《饕餮娘子(全集)》 第1章 神仙醋(1)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人的欲望,伺机将它吞噬。 江都近郊乡下,有一处柳青街的“欢香馆”,可是本地客如云来的有名特色饭馆。 这家饭馆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当家的是一位老板娘,自称姓桃,北方过来的人。她年约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妩媚动人;夏日里常穿一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厨时裹着一色的包头,迎来送往间,大方得体,童叟无欺;待邻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蔼热情,所以人戏称桃花三娘子,后来又干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厨艺很快在江都一带有了名气,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尔说起家乡的什么,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保证让离乡背井出来跑生意的客人吃得开心满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声大噪,附近乡里人家,甚至有想把女儿送来跟她学操持技艺的,可桃三娘总是婉言谢绝,谦虚地笑着说自家这是微薄小店糊口伎俩,不值一提。 后来,街坊四邻看她平日里不怎么与人交际,没有丈夫儿女,又不见任何亲戚走动,手下几个伙计唯有低头做事,从来不问不答,性情木讷。时间一长,就有人议论起这桃三娘有点古怪。更离谱的,还有人传言,桃三娘虽然擅烹调菜肴,可其实最喜欢吃的,竟是脑子,不止一次有人见过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不知是猪还是牛的脑子,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当地人对她也就敬而远之起来。只是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依然络绎不绝。 唯有我,却觉得桃三娘是最可亲的人。我家就住欢香馆对面的竹枝儿巷口,爹爹是做木匠的,整日里游走于东家西家,敲敲打打没有停歇的时候;娘则忙于许多针黹活计,十指穿缝间,日子也能更细密。 我从小总自己玩,没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闻见路口对面欢香馆飘过来的饭菜香气,也看得见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长大一点,有时就跑到欢香馆门前附近,见桃三娘正摊开一些竹篾簸箕晒茄子干或豆角干,也过去帮帮她忙,她总笑着夸我懂事,临了有时还在我嘴里塞一块梅糖。 天气好的黄道吉日里,我总能看见桃三娘把浸泡过的豆子拌好,在自家院子里造酱油。一边帮她打把下手,一边听她娓娓道来造酱的秘诀:“下酱的日子最忌讳‘水日’,这一天造酱油肯定不成的,会生虫。若已经长虫了,可以拿六七个草乌头,每个切四块,排在坛底,酱里有虫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后,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会生霉花子……蚕豆酱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蚕豆一斗,煮熟去壳,白面三斗,滚水六斗,晒七日,入盐八斤……” 这样的日子长了,我到欢香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客官里面请!客官想吃点什么?” “嗨,都是老主顾了,桃三娘,来碟韭菜炒鸡蛋,椒末麻油拌个猪耳丝,打个火腿豆腐汤,两碗米饭!” “好咧,跑堂的快给客官上茶!” 一迭声吆喝下去,不一时,酒足饭饱,那客商把随身带来放在桌上的一个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桃三娘,买根簪子吧?我刚从金陵进的货,卖给你,肯定是最实惠的价码。” 桃三娘笑吟吟过来:“知道你的都是好东西,但我不喜欢,我整天忙里忙外的,戴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一般人强百倍,叫什么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 “得!吃好喝好了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给你饭里下巴豆。”桃三娘从一排柜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坛子,开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尝。 旁有人看着好奇:“哟,桃三娘,又是什么好东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这个时候,我正在巷子口闲晃,忽然见一人从路的一头慢慢踱来。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后生,却是本地官洲渡头摆渡张老汉的独子张玉才,勤奋上进的读书人,虽然他长相干净整齐,但黄黄瘦瘦的总有那么点寒酸相。张玉才为人平日最是谨小慎微,隔三差五帮人写个帖子、代笔一封信,也能聊以糊口。可今日见他,却是眉头深锁,神情懊丧,魂不守舍地就走进欢香馆去,我出于好奇,便也往店门口挨近过去,只听他甫一进去就喊:“跑堂的,去给我打斤酒来。” 跑堂的引他到一张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种酒啊?烧春还是梨花白?太雕竹叶青?” “随便随便!”张玉才不耐烦摆手,自兜里抓出一把钱撒桌上,“你看着办吧。” 跑堂的捡起钱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会儿,就捧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个约半斤的锡酒壶:“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柜台那儿冷眼看着,只见他倒满一杯酒就往嘴里灌,一口喝干,再倒一杯,一连灌下三杯去,那样子就是不会喝酒的人。果不其然,他立刻就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哎呀,你们怎么都不认得吗?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本地街坊来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鸭蛋拿两个来。”桃三娘赶忙走过来,朝张玉才道,“你是张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别太猛了,得吃点东西垫垫。” 张玉才被酒呛得晕头转向的:“你、你别来管我……” 我在外面听见是桃三娘糟的鸭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鸭蛋味道和形状都很新异,洗净鸭蛋放进她秘制的陈糟坛子里,存放七天后取出,鸭蛋就会软糯如绵,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着鲜味无比。 看那张玉才不领情,桃三娘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这里过路行脚的人,来去匆匆,自然也没人过多去注意这个后生。 我好奇地在欢香馆门口两棵核桃树下挪来挪去,不时拿眼偷瞄一下店里的情景。只见那张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两杯,迅速就脸红筋凸起来,根本就是存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样。我看他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无从发泄,恐怕他喝醉了还要闹事吧?桃三娘应该早看在眼里了,怎么她这会儿也不言语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见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儿啊,几天没看见你了。”说着,她就走到店门前来,声音略压低,“我刚点了一壶梅卤茶,别人我可不给他喝,你来。”她伸手牵我,我就跟着她进去了,到柜台旁一张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给我倒来茶。 我正要喝,突然只听“哐当”一声碎响,我们一齐看过去,只见那张玉才手上满是鲜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子。他却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一阵,接着竟捶打起桌子号啕大哭起来。 店里众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办好。 只听他一边哭一边还口齿不清地喊:“椒盐、椒盐……” 我一头雾水,也听得新鲜,小声与旁边桃三娘说:“三、三娘,他说什么……椒盐?”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回答我,有人结账,她拿起算盘拨打起来,纤纤笋玉一般的手指飞快跳动着,煞是好看。 我却害怕起来,我过去从未看见过喝醉了会发这么大酒疯的。我死死盯着那张玉才,只见他满手血流不止,双臂使劲挥舞着。旁边一桌有个离他最近的客人,刚起身想避开他远点的时候,他冷不丁地突然过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这个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啊!你说啊,这人、这人,偏偏有人想得到却得不到,想说的话,也不能说啊!怎么就……椒盐!……” 他继续大喊大叫,把这倒霉的客人吓得不轻。店里伙计过去拉他,看他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这会儿却一把将伙计甩得跌出去老远。 我吓傻了:“三、三娘……” 回头却见桃三娘慢条斯理地把她方才尝过味道的坛子打开,用舀子舀出一勺放进一酒杯里,然后拿着酒杯朝张玉才走过去。 张玉才已经放开那倒霉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继续挥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张小哥,有话好说嘛,来,三娘再敬你一杯。” 张玉才原本谁都不答理的,桃三娘这么一句,他顿时就停下来,回头眼睛发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酒,接了过去,又毫不犹豫一口喝尽。刚一入口,他便脸色一变,眼睛猛地一瞪,手里的杯子掉落,整个人像只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觉了。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凑着头过来看。 桃三娘却不以为异,转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这位客官他不胜酒力,实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张小哥扶起来,他喝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来。” 众人本来与张玉才不认识,也就散开不管这闲事了。众人回自己桌上,吃饭的继续吃,结账的结了走,不一会儿店里就清静下来。 李二把张玉才扶到一个地方歪着,等何大拿来醒酒石放进他嘴里,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张玉才半晌没动了,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桃三娘的身影依旧是忙忙碌碌的,那副处变不惊的气度,让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他我所认识的婶姨姑婆那样,碰到一点点小事就大惊小叫,做饭的手艺,也比那些人强……就在我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桃三娘已经利落地把客人都打发完了,回到柜台前看我:“桃月儿,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 她笑眯眯地拧拧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欢小桃月儿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摇摇头。 “因为桃月儿长得漂亮,人又聪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说话,还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样,都有个桃字儿。你说,三娘能不喜欢你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那边的张玉才忽然发出“哎哟”一声呻吟。 我们一齐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里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来一条毛巾给他擦脸。他这一昏一醒,其实没隔多大会儿工夫,可看他那样子,酒疯却是完全过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装了点方才坛子里舀给他喝的东西,走过去道:“小张哥,再喝一杯吧?” 张玉才赶紧摇头摆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边坐下:“这个不是酒,是我刚酿好开坛的神仙醋,健胃醒酒。刚才我让你喝了一杯,就把上头的酒劲压下去了,你这会儿肯定头疼,再喝一杯,兴许能舒服点。” 张玉才只好接过杯子:“谢、谢谢桃三娘,叨扰了,我睡了多少时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个时辰都不到,小哥儿好酒量啊。” “开、开什么玩笑……”张玉才脸上露出抽搐一般难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挤出点笑,还是实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么烦心的事,喝酒也不是个办法。反正这会子没人了,你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啊。”桃三娘亲切备至地嘱咐几句,张玉才点点头。 桃三娘走开了一会儿,我坐在这边,见张玉才在那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桃三娘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回来:“小张哥儿,你准饿了吧?来吃碗面。” 张玉才有些茫然无措地接过面碗,低头一看碗里,是用肉丝豆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拌好的切面,突然眉头一蹙鼻头一酸,又大哭起来。 “哎?小张哥,你又是怎么了?”桃三娘关切地道,但她说话的神情,却还是那般不紧不慢。 张玉才又哭了一阵,才慢慢抽抽噎噎地止住,许是看这店里也没别人,我又是个小孩子,于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十五,他一个人无事,上街闲逛,正巧走到金钟寺门前的时候,有三乘轿子堵在路上,是当地大户古董店老板吴石芢的三位家眷,刚从庙里进完香出来。 张玉才走过也只是侧目一望,却正好与抬脚走出门槛的一位着石榴红裙的女子遥遥四目相对,鬼使神差般,两人竟都刷地脸通红一片。 张玉才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但那女子身边还有一个丫鬟搀着她走,她只略一住了脚,就从她身后又走出一绿衣黄裙女子推她:“娇艳,走这么慢啊。” 张玉才听见,便知这女子名叫娇艳。女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向轿子走去,他想上前去说个话也是不能的,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三乘轿子抬走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章 神仙醋(2) 原本接下来几日,他自己单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罢了。可昨日却突然听人说,那日吴老板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后,其中一个叫娇艳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买来收房的,一直宠爱有加。不想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男人,回去后一直念念不忘,还对她的丫鬟感叹那位“美哉少年”,被吴老板听到后,一气之下吊起来毒打一顿,后见她奄奄一息了,就干脆用绳捆住,连夜填到后山上一口荒井里去了。 张玉才听到这话,立刻飞跑到那后山的荒井去,却见那井上被人压了一块恐有数百斤的大石块。井周围草木被踩踏凌乱,应是最近确有不止一人来过的,他想要推开石块,但力不从心,当时抚石大恸,就哭了一场。 桃三娘听完始末,啧啧感叹,可也疑问:“你怎么就真的确定娇艳就在那井里呢?” “不瞒三娘,当时我独自在井边待到深夜,竟碰见娇艳的丫鬟叫翠纹的,她提着些银白纸钱,说是好歹主仆一场,趁夜里无人知晓才偷跑来祭奠一番的。我细细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噢,原来如此呀!真真是情错何堪痴儿女呀。”桃三娘摇头苦笑一下。 张玉才说完,又不由得发起愣来。 “哎,面都凉了。”桃三娘一边催他快吃面,一边拍拍他的肩膀叹道,“确实挺糟的,不过也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 “娇艳……已经死了!”张玉才哽着声音说。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诉你。” 张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曾听老人讲过的故事:天仙下凡专门来配了穷小子,或者穷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后娶了天仙。但眼前这张玉才和那吴老板的小妾,并不像那故事里所讲的…… 桃三娘脸上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让李二收碗,又唤何大把梅卤茶拿来,倒出几碗。张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刚才你说娇艳可能没死,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反问:“你说的那口井,可是在吴家大宅子后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树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刚来这镇上,就开了这家饭馆的。当时我为了找些好水,就把这一带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别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实没什么水,就是潮潮的长了好些青苔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娇艳既然没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张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骗你干什么?” “可是……她受了伤……不行,我得去救她!”说着,张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这样去啊?”桃三娘连忙喊住他,“这青天白日的,你要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说吴家还拿块大石头压住了井口吗?你一个人去,能搬动?” “可是……” “别可是了,这样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娇艳也是怪可怜的,三娘帮你这个忙。你先回家待着,今晚夜黑以后,你来我这儿,我让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张玉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桃三娘。 “当然当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啰唆似的,把他连哄带推送走了。 这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总在想着张玉才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口井边,商量着如何搬开大石块了,又或者已经搬开了石块,正拿绳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来覆去,越想却越有点害怕。 娘被我扰醒了,翻身过来拍了我一下:“丫头别乱动。” “娘……我肚子有点疼,想去茅房。”我撒了个谎,然后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没什么风,只有一弯下弦月,在丝丝云中显得若隐若现。 我隔着矮墙朝远处的欢香馆张望,夜幕之中,没有房屋的轮廓,只有悬挂于饭馆门前,那两个夜里长明的红色灯笼,在发出隐隐若现的光亮。 才过了小满,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汽还是青苔,脚下有点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回来没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那儿有间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他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接着还闻到阵阵香味! 我抻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吱呀”一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果然看见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热气蒸腾的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娘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在黄米饭里拌入估计是酒曲的粉末,然后再舀出放在席子上,桃三娘则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俯身收拾席上的米饭,只见她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米饭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我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难道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没有什么戒备心地走了出来,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娘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灰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娘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娘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娘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时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娘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衣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一眼觑见我,又叫:“李二,送桃月回家!”末了,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实在是困极了,只想尽快回到床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然后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自己转身又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娘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娘在柜台算账,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荫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热地喊我进去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直奔后院,桃三娘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我跟着进了昨夜那小屋,屋里却有一股奇怪的仿佛带有米饭气的酸味,微微有点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头发依然凌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温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谢三娘仗义相助,我张某人……” 桃三娘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艳:“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路子还长呢,娇艳在我这儿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儿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好说歹说,桃三娘终于把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半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尸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张玉才一听,慌得像丢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酿的神仙醋成了。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异常浓郁的醋香充斥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迷惑的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才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他一直断断续续地重复那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能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与织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银河两边?只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桃三娘钻了这个空子,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她把黄米做成人形,与那娇艳被找到的尸体一起,做出来另一个短暂活转的娇艳,满足了他的心愿……然而,待欲望酿出了神仙醋,娇艳也就烟消云散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章 蔷薇糕(1) 用制有冰片的雪花洋糖一起做成花酱的蔷薇糕,倒比用白糖做酱的重阳糕味道更香更好。 桂花饴糖般的中秋才过,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阳节了。 这些日子里,桃三娘每日都忙着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样式,吸引着众多过客和镇上的人们,都来争相购买。 我因为嘴馋,就也常常找借口说是跑去帮她的忙,替她捣捣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筛细。 我尤其喜欢看她做重阳糕,往糕粉里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黄、糖桃脯、松子肉、银杏果等,面上再嵌数颗红枣后入屉锅蒸,糕熟便自然变得蓬发松软,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卖,不一会儿工夫就被一抢而空。桃三娘说了,欢香馆这美味一绝的重阳糕,只在重阳节前这半个月内有卖,逾期则不再供应,因此每日专程来买糕的人,可说是络绎不绝,挤得门庭若市。 娘给我做了个红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许弄丢了,要一直戴到过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热天,才能离身。我倒不关心这个和重阳节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这红色香囊又好看又好闻,宝贝得不得了,还拿去给桃三娘看。 已经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户人家开始要赶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柜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开始忙碌;娘也是忙里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计,留下我一人包揽所有做饭洒扫之类的家务事。 于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来了。早上烧水、扫地、熬粥,摆好小黄瓜酱菜,自己吃完就马上拿着全家人的衣服,到离家百余步远,柳青街南边尽头的小秦淮河里去洗。待洗完回来晾上,又拿着菜篮子走过小秦淮的七孔桥,到南岸的菜市去买菜,然后回来做午饭。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间便没什么事了,通常是陪着娘做事,只是我的针黹女工又实在不好,唯有做饭还行,所以娘也没办法叫我帮她什么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递送点东西罢了。 这一日买完菜回来,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一行官府人家模样的车马停在那里。 为首骑一匹枣红大马的是一位年轻的大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极有派头,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缰绳一手拿马鞭。他旁边一个同样骑马的跟班。正毕恭毕敬地回禀道:“程大爷,这就是欢香馆。” “嗯,这儿看来倒也干净。”他说着回头朝身后的马车道:“夫人觉得如何呢?” 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掀开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说:“太太说若就是卖前日送来那种重阳糕的那家欢香馆,就试吃一次吧。” 程大爷点头,正好就见桃三娘从店里走出来,朝众人略一躬身笑迎:“这么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程大爷也不答腔,由他身边的那个跟班道:“午饭你给备下几桌,不要图省钱,拣你们这儿最好的呈上来。我们家大爷带了女眷,东西可得注意干净新鲜点的,我们先到别处还有事,午间就过来。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点头,正恭送他们一行人走,那车夫才驱动了马走,突然其中第二辆马车里传出一声娇喝:“慢着!” 程大爷诧异回头,只见第二辆马车的帘子掀开,探出一丫鬟的双髻:“程大爷,三姨娘请您过来一下。” 程大爷赶紧拨转马头过去,我因站在远处,没听见那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那程大爷听完,略点头称是,便朝第三辆马车的车夫道:“你们和二姨奶奶留在这儿吧,三奶奶怀有身孕,毕竟不好乱吃外面的东西,请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细致饮食才是。” 说完,便调过马头,领着一众下人、两辆马车浩浩荡荡继续走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说来欢香馆一年到头倒是常有些达官贵人会光顾,但这么大个阵仗的还是少见。这些坐车的太太小姐们,我也见识过不少的,但像这个要留下来做饭的,却也从来没有过。 马车里走出来一个细挑儿身材的紫衣小鬟,又扶出一位着一身半新不旧青缎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妇,那少妇脸色有些暗黄,不算美艳,但仪容十分大方娴静。 桃三娘唤来李二帮着马夫带车子去后院马厩,自己则招呼那少妇和丫鬟进去。 我看完了热闹,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时一样做好饭再端给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热,咱们家院子的那些蔷薇今早竟开了好些。方才对面的桃三娘还过来说,想买去做蔷薇酱,我就答应了。她还说让你明天清早摘了给她送去,钱多少无所谓,反正街坊邻居的……” 我听了着实诧异,记得入秋以后,院子角落的蔷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黄懒散的了,叶子落了大半,我也没注意,今天却开花了? 我赶紧跑到院子里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蔷薇冒出不少骨朵儿,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鲜艳模样仿佛现在仍是初夏,只是叶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惊叹,“秋天还会开蔷薇花!”我跑回屋里急着追问:“怎么会开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饭。” 我却兴奋起来,随便吃了几口饭,又跑出去看蔷薇。 虽说已经是仲秋了,不过娘说的没错,天空总没什么云彩,清蓝气爽的,说不定蔷薇也就因此才开了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凑近花朵闻了闻,好看的鹅黄蕊心香气很淡;这时节连蜜蜂蝴蝶都没有,独这花开……我心头忽然又浮起一丝不安来,踮起脚通过矮墙朝远处欢香馆张望,恰好看见那何二拉着板车,买回来一堆菜蔬米面,从侧门进去。 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已经升起袅袅青烟,必是三娘在里面忙活了。我赶紧回头待爹娘吃完饭,洗好了碗筷,便出门往欢香馆去。 厨房里热火朝天,但奇异的是,除了桃三娘在,方才坐马车来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着围裙,包着包头,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只鹅,旁边的丫鬟用小秤子称好了三钱盐巴,她拿来擦鹅的腹内,然后拍一小把葱,塞满其中。鹅的外皮则用蜜糖拌烧酒涂满,起大锅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让鹅身近水。火灶内烧的两束各一斤八两、粗细相似的木柴,据说也是她挑选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烧尽了便可,等锅盖自冷以后,才可揭开锅盖,将鹅翻身,再将锅盖封好,改为一束一斤八两的柴继续烧火蒸之,灶内不可用火棍去挑拨,锅盖也必须用棉纸糊好。 桃三娘啧啧称叹:“夫人手艺实在好!我却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见三娘在做鸽蛋饺,便也过来看她的手法:用剁碎的时鲜蔬菜和肉糜,鸽蛋十几个打稠成蛋浆,分别煎摊在巴掌大的平锅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浆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过来覆于另一半上,成半圆饺子形状,蛋熟后自然合拢,就可一个个拿起来放置一边待用了。 汤锅里烧的鸡汤也已经翻滚良久,沁出浓香,三娘说上菜时只要在汤内放入蛋饺便可。 这时何二宰好了八只鹌鹑拿进来,桃三娘吩咐他仍旧用甜酱瓜和姜丝,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们府上的三夫人怀有身孕,喜欢清爽饮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里:“不若你来试试我腌制的萝卜好了。” 正好看见我,她不由得笑道:“桃月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三娘顾着忙也没看见你。”说着还和那夫人介绍我,说我是多么乖巧伶俐,她喜欢我就当自己女儿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着我笑笑,但我这么近地看她,却觉得她神情里仿佛隐含一抹哀伤,目光祥和却又有点黯淡。 桃三娘的酱菜缸子都陈列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她的糟醋萝卜,也是一绝。将整根萝卜的皮旋切开,但中间不可断,仍包裹萝卜本身,一起风干后,加入炒盐、干花椒、莳萝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后把萝卜切片晾干,再加一遍炒盐、干花椒、莳萝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干净筷子夹出一些给我们尝试,味道简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过萝卜下气,孕妇不宜多吃。我这还有前两日挂起来风干的菜心,现在用盐腌一下,待会儿用虾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连夸桃三娘周到。 接下来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笋,她的丫鬟洗好了刚买回的蓬蒿,准备做松菌蓬蒿羹,何二则在将数个大茄子切成两半,挖出籽瓤,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再把茄子合并,用竹签固定好,放入油锅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厨房外,我对她说起明日一早,就把家里的蔷薇摘了拿来。她点头笑道:“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不少,你帮我去看看?” 我觉得她说这话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爽快答应:“好!” 说起柳青街尽头的这小秦淮,两边因植满了柳树和夹竹桃,一年中大半时光都有连岸的绿丝招拂、红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时节,水面落花飘散,我每日去水里洗衣,都常沾上数瓣花片。 夹竹桃秋季里也会开花,只是远不如春夏烂漫。三娘怎么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着觉得奇怪,这条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边的草木。 不曾想,夹竹桃一改秋风里的颓瑟,花面重露红颜来,垂柳之间,分外显得腰肢婀娜,黄绿的叶里,却开出块块红团锦簇。 我正惊讶于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见那程大爷骑着马,领着马车和一众家丁游玩回来了。 我赶紧跑回欢香馆,何大李二已经把雅座和大厅的饭桌都摆好了。那位夫人仍系着围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饭馆门口,等待程大爷一行。 我反正是个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待在店门口一侧的两棵核桃树下,看个热闹。 终于看见另两辆马车里的夫人出来了。 第一辆里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程大爷相仿的威严妇人,身边带两个红衣的丫鬟,没什么笑容,也不喜多说话似的。其中一个丫鬟还从车里拿出自带的脸盆和豆皂,往后院去打水。 第二辆车里出来的夫人却是十分珠光宝气,头插几支金钗珠钏,脖子挂着大颗的珍珠串,伸出来让丫鬟搀扶的手腕上,也是戴着琅珰作响、多得吓人的金玉镯子,穿着海棠花红的绫罗衣裙,肚子微隆。那程大爷一看她下车,连忙亲自过来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进了店门,桃三娘引路到里面,那被留下做饭的夫人也赶紧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儿,还不快去给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应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爷和三姨太的后面走。 那三姨太微皱着眉头对程大爷嗔道:“今天天气这么热,我都要吐了,亏你们兴致还那么高。” 程大爷说:“我让他们赶快去做点酸梅汤来?” “嗯……”她点头,“请二姐帮我做吧,别人做的我怕不干净。” “听见没有?快去做酸梅汤。”程大爷忙回头大声吩咐道。 我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见她立刻就点头转身回厨房去,我不由觉得她很可怜,于是溜到侧门,也跑回到后院去。 桃三娘安置好前头,也赶到厨房来安排上菜。见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里犹自发怔,便回身去拿来自己腌制的一瓶梅卤递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过来,接过瓶子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识趣地走开了。 我见人们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个烧水的小风炉,打算在那儿煮酸梅汤,便过去帮她捡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谢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汤,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爷和另两位夫人没有等她,饭已经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宝气的年轻夫人每尝过一道菜,就会问桃三娘,是谁做的。末了啧啧称赞,果然欢香馆是名不虚传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艺本已是胜过一般厨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艺,却是更胜一筹,真是山外有山。 程大爷也点头称是,也问桃三娘道:“欢香馆可有房间?你这里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点为难:“楼上倒是有四个房间,不过小店的确一般不留客过夜。除了我睡的房间外,其他都很少收拾,偶尔收留一些赶路又实在找不到住处的客人而已。后院也有几个房间,但也是厨子和跑腿杂役们睡的……” “哎,老爷,出门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楼上既然还有三个房间,那我们睡不也是正好吗?让下人们好好收拾一下,被褥我们自己也带了干净的来……下人们让他们在后院随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三夫人朝程大爷撒起娇来。 程大爷只好转而问那位不大做声的大夫人,竟也没有异议。 我不由得捂住嘴觉得好笑,他们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饭菜给留下来了。 接下来几日,欢香馆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了。 进出的下人、车马,常常把小店堵得水泄不通。 那位程大爷原来是来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户。仿佛听镇上人议论说,他本身便考得举子的功名,将来若再考上进士,难保不是一位达官显贵。欢香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简直是蓬荜生辉。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个下人混熟了,打听到些这程大爷身边三位夫人的事。 原来这大太太,是前常州阳湖县知县的千金,与程大爷同年,十四岁时便已完婚,只是婚后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章 蔷薇糕(2) 而二姨太的身份则又有点与别人不同。她娘是府里厨下掌勺的厨娘,因此二姨太虽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与程大爷认识。程大爷小时候病了,就爱吃她娘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来程大爷年长成家,又接连考上秀才、举人,阖府上下无比荣耀,当年重阳佳节时刻,宴席不断,厨娘比以往忙得更要不可开交,便把女儿带入府里厨房帮手。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爷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众人背后议论,程大爷喜爱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门烹调手艺罢了,况且这二姨太也一直不曾生育。 直至这三姨太进门,程家延续香火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烟花女子,但与程大爷结识的时候,年纪尚轻身子未破,却还是个清倌人,兼之生得娇俏可人,就被程大爷看中赎了身。没想到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程大爷自然视之如珠似宝,府中上下都不敢怠慢。尤其她每日伙食,还都得由二姨太亲自伺候……想来二姨太心里,也不能不心酸吧? 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心里不禁为那位二姨太难过。 尤其是那程大爷一行人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去游山玩水,而二姨太却要留下来伺候饮食。我每日起得已经够早了,但总能看见对面欢香馆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厨房里为程大爷他们做早点以及白天里一家人要吃的糕饼点心。 恰好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边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缝补,先一天晚上送来,我娘做好了,便着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 我做好早饭,自己急忙吃点,就拿了衣服跑去欢香馆。 从侧门进了后院,便闻到一股药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风炉旁熬药。二姨太自己则在厨房里忙着,似乎是做糕。 我赶紧过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见是我,点头笑笑。 我闻着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来,我流着口水问:“三娘,这是在做什么糕?” “蔷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里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酱,倒比用白糖做的酱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边笑一边说道。 我忽然仿佛有种错觉,她的笑让我有点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去给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进屋里去,正好碰见那丫鬟下楼来,我刚要说话,她赶忙做手势“嘘”了一声,走到眼前来才压低声音说:“做好了?” 我说:“做好了。” “钱已经给过你娘了。” 我说:“知道。” 这时楼上又有个丫鬟下来,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药熬好了没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赶紧转身回楼上去了。 守在风炉边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吞吞的,没睡醒吗?”那丫鬟大声数落一句。厨房里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我躲到桃三娘身边,她拉我到柜台前的桌子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芝麻饼,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兴地点头,拿起一块饼吃起来。 院子里的药香弥散到四处都是,我随口问她:“谁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楼上:“那位三夫人。这几天奔波受了劳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圆子,就胃里不舒服,疼了半夜实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来大夫,药熬到这会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点头,这种事我也不会在意的,依旧低头吃饼。不一会儿还看见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药,上楼去了。 我吃完饼,向桃三娘道了谢,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务活去。 午间才做好了午饭,我伺候爹娘吃时,却听见屋外一片人声沸沸扬扬。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却见欢香馆门口站了一圈人。还有一些人从我家门口跑过去,有人说:“欢香馆里死了人了。” 我不禁头皮一阵发麻,真是意想不到,欢香馆里死了人?我回去赶紧胡乱扒了两口饭,又想跑去欢香馆,谁知娘沉着脸训斥我说:“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气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地收住脚步,站在院子里朝欢香馆张望良久。 后来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个贴身丫鬟。她熬好了药端去给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着,便骂了她几句,她不忿顶了嘴。程大爷一时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马厩里,还让下人用马鞭抽了她几下。 二姨太为人虽然懦弱不多说话,但这次也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说这是故意惹她生气,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来了。这一闹更搅得上下乱成一团,程大爷大骂了二姨太一顿,但也没对她怎样,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气十分刚烈,被打之后别人把她放开,她竟突然一头撞在墙上,顿时头破血流、晕厥在地,不一会儿就断气了。 欢香馆死了人,惊动到官府,幸而程大爷在这方面交际颇广,丫鬟又的确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买棺收殓了事。经此一吓,那位三姨太当场晕过去,醒来拉着程大爷连喊着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买菜之时经过欢香馆,只见马厩边停了一口棺材,旁边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饭,有不少人在烧蜡烛纸衣,愁云惨雾的。吓得我加快了脚步,心里也在担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这么给耽误了,还有那二姨太,不知现在怎样光景?正想着,才走到小秦淮边,却看见桃三娘站在那里,她穿一身莲青色的对襟衣衫、褶裙,手里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你怎么在这儿?”我诧异道。 “是啊,何二做饭,我去菜场走走。”说罢,她便携了我一块儿走。 我忍不住问她:“三娘,棺材停在门口你还怎么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怜的,生意还是小事情。”桃三娘摇头叹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这时已经走到菜场,人多口杂,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与三娘谈论这件事。刚好走过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摊,桃三娘站住了:“咦,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后开始与小贩讨价还价,挑拣了两斤榧子,再称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饼。 我不好再说什么,随便买了点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 “嗯?”我一愣,没明白她的话。 桃三娘冷笑:“那丫头与二姨太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两人可是有情有义的。程府上下,别的下人免不了趋炎附势,厚此薄彼,只有这丫头对主母不离不弃。二姨太昨儿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说话……也是孽障啊。”她又叹一口气,顿了顿,“其实那三姨太,也并非真的就心肠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轻,出身单薄命苦,一时得了势,就未免恃宠而骄些罢了。” 我笑说:“三娘你眼中看人,却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若有所思地道,“世间本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句。 已经走到欢香馆,桃三娘拉我进去坐坐,我说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却拉着我的手:“进来坐会儿吧,三娘在,怕什么?” 我被她牵着手,不知不觉地跟着往里走。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章 蔷薇糕(3) 蜡烛、线香的烟雾,弥散得门口乃至屋檐底下都白蒙蒙的,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罩在苍白的阴霾里。很少人说话,大家都在忙着做事,空气里还有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药,只是这药气和蜡烛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后面厨房里,何二正在院子里收拾两只活鸡、几条活鱼。我意外地看见那位二姨太又在厨房里忙活着,而三姨太的那个丫鬟在守着药煲。 我惊讶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问什么。 只见桃三娘放下篮子,拿出一包东西走到厨房门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买来了。” 那二姨太点点头,朝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谢谢你,三娘。” “不谢不谢!”桃三娘摆手走开。 我朝厨房里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两个蒸糕的大笼屉里同时也在冒出滚滚白烟,不知又做的什么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柜台这边,拿出一包东西打开:“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阳糕,还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让你爹娘也吃点,菊花泡茶喝……双九重阳的这些日子,本就煞气重……你的茱萸香囊还在吗?” 我还是没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话语和神情能让人安心。我接过来并点点头:“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闻一闻它。” 回到家里,一日无话。我给爹娘吃了重阳糕、喝了菊花水,他们也没在意和多问。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边洗衣服时,路过欢香馆,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程府下人进进出出忙于备车和搬抬行李,我估计他们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据说是送到附近的寺庙去做法事超度的,程大爷还花了不少银子请来戏班,要在寺庙外面一个空地上搭台,准备唱三天晚上的大戏……这也是一种挡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思忖,恰好一阵风吹过,我下意识抬头望望身旁的夹竹桃树,却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话语――“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不少,你帮我去看看?” 我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是又完全不知道个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镇上也是流言飞语,人心惶惶。 我赶快洗完衣服,跑回家晾上。借着去买菜的时间,又跑去欢香馆,从侧门进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在厨房门边,低声说着话,院子里少了蜡烛香火的气味,但熬药的味道还是很浓。 我看见厨房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好多个没盖盖子的食盒,里面食物微微冒着热气,是茯苓饼、蔷薇糕一类的点心。 我怯怯走过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轻轻点头。 桃三娘看见我,也有点意外:“桃月儿你怎么来了?” 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回答,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来。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么笑道:“程大爷出钱请人在金钟寺那边街上搭了戏台子,今晚就有戏看了,你去吗?” “去的。”我点头。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们这么快就要走,我还真舍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给三娘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该抱歉的,只是……唉,这世间的缘分不过聚散别离的话,也没什么好再说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摇摇头,我插话:“夫人真的要走了吗?” 二姨太低头看着我,她第一次这样正眼看我,我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怵,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二姨太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她表面依然如当初见到的那样温婉,话语声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略显呆滞的目光,没有波澜起伏的语调里……像极了阴云抑郁、神色灰惨的天空,隐忍着一股雷鸣暴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这时“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楼上跑下来,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来,刚想说什么,却蓦地看见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闭住口,站住脚步,才对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闷作呕,想喝点梅卤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会儿给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楼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上楼看不见了,她还在发愣。 她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却不以为异,还在看着我笑。 我实在害怕,桃三娘的笑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赶紧回头飞也似的朝外跑,欢香馆这里甚至都让我阵阵发寒。 到了门口,我看见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还留有一大摊香烛燃过的痕迹。我生怕踩踏到,贴着墙边绕行过去,一路就像身后有鬼怪在追赶一样。我径直跑过小秦淮,到了人群多杂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 却听到有人大声吆喝:“卖糕!卖糕!……重阳登高,平安寿高!” 我惊得看过去,却只是一粗矮妇人在那摆摊卖糕而已,这才长出了口气。 这几日连天气都如此沉闷,我想起桃三娘的话,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里面仿佛还有干薄荷叶子,气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确让人感到安心许多。 程大爷一行终于走了。 他只是扔下钱给戏班子,并留下两个下人料理善后,他自己便带着一家子人,有点仓促却依然是浩浩荡荡地走了。 一台大戏在镇上敲锣打鼓闹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阳正日,那天的戏唱得尤其铺张浓烈,铿锵激昂,倒是便宜了镇上的人们,平白增添了不少热闹。 我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却看见店里挤满了慕名前来买糕的人们,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记得,在这里,几天前才死过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桃三娘清闲。 她眼尖,不知怎么就越过人群看见了我,立刻走出来叫住我,不由分说拉我进去:“来,三娘刚蒸好的蔷薇糕,你也来尝尝!” 桃三娘笼屉里这次蒸出的蔷薇糕,却是不卖的。 她带我进厨房,把白气腾腾的糕拿出来,我看见糕上隐隐透出像是人身皮肤下,血红色脉络膨鼓延张般形迹的殷红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气味,那种甜腻浓郁里,有一股奇异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块,用筷子夹了送到我嘴边:“吃……” 我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却不敢违逆她的话,只得张开嘴―― …… 很快,欢香馆就恢复了往日的朝气,仍旧是来往过去的,走路歇脚,熟人生客,羹烧酒热。 我渐渐也把那件事抛诸脑后了,我甚至没有发现,程大爷他们走后,我家的蔷薇架迅速退变回枯黄干萎,小秦淮的夹竹桃也花蕊消靡,不复光鲜。 许久以后,她才亲口告诉我,是她亲手帮那二姨太做的,把夹竹桃的花瓣混入蔷薇花瓣里,专门做成一种花酱,再蒸制成蔷薇糕给那女人吃……别人吃的只是纯粹的蔷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却是夹竹桃花糕。 夹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块……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必定胎滑血崩,一尸两命了…… 未必会有人就怀疑到二姨太身上,因为那三姨太死相蹊跷,更没人敢声张,都忌讳着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长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着得到丈夫百般宠爱的女人死去,其实也不能真就从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过……”她对我露出一贯那种无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她的欲望我已经帮她满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岂不两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阳日蔷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个寒战……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章 阿胶肉(1) 这两头驴的脾性还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们就会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 镇上一些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俗话,说:“冬至馄饨夏至面。” 可日子还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场,欢香馆里热气腾腾的馄饨就出锅了。 我站在锅边看着桃三娘拿勺轻轻搅动那一只只浮起、白胀胀的大馄饨,闻着那股带有浓郁肉香的蒸气,就喉咙里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对做馄饨也很有一套:做汤馄饨的话,白面二斤、盐二钱,入水和匀后,得反复揉搓百遍,末了掺一点绿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飞,一片片馄饨皮特别薄,而肉馅必须是精瘦肉,去干净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酱、芝麻、盐、素油等。起锅的开水不能太多,锅里先放竹制的衬底,这样水沸腾了以后馄饨才不会破,后再加入鸭骨熬好的冬笋鲜汤。馄饨下锅后,先不搅动,汤一边沸腾一边洒进冷水,也不盖锅盖,直至馄饨浮起,这样才能做到面皮坚韧而口感润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点葱花递给我:“来,你也尝尝。”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急着往嘴里送,一不小心被烫到,三娘看见就笑。 三娘穿着一身白底红边的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的头巾口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看见她脑后别一把雕花象牙栉,愈加映衬得人姿容明艳,神采风流。 这时何大背着一大包东西回来,桃三娘赶紧和他一起到后院去。 我听说她要酿制羊羔酒,听着新奇,忙捧着馄饨碗跟在后面看。 只见桃三娘已经预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里,何大买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锅,把它洗净后加水一起放进锅去,再称了十四两酒曲,和一斤煮过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炖。 我极少见过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说因为她是北方人,从小羊羔酒却是常见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极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会儿等到羊肉煮烂,约有七斗的汁水,就好用它来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两木香,只要这期间不犯水,盖缸十日之后,出来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补身强肾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飘下一些细雪来,风不大,所以一点不冷。 三娘忙完了,见我捧着吃完馄饨的空碗还站在那儿,摇摇头笑着赶紧拉我回屋里去。 现在时候还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里白日子短,外面又飘小雪花,反而显得店里愈发晦暗起来,桃三娘点起好几盏灯,等着生意上门。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门口,却见迎面进来一人。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头东边巷子里住的薛婆子。 她儿子本是镇上生药铺里的伙计,她自个儿却是我们这当地有名的药婆子。平时专门走家串户到各人家女人那里,卖些私秘方儿、小药丸子之类;还兼会扶乩请紫姑神、扫帚仙,帮人求个神佑、问个吉凶卜什么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户小家、甲乙丙丁之间说合买卖,甚至拐子拐来丫头小子,她也帮人出手……因此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厉害,无不敬她几分,不少年轻后生或小媳妇,见到她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干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跑到欢香馆来。 “哟!好香的馄饨啊!”薛婆子一进来就吸着鼻子说,“桃三娘啊,人人都夸你的手艺,我今天可是专门来试试的。” “这不是薛婆婆吗!您老肯大驾光临,那真是给我天大的面子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过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别劳烦伙计了,咱们这邻里街坊的,还这么见外干吗?”薛婆子摆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亲自拿了茶壶和干净茶碗,给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么?这一顿我得请客!您要是给银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欢香馆的饭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卖老,不客气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见她嘴里没了个门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两年也是掉了一颗门牙,幸好后来已经长上了,不然可真难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鸭子杀了,去骨切丝,配笋尖、木耳做一道羹;还有,那小瓷罐焖肉上一个来,松仁烩一道豆腐,鸡油炒个白菜。” “嗯。”李二点头,照旧是一副闷头做事、面无表情的样子,转身到后院厨房去了。 桃三娘又唤何大:“把我腌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来,再温半斤黄酒。” “哎呀,你也太客气了,我一个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势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连忙按住:“都说了,你这是看不起我这小店吧?” “不是不是,岂敢啊!”薛婆子一个劲儿地咧嘴笑。 不一会儿,酒和小菜就上来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着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里没客人,这种霜雪天气,时近傍晚,在路上走动的人是绝少的。 我得赶紧回家去做饭了,便朝桃三娘摆摆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会在意我这个黄毛丫头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来欢香馆吃饭,是想要干什么。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买些煮粥的芋头和黄豆,却意外地冲撞到一个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摊子前,刚装上称好了的豆子,没留神一转身正好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哗――”的一声我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豆子撒出来许多。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那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来,身形魁梧。我有点害怕,所以站着没动,也忘记要说道歉的话。 这男人低头看我,竟一点没生气,反连忙俯身下来帮我捡起豆袋子:“小丫头,你没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里散走掉了,我接过袋子赶紧又低头去捡,好在跑出来的不多,那男人也帮我捡起来不少。 我讷讷地点头朝他道一声:“谢谢。”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脸了,长得白面无须,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会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正要走,卖豆的摊主叫住我:“哎!小丫头你还没给钱哪!” 我才想起,连忙道歉并从身上拿钱出来,谁知那男人却先一步掏出钱来递给了那摊主。 我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拒绝,可摆摊卖东西的人却不理会这些,收了钱就不管了。我拿着自己的钱,结结巴巴地对那男人说要还他,他却洒脱一笑:“这点点小意思,就当我刚才碰到你的赔礼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边走,我一边在旁边跟上,手里托着钱非要还他,他却背着一双手在腰后,怎么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脚道:“这、这位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不然,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还我,倒不如帮我个忙如何?” “帮你什么忙?”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故意四处看看,岔开话题:“你还要买什么?我们边走边说。” 我更加疑窦丛生,不肯和他继续走下去了,只站在那里:“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忙?” 那男人见我犟,搔搔头没办法,只好蹲下身来:“好吧,真拿你没办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欢香馆你熟吗?” “熟啊,我常去那儿。”我点头。 “嗯……桃三娘你认识?”他继续问,但我感觉到他在绕圈子。 “认识。” “嗯……好。”这男人停顿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时都是一个人住的,还是……她平时最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她……店里还有何大何二他们啊。”我完全不明白这男人话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说……唉,算了,那她平时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什么?”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欢做好吃的东西……” “喜欢做好吃的?”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点不耐烦起来,“唉,她开饭馆的当然要会做吃的……算了算了,问你也是没用。一小丫头知道什么呀。” 我更加陷入云里雾里,这男人拍了拍自己脑门,似乎不死心,又再问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欢的还有什么呀?比如说,她爱不爱打扮啊,你有没看见她最喜欢买些什么东西之类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 这男人彻底没了耐心,勉强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头,就转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钱……”但那人已经走到街尾,一转弯,等我再追过去,就看不见他了。 这男人究竟要干什么,真是把我给弄糊涂了。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丢开了。买完东西往回走,经过欢香馆,我却发现今天那薛婆子不知为何又来了,她手里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门槛里和三娘在说话。 我故意过去和三娘打个招呼:“三娘,早!” “桃月儿啊!买菜回来了?”桃三娘看见我就笑,“过来过来,我刚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听到有吃的,赶紧笑嘻嘻地挨过去。 桃三娘拉着我进去,那薛婆子还在和她搭着话,也就跟了一块儿进到后院来。 只见院子里血淋淋地躺着半边猪,何二拿着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风炉上烧着滚水。桃三娘走到磨盘边,那上面果然摆了满满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来两大把分给我和薛婆子手里:“院子里脏,咱们还是到前头去吧。” “哎,我还想学学看你家厨子的手艺呢,这刀法哟!”薛婆子啧啧嘴皮,一手挽着那包袱,一边剥着栗子壳,嘴里还不闲着,“这头猪肉真新鲜,红白肉长得齐整分明,你真会挑啊。” 桃三娘莞尔一笑:“不是我会挑,我也是从镇上张屠户那儿买的。只不过是让他专门给我找他家乡下老乡家里养的。我约定了合同,这猪是绝对不能给它吃馊了或者肮脏的食物,得吃杂谷子、米糠这些,猪长起来才干净,猪肉也嫩,没有那么一股子腥臊气。” “老天爷,这么讲究?三娘你可真是……啧啧啧,没说的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真是会做生意!而且实在,人又贤惠。”薛婆子摇摇头,一个劲儿地感叹不停,又见何二割下连皮的长条五花肉,用炒盐用力擦过,平放石板上,接着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赶紧问:“这是做什么?” “这是腌肉嘛,拍完再用炒盐擦一次,就拿石块压紧了。现在冬月里天又冷又干,肉压一夜明天还会有一点水出,翻过来下一点硝,如此翻腌七天以后,肉也半干了。我柴房里有专门储备的甘蔗渣,加上未脱壳的稻米,在大锅里慢火焙了,肉则挂熏笼里盖严密再放锅上……只有用这种蔗米烟熏肉,那种特别的香味才能出来。待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给婆婆您尝尝。” “哎哟!这功夫我可学不来,家常里熏肉,哪儿舍得放那么些稻米?”薛婆子继续啧着嘴,“难怪三娘你家的饭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哟……”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里,究竟是心疼稻米,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哎,我说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拍手,“你说我这脑子是不是老糊涂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着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进屋去,“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好奇得不得了,赶忙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瞧。 到了屋里柜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地摊开她的包袱,竟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和数件亮光闪闪的钗环首饰。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对镶红珊瑚的长柄雕花银簪子和一只上等翡翠玉镯子,像我这样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这绝对价格不菲。 “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干儿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过江都就顺路来拜见我,给我捎了这些个东西,这几件首饰也是他给我的,可我想啊,我一个老婆子哪儿还戴得了这些东西?特别这根簪子……”她拿起来,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这红的太鲜艳,我戴了走出去不像个老妖怪?还不如送给你戴。”说完,就递到桃三娘手里。 “这……”桃三娘为难起来。 “别客气,婆婆送你的,就当我老人家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过去。 “不、不,薛婆婆,我无功不受禄,况且……”桃三娘连连推辞,“我每日里只是在厨房里打转,烟熏火燎的,没福气,也不配用这样富贵的东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还非得你要!哼!难道这点小东西,我还送不起吗?”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恼了的表情,“还是看不起我老太婆这点破东西?” “怎么会呢,这簪子怕也值一二两银子呢……” “我还不止送你这簪子昵,这镯子,你看!”薛婆子顺势拉过桃三娘的手来,不由分说把镯子套上她的腕,“哟!手腕子白,这绿的配起来就是好看。”她竟攥着桃三娘的手,自顾欣赏起来。 “薛婆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桃三娘缩回手,忙不迭地要褪下镯子。 “这不值什么!”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这地界上,谁不认识我薛婆婆呀!我平日里出入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房里,这样东西我见得多了,也有的是!说出来不怕吓到你,那些小姐太太们,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里去呢,我送你这点儿算什么呀!”薛婆子啧着嘴,说到这里更冷笑一声:“我其实还看不上她们那些人呢,论起相貌人品,她们和你三娘子比,还差远了!婆婆我是真心喜欢你。” “这、这……”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桃三娘露出这么尴尬的表情,不知是因为薛婆子的过分热情,还是因为她说的话。再看那薛婆子,不许桃三娘褪下镯子,又把银簪子往她手里一塞,就连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还有点事儿,达士巷的刘家请我过去……”又压低了声音,“他家的闺女得了怪病,脖子长了肉瘤,我去帮她扶乩问问怎么回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章 阿胶肉(2)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里拿着银簪子,笑着道,“实在多谢您老的厚礼了,改天请上您儿子一起过来吃顿饭啊。” “我儿子啊,当学徒的一年到头还不得看他师傅脸色,保不准啥时候才能回家来。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着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过头来,也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突然“扑哧”一笑,遂褪下镯子,和发簪一起拿在手里,对我摇摇头,走到柜台里随手一扔,“砰”的一声不知就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虽然并不能很明白这一切,但桃三娘的举动我却一点都不奇怪。 看她忙着去做事了,我这才想起我在这儿也耽搁太久了,便急忙自个儿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还没回来,娘也忙着活计,忘了时辰,根本没在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了,吃完午饭,娘就让我到达士巷口的王家去给送一套缝补好的棉袄棉裤,走到那里恰正好看见了薛婆子,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尾随她身后。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俩躲进了巷子里一处背风的墙后,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帮我付了买豆子的钱的那个大个子男人。 早前听那大个子的说话口音,绝对不是江都人!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去了?这男人向我打听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欢香馆来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了。 我怕他们发现,所以没办法跟过去偷听,只好在巷子里打一转,打算还是先把这套棉袄裤子送到王家手里再说。 天很冷,虽然是大白天里,风却刮得“飕飕”作响。我从王家出来,再朝达士巷里望望,却一个人也看不见。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计也还没出来,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说的,她是来帮刘家的闺女扶乩问卜的。不过天知道这婆子,向来是狡猾多端的人,从小娘就告诫我,别和那婆子说话,看见她也最好当没看见……因为她和那些拍花子卖小孩儿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巷子里刘家的宅子门前转了两圈,也不见人出入,天实在太冷,脚踩在青砖地上感觉硬生生的,脚底反而阵阵发麻,我还是赶紧回家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看见薛婆子又来过欢香馆两次,每次都是拣那客少悠闲的时间。她有时是自带一壶黄酒,或一袋冻梨之类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痴不癫地东家长一下、西家短一点地拉扯个没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确宽广,有时桃三娘这里的客人与她都是旧相识,偶然碰见了,更是要好好叙旧谈论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热情,但也点到即止,仍不会特别熟络。 眼看着日子进了腊月里,各家各户的活计也都逐渐停止了。大雪下了两场,再过两天就要到腊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两大锅腊八粥售客。 这天我伺候爹娘吃过午饭,收拾完家事后闲来无聊,便又习惯性地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正在后院里炙猪皮,是将已经制干的肉皮扫上酱油、麻油、椒末等然后再放到炭火上炙烤。 我在炭火旁边抱膝蹲着看,那猪皮正“滋滋”地冒着肥油,香气扑鼻。我晓得这都是桃三娘为腊八粥专门配做的小菜,用它来配腊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鲜。 我打心底里佩服她做菜这股从不嫌麻烦的劲儿,另外还有一种灌馅蛋也是,将鸭蛋放入滚水略焯,约莫里面蛋白刚刚凝结,就拿出来凿小孔倒出蛋黄,然后再灌入各种馅,或是切碎的红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笋;重新上锅蒸熟,剥壳装小盘。客人买一碗腊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馅蛋。 “三娘,”我问道,“为什么腊月八日要熬腊八粥?” “这是为了让我们记住,一定要辛勤劳动嘛!”桃三娘笑着道,“从前有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两口,他们爹娘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们八囤子粮仓存粮,可他们却因此就不肯再去种粮食了,总觉得自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后来过了个三年两载的,八囤子粮仓的粮食终于被他们吃光了,他们饿了好多天。待到腊月初八这天,小两口饥寒交迫,只好再到八个囤子里仔细清扫了一遍,居然扫出来不少五谷杂粮,于是他们煮了最后一锅粥吃了,并且痛定思痛发誓,来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种地。于是从此以后啊,小两口省吃俭用,辛勤劳动,又过了三年两载,他们慢慢地富足起来了,八个大囤子粮仓也再被填满。于是他们为了教育后人,每年到了腊月初八,他们都会熬制掺杂五谷杂粮的腊八粥给子孙后代吃,这个传统也很快就传开了,变成我们现在都要吃腊八粥的习俗。” “哎哟!三娘在这儿说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头看不见你,我就这么闯进来了。”薛婆子这么说道,我转脸看她,却更惊讶看见她这次来,身边居然带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桃三娘赶紧站起身打手势让何二过来继续炙这些猪皮,一边说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请里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摆手,又向桃三娘介绍道,“这是我干儿子,从徽州来,姓陈,也是生意行里走营生的人。因隆冬腊月里不好走远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来喝酒,我就把他带到你这儿来了。” “噢,请坐请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里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几分凝重的样子,便不敢做声了,东摸摸墙西蹭蹭脚,也挨进屋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桃三娘给他们上了茶,双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 薛婆子解围小声道:“三娘别怪他,他这些年忙于出来走生意,虽挣下万贯家财,不曾想他家里那媳妇却没福气消受,一个多月前暴病死了。家里寄信过来昨日刚收到,他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立刻就回去……”说到这,又竟然眼睛一红,流下两行眼泪来,“那是个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庄又贤惠,入门才五年,未生个一儿半女,就……”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吗?”桃三娘连忙劝道。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娘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着她身子上下扫动,但桃三娘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娘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酒量很好,干了几杯下去,还说嫌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娘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红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啊。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性地啧几下嘴皮。 那男人点点头,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见她也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微叹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那男人便开腔道:“恕我冒昧,听闻三娘子独身一人到了此处开店做生意,想来也是许多辛酸劳苦吧?” 桃三娘摇摇头:“还好吧,其实现在日子过得也是安心的,江都这里安静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举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渐不加掩饰起来,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章 阿胶肉(3) 不过……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自己觉得实在无趣,而且天气冷,还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阴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那里,纹丝儿不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眼睁睁看见白天里那个薛婆子的干儿子,在我家墙外鬼鬼祟祟地跑过去。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睡迷糊了眼花。 夜色里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确确看清了,正是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从我家门前过,径直朝欢香馆走去。 我虽然年纪小,不过也能隐隐约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担心,还是要为这男人害怕好……来不及多想,我也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踩着居然软绵绵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侧门那里,薛婆子一人站在暗处,看见大个子,才走出来两步,她仿佛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我愈加疑惑,怎么薛婆子这个时候还会在欢香馆? 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几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脚地打开那道侧门,带他进去了。 欢香馆在夜色里静穆的门面,衬上那一对灯笼,就像一只伏地肃然的神兽。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战,可实在冷得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唯有赶紧跟过去。 我走到侧门边,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一丝光线。 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呵热气暖一暖,便去轻轻扒开门。 何大、何二、李二估计已经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磨台上放着一盏风灯。我从墙的拐角里偷看,没有半个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我知道楼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独自住着,他们二人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我心里跳得咚咚直响,寒意也忘了,反而额头一阵冒汗。 得马上到楼上去,万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个歹意,起码我还能喊一声何大他们。 空气里洋溢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尽量放轻脚步,转到楼梯口去,果然看见薛婆子和那男人摸着楼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楼梯似乎不大结实,他们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下低哑到几乎难辨的呻吟声。 那男人似乎还有所忌惮,走了几步,就停下,回头悄声问薛婆子:“干娘……你确定她真喝醉了?那几个跑堂和厨子……” 薛婆子不耐烦地摆手道:“我的陈大爷啊,那几个早灌饱黄汤回去睡啦!老身袖子里带的十几块手帕子都湿透,这么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块块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别说她……” 那男人厌烦薛婆子的啰唆,也就做手势让她闭嘴,自己继续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听见了这些话,如果说何大他们都喝醉了,那岂不是我叫他们也不管用?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识往身周围看看,恰看见楼梯旁边的腌菜坛子上有一块压盖的石头,我就连忙拿在手里。 忽然在此时,仿佛就在这幢房子的檐顶上,不知是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发出一声低沉而震慑的兽吼——什么东西在叫?比我听过的老牛或者大马的声音还要大,我甚至感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传来一阵颤抖。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里的石头一下子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呀!什么声音?”薛婆子在楼梯中央惊了一踉跄,差点滑了一跤,石块落地的声音引来她和那男人回头,已经看见我了。 我掉头就跑,耳后听见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应必定也是要下楼来抓我了,据说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头上一拍,小孩子就会一声不吭地晕掉……会被她抓走卖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择路,冷不防一头狠狠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眼冒金星,抬头一看:“何大!” 何大虽然身上一股酒气,但仍一如往常板着脸不说话,目光直盯着前方。我回头看那追来的薛婆子,她也是骇然一怔站住脚,但是随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来上茅房吗?”她刚说到这,后头就听见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摔下楼来,口里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赶忙转身去扶那男人,接着却看见桃三娘笑吟吟从楼上走下来了,同样是穿着那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底红边的棉袄,一丝儿不乱。 “三、三娘?”薛婆子讪讪地挤出一点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里待客一般的柔和,没有异样,看见我就怪道:“都几更天了?桃月你犯什么淘气?快回家去睡觉吧?天气冷得很。” 我站在那里,的确手脚都冻得瑟瑟直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似乎抖得比我还厉害。这时何二和李二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子角落里,桃三娘见我不动:“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记得我整个人被何大一把抱起来,最后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地不知怎么睡着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来,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经起身干活,倒没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来呆坐一会儿,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赶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欢香馆方向望去,还是与平时一样平静的袅袅炊烟。我怀里还揣着昨晚的惊吓,但不敢声张,急忙回去做好早饭,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门,跑到欢香馆门前,那何大在低头扫着门槛前一块地,没有看我。我又转到侧门去,竟意外地发现,马厩里居然拴着两头驴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会儿,两头驴子……一头个头矮小一些的,是已经皮肉褶皱了的老驴子,这种驴子恐怕也拉不动磨;而另一头倒是身强体壮,高大结实。 正好桃三娘抱着一把干稻草走出来,一看见我就笑道:“桃月儿?这么早!”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你快看看我这两匹驴子!终于可以不用自个儿推磨了。”桃三娘一边把稻草均匀放进食槽里,一边笑着说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上风风雨雨地闹了一阵,失踪了个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访了好多日,也丝毫找不到任何头绪,渐渐也就淡化了。 可惜欢香馆极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饼的面粉也是菜市买现成的,两匹驴子养在马厩里,时间一长还费不少粮食。而且这两头驴的脾性还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们就会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别人越是躲开它们,它们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马厩里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着实累赘,过了除夕年节,就把其中一头老的送到镇上的生药铺子去了。 有一次因为帮母亲送活计,路过那家生药铺时,还看见薛婆子的儿子在店里。他娘不见了,他看来倒也不怎么在意,听闻他酗酒和赌钱,有时也曾把药铺里的药材偷出去变卖,他师傅不止一次赶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么算盘,又过了好些时日,我走过欢香馆门口,却看见挂着一些菜谱的牌子里,醒目地多了一块新的菜牌子——阿胶肉! 我走进店里,正是客人如潮的时间,每个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莹酥香的肉块。 我看见有客人点菜,桃三娘都会热情地推荐他们吃一碗补身益气血的阿胶炖肉。有人说:“桃三娘,那头驴子杀了怪可惜的,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你这卖肉能赚回多少本儿来?”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诸位客官在我这小店都吃饱吃好。这阿胶啊,都是先前那头老驴子送去生药铺子,让他们帮忙找的师傅,以最上乘手法熬制的阿胶,这是我对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领了,那对我来说,可就不止那几十两银子了!” 我眼盯着那每个人桌上一碗碗驴肉……反想到,她被送到药铺,在她自己儿子眼前都不能相认,还生生就剥皮熬胶了;而那男人的肉,则如此让世人瓜分食之……实在不由得我不胆寒。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章 镇魂馒头(1) 比孩童手掌大的一屉屉馒头,个个包着黄鳝鱼、咸蛋黄、黄豆之类的大馅,蒸出来白白胖胖的模样,特别诱人。 阴雨连绵天,江都笼罩在一幕水烟里。 自三月初三以来,到江都一带游春的人流便没有止歇过,我在欢香馆曾听一读书人对他同行的朋友说:“即便是清明雨泥溅路,但青绿发芽花红枝,一派好春气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的话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懂的。 桃三娘做的青团子实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过了许多日,镇上乃至来往商旅游客,每天专门来买青团子的还是络绎不断。三娘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让我每天帮她到山上去采嫩艾叶,每次回来,她便时而给我几个铜板或送我一些点心做报酬。 爹娘也觉得这样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挣几个钱和得到点心,自然就十分乐于效劳了。 这一天我采满了一竹篮的艾叶回到欢香馆时,恰好又看见那说“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马”的读书人。他们坐在靠围栏边的座位,身边的同伴里,除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一副斯文模样的白净书生外,还有一个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红衣红裙的美貌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个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个用布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一边走进饭馆,一边忍不住看那美貌女子,只见她与同伴喝着李二上的茶,应该也是刚进来店里坐下不久。 我见他们一径谈笑风生着,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唤了我一声:“桃月儿!” 我才醒悟过来:“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心思,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把我拉到柜台前的桌子边坐下:“怎么?觉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点点头。 桃三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着道:“桃月儿喜欢红裙子?” 我又用力点头。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儿长大以后,穿红裙子肯定比那姐姐还要好看。”正好这时那读书人唤三娘:“掌柜的,有什么点心没有?” “来了,”桃三娘立即答应一声走过去,“客官,我这里有刚蒸好的青团子、青菰粽,你们想吃什么?” 读书人问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清明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有青团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两样都来一点,如何?” 她说完,众人都点头。桃三娘便转身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点心,送到他们桌上两盘之后,居然还不忘另外给我拿来一个热乎乎刚出锅的粽子。 她细心地帮我把粽子解开红绳,打开青叶,露出里面圆滚滚莹白如玉的香糯团子,然后再从柜台边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蜜糖浇上去。 我喉咙里的馋虫顿时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夹了往嘴里送,三娘连忙提醒我小心烫。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燃放爆竹的声音。店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外张望,只见一对举着大红双喜的仪仗,从柳青街的一头慢慢走来。奇怪的是,那仪仗虽然不停点燃爆竹抛向路边,可却完全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吹奏,仔细一看,总让人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亲啊?”店里几桌吃饭的客人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却冷哼一笑搭腔:“可怜啊!达士巷的刘家闺女……” 我听见是达士巷的刘家闺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老来欢香馆心怀不轨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说起过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脖子长了个肉瘤,她去帮她扶箕问卜来着,却不知后来怎样了。 那人又好事地继续追问:“他家闺女怎么啦?” 这时店里几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个个都在侧目看那说刘家闺女可怜的人,听他如何回答。 “刘家那闺女啊,生得是个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个怪病,才八岁……我也没亲眼看见啊,就是据说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来一个瘤子,起先不疼不痒,但是邪门儿的是,后来越来越大,衣服领子的扣儿都系不上了。刘家人都愁坏了,还找过那薛婆子,你们记得吧?那个专门帮人扶箕问卜,串门送药的婆子,才帮他家去扶乩请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头没两天,那婆子人就失踪了,从此再不见下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吓!这么邪乎?”众人咋舌,有知道这事的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头笑吟吟地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丝毫没有异样。 “那后来呢?你刚才说现在那嫁人的难道是刘家闺女?她不是才八岁吗?” “错了,现在已经满九岁啦!”那人纠正道,复又摇头叹气,“可怜哪!听闻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长得已经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帮她找了无数大夫,吃多少药也不好呢。上个月呀,广陵的张家却遣媒人来说媒,紧接着更是送来一百两白银作为聘礼,急着还要下个月就得过门儿……你们道是为啥?” 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喝一口茶,“这张家有钱,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傻儿子,你们知道不?今年也十二岁了,原本傻便傻吧,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还当个宝贝一样。可约莫在去年,和那刘家闺女脖子开始长瘤的时间差不多吧,他们家儿子有天没来由地就一头栽倒,从此不省人事,也是看病吃药好不了……估计啊,不知是请的什么神婆子,说要娶亲冲喜,找个命格相征一样的,就找到这刘家闺女啦!” 这人一直说着,那抢眼的大红迎亲队伍就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去,不停地点着爆竹,“噼里啪啦”的,听时间长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抬轿搬箱子的随从们个个衣服都是透湿的,溅满泥点子,脸上都是懊恼的晦气样,一路上甚至没人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不像是送亲,倒像是送殡的。 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见那些走过去人们的一张张脸,竟然心里一阵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出乎我意料的是,桃三娘神情竟也有点凝重,微皱起眉头侧目看着那队过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她又低头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人唤李二结账,其他人还意犹未尽地说:“怎么就走了?哎!你说,把他们两家孩子凑一起去,会是什么结果?” 那人有点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有个亲戚住刘家附近,闲来听回来的事儿,谁知道真个究竟!” 桃三娘见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后院子去,只见院子里一口小锅里煮好了数十个咸鸭蛋,她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小的网袋子,把几个咸蛋装进去,然后往我衣服口袋里一揣:“好好带着啊,拿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时候可是看准了日中时分,那一颗颗蛋黄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谢收了,曾听三娘说过,腌咸蛋时,若日中时分,则蛋黄会在正中。若是上半日腌的话,蛋黄就会偏上,反之则偏下;还有和草灰盐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脚醪糟,不然蛋内的蛋白就会变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后,我下厨做了午饭伺候爹娘吃过,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家里屋檐下一张竹椅子上,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很快便睡着了。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刺破云端,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大雨滂沱中,看见几个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门前街道跑过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几个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过去运河那边……” 我一怔,随即惊慌得赶忙跑回屋子里去。虽说小秦淮以及下游的运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离奇的事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儿天上雷鸣电闪的太吓人,我的心咚咚乱跳。 傍晚时分,雷雨过去,天边现出一抹彤红的晚霞,我在院子里收拾被风雨吹乱的东西,娘出门去,正好门口碰到邻居的一位婶子,两人便站在那里闲话了几句。我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却听见那婶子说的什么,让我娘看好我,最近别让我到水边去,方才运河那里,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跳河了…… 我一惊,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广陵的张家迎娶刘家闺女吗?” “是啊,那闺女可怜哪!病了那么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听说他们送亲的队伍走到运河边时,河面上夹着雷鸣闪电,平白无故刮起一股旋风,把抬轿子的都吹得七荤八素,就有人停下来了;更不曾想,那轿子刚一落地,刘家闺女就从轿子里跑出来,别人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往河里跑去,一头栽水里了……” “吓!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也这样想不开?”我娘深深叹一口气。 “谁知道这孩子,话说她的瘤子也长得玄啊,我听说去年薛婆子给她扶箕问了,说她睡觉时嘴里爬进了什么东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咙里,可又不能硬割开吧……薛婆子让她喝雄黄酒、熏艾,都试过了没用,他们说啊,薛婆子就是因为这样得罪了那东西,才失踪的。” “还有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过她急着要去个地方,天黑前赶回来,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婶子聊到这儿,她就托辞走了。 我见我娘走远了,便出门跑去欢香馆,其实我也不是想问三娘什么,只是觉得她什么都知道,看见她便安心些。 欢香馆里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却在后院厨房忙着,大锅里一条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鱼在冒泡的油豆腐中发出诱人的香味;旁边炖锅掀开了盖子,里面有数个拳头大的瓷罐,焖着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没看见我,我也不敢打扰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里的糟醋萝卜再装出一盘来。” 我连忙在旁边答应:“我来帮你。” 她才看见是我,随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腌菜和糟菜,几乎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一般。每一只缸子和坛子打开,就会有一股与众不同而又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装好了萝卜,我刚要帮她拿到大堂去,这是要让李二去分给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里的锅铲,迈出厨房,眼睛望向饭馆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满警觉,自语了一句:“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院子这里虽然是紧连着大堂,但绝对不是直通的,屋里出到屋外,还有一道比较宽的门,门上也挂着布帘子,进了帘子右手边还有一道上二楼的楼梯,过了楼梯才是掌柜和收银子的柜台和大堂。 那平时不做声只是闷头做事的何二,这时也慢慢抬起头,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里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时停下来了。 我手里捧着一盘糟醋萝卜,却不知该怎么办好,桃三娘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盘子,便往屋里掀帘子进去了,我赶忙跟在后面,虽然不敢进去,但拨开一点帘子,就能看见里面的大半光景。 进来的是一位身着富贵华服、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长得瘦削,脸色苍白,眼眶有点凹,但手里一柄折扇还在悠然自得地挥着,他身边一跟班小厮连忙找李二张罗桌子,让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里盘子递给李二,然后过去笑脸相迎:“这位客官,快请坐。” 那人一眼看见桃三娘,明显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却道:“呵,这小店竟然也有这么美艳的尤物。” 桃三娘给他倒茶:“客官拿我说笑了。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年轻公子四下一环顾:“曾经听说过你这家小店,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也确实滋味不凡。老板娘你看着办吧。”他十分随意地说道,他旁边的小厮还接口道:“把你这儿最干净最好的拿上来,我家少爷脾胃矜贵,银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迭声答应了走了。回到后院来:“何二,把刚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会儿送去给那客人。” 然后,自己就把现成已经做好的瓷罐焖肉、烧青鱼等几样菜,装了盘,我看着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他的小厮,也只是那种常见的跟班,最多饶舌一点罢了。 桃三娘用一个大托盘端着菜出去了。那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喝着茶,眼看着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摆下。他的小厮问:“哎!掌柜的,打听个事儿!” “噢,客官请说。” “你这里今天有没来过几个书生,还有一个带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几个书生?”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这么几个人来这儿喝过茶,用了些点心,但没吃午饭就走了。” 那小厮一听,马上凑到那公子身边道:“少爷,您没猜错!必定就是那陈长柳,他真敢带着岳榴仙跑到这儿来啦!” “哼!这事不要紧,还怕他们跑得了?现在头一等最重要的……你别忘了。”那公子没好气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爷您在这儿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厮说完,又吩咐旁边另外一人,“好生看着少爷,我先出去办事。” 桃三娘给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这么漂亮,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当他低头仔细看清那些菜的时候,却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着那烧鱼怒道,“这、这些都是什么烂东西?” 桃三娘一怔:“这是油豆腐烧的青鱼……” 旁边留下来的小厮立刻把那碟鱼往地上一拨,“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粉碎,汤汁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我们家公子吃?”那小厮对着桃三娘大声呵斥。 正好这时何二端来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颗颗鸽子蛋大的芋艿在盘中还丝丝升起热气。 那公子一眼看见这道菜,才又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他的小厮连忙又去拿来另一对干净筷子,恭敬地递到他手里:“少爷请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兴兴吃了起来,桃三娘笑笑告了声得罪,让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后院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章 镇魂馒头(2) 饭馆里,刁钻凶恶的客人也是不难遇见的,不过在欢香馆这里,因为桃三娘的烹调厨艺,所以我见过的挑刺客人并不多。 桃三娘面色并没有不悦,她只是急忙回来把笼屉里蒸的粽子拿出几个来,一个小碗加了白糖,又让何二端去给那公子。 我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就回家去了。 据说许多人围在运河边打捞那刘家闺女的尸体,却足足两天都没有一点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从邻里闲话的婶子们那听来才知道,原来昨晚在欢香馆吃饭的那富贵公子,是广陵张家的大公子。 张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而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体不好,性格还总是吊儿郎当,长大一点还到处拈花惹草,把他娘亲身边的丫鬟都搞去了两个;后来张家再添了那小公子,这孩子本来刚生下来几岁的时候,是聪明可爱的,哪知七八岁上下,就渐渐开始痴傻起来,张家求神问药折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成效,现在还索性来个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达士巷的刘家闺女,都派了大少爷亲自去迎亲了,哪知路上还是出了这样不测之事,可想那张家两位大人,必定是欲哭无泪、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们在运河边找一家客栈住下来,还拿出不少银子让手下请人打捞尸体。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既然刘家把钱都收了,这闺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出了门,那么她也算是张家的人了,她的尸体也得运回广陵张家祖坟去安葬云云。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兼之每天在岸边,刘家闺女的娘都守在那儿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搅得镇上人们心里都不好过。 张家的大公子虽然因为桃三娘端上鱼而对她发了火,但是之后却仍然每天过来欢香馆吃饭。 他尤其最爱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莲子粽,咸的是火腿粽、蛋黄粽,还有专门配咸甜不同酱料的竹叶白糯粽。有时每餐猛吞下好几个,然后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汤,别的菜点了最多夹两筷子,也就饱了。我见过他有两次吃完了,就嚷嚷胃里难受,他的小厮把他搀着扶着,在店里骂骂咧咧一阵才走了的,但下顿却还来照吃不误。 不知是恰巧还是注定的,我听那些婶子们闲聊,说起他们众人合计一算,那刘家闺女死后的头七那天,将会是端午节的正日。镇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许多人竟还自发凑了点银子,送给刘家让他们买纸钱和作法事。刘家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和张家大少爷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后,找来几个打斋的,在运河边上每日里烧香撒纸钱,日夜超度。 刘家闺女跳河之后的第三天,我意外地发现,桃三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厨房里做了许多的馒头。 一屉一屉的馒头,比我拳头还大一倍都不止,而且个个包着黄鳝鱼、咸蛋黄、黄豆之类的大馅,蒸出来白白胖胖的模样,特别诱人。 但三娘绝对不给我吃,也绝对不卖,只要是店里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闲,就会待在后院里做这些馒头,蒸好了就摆在一边晾凉,然后装进一个一个大布袋子里……我每天采了艾叶回来,有时也会帮她点儿忙,但问到她这些馒头用来做什么,她却都是笑笑,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饭时刻,店里客人不少,张家少爷也在,刚进门坐下,只见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饭,送娘出门,无意中望去,那车上下来一个美貌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和几个读书人来吃过点心,似乎叫岳榴仙的红衣女子。 那岳榴仙走进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进了店里来。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门前去。里面桃三娘忙碌着,还未待她过来招呼,那红衣女子就已经径直走到那张公子面前。 张公子抬眼一看,倒没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个不无得意的笑,用手里折扇一指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这才过来拿茶杯给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视,只是盯着张公子。我在店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压着怒火。我便随意似的走进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过去帮他把几张椅子摆好,只听那女子对张公子说道:“你不是想听我弹琵琶吗?我现在就来弹给你听。” 张公子点点头,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得空跑到这儿来?春林晚关门大吉了?不用接客吗?没见过哪家青楼里有你这样没规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陈公子已经帮我赎身了,你说这些话对我没用。” “赎身?”张公子冷哼一声,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怒气,绷紧了十分难看,“陈长柳是什么东西?几百两银子就是他全副家当了!” 这时他身边惯于帮腔作势的小厮也搭腔道:“我家少爷随便就能拿出几百两给你赎身,再随便拿出几百两,就让你住大宅穿绫罗,你还不识抬举!” 张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话,又故意上下打量那女子道:“不是说弹琵琶吗?弹吧!” 红衣女子紧接着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陈记布庄闹事。” 张公子切齿道:“你凭什么说是我的人去闹事?” 红衣女子气得双目圆瞪,这时店外又有两个人急急跑进来,我转头一看,却是那书生,身后的像也是上回一起来喝茶的人。估计那前面的就是陈长柳了。 “榴仙,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种人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陈长柳拉起红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来,但是脚下却不肯动步,紧皱眉头不说话。她的丫鬟在旁边也不敢拦,只向陈长柳道:“姑爷,小姐也是想替你讨个公道……” “和他这种人说什么‘公道’二字?简直是有辱了这两个字,何况你听说过禽兽也懂人话?”陈长柳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张公子顿时脸色紫胀,“砰”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陈长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见没?我都说了他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红衣女子也不由得转怒为笑,那陈长柳也完全不管张公子,就牵起女子的手:“榴仙,我们回去吧,你还没吃晚饭呢。” 立刻张家的几个小厮就挡住去路,陈长柳质问:“你们要干吗?” “你刚才说什么?”那为首的小厮喝问。 “难道你也听不懂吗?”陈长柳不耐烦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声,一把拽住陈长柳的衣服,抡起拳头就往他肚子挥去,陈长柳看来是手脚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结实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来了。红衣女子赶紧去搀他:“长柳!” 那张公子气得在旁边直跺脚:“活该!打死他才好!”说完,也作势过来要伸脚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里虚晃一脚,却一下子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众家丁慌忙叫喊着少爷,冲过去扶他。却看那张公子半张着口,两眼向上发直,却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都愣了,几个人摇着他:“少爷!少爷……” 桃三娘突然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你们别晃他,他这样子像是中风。”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镇定:“你们快把他平着抬起来,那边几张椅子拼起来让他躺下。” 众人赶紧把他扶过去躺下,我也靠近过来看,离那红衣女子不远,仿佛听见她嘀咕一句:“罪有应得……” 然后那陈长柳忍着痛,拉着那红衣女子继续往外走。那些家丁忙着照料少爷,这次没人再拦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实在不明白他们与张公子之间的恩怨是怎么回事…… 张公子半天还没有一丝儿反应,店里其他食客看见这样的场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账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则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店里闹哄哄的。这时门口又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唤那张公子的小厮:“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河面上无端打闪了几下雷电,有两个在岸边捞人的伙计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骇然,为首的还算镇定:“那些作法事的和尚道士呢?”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儿念经,道士就是撒米烧符,也没见什么效果……” 桃三娘眉头一皱,忽然对那些家丁道:“你们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儿吧!大夫住得不远,李二,你带他们去。”一句话立刻提醒了这些人,他们赶紧招呼着把张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运。还是那领头的有经验,制止了他们不要乱来,然后再问桃三娘有没有长的门板之类,桃三娘便说后院有一块,这些人就七手八脚地忙活着,终于把张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帮着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残羹剩菜。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过,三娘竖起耳朵听道:“已经亥时了?” 我附和道:“到亥时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章 镇魂馒头(3) “噢……”她若有所思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这时李二也回来了,她便连忙吩咐,“关门。” 李二照做了。 我想起这时候该回家了,爹娘不见我会着急的……但是我又舍不得回去,总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桃三娘回身到后院去,我就跟着。 何二已经把屋里准备好的数十袋馒头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见了更觉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着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细数了数,共有三十袋,每一袋里分别装有四笼屉馒头,一笼屉是二十个。她自言自语道:“少了点,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我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三、三娘,这些要用来做什么?” 桃三娘转过脸看着我,莞尔一笑:“桃月儿你不困吗?” 我摇摇头。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没想,用力点头。 她对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对她就是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心里坚信她是不会对我怀有任何恶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东西我们走。” “走?去哪儿?”我问。 桃三娘亲切地牵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数十袋的馒头,虽说李二他们都是结实的壮汉,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强吧?三娘拉着我在前面走,我却不时地回头担心地往后看。不知不觉,脚下走起来轻飘飘的,似乎完全不费力气,三娘的脚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着,也能毫不费力地跟着。夜色阴晦,看不见月亮,四面八方的风沙沙作响,更夫敲梆的声舌传来,很空远。 很快,黑夜里前方传来一阵淙淙的水流声。我疑惑地想,这么快就到运河边了?我依稀记得从我家到运河,得走好一阵子路程。小时候老人还曾说过故事,这运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沟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吴王,专门派人修建……怎就这么快到了?我的脚还一点不觉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别多,河水也都涨起来了吧。我虽然看不清,但能从声音感觉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们一声不吭地紧跟我们身后,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里的布袋子,足足在河边堆起来一座小山那么高。我心想,要是把这些馒头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非得压趴下不可。 “三娘……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我怯怯地问。 但是三娘没有理我,只是吩咐他们把袋子的口解开,望望天:“快到子时了。” 李二他们默不做声地打开口袋,然后再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河边,三娘盯着河面,在等什么。四下里除了水声,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从心底油然而起。 水面忽然升起了荧荧烁烁的白点,像平时看到一大捧绒毛掺和的细灰散到半空中一样。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点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紧接着似乎有一阵难以觉察的阴风,无声无息地从整条河面掠过,四周蓦地冷下来……若有若无的风里,夹杂了饮泣似的呜咽,似乎有纠缠不休的幽怨在缭绕和打转…… 原本就湍急的水声,突然变得愈加急促起来,整个河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有一个从水底浮上面来的巨大鱼群,不知怎么就聚集在这里了;另外还夹杂着一个更为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却低沉憨闷、犹如老牛的哞哞叫声的东西,也在往这边传来,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紧紧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来了!”桃三娘回头朝李二他们一示意,只见他们几个立即把整个袋子提起,把里面雪白的馒头全部撒入水里,顿时水面无数闪着白光的鱼跃到半空,馒头落入它们之中就不见了。但是水中随即显现一条狭长的黑影,约莫比镇上一般的大树还粗,在水中蜿蜒而过,鱼群自动躲避,“哞哞”的低吼声就是它发出的,无数个馒头还在不断抛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强看清它的身形在水里来回调转盘桓。 桃三娘沉静地注视着河里,没有说话,双眼炯然有神。三十袋馒头扔完了,鱼群与那长形的黑影遂渐渐隐去,河面也慢慢平息下来。 桃三娘转脸觑了李二他们一眼:“看来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声,何大何二却没有回应。 我全身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牵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战,抬头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么……东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复了平素的温和笑意:“我们回去吧。”便拉着我往回走,回去的路上给我讲,“那些就是鱼和蛟龙啊。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要包粽子,就是用来喂江里的鱼和蛟龙……为什么?因为那都是流到江河里的积怨变成的啊,就如饿鬼一般,它们会争食所有落水者的尸首,而落水者的怨愤又会化作更多的白鱼……听说过西施的故事吗?传说吴国灭亡之后,西施身为亡国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样也被鱼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听着这样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刘家的女孩儿也是被它们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脚步慢了许多,虽然我的脚还是不会累。 忽然她又提起别的:“那广陵的张家,占了一处山头用来作为他们的祖坟,哪想到那一年大雨冲垮山泥,整座棺材随之被冲入河里,先人的骨肉被鱼群分吃了大半,但幸亏发现得早,那些后人还能捞回来几块骨头。”她说到这里,似乎还觉得这事有点好笑,“把这群饿鬼一样的鱼群口里的食物夺走……可是很危险的,它们永远都会缠着张家这些人,可惜……还连累死了那刘家女孩儿和方才两条人命;张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过不去端午节了,它们一直附着他,身体血气都快被吃尽了。” 我抬头看天,没有一点星和月的影子,已过子时,便是端午节日:“三娘,刚才为什么要来喂它们?”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让这里发生更多变故啊,我还得做生意嘛……蒸些馒头又比包粽子还简单点。” “噢,就没那么麻烦?”我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却猛然想起从前曾有人传说,桃三娘喜爱吃白花花像是脑子一样的东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吧……她满足了别人的欲望,别人的欲望也就进了她的口腹……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远处,欢香馆门口的一对红灯笼,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快到家了,我还是有点疑惑:“三娘,刘家那女孩长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啰?” “去年她家院子里挖水池子,她贪玩把一只乌龟埋在那些挖出来的土里,那乌龟却一直没死,只是压在里面不能动弹……” 我听得全身汗毛再一次立起来,这时已经到我家门口了,桃三娘轻轻推我:“回去睡吧。” 我脚底下轻飘飘的,不知怎么就进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经睡下,难道我没回来,他们都不在意吗?正想着,紧接着就看见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来如此……我倒头就睡着了。 端午节这天,江都难得出现了一片晴好天气:碧空如洗,云白风轻。 欢香馆里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不少,桃三娘专门做出一道红焖鳝段的菜,就是把鳝鱼切成五寸长的肉段,之后油炸,再加入笋段、酱油、黄酒、豆粉,大火焖烧而成,出锅之时香浓油亮,满盘皆香,客人个个吃了都是交口称赞。 运河边上,据说还在作刘家闺女头七的法事,昨晚死了两个人,所以大家都无比小心忌讳,也没人敢去凑热闹的。张家大少爷在镇上大夫的家里躺了一夜,也不知怎么样,倒还没有咽气,第二天一早家丁们就找来马车,把他送回广陵去了,如果桃三娘说得没错,这家伙也是凶多吉少了。 终于五月初五过去,再无任何异样。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总好奇,想尽了法子,才有了机会,随着我家邻居几位婶娘去了一趟达士巷刘家。 我混摸进去,假装不在意,在他家院子里东张西顾,用根事先拿在手里的木棍,去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边、靠墙角的一堆泥,在底下一侧挖了会儿,真的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用手掏出来,果然是一个乌龟壳!我对着光眯眼看看壳里,竟正好看见里面一对绿豆儿般大的黑点,也在看着我。 我怕人看见,也顾不得脏了,赶紧将乌龟一把藏到衣服里,仍然假装不在意地溜出刘家去。 自此,刘家闺女这只乌龟就阴差阳错地到了我手里,三娘说它会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别恶作剧再将它埋入泥土里就是。 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倒不愧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眷侣,他们丝毫不因张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怀,反因为几次来欢香馆,而与桃三娘愈来愈熟络。我之后也常常看见他们到欢香馆喝茶吃饭,桃三娘这人同样热情不拘小节,他们一起谈得投机,末了还成为好友,就更是难得想到的开心乐事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2章 醉桃童(1) 小男孩九、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树皮一样颜色的麻质衣服,头上两个抓髻,脸圆乎乎、粉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夏日里热气蒸蒸、蝉鸣声声,这日中时分,惹得人实在昏昏欲睡。 娘替邻家婶娘的孙女儿做两件小绣花红兜肚,按照她的要求,这手工还是很磨人的,当然银子也收得贵一点。 我在旁边看着,一个劲儿地夸道:“这条鲤鱼绣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给你小时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样子做的。” 我点头:“但我的那件是桃花,这一件却是荷花。” 这时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开门声,我赶紧跑出去,却是爹回来了,我赶紧迎上去问道:“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爹一头一脸的汗,背着家伙的褡裢鼓胀胀的:“活计提早忙完了,就回来了。”说着,从褡裢里拿出装钱的袋子和一壶酒,“丫头,今晚多炒两个好菜,待会儿爹有个朋友来家吃晚饭。” “噢!”我给爹倒了水来,笑着问,“爹今天赚了不少银子吧?这么高兴。” 娘也放下了手里活计,过来接了爹身上的东西,仔细一看钱袋子里:“哟!足足一吊钱?这次的东家还挺大方。” 爹乐呵呵地答道:“是啊,累了这几日。”他脱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问他吃了午饭不曾,他说吃过了,就扇着蒲扇,闭眼打盹儿去了。 我不敢打搅他,我娘自顾自地收拾东西,我就走到院子里。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里种了几茬韭菜、生姜、葱蒜、白菜之类,还有两棵黄瓜、葫芦,现在顺着墙脚绿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这一头蔷薇架了。 晚上就炒个韭菜鸡蛋和拌个黄瓜好了,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习惯地越过矮墙,往欢香馆张望。 桃三娘正送两个客人出门,一身夏日里常穿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洁大方。我忍不住开了院门,往欢香馆跑去。 一进饭馆里,没几个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见靠柜台的桌子上,摆了一只大布袋,袋子口敞开,露出一个个青红绒毛的大鲜桃。 我不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见我进来,她就立刻眉开眼笑:“桃月儿?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也不怕中了暑气。” 我摇摇头:“不怕。” 桃三娘过来拉我到柜台前坐下,拿一壶水倒给我喝:“这是白菊茶,你喝点。” 我接过来道了声谢。 桃三娘许是见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转,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这是一个客人刚才送来的,他上山挖些药材,无意中看见几棵野桃树,结满了果子,就摘了不少,还专门给我送来一袋。” “噢……”我点头,见三娘没有给我一个的意思,有点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低头喝茶。 桃三娘莞尔一笑:“你的小乌龟还好吗?” “还好啊!它喜欢待在我家厨房井边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饭粒的时候,还一直抬头看我。”我答道。这只小乌龟就是达士巷刘家的泥土里挖出来的,我也没多想,拿回来以后,三娘就让我好生养着它,而且它一点不会乱跑和吵闹,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爹娘也觉得好玩,就让我养在家里了。 “噢。”桃三娘点头,转过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这些桃子做些桃干和醉桃,你来帮我吗?” “好啊!好啊!”我连忙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桃三娘总有那么多做好吃的诀窍,不同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只要她愿意,就能做出许多不同的风味。 这一次她说做桃干,我原以为是街上蜜饯干果铺子里卖的那种,哪知她仔细把每个桃子拿出来后,选择了一番,把它压在袋子底下,稍微有点熟烂和破损的桃子先拿出来,放到一个瓮里煮着,等皮和核脱离出来后,再加入洋糖,放缓火让我慢慢搅拌。 她自己则去把其他整个好的桃子上笼屉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动脱离的时候,拿出来去皮,再剖开两半,去核,约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两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内,两半合成一个,然后依次放在筛内。 看我搅拌的桃卤汁也行了,桃三娘把瓮离开火,说是让它自己冷却,另外有用。 还说那些整个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们放在炭火上轻轻烘两个时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阳晒干,就好吃了。 看着我搅拌完的那一瓮稀稀糊糊的桃卤汁,我奇怪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惊讶,但是这时看看天时,已经日近黄昏,我该回家做饭了,便匆匆告辞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个木匠,家在广陵,来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里做活计,无意中碰见了爹,就邀了他来坐。 我做好了饭菜端上,不敢打扰他们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厨房吃了饭,我自己蹲在井边和乌龟玩。 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叶子喂乌龟,没在意。 “喂!贼!偷了我的桃子!” 小乌龟停下了吃,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转向一边,我用叶子去撩它的头:“乖,好好吃东西。” 乌龟把头伸得长长的,望着我身后一侧,一动不动。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闻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厨房在院子一侧,我的身后是一堵比较高的围墙,不可能有人会站在我后面跟我说话的。 我疑惑地回头,果然什么也看不见,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但是我的乌龟却把头高高地昂起来,我循着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围墙之上,居然站着一个小孩! 比我的年纪略小点吧,九到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树皮一样颜色的麻质衣服,头上两个抓髻,脸圆乎乎、粉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但他的神情却是十分恼火,皱着眉头、紧抿着嘴这样盯着我。 “喂,你怎么爬那么高,不怕摔断胳膊吗?”我好心提醒他。 “贼!你偷了我的桃子,还藏起来不让我找到,还不快拿出来还给我!”那小孩完全不理会我的话,继续这样骂我。 我有点生气:“我哪有偷过你的桃子,你别胡说。” 那小孩指着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闻就认出来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儿去了?我明明闻到就在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乌龟拿在手里,这时,天还未完全黑,我对乌龟说:“我们进屋去,别理那怪孩子。” 娘在里屋,点着油灯继续缝着活计,爹和朋友在外间喝酒喝得兴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难闻的酒气。我只好带着乌龟出门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儿巷口,又看见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边,似乎想要拦住我的去路,嘴里嚷嚷着:“偷桃的贼!快把桃子还给我!” 他来来去去还是说着那几句话,咄咄逼人的表情让我厌烦起来,所以我再不理他,径直朝欢香馆走去。那小孩突然紧走两步追过来,伸出手作势要拽我的衣服,我赶紧往前跑,但跑没两步,鼻子里却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欢香馆里飘出来的。 我回头觑了一眼那小男孩,他应该也闻到了吧,这样的香甜弥散的气味能让任何人都为之陶醉――他站在那里,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随即……突然大哭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吓!你哭……什么?”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只是咧着嘴一直哭。我觉得太怪异了,又怕他接下来不知还要干吗,便赶紧走进欢香馆去。 店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自己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饮着。我手里捧着乌龟,闻着那香气走过去,就是在三娘的壶和杯子里散发出来的。 “三娘,你在喝什么?”我笑嘻嘻地靠过去。 三娘一手擎着酒杯,侧面看见我,还有我手里的乌龟:“呵,把它也带出来玩儿了?”然后把杯子递给我看,“刚才你煮的桃卤汁,我兑进去一半新蒸下来的烧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浓的桃子香味!”我看着她杯里调制的桃酒,可能是因为桃子加了含有冰片的洋糖的缘故吧,更能透发出果香的浓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见桃三娘喝酒喝得双颊微红,煞是好看,便把乌龟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满,放在乌龟面前,乌龟居然也真的伸长脖子,往杯里探头,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赶紧把它拿开。 三娘笑笑:“让它喝一点。”说完,随手拿来一个装酱醋调料的小碟子,倒进酒,乌龟竟真的摇摇晃晃走过来,在碟子里喝起酒来。我惊讶地看着它,三娘却把她的杯子又递给我,“你也试试?” 我向来不敢喝酒,而且在家里爹喝酒也总是熏得我难受,但……闻着面前阵阵诱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试着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带有酒的辛气,但是不刺喉咙,反而有种舒适的暖意缓缓滑下肚里去。“好喝!”我对三娘说。 三娘笑着看我,又看看乌龟,我这时已经完全把方才在外面骂我的小男孩忘记了,一边逗弄着乌龟,一边和桃三娘聊着闲话。 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还未投向门口,我就看见她脸色一沉,但随即又换为惯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应着走过去。 我转脸望去,却发现进来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见他手里提着我家那只看来已经空了的酒壶,摇摇晃晃,看来已经有点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给客人打半斤烧春。”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把酒壶给了李二,可能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他又对桃三娘搭起讪来:“我说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来看见你,你都是这么漂亮呢!做饭手艺好,把自己保养得也这么好。”说到这儿,酒气涌上来,他打了个嗝儿,李二把打好的酒壶拿过来给他,他接过去,“嗯!钱你待会儿过来对面,竹枝儿巷口木匠家里收啊……”他说完这句,就回头走了,桃三娘回来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点头。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递给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这个酒劲其实还是厉害的,我咽下肚里,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上来,脸皮也一下子发烫起来。 “桃月儿,回去记得早点睡觉,不要理那个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这样嘱咐我。 “好。”我点头。 我又在欢香馆待了一会儿才回家,安置好乌龟,我就进门去想要替爹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什么的,正好看见爹和那叔叔拿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见我进来,就下意识捂在手里,像是怕人看见。 我装作没看见,把茶壶拿到一边泡上茶,分别给他们倒上,说一句:“爹,叔叔,请喝茶。”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谈到很晚,然后就在外间铺了被褥,让他将就一晚。 而我与娘在里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总睡不踏实。 屋里的灯都熄了,静得没什么声音,爹怕热,夜里不愿意到里屋睡,这会子应该也在外间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听见他传来那阵阵熟悉的鼾声,还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还要浓重。院子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我明明已经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撑不开,但就是脑子里清楚得很,耳朵听得见屋里屋外哪怕一点点响动。 忽然,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睡觉的房门外,是什么东西正在抓挠门板……可当我努力仔细去听的时候,这声音仿佛又来自于窗户外的院子,可能是乌龟在爬动,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头? 不对!还是就在房门外,像是有着长指甲的手指在门上使劲抠,恨不得戳穿了门好进来……我全身的汗毛逐渐都竖了起来。 不会是鬼吧……我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一直聚精会神地想要分辨那个声音,究竟是院子里乌龟弄的,还是真的就在睡房门外。 可心里一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个声音一会儿像是在窗外,一会儿又像是在门外,甚至还好像从房顶上,指甲抓的不是木头,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连原本的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睁开眼睛,眼前却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下意识害怕会不会摸到别的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声鸡叫,我听到那声音,才撑不住终于沉沉睡着了。 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经做好早饭,打发爹和那位叔叔吃着。 我到院子里随便洗了把脸,看见乌龟好好地待在那里,拿起它来仔细看看它的爪子,干干净净,不像是挠过磨过东西的样子。难道昨晚的声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来也很不好,眼睛有红丝,面带疲态,根本没有睡好。 我去洗好了衣服回来,娘塞给我钱让我到菜市买面和鸡蛋,我只好提了篮子再出门去。 买完了东西回来经过欢香馆,看见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里说话。 老的我认得,是镇上生药铺里开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纪了,但腿脚还很硬朗,经常带着药锄背着药筐上山去挖药的。不过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孙女的,怎么这会子手上拉着一个小男孩?我仔细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墙头说我是偷桃贼的那个小孩,但他今天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粗麻布衣服,没有昨天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的,半低着头。 桃三娘看见了我,我赶紧过去向他们道了声好。那小孩也丝毫没有反应,眼睛只是看着地面,紧抿着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又转向桃三娘说:“所以我说三娘啊,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办好。他也说不出爹娘在哪儿,家在哪儿,你这里人来人往的,还好打听事,就帮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满口答应,老郎中便牵小男孩:“好了,我们走吧。” 但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执拗地不肯离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唉,你这是怎么了?”老郎中拉他不动,就奇怪地问。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眉头紧皱。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3章 醉桃童(2) 正当老郎中低头去哄小男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笑着走过来,大声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们一起望去,却就是我爹的那位朋友,他似乎刚从我家出来,往欢香馆这里走。我又赶紧道一声:“叔叔好。” 那男人点头笑笑夸我一声乖,便又去继续和三娘搭话,无非是些天气如何,看你今天气色如何的寒暄话,没说几句。旁边那老郎中还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还是不动,老郎中就佯装生气道:“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儿吧。” 但这孩子还是不理会。 桃三娘便过来拉小男孩:“要不就进来坐坐吧?谭大夫,您老也进来喝杯茶?” 老郎中讪讪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桃三娘还招手叫我:“桃月儿也进来吧,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会晒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体贴。”我听那叔叔说着这么一句,也跟着进去了。我不由得心里琢磨,这位叔叔不会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过一年到头,在欢香馆吃饭的来往客人里,对桃三娘喜欢的也不在少数,倒也不奇怪。 桃三娘泡了一壶白菊茶,拿来一碟炒瓜子,请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来,一直在看着那小男孩,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想留在欢香馆做什么?我想试试他,便过去和三娘说:“三娘,昨天做的桃干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桃三娘回说:“就在后面院子晒着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脸,只见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着桌面,脸憋得通红,又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吃瓜子的那个叔叔,似乎对我们的话有点不耐烦了,就抢过话头:“我说桃三娘,今天厨房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没睡好觉。” “身上有虫子吧。”桃三娘像是开玩笑地说,就起身走到柜台去。 那男人也跟过去:“忙什么呢?我帮你。” 正巧这时,有客人进门来,桃三娘转身又去招呼,我见没什么特别的事,也就不做声地回家了。 我忙完一点家务,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厨房做好了韭菜鸡蛋面,那叔叔却还没回来。我和爹娘说刚才看见他在欢香馆,爹娘就让我去喊他一声,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我去到欢香馆,果然看见那人还在店里,叫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个人喝着,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却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 我走过去想和那男人说话,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气,脸色酡红。我连叫了几声叔叔,他才慢慢转过来没好气道:“什么事啊?” 我有点害怕:“我爹让我来问您,回去吃饭不?” “不吃了,我在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过来咱一块儿……喝。”他舌头打了个结。 我答应一声赶紧走开,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个小男孩,让我很感兴趣,我走过去哄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男孩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指着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小男孩再次瞥了我一眼,这次与昨天一样,充满了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别人送给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种的吗?”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三娘已经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过。”我突然冒起个促狭的念头,存心想要用话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还未待他说什么,就听得身后那一直顾自喝酒的男人一声大喝:“酒没了!伙计,打酒来!” 店里客人不少,李二正在为一桌客人点菜,走不开,那男人就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放满酒坛子的柜子去。红纸上写着“烧春”或“梨花白”的几个大坛子,他都打开了,各闻一闻,抬头又看见柜子里有一口小坛子,仿佛嘀咕了一句:“这是藏的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要掀开盖子,桃三娘不知怎么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手按住盖子:“对不起,客人,这个不能打开。” 那男人一愣,但见是桃三娘,就一下没了脾气,连忙赔笑道:“好吧好吧,还你……不过,你得过来陪我喝两杯啊?” 桃三娘接过坛子,笑着点头道:“好啊,我给你再打半斤烧春。” 那男人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倒了两杯酒一起喝起来。那男人便又扯开话题,我听见像是说每天店里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该注意不要太累着。桃三娘不答话,继续倒了一杯酒,与他干了。这男人还在念念叨叨,又说起听闻到桃三娘已经守寡好些年,怎么也不见她招赘个女婿帮忙?还得自己每日里抛头露面地出来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说什么。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做声地盯着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与他圆红面团一样的脸蛋实在不配,我甚至几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脸,不过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还等着我回家吃午饭的,没时间理会那么多,那男人和这小男孩爱在这待着就待着吧,我向三娘告辞一声,就走了。 一直到晚上,这个男人都没回来。 爹一下午修好家里所有坏了的桌脚、木凳、水瓢等东西,但那位朋友还不回来。他终于有点急了,看看天色将晚,担心地问道:“是不是睡死在那里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约好了明天一早就起程去广陵的,爹在广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这位朋友向来都是名副其实的酒鬼,经常因为喝酒而误事。 “不会妨碍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点担心,再让我过去瞧瞧。 我只好再次跑去欢香馆,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说那个男人虽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经离开饭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我道了谢再跑回家告诉爹这个消息,爹深深皱了眉,半晌才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娘宽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他走丢了……” “你不知道!”爹打断了娘的话,“这个家伙……他之前在帮一家人修衣柜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没用,又坏了锁打不开的旧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时候,他无意间摔坏了盒子,里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脚不干净,最近又缺酒钱,就把那东西擅自藏起来了……他那天晚上拿给我看,我劝了他半日。他嘴巴答应我说会还给人家,可这会子不知道会不会拿去当铺?……”爹说完,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我还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门去了,娘摇摇头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重新拿起针线做起活来。 我在家里百无聊赖,站在院子里,往西还可以看见天边最后一小抹晚霞,透着金丝的紫云团,十分美丽。 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能依稀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厨房的烟囱炊烟不断,有种能吸引人的气息从那里流出,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昨天在欢香馆外面那么大声地哭闹,也没见桃三娘理会他;今天让他进了店里,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做声。桃三娘向来待人热情,可这次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究竟是哪儿来的小孩?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觉地踱到欢香馆去,店里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应该在厨房,因此不敢从正门进去,就折到侧门,打算去后院顺便还能看看她晒的那些诱人桃干……可是,后院只有何二一个人在忙碌,居然不见桃三娘的身影。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4章 醉桃童(3) 三娘去哪儿了?我心里忽然一凉,那个小男孩也不见了,难道他们是一起出去了?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会去哪里?那个小男孩,究竟是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说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别人送给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不就是几个桃子嘛! 天角边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风,吹得人身上发凉,街上走动的人已经不多了,我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听来好像是接连有重物落入了水里,紧接着还有一个男人发出夹杂不清的惨叫。 我吓了一跳,站住脚,但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往惨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着一个坛子,酒香四溢,离奇的是,水面上亮着一团淡淡蓝绿的光,刚好能看清有一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扑进水里,只有一双脚还在岸上,一动不动。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那个半截身子在水里的人,难道是死人?那团光,看起来也如此诡异……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就一片空白了,眼里只有那团光在烁动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淡淡蓝绿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里面居然像是有个飘忽的人形。风不停在吹,光也在风里随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下意识想要用力挪动身体,却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不知怎的,风渐渐聚集到我身边周围来,呼呼地打旋,那团光向我靠近来,光里……真的有个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光靠近,彻骨的寒意让我麻木,那光就要笼罩在我头上了―― “桃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紧接着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我不知道,只听见“铛”的一声金属锐响,我面前那团光团蓦地就四散熄灭了。我还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桃三娘跑过来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过来,转脸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没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无比亲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颈项:“三娘!” “好了,没事了。”桃三娘说话的语音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慌乱。她轻轻拍我后背的感觉,也能让人安心。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距离我不远的地面,捡起一样东西。 我望过去,居然是那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夜里还会反射出一点微微的金光,圆形的,像是一个镯子。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来迟了。” “桃童?”我惊诧地看着那小男孩。他圆乎乎的小脸依旧板着,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盯着手里的金镯子,然后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接过来仔细端详:“凶死的亡灵,关在桃木盒子里几十年了……可怜见的。” 我想起爹说的,难道小秦淮里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来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还有那小男孩,我们沿着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闪入一条小道。 抄小径七拐八转,快到欢香馆的后门这边了,已经能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听见惨叫,开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来,看着那小男孩轻声道:“你回去吧,坟上我也拜祭过了,桃子是那个采药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做声,看着桃三娘,半晌才略一点头,随后后退几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桃三娘再转向我,露出轻松一笑,在我面前蹲下身子,捋捋我鬓角的头发:“刚才吓坏了吧?回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娘啊。” 我点点头:“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把镯子拿出来给我看:“方才那个死了的男人,都是贪念太重的缘故。他在别人家里偷来了这只金首饰,其实是几十年前那户人家一个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遗物,这女子的魂魄附在这件东西上,那家人就请来道士把镯子封闭在一只专门镇邪的桃木盒子里。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来,还带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横死的。他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走了一坛酒,真是贼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顿了顿,笑笑,“生药铺的谭大夫到金山一带去采药,却不知怎么误入了一个地方……那其实是一座百年的无名老冢了,据说是一位游方四海的高僧圆寂之前,吃了一个桃子,口里最后含着那颗桃核……在他圆寂之后,山上的山神因为曾领受过他的讲经和说法,将他奉为自己的师父,还为他身上盖土修冢,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冢上更长出一株桃树,此后仍是三年才得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算是凡间难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谭大夫许是迷了路,走到了那个地方的,还摘回来许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树的童子,也是桃树所结的一个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话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给我讲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听起来就像小时候听的那些传说故事一样。 “是啊。”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来是看不见欢香馆的,可他聪明,知道找那谭大夫,通过他,才找到我那里……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闹,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坟。” “他看不见欢香馆?”我想起他最初在我家出现的时候,的确说过闻到桃子的味道,却找不到桃子的话,“你还去祭……祭坟?”我听着她的话,犹如听着天书。 “对了,”桃三娘又把手里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听见了怪响动?这个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来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带回去的家神……它才没有得逞。”她说到这里,又笑着摸摸我的头说道,“桃月儿生来就不简单呢,虽然是个人类的女孩儿……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终会和我们在一起。” 桃三娘的话,让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带回了什么家神?” “呵呵,就是那只乌龟。桃月儿,它可是会保护你的哦。”桃三娘说着,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们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见你,要着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来验尸之后,断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欢香馆的跑堂杂役都能作证,他还偷走了一坛酒,就是在他尸首旁边的那只坛子。 这让爹着实懊恼了好些时日,还亲自把他随身的行装遗物送回到广陵他朋友的家里。 我每日还是一如平常那样,帮家里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时而也跑到欢香馆逛逛。不过奇怪的倒是,那个总是抿着嘴一副不乐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儿,也经常会出现在店里。也许因为桃三娘始终不肯把桃子还给他吧,他就非盯着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还是把做好的桃干收贮起来,只分过一块给我吃。 还有她用桃子酿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时候,桃童适时出现在面前,看见了那酒,他又在店里大哭大闹一番,桃三娘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着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会做什么用,我虽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为何几十年来还那么大的怨气,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吧?桃三娘让那个酒鬼男人在店里喝那么多酒,也是已经知道他会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实我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开心满意的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5章 莲花豆(1) 白皮大蚕豆用温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时,用小刀细心地把豆子一端划裂开,晾干之后才入沸油锅里。那蚕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样开。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每天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得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来,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怪,我不禁仔细端详了几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只见她每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儿喘粗气。虽然疲累不堪,但她的头发却梳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答道,“出城不是这个方向的。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强,但神情却很倔犟,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紧闭双眼不省人事了。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在前面的叫喊,也连忙出来看。她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叹了一声道:“哎!烧得厉害,快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果然,那女孩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皱紧了眉只是摇头,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行好,好歹帮忙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好奇地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一边笑着问我,“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住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朝这里探了探头。看见三娘便道:“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问三娘:“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画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儿,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可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这日的戏。 可为何要带着病跑出来,玉莲却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身体,等着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豆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成肉拿出来,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鱼丸羹,任谁都会食指大动。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丸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肠断啊。” “哦?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答道:“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玉莲醒着,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黑糊糊的。我拿着一盏小灯进去,却照见她满脸是泪,桃三娘先前摆在床头的米粥她也没动,我吓了一跳:“玉莲姐,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玉莲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月儿啊,我没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不放心地道:“你还没退烧呢,这大半天你就喝了绿豆汤,饿吗?再吃点粥吧?” “我吃不下……月儿,”玉莲摇摇头,忽然又正色地拉起我的手说道,“帮我个忙好吗?” “玉莲姐,你说就是了……”我被她认真的表情吓到了,连忙点头。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晋城去,你能帮我问问,去晋城走哪个方向吗?只要知道是哪个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须回去!”玉莲斩钉截铁地道。 “晋城……问桃三娘的话,她应该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会帮我吗?她也是大人,她难道会帮我?”玉莲质疑地说。 “会的!今天你娘到欢香馆来问起,桃三娘不也帮你遮掩过去了?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玉莲还是一脸狐疑,压低了声音问,“你可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我要去晋城啊。” 我觉得玉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她这么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应:“我不会告诉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时候,隔着矮墙朝外张望,正好看见玉莲的娘――那个叫银鱼的女人站在欢香馆门口,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衫子,手臂挎着个提篮。桃三娘从屋里笑着走出来,手中拿一包东西递到银鱼手上,银鱼从钱袋数出钱给她,就走了。 想来是取莲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节,很多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这样打算,不过……玉莲姐不是她的女儿吗?玉莲不见了,她虽然来找过,但似乎竟并不十分着急的样子,而玉莲,在提及娘亲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依恋的样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这儿,忽然脚上一阵瘙痒,我低头一看,是我养的乌龟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脚背上,我觉得好笑,俯身抓起它:“想干吗?” 乌龟瞪一双小黑豆眼看着我,两只爪子凭空抓挠着,我问:“想游泳吗?带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乌龟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兴的意思,我便赶紧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说了一声,带着乌龟就去了欢香馆。 欢香馆的后院里还弥漫着炒豆子的香气,我却看见玉莲坐在磨盘边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盘上还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细盐的蚕豆子。我讶异道:“玉莲姐,你怎么了?” 玉莲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在和她说话,只是一径地哭,哭得气噎喉堵,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似的。桃三娘有点无奈地对我笑笑道:“今早上她看见我做蚕豆,就开始止不住地掉泪。刚才她娘来了,她又躲起来,她娘走后就哭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玉莲姐,”我放下乌龟去拉玉莲抹泪的手,“玉莲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会心里好过点。” 玉莲抽回手,用衣袖使劲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边舀来一瓢水:“洗把脸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6章 莲花豆(2) 玉莲洗了脸,才慢慢好些,对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说起来,她娘买了莲花豆,必定是去庙里为她爹烧香去了。她爹已经过世有七年了,生前是个卖炒货做小本营生的人,当年专在晋城一带戏台子边拉一辆板车卖炒货,尤其炒的莲花豆,可是颗颗酥香亮脆……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银鱼据说才十六七岁大,当时在戏班子里,虽还远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丽明艳的可人儿,嗓子又极好,多少风流看客的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银鱼看不上那些有钱有势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卖炒货的后生了,整日银鱼所在的班子在哪儿唱,那辆小车就会跟着推到哪儿,很多人还笑说他们是妇唱夫随,但银鱼都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说到这里,玉莲又忍不住哭道:“其实我从小也没看见他俩怎么好,把我生下来就扔在吴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长到六岁大,娘来接我时,说我爹已经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戏不就得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这么跑出来……是想回去见你奶奶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玉莲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不肯再说了,我与桃三娘面面相觑,只好不再问。 下午的时候,娘打发我到菜市去买盐,一路上看见不少人家在门口坐着扎纸灯、纸马等物,到处都闻见烧香的气味。我买到盐出来,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桥下时,却恰好看见玉莲的娘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然后她独自往桥上走,那人与她道了别才自顾折返回去了。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一时间也没看清他的样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银鱼她此刻一手轻轻搭着那桥栏,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阶去。秦淮两岸这时的杨柳翠绿繁茂,穿橘红衣衫的银鱼穿梭在青青枝条其中,显得格外娇娆夺目。正好这时,桥下水里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鱼儿,她站在桥上往下望去,一个长得胖乎乎的男孩为了追一条鱼差点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溅起好大水花,银鱼看见就在那儿掩嘴笑起来,我却想起了白日里,玉莲说起身世时哭肿眼睛的模样,但看银鱼那年轻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绝不像是已经有个如玉莲这般大的女儿了,倒像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姐而已。 我离着银鱼大约几丈远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也过了桥来,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远远见那银鱼到了欢香馆门前时,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去了,大约到酉时了吧?不知道玉莲今天身体是否痊愈,我还没帮她问到去晋城该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没回来,我娘恐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或许还是问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这主意,走到了欢香馆。 两株核桃树的荫凉底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端一壶茶喝着。我看那马车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来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带着几个客人又到这里来了,银鱼这时则已经进去,站在他们桌前与他们说话。 我从欢香馆的侧门进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响皮肉,是将带皮的半肥瘦猪肉切小方块,酱油、盐、糖等腌制过后,在炭炉的阴火上炙烤,一边将肉里的肥油炙得流出,一边则不断在肉皮上抹蜂蜜,间中点几滴麻油,因此满院子都是芝麻和猪油混合的香气。只是天气太热,这炭炉子长时间这么烧着,就感觉更热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见玉莲,可能是知道她娘来了,所以躲起来了吧? 桃三娘抬头望见我,便笑道:“热吧?去舀水洗洗脸。”她正说着,就看见银鱼从前面走进来:“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这丢不开手来。”那炭炉上的猪皮“吱吱”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抬头望了一眼银鱼,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银鱼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板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呵,其实也没什么。”她臂上仍挎着那个篮子,手里攥住一条手绢,在指尖绕了几绕:“我是想说,老板娘你炒的莲花豆子的味儿真好,好多年没尝到这样手艺了……”说到这儿,银鱼的眉宇之间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对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上还要赶场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帮我炒二斤啊?” “这还不容易,你明天来拿就是了。”桃三娘答应完,那银鱼高兴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个盆边,逗里面游着的草鱼,那银鱼的背影还没走远,却无意间觑见桃三娘的脸上神情有些阴晦。我感到有些不对,急忙问道:“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把炉子上炙好的响皮肉夹起,忽然略叹了口气:“她今天去庙里烧香来着?看来却沾惹到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怔,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银鱼的情景,还有当时与她一起走的那个没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而已。 “三娘?你说的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桃三娘把炙好的响皮肉盛碟,嘴角带着一抹深意的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端着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莲的房间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刚才银鱼来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儿发愣。 今天她已经好很多了,身上的热已经退下,只是还很虚,觉得头重脚轻地犯晕而已。一看到我,她就连忙拉住我的手问:“你打听到去晋城怎么走了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我听大人说,去晋城起码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呢!至于什么方向,他们也说不清,不过城里有些贩货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们的路子走,应该就能到了……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其实你问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莲低头想了想,眼眶又湿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还为我治病,我无以为报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烦扰到她了。” “玉莲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过戏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问道。 玉莲摇摇头,哽咽着,终于说:“我想……回去见一个人。” “玉莲姐,你别哭啊。”我赶紧伸手去擦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我的小哥哥……月儿,你不会明白的。”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咽着喉咙哑声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负我,都是他去把他们打跑,村子里年年摆戏台,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还带一张板凳,让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穷,他就把他家里给他吃的豆包子省下来带给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鱼小虾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给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带走,他追着我们一直出到村口,我当时就跟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回去找他的……”说到这里的玉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感到一阵难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个人……” “我娘根本不会在意我去哪儿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许根本不是她生的,她这些年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在意过我?我对于她而言,就算做个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气弱啊!” 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玉莲这番话打断,我再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娘带我去金钟寺里进香。 中元节这几天,金钟寺的香火实在旺盛,天再热,这里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喧繁的庙前街上,都弥漫了浓浓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边好多卖瓜果的摊子,摆满了西瓜、葡萄、黄梨、青桃,还有新鲜糊着塘泥的脆藕、风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脚步都不知不觉慢了,娘发觉,便故意说:“天太热,回来买个瓜带回去。” 我一听,这才踏踏实实地跟着娘往庙门赶。 正走到离庙门还不到十丈远处,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槐树,一对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荫凉底下说话,我东张西望之余瞥见,惊讶地自言自语道:“那不是玉莲她娘亲吗?” 再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银鱼,她还穿着昨日那件橘红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边那个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桥看见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树荫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整洁的蓝衣白裤,却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约莫觉着那人的脸生得很白净,眼睛黑黑的,个头比银鱼高,所以一边低着头与她说话,一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树荫底下的凉气,还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没来由一阵发寒,明明我离着他们也有七八步远,但总觉得那男人好像也发觉我在看他们,因此下巴略耸了耸,眼皮子翻过来一些望着我。 我心里一惊,脚下被个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娘拽住我的手:“月儿,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头,跟着娘进到庙里,随着她后面一起烧香、磕头,站在大雄宝殿前仰望着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宝冠的菩萨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们再出庙门的时候,就看不见银鱼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娘带我去买了瓜,便回家了。 欢香馆门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空地上摆了个陶土盆,盆里烧着纸做的衣帽和金银,旁边又供着一碟白面馒头和一个西瓜、几个桃子,看见我和我娘走来,便打招呼道:“去金钟寺烧香回来了?” “是啊,人太多,热。”我娘笑着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庙里烧了,就在这供供。”桃三娘一径把我们往店里让,“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坐,我用凉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汤,你们也喝点解暑。” 我娘说还得回去赶活计,就让我留在这里玩会儿,自己却提着瓜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进店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儿,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没有啊。” “不对,月儿,”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将我额发往上拨去,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刚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烧香?没干过别的?” “没、没有。”我被她追问的样子吓到了。 “那路上有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 桃三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噢!对了,我看见玉莲姐的娘,她和个男人站在金钟寺门外那棵大槐树下面说话来着,我就是多望了他们两眼。” “银鱼和男人?”桃三娘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难怪,来,跟三娘进来。” 我随着她到后院,正好看见玉莲从那屋里穿戴整齐抱着她的包袱走出来,我惊问道:“玉莲姐,你这就要走?” 玉莲面有难色地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玉莲谢你救命之恩。” “唉,你别这样。”桃三娘连忙去扶她起来,“三娘晓得,你离开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乡去的?” 玉莲咬着下唇点点头。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晋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况且……”她叹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听说,其实你娘她这几日也托人到处找你的。” 玉莲听完,起初没有做声,我想到方才看见银鱼的情景,忽然问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时就得开戏了吧?玉莲姐,你为何不能过了明日再走?我听人说,瓜节出远门不吉利。” “月儿,我……”玉莲显出为难之色,似乎也有点动摇。 “月儿说得不错,城里或有去晋城的商队,但他们也不会在这两日内起程赶路的。中元节这几日到处都热闹,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见吗?不如由我去帮你打听过再定?”桃三娘这样说出来,玉莲也就只好应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告诉她玉莲要去哪儿,她也必定一早对她的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莲一起去喝酸梅汤、吃西瓜。据我所知,每年中元节吃的瓜,也是有讲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灯,因此吃时只能把它剜出一个口子来,用长柄勺子挖出瓤来吃,瓜皮必须保存好完整的形状,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净,待晚上就点瓜灯了。末了,她还告诉我们说,老祖宗之所以流传把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或瓜节,是因为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的母亲死后,却因生前罪孽而堕入饿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为母亲念《盂兰盆经》,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兰盆祭以为其母超度。这一方法在人间流传开后,人们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这时也为自己的亡友逝亲祭奠,而七月十五又正好是瓜果尝新的季候,所以人们也常将挖空的瓜来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莲,你今晚何不与月儿一起去金钟寺附近的河里放灯?只要你不靠近戏台,那河边又黑,是没人看得见你的。”桃三娘这样劝玉莲道,“就当是为了你爹去放一盏灯吧?” 玉莲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这晚上,数不清的河灯在小秦淮水面上飘飘忽忽地游弋,照得沿岸都通明起来。有些大户人家还扎了考究的大船,上面用纸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禅杖的佛子目连一般,巡视沿岸,顺河而去。 我和玉莲把两个瓜灯小心翼翼地放到水里,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侧翻掉了,又忙用双手扶着,随着水流轻轻推去。玉莲只是不说话,许是在想爹吧?我从衣袋里拿出临行前桃三娘给的莲花豆,拈出一颗放嘴里嚼着,这时旁边放完灯要走的几个人说道:“庙那边戏锣敲得真热闹,快去看吧?这会子只能爬墙上看了。” 看那几人急忙走了,我觑了觑玉莲,其实我心里很想去看戏,但玉莲又最怕让戏班的人看见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边,也没别的办法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7章 莲花豆(3) 玉莲站在河边出了一会儿神,不远处有个婆子在那点香烛烧纸钱,不知是不是纸潮了,那烧出的烟特别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莲的衣袖:“玉莲姐,别站这儿,快走快走。” 玉莲就好像丢了魂的壳一样任由我拽着走了,我觉得奇怪,一边走一边看她的神情:“玉莲姐,你还不舒服呢?” 玉莲摇摇头,有点迟疑:“其实……我想我还是再去见我娘一面吧?就远远地,朝她磕个头?” 我对这事根本没主意,再说她临行前去向娘亲磕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带着她朝金钟寺跑去了。 庙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个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脚尖望,只能看见很远处那戏台高起的杆子,上面垂一条白幡在风里飘罢了,四下里人声嘈杂,我几乎听不见那边唱的是什么,只得问玉莲:“这是唱的《窦娥冤》吗?” 玉莲点头:“是,我娘在唱呢……月儿,戏台下面估计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难行,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得见吗?” 我指指街两边的楼上,对她说:“那酒楼里都是有钱的大人们喝酒看戏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会让你进去,恐怕没别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这时,走在我们旁边的一人朝路边的小摊喊一句:“哎!卖炒货的,有莲花豆卖吗?” 这人一句话,让我和玉莲下意识一愣,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时,那路边一辆手推车上,果然摆满着各色炒货,一个年轻男子立在旁边,正殷勤答应道:“莲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们不由都定住了脚步,看着那人将一包豆子装好、称过、收钱,那买的人走了,玉莲却靠过去。我见她盯着那卖炒货男子的脸看个不停,便连忙拉她问:“你认得他?” 玉莲摇摇头,目光有点迷惑:“你们这里管炸蚕豆也叫莲花豆不成?……这人看着却眼熟。” 我说:“我们没这个叫法。” 这时卖炒货的人也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玉莲怔了怔,才又摇摇头,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转开去望其他来往的人,兜搭生意。这时不知哪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问他道:“莲花豆给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个买莲花豆的?我诧异地嘀咕一句,玉莲也听到了,有些惊慌地觑了我一眼:“这个人……这个人我见过……” “啊?这人是谁?别让他看见你……”我正想把玉莲拉到一边去,玉莲却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地发抖,目光一径看着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戏班子路过开封的时候,这人是个裁缝,给我娘补过行头,我娘还直夸他手巧……不对,他那时候因为我们戏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却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会……” “啊?”我对玉莲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说……” 那人买完豆子,高高兴兴地揣在怀里往前面戏台走去了。那卖炒货的低头整理下秤和砣,又继续四下里张望。 我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拉着玉莲道:“玉莲姐,我们快走吧,不要待在这里。” “嗯。”玉莲点头,我们两人便慌不择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个方向挤走,远处戏台上锣鼓的声音敲得震天响,好像是窦娥已经被押赴刑场,正哭诉着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汹涌。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赶紧靠得戏台子更近些,有人被绊倒了,在那骂喊:“不长眼睛,你踢到我了!”整个台下乱作一堆。 玉莲急着想见她娘最后一面,便继续往前挤,可她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些,却也比不过现下四周那些人去。这专程出来看戏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们夹杂在他们其中,不只是被汗酸气熏得难受,更是找不着路子,我俩只能紧紧拉着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说:“看戏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旷地方给你娘磕头了。” 玉莲正想说什么,就脚下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绊,向旁边倒去,旁边一人连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头一看,只见是个年轻自净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个……” 男子将玉莲扶起,关切地问她有没摔倒,两人并没注意到我惊异的神情和脱口而出的话。 “谢谢,我没事的。”玉莲连忙向那人道谢。 “你们走得这么急,是想去看银鱼的戏吗?”那人继续问道,“这里好多人都是来看她的戏的。” “都是来看她的戏?”我不禁四下里去张望一眼,这大晚上会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是绝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见的大都是男子,间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间穿梭奔跑…… “我知道个地方能靠近台子看戏,不如你们随我来?”那人殷勤地邀请道。可玉莲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这么近看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觉得他在低头看着我俩,神情似乎微微带笑。 我没敢答应,玉莲也迟疑,那人见我们的样子,又解释道:“我从苏州玄墓山妙蟠寺来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贵青。” 我看这人梳着发髻,衣着看来也的确不是和尚,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玉莲和我一样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却热情起来:“很近的,就在这边,再不看戏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说,他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玉莲看着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别的什么,也就跟着去了,我只好在后面追上。 贵青带我们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明明整条庙前街这么多人,但跟他后面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小巷口。巷里也很窄,只够一个人行走,看起来应该是两幢房屋之间的间隔空隙而已,走进没几步,就有一道楼梯,贵青回头说,那楼梯通往墙头一小片空地,现在那里肯定没人。我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庙前街这有过这样一条小巷,但上到墙头的空地,发现这里的确是个看戏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戏台就在约莫十余丈开外,台下拥簇着黑压压一片人头,银鱼唱一句,他们就在下面大声叫好。银鱼一身惨白的囚服,戴着镣铐枷锁,痛声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 “好!唱得好哇!”贵青突然用力拍起手来,这时“呼啦啦”半空里旋起一股怪风,那戏台高处挂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剧烈晃动起来。台下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个人!” 这句话一出来,戏台下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循着那人的话望,果真看见那挂白幡的竹竿顶上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形一样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声道:“呀!那是什么?” 我正想拉玉莲往那儿看,那戏台上更让人惊诧的情景出现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阵风似的飘落到戏台上,站在银鱼身边一个扮演刽子手的人,就像着了魔魇一样还没等银鱼唱完词,他就举起大刀,一声不响朝银鱼身上砍去,我身边的玉莲发出一声惊呼:“娘……” 一串血珠像蓦然抛起的红绸一般挂在那飘落戏台的白幡上,刹那间锣鼓拉弦的乐声都静止住,台上的银鱼无声地歪倒在地…… “杀人啦!”一个憋得失腔变调的嗓音猛地喊出来,戏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闹起来,幕后好些人冲出来围住那刽子手和银鱼。我们在这边隔得远,因此看不清情况。 “玉莲!怎么办?”我急得转头去问玉莲,“你娘她……”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玉莲已经倒在那贵青身上不省人事了,但那贵青虽然双手扶着玉莲,却没有一丝惊慌,只是低着头看着玉莲的脸。 “玉莲姐!”我急忙伸手去帮贵青一起扶她的身体,却听见耳边那叫贵青的男子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还怎么看戏?” “看戏?”我被这话搞懵了。 不知哪里飘忽传来小贩叫卖的吆喝:“炒货——油蹦脆酥的莲花豆啰……” 我这时已经确定有什么不对了,贵青的面目在这夜色里总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独一双黑色的眼瞳紧紧地盯着我。我惊骇得不由后退几步,那贵青见我害怕,反而更高兴似的,咧开嘴笑起来,紧接着他那蓝衣白裤的身子也慢慢变淡,我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大笑着凭空消失。玉莲的身子歪到一边,但斜刺里一股子冷风吹过,带着那阵笑声“咻”地飘飞向戏台而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8章 莲花豆(4) 那戏台上正乱作一团,戏台下的人群也拥簇着没有人离去,只是都在那儿引颈望着想要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我却见那股子怪风在那戏台上半空打转,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摇晃起来,只是人声太吵,恐怕近处也不会有人听见那“咿咿呀呀”的声音。 戏台上的人堆里这时忽然又向四周围散开去,有人大喊:“他疯了!快拉住他!” 我循声望去,还是方才那个挥刀砍银鱼的刽子手,手里举着大刀在那见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么?快按住他啊!” 于是数个穿着戏服画着花脸的男人去抓那刽子手,没几下就将他擒住。刽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乱中折断,但那人却还在那儿拼命挣扎,其他人很勉强才把他按倒在地。但我却更担心那戏台靠后的一大排竹竿,这时也动得更厉害,戏台下看热闹的观众里都有人发现了,一边转身跑一边喊道:“快躲开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这么喊,戏台上的人都犹未察觉,但当他们抬头发现竹排摇晃的时候,竟已经晚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将近数丈高的竹排全部压倒在戏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灰尘,我离着这么远也被那飞灰溅了一头一脸,眼睛里都进了沙子,好一会儿睁不开。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火光冲天,悲呼声此起彼伏。玉莲把我揉眼睛的手拉开,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彻底呆了,木然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玉莲没有回答我,只是望向那片火光。人们还在哭爹喊娘地四散而逃,我摇着玉莲:“倒塌的戏台里肯定压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里面呢!” 但她还是摇摇头:“她逃不过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实,我总听得村子里的人议论她,我爹是因为别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来被推到楼下摔破头死的……我奶奶哭得几次昏死,但也无济于事啊,人死不能复生。” 估计那竹排底下还压着点灯的油锅,这时竹排中又蹿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压着的人更是发出尖利的惨叫。金钟寺里也嘈杂起来,原本都在宝殿里诵经的和尚们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奔走喊着救火救人,我吓得完全呆了,看见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过来:“玉莲姐,起来!我们快逃吧!” 玉莲被我拽着,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里,哪知回头一看,却没了台阶。这墙头也只是一处近乎颓倒的砖屋屋顶,我们慌不择路的,差点踩空掉下去。 “我们见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来,幸好就在我俩都惊魂不定又无计可施之际,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起初以为是幻觉,但当这个声音喊我第三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赶紧往墙外望,借着远处的火光,果然看见了桃三娘的身影,顿时大喜过望:“三娘?你怎么来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砖墙下,身边照旧跟着不多言语的何大,此时她正踮起脚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看:“月儿?你俩怎么到那上面去了?快下来!” 我急得想跺脚:“我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何大却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来,何大能接住你们!” “跳下去?”我看看玉莲,见她面有迟疑,便说,“这里到地恐怕也有二层楼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气,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于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后把我安安稳稳放到地上,我抬头朝玉莲摆手:“来吧!没事的。” 等玉莲也安全到地之后,桃三娘才责怪地对我们嗔道:“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莲面面相觑,连忙解释:“并不是爬上去的,我们上去时明明有台阶,那个叫贵青的人……” 桃三娘皱眉看着我俩,我赶紧又反问道:“三娘你怎也来这儿?出了什么事吗?” 桃三娘摇头:“只是这里热闹,晚上热得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罢,想不到一来就看见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刚说到这的时候,玉莲便“哇”的一下哭出来,嘴里喊着:“我娘!我娘还压在棚子里!” 说完她扭头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道:“你别去,我刚从那边过来,现在着了火,很多人都在那儿救人,你去了根本帮不上忙,而且乱糟糟的,恐怕你也会受伤。” 这时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锣,喊着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吩咐道:“你去看看什么状况,我带她俩先回去。” 玉莲还要反抗,桃三娘手扶着她肩膀:“玉莲!” 玉莲看着她,神情渐渐木了,随之又昏倒过去。桃三娘让她的头垂在自己的肩上,将她好似孩子一样轻巧地抱起,然后带着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一直怦怦乱跳。 回到欢香馆后院里,看她把玉莲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时,我也感觉到一阵困倦,桃三娘拉我出来坐,又叫何二给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着,我的心才渐渐定下来。 “方才你们看见个叫贵青的?”桃三娘问我。 我手里的杯子差点掉桌上,连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大声说:“三娘,他是鬼吧?他刚才一下就变不见了,然后那戏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没事了,别怕。”顿了顿,她又冷哼笑,“贵青……情鬼才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逃不过。” 我诧异道:“玉莲也这么说呢,我们刚才还看见卖炒货莲花豆的贩子,还有个买莲花豆的人,玉莲却说她认得,但那人应该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节啊。”桃三娘这么接口道,我却被她的话吓得又是背脊一阵寒。之后桃三娘打发我回家去睡,我虽然不太情愿,但眼皮已经完全不听话,酸得只想闭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钟寺庙前街那边发生的事,仍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我倒床上就睡着了。 中元节晚戏台倒塌着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里外都传得沸沸扬扬,死伤了好几个人,据说连官府老爷都吓得赶紧拿出钱来请和尚作法事超度。 戏班的旦角银鱼死了,人们在废墟之中找到她时,她的脖子已经断了一半。难怪当时那血溅起竟有那么高,但戏班的人都说那刽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钝木片,怎么可能将人的脖子割开? 我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看见玉莲时,她却出奇的平静。她主动回到戏班去,那些人让她将银鱼生前的东西都整理一下,包括银鱼积蓄的一些钱物全都交还到了她手里,并且问过她的打算和去处,最后托了认识的又恰好要去晋城贩货的商队到时带携她一起上路。 玉莲在临行前一天来了一趟欢香馆,向桃三娘和我辞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伤心坏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饭她也不愿意,因此在她走后,桃三娘便急忙把几斤白皮大蚕豆用温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时,我帮着她一起,用小刀细心地把豆子一端划裂开两下,晾干之后才入沸油锅里。我看着那蚕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样绽开,不由问道:“三娘,玉莲和你当时都说过,银鱼她是逃不脱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节晚会发生什么的对吧?” 桃三娘看着我,笑道:“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没必要去想它。玉莲呢,跟着她娘身边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才会这样说。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难以摆脱的,就好像人们常说那藕完全切断了,却还粘连着那么多理不清的丝……两个人表面上即使决绝地分割了,其实暗里究竟还有多少纠缠牵绊,恐怕连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是很懂桃三娘的话,但似乎又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还跟她说起那个贵青,她却告诉我,这世间的人因贪情成痴,不论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说痴情话,却不知道那都是鬼话了。这样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视为同类,甚至将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银鱼是个风流纵性的女子,来了江都没两日,便与那贵青邂逅生情,却不知他竟是这样因情痴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时节,幽冥与人世的间隔也会变得模糊,庙戏本来就是人鬼共赏的,她过去众多冤亲债主机缘巧合之下一起化现,因了前缘怨愤纠缠,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听桃三娘说这些时,却想到了玉莲,她的心里不也是一直痴痴地记挂着同村的小哥哥吗?情鬼专找痴情之人……所以中元节晚上贵青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吧?他或许也斟酌过是否把玉莲也带走?那卖莲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莲她爹亡魂,还是幻象?这人间种种情景,真假难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莲随商队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将新做好的莲花豆给她路上吃。她捧着莲花豆又哭了,说这豆子在她口里,却是五味杂陈,再吃不出原来的滋味。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9章 雪花酥(1) 炙好的面酥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香轻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夹起排放在一个食盒里时,也得十分小心,要不很容易就夹碎了。 昨夜里江都下了些小雪,清早起来一看,所有的屋瓦墙头都撒满了一层白白盐花似的雪霜。 冬日里虽然来往客人比平时少些,但欢香馆每日还是热热闹闹的。 大锅里刚刚熬好的腊八粥冒着腾腾的热气,我一边和三娘说着话,一边挨着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点心,烙的脂油饼,里面掺上切碎的虾米和干葱,油锅里一煎,青红色就显了,相间在酥黄的饼子上。 “好香!”我盯着锅里流着口水说。 桃三娘笑笑:“帮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干椒、芝麻盐、洋糖一块舂成末,就让你吃饼。” “好!”我赶紧过去按着她说的去做。把小茴香、干椒混着芝麻盐、洋糖舂碎,这必定是要做椒盐馅儿的点心。其实我并不爱这种混杂口味的,咸的我只喜欢芝麻饼或葱油饼,要不就是各种香甜的糖馅饼。 有人在里面喊:“两碗腊八粥!” 桃三娘便赶紧盛出来,配上事先装碟的冬芥菜让何大一起端出去。 突然有个人“噔噔噔”地从屋外走进来,大声道:“哎,三娘啊!” 我抬头一看,是个穿一身半新不旧红棉袄、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岁左右,头上簪着绢花,绾着不大庄重的松散斜髻,白细的长脸,嘴边一颗黑痣,原来是住在菜市那边悦记茶馆的老板娘。那茶馆他们夫妻合伙开了也有好几年,她丈夫名叫陈大悦,手艺不算好,但为人宽厚老实,因此镇上同辈的人都喊他陈大哥,陈大哥爱喊他媳妇叫大姐,因此镇上的人也就顺势地叫她陈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来不大熟络的,陈大姐为人也有点刁钻泼辣,我有时还听过邻居婶娘嚼舌根子说她风流什么的,怎么今日她突然来找三娘? “陈大姐早啊!”桃三娘显然也有些诧异,但连忙放下手里活计迎过去热情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说三娘的手艺好,我还一直没福气尝过,今天来这一看,才知道真的传言不虚。”陈大姐满脸堆着笑说道。 “哎,哪儿的话。”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几个饼,拉起她的手道,“来,我们屋里喝茶去。” 我看着她们进屋里,有点嘴馋三娘拿走的饼,一边手里舂着椒盐,一边朝屋里张望。 她们坐在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何大倒上热茶来,桃三娘请陈大姐喝口茶、尝尝刚出锅的热饼。那陈大姐笑道:“哎,三娘,平时咱们街坊邻居的却也很少走动,今天来有点冒昧了。”说着,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嘴,又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来,是有事请你桃三娘帮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问。 “这样的,我想请三娘帮我做二十斤点心,面酥果子什么的都行,只要是甜的。”陈大姐又压低了声,“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们家乡下人古怪,本来送点心只是讨个意思,三斤五斤包个匣子好看点就是了。他们别的却都不要,非得专门送这甜点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呵,面点心才显得丰实嘛。陈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面点吗?”桃三娘不在意地这么一说,陈大姐却好像被说着了什么心事似的,连忙接口道:“嗳,他那手艺粗啊,谁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点心好?那才是江都有名儿的!今年中秋节,我们家还买了你两斤月饼呢。” “那就谢谢了。”桃三娘只好点头答谢,并且给陈大姐杯里倒茶。 陈大姐又说笑了一些闲话,吃了个饼,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厨房来,我把舂好的椒盐馅儿给她看,桃三娘接着把些虾米脂油饼烙完:“月儿,今天你可得留在这儿帮三娘的忙了,待会儿午饭你拿几个饼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过来。” “好。”我爽快答应。 我手里抱着一包饼兴冲冲地从欢香馆出来,正要往对面家跑去,这时候才是正午时分吧,柳青街上怎么也没个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满是厚厚的铅云,轻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绒毛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赞叹地呼出一口白气:“好漂亮!” 斜刺里突然刮出股风,把我的额发吹得一乱。我循着风的方向下意识别过脸去,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过去的那一头,一位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怀里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的女人走了过来。 我本不会留意她,因我闻着手里脂油饼热乎乎的香味,心里就迫不及待地要赶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饭呢,我低下头继续往家跑。 “小妹妹……”这个女人却先开口问我话了。 我只好收住脚,抬头看看她,不认识,这女人不是这一带的街坊,但看她一脸愁容,面色有点惨黄,双眼中间的眉头深深拧着,我有点害怕地问:“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着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头看看手里的襁褓。 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冻着?我疑惑地看着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让我看她的孩子,“这孩子饿了。” 孩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我一愣,难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么干净整齐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户人家媳妇的打扮!可她乞求的那种目光,看得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 “这是油煎的脂油饼,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动吧?”我还是想推辞。 “可、可是这孩子饿了啊。”女人低头看着襁褓,更加显得不安地道,“他饿了,会哭……怎么办?”她乞求地望着我。 我后退了一步,这女人那张愁苦的脸越发凑近,我心里发毛起来,只得从包里抓出一个饼递过去。 女人伸出一只手接了饼,我回头拔腿就跑,径直跑到家,关了院门进了屋里。娘看我的样子很有点诧异道:“干吗急急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我支吾几句过去了,过一会儿我又到院子里隔着矮墙向外张望,那奇怪女人已没了踪影……问我要东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把细白面粉用洋糖、鸡蛋清、脂油和水拌匀揉好,然后印出花样,入笼屉蒸熟,桃三娘说这在北方叫甜饽饽,一笼屉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十笼屉来。 “陈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来问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过来了?好像没听说。”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桂花红糖水拌着,是打算做红糖年糕的,听到我问,思忖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晓得,平时也没有交际过,只是认得罢了。其实,要说到生孩子送点心,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是必须带一斤重的馒头二十个呢,上回金华来一客人,还说起过他们那里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还是生女,回娘家报喜就送公鸡或者母鸡去,娘家回礼些赤豆、糯米、红糖就行了。” “可送红鸡蛋的还是最多吧?”我一边帮三娘干活,一边半懂不懂地问。我们忙了足有两个时辰才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完。厨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儿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着店面,到后院来也只能帮忙一些粗重的活,细致点做饭的事都不行。 天已渐渐黑了,雪花时停时落,桃三娘让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点心送去悦记茶馆,并留我坐着喝碗腊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陈大姐随他一起急火火地回来了,陈大姐一进门就大声喊着桃三娘:“哎!三娘啊,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桃三娘不知她什么事,赶紧起身去拉她过来坐。 “二十斤点心还不够!刚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话说啊,再要二十斤来。”陈大姐似乎有点懊丧的样子,“那就烦请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来的,正好让我妹妹派来的人先带去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再赶着做出来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儿一早我也肯定让伙计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哎,那就劳累你啦!”陈大姐说完,一边放下点心钱,也来不及喝口水就起身走了,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还得忙活一晚上。”我笑道。 桃三娘也摇头:“天色也晚了,你便快回家吧。” 第二天我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些糯米,经过悦记茶馆门前,陈大姐正倚着门边嗑着瓜子儿,看店里的小杂役与门口一路过卖香油的老头在那讨价还价。 小杂役许是因为陈大姐看着他,所以一直较着劲要跟老头压个最低价,那老头有点不耐烦道:“买二斤香油罢了,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罢了!罢了!” 老头摆着手挑起担子就要走,小杂役为难地回头望望陈大姐,她“呸”地把嘴里瓜子壳吐出老远:“给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说完,手里的瓜子儿也嗑完了,她便拍拍手转身进店里。 就我所知,悦记茶馆的生意只有夏季里最好,日阳炎热,街坊都愿意凑热闹到一处,喝茶吃点小食闲话一下,过路的客商小贩也常在店里歇脚。而一到冬天,来菜市的人都少了,我望进他们店里,都是黑暗暗的,没半个客人的影。 我正要继续往前走去,却忽然发现悦记茶馆对面的街角下处,站着一个似曾见过的人,是昨日碰见过的那个抱着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与昨日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更苍白,紧拧着眉头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着悦记茶馆的门里。 咦?那个女人怎么在这儿?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孩子那么小,她怎么还总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已经站了有一阵子了……哎,好冷! 我双手蜷在袖子里,缩了缩脖子,这么冷的天气,女人却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啊,看她穿得也不是很多。 我一边走一边这么想着,差点被地上凸出的石块绊了一跤,就这么一低头再一抬头的工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她竟然就不见了! 哪儿去了?我循着街角四周望一圈,却连她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见鬼了吗?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赶紧去买糯米才是正经。 我买完糯米回家再到欢香馆,厅里烘起了一盆炭火,桃三娘刚点好一壶冰糖橘饼芽茶,看见我便招手让我到她旁边一张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这么悠闲?”我笑着道。 桃三娘给我也倒一杯茶,笑着对我说:“才坐下歇歇,赶着做那二十斤点心,直忙到半夜。” 她正说着,李二就回来了,把一些钱交给桃三娘,都是陈大姐的点心钱。桃三娘起身接了钱并收入柜台里,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有日子没看见城外的狐家姐妹来买点心了。” 桃三娘说的狐家姐妹,我知道就是住在城外荒冢里的狐狸,因三娘这里待久了,奇奇怪怪的客人也看了不少,所以无意中得知狐家姐妹是非人时,我也不以为意。据说狐家已在此几百年了,也不知她们一家共有几口,只晓得她们常到欢香馆来买点心,她们喜欢甜食尤其是油炸得酥香的那种。每隔个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见她们其中某一个提着篮子来,有时是个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妖娆女子,有时是个年方及笄的绿衣丫鬟。 向来闷不做声的何大这时在旁搭了一句腔:“她们家有亲戚来了。” “来了亲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没听说过的,远亲吧?” 我听着十分惊讶,忙问道:“狐狸家也有亲戚?” “没有谁是平白无故就能长出来的呀。”桃三娘对我的话也觉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亲人骨肉。” “噢。”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喝完了茶,我便回到家里,却看见隔壁家的婶娘来我家串门子,正和我娘在那闲聊天。我给婶娘问声好,便惯常地坐到我娘身边替她弄些针线,那位婶娘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无意间说起悦记茶馆的陈大姐。 “哎!我说,最近听别人讲那陈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婶娘讲到新鲜事情,兴致就上来了,我娘却摇摇头。 “那陈大姐啊,她家是宝应的嘛!她有个妹子比她小七八岁,是在我们这里的王员外家当丫鬟的,后来没多久被王员外看上了,就开了脸做了房里人。本来我们也没人知道的,陈大姐好像跟这妹妹不好,我们常一处说话时,她也从来没提过,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们这里街坊还没人知道这事呢。” “得了什么大病?”我娘奇道。 “咳,怀孕小产呗。”婶娘叹一句,“怀了个男胎呢,已经六个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气还是怎的,就血崩,淋漓不断地流,胎也下来了,可就是不见血住,把王员外气得在家里打鸡骂猴的。他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可两个儿子里大的那个只会吃喝玩乐不争气,小的那个才四岁,长得倒乖,可惜又从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员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兴旺呢,听说也挺宠这姑娘的。” “血崩这症可不是玩儿的。”我娘摇头道。 咦……陈大姐不是说她妹妹要生孩子吗?我心里狐疑地想,还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点心要送去的,怎么这会子婶娘却说她妹妹小产了? “我还听说啊,她妹妹怕是因为怀了身孕让别的姨太太怨恨了,给她气受或者吃的喝的里面动点手脚。哎,要说王员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这妹妹年纪又轻不知道稳重,难保的呢。”婶娘撇撇嘴。 说起王员外,我倒知道,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据说都有四五百亩,宅子也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幢自己住着,其余都放着收租,菜市那边有一家最大的茶庄也是他开的……说来真是奇了,昨天陈大姐来找桃三娘的时候,还说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贺礼除了面点果子其他一概不要,可按道理哪会有这样的事? 到了小秦淮桥边时,天空又开始飘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桥上的栏杆,还停着细粉一层的白,这雪要这么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桥,朝桥下张望,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澈澄净的颜色。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0章 雪花酥(2) 咦?那不是陈大姐吗?远远就能看见她身上那半新不旧的红袄,在街道中间往这边走来,特别显眼。到这里上了桥,过去桥那边就是柳青街了,莫非她又要去欢香馆找三娘? 陈大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径直在我身边走过去了,白细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却怎么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干干的没什么神气,就这么走过去,目不斜视……我望着她背影渐渐走远,半晌才回过头来,不经意间一张紧拧着眉头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吓了一大跳,眼前站着的是抱着襁褓、着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地道:“干吗?我、我没带饼……” 说着这句话,我就睁开眼醒来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来还躺在床上,天已经亮了,爹娘都在院子里说话收拾东西呢。 我长长吁了口气,原来是做梦! 真是奇怪的梦,怎么就梦到陈大姐了呢? 欢香馆里,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着点心,是炙面酥。 用化开的酥油搅匀炒熟的面粉,大约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着余温,在木案上摊开并且擀平,最后用刀切小方块。我走过去,看着她一刀一刀切匀的样子,好奇地问:“三娘,一大早就赶着做这个?” “是啊,今晨天才刚亮,陈大姐就来拍门,让我今天内无论如何再帮她做二十斤点心,最好还有面酥。还说其实她妹妹从小就最爱吃这个,先前的点心她们亲戚都分完了,还嫌不够。”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边的炉子,炉子上再加上平锅,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块块排到平锅上,让炉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来找过你了?她……还记得她妹妹从小就爱吃面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边把昨天隔壁婶娘在我家说的那些话大概复述了一遍,桃三娘听着,神情渐渐地有点肃穆下来,只是默不做声没有搭腔。 “三娘,怕不是陈大姐魔障了?”我有点担心,眼前厨房里堆着许多面粉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给她做那二十斤点心用的。 “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继续弯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么说,把这点心做出来给她送去再说。” 炙好的面酥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香轻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夹起排放在一个食盒里时,也得十分小心,要不很容易就夹碎了。 “这叫雪花酥,陈大姐给我说,既然先前那些点心亲戚们都分完了,那这一趟做的就专门是给她妹妹的。小时候她们家大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这种面酥点心。”桃三娘给我这么说道。做面酥花费了不少时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笼屉里蒸的豆沙大馒头也好了,全部都装进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现在只是中午时分,便对我说:“月儿你先回家吃饭,这会儿还早,等傍晚的时候,我们再把点心送去。” 为什么要等到傍晚才送点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应着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头短,暮沉沉地压在天空,看不见云也没有风,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让何大拿着食盒,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菜市走去,这时候商铺早都关门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灯火,却少有人在街上流连。 悦记茶馆没有关门,垂着挡风的帷布,我们掀帘子进去,陈大哥不在店里,小杂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看见我们赶紧起来让座,并进去喊陈大姐。屋子里好冷,他们怎么也不烧个炭火盆? 突然门外有人喊道:“陈大姐在家吗?”随着话声,那人掀帘子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小杂役认得他,连忙招呼道:“噢,是王员外家的胡大哥来了!” 我望望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有一张细长俊秀的脸,十分笑容可掬的样子。 陈大姐这时才从里面急忙跑出来:笑道:“哎,三娘来了!哎呀,胡小哥儿也来了,你还不赶紧倒几杯热茶,站着挺尸哪!”陈大姐最后一句话是骂那杂役。 桃三娘谦笑道:“不必麻烦了,我就是把点心送来放下就走。” “哎,那我拿钱给你啊。”陈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到柜台里去拿钱,又使唤小杂役去给王员外家的人让座喝水。 那人却是奇怪,居然走过来向桃三娘一揖道:“这位是欢香馆的老板娘吧?劳烦您做的点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道:“这没什么。” 陈大姐拿出钱来要递给桃三娘,那姓胡的却连忙止住道:“其实今天来,是要请陈大姐以及做点心的师傅一起到员外家里去坐坐。先前两次做的年糕特别好,我们老爷也爱吃,我们姨太太这几天虽还在坐月子,但也是总想当面向二位道谢并且回赠些礼物呢!所以让我务必要请做点心的人一起到家去,外边都已经准备好马车了。” 我有点疑惑,先不论王员外究竟有没有吃过三娘做的年糕,怎会这么巧,这员外家的人一来就立刻说要请桃三娘去家里坐?要说原本只是来接陈大姐一人才对,桃三娘不过帮他们家做点心而已……但看那人邀桃三娘说那些话的神情,却又并不只是出于客气。 陈大姐也有点错愕,但嘴张了张,还是没说什么,便吩咐杂役道:“你看着店,待会儿陈大哥回来就跟他说我去王员外家了,晚点就回来。” 王员外家仿佛是住在仁丰里南端的街口,我从小就听老人说故事里讲过,仁丰里北端西侧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当年曾侍郎被奸臣谗害,不但人被斩首,连房子都抄了。后来的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马上给曾侍郎平反昭雪、还了他清官的名声,并且把那幢房子仍让曾家的子孙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尸身还敲锣打鼓地送回江都西边的金匮山上风光大葬。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颠得我有点想睡,我心里数着马车拐了好几道弯,该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开一点窗布往外看,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双大红灯笼,是一座大宅的门,两只石兽伏在灯笼的光下,便小声问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员外的家了吧?” 陈大姐也往外觑了一眼,答道:“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却没有做声,方才因为我们几个女的坐车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这会子她好像有点累,一直是闭着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准备好马上就要下车了。但奇怪的是马车又走出好长一段还没有停下来,我又揭开窗布看看,马车则已经走过了刚才那个大门,我看了看陈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样往外张望了一下,看她的样子,莫不是也没到过王员外的家? 马车终于停了,姓胡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让我们下车,我跟着陈大姐后面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小门,姓胡的抱歉道:“从这个门进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较近,从正门走人太多。” 陈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人!” 我不敢做声,这种大户人家的排场就是不一样吧。 门里闪出一个人来,脆生生地问道:“接来了?” 我转眼去望时,一个青颜色的衣服一晃,我手里正提着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过去。 “请进。”姓胡的年轻人做个手势。 陈大姐先走进去,桃三娘一路都没说话,这会子我看她微皱了眉头,进到门里,就是一个狭小的空地,分别有两条长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着食盒一溜烟就看不见了。年轻人带着我们走,不知何时,他的手里多了一盏灯笼,从长廊甫一转过去,就是一幢二层小楼,楼里灯光通明,似乎有许多人,传出许多欢声笑语,中间还有婴孩的啼哭呢喃声。 “姨太太就住这院子?”陈大姐似乎带有疑惑地问道。她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我也循着她的目光到处看,虽然天黑得深,但借着灯光还是能看到四下里十分荒凉,院子里好像没摆什么像样的盆栽。我们脚下也踩着许多枯草,地面看来是许久没人打扫收拾的了。 这里就像个极少人来光顾的偏厅角院,难怪陈大姐会疑惑问这里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轻人呵呵一笑,忙解释道:“因为这边安静,不比前面人多口杂。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养一段时日,况且产褥也是血光,宅子里的其他人也得避讳一点不是吗?” 他似乎说得有理,陈大姐也就不好再问了。 有个下人打扮的女人从楼里伸出脑袋张望,然后惊喜地回头朝屋里喊:“来了来了!请到了!” 年轻人则继续毕恭毕敬地把我们引到那幢小楼前,楼里就走出几个女人,我一眼看见其中一个个头最矮站在暗处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刚才接过点心盒的那个。但她总没有露出正脸,我却还是觉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贵客了!”为首一个女人说着,赶紧让出路请我们进去。我看她也就二十来岁模样,穿着一身鲜艳的粉色桃花长袄,头上簪满了珠环,眉眼十分妩媚。 “这位是我们的二姨奶奶。”年轻人告诉我们,但明明是陈大姐走在前,我看着这二姨奶奶眼睛却一径望着三娘,完全不把陈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见着您了!”另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也这么殷勤地笑道。 屋里便是一个待客的大厅,点着好几盏红蜡,照得亮堂堂的,丫鬟奉上茶果,那个二姨奶奶又对我们说:“这就叫她们抱孩子下来,今天老爷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1章 雪花酥(3) 我看桃三娘还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陈大姐面子上也很难看,但她也没有再说话,估计是想等她妹妹下楼来见面了才见分晓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婶娘说的不是假话的话,那陈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产了的呀。 这一屋子人坐着,陪着我们喝茶闲聊几句,桃三娘不大答理二姨奶奶她们,她们就提着话头跟陈大姐说,又问她有没有孩子,茶馆的生意如何。丫鬟又奉上一盘鲜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红彤彤的大柿,我正惊讶于这种季节居然也能有鲜果待客,果然是富贵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让我们吃,我刚想伸手过去,桌子底下却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皱着眉摇摇头。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陈大姐拣起一颗青梅,我看着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倒没什么异样。 一个抱着襁褓从楼上走下来的女人,让我顿时惊呆了。 她穿着蜜色的袄子,一脸喜悦、亲亲热热地对陈大姐喊一声:“姐!早就想让他们接你过来了!” 陈大姐似乎对她热情的模样有点失措,连忙站起身走过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着那个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见,怎么看着却是完全两个人?前两日我明明看见她在飘小雪的天里,手抱着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凄凉无助的神情,还向我讨吃的,可今日怎么又这般满面春风,身边还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围拢着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还是没有做声,见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个女人,记得隔壁婶娘说过,陈大姐的这个妹妹比她小七八岁,但与陈大姐的关系却似乎一直很生疏。平时街坊也没见过她们走动,甚至陈大姐连话语间也未有过提及,可这会儿看那女人对陈大姐却是非比一般的亲近,一边让陈大姐看她的孩子,一边不间歇地说道:“早就说想接你来我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铺里的事多。姐啊,我就说你也别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让姐夫去忙……送来那么些点心也真是让你破费了,我那里有一匹榴红的缎子,待会儿裁一块你带回去,应该还赶得及年节前做件袄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陈大姐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嘴上一直答应,接过襁褓来看里面的孩子,倒是连夸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边那个二姨奶奶也站起来:“对了,你们吃晚饭没有?”说着就过来拉我,我身子一歪躲开她,就想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样,陈大姐也笑着将襁褓侧过来,这时旁边还有一个青衣的身影跑出来,似乎想要拦住她―― 襁褓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正中露出一颗黄毛茸茸、正酣睡着的小脑袋,尖尖的小嘴,眯着细长的眼,我还以为看错了,闭一闭眼再看时,还是一样,我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陈大姐还说:“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着襁褓脱口而出。 陈大姐骤然变色,低下头再去看时,一下子惊呼出声。这时,旁边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襁褓夺过去,陈大姐下意识抬眼看她,我也循着她的目光看时,恰好看清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见过不止一次到欢香馆买点心的城外荒冢里狐狸家的! 陈大姐再转过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还是穿着蜜色袄子的人颈上,却赫然变作一张长鼻子长嘴巴的狐狸脸! “啊……”陈大姐连惊带吓,怔忡之中看着便脸色煞白,双腿抖着,两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软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旁边那二姨奶奶过来拉我:“没事的、没事的,她就是昏过去了。” 我也惊得仿佛手指尖都冰凉了,不由往后一闪,便往桃三娘身边躲。 二姨奶奶还是一张笑眯眯的人面,她不紧不慢地道:“哎,吓着了,怪不好意思的,这媳妇刚生完孩子,阴阳还弱着,连原形都显出来了。” 那穿蜜色袄子的狐脸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还是迷不到这小丫头的眼睛啊,都说人的孩子眼睛干净,人大了才受蒙蔽了……”她笑的样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朝桃三娘略一躬身道,“不但劳驾您做点心,还来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见陈大姐真昏过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这地界上我们各不相干的,何必虚礼客套?不过……”她眼光一扫四周墙壁天花,“你们不该占了人家房子,还把这家的女人弄得小产只剩下半条命!” 二姨奶奶连忙摆手道:“绝没有的事,这员外的小老婆系被他三姨太下堕胎药给害的,兼之她原有宫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现如今人已经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虚散的。” 桃三娘并不相信。冷冷地又问:“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数,怎轮到你们霸占进人家家里来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礼道:“这里虽是在王员外家宅里,但这楼也丢空许久无人居住,他们家人平时更不常来这小院。我们住进这里,也实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远道而来,却即将临盆,城外那幢老坟里再住不下,便占他这一空楼暂避风雪罢了。王家姨太太之间那点争宠斗狠之事,我等只看在眼里,但决无插手他人之意。” 我听着她们说话,这时已经渐渐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我见过陈大姐的妹妹,她抱着个小孩……还问我要过吃的。” 其实我不确定那白衣女人是否就是陈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术把自己变成与她一般的模样,也是为了给陈大姐看她妹妹的模样吧? “哦?”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这时才笑道:“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连生魂都能看见呢。” “生、生魂……”我又结巴了。 “她妹妹在这一带只有陈大姐一个亲人,她的一段生魂离了体,家乡太远回不去,就自然会去找她最近的血亲。”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这些人,左右不过都是一个欲念虚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强求一个得不到的,将真的也置若罔闻,只把假的唯恐失去,有时是看着他们实在可怜,但实际上即便帮了她一时,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后。” “桃娘娘说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虽然不大懂她的话什么意思,但看样子是说陈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陈大姐还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让她身子靠在桌脚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会怎样反应?即使两人从小感情不太好,但陈大姐还是记得她妹妹自小就爱吃雪花酥呢……我心里油然一阵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脸上只是漠然的神情,这样的事情,她看得太多,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这时襁褓里的狐狸孩子醒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青衣丫鬟赶紧把襁褓交回那穿蜜色袄子的女人手里,但她的脸还是毛茸茸的狐狸样,我不敢看。 孩子的声音似乎让桃三娘想起什么,她忽然一笑:“你说你们没有插手这王家之事,可说到底你们还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义,找陈大姐要点心了吧?陈大姐还是花了六十斤点心的钱,按这个说法,你们却该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后脸上有点尴尬,赔笑道:“桃娘娘说得是啊……哎,这寒冬腊月里,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儿,我们走吧。” “走?那我们扶她一起回去?”我指着陈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们带来的,他们自会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桩事情,便觉安心了。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二姨奶奶也过来挽留:“桃娘娘,可是我们怠慢了,您这就急着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与河水同,若爱吃我做的糕饼,便使世间的银子去找我买就是,其他的我们不必交际。”桃三娘的一句话把那二姨奶奶回绝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却不敢再说什么。我随着桃三娘出门,门外领我们来的年轻人要送我们,桃三娘也摆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对我说,不必担心陈大姐,狐狸会送她平安到家的,刚才看见的事也会忘掉;至于狐狸他们想吃糕饼,其实也没必要大费周折让陈大姐帮忙买,他们是想找桃三娘求问些事。至于是什么事,三娘却只是笑笑不说话,看样子她是不打算帮忙的。 我笑说三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走这一趟?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没人吃了。”桃三娘若有所思地回答我,“让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烦了。陈大姐其实对她妹妹还是十分记挂的,她妹妹心底里也仍是把她当最亲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兴许陈大姐自己心里有感触,但无奈看不见罢了……唉,这人心,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时候就这么简单的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这些话三娘即使告诉我,我听完也似懂非懂的。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洁白地铺陈在食盒内,桃三娘阖上盖子递到陈大姐手里,笑着说:“你帮衬我这么多回了,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过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给钱可就是看不起我。” 陈大姐有点不好意思接过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爱吃啊,我下次再给她多做些,不过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这么贴心照顾,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临走时,还叮嘱一句,“替我代问声好。” 陈大姐笑着答应去了。 我在一旁看着她走远:“三娘,她妹妹没死,真是万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头:“狐狸救她,也是帮他们自己的修行积德了。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死,并不代表害她的人就会甘休。她只要还活在那家人家里,就不会有安生日子过,所以她这一次活了,没准下一次还得死,总归都还是一样的。”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2章 焦茶水(1)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点水一般触动几丝涟漪,几下勾画后,那汤纹水脉便显出物象来,随着男子的吟诵,那水面跃起一颗水珠,竟是一条小小鱼儿的形状…… 阳春三月间,青绒一般的柳絮飘满江都城。 小秦淮畔的野桃、连翘、香兰以及春鹃都开了,嫣红嫩黄的顺着河岸延绵开去。 最近一些日子,柳青街欢香馆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游春踏青、商旅行役的都络绎不绝。 这天,一个年约三十,白面徽须的男子,带着个斯文干净、背包袱的书童进到店来。店里已有两桌客人在喝茶,他便择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李二过去招呼,那书童一摆手道:“我家先生在等人,你也不必倒茶,就请借风炉来一用吧。若有上等松炭,也请一并拿来。” 李二也不多言,答应一声就去了,不一会儿便将他们要的捧来。 只听那书童对那男子说道:“公子,不若小的到门外去看看,那王员外该到了。” 男子点头道:“那便去吧。” 书童走出门口,不晓得是不是飘过的柳絮进了鼻子,他大大地打个喷嚏。 我抓着自家养的乌龟在竹枝儿巷口地上玩。柳絮满地打滚,我攒起一把在手心揉成一个团,方才那男子和书童进店我已经看见了,但没在意,这会儿书童又走出门外来,朝着柳青街两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果然有一辆马车行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我看看天色,已时近正午,桃三娘肯定在后院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了,不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我带着乌龟溜到欢香馆侧门,从侧门进到后院。 新摘下来的嫩芽笋,切一指宽的小片配木耳、火腿丝,以及麻油、盐、酱油、酒炒,便最是新春里该尝鲜的小菜! 我吸着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将菜装碟:“呵,月儿,帮我把那边青的、红的苋菜都拿起来沥干水,待会儿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应着去帮忙。 这时从屋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口里念道:“古人云:茶之味香隽永,恰如灯下路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员外,你说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说的才是至真道理,我虽卖茶,但与公子你相比,却是粗俗人一个!”接话的人比先说话的看起来要年长不少。我抬眼一瞥,才发现他就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王员外。 说话的人,也就是方才带着书童进店那男子,他拿腔拿调讲的那些我都听不大明白,想必是个读书人吧?可他们到后院厨房来干什么? 桃三娘殷勤迎上去,笑着问:“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人斯斯文文地先作了一揖,然后道:“久仰欢香馆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桃三娘摆摆手:“哪里哪里,客人实在见笑了。” 那人的目光审视一番厨房,看见炒好的笋,更高兴道:“笋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当年陆放翁一首《野饭》诗里就把笋喻白玉,觉得素馔更胜荤腥鱼肉。我等虽然没有古人的风骨,但对道理却是认同的。今日不若就请桃三娘给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员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员外连忙附和道:“和公子说得有理,就劳烦桃三娘你做些干净素斋来吧。” 桃三娘笑着答应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铁锅在火上烧干油腻,并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笋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给王员外与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将我洗好的青、红二色苋菜分别切小段,过一下滚油之后,青配豆腐皮,红配冬菇丝,酱油麻盐拌好,盛上碟子显得青红相间的,清香诱人。 看着他们做好了菜,我便把乌龟放在大石磨盘上,帮忙把菜端出去。 风炉子上煮着一罐茶水,书童摆好茶碗并小心翼翼将茶盛出,王员外的一个小厮再把茶碗递到桌上。王员外做个请的手势:“和公子,尝尝这水,这可是我年前贮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让府里的丫鬟清早时从桂树上扫下来的。” 我把托盘拿到桌边,然后轻轻端起碟子放到桌上,只见那和公子细细饮一口茶,品味一番点头道:“嗯,水是好水,只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饴。” 这时旁边的书童把水罐从风炉上移开,我忍不住伸长颈子瞥了一眼罐内,不知他们烹的是什么茶叶,水面一泓青翠如碧的颜色,我隔着几步远,也能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但我不敢停留,对他们道了一声请慢用,便回到后院。 桃三娘已经又做好一道松仁烧豆腐,看见我走回来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个茶戏的高手,说不定待会儿还能看见他变戏法呢。” “变戏法?”我一听就来了兴致,“什么是茶戏?” “嗬,我也只是听闻过,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摇摇头,将豆腐放到我手里的托盘上。 正走出去,听得王员外又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礼节章法,更读不进书,我请和公子来这一趟,也是想让他跟你学习一二。和公子这样的大家风范,才能使得他那顽劣之徒自惭形秽啊。” 我心忖:早就听说王员外的大儿子不务正业,花钱散漫,原来他老子现在要请来老师教导他,不过这人看来也就三十左右,年纪并不很大。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桃三娘从里边出来,亲自替王员外他们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对饭菜自然是赞不绝口,又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斯文话。王员外原本没有正眼看过桃三娘的,但因为和公子一径夸奖,才对桃三娘仔细一望,露出真正惊讶的形容来,连说枉他住在江都这么些年,这方圆一带竟有这么一位美貌厨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门外跑进来一个人:“员、员外,找见大少爷了,他昨夜喝多了几杯酒,方才我们才在大太太的佛堂里发现他的,用蒲团做枕头,地上躺着睡了一夜。小的们已经请他起来了,待梳洗一番就来。” 王员外顿足道:“这不肖的东西!让他立刻过来!” “是。”那人应着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着看变戏法,店里还有好几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着,桃三娘还要到厨房去替王员外他们做些小点心。我去后院石磨上把乌龟拿回来,然后自己到柜台前找一张空椅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员外却一直在聊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伏在桌上听着,这时间一长,眼皮子渐渐觉得发酸,便想睡,乌龟也是没精打采地缩着头一动不动。店里的其他客人们吃完饭,都接二连三结账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一阵脚步声把我吵醒,我睁眼看去,是几个人急急进了店来,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站在王员外他们面前,眼睛只敢望着脚面,十足像是做错事的模样:“爹……” 这位王公子说话声音很小,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这位传闻中极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来身量消瘦,对王员外的态度十分畏惧恭谨,乍看来并不如别人说的那样顽劣不堪。 “嗯,你来见过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和公子。”王员外道,又转向和公子,“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点头,抬手示意:“请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着头,也不说话。 王员外气得斥道:“不是才睡醒来?大白日里就这么没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只手局促地抓了抓耳朵,期期艾艾地道:“昨、昨夜做了个噩梦,被鬼追着满屋子跑,直进了娘在生时的佛堂里,才得安生了。” “当着人面也敢这么胡说八道!”王员外更加生气,斥责道,“怎么不说你自己昨晚灌饱了黄汤?” “爹,我没骗您,昨晚真的邪门儿了,今天醒来的时候,还有更奇的事呢!明明你说过除了清明或初一、十五、忌日,平时不许烧香的,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来的香灰,堆起三座坟包似的形状,还有一条黑蛇盘在那里,尾巴是分叉的……” “闭嘴!”王员外真的生气了,厉声喝道。 王葵安这才住嘴不敢再说下去,但还有点不忿的样子,嘀咕一句:“下人们也看见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头对自己书童说道:“把我做的那茶煮来。” “是。”书童答应道。 我见那书童在包袱里拿出一只锡罐和三个黑色的茶碗来,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后,又问何大要了个干净砂铫煮水。我看他手脚麻利娴熟,用一把随身带的扇子把风炉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炉子旁盯着铫子里一动不动。 这时桃三娘手捧着托盘走出来,是她刚做好的芝麻饼,热热地散出诱人香味:“来,客官请再用些点心。” 王葵安的样子好像还没吃午饭,桃三娘手里的碟子没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礼节,伸手就抓起一块饼送进嘴里。旁边的小厮赶紧给他倒茶,就是方才书童先在风炉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气就喝个底朝天,然后啧喷嘴巴,继续吃饼。 王员外一张脸涨得紫红,似乎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却反骂不出来了。 书童将锡罐里的茶末倾入铫内,盖上铫子,侧耳听铫里的水声,不到半刻钟就把盖子掀开,拿一支自带的木质勺子去轻轻搅一下茶水,再盖上,少顷便离开火。 王员外露出惊讶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这是什么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至池塘里采的青莲花、焙香了的龙凤团、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齐舂碎混合制成。” “这里面还有龙凤团茶?怪道有如此兰桂一般的香气。”王员外惊叹一句,觑了一眼旁边那仍顾着吃饼的王葵安,忍不住斥,“蠢材!还不快向和公子多学着点。” 我趁着没人注意,也挨近了他们的桌子,只望着那书童,他正用木勺将茶水舀出,倾入黑色茶碗中,一时间说不清是茶香还是花香的馥郁四处弥散开来,那男子从袖笼中取出一把同样是木质的长柄小勺—— 他扬起那织着暗蓝云纹的衣袖,缓缓闭目慢慢松下一口气,袅袅的茶烟在他面前似有若无。我才发现,他的指骨修长,手掌光润,而木勺则是深赭色的。只见他正襟危坐,手腕转动,口中娓娓道来:“茶兮余香,霜露之茗,不奢求凉台静室,也不必面对明窗曲江,茶人独处,亦恍有竹月随行,打坐行吟,轻兮醍醐……” 他说的是什么,我其实并不很明了,但他语调委婉,声音轻得像风,仿佛能拂去尘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点水一般触动几丝涟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见他腕转轻柔,几下勾画,那汤纹水脉便显出物象来,男子继续说道:“太极浑圆,两极四象,森罗万千……”随着他的话,那水面跃起一颗水珠,竟是一条小小鱼儿的形状…… “啊!”周围诸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冬去春来,鱼燕往返,”那鱼儿才落入水里,随着他的话音,“新雨歇,画楼头上燕归迟。”水面一只剪尾燕子,滴溜一飞转,但波纹一散又不见了。 “到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争烂漫。”黑茶碗中,长勺之下,一瞬之间画出兰花樱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游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时显出桃花、一时又化作模糊女子的侧面,摇曳了几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几圈涟漪。 “苏轼曾有一赋《月兔茶》云: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月兔儿。”水纹中立即现出一只兔子,茶碗又是圆形的,真的就像月影里蹲着一只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听见我叫,回头来对我一笑,手下却驾轻就熟:“小妹妹,我觉得这只月里兔子不如你来得开心快活,所以,应是:伐桂不如种桑麻。” 水面最后变出一根根的小树枝干,他甩勺点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树梢叶上,长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转,复收入袖笼,看样子到此,这戏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视着茶碗之内,我这才发现,他方才虽然那样搅动茶水,但桌面却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为点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员外终于发出一声感叹,说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脸上在惊讶之余,带着一点呆滞的神色。 “怎么?像你这种毫无根器之人,得见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员外恨得又骂了一句。 王葵安却不忿道:“有句话不是说熟能生巧吗?我若拜和公子为师,也必定会勤学苦练的。” 王员外似乎更加生气:“和公子收你为徒?你这是鬼迷心窍了,你娘生你之时难产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这孽畜!” 虽然王员外一直在叱骂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却丝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递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请。” 王葵安一怔,连忙接过去:“谢、谢谢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边:“月儿,随我到厨房来一下。” “好。”我赶紧跟了她去。 到了后院,灶台上还有一碟芝麻饼,桃三娘让我吃,并且压低声告诉我说:“看完戏法就可以走开了,这王员外家接下来恐怕要出坏事的。” “嗯?出什么坏事?”我脑子里还想着茶碗中那只兔子。 “刚才那王家少爷说他看见佛龛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坟包,还有尾巴分叉的蛇,这可都是大凶的恶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边这么跟我说。 “啊?那位会变戏法的和公子呢?王员外是想请他来给王少爷当师傅的吧?”我有点急了,“他不会出事吧?” “这事我怎么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晓得这种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后来王员外他们吃完饭又喝完了茶,便结账走了,并将那位姓和的男子毕恭毕敬请回了家去。后来我又听旁人说,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举子身份,但不愿做官,乃是禀赋殊异,高山流水般的人物,当地有名的风流才子,兼之对茶道也是研究颇深。这王员外许是想让儿子能真正开始学着继承家业,不会算账管钱也就罢了,但起码把他作风处事能调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么与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计请了他来,让王大少爷跟着他身边熏染几日,也有助益不定。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3章 焦茶水(2) 旁人说到此,又欷歔不已,终是可怜父母心肠了,他元配妻子又早逝,虽娶了几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却再没动过念头,每每对他这孽子,也是既爱又痛恨的…… 此后,每相隔一天两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带着王葵安到欢香馆来吃饭,亦师亦友的模样,时常拿出好几种不同的新旧茶叶来烹调尝试。王葵安虽然玩世不恭的禀性难改,但却很听从和公子的训教。 这一日,适逢春雨连绵,午后和公子并王葵安乘马车又来到欢香馆。这时店里没客人,何大赶紧让进来,李二进去拿他们常用的风炉,桃三娘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衫,正在柜台算账,看见他们进来便过来招呼:“二位这个时候来,是用过午饭了吧?” 王葵安回头去向马车夫吩咐几句话,和公子则对桃三娘笑道:“请老板娘准备几个点心,我们吃茶。” 我蹲在核桃树下看蚂蚁做窝,看着他们进店去,那马车夫又驾着马跑了,应该是去接什么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么点心,便从侧面溜到后院去,却发现磨盘上摆了两个竹筒,上面有红纸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竹筒内装的是桃三娘新买回的茶叶吧,我也没在意。 过一会儿桃三娘从前面回来,我扒着磨盘问她:“三娘,要做什么?” 桃三娘道:“我刚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笼卷子,另外还有野鸭子肉,做成馅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着她忙活,豆沙卷实际很简单,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铺满一层点了玫瑰糖卤的豆沙,然后卷起来再切成小段,上笼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会不会又耍一趟茶戏?我想到这,就觉得待不住了,转身往前面去,当我踏进屋里时,店门口恰好也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进来,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们:“就等你们来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爱月姑娘!” 二名女子缓缓地坐下,其中一个上下打量王葵安,笑着问:“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不曾见过。” 王葵安如同获了珍宝似的忙答道:“两位是杨春阁数一数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睹芳容,只是还远不够资历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两位女子听了他的话都以袖掩口笑起来,其中一个头簪红蓝二色宝石花、穿一袭紫衣、系金银错花腰带的女子又转向和公子:“今天唤我们来有何赐教?” 和公子一边指点着书童煮水,一边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尝尝新茶,便请你们来了。这么不断下着雨,你们待在家里也是睡觉罢了。” 杨春阁我好像听说过,是江都这一带最有名的妓馆吧?据说建得金碧辉煌的,听说街坊哪位婶娘家里的亲戚在那里的二门做一个门房,每月除去工钱,单单赏银就有三五两。 书童给众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说:“这雁荡山上的叶芽儿才发,就被你们采来了?” 王葵安惊叹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试便知是哪里的茶。” 和公子却道:“叶芽太嫩,反清苦了点。”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面酥,王葵安又连忙拿起筷子问那女子想吃什么,作势要夹给她,紫衣女子仔细看看碟子里:“什么馅的?” 桃三娘答:“鸭肉。” 女子皱眉摇摇头,又看看豆沙卷:“面食吃着烧心,不要了。” 王葵安顿时火大,把手里筷子往桌面一拍,对着桃三娘大声嚷道:“再去做别的来,就没有精致点的?这么粗糙的东西给谁吃?当我们是什么人?” 我被吓了一跳,但桃三娘丝毫不恼,把两碟东西收回,并对王葵安赔笑道:“抱歉了,两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王葵安会发这样大的火,便对桃三娘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红豆糕也好。” “是,这就来。”桃三娘说罢转身回厨房去,我见那和公子手端着茶杯,别过脸去与另一女子说话,对王葵安的举动充耳不闻。 我跟在桃三娘后面回的后院,见她不做声地拿出一包粉来,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搅拌。我挨过去她身边,不敢说话,只是支着头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地对我说:“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间的水红菱,把长老了的菱肉晒干研磨而成的。” “噢。”我答应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后,前面李二又来回说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点头道:“行,这个也简单。” 我在一旁忍不住问:“这人确是有点讨人厌。”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有答我,自顾忙去了。我却犹自觉得愤恨不平,于是又溜到前头来,店里又来了几个歇脚喝茶的客人,我便帮着去倒个水什么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说说笑笑,两个女子又轮番唱了支小曲,我正无趣间,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响,两个女子接着惊叫起来。我转头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牙关紧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颤。 煮茶的书童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的双目只看得见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赶紧附身去为他把脉,眉心一拧道:“坏了!经脉壅滞,这是痰迷心窍,这病来得凶险,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儿,施针或许才能好。” 众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厮更是两腿发软,跪在王葵安身边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经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来,十分吓人。 另一个小厮却机灵点:“我去找大夫来,让马车回去接员外!” 和公子也点头:“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闻声也跑出来看了看,赶忙回去,不一会儿又捧出一碗浓浓的姜茶水:“刚好我煮了这个,给他灌下去试试。” 但王葵安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何大拿一把汤匙好不容易才撬开他的嘴,然后王家的小厮拿勺子给他灌姜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间一阵作响,当下呕出许多痰水来。 桃三娘又让李二在后面厨房搬出一块平时压腌菜缸的旧门板来,让人们把王葵安放到门板上躺下。王葵安呕完几口,身体便软一些了,嘴唇也缓过来一点颜色,但脸上还是青白。 不一会儿谭大夫被请来了,掰开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过脉,便拿出几根银针往他的手上、臂上扎了,又写个方子让小厮跟他回药铺去抓药,临走拔针时,王员外也赶来了。 一看见王葵安这副模样,王员外忙问谭大夫情形如何,谭大夫摇头说:“没有大碍。不过也是奇怪,他这样子像是受惊而气机逆乱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体内水湿不化,聚而成了痰浊,所谓惊则气乱,痰浊或随气逆,一时蒙蔽心窍因而发病的。” 小厮一旁道:“公子刚才好好的,坐这喝茶说话根本没受惊吓,是没来由就突然倒地上的。” 王员外没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摆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于是众人把王葵安连门板抬上了马车,又另外找人雇车送那两位女子回去。就在小厮交付桃三娘点心钱,王员外准备迈腿上车之际,却听见车里王葵安一声大喊:“爹!” 然后就看见王葵安忽然从马车上冲出并跳到地上,把王员外撞得跟个陀螺似的差点摔倒,幸好小厮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后,却看得清楚,只见他跺着脚朝着王员外继续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还在那里!要出大事了!” 王员外被他吓懵了,叫身边小厮:“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却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躲得飞快:“我们家里有条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问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头对我笑笑,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王葵安的样子太吓人。 几个小厮一齐上去,终于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脚踩在地上的积水中,溅得衣裤满是泥点子。王员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后强行架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忙忙离去。 据说王葵安这一病倒便一直不见好,连日高烧低烧反复不断,嘴里说不完的胡话,还时常发狂。王员外命人把他专关在一座院子里,让七八个年轻体壮的小厮轮番守护,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乐得照样清闲,隔三几日的,便到欢香馆来喝茶小坐半日,约着一些新知旧友或那两个青楼女子,品尝桃三娘做菜的手艺,有时点一桌鸡鸭鱼肉,众人就着喝热黄酒,吹拉唱曲;有时则只吃豆腐白菜、春韭水芹,喝些清茶,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春季里乍暖还寒,快要到清明这日了,这天居然又看见王葵安与那和公子二人来了店里吃饭。 王葵安本就生得消瘦,这一连将近一个月,面色更是蜡黄憔悴的,披着厚厚的大毛披风,坐在风炉旁边,却还非要自己亲自抖擞着手去烹茶。 只见他从一块茶饼上费劲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块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却很久都默不做声。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赶紧挨到桃三娘身边,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发疯。桃三娘却不在意,为他们送上了杏仁酪和精致的枣糕。 那碗杏仁酪摆在王葵安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变化,抬头望着桃三娘:“这是?……” “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终于痊愈,但也得好生保养,正好这个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道:“三娘不但厨艺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过,这春桃也是解语花。” “和公子莫拿我开玩笑了。”桃三娘摆摆手。 王葵安低头吃完了一整碗,然后又默不作响地去把烤过的茶块研成粉末,架起铫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壶好茶,自己尝过之后,才倒出一碗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摇摇头,真切地道:“我自出生便没了娘,是奶娘养大的,小时候奶娘也给我做过这酪,便是和三娘做这碗一样的味道,我多年没再吃过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义之人。”桃三娘叹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点点头。 王葵安却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声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让她有苦无处诉,最终悬梁自尽!” 我听见不由一怔,王员外家还发生了这种事?王葵安素来只是一个纨绔少爷的德行,在王员外面前还算收敛有礼,但又总是摆出乖僻且颓丧的样子,别人只说他不懂学好,偌大家业交到他手里也白费的……可莫非,就因为他心里却一直深藏了这样的愤恨?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4章 焦茶水(3)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师又更像兄长,葵安没齿难忘兄长的教诲。” 和公子双手接过:“兄实不敢当。” “唉!”王葵安深深叹一口气,接着道,“我卧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总梦见自己走进那间佛堂。据说我娘在生之时礼佛虔诚,她死后我爹也一直留着并没有换作他用,可我八岁那年,奶娘却吊死在那屋里,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总来引我到那屋里去……” “葵安,这恐怕是你思虑过深之故。”和公子宽慰他道,“你爹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别处有过错,但为人子女,哪有为此记恨的?” 王葵安又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目光落到茶铫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几亩良田,与我家的田地紧挨,我爹便顺势说要连她家的地一起买下。我奶娘家里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却有点强买的意思,后来还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脚。我奶娘想与我爹理论,但她平素又是个贤德少话的妇道人家,几下论理,都被我爹出言驳回,一时激愤想不开……唉!我总是梦见走进那屋子里,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坟……”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着小秦淮一径出到城外,都是车马和游人。 桃三娘铰了青青的艾叶做出许多青团,又掐了最尖尖的草头拌成小菜待客。 这一日的欢香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三三两两的人,车马喧嚣路过。我因帮着店里生意,不停跑出跑进地斟茶递水,送点传菜,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午后,就见王员外领着王葵安及一众家眷竟也来了,桃三娘连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旧是让小厮传话准备风炉,他要亲手烹茶。而王员外看来情绪也颇佳,笑容可掬地对桃三娘说:“我们都逛了半日,她们平时都少出门,也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今天也让她们来尝尝你的手艺。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快先上些来。” 我在一旁赶紧先把青团和草头各拣了两碟拿上来,桃三娘再领着我到厨房去,将现成的糟鸭蛋、春笋干丝鸡汤又各送了一大碗来。 王葵安从自带的包袱里拿出茶饼敲开,以炉炭轻轻烤过,没有预备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边一个小厮打下手,他独自守在炉边烧茶。王员外身边一位随行的女子许是口渴,见他这样太慢便嗔道:“大少爷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怜我们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那你就喝店里的茶水罢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向王员外道:“老爷啊,你最爱吃鲤鱼的,让小二去传厨房做道鲤鱼上来如何?” 王员外点头然后吩咐小厮:“照四姨奶奶的话去传。” 小厮刚要走,坐在王员外桌对面的另一女人却叫住:“慢着。” 小厮站住,那女人道:“老爷和我都爱吃鸭骨熬的粥,你让厨房做来。” “是。”小厮应了跑去。 王员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却发觉方才说话的两个女人之间却很有点不对盘的颜色,小厮们都是小心伺候,拿捏着不敢有错。 舀出的茶分别放到王员外和几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员外尝了,皱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么又问道,“和公子几时回来?” 王葵安低头答道:“是,和公子是回临安老家几日,恐怕还得五六天。” 这时方才点鲤鱼的那个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厮道:“这青团子好吃,带几个回去给二少爷。” 王葵安自从那次发病卧床好了之后,我再看见他时,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改过去放荡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这会儿王员外不和他说话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手,窗户外还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烟气蒙蒙的,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吃过了饭,那位姨太太就问桃三娘有没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壶花茶来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连说有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却就用王葵安刚才用的风炉子。看那煮茶的铫子里还有茶叶,桃三娘也不倒出里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开手里那包东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叶,用筷子夹了撒进去后,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还笑说道:“王老爷是最懂茶的人,可晓得我这茶是什么名堂?” 王员外也觉得稀奇:“不知。” “我这炉子里面,烧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叶,正是齐全的岁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员外笑着点头,“想不到老板娘还是个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随口胡说着玩儿的。”桃三娘待水慢慢开了,再放几颗冰糖进茶里,一时间店里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来看。 王员外连夸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艺也这么好。 “其实啊,还多亏了大少爷的茶叶,第一回的汤太浓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若只有干花和竹叶,哪能来这样的茶色和香气?”桃三娘一迭声说着,舀出几杯捧到众人面前。 众人喝了,也是没有说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够了脚,没什么特别的情状,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街上的人们议论说,王员外家里昨夜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儿上灯那会儿,先是园子里闹蛇,一条比人胳膊还粗的黑蛇突然从花丛里游出来,把路过的四姨太和二少爷吓坏了,一干下人追着打半天,足闹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打不到。 王员外和管家则一直在西厢房里谈话,外面闹蛇时他们也没在意,后来一个小厮给送进一杯茶,员外喝时说了一句,茶怎么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张罗给他换一杯茶时,就听“扑通”一声,员外翻到地上,管家过去扶他起来,却见他脸都黑了。大家都吓一大跳,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头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来的小厮还在门外,便过去一脚把他踢了,问他端来的什么茶。可谁知不曾想这一脚踢下去,那小厮栽在地上也不动了,扒过来一看,原来额头太阳穴正好触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着灯赶过来时,这人已经断气了,管家白白气得跺脚也没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报了官府,又去请大夫,王员外这时已经只有出气的份儿,没有进气的力了,几位姨娘顿时哭得震天响。管家也被锁了,幸亏大少爷王葵安出来与官府来人周旋几句,送些银两不叫为难管家,才被带走的。请得离家最近的谭大夫来之后,仔细看过了,也说不清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好叫人熬些芦根甘草水来灌下去,都没见起效,再在内关、外关、足三里等穴位处施针,半晌人还是不醒。谭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便说出还有一条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问,他才说员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须让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条古方,三国时候郭汜大将军就用过的,十分奏效,乃是用粪汁灌饮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陈年地下贮存的粪液,其性苦、寒凉,效果亦更佳。 一众家人听得大骇,纷纷摇头绝不赞同。唯有王葵安,最后还是认为活命重要,自己亲自跑到茅房舀出粪汁去灌他父亲,结果王员外还真的吐了一地,体内的毒也发了出来,面色终于由黑转红,虽然发起高烧,但还是醒了过来。 这一折腾足足闹到天亮,因为一整夜王家的小厮就满城跑,官府差人也是来回几遍,早就被好事爱打听的人知道了,一下子给传得沸沸扬扬。 王员外喝茶中毒,当时虽救活过来了,但也从此再没下过床半步。 管家误杀了人命,后来官府彻查,竟都不知道这小厮是哪儿来的,似乎是个冒名顶替进府行凶的人,官府查访好几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后使了不少银子,又帮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审理并最终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判了他个流徙罪。 这王员外家,一时间没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员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过幸好店里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伙计十分忠心又有分量,这才把几家分号的局面稳住,没有太大损失。 看着王家接连遭逢坏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后谈论,说这苗头从大少爷王葵安发疯卧病起就有了。那时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听见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里有条黑蛇云云,看来是早有预兆啊,只可惜无人觉悟到而已。 时日过着,不知不觉,花落叶茂,立夏时节,天就慢慢热起来了。 欢香馆的生意照旧是红红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间,那带着书童的和公子与王葵安二人,竟来了店里。 进门之后,坐到他们以往惯常坐的位置,仍然是书童招呼何大要风炉煮水,但看起来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让桃三娘做些素斋菜,两个人便喝着茶,低声说话。 我随桃三娘到厨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烧面筋,我便帮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他们第一回到店里来时,你就说过王员外家会出坏事的吧?” “我说过吗?”桃三娘将一把千金针泡进碗里,笑着道,“我忘了啊。” “你说过的。”我争辩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坏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见桃三娘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饭便走了。临走时,王葵安还送了桃三娘一小篓茶饼,说是答谢她的厨艺和茶艺。 后来,桃三娘有一次无意间才和我说起,王员外喝的毒茶是王葵安亲手烹制的,也是那姓和的教他的。先将毒物掺到茶团里,火焙略焦后,茶气就能掩盖毒物的怪味了,那天白天他们在店里喝的就是,但因为人多,他也不敢下太毒的,只是稍微试验一下,到了晚上才买通人帮他端一杯剧毒的给他爹喝。 我说,那王葵安怎么下得了手?姓和的究竟又是什么人? 桃三娘摇头笑笑却不答了。 再后来,那王员外因长年离不了病榻,王葵安身为长子,便自然就承担起了家业,却仍是乖张放荡,总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做派,花钱无比散漫。他爹也已经管不了他,家里上下全都只有讨好他的份儿了。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与那位教养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许是因为有他,王家的茶庄生意倒是一直不错,人们都说,有这一点,他还不算十足的败家孽子。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5章 莲心果(1) 五成稻米舂磨的粉、四成糯米粉、一成茯苓粉,用温水调匀和出软面,再擀出巴掌大的薄皮。舀出熬好的整颗粉甜莲子一勺包入薄皮中,扎成一个小肚子口袋形状,十分可爱。 江都七八月间,藕风香荷铺满塘,水红菱、鸡头米当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着板车卖这些生冷时鲜的小贩。 听说,菱角还是那些池中自种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却不太粉。 柳青街欢香馆里的桃三娘则擅烹一道鲜菱鸡汤,整只小母鸡、火腿熬出白汤,再放入剥壳菱肉,极其美味。里面还加入了性平滋补的鸡头,桃三娘说用防风熬出的药水浸泡,就能保得经月不坏,一斗鸡头用防风四两即可。 近来天气着实炎热,但小秦淮河里也长出不少荷叶浮莲。附近一带的小孩午间常去那水边游戏,我便也跟着一块儿去,有时还能采到莲蓬,摸到小螺。不过娘是不许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说女孩子大了,就得有个女孩子样,再热也不能跟那帮野小子似的脱衣服,让人看见不成体统,以后找不到婆家……可我并不太在意。 竹枝儿巷中一户林家,有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为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愿意带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门来,只爱待在家里。后来他娘亲没了,爹很快又娶了个后娘,那后娘对他倒也不错,还常常鼓动他出门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头,看见他独自坐在水边发愣,太阳光晒得他额头都是汗,脸膛儿红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叶让他顶在头上:“挡着头,别中暑了。” 他接过叶子,见我还站在水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用荷叶捧起水来,朝我“哗”地一泼。我反应过来也连忙用手划水泼向他,他身上都湿了,一脸的水却很开心地笑,此后就把我当成最可亲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边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时摘了莲蓬,也带着他一块儿把莲蓬送去欢香馆,桃三娘帮我们剥出莲子并晒干攒起来,待攒到约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筛磨成粉后,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来给我们吃。 小永起初对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惧,看见桃三娘总不敢做声,但第一次尝到莲子蒸糕后,对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亲近起来了。 这一日,何二买回半篓子鲜鸡头,桃三娘便让我和小永一块儿坐在核桃树下剥。难得今天有风,这一行街道望去,满眼都是杨柳翠绿,荫凉丝丝拂动了生气,我把乌龟也带来了,头靠在核桃树身上,看着乌龟在身边温暾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会剥,拿着个鸡头在手里跟我说:“像我家种的酸石榴。” 我把一个放到乌龟的背上,龟背隆起驮不住,又滑下来了,差点砸到它的脑袋。它伸长了脖子睁着小绿豆眼儿看着我,好像瞪着我似的,我把它抓起来放到头顶:“你生什么气呀?”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微弓着背的婆子,在欢香馆门前停下脚步。我抬头看着她,只见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计不识字,低头正好看见我,就问道:“小妹妹,这儿是欢香馆吗?” 我点头。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语了一句,抬脚便走进里面去。 整个儿的鸡头要剥开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让我们用刀,怕割了手,只拿个小竹刀让我们弄。小永没几下就烦了,拿着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蚂蚁洞。 不一会儿,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来,一边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记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须得少盐少油、新鲜干净。” 婆子点着头,走到门口低头正好又看见了我,像是想起什么,拍手道:“这丫头是你家的吗?我老糊涂差点忘了最重要一节,夫人守寡多年,谨守妇道,这多年来就没出过家门半步,家里无论劈柴、烧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绝不许踏入招家半步。就因为知道欢香馆是你老板娘亲自掌勺,她才愿意给你做这个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饭菜啊,我们家夫人是必定不会碰一根指头的。你可记住了,做好饭菜送去时,不能带你家伙计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门外候着……嗯,这丫头看着还挺讨喜,你去的时候就带着她吧。” 桃三娘赔笑道:“多谢婆婆提醒,我晓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着那婆子慢慢走远:“三娘,她方才说让你带我去哪儿?” 桃三娘俯下身来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头笑着道:“别把核桃树的根伤到了,树可是会疼的。” “真的吗?”小永惊讶地睁大眼睛。 桃三娘点点头,把盛鸡头的篮子和小竹刀拿着往后院去了,我起身跟进去:“三娘?又接到什么大买卖了?” “呵,是住在羊巷那边一户姓招的人家,要款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所以让我给做一些好饭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妇?”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来跟我说定了。”桃三娘点头。 招寡妇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婶娘在一起议论过她。说起来那招家是做绸缎庄生意的,城里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处,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连几代人丁单薄,上三代都是单传又短命,才把家当交到这一代手里。还不到两年光景,少当家年纪不过三十岁,却突然得了天花恶疾死了,身下半个子嗣也没有,只遗下个孀妇带着一岁的独生女儿自守家业,而这位招夫人倒是谨守妇道,料理完丈夫的丧事,此后便待在家中再没出过大门一步。我还记得隔壁婶娘说起她时,摇头感慨,那招寡妇原是位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小姐呢,她刚嫁进招家那年到庙里上香,她就曾亲眼见过这招寡妇,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这么年轻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妇待在家里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艺好啊?”我兴奋地问。 桃三娘淡淡一笑道:“说起来,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天灾不断的,肯多花银子吃饭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进来,双手里合着一只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惊恐万状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刚才从核桃树上飞下来的。” 我说:“别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摇摇头:“方才我捉它的时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给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儿吃?”桃三娘也凑近来看。 小永又摇摇头道:“那些哥哥们经常捉雀儿回家吃,但我不喜欢。” “但是你已经把它翅膀弄伤了,它飞不起来了吧?”我让小永的手稍微打开一点,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确是折了。 “那我把它带回家养伤。”小永有点懊丧。 这时一向不多话的何二也走了过来,桃三娘便问小永:“你还想让它飞吗?” 小永点点头。 桃三娘指着何二笑道:“这个叔叔会变戏法,你把雀儿给他。” 小永听话地把麻雀递到何二手里。何二神情淡漠也不做声,双手接过麻雀,他静默了半晌,忽然双手松开,只听得“哗”的几下扑棱展翅声音,麻雀便径直飞上了半空之中。 “呀!麻雀飞起来了!”小永惊讶地望天大喊。 “好厉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见它飞快地绕了两圈,就停到了屋檐上头,“唧唧喳喳”地叫了几句,然后又跳来跳去,十分精神活泼的模样,全然不像曾经折过翅膀。 桃三娘对此情景却并不在意,回头去对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窝菜,你去把上次我叫你收起来的那些找出来,先发好备用吧。” 芙蓉鸡燕窝羹:隔水清炖一盅燕窝,然后另取小母鸡一只,去骨刮肉,剁碎成茸,配山药条、绿菜丝,加勾芡盐水做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讲究,做好羹后且暂与燕窝分器皿盛装,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时,才在每碗羹里分别舀入燕窝。 蜜鸭:洗净后去头颈,腹内填进去皮和苦芯的白莲子,还有红糯米、鸡头米、火腿片和去核红枣,再用棉线缝严。整只浸入香料酱汁中一个时辰,取出后周身用姜汁调蜂蜜涂满,便置于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黄,再入沙锅同海参块同煨至熟烂。 糟蒸肉:用陈年香糟滤去渣滓,切里脊肉片,洒陈年太雕同蒸。 我静静地待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着身边与我个头一般高的水缸,闻着三娘放在缸沿上的一簇青水芹所散发出的淡淡沁凉气味,还有一尾大鲤鱼在水里游得正欢。 除了这几道肉菜,最重要的还有点心。 桃三娘将冰糖、荸荠切小丁调入藕粉白浆中,表面淋一层糖桂花,进笼屉蒸时间不到一刻,拿出来就是一甑晶莹的藕粉桂花糖糕,闻起来十分香甜。我咽着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凉,又转身去忙着舂茯苓:“三娘,我帮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开,让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证都舂细了就行。” “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问。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现成的,待会儿按份子加白糖一拌,上笼蒸就行了。”桃三娘说着,又去做最后一道咸点心杂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经和好面团、剁好馅料了,现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馅闻着很香,是将盐揉过的芥菜挤水,然后同配油炒过的豆腐干、冬菇一块儿切碎,拌的时候还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很别致,她总将包子上的褶儿捏得像个元宝,然后再在元宝的中央撒几颗炒得金黄的芝麻。 “已经申时二刻了?”桃三娘低头看着日阳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时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儿,帮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来,就是柜台旁边架子上那个白瓷瓶子,瓶口已经用蜡封好的,待会儿要一块儿送去的。” “噢。”我答应着赶紧到前面去,轻易就找到了她说的醋瓶,忽然小永跑进来:“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莲蓬!” 我回头看见他一头一脸不知是汗还是河水,衣服湿漉漉的,一只手里果然拿着几枝长茎的绿莲蓬,便问他:“哎?好大的个儿,怎么找到的?” “藏在叶子底下,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带了小永一块儿到后院去,桃三娘已经在做茯苓糕了。正说笑间,那江婆婆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见桃三娘就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闻到啦!” “呵,婆婆您怎么来了?”桃三娘连忙笑着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刚到生药铺去抓药回来路过,人年纪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里的一包东西。 这时何大倒了一杯茶送过来,江婆婆并不伸手接,只是让他放在那里,然后才过去拿起来喝着。我起初对她这一举动没有在意,但后来去了招家,才知道这是招家的规矩。 桃三娘提着盛菜的食盒,我尾随其后捧着盛点心的食盒,通过两道门,穿过招家气派的前厅,来到后面一幢二层精致小楼的院子里。我发现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洒扫杂役的都是婆子。两个腰圆膀大的粗使丫头正在搬一架屏风,在院子右侧搭着一座郁郁葱葱的葡萄架,架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椅子,两个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围拢在一个穿一身白衣裙的妇人身边,其中一个为妇人扇着扇子,另一个则正递上一碗茶,嘴里还说着:“奶奶请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送菜来了,奶奶先过目吧?” 我捧着点心盒子总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径看着地,这时站定,才抬起头望向那妇人,这一看不要紧,倒把我给吓得手差点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妇长得像夜叉,她年纪看来与桃三娘相仿,长着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显得颧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涂着白粉,双眉细长,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头不期然间与她对视,顿时心里一惊,好像犯了错似的连忙又低下头去。 桃三娘掀开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请过目吧,若有什么不满意,我马上回去重新做了来也行。” 招寡妇这人看来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几眼,微皱着眉头道:“那道羹看来还不错,蒸肉这么油腻腻的,谁吃?” 江婆婆赶紧说:“换了这个,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妇不做声,桃三娘又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盒打开来,招寡妇又看了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样问:“这是什么?”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尝尝。”招寡妇吩咐道,旁边丫头便去拿来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来盛在小碟里,与筷子一齐送到招寡妇手中,招寡妇便夹起糕送进嘴里。我仔细看她吃东西,只见她的口只是轻轻张开一点,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进去,我暗地思忖:“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大户人家的礼数吧?” 招寡妇抿着嘴,我几乎看不见她咀嚼,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嗯,这糕点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厨房里做的好多了,欢香馆老板娘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桃三娘谦虚笑笑:“哪里哪里,这微末伎俩,糊口罢了。” 招寡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没看见她嘴巴上沾了什么,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东西,就得拿手绢擦擦吧?话说起来,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长长的,又白又细……那头上的发饰也好漂亮!额角别了几颗圆润素白的珠串,头上斜插着几支银花嵌玉的钗。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爷……” “咳!容儿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写好了没有。”招寡妇眼角也不瞥地打断了江婆婆的话,侧头去对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领命走了。 江婆婆语塞,许是当着我们这些生人面,很是丢了脸,那张长满褶子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么僵了半晌,招寡妇端起茶碗要喝茶,举到一半,看见江婆婆还站在那儿,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没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们都不做声地站在那儿。 招寡妇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板娘,你还会些什么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荤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6章 莲心果(2) “嗯,老板娘做的点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来。我爱吃些莲子菱藕这样的东西。”招寡妇说话的语调声音缓慢低沉,但却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命令,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她可怕。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也该准备些东西,送去高邮露筋祠里供奉。”招寡妇想起来什么,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账房会准备的,我再去吩咐他们一声别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当桃三娘带着我退出招家,一齐往回去的路上走时,我还十分疑惑不解:“三娘,为什么要去供奉高邮的露筋祠?只听说过供奉神佛的,却没听过供那里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问我。 “听说过的呢,那里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为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肯进屋里去与男人共处一室过夜,所以被蚊虫咬死了。”我回忆道。 桃三娘点头笑道:“招家奶奶是个寡妇,她当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为她是寡妇?嗯,对了……我听说烈女寡妇都要立贞节牌坊的,死后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桥了,一辆马车轧着桥上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往我们这边走来。这条路很窄,我们本能地往边上靠了靠,马车是往羊巷去的,从我们身旁跑过,掀起一阵尘土。我捂住口鼻,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马车。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觉得她的嘴角上扬,似乎透露出一丝莫名叵测的笑…… 桃三娘用莲子做的一道甜点小食,叫莲子缠。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要把煮熟去皮去苦芯的莲子拌薄荷霜、洋糖,让莲子在其中滚过粘满整颗,然后微火炉上慢慢烘干,这其中糖会慢慢融化,能拉出丝丝缕缕的黏丝,这就像缠住莲子一般,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时也须注意,不要用老藕,因为它一煮成泥,没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头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签封口,加糖与桂花煮半个时辰,以软熟为宜。桃三娘让我尝尝,告诉我这糖藕必须以一咬就断但不粘牙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节,桃三娘也告诉我一个诀窍,把藕节洗净淤泥,晒干攒收起来,可以加红枣煮藕节茶,能开膈补腰肾,活血脉,尤其有止血散淤的功效,产后妇人和吐血病症者饮用最好。 山药糕,我也会做的,先熬出甜红豆馅,再把山药去皮蒸熟、捣烂,和上一点糯米粉,冰糖化水后调匀,拿糕模子印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豆馅山药糕,再上笼屉蒸熟即可。 我问桃三娘说,招寡妇家里真的一个男佣人都没有吗?寡妇守寡要守一辈子,那些大人都说,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到死,下葬埋了坟上都会冒青烟…… 桃三娘笑笑:“冒青烟?谁看见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烧柴禾才有青烟,寡妇的坟头为啥有青烟?寡妇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了?烧成这样?”看见我惊诧的神情,她又摸摸我的头,“说笑的。月儿,贞节对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对这话半懂不懂,也就不以为意。 做好这几道点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头炎炎,知了在柳荫间聒噪,没有一点风,青石板的地面都晒得发白。 我走到竹枝儿巷口的家门前,无意间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巷子里很安静,远处的拐角一块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小个儿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双脚来回蹭着,我走过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永把一颗石子儿踢得滚出好远,抬头看看是我,又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却不说话。 我更觉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额头都是汗,忙问他:“咋了?” 小永的嘴扁着,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滚了下来,带着哭腔回答道:“弟弟没了。” “什么弟弟?”我更惊讶,据我所知,小永并没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抽噎着答道:“二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刚、刚才她在院子里晒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呜呜呜,二婆婆说是我贪玩把水泼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亲,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说话肯定十分难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了几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却仍是咬着嘴唇低着头,双脚胡乱地踢着地面。 这时娘从院子开门走出来喊我:“月儿、月儿!” “哎!”我赶紧答应了一句,然后拍拍小永的肩膀说,“下午再找你玩儿啊,别乱跑,碰到人牙子!” 刚跑回屋门口,我娘便一把把我拉了进去。我正纳闷娘干吗突然叫我,娘小声说:“小永他二娘刚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灾,你这两天先别近他了,怕会沾上秽气的。” “噢……”我被娘那种神秘兮兮的语调和神情吓到了,只能点头。 饭桌摆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两人坐下喝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怜。” 我娘点头叹道:“她才嫁进来半年吧?人挺好的,对小永也不错。唉,怎么这般不小心?她老娘气急了刚才一个劲儿骂小永,我们家都能听见。” “哦。”我想怎么在欢香馆没听见,又或许因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后院做点心吧,锅瓦盆叮当响,所以听不见了。 我跟娘说,下午还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妇家,娘又问了我今天学做了什么,我便告诉她。现在我爹娘已经把我当桃三娘的学徒看待了,常念叨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艺更好,我跟在她身边干点事,总比到外面疯跑瞎玩的强。 午后,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飘来一大团阴云,“轰隆隆”滚过一声闷雷的震响,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为雨会下得很大,然后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钟,那雨珠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连不成线。 “来,打伞走吧。”桃三娘找出两把油纸伞,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黄色花纹,一把则是旧的,伞纸一处边沿都被撕开了小口,但却是漂亮的淡蓝色。桃三娘让我用新伞,她自己打那把旧的。 “嗯。”我接过伞并拿起一个食盒,这里面盛着四只黄酒清蒸鸽子雏,我不晓得桃三娘怎么突然想起做这道菜来,但也没多问。 我跟着桃三娘身后,我俩各撑着伞走过柳青街,过了小秦淮,转过两条巷,再穿过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这条路绕远了?” 桃三娘站住脚,回头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撑着的旧伞上,伞被雨水打湿了,颜色也随之变深,反而与她身上那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听她淡淡地说:“这里可以到羊巷的后头,我们从那边进去,我听说那边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萝,还有紫红、大红的牵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茑萝?就是爬藤开小红花的茑萝吗?还有大红色的牵牛花?”我惊讶问道。 “是啊。”桃三娘点头,又无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牵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们还可以改天一早过来看。”我笑道。 我其实从未走到过羊巷的巷尾,这一带似乎原来有过个宅子,但已经坍塌破败得十分厉害了,只剩下几面矮墙根还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更显得绿叶葱郁。果然有好多牵牛花爬满了这里,树干和泥墙上到处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来都是脏脏的紫颜色。 我张望一下,没看见桃三娘说的茑萝,便打算走到泥墙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牵牛花的绿叶藤蔓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话就得踩在它们之中。 桃三娘连忙喊住我:“别进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说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说道,抬起脚小心地往里走。 雨已经渐渐小了,轻轻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响,我不想把牵牛花的藤蔓都踩烂,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开一些才把脚跟下地,其实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浆,我有点后悔往里走了,这鞋子是娘亲手给我做的呢,专门拣出爹做活儿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这样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脏了回去洗还是麻烦。 桃三娘笑着说:“回来吧,那边好像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又怕被藤蔓绊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脚乱的,桃三娘在前面边走边招呼我:“这边、这边,这条小路应该是通往羊巷里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阵风吹过,把梧桐树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来,飘到我脸上,差点溅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却听见耳后的“沙沙”声更加急促起来,这声音不像是风,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脸,才回过头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叶藤蔓被一个黑影带着扬起,我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长颈子上,撑着一颗斗大的黑脑袋,一对足有鸽蛋大的黄色眼睛瞪住我! 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里怔怔地盯住它,手里的食盒“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过神来,大喊:“蛇……有蛇!”我想迈开步逃,脚却软得跑不动了,不由得跌坐在地。 这是一条大得离奇的黑蛇,不知道是从哪儿蹿出来的,吐着血红的芯子,张口欲噬。我顾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撑着赶紧再爬起来,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喊起来:“啊!三娘!三……有蛇!” 没跑两步,我脚下一软又摔倒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向那蛇,还好那蛇并没有追着我来,反而是低下了头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倾倒着,那里面装的几只鸽子雏滚了出来,大蛇张开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来,完全也不理会我了。 “月儿!怎……”桃三娘似乎闻声赶了过来,但一句话说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后退。 我慌乱之中,手里还拿着那把伞,桃三娘拉着我走,我就顺手把伞朝那蛇头上用力掷过去,然后跟着桃三娘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远,进了羊巷,我们才停下脚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东西,俯下身仔细摸摸我的脸和手,轻声问我:“月儿,你没受伤吧?” “没、没事。”虽然惊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头往来路看看,“还好,那蛇没追来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让你别走进去,你偏不听,你看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再次发觉手上少了东西,嚅嗫着道:“三娘,那鸽子被蛇吃掉了……伞也丢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没怪我,只是说算了,不值什么。说着话,我们就走到招家门口了,我说我这副样子,就不进去了,桃三娘说也好,便让我在门前等她。 看门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给了我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大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凶巴巴的,我一句话不敢问,完全听她的话坐在那儿。可我身上脏兮兮的泥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赶我到别处去,只是撇着嘴用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几次。我只好低头去拧我的衣裤,假装没看见,可不曾想这更触到她的霉头,她终于大声说道:“哎!哎!小丫头,这里我中午才冲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这些黑脚印哟,还把脏水都拧到这儿,待会儿还得我再冲洗一遍……” 她唠唠叨叨地说教着,不比骂好听多少,我没办法,只好摊开手哪儿也不敢动了。 这时由远而近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马蹄子和车轮碰地发出的声响使得那守门大娘立刻从门里探出头。马车果然在招家门口停住了,守门大娘拿出一把伞上去迎接:“表少爷来了。” 车门帘子掀开,走出一个戴着斗篷的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江都这一代有名的富户茶庄王员外家请来的点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欢香馆吃饭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来他就是招寡妇的表弟啊。我心里暗忖道,也难怪啊,招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跟和公子家里是亲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大门里去,桃三娘还未出来,我只好坐那儿继续等。 不一会儿,桃三娘出来了,这时雨也停了,她提着空食盒带我往回走。我本想问她要不要回去捡那被我扔在牵牛花丛里盛鸽子的食盒,但想起那蛇还是后怕。就没敢说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这回事。我便问她有没看见和公子,刚才我看见他进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没有啊,我也没看见招寡妇,就看见她的丫鬟,听她说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楼上房间里没下来。我只是去了趟厨房,在那儿顺便和江婆婆聊了两句而已。” “噢……” 自从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小永并知道他二娘小产的事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看见他。因为娘告诫我这段时间别太去亲近他,所以我心里虽想起不免担心,却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门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经被人救起来了,河边围着好几个大人,都是这附近认识的街坊。一个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出几口水醒来了,正“哇哇”哭着。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7章 莲心果(3) “我说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边玩儿的。”一位婶娘在一边絮叨着,“水里阴气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一个人到水边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见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呜呜呜……那个弟弟一转过来,他居然没有脸!呜呜呜,我吓一大跳,就掉水里头上不来了……” “没脸的弟弟?”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周围的几个大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反而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小永的爹赶到了,他连连谢了大伙儿,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个婶娘还提醒他,最好带小永去找生药铺的谭大夫看看,开个压惊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个卦姑、师婆看看。小永的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远了,我见其他大人都散了,又不好跟着小永他爹走,更不敢继续留在这里,便习惯性地就朝欢香馆跑去了。 欢香馆里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柜台打着算盘算账,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异,便问道:“月儿,又怎么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讲了一遍,桃三娘点头:“难怪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小永是看见鬼了吗?”我问,说到这个字眼,我就心里不由地一阵发毛,“为什么是个没有脸的小孩子模样?” “那河里……”桃三娘继续打着算盘,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东西没有?那些人家里吃打胎药把孩子打下来的,因为胎儿和胞衣都还小,不至于像那些已经下地的孩子那样,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里啦……没长成的孩子,哪有脸?” “啊?”我听傻了。 “老板娘!来两碗阳春面!”有两个客人进来,一边坐下一边嚷。 “哎!”桃三娘连忙过去招呼。 我犹在发怔,难道说,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进河里去了?我只听说过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没有见过,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里偶尔能看见漂过淹死的鸡,但绝没见漂过死孩子……我又打了个寒战。 刚才叫阳春面的两个客人是两个脚夫模样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后院去给他们张罗吃的。他们喝着茶,就说起来:“你听说没有,羊巷后面那片荒地里闹妖怪?” 另一人说:“听说了,那后面原来不是有一幢祠堂么,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败了,现在也没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过上月就有人晚上经过那儿,莫名其妙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来看,身上什么也没丢,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脸黑气,回家以后就病了,现在还躺着呢。” “他们有人说是女蛇作祟。”挑起话头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什么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兴趣。 “女人呀,心里面存着念头呗!就是那种……”这人说到这儿就笑起来,笑得很难听。两个男人凑到一起,说话声音更小了,我虽然听不见,但也觉得那人很恶心。 何大端着面出来,桃三娘走到身边拍拍我,笑着对我说:“来,帮我去剥点菱角肉,待会儿做汤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后院去,方才那二人说的话桃三娘估计也是听见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后面来的,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不问了。 招寡妇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吃不下什么油腻荤腥东西。有时候想吃桃三娘做的点心了,便会叫江婆婆来欢香馆传话让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后院帮桃三娘剥莲子,听她站在磨盘边和桃三娘闲话:“请过好几位大夫来看过病了,说是心肾不交,所以哕逆不止,什么伤中,乃至心虚赤浊,十二经络血气不畅……唉,我都忘了还说啥了,数了一大堆病兆,总之都是心病难治,就开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药都不见起效,银子还花了不少!啧啧,我家小姐也担心得什么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边伤心难过……” 桃三娘也欷歔道:“小姐今年才七八岁吧?希望夫人病体尽快痊愈啊,虽说人命天定,但夫人是个贞洁守礼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么!”江婆婆咂着嘴皮子摇着头道,“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来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一边爽快答应一边送了江婆婆出来。待她折返回来,我问:“三娘,招寡妇是得的什么病?很难治好吗?” 桃三娘俯下身看着我剥莲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难治。” “是什么心病?”我还追着问。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拨了拨簸箕里我已经剥好的莲子,“这儿该有半斤了,足够用的,你先歇歇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伸了伸懒腰,然后看着桃三娘把这些莲子拿去倒进一只沙罐里,加入水和几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晓得她这样煨熟莲子,是要煨出整颗不散的粉甜莲子,必定是做点心要用。但她没有去掉莲子里的苦芯,我奇怪地问:“三娘,不去芯吗?” 桃三娘笑笑摇头:“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愣在那里,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来,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刚点了一壶梅卤茶,我就看见有一个男人拉着小永,一边低头和他说话,一边在欢香馆门前的街上走过去。但那个男人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我完全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拉着小永走?是他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走到欢香馆门口去,喊了一声:“小永!” 小永完全都没听见我叫他,跟着那人继续往前走,我又更大声喊:“小永!”他还是听不见,桃三娘也走出来问我:“怎么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顾不得对她说清楚,就喊着小永的名字跑过去。带着小永走的人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似乎一惊,然后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来,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别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这一喊就引来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药铺做学徒的谭承正好走过,看见这个阵势便上前去一手挡住那抱着小永的人,问他:“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那人嘴里嚷嚷道:“走开!关你什么事?” 谭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么啦?” 那人抬脚就要踹谭承,这时旁边又有别的街坊喊:“哎哎!怎么回事。” 这人终究还是心虚,突然就把小永像扔个麻袋似的朝谭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谭承被推得踉跄了几步,还好总算接住了小永,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小谭哥哥,小、小永他……” 谭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过来一看,只见他牙关咬得死死的,口角流着涎,眼睛翻白半闭着,谭承惊道:“呀!刚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让他下了药了!” 这时已经惊动了好多人,周围街坊都围拢了过来,看见小永这副形状都说:“赶快送他去药铺找你家谭大夫。” “噢噢!”谭承答应了赶紧抱起小永就往药铺跑,好几个大叔和婶娘也跟着一道走了。但我没跟去,想来那么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没什么用的,桃三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对我说:“月儿,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方才那事她根本没有看见似的,也不在意,我晓得她向来如此的,也不觉有异。坐下来后,她又拿出一块早上蒸的松糕让我吃,我一边吃着一边问:“三娘,小永不会有事吧?” 桃三娘摇摇头:“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我担忧地说。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8章 莲心果(4) “没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长大,总有一些折磨,但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时骗过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温水调匀和出软面,再用擀面杖摊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颗粉甜莲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扎成一个小肚子口袋形状,袋口处捏出好看而平整的摺子,就如缩进绳子般模样,十分可爱,整整做出一笼屉来,约数十个一齐上锅蒸。 “三娘这叫什么?”我流着口水问。 “点心果子,名字也是随意取的罢了,就叫莲心果吧?”桃三娘笑着道。 “莲心果,好听!”我点头,在锅边巴巴地等着看莲心果何时做好。 还有一道鲜菱鸡汤,桃三娘也盛好一盅放到食盒里。这汤和点心,待会儿都是送去给招寡妇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做声地揉着白面,他是在做晚饭要卖的馄饨,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我出门了。 招家今天静悄悄的,进门的时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给我们开了门,也不做声就回去继续坐到她门房的椅子上。我随着桃三娘走进去,修葺得井井有条的院子里看不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人声,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从哪儿突然拐出来,上来招呼我们:“咦,三娘你来了,我正想到大门去迎你呢。” “来了。”桃三娘笑着简短答应道。 “我们奶奶今天难得精神好了点,刚搬了桌椅在院子里坐着呢,跟我来。”江婆婆边说边引着我们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里。招寡妇还是穿着一身白,头戴着抹额,但额角却包着一小块纱布,端着杯子正在喝茶,我们来了,只是冷冷地觑了一眼,没有做声。 “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把点心送来了。”江婆婆回话道。 “好,放着吧。”招寡妇懒懒地答。 我不禁盯着她的额头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坏的? 丫鬟把食盒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莲心果端出来放到招寡妇面前。招寡妇没有去看,只是半闭着眼养神,幽幽道:“给她们钱让她们走吧。” 一个丫鬟就去屋里拿银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对她谢过,接过丫鬟的钱,便告辞走了。临走时,我还在看招寡妇,她额头的伤……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究竟什么感觉。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一手提着空食盒一手牵起我往外走。就在我们跟着江婆婆后面,要转出这片院子时,突然听见葡萄架那边传来一声像是瓷碗类砸碎的响,然后听到有丫鬟在惊呼:“奶奶!奶奶你怎么样了?” 江婆婆顿时一惊,转身往回跑去,口里说道:“哎呀,奶奶怎么了?” 桃三娘也带着我一块儿折返回去看,远远就看见招寡妇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盖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里,她本人则捂着额头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旁边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吓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搀住她:“奶奶怎么了?” 招寡妇似乎晕眩得厉害,脸白如纸,一只手盲无目的地举起乱摆着:“和、和……” 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桃三娘身后。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个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头疼得厉害,自从那天一个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伤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妇大呼一声,一手推开身边的人,江婆婆没站稳一个四仰八叉倒地,别的丫鬟还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妇却像疯了一样拼命去推搡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惊得还没回过神,身边的桃三娘却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朝招寡妇走了过去。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见她慢条斯理地走到那张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莲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捡起一个托在掌心,她的举动似乎也让招寡妇愣住了。只见桃三娘抬头笑吟吟地望着招寡妇,然后把手掌中的莲心果递到招寡妇面前,笑着问道:“招夫人,你怎么了?是心里不舒服?” 招寡妇一时间似乎着了魔似的不做声,也不闹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的手上。最后,更让人惊讶的是,她突然把桃三娘手中的莲心果夺过来,狠狠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顿时胀得鼓鼓的,但仍恍然无知地咀嚼起来。吃完之后,她看见地上那碟莲心果,立刻又疯了似的扑过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个个点心狼吞虎咽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她们肯定都没见过招寡妇这般模样。但桃三娘此刻的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即无的笑。然后她还不忘提醒丫鬟:“快给你们奶奶倒水吧,别噎着了……待会儿就扶她上楼去歇息吧,她必定心里有事不爽快才这样的……” 看她们七手八脚终于把招寡妇搀上楼去了,桃三娘把江婆婆扶着坐下,宽慰两句,这时楼上又传来“哗啦啦”的东西倒塌摔碎声,还有招寡妇厉声的叫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张皇失措地急急被赶下楼来,个个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只有桃三娘看着她们的样子,神情漠然,带着我转身退出了招家。 一路上,我都在问招寡妇究竟怎么了,桃三娘似乎本不想说,但拗不过我,才道:“你那天不是看见了姓和的那人么,其实那人怎么会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仿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桃三娘点头:“守寡的女人,其实真是可怜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她们的欲望又有谁能知道?就算大家心里都晓得,但也没人肯承认。最基本最小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慢慢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无法遏制……不过,”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边要干出格的事,一边又自己骗自己,矛盾之下,就难免不出意外。欲望永远只会越来越大,这个心病治好了,但另一个更大的心病又来,如果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那最终只会把自己逼疯。” 我忍不住问:“招寡妇会疯掉?” 桃三娘摇头道:“那天,其实我是特意拐到羊巷后面去看的,我听到店里不止一次有客人说,在羊巷后面有一条大蛇盘桓出没。本来人多密集的城里,哪会有蛇能长得这么大?分明是招寡妇心病衍生而出的怪物……那些人传说的话没错,就是女蛇……你盯着她头上的伤看觉得奇怪吧?那就是被你的伞砸到的。是那姓和的把这女人的心变得像蛇一样。” “那姓和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蛇爱吃青蛙、田鼠,你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桃三娘反问,我便答不上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姓和的男子竟是条修炼数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灵气,且蛇性最淫……招寡妇由心中生出的欲望,再沾染了蛇精的邪气,便化现成真蛇的模样,但即使她明知如此,却仍不能够改变自己,心中积聚的痛苦可想而知……在这种痛苦让她不能自已的时候,就会化成女蛇。 不过,招寡妇吃了桃三娘做的莲心果后,不知是否有所好转了,后来我见她常派江婆婆来请桃三娘做莲心果等点心。还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得生药铺的谭大夫说,莲子主治心虚不宁、哕逆不止、十二经脉血气不畅、烦热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难道是因为深知招寡妇的病症,才专门做出这点心为她治病的?但若她真想帮她,就应该不只做这些,况且她又晓得招寡妇与那和公子的事……又或许,她觉得这样的事情,除了招寡妇自己以外,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她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29章 芙蓉肺(1) 多次灌水洗泡后的猪肺,轻轻扑打后还要反复盐抓、酒水滚,才能达到肉质细腻洁净,色泽白嫩且形质如花的效果。 没几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气还是如此闷热。我看到欢香馆门前两棵核桃树上,结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绿色果实,果然是秋天就要来到了。 欢香馆里每日照样是客如流水,迎来送往。这日我到欢香馆,凑巧看见桃三娘让何二去买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说起来,眼下确是该到生姜交新的时节了。 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须仔细挑选过,首先要做的是姜霜,这东西是专门以备秋天吃蟹所用的。先将偏老的姜块擦洗干净,带湿磨碎,然后放在绢布上滤过,日阳下晒干成霜状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一小瓷瓶地装好,有时还可以卖给一些长途走远路,又有脾胃虚寒症的客人,让他们在平时饮食之中加进去,便还能省却掉不少养生保养的烦琐。 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的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简单,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烫过水去部分辣味,用蜜糖一浸就成。而糟姜,则得仔细,不能伤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干布擦干净之后,晾半干,准备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陈糟,盐二斤,拌好了入瓮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鲜红好看,那还得加入当天早晨开放的紫红色牵牛花,去蒂拌糖再与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后就可以开瓮来吃了,风味尤其特别。 我帮着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瓮放置好,看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刚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我就看见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店门口,分别下来了几位衣着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绅模样的男人。 桃三娘赶紧上前去招呼,而我则连忙靠边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热气让人实在难受,娘近来身子也总不太舒服,没什么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娘两人。 我熬下粥,然后摘了一把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切碎做一盘韭菜炒鸡蛋,另外还有腌制的小黄瓜酱菜,吃起来还是蛮开胃的。 可是做好了,娘却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敢惊扰她,只好自己去随便吃了些,然后呆在院子阴凉里和乌龟玩。 乌龟也没精打采的,我对它说什么,它最多也只是看着我眨眨眼,我用菜叶子去搔它的头,像是终于惹得它也烦了,索性缩进去彻底不理睬我。 “哎,好闷。”我靠在墙角,墙壁和地上都是凉凉的,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云飞过,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说起来虽然欢香馆里天天都能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听到他们说话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们来自的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我却一点都不清楚。比如曾经有一位自称四川来贩卖药材的客人,他嫌江南的饭菜口味寡淡,三娘就专门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锅,菜面上铺满了那么多的花椒颗粒,一汪重重的红椒油,闻到那样刺鼻的辛辣,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那位客人却吃得无比高兴……还有几位据说来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让桃三娘专门去买来整只羊羔,在后院子里直接升起火堆,当场剥皮烧烤的情景,也真是够让人惊讶的。 “乌龟……你从哪儿来?你也真是顽强啊,曾经被埋在泥土里都有半年多时间,还能活着……”我摸着乌龟的背,对它嘀咕几句,却渐渐感觉到困了,墙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进来繁茂的枝干,时而飘落的叶子似乎带着一点风的清凉…… 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大鸟的尖叫,把我一下子惊醒了。我懵然睁开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还是在我家院落这窄小的一角,乌龟乖乖地待在我的手边,不知过多久时辰了?梧桐树的叶隙透出斑斑的阳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 方才在梦里――好像是什么很奇特的景象……有众多错落有致、笔直高高竖立的树木中间,有一条蜿蜒的林间小溪,水光在透进森林的阳光下,显得碧绿明亮,两边还有很多长满青苔的黑色石头,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没有过这样的地方吧?我眼睛还有点酸酸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里,愣了一下神,才慢慢爬起来,回到屋里。 娘早就已经吃完了午饭,碗筷放在桌上,继续回去忙她的活计去了。 我好像睡着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都往西边偏去,可不能这样痴懒,我赶紧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好好打扫一遍,又倒了杯水去给娘。 娘喝了一口,却微微皱起眉头,轻声对我道:“桃月儿,帮我在水里放点盐……最近口里总是淡淡的。” “娘哪里不舒服?”我看了看她的神情,只好给她把水拿到厨房去,放了盐再拿回来,“我去向三娘要一点蜜姜来给娘吃吧。” “算了,别去麻烦老板娘。” “没事的。”我知道她会反对,转身就跑出门去。 欢香馆里,今晚似乎来了地位尊贵的客人。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却看见三辆马车停着,其中两辆还是中午就来了的。饭馆大堂内靠一侧围栏处的雅座,虽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里,但桌子还是多加拼了一张,几个小厮围着他们,忙不迭地布置张罗。 我只是扫了一眼,就被当中的一人的排场震慑住了。 只见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套精巧别致的杯盏,我看不懂那是什么质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贵。他的一个小厮把桃三娘院子里烧水的风炉直接拿到了屋里来,在那儿烧着水,然后那人还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绍:“那是我从惠山带来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负了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儿,见李二他们也都在忙,就自己走到后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厨房忙着,还有一个像是那些人带来的小厮。他正在那指指点点地说道:“我们家老爷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鱼翅炒萝卜丝,但这个萝卜丝必须在鸡汤里出水两次,鱼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细必须与萝卜丝相仿……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 桃三娘则正在挑拣豆芽,看见我走过来,便笑道:“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帮三娘挑干净这个。” “噢。”我答应着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两头掐掉,太细太长的都不要。”她说完,就走开去做别的菜。 我一边挑着豆芽,一边拿眼去仔细观望四周的这些备菜,好些都不认识,像刚才那个小厮说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东西是鱼翅……几个大海碗里面,有泡发的像是海参、冬菇一类的干货。这样高贵的食物材料,我是极少见过的,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欢香馆里,平时也是很少运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拣一碗同样是泡发的白色细丝条状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把豆芽挑完,她便又让我去洗苋菜。 一口大锅里面,飘出诱人的火腿野鸡汤香气,我洗好了苋菜,何二就接过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后再用泡发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个个小荷包形。 我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又忙去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了。天色渐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热火朝天,整个院子里弥漫的食物香气,简直是从未有过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鱼翅炒萝卜丝,然后终于桃三娘也起了油锅,她做的是燕窝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窝原来就是她挑出的那一碗细条子半透明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显眼。 炒的时候,调料也并不能放多,浓白的野鸡汤将燕窝先略煨一阵,待汤汁快要收尽了,再另外用鸡汤勾一点芡,入豆芽翻炒,炒出来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东西,盛盘之后,上面才滴几滴香油。 我站得远远地看着,猜测着那是什么味道。 燕窝炒豆芽、汤煨甲鱼和腐竹包苋菜肉糜,桃三娘带着何二亲自端出去了。 只见那几位客人似乎都对燕窝炒豆芽大感兴趣,各人夹了一箸细细品尝之后,随即无不露出惊羡的神情。但他们在说什么,我是听不大清楚的,不过从他们频频点头的模样看来,想来是十分满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来,我跟在她后面,兴奋地说:“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见啊!那桌客人吃的东西都好名贵,连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厉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个钵子里早已和好的面团拿出来,在砧板上一边揉搓一边低声和我说道:“那中间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爷,其他也是金陵来的侯府大爷,当然吃得特别讲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别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类,还有银的、象牙的筷子。” “哇!”这些东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贵的东西,“三娘,那你做的东西他们都觉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还有象牙筷子?会让食物的味道变得更好吗?” “这个……”桃三娘想了想,笑着答道,“我也没试过,不知道呢。” “噢……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面食?”我盯着她手上的面团,继续追问。 桃三娘有点无奈地笑笑:“其实他们也吃不下很多东西,我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饼……对了,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去吗?”她一边揉着面一边问。 “呀!”我才想起来,我是来向三娘讨蜜姜的,怎么就忘了? 我只好向她说出来由,桃三娘摇摇头笑着,喊过何二来,给我装了一碗蜜姜。我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跑回家去。 娘却没有责骂我,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我只会待在欢香馆的缘故,吃了几片我拿回的蜜姜,笑笑说味道很好,便让我赶快去做饭。 爹忙到很晚才回来,我已经快睡着了,豆油灯里,映出爹疲惫的身影,我爬起来去给他热饭,娘则去打水给他洗脸。 但爹在吃晚饭的时候,娘却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么事急着要和爹说。 我关上门,却忍不住好奇伏在门上偷听,一开始他们说话很小声,但忽然爹很大反应地“啊”了一声,紧接着说话声音就大了一些,爹问娘:“多久了?” 娘说:“恐怕有两个月了……” “若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原来是娘怀了孩子了。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兴奋的,转身回到床上躺下,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我提着菜篮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见了桃三娘,她也提着个篮子,仿佛早就看见我了,站在那儿笑吟吟地等我。 “三娘早!”我向她问好。 “嗯,桃月儿真是勤快呢,这么早就出来了。”桃三娘习惯性地夸我几句。 “三娘想要买什么?”我问,因为欢香馆里买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专门来菜市买东西。 “昨天的客人订了明天还会来呢,好像还要多请几位客人。哎,他们一个个嘴刁着呢,一定要新奇才行……所以我得出来看看,还有什么特别的菜。” “好厉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么菜没有?” “没有呢,看来看去不过是这些东西。” 经过米铺的时候,桃三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是了,差点忘记,桃月儿待会跟我回去。我刚做好一坛子醪糟,你拿点回去给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点补身体的东西。” “啊……”我怔住了,“三娘怎么会知道我娘怀孕了?” 桃三娘摆摆手:“呵,猜到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着她。她却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见张屠户的猪肉摊档,就连忙过去打招呼。 “噢,是桃三娘啊!”张屠户“砰”地一声把手里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六副猪肺可是我今早活活开膛破肚拿出来,就立刻让伙计送去给你的,怎么样?够新鲜吧?” “很新鲜,谢谢了。”桃三娘笑道,“你办事我肯定信得过。” “猪肺?”我诧异地看着张屠户的案板上,血淋淋的猪心、猪肝、猪肠都摆在那儿,就是没有猪肺,看样子他今天的猪肺让欢香馆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问:“三娘,猪肺拿来做什么菜?” “呵呵,你要这么好奇,待会儿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槐三娘一手提着篮子,今天看来心情不错。虽然时近正午,太阳越来越毒,但她素洁的青莲色包头下露出的鬓角却丝毫没有汗水。 “桃月儿来店里喝杯梅卤茶再走。”到了欢香馆门前时,桃三娘不由分说就拉了我进去。 三娘点了一壶梅卤茶,和我一起坐下喝着,让李二拿一海碗给我装了醪糟,何二则过来说猪肺已经灌洗几遍了,现在仍泡在盆里。 我觉得离奇,连忙跟着桃三娘到后院去,只见几对整只肥大的猪肺泡在一盆水里,便问道:“三娘,要做猪肺汤吗?” “不是那么简单,而是要做一道有点复杂的菜。” 我看着已经洗尽所有血水,一团粉白在水里半沉半浮的猪肺,桃三娘要说是有点复杂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细复杂的做法了。 告辞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饭,可娘没有胃口,我只好又给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乌龟很悠闲地待在院子一角的阴凉里,旁边就是蔷薇花架,现在这时节怕是太热,花也没几朵开着,显得萧条。我过去坐在地上,看乌龟在那儿嚼着一根青草叶子,它嘴巴嚼着,却时而又停一下,侧起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轻轻触一下它额头,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闭一闭,并不缩回头去。 “每天和你这样待在一起,倒也是满舒服的呢。”我这样对它说,“……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个弟弟呢,你到时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听懂,看着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专心嚼它的草叶子。 我傍晚再看见桃三娘的时候,她还在不断把水用管子灌进猪肺里,每个肺几乎都要用一小桶水,灌了又沥出,沥出再灌入,反反复复。 我看她接下来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猪肺的包衣,把猪肺来回地轻轻扑打、拍敲、倒挂,放到掺了白酒的滚水里泡滚。 我实在是想象不出,猪肺竟然还有这样精细的做法。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0章 芙蓉肺(2) 然后还要反复地盐抓、酒水滚,据她说,只有经过这样不厌其烦的制作工序,最后才能使这整块猪肺逐渐越缩越小。就这样经过一天的炮制,待到明天才能达到肉质细腻洁净,色泽白嫩且形质如花的效果。 “三娘,这样做不是太麻烦了吗?就没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着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这道菜的工夫上啦!” 桃三娘甩干净手上的水,又忙着去看那口熬汤的大锅,一边说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 “噢。”这句话我听着也是似懂非懂。 “他们对食物,有一种特别偏执的欲望……色、香、味、形,几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对待他们,我当然得更加当心在意了,这样才能满足他们的想法嘛!”桃三娘在汤锅里搅拌着,里面有整只的野鸡和炙烤过皮肉的水鸭、猪大腿骨。据说熬汤的水,还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这样熬制出来的肉骨汤色才能清澈,气味才会不浊。 “好了,进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着我回到前面大堂来,今天没什么客人,我在柜台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一边给我倒梅卤茶,一边问道:“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一怔:“没有啊。” 桃三娘把我额前一缕头发捋开,笑着说:“是不是热坏了?” 我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就有客人进门了:“三娘!” 我们同时转过头去看时,只见陈长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岳榴仙一袭红衣白纱裙,身后跟着那个抱琵琶的丫鬟,仪态翩翩。 “好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天突然大驾光临?”桃三娘一边给他们安置座位,一边说道。 “就是因为好些日子不见了,今天才过来的。刚拜访过附近一位长辈,想不到异地任职十几年,才刚刚告老还乡不到一个月的元老爷,都知道欢香馆老板娘,不得不说三娘你实在是芳名远播啊。”陈长柳叹一句笑道。 “元老爷?”桃三娘想了想,问道,“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元老爷?” “是啊,他与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几年他调任到京城为官之后,与我爹就再不曾见面。这次他回来,就让人送信给我,邀我见面一叙与我爹之旧情吧。”陈长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 岳榴仙掩袖一笑:“方才长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 “嗨!别提了!”陈长柳摆手。 “那又是为什么?”桃三娘疑惑问。 岳榴仙只是笑,陈长柳忿忿地道:“说什么一杯茶慢慢饮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气喝干一杯接着一杯的,则是牛饮的粗鄙蠢人的话,简直是偏执老儒!” “那位元老爷着实严肃讲究呢。”岳榴仙也叹道,“不过他却说起尝过桃三娘的厨艺,就连京城里一等的御厨,也是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三娘烹调的用心,从菜品的口味中就能充分感触到。” “呵,那实在是过奖了。”桃三娘笑笑,“不过,今天两位想吃点什么?” “听你安排啊,只要是经桃三娘手做出来的,必定都是人间美味无疑。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在往外爬了。”陈长柳笑着道。 不知为什么,我听到“馋虫”的时候,却心里一震。 “好吧。”桃三娘答应着转身忙去了。可我在她甫一转过脸去的时候,却看见她原本一副笑脸盈盈的神情,顿时就十分凝重下来。 天几乎全部黑暗下来了。有一点风,比白日里凉快许多。 桃三娘的埕子里有事先蒸好的咸鱼肉饼、瓷罐焖肉,糟醋萝卜也都是现成的,她再做个虾米拌白菜丝就行。青绿鲜脆的菜叶子在水里焯过,淋上熟油,红红的虾米配上,散发着有一种诱人的光泽――食物这样的光泽,绝对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欲。 但不知为什么,在我眼里,看得那一条条小小的虾米久了,却仿佛看见它们动起来,就像一条条小虫子。 “三娘,”我看着桃三娘的神情,有点不大敢问她,“看见有好吃的东西,就会很想吃到,是因为肚子里有馋虫吗?” “馋虫?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桃三娘有点诧异地回答道,“这是没有的事。” “只是因为肚子饿了吗?还是本来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东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我还是不明白。 “桃月儿,今天真有点奇怪呢。”桃三娘看着我笑,“如果真的有馋虫,其实也可能是饿鬼吧。” “饿鬼?”我一惊,感到全身的寒毛一竖,顿时后悔不该问起这个话题。 “是啊。身在饿鬼道的饿鬼,只要活着一天,都得忍受饿肚子的痛苦。它们能闻见世间所有美食佳肴的香味,但因为它们口中会不断喷出火焰,把送到嘴边的食物全部烧成焦炭,所以它们从来都没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进自己肚子里的。”桃三娘说着这些令人胆颤的话,却还是那么一副淡淡的语调。 “而且,饿鬼也分不同级别的。虽然大多都得承受诸如冷、热、饥、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饿鬼道中,其中一些饿鬼也是颇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的。他们喜欢欺压别的同类,甚至跑到人间,依附在一些与他们有相似特征的人类身边,利用那些人类的阴暗心理,激发他们的各种各样的欲望,从中伺机得饱自己的口腹……直到最终那些人,也变成和它们一样的饿鬼为止。” “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桃三娘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转过来看着我,半晌:“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我被她的样子又是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摆手。 “是吗?”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样子,但看我的样子,随即才又笑道,“那看来是桃月儿感觉到什么了吧?谁叫他们俩跑到元老爷家去了,沾回来那东西。” “什、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没什么。过来帮我一块儿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复了一贯的笑颜。 陈长柳看来真的饿坏了,虽然向来一派书生斯文相貌,但这会子吃相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完全没了平素的条理。 岳榴仙一旁看着,也不由得有点尴尬地笑道:“好久也没见你这般饿了,好歹吃慢一点,当心噎着。” “就算是再普通的饭菜,但经过三娘的手艺,不知怎么就变得那么好吃。”陈长柳把刚吃干净的碗又递给桃三娘,“麻烦再来一碗米饭。” “胃口真不错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过碗去盛饭,一边说着话,好似不经意地走到他俩的身边,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只虫子!”接着一巴掌拍在陈长柳肩膀上。 “什么虫子?”所有人都被她的举动一愣。 “哎,跑掉了。”她微皱起眉头遗憾地说。 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见有什么虫子,空中地上都没有,但既然桃三娘说看见了,那必然是有的。 吃完了饭,他们还要赶回家去,桃三娘送他们上了马车,也催促我回了家。 其实我并不明白,那天晚上元老爷一行来店里吃饭,我也没看见什么异样,怎么反而陈长柳他们来了,就说我感觉到了什么呢?我只是问了她关于馋虫的问题而已啊。 今天菜市上有新鲜青绿的苹果,我买回来几个,因为娘向来喜欢吃苹果,最近又嗜酸。 午间就开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劲儿地霹雳闪电,大块的铅云看似缓慢,但气势汹涌地越积越厚。 我赶紧把乌龟抱回屋里,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大雨就“哗啦哗啦”地落下来了。 我原以为这夏日里平常的雷阵雨一会儿就过去,却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落时分,才逐渐停歇下来。 我家院子里种的瓜菜,都被风雨打得乱七八糟,蔷薇架子的花叶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没办法,我只好把它们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齐整。 我无意中透过我家的矮墙觑了一眼对面的欢香馆,看来那些尊贵的食客并没有因为暴雨的天气而改变行程,四辆马车已经依次停在那里。 今晚来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会忙成什么样。 我很想要看看她还会做出什么精美绝伦的菜色,于是迅速把院子里归整几下,趁娘不注意,便开门溜到欢香馆去了。 原来今天的欢香馆已经是被贵客们整个包下来了,正门前或坐或站了好几个小厮,我不敢从正门进去,只好绕到侧门去后院。 我在想着,也许桃三娘想着对待那些刁钻的客人,就得用刁钻的菜式吧。 但去到之后,正好看见做好一盘凉菜的何二,是以黄瓜丝、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虾仁,表面还撒一撮姜霜。我进来的时候,他正把菜端出去。 我不做声就站在一旁,继续看往后由桃三娘做的热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细腻白茸的鸡肉炖燕窝;第二道是醉鲤鱼脑,就是取四个均重八两的大鲤鱼脑壳,入酒酿调料中煮熟而成;第三道是煨三鸭,就是把江宁产的肥鸭、野外打的野鸭、普通家养的家鸭三种鸭肉去骨切块,姜葱起锅,然后加以自制的酱油、醪糟、盐、椒粒煨熟;第四道则是叫鲜笋菌子炒鸡皮的小炒菜,但这鸡皮却是事先糟制过的,配上鲜笋菌子旺火油炒出来,色、香、味都特别诱人。 我在一旁看着桃三娘做好这几道菜,一一装盘,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香气。不过这些菜香归香,倒没我原本想象的那么特别烦琐和奇特。 桃三娘一早就已经看见我来了,这时她一个人端这么多菜有点吃力,便叫我帮着她一块拿托盘端菜出去。 我答应一声赶紧过去。 我端着六个分别盛着鸡茸燕窝的盅子跟着三娘出去,原来今天来的客人,除了前晚那四位官老爷模样的男人以外,还多了一位衣妆鲜艳的年轻女子和一个坐在那元老爷身边,年纪看来比我只稍大一点的白净少年。 李二帮桃三娘摆好三碟热菜,桃三娘则转身将我捧的一盅盅燕窝分别奉给每一位食客。 我在这么多大人面前,紧张得气也不敢出,生怕出什么差错。 但那元老爷今天仿佛心情很好,在桃三娘上菜时,他还注意到我:“老板娘,你这里还有这么一个清俊俏丽的小丫头啊。” 桃三娘笑道:“回大人,这丫头也是我们这条街上的邻居罢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1章 芙蓉肺(3) “噢!”元大人点点头,问我,“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我不安地看了看三娘,才学着她的话答道:“回、回大人,我叫桃月,十岁……”我的声音越到后面就越小,连我自己都要听不清了。 “呵,这孩子还很生涩呢。”我听见那元大人这样说道,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的话是对他身旁那个少年说的,“春阳,她比你还小两岁。” “是的,大人。”那叫春阳的少年仪态恭谨地回答一句。 我起初以为那少年是元老爷的儿子,但现在离着近看,那元老爷体貌黑瘦,精神干练、目光炯炯,而那叫春阳的少年……有一张冰棱一样苍白而俊秀的脸,松鹤纶巾一丝不苟地束在额上,神态中带有不可轻易靠近似的冷淡,只是那双眼睛,却隐约闪烁着与年龄全不相称的一丝妩媚。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年,他与平素在街头巷尾都能看见的那些孩子全然不一样。 “呀!老板娘,这一道鸭子的味道,确实不尽相同啊。”忽然一个人的说话打断了我的思忖,是在座的客人尝了鸭肉后发出的惊叹。 元老爷一边掀开燕窝盅盖一边笑道:“你们几位也在京城里那么多年的了,这次却也算见了世面了吧?” “元大人果然见识不凡,想不到江都这里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饭馆子,竟也会有如此手艺,烹出如此美味佳肴!”那个大人有点夸张地点头附和道。 “对了,要说有如此美味佳肴,又怎可没有美女琴歌呢?金云儿,你也来唱两曲助兴如何?”那元大人这样对同席吃饭的那女子说。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来那个女子是妓女。就在我还在发愣的时候,桃三娘牵起我的手,低声道:“走吧。” 我这才醒悟过来,跟了她回到后院去,只听见屋里响起歌声和阵阵笑语。 何二已经在处理猪肺的最后工序,只见在经过接连一天一夜反复的拍打、滚泡之后,猪肺终于缩小成巴掌大一点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锅勺将六块细腻白嫩的肺块放入香浓的野鸡汤里,看起来的确就如一大朵绽放的白花浮出水面。 然后,她端了进去给那些客人,我扒在门边朝里张望,只听桃三娘恭谨地向那几位贵客介绍:“诸位客官,这便是我起先与诸位说的芙蓉肺。” “芙蓉肺?”我吃惊得睁大眼睛。 桃三娘用六个瓷碗盛了,一边分给众人,一边给大家说制作它的工夫。元大人仔细看着碗里,吃惊地问道:“这是整个猪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缩至这么小?” “是的,各位大人请品尝。”桃三娘笑道。 我也很想尝尝那芙蓉肺是什么味道,单说那个鸡汤,闻着就够香的了…… 还有几道菜没上呢,不过都得等桃三娘来操持。我见何二在那里默不做声地做鸽蛋膏,把去黄的鸽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后上锅炖,估计是后面才上的甜点。 我一径在门外朝里面偷看,屋里虽然伺候的小厮不少,但又不能离饭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开的。他们一个个看起来神气十足的样子,我生怕他们瞅见我,只听见那个叫金云儿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过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远远看着他们一边大加赞赏地吃着那碗芙蓉肺,一边高谈阔论,一时间我觉得他们那一张张脸上那种满意的笑容、相互顾盼说话的模样,怎就那么讨厌?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当中,衣饰华贵,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盏陈列,周围人似乎都在对他说一些奉承的话,但他都并不十分在意。而那个叫春阳的少年,一直在旁边为他斟酒,元老爷每次都高兴地一饮而尽,他们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对父子,甚至有时,元老爷还把自己的酒杯递到少年面前,让少年就着他手中的杯子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头去喝酒的时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与我的视线撞上,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窥视他们?我一时间懵了……而他那种若有深意,又带有一丝玩味轻蔑的眼神,只一瞬间,就让我浑身一凉! “桃月儿?” “啊?”我吓了一惊,连忙回头。 桃三娘一手拿着锅勺一手叉着腰道:“天黑了,你该回家去了。” “啊……是!”我猛然醒悟过来,急忙回答,“我忘记时间了!三娘你忙,我这就回去了!” 桃三娘低头看着我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没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 “是!”我赶紧脚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说:“等等。” “啊?”我站住,她走过来,俯身看着我。这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四周,院子里只有风灯和炉火在发出光芒,跳动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脸上,半晌她才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心里“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里,娘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责备了几句,说我不该总在外面疯玩到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敢做声。吃完饭,我在院子里继续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乌龟待在一摊泥水边玩,弄得一头的泥沙,看见我来了,还试图躲到一丛冬瓜叶子下面。我过去一把抓起它,径直到井边打上来水,将乌龟整个浸到水里―― 一个语调慵懒的声音响起:“嗨!你叫桃月吗?” 我先是一怔,随即抬起头,我家的墙头上有一团飘散朦胧白雾般的影子。夜幕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我惊讶得用力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个垂下长长裳裾的少年站在那里,松鹤纶巾一丝不乱地束在额上。 “啊!”我吃惊不小,就是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少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此刻的神情,与方才在元老爷身边时所表现的样子,完全不同,仿若换了另一个人。 他的身边依旧环绕着那股白雾般惨白模糊的光华,他上下打量着我,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哑巴了吗?我在和你说话呢。” “什、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什么不对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爷在一起吃饭的吗?这个叫春阳的不可能走得开,更不可能出现在我家墙头! “哎,我说,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样,要不,我叫元老爷把你买回家去,咱们俩待一块儿吧?”那少年看着我惊疑不定的样子,似乎觉得很好笑。 听到说叫元老爷把我买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连忙说道:“谁、谁要和你待一块儿去……” “呵!元老爷的家里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戏子就有几十人,还有数不尽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大家在一起又热闹又开心,如何?” “我不要!”我虽然不是很懂他说的那些是什么,但是看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里却越来越发怵。 “呵呵,小丫头,你的肉看起来比较好吃的样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头,肯定强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为乐。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显出一丝垂涎的狰狞,不像只是单纯要吓唬我的。 “你……”我已经骇异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么,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咧开的嘴角一直拉长到两边脸颊上。 “咕噜咕噜――”就在这个时候,我脚下的水桶里冒出一串气泡,水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见水桶里只是我的那只乌龟正缓慢艰难地从桶沿爬上来,我甚至有点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少年的脸了,但我嘴上还是不想承认:“谁害怕了,你擅自跑出来,就不怕元老爷责骂?” 那少年毫不在意地笑着,我的话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他俯视着我半晌,似乎终于还是意兴阑珊了,道:“其实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类小丫头,没意思……再说这里也终归是那饕餮娘子的地盘,我不会逾越规矩的。”他话音刚落,就完全没有征兆地,整个人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连方才墙头上一直有如一团弥漫雾气的白光,也完全不见了……就像任何东西都没有出现过,只剩下我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当我醒悟过来,再去隔着矮墙往欢香馆张望的时候,元老爷一行已经吃完了饭,由一群小厮簇拥着,正鱼贯从饭馆里出来。桃三娘把他们送上马车,八匹马拉着四辆马车在马夫的吆喝声中绝尘而去……但即使看见他们走远了,这一晚我却再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借着买菜的时候赶紧跑到欢香馆去找桃三娘,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到现在,我心里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来也是刚刚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楼来,看见我略微显出诧异。但在听完我的话之后,她沉吟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昨天晚上我就担心这个事来着,我明明一直盯着他的……哼,真难缠!”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这里面的究竟的,但她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我看着她,只见她眉头蹙起,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唉,这么说吧,”她终于开口道,“那个男孩,其实是饿鬼。” “饿鬼?”我吃了一惊,想起那天陈长柳和岳榴仙来吃饭的时候,桃三娘说过的话。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元老爷的……娈童。” “娈童?”这个称谓让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娈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对这些的无知,她笑了笑:“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总之,元老爷在京城做官那么多年,那里是天底下最繁华,也充满最多声色欲念、奢迷艳毒的地方。那里夜晚的灯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样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 “嗯,不过就因为是那样的地方,精魅魍魉才会特别大量地聚集起来,被人们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热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说道,“那里,自然也是饿鬼寻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们可以直接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反正,没有人会去分辨。” 三娘的话让我很难受,其实她的话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娈童,我虽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到它隐含的东西,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为这些人做出来的饭菜,可以说和这些人的欲望是一样的。他心里对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会做出与之一样的食物来。”桃三娘看着默不做声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懂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做工如此复杂的芙蓉肺,原来就是因为如此复杂的欲望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2章 金丝粉(1) 待细看那牛肉,筋与肉层次分明,因为烹煮火候得当,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黄色,十分诱人的样子。 秋蝉的鸣叫声已经渐渐虚弱下去,午间洒落院子里的阳光,也和煦了许多,少了火气。 爹在运河边接了新活,据来找我爹的人说,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颐养天年的元老爷在京城同朝为官的一位同僚,因为丁忧回乡,将坐船路过江都。于是元老爷便特地买了一艘游船,就停在运河边上,接着好像又嫌这游船内外过于简陋,于是连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时期内把船身内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开出的报酬倒还算不错,除了每天包吃喝,还给三百文钱,爹便欣然应允去了。 话说回来,江都一带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们也常是平头百姓、街坊邻里之间的谈论话头。所以对于那位刚回到这里的元老爷,我这些天在附近几家婶娘那里,就听来许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间房,一共几位家眷、多少儿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费用度之类。只是我每次一听到关于他家的事,就心里一阵惴惴不安——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娈童,竟是会吃人的饿鬼,他还曾经化成一团白雾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来却害喜得厉害,总是呕酸水,又吃不下什么东西。我没办法,只能去菜市经常买回些青橄榄让她含着,或者桃三娘有时给我一些她自己腌制的梅卤,让我拿回给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担心的是爹,总是念叨说现在虽然天气有了点秋凉意,但那船整日间晒在日头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热,兼之还得经受着船周围水面蒸上来的水汽,那样很容易生病;再说工期紧迫,工匠们日日夜夜地待在船上,晚上还有风露……唉,要病了怎么是好? 娘说这些,我也只能默默听着。看她做针线活熬凹了的眼眶,脸色萎黄又天天晚上睡不着,我能帮她的唯有尽量承担家务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听桃三娘说起过,莲子可以养心益气,于是这天我专门去买回莲子和桂圆,煮了点莲子桂圆甜汤,给娘补身。 娘先是问我吃了没有,我答说吃过了,她才低头只吃了半碗,却又想起我爹,说要是我爹这时候能回来一趟,也吃点莲子甜汤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养自己,爹也会因为惦记你的身体而不好过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汤,然后劝她躺下休息一会,睡个午觉。 柳青街上很安静,欢香馆里好像客人不多,但厨房的上空还在持续不断地飘出炊烟。 我径直走到欢香馆的侧门进了后院,桃三娘正在炖汤和做糕点。 桃三娘告诉我,原来这都是给元老爷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运河边巡视那艘船的工程进度,不曾想晒了日阳,引得有点老毛病复发,于是暂时安置在了河边的客栈。因为客栈离欢香馆近,府上人便送来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鱼,要桃三娘给做一锅炖汤,另外还要几色咸甜点心,晚饭前一齐送去。 “那位元老爷身体阳虚呢,而且上了年纪,恐怕偶尔也会感觉眩晕和手脚麻木,还有风湿和偏头痛。”桃三娘这么对我说道。 我很惊讶地问她:“三娘怎么知道的?元老爷这都跟你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啊,不过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这味药材又专门是治疗这类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着道。 “嗯!三娘好厉害!”我佩服得不行,赶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闲的时候。”桃三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停不下来,不断揉搓着面团。旁边何二则将刚刚捣碎的一些黏稠生山药加进她手中的粉团里,这是准备包红豆馅的山药包子。后来我也试着帮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鸡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后撒在摊薄的鸡蛋面饼上,卷作一条,两头包好后,再略煎焦黄,出锅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这道菜不算复杂,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间中,我还对桃三娘说起我娘担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道:“不如你待会儿就与我一道去运河边好了,你给你爹送点莲子甜汤,只要你别跟着我进客栈看见元老爷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说。”我高兴得雀跃地跑回家去了。 娘听说是跟着桃三娘一起,自然没阻挠。我洗干净家里一个带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莲子甜汤,便急急出门了。 等我们到了运河边时,已经日头偏西,水面残红了。 元老爷所在的客栈,其实是本地较大的一家名为逍遥客栈的,里面据说宽敞的中庭还搭有戏台子,专供来往富商游贵打尖落脚、宿寝歇息。 远远看见,这家客栈,金螭红瓦、琉璃屋面,仿佛宫殿一般。我从不曾进去过,此时更不敢靠近,便与桃三娘约定,她带着李二去送东西,我则自己到河边船上找我爹,待会儿在河边最大一棵柳树下碰面就是。 我沿着河边走过去,那艘船就停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小码头,不少像是监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动。我不敢问人,只站在岸边看着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钟的工夫,我爹就正好从船舱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工具,和人说着话,我连忙喊他。爹看见我,有些诧异,赶紧上岸来。 我把陶罐给他:“爹,这是娘让我给您送来的莲子甜汤,她念着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一边接过陶罐一边不经意地道:“嗯,还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叹道,“爹负责做什么?” “船里面的家具啊,船舱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进去的话,会比较困难,我们只能都在里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还有床,说起来,还真是热呢。”爹说着话,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渴得厉害,随即把陶罐盖子打开,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我看着爹痛快地喝完甜汤,惊讶道:“爹真厉害!喝完这么多,都不用吃晚饭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递回我手上笑道:“干活累嘛!再说你这么远送来,当然要喝干净了。对了,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遥客栈,“她去给元老爷送点心。” “噢,一块儿回去吗?路上可要小心。”爹看看把运河一径映照得通红的斜阳,有点不放心地说,“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还有李二,我们三个人,路又不是很远。”我提着空罐子准备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 三娘给元老爷送东西应该已经送到了,不过她还没出来,不知道还要在里面耽搁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还特地朝逍遥客栈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约定的那棵柳树去,也得经过逍遥客栈的正门。 那里出出进进的人真多,好几辆马车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厮模样的人,一边车上车下地收拾东西,一边嘻哈说笑。 夕阳的光笼罩在这幢富贵堂皇的楼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红色飞檐更加上一层金灿灿的外衣,让人既看不清晰,却更生畏惧。 但一想到那个饿鬼……我低下头只想尽快走过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来事。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砸到我身上,我吓一跳,回过神来看,落在我身边的却是一个人们蹴鞠玩的那种皮球。 球是从客栈里面飞出来的,我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跑出来,他一身金黄的绫绸衣衫,仿佛与他身后那幢流溢金红琉璃宝色光芒的房屋是一体的。 他俯身捡起球,觑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样:纤细的肩膀显得偏于瘦削,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拂开他的额发,比一般女孩还要白晳清秀的脸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抱着球就自顾回头跑回客栈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这样傲慢任性的吧,把皮球在人家客栈里面乱踢,也不管会不会砸坏人家的东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龄的男孩子。虽然都是竹枝儿巷里的街坊邻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吓唬女孩,大有不把别人吓哭了就不罢休的劲头,因此我向来都躲得他们远远的。 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却不曾想,忽然再次有一个东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点火了,回头看时,还是那个皮球,但扔球的人,把我惊得呆住—— 只见那个身着飘逸白衣,名叫春阳但其实身份诡谲的少年,就站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我,旁边还有方才那个神情淡漠的黄衣少年。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麻,早知道不回头,赶快走掉就好了……看样子他是故意把球扔过来的。 “嗳,小丫头,怎么又是你?”他抬起手冲我说道,“把那个球给我们送回来。” 我心里害怕,但他的样子更让我生气,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说什么,继续低头赶快走。 哪知道就因为我心急快走,没仔细看前面路,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我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就紧接着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个泼辣的女人声音骂道:“没长眼睛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随着一块摔在地上,“乓”一声脆响,我的身下好像还有小石子儿,硌得我生疼。等我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是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着翠绿色衣裳,丫鬟模样,眉宇还带有几分凶狠劲儿,骂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开了。 我愣了愣,脸霎时间发烫,赶紧爬起身,但低头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处,已然被摔崩了一大块。我傻眼了,怎么办? “哼!你要是听话,给我乖乖地捡球,就不至于摔这一跤了。”耳边传来那个少年的冷笑和话语,他走过来捡起球。 站在一边看笑话,还冷嘲热讽的,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么想到,只觉得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受,今天真不该到这来……我鼻子有点酸,也不理他,提着我的陶罐爬起来,顾不得疼,继续往前走。 “呵,还挺犟。”我听到身后那个少年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弹起来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桃月儿!”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她和李二从逍遥客栈门里出来,正下台阶,我这才站住脚。 那两个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见到她,却并没有特别的改变,互相踢着球,从她身边跑过去,照旧兴高采烈的样子。 桃三娘走过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笑着对我说:“摔跤了呀?看你这一身土。”她给我仔细拍打了一下衣服,“来,趁天没黑之前,我们回去吧。” “嗯。”看见了三娘,我的心里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她牵着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着手里残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个黄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点说不出那个鬼字。因为这在我看来,仍然是很难以理解的,我也只能问三娘:“他们看起来和我是一样的呀!” “你说那个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样的,是人。”桃三娘低头笑吟吟看着我。 “他是元老爷的孩子吗?”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爷这把年纪,他的儿子也该和你爹一样岁数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咦,那他也是娈童啰?在元老爷身边干什么呢?”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娈童是什么意思,看他们漂亮的衣着,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书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过,怎么和你解释呢?”桃三娘有点作难的样子,顿了顿才对我说,“你以后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实在是如坠云里雾里的样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还是觉得这一点很欣慰。 “呵,应该是吧。” 因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里只剩下何大、何二两人张罗,看样子着实忙得够戗。大约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点菜吆喝不绝。他两人又是闷葫芦一样的人,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应酬,因此一些客人这个嫌菜慢了,那个叫人来不及答应了,眼看就要乱起来。 我本想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着我说让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进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进屋,就听有人喊:“老板娘终于回来了。” “哎,桃三娘,难得今天我又经过你这儿,来吃顿饭,你怎么才露面啊?”有一个风尘仆仆样子的男人朝桃三娘这么嚷道。 “唉,没办法,有事耽误了。”桃三娘连忙走过去给他倒茶,笑着问他,“今天要吃什么?还是老规矩?茄子炒五花肉、烧豆腐还是蒸鱼?” “都上!老子可饿瘪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点头记下了,一边吩咐李二,“去后面把菜名告诉何二。”一边继续招呼其他几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柜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户的一张桌子,独坐着一个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绸面衣裳,四十多岁年纪,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时,能看见袖子里手腕上戴着一串颗颗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仪态和神情都与在场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个有钱人,不过奇怪的是,他又没带跟班。 “这位客官,吃点什么?”桃三娘走到他面前问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闻大名了。” “哦?这位客官看来倒是眼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过我这小店?” “呵,我是长沙人,曾听不止一位朋友提起过,江都有家欢香馆,不但老板娘聪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实在过奖了。”桃三娘摆摆手笑道,“那么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会尽量为您做到。” “那就请做一道骨头肉吧?就是猪身上,长在一起的骨头和肉,能一齐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随你。然后,还有一道如意丸子,不过可不是那种剁碎了再捏出来的猪肉丸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块,里面挖空再放入馅的。”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3章 金丝粉(2)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他说那两道菜名的时候,我却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人,菜名和方法都说得含糊,也刁钻。 桃三娘却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请您稍等。” 就到后院厨房去了,临走还示意我也跟她进去。 “三娘,那两道菜你知道怎么做吗?那人是什么人啊?”我有点愤愤不平。 “不难的。”桃三娘把我手里的陶罐拿过去,用水冲冲干净,“我刚想起有腌的咸鸭蛋,给你拿几个回去吃。” “谢谢三娘。”桃三娘总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绝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点的菜……好像很难啊。”我还在想刚才的事。 桃三娘一边给我拣鸭蛋,一边摇头笑笑,喊何二:“带肉的猪脆骨还有吧?炸一碟,配酱拿出去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惊讶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惊小怪,“不过如意丸子有点麻烦,天黑了,你还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点头,“我先回去了。” 其实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丸子,但天的确黑了,娘一个人在家,我是得快点回去。 屋子里娘的一盏油灯亮着,娘做好了饭菜就一直在等我回来,我拿出桃三娘给的鸭蛋,然后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给娘讲看到爹的情形。 我说爹渴得那样,把甜汤一口气都喝完了。娘就笑,说你爹就是这副蛮牛劲儿。我也笑说,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样,太淘气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饭,我到井边洗碗,乌龟伏在墙角,看见我就慢慢爬过来。我故意逗着它玩,把它翻过来,急得它四肢和脑袋都伸出好长,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圆的龟壳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我看着觉得很好笑,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把它正过来。 ……不知道弟弟会是什么样的,会像爹还是娘?会不会淘气不听我的话? 其实我宁愿天天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欢和街坊邻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们都那么喜欢恶作剧,摆出好了不起的样子,女孩们要不就是做针线女工,要不就凑在一块儿说一些无聊透顶的悄悄话……怪没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还不快洗澡。”娘在屋里催我了,我赶紧答应去。 第二天下午,我闲晃到欢香馆的时候,看见了元老爷! 想是天气晴朗,他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会子正悠闲地坐在围栏边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摆出一整套翠绿色晶莹剔透的茶杯子和几色茶点,手里挥着一柄羽扇。在他对面坐着的,竟然是昨晚那个自称长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旧是着一身白衣的春阳,在风炉上烹着茶,还有昨天看见的那个玩球的金黄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声地剥着栗子,还有那些随身小厮,在周围或站或坐。 我不敢从正门进去,连忙绕到侧门进后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鲜刚下来的青橘子剥皮,见我来了,便把手上剥好的一个橘子肉给我:“怕酸吗?” “三娘这是做什么?”我接过橘子问。 “青橘皮切丝、焯水,晚上拌凉菜啊。” “三娘,那元老爷又来了……”我讷讷地说。 “是啊。”她倒是不以为意,“来看东西的。” “看什么东西?”我更奇怪。 “那个长沙人,有不少古董玩意儿。”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进嘴,随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据说是以前长沙王棺材里拿出来的呢。” “噢,是卖古董玩意儿的……”我知道古董是什么,江都一带自古繁荣兴盛,常年能看见那些走街串巷,专门收人家里玩意儿的人,街上也有专卖这一类物件的地摊或店面,“他有很多宝贝啰?” “可能是吧。”桃三娘对这个似乎没一点兴趣,手里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后,还得泡一两个时辰,做菜之前还得再烫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证去掉苦味。然后把蜂蜜和花雕、盐、酱油腌制牛肉条,炒熟出锅以后,配上蜜浸的青橘皮丝,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还能清气化痰。”桃三娘一边把橘皮切丝,一边跟我说。 “哦,改天我也给爹娘试试。”我雀跃道。 “桃月儿真孝顺。”桃三娘夸我。 这时屋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老爷有请。” “来了。”桃三娘答应一声,洗干净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样扒在门边偷看里面人的举动。 只听那元老爷对桃三娘说道:“今晚在你这儿吃顿便饭,就不要像上次那样大费周折了,拣你几样拿手菜来尝尝。这位朋友从长沙来,楚人嗜辣,你也做两个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着点头。 那长沙人却笑道:“老板娘的手艺了得,昨晚已经领教过了,虽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的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没说的。” “哦?是什么菜?”元老爷来了兴致。 “骨头肉和如意丸子。” “那今晚再做来试试。”元老爷吩咐道,然后回头问旁边那不做声的黄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带你来这儿,你想吃什么?点个菜名。” 黄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鲤鱼。” “嗯,”元老爷略点头,随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一口茶,忽然想起什么,“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吧。春阳,上茶。” “是,老爷。” 元老爷不由桃三娘分说,就命春阳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阳从旁边另拿了一只店里的瓷杯,给倒上茶并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爷抬手作请:“老板娘请尝尝,这是运来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细细饮过,又端详杯中,笑道:“果然是汤色宝绿、香气清高,不带梗芽,应该是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听得懂桃三娘的话,但元老爷一脸惊讶地道:“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厨艺精通,还很懂茶味,实在是失敬!” 桃三娘谦虚笑笑,没说什么。 “元大人,”那长沙人轻咳一声,像是把话拉回正题,“这普通的金银器皿、琉璃玛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过我手上倒还有一件东西,可请大人过目。”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远远望去,有的发出金铜光泽的,有的五颜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么。 桃三娘这时便托辞往后院来了,见我躲在那儿看,她也没阻止我。 “噢?赵先生过谦了,先生见识不凡,手上古董件件皆是珍品,请不吝赐教才对。”元老爷说话时,语调是不紧不慢的。 “好,东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栈房间里,因为精致纤巧,不敢随意带在身上,大人在这儿略等一等。”那长沙人说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爷还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几件宝贝。但他只是笑笑说,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这几件东西就算摆在这里,相信也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的,就给大人暂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见那春阳坐到桌子上,手里拿起一个五颜六色的碗说道:“这种样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几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个?” 元老爷笑笑道:“此人削颌鹰眼,前额微凹,猪嘴獠牙,却装出一副仙风道骨之貌,能言善辩,绝非善辈呀。” “那大人为何还与他结交?” “呵,你这小儿当然不懂,我在京城为官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又如何怕他什么?这人倒卖古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里必有奇货,我不过择我所需之物罢了,他能与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们说的话我几乎都听不很明白,只是觉得背脊阵阵发寒。 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已经又开始忙碌着开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着一块猪肉。 我在旁边看着,只见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块:“三娘,这是做什么?红烧肉?” “当然不是,红烧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转身到厨柜子里找出几个小罐子,用勺分别舀出松仁、椒盐、豆酱等料,豆腐干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红辣椒,最后一起调匀。 “这是如意丸子。”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拿来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头小刀。这刀平时很少见她用的,却见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块肉,十分熟练地在肉上划开一极深的小口,然后小刀迅速在调好的辣酱中挖出一点,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划开小口,可随着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约一指头大的辣酱。 我看得羡慕不已:“三娘好厉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语气极少会如此低沉严肃:“嗯?” 桃三娘却也是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可能是我惊呆了的样子,让她终于觉到自己这样很奇怪,才“扑哧”地哑然失笑,继续低头做手上的事,却什么也没说。 我更觉得离奇,吃惊地问道:“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有些无奈似的摇摇头,反轻叹一口气:“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的预感。桃月……”她顿了顿,好像又想了想,才又问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我更加诧异起来。 “是啊,你总到我这儿来……你看,没有哪个街坊邻居,会像你这样爱到我这儿来的。” 三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没有害过人啊……”我说到这里,就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说这个了。”桃三娘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又进厨房里去拿什么东西,只留下我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卤鸡,用囫囵整只的小母鸡,腹内塞葱二十根、茴香二钱、甜豆酱二两、蔷薇花酱一两、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后肚子缝上,油锅炸微黄,砂锅里倒入酒半斤、酱油一杯半、水半斤卤煮至熟即可。如意丸子,把酿入调料的猪瘦肉方块入温油锅炸黄,另起一锅里放入剩下的松仁红辣椒调料,以旺油烧滚,倒入肉块回锅挂芡,出锅装盘后,撒上几颗绿葱花即可;此外还有上次做过的醉鲤鱼脑、汤煨甲鱼、蘸酱脆骨头肉…… 依然是热热闹闹、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这一次我不敢去传菜,只是留在厨房里帮着打下手。间隙觑见那长沙人拿回的古董,却是一盏据说是出自滇南古国的“料丝灯”,通身材质用玛瑙石英诸种宝石,捣碎为屑,煮腐如粉,点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后再以特殊工艺缫之为丝,把宝丝织如绢状,上绘一幅棠花黄雀。日阳光下,灯身通体晶莹澈亮,宝光刺目,待到夜间,灯内放入烛火,灯身则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数倍,并且红光四射,彩丽斐然,甚至丝毫不怕风吹雨淋。 这时的时辰已是傍晚,屋内渐渐昏暗,元老爷立刻命人点来蜡烛放入灯内。一时间果然照得屋内天花板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惊羡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宝贝,原本若说什么水晶风灯、冰蚕纱灯,相比之下也不过如此了。赵先生,你开个价吧。”元大人直截了当地说。 “这……赵某有心与大人交个朋友,钱财之事,何必急在一时。大人可再细看看,有无瑕疵或不实之处?”那长沙人十分大方阔绰地双手捧灯到元大人面前,又对一旁的春阳道:“这位小哥儿虽然年纪稚幼,但眉宇清奇,宽额广颐,相貌言谈举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着在胸之气度,想来也必有高见吧?” 我觉得这些人说话都好深,他们用辞许多都不似我们平素人那样随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只晓得个大概而已。 这时何大、李二陆续把菜端上桌去了,几个小厮也在忙于布置碗筷,我也得赶紧回家了,这边向桃三娘告辞一声,我仍然绕侧门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里来,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进门,她就说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这些瓜菜该摘的也摘了。这么些青黄的藤子还爬得到处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应道:“好。”就准备去厨房做饭,忽然有人敲门。 一打开,却是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提一个食盒。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元老爷身边服侍的人,怎么突然到我家来了? “谁呀?”娘走过门前,她自然并不认识,上下打量来人。 那人彬彬有礼地问了好,指着欢香馆道:“我们府上元老爷常来欢香馆用饭,今晚也是来宴请一位客人。可是两位公子素来让大人骄纵惯了,闹着要回去,说没有玩伴。方才见到府上姑娘走过,就说想请姑娘去陪我们府上两位少爷踢球。说到这儿,这人还有点尴尬不好意思道:“我们老爷也说了,这个请求十分唐突无礼的,只是禁不住两位少爷哭闹,所以,还让小的送来几样饭菜点心,请夫人笑纳。” “这……”娘果然有些为难起来。但我知道,只要一看到那停在欢香馆门前的,有挂着“元”字旗号的两辆马车,这附近一带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爷来了。自从元老爷卸任回乡养老后,行事道义、富贵作风都常为江都人所乐道的,而且爹目下也正在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辞的,我不敢插话,但手心里着实捏一把汗。果然娘沉吟了一会儿,便道:“是元府的元老爷,小妇人不敢违逆,况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块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这闺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长大,粗野孩子没什么见识,只怕不知道轻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过大了啊。” “夫人不必担忧,小公子也只是执拗的脾气,但绝不会仗势欺人,若夫人不肯应承,回去我不好交差啊,老爷说我一个小事也办不好,以后我就难了……就请夫人通融。”那人说着,还作下揖去,娘只好连忙应允了,又推辞几回才收下那食盒,回头叫我去洗把脸,换件干净衣裳再出门。 我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还是照做了,那人领着我又回到欢香馆。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府的马车和家丁看来都太过张扬的缘故,欢香馆今晚没什么别的客人,元老爷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几张桌子搬离远一点,这样宽敞些。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黄裳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个球,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春阳正帮元老爷和那长沙人倒酒,看神色他们已经喝得有几分醺醺然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4章 金丝粉(3) 一看见我,元老爷便和蔼笑笑招手道:“来,先坐下,还没吃饭吧?” 我心里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着凳边,凳子带着我整个要往后倒去,我赶忙双手扶住凳沿。 “呵,别怕。”元老爷笑着宽慰我,示意小厮给我摆上碗筷。我连头都不敢抬,这个时候桃三娘怎么不在跟前,还在厨房里忙着什么?我心里不停嘀咕。 “来,先吃点菜。”元老爷让人把卤鸡和点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给我盛饭。 “谢谢……”我小声道了谢,拿起筷子,却听那春阳问道:“这位妹妹也喝点酒吗?” 我一惊筷子差点没掉了,连忙摇头兼摆手:“不、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元老爷抬手止住他:“春阳你还故意吓唬人家。” 春阳笑答道:“大人,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再次见面,也不必过于生疏。” “呵,也是。”元老爷举起手里空了的酒杯,让春阳顺势给他斟满,又转头对那个长沙人笑道:“赵先生,这料丝灯一千两银子我买下如何?” “这……”长沙人似乎低头思虑了一下,他身旁站着的小厮一径为他杯里倒满酒,终于他下决心一般用力一点头,“好吧!一千两就一千两,大人快人快语,我也不磨磨蹭蹭。就当与大人交下这个朋友了!” 元老爷也举杯与他相碰:“好!” 他们刚干了一杯酒,就见桃三娘捧着个托盘从后面出来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见到了救星,急忙道:“三娘!” 桃三娘看见我,却似乎不以为怪异:“咦?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尝尝我这蟹黄汤包子如何?”说着,就把一碟撒了姜霜的醋和一个大蒸笼摆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来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长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还是喝酒喝的,特别高兴,起身亲手拉来一张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厮赶紧拿来一个酒杯,“来、来、来!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赔笑着接过来,与那长沙人和元老爷干了一杯,见我一径看着她,便拿筷子给我夹来包子:“快!趁热吃。” 我点头,拿着筷子,这时听见那元老爷也在叫那黄裳男孩子:“吾月,先过来吃点东西。” 那男孩子开始不动,春阳就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里,那男孩子这才顺从地把包子吃了。 那盏料丝灯一直亮着,照得欢香馆内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长沙人这时不知是喝多了两杯还是怎的,忽然大声感慨起来,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儿时故乡的事。听来是十六七岁时,便离乡背井出来,只觉得天下之大,看之不尽数之不完,因此多年来足迹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静下来想想,也经历过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却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伤之类。我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自己倒酒,又连喝了数杯,嗓音也越来越放粗。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爷面带微笑,时而轻微点头附和,而那春阳,那眼睛里在我看来却是带着点似笑非笑,那黄裳男孩子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涟漪。 他又来敬桃三娘喝酒的时候,桃三娘劝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点菜吧。” 那人不依,好说歹说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满了,两人再干一杯。 春阳忽然站起身,对我说道:“你吃饱了吗?我们去玩球吧?”看我还愣在那里,他又指着黄裳男孩子说:“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纪大。” 他说话的语调温和,目光与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亲眼看见他那如鬼魅一样浮现在我家墙头半空,说那种吃人恐吓的话,那种让人打心里不寒而栗的诡异狰狞表情……不然实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元老爷拈须点头道:“好,去吧,小心别摔跤。” 元老爷的话甚至都让我感到一丝寒意,他对待两个少年,就像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们是他的娈童啊…… 桃三娘被那个喝多了酒的长沙人牵住衣袖,总不能挣脱,春阳竟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着三娘,脚不得已地跟着春阳走出店门口,借着店里发出的灯光,正好有一小块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里,畏惧地看着春阳,不敢动。 春阳从秋吾月的手里拿过球,果然脸上又换回那种带点慵懒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让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着他手里那个球,那个叫秋吾月的黄裳少年,桃三娘说过他和我一样是人,但他为什么看来却也是冷冰冰的?几乎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而且那春阳好像还很照顾他……这时好像看那秋吾月颈项上戴的金项圈有点歪了,他还伸手帮他正了正,并整整衣领,那秋吾月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一点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个位置上,球踢过去你就接着再踢回来。”春阳这样吩咐我道。 其实我根本没玩过球,只见过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儿。我看着他们分开两边站好,然后球放在秋吾月脚下,他抬脚,球滚向了春阳,春阳再一脚,踢向了我,球滚得飞快,我双脚好像钉在地上,竟无力抬起来,于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么不接住?”春阳喊道,“快踢回来!”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说出来的,语气淡淡的。从没有人那样说过我,何况我实在受不了他也那么一副连表达鄙夷都不屑的样子,于是我一咬牙,脚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抬起膝盖就把球挡下了,然后再一脚踢回来,我这一次终于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儿,在逍遥客栈的时候,我被这球踢中两次了……凭什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又把球接住,奋力一脚,球朝秋吾月的面门飞过去,自己却一时失了脚下重心,身子往后一仰,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样子吓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脸上了,我顾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与秋吾月的脸只差几分的时候,只听那春阳喊一句,那个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我一瞬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东西上一样,连反弹都没有,就那么垂直泄气地轻轻落在了地上。 坏了……我脑子里下意识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个饿鬼了,他生气了……会不会想要杀了我? “呵,说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犟。”春阳走过去捡起球,脸上挂着那抹邪魅冷笑,看着地上的我。 与此同时,从欢香馆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响,然后就听见有人慌张喊道:“赵先生晕倒了!快扶起来!” 秋吾月抿着嘴,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从春阳手里拿回球,冷冷地说:“没意思,不玩了。” “怎么才刚开始就不玩了?”春阳好像也有一丝意外。 这时店里紧接着又是“咣当”一声,比刚才那一下还响。只听那长沙人说着醉话:“你、你再陪我干了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肠子都吐出来!” “哼,聒噪的醉鬼!”我听春阳嘀咕了一句,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凛,赶紧爬起身,我不甘就这样对他们示弱,虽然心里怕,但我攥紧拳头,小心地嘀咕:“你、你这坏蛋吃人鬼!你……” 春阳带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嘴里恐吓道:“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他的手好像动了一下,我就感觉喉咙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样,嘴巴能动,喉咙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我伸手摸摸喉咙,却什么都摸不到,可是喉咙里好难受……这时店里好像很多人跑出来,但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听不大清楚了,我连呼吸都困难,退了好几步靠到店门口的核桃树干上,重重呼吸着,就连元大人他们出来,然后元府的车马从我面前过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车马走远了,扼住我喉咙的无形束缚才忽然舒散开来。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桃三娘才从店里走出来,发现坐在核桃树下的我:“桃月儿!” “三娘?”其实我还有点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没事了。” “刚才……?” “那个姓赵的喝醉了,在里面闹,砸碎了几个杯子,元老爷不高兴就走了。喏,他现在还睡在地上呢,待会儿我让李二背他回客栈。” “噢……他怎么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爷不高兴?”我不自觉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现在已经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但刚刚真的很难受,现在想起来犹心有余悸。 “他十分思恋故乡吧,据说多年未回去过,就越来越想念故乡的老婆,还有他从小爱吃的金丝粉。”桃三娘笑笑说道。 第二天一早,运河那边却传来了可怕的消息。为元府修葺游船的一位工匠,因为连夜赶工,在大约寅初时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后,才捞上来,却已经死去多时了。 “呵,那只游船……”桃三娘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照样是平常那样轻描淡写,“这是‘他’为‘他’的兄弟姊妹们造来栖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爷为招待朋友买的,但其实也是他在背后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的喉咙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才问道:“三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着,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浆。“这些话不应该告诉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顿了顿,手里倒是没停下,又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因为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负着前世深重的罪责,虽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往往出现的状况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只剩最后一个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浆,桃三娘一只手转磨,一只手规律地把大米舀进磨口,我只觉得全身冰凉。 “但其实饿鬼道众生,与人相比,还有更不同之处,就是他们的智慧与寿量都很高,尤其当中极少地会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饿鬼。他们生下来就具备神通鬼力,甚至能成为阴阳界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叹了一口气,“那春阳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饿鬼。他出生的时候,也有几百个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间的撕咬啃食,还有母亲的哀号……后来,那场悲剧终于被他制止了,那几百个饿鬼的孩子,却也只剩下一百个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此发了狠心,独自一人到人间来,寻找足够的血食供养他的兄弟姊妹们。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给他的兄弟姊妹们容身的……饿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剑海,平地之上也是颗粒不长的蛮荒砂砾,饿鬼们衣不覆体,也是可怜呢。” 我已经完全懵了,好像听不懂桃三娘的话一样,明明是大白天里站着,却全身都好像冻得木了似的,机械地问道:“你是说,那春阳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为饿鬼,那么可怜……”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里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几下,让那浓稠的米浆流得更快一些,“这都是他们前世的报应,投生饿鬼道,跟打进地狱去没什么分别。” 我全身打了个冷战,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时何大从外面回来,是专门到宰牛屠户那去买回一大块上等牛腩肉的。 “三娘,这是要做什么?”我很少见欢香馆卖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费周折在磨米浆,又买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新菜。 “金丝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长沙人想念多年的家乡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么做法?”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这天下恐怕就没有桃三娘不会做的菜。 “对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忙问道,“你说运河上那船里,还会死人吗?我爹、我爹还在那儿……”我想到这里,又一阵害怕。 “这个可是难说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险了?我得去把爹叫回来!”我转身就要往外跑。 “你别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连忙叫住我,“桃月儿!你去了也没用,难道你说出来,你爹就会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会信我的话的:“那怎么办啊?三娘!” “唉,你别担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头,拉我回屋里去坐,“我告诉你的话,你也千万不能告诉给别人,他不会犯到我的头上,但我也不能妨碍了他的事,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金丝粉的做法讲究起来,也是挺烦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运来的泉水滤清和浸泡好,然后磨浆,蒸粉,蒸好后再压片和切条,我帮着做,只见那做出来的细粉条十分柔软洁白、轻滑胶韧,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里载沉载浮,舒散好看。 另外两只大锅里,自下午就开始分别熬下了数斤猪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时间也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掀开盖看,乳白色的猪骨汤正上下翻滚,牛腩肉则满锅红辣辣的,干红小辣椒配着金黄的牛油脂浮在汤面上一层,辛香扑鼻。 桃三娘拿来一个竹编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进漏勺,然后整个漏勺浸入猪骨汤锅中间,就着滚烫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滚几下,粉即可烫熟。然后倒入一个瓷碗内,再舀一勺猪骨汤,一勺带红汤的牛腩肉,待细看那牛肉,筋与肉层次分明,因为烹煮的火候得当,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黄色,十分诱人的样子。 “来尝一碗试试味道如何?”桃三娘递给我。 “好香。”我接过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么放这么多辣椒?”我辣得舌头都火烧似的。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5章 金丝粉(4) “是啊,这金丝粉,是长沙当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给那个卖古董的赵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会来店里吃饭吗?你去请他了?” “我当然知道他今晚会来吃饭啊。”桃三娘也不解释那么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长沙人看来是酗酒成性的,晚间他一个人果真又来了欢香馆。只见他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但架子却不像第一天见时那么端正,而是拿出几吊钱往桌上“哗啦”一扔再坐下,先点了一壶梨花白,叫上两个小菜,就开始喝起来。 桃三娘端出了红汪汪的金丝粉,我看他立刻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这气味闻着,就和小时候家里对着的那条巷子口卖粉那家飘出来的味道一样!” “真的?赵先生不是逗我开心吧,怎么可能会有一样的味道?”桃三娘谦虚笑道,“请趁热尝尝,赵先生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乡,恐怕早就忘记是什么味了。” 那长沙人连连摆手:“不会忘,不会忘!” 他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腩肉,仔细端详道:“嗯,煮够了火候的牛肉就是这种深红的色泽,筋肉有韧性咬起来却不费牙。”他一边吃着一边大加赞叹,时不时再干一杯酒。 桃三娘笑劝道:“您还是少喝一点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摇头道:“喝酒才是我最轻松开心的事,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也就忘了。” “您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昨儿不是才赚了一千两银子么!”桃三娘故意这样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一千两?一千两算什么?”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卖个几千不在话下,那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噢,赵先生那当然是大买卖大生意了,哪像我这小店经营,没见识。”桃三娘依然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我看着他痛快地吃着那碗粉,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一开始见到时,倒是挺有点内敛谨慎的模样,怎么这两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说话口气让人总不太舒服。我还是早点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这里,我便给桃三娘做个手势,告诉她我先走了,然后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饭,娘推说不饿,只喝了两口汤,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到院子里和乌龟玩儿。 晚上的空气很清爽凉快呢,我用一片草叶子去撩乌龟的脸:“不知道我爹现在怎样了,那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乌龟说。 乌龟眨眨眼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乌龟,你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我把它拿起来托在掌上,四目相对,它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好笑:“乌龟你也不说话,整天闷着自己想事儿?” 忽然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说:“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从屋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桃月!你爹……”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娘却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我吓坏了,大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婶娘兴许是听到我喊,过来拍门:“桃月!你娘怎么啦?” 我这时没办法分开手去开门,只能答道:“我娘晕倒了。” “那你快来开门!”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着瘦,可我想托起她,还是很吃力。 “没事,你先让她坐下来!直接坐地上也行。”婶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来,让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门槛,然后过去开了门。婶娘正在数落刚才外面传话那人,他是住竹枝儿巷尾的,姓谭,与生药铺那位谭大夫是叔侄亲戚,年纪尚轻,有时好像也到生药铺去帮忙跑个腿什么的。 “跟个烫屁股猴儿似的,喊什么?整条巷子都听到你声音了!”婶娘一边说一边进来,扶着我娘道,“月儿她娘呀,感觉怎么样了?别动了胎气啊!” 我娘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睁眼道:“没、没事,就是眼前忽然发黑,脚没站稳……” “来,进屋躺一下吧。”婶娘要搀她起来,她却摆手道:“不、不!快问问他,谁死了?” “哦、哦!”我答应了赶紧去问,那婶娘则又大声骂道:“臭小子快说啊!谁死了?” “不、不是桃月儿她爹……”那人吓坏了,期期艾艾地答道。 “听见没?不是你相公!”婶娘也放了心,扶着娘进屋去了。但我站在那里,还是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又死人了,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是春阳干的吗?我转头望去欢香馆,夜幕里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映出里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边打了水,烧开了送去给娘,婶娘正在陪着我娘说话,我又退了出来。乌龟在墙角下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似乎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个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可是刚跑到欢香馆门前时,却恰好桃三娘送那长沙人出来,一看见我正跑过去,忙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见三娘,本能地停下脚步。 那长沙人面红脖子粗的,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说:“你待会儿给元大人送点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爱吃的金丝粉啊,你得带来,我晚点还宵夜!别忘了!” 桃三娘赔笑道:“忘不了。” “你给我做的金丝粉很好,难得你有心,回头我再给你个红包封你几十两银子,我说得出做得到,银子不算什么……”他拍拍腰间,涎着脸道,“我还有好东西给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径笑着送走了他,转而看我,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拉我到一旁低声道:“你要去河边?” 我点头:“我担心爹会有事。” 桃三娘略叹一口气,双手抓住我的双肩对我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现在这样很难让你相信他绝对没事……死了的人,都是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里的蛟龙,二是为船开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时还会死一个人。” “死那么多人的船,那元大人还敢要?”我难以置信道。 “没办法,也许元大人不会再用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这船春阳必定会带回饿鬼道去。必须死三个人,船到时才能顺利启航,死的第三个人,是用来喂帮他开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央求道,“三娘,你带我去看爹好吗?我想要看见他真的没事,我娘刚才都晕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这丫头。”桃三娘无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来传话,又让我待会儿送元大人爱吃的几样点心去逍遥客栈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爱吃的点心,是之前桃三娘做过的红豆馅山药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几样小吃。我先回家陪了娘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门到欢香馆,她便已经做好了并且装盒,由李二提着,我们三人便往运河方向走去。 记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运河边,也是夜里,当时李二他们背着几十袋肉馅馒头,特意去喂河里的蛟龙和鱼群。那段时候还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涨满,天色阴晦。而今日,还是三娘牵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费力,秋风飒爽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更夫的敲梆声响,好像已是亥时。 但就要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前方远远能看见一片灯火通明,是逍遥客栈和那艘船,许多人来人往和喧哗声。 “待会儿你和我一起上逍遥客栈里,除了那春阳,你还得注意,会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阳的亲弟弟,也是来自饿鬼道的饿鬼。”桃三娘这样嘱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爷的娈童,但你千万不要去看他或者让他发现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阳,他是真正十足残暴的饿鬼。若不是春阳在,元老爷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惊:“他们真的会吃人?” “当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说道,“春阳来人间,主要是为他母亲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长期的供养,并不为吃人。但他这个弟弟,出生之时就是那几百个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个。他们的母亲根本没有办法,是春阳最后制服了他,之后却也并没有舍得杀他,唯有把他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头涌起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脑子里浮现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没有像春阳那样多的同胞手足,更不了解他对那一切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觉得可怕,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可以说出来…… 逍遥客栈就在眼前了,只见那夜幕半空间,淡淡香烟缭绕,石阶的门前车马林立。门上数串大红纱蒙的灯笼,悬于飞檐楼阁的各角,众多乐器欢歌乐语声从门里飘出。而更远处,大约那艘游船所靠的岸边,好似有人点起火把,又好似有人点起蜡烛、烧起纸钱,仿佛还有嘤嘤哭声,只是听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这夜里都如此光亮,伴着运河里潺潺的水流响…… “三娘,元老爷身边究竟有几个娈童?究竟什么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们快要走上逍遥客栈的台阶,她才低声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给我解释什么是娈童,但此时面对的那屋里传出撕金裂石一般的声乐音响,一时之间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盖过了桃三娘的语言。我只是傻了一样还在仰头望向桃三娘的脸,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扬,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如花笑靥。 有一个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来招呼:“请问客官……” 他还未说完,后面就立刻上来两个元府家丁,直接越过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用冷冷的声音说道:“上这边二楼。” 桃三娘点头笑答声有劳带路,便随着他们从旁边一条楼梯走上楼去。我第一次走进这样宽敞高大的房屋,这里到处挂着精美的垂帘,到处摆着颜色各异的盆花,香气弥漫。现在这个时候大堂里虽然没什么客人了,但拿着鸡毛掸子或抹布的杂役,还是不少;二楼上,还有那么多的琴乐歌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我紧紧跟在桃三娘身边,在二楼长廊上转一个弯,再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宽大的半月门,里面传出女子的歌声。有人掀开长串碎珠子的门帘,歌声便戛然而止,里面就是一张大圆桌,桌上坐满了人,我的视线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觉得唱歌的就是曾到过欢香馆的那个叫金云儿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后,只看着脚下红色方砖的地面。 “咦?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听声音,是长沙人赵先生。 桃三娘对众人欠身一福,然后回头吩咐我道:“把带来的点心端出来。” 我见过几次元老爷的场面,也知趣了,便答一声“是”,回身去把李二手里的食盒掀开。食盒分两层,上层是元老爷要的几样点心,但下一层隐隐散发着辣椒热油的辛香气,想来是给那长沙人送的金丝粉,我便也打开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着一位弹琴的女子,圆桌之上,摆下的都是时令瓜果和炒货的碟,照旧还有元老爷的高贵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谨慎地摆好手里的碗碟。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想来元老爷的心情也不会怎么好吧,我大气都不敢出。只希望这船赶紧完工,爹能够平安回家。 “呵,这小姑娘总是这么害羞内向的。”我听那妓女金云儿这么说,桌上的人们似乎都在看着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见正中央的元老爷左边,是白衣的春阳,右边则是一个着青衣的,立时头皮发麻,不敢再看。 这时元老爷淡漠声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阳答:“回大人,是亥时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话却停住了,这房间的窗户外面,似乎就能看见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弹琴,这里恐怕也能很清晰地听见船边岸上的哭泣声。 “好了,别弹了。”元老爷有点烦躁地突然打断那琴声,但随即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在场的人皆一窒,静默下来。 弹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门悄无声息。 窗外飘入远处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杂的人声,十分清楚。 元老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张望,叹了口气。 我看站在身边的桃三娘垂手恭立,并不作声。 “这船,竟有什么不祥吗?”只听元老爷自言自语一句。 桌上有人接话道:“听闻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见水鬼。” 元老爷转过身来,见说话的是那长沙人,便问道:“赵先生你也有耳闻?” 长沙人点头,也站起身走到窗边沉声道:“不是说,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说见到水鬼吗?当时船上却无人信他。元大人为何不请来道士?” “这……”元老爷皱眉道,“原本拟定是待船完工之后,才去请斋公的。” “我这有一块随身佩戴的太极古玉,乃是昔时大汉武皇帝未央宫中之物,能辟邪灵晦气,不如就送给大人悬于船上,或许能起到震慑之用呢。”长沙人说着,果真从衣襟中摸出一件东西,递到元老爷手里。 我看见元老爷把那东西放在手掌心,仔细看了一下,缓缓道:“这确是一块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贵重物件……” “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长沙人摆手。 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对面的春阳,他脸上却是一如平时的冷漠,没有一丝特异神情。 屋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小厮回报:“禀告大人,衙门那边人来报,仵作已经验明张五的尸身,确系由倒塌木梁砸碎头颅盖骨身亡,并无异样。船内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们已经撤离船上,大人是否亲去视察?” “好,知道了。”元老爷点头。 “诸位,元某失陪一会儿。”那元老爷说完就往外走。春阳也站起身,元老爷却按住他肩头道:“你们都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是,大人。”春阳并不赘言,复坐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6章 金丝粉(5) “噢,欢香馆的老板娘还在这儿?”元老爷似乎这时才发现我们还站在这儿,“实在怠慢了,快请坐,看茶!” 桃三娘不紧不慢答道:“叨扰了,不用坐,我这就该回去了。” “快给老板娘拿银子来。”元老爷呵斥一句旁边伺候的下人,恰恰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喧哗。 “又发生了什么事?”元老爷有点像惊弓之鸟。 小厮冲到窗边朝下面张望,似乎也看见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厉害!刚才一阵风,船就自己晃起来了!” 元老爷转身下楼去了,那长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几个男子、小厮也下去了,妓女金云儿也走到窗边,手里拿着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张望:“这么多人在这儿也会闹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里阵阵寒意:“三娘……” “老板娘还不回去吗?”桌上有人忽然开口道。 我下意识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儿,年纪看来与秋吾月相仿,两鬓用绿色丝绦结了及肩的小辫,面如傅粉般白嫩,唇色红若胭脂,颈项上也与秋吾月一样戴着金项圈,略不同的是,上面显眼地镶嵌一块翠绿色玉石。他说话声音稚气,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还露出两颗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看他。 “大人还未给钱,我怎么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时屋里还有一个小厮留守,金云儿也在。 “呵,看来味道不错的样子。”他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从食盒里拣了一块蜂蜜松糕,就吃了起来,嘴里还气哼哼地说,“春阳哥哥坏透了,每次去欢香馆吃饭,都不让老爷带我,只带吾月去。” 春阳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秋吾月不在,我感觉到他对这个亲弟弟,却似乎并不太照顾。 站在窗边的金云儿突然惊叫一声:“哎呀,小心啊!” 春阳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还有那个小厮,幸好这屋里不止一扇窗户,我忍不住走过去,在金云儿身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岸边黑压压站着许多人,整条河面泛着浪,啪啪地拍着船身,而水里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剧烈摇晃,甲板上还有几个人,但许是因为摇晃,船上挂着一盏风灯,也是随着船身半明半灭的。 “啊!那是我爹!”我惊呼出声,来不及多想,便转身朝楼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声,我也来不及答理她了。 元老爷带着人站在岸边,明明岸上平静如常,但河面却刮着古怪的大风。系在岸上的缆绳不知怎么松了,船已经在离开岸边足有一丈多远,但船又没有顺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惊的马,在原地前俯后仰地打着转。船上的人连站都不能站稳,有人想抛过去绳子,但试了几次仍滑脱了。 “爹!”我大声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与其他人一起勉强扶着栏杆站起来,完全听不到我的喊声。 岸上扔绳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抛过去,你们尽量接啊!”那人在绳子上拴上一个铁锤:“你们小心,别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抛过来吧!” 绳子终于接住了,爹赶紧把它缠到栏杆上,但岸上“呼――”地也开始刮起大风来,卷了许多沙尘径直冲入人的眼睛里,我见爹他们几个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绳子缠绕好,冲岸边大喊:“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绳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桩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众人顾不得风大沙子入眼,便开始一齐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过去帮忙,但却被一个人用力推开,大声呵斥:“小孩子不要过来添乱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却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发出一声木质的脆裂声,人们喊:“不好了!栏杆要断了!” 元大人大骂:“怎么可能新装上去的栏杆就断了?你们买的什么木头?” 旁边小厮则劝他:“大人先回屋里去吧!这里风太大……” 我只觉得自己置身在无比混乱的境地里,满耳充斥的是呼呼的风声和人们喊叫的话音。大船上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都拼命摇晃起来。只听“哗――”的一声,船上的风灯终于掉到地上,摔碎了又发出声响。 我眼看那栏杆被绳子扯得断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识地狂奔过去,却忘了我与船之间还隔着河水,只觉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头栽入黑暗的河水里,冰冷的河水径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过来。 “爹……”我手脚拼命乱划,想要把头伸出水面,但张开口却什么也喊不出,只尝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儿……”我的头露出水面一瞬间,听见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浪头盖下,我重又没入了水里……脚挨不到底,我仅存的意识是,虽然我掉进河里,但这明明还挨着岸边,我伸手乱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脚蹬,都碰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好黑,耳朵里也灌进了水,听不见别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声。我越来越慌,越来越怕,吸不了气,好难受…… 直到我感觉头发被人揪着,好几只手抓住我,将我重新放到坚硬的岸上,然后还有人不断用力拍着我的背。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张神情担忧的脸,有人说:“醒了!醒了!” “爹?”我在这些脸中寻找我爹的模样,但怎么都没有?难道爹还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撑起身,抬眼却看见元老爷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两边站着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头醒了。”元老爷看着我,和蔼地笑笑。 “桃月儿!”是我爹的声音。 爹原来就在我的身后,我挣扎着起身,他便扶住我的。他全身和我一样,都是湿漉漉的。 “啊?爹!你没事吧?”我看见他,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傻丫头,你怎么能乱跑到这来了?” 只听元老爷吩咐旁边的人道:“把他们带到屋里去休息一下。” “谢、谢谢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爷道谢。 “咦?风……停了?船也没事?”我的脑子逐渐想起刚才的画面,便问道,“三娘呢?” 爹拉着我站起来,跟着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遥客栈大门,忽听得我这么发问,奇道:“桃三娘?你是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块儿到这来的吗?” “啊?三娘不在这儿?” “还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刚才是爹跳到水里救我的吗?”我看着他身上的衣服,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当然了,我听见你喊我。但没等我回答你,你就掉进水里了。可吓到爹了,你怎能这么全都不顾就跑过来?” 爹的笑容很温暖,他虽然在责怪我,但我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开心,只是……为什么不见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低头看自己身上,脚下走过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来过了多久?风怎么说停就停下了?还有就是我身上都湿透了,为什么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快走啊,我们快到屋里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头望向河岸,还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灯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爷的背影看来,正在那里对手下的工人们指点,却只有那一袭白衣,在夜色与火光之间,反而显得那么不清晰……好像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忽然侧过脸来。他在看我,他那种眼神―― 我突然惊觉,不对!这里不是……霎那间水“咕噜咕噜”地灌入我的口里,我想大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四周还是一样地黑。我还在水里,刚才那都是饿鬼的幻术!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7章 金丝粉(6) 但我能感觉到头顶的方向有一片火光,应该是人们举的火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头顶的方向挣去,终于冒出了水面。 “桃月儿!”是桃三娘的声音,但我一头一脸的水,什么也看不见。 “快,抓住这根绳子!”我听见桃三娘这样说的时候,有个东西正好落在我的头上,我连忙一把紧紧抓住。 “拽紧别松手!”桃三娘这样说,绳子已经带着我往岸上靠。风还是那么大,浪一个接一个,像还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几个大人伸手一起将我拉上了岸。 “桃月!没事吧?”桃三娘用手给我抹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和水。我拼命咳嗽着,她向下按着我的头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紧紧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这一次仍是假的,急急地问道:“我爹、我爹呢?” “船刚才被冲走了好远,不过现在好了,趁着刚才有阵子风小很多,他们已经绑好了绳子,现在已经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声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拼命大口喘粗气,实在难受得很,待缓过来一点,才发觉周围围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遥客栈里的杂役,有男有女,唧唧喳喳,七嘴八舌的。有人催促三娘道:“把这女孩带进屋里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说:“要不要请大夫?” 忽然人们向两边闪开,元老爷走到我面前来,他身边跟着那个长沙人。元老爷轻声问三娘:“嗯?醒了?没事吧?” “哼!这风刮得邪气啊!”那长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骂道,“莫不是恶蛟作孽?” “噢?赵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爷奇道。 我这时已经清楚过来,留心听他们说话。 “我自小在湘水边上长大,一直听老人的故事里,常说到水里住着蛟龙,时常兴风作浪,甚至伺机吞噬人畜。其实蛟不如龙,龙乃是天地间的圣灵神物,而蛟实则是顽劣水怪。元大人,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爷吓了一跳,“可是蛟兽食人,方才这丫头掉进水里,却并没有发生意外啊。” “这……”那长沙人也一时语塞。 我与桃三娘对视一眼。 不知是不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那长沙人倒背着手,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走到水边,盯着水里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着我站起来,我还是很担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张望,果然船已经绑好几根大绳子,众人用力正将船拉回来了。 “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低声对我说。 “三娘,已经快到子时了……”我担忧地问道,“春阳他们不是还得杀一个人吗?” “嗯,其实方才真是吓到我了,我以为他们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里一惊,脑子里回想方才的一幕:“那么说,方才我在水里看见的,都是真的?不过……” “不过春阳好像并不想杀你,或许刚才他弟弟想对你下手的,但他还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声,“其实他们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谁?” “嘘――” 风蓦地又强盛起来了,在河面上打着旋儿,天空上隐隐能感觉到层云堆积,还有沉闷的仿佛是雷声在滚。船终于靠岸了,爹下了船来。 “爹!”我喊一声,跑过去。 “桃月儿?”爹看见是我,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和娘都好担心你,这里死了两个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里石头落地的感觉。 “是你娘叫你来的?”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带我来的。”我仰望着爹的脸,他一脸疲惫憔悴,也是惊魂未定。 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吹过,我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里去!”我听见那长沙人喊。 人们手忙脚乱地吆喝着收拾,爹也拉着我和三娘说:“先去避避风吧!” 这时有人喊:“赵先生,站在边上太危险!”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去望,可很多人的火把都已经被大风吹得熄灭了,只觉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谁是谁。 “可能还要下雨,快走!”爹扯着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细,果然没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们好多人都挤在逍遥客栈的大堂里。逍遥客栈本来是只接待贵客的地方,可这会儿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没有办法阻止。 我冷得阵阵发抖,桃三娘拿出银子让厨房给我煮姜糖水,我爹推辞半天,绝对不肯收。这时忽然有人问:“赵先生?赵先生在哪儿?元大人有请!” 大堂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这里没有那长沙人的影子。我惊恐地望向三娘,她对我摇摇头,意思是不许我做声。 “难道还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说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纷纷揣测,也有人说,要不找几个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驳道,这么大的风雨,去哪儿找人?有人指着我说:“刚才这小丫头是命大,掉进水里还能自己冒出来抓住绳子。” 桃三娘揽着我的肩,一边拨我的湿头发,并没理会那些人的话。看样子,是绝对没人肯出去找那长沙人的了。我抬头看着三娘的脸,她的神情肃穆,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直等了一个时辰,屋外的风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爷和春阳他们都没再露面,估计已经在楼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着打点。那个长沙人也一直没有露面。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撑着不肯闭眼,爹却还不能回去,因为工钱还得等到明日才发,再说折腾了半夜,船也有损伤,明日还得修整。桃三娘让李二背着我,爹对三娘再三道谢,拜托他们送我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远、很黑,路上空空荡荡的,两边的树在轻轻摇晃,也很静。 “三娘,那个人死了吗?”我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桃三娘没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对这事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但我心里好怕。 “为什么他们能够轻易就杀掉一个人?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杀死?”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但我试图不表露出来,不想被三娘发现,“饿鬼很可怜……但他们为什么就可以随便杀人?” 桃三娘这一次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望着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侧着脸一直看着三娘。夜里她的身影也是一团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阳已经如愿以偿了吧,他会怎么把船带走?他那个说话声音稚气,一副微笑吟吟带着虎牙的弟弟,真的一点都不像是会杀人吃肉的鬼怪……为什么都看不出来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桃三娘为那个长沙人做的金丝粉,他没有吃完,就再也不见了。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一个人凭空就不见了踪影,毕竟让人心里不好受。听说有很多人在那里频频猜测他的去向,甚至后来很多人去河里打捞,但却连尸身都找不到。 我觉得,他那么恋着家乡,死后会不会顺着河流回去呢?不过桃三娘说,子时死的这个人,是春阳喂给到时帮他开船的鬼,那就是说,会连身体也被吃掉吗?好残忍…… 那艘船并没有受到什么毁坏,但后来元老爷也没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么停在运河边。没几日就快到中秋节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们都议论纷纷,它果然是不祥的,船上恐怕是藏着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来,最低限度,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就很满足了。 回来之后,因为落水着凉,我病了一场,但之后回想来,我掉进水里春阳却没有要了我的命,也还是万幸!当时在幻象之中,差一点就进了那屋里去……也许进去就没命了,但我发觉是假的,是因为他当时回过头来看我时那微皱眉头的目光,似乎在叫我快点离开那里。我捡回一条命,其实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春阳的眼神里竟有种悲哀,随意就能夺走人类性命的饿鬼,如此可恨……却又如此悲哀,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8章 纸花蜜(1) 故纸花,其实生得就像一片片轻巧的蝶翼,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后一齐封入盛满蜂蜜的小坛子中,就酿成了纸花蜜。 中秋佳节将至,菜市饭馆里桂花蜜酒、酥饴小饼飘香,栗子、红枣交新,一派香甜热闹。 小姨捎来书信,因重阳节前要赶到夫家乡下盐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经过江都,数年不见,到时必定要来家小聚片刻。 爹掐指算过日程,大约八月十二十三日这两天就能到了。但他手里还有活计要忙,就让娘好好把家里打扫一番,没有多余房间,只有进屋左手边一间小房空着。这房本来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杂物都搬出来,里面原有一张旧木榻床,也让我擦拭干净,铺上干净被褥。他也没太多时间陪着招待,也不知他们会留住几天,所以嘱咐娘不要太省银子,多买点糖果回来才是。 爹出门忙活去了,我陪着娘,娘满心忧喜参半。据她说起,自己和小姨是从小一块儿吃一块儿睡感情最好的亲姊妹,长大后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卖茶叶的,开一家店铺在金陵。这些年各自忙于家庭生计,就少了往来;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岁那两年相继病逝后,我娘就连娘家也鲜少再回去了,只是过年节时候,会捎封书信或者一点土产与娘舅互道问候一下罢了。 “你那表姐李珠儿,还记得吗?比你大三岁,那时候比你就高大半个头,很细挑儿个头的。那年你六岁她九岁,你老黏着她,她却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们俩又抱着一块睡觉,真逗!我和你小姨看着你们两个就好笑。”娘摸摸我的头,我因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边找爹而掉进水里,回来发了好几日的烧,吃了几服苦药才好了。娘心疼得什么似的,总没事就摸摸我的头,好像怕我烧还没退干净一样。 “我记得的,珠儿表姐那时候喜欢掐凤仙花染手指,我也学着她做,她就嫌弃我。”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玩。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掐凤仙花玩儿了,甚至不太喜欢和同龄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见她们跳皮筋,我也从来不去参加。 “可惜后来听说你小姨和表姐的身体都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珠儿小小年纪,还得了哮症……他们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劳顿,身体恐怕都吃不消呢。” 娘忽然摇摇头叹息一句。 八月十三这日午间,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个佣人张妈,坐着雇的一辆马车。姨父在给车钱,娘和我就忙着帮把卸下的行李拿进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岁,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许多,又是在金陵开店铺做生意的缘故吧,穿着颜色光鲜得很,深红的衣裙,头上插着一支金钗,看起来比我娘也年轻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帮她提包袱,赶紧制止住,说她还有肚子,搬东西怕伤了腰。我却拿眼看表姐李珠儿,小时候她就比我个头高,现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个头去,很素净斯文的模样,只是人很瘦削,脸色不大好,不时用手背挡着嘴轻轻几声咳嗽。往屋里走去的时候,她也正好转过脸来看我,目光甫一对视,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 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一边安置他们坐下我一边赶紧去泡茶。见我拿茶壶小姨又连连叫住我,让表姐去拿包袱里带来的茶,说是姨父才托人去云南带回的茶团,还有一包干菊花,两样一块烹煮放一点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会烹煮这样的茶团,表姐笑笑看我的样子就说:“炉子在哪儿?我来做吧。” 我和她在厨房门口的风炉边煮茶,她手里忙着,却静静的不多话。我故意抓起我的乌龟给她看,她笑说她在家里也养了两条小鱼。我忽然觉得我自己真像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表姐笑起来都那么温柔可人,我却还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头发也懒得梳几根辫子,仍是分成两股盘结成双角髻罢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剧烈咳嗽起来,伴随有点急促的喘,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问:“你、你没事吧?” 屋里张妈听见声音出来,拉她进屋去了。我仍守着炉子,听见屋里他们在找药,低头看看乌龟,乌龟也抬头在看我,一双黑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着它说:“姐姐病了,你说怎么办?” 乌龟眨眨眼,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小粉蝶,轻轻飘在乌龟上方,乌龟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脖子一伸,一口咬住。我惊讶地看着它,它却若无其事,嘴巴开合几下,把粉蝶吞吃进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来大喊:“你怎么乱吃东西啊?快给我吐出来!”乌龟不理我,翻了翻眼皮,还一副吃完了很惬意的样子。 这时水滚了,我还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说话圆滑世故,送给我娘几块衣料,送给我一包猪肉脯,又给我们说起金陵的众多风土人情以及喧嚣繁华市道。然后又说那实在不如江都这里水灵清秀,这么安静,更适宜养人。 表姐又咳嗽起来,看她的样子似乎很难受,额角都渗出汗珠来,我娘担心道:“这是怎么回事?珠儿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皱眉道:“已经两年了,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有时这个大夫说是冷症,要吃人参;后来换一个大夫,又说热症,得吃玉竹甘草……总之没把人治好,反把人折腾得够戗。” “病兆怎么会一时诊出热、一时又是冷的?”我娘奇怪问道,但小姨也只是摇头。娘过去摸摸珠儿的头,才想起什么,拿出一把钱给我:“去欢香馆买些点心来,月饼蒸糕什么的。” “好。”我巴不得这一声,看表姐的咳嗽已经缓过来很多了,便拉着她问,“表姐跟我一块去吗?表姐去看看喜欢吃什么?” 娘笑道:“是啊,一块去看看!” “桃三娘,请给我把菊花糕、茯苓饼、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一个窈窕身姿,系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来买糕饼。看她的衣着很是富贵,头上挽着堆云般的发髻,斜插几支镶大红宝石的金簪子,眼角下还有一颗妩媚异常的泪痣,手里拿着一把绣花团扇轻轻扇着,露出手腕上一串锒铛作响的金镯子,倚在门边说话,声音柔软得可以让人骨头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进店里去。 桃三娘答应着,在给她一一打包,我带着表姐走进店去,笑着和三娘打招呼:“三娘!我来买糕!” “噢?”桃三娘抬头看是我,露出笑颜,“今天来客人了?这位姑娘是谁呀?生得好标致!” 表姐羞涩地笑笑。 “这是我表姐。”我连忙介绍。这时几包糕饼已经装好,李二送到门口那女子的篮里,那女子随手拿出一锭银子来:“小李二哥,谢啦!”然后也不等找钱,摆摆手就走了。 从那女子身旁走过,我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馥郁勾人,绝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蔷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可她却只身一人提着篮子来买糕,再说足足一锭银子,不要说买几斤糕,置办一整桌鱼肉宴席都够了!我有点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无其事一如平常的样子,从李二手里接过那一锭银子放回柜台里,忽然她有点诧异地指着门口:“咦?哪里飞来那些蛾子?掉进糕里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赶走。”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就在我们进来的门口,有几只方才乌龟吃下的那种粉蝶在团团绕绕地飞着。李二拿着蒲扇连忙到门口挥着赶走了它们,我觉得几只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应未免有点过度了。 “桃月,你想买什么糕?”桃三娘问道,完全没在意我的奇怪。日子将近中秋节这段时候,欢香馆里每天都摆出各种糕饼售卖,她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这些糕饼点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么?”我拉着李珠儿让她看桃三娘摆在桌面盘子上的各种糕饼。可表姐的眼睛却在望着门外李二去赶走粉蝶不见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摇摇:“表姐?” 李珠儿收回目光,见我担忧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道:“没什么。”然后转脸去看那各色糕点。桃三娘则拿一茶壶过来,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给我们两人面前一人一茶杯并倒上清茶,表姐道声谢,然后拿起喝了一口:“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惊讶地问:“你怎么一喝就能知道?好厉害!” 桃三娘一边用碟子给我们拣了几样糕点,一边笑着说:“这位姑娘真是不简单呢,凑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几两,来,先尝尝看再买也不迟。” “谢三娘!”我用筷子夹起已经用刀切成小方块的蔷薇糕,“表姐,尝尝这个,是蔷薇糕。” “嗯,谢谢。”李珠儿接过去闻了闻,也笑着说,“真香,蔷薇糕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不经意间抬头看桃三娘,却发现她正仔细端详着表姐。我心中一凛,桃三娘很少这样看人的,每日面对五湖四海来往的客人,她一般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难道表姐身上有什么不对?我不由得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块蔷薇糕,见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艺可好了。”我连忙附和,但说着这话时,我却有点紧张地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这时又有人进店来道:“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给你送来了。” 是住在竹枝儿巷尾的谭承,生药铺谭大夫的侄子。只见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陶罐进来,李二过去帮他接过放到地上。 “噢!谢谢谭小哥儿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柜台里拿了钱来给他,又给他倒茶,他歇下来看到我,就笑着和我打招呼:“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从因为那次在巷子里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惊吓到晕过去的事之后,每次看见我娘或我就脸色都有点讪讪的,有时嬉皮笑脸地打声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谭哥哥。” 谭承很自然地就看见了李珠儿,她正双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边。看着表姐那娴静的仪态,谭承的眼珠子一瞬间定住了。 表姐这时却忽然又咳嗽起来,别过身去手背掩着嘴边,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桃三娘指着门口喊:“那几只蛾子怎么又飞回来了?李二快去把它们拍死!” “别!等等!”李珠儿顾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连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别……咳咳……把它们赶走就好了,别弄死它们……” 我惊讶地看着她,李二站住回过头来,望着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门口,果然方才那几只粉蝶又在那里袅袅地飞着。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呢,好吧,那就让它们飞吧,别飞进来脏了吃的就行。” 我总觉得三娘的举止说话很怪,她平时都不会这样,对几只小粉蝶就如此大惊小怪。表姐还在咳嗽不止,我赶紧拉她坐下问道:“你怎么样了?很难受吗?” “这位姑娘是什么病?可曾看过大夫?素来吃什么药?要不我这就去药铺给姑娘抓药?”谭承一迭声十分关切地问。 李珠儿咳嗽慢慢缓定下来,微微喘着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千万别麻烦了。”最后一句是对谭承说的。她脸色苍白,但笑容依然温和,话语柔软。我看谭承的样子,又是看着我表姐看呆了。 “来,茶里放点姜会好一点。”桃三娘拿来装姜霜的小瓶子,给李珠儿的茶杯里倒一点,“待会买点茯苓饼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着也能有点好处。”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们把茯苓饼、蔷薇糕、枣泥月饼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会那个谭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来,我们一家子吃晚饭,因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离开桌子,到院子里休息。 乌龟待在井边,嘴巴不停嚼着,嘴角还沾着一片粉蝶的翅膀。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我家院子里竟飞来不少粉蝶,在蔷薇架周围上下飘旋,表姐走过去,伸出手来,就有一两只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里一动,想到下午桃三娘大惊小怪的样子,俯身拿起乌龟,便故意道:“你怎么又乱吃东西?” 李珠儿回头来看,见到乌龟嘴边的粉蝶翅膀,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又低头咳嗽起来。 我更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不对,就靠过去笑道:“表姐,你平时都爱玩儿什么?在这多住两日吧?过了中秋再走?” “住两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赶回去,其实离着重阳还有好些日子。”李珠儿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手上的粉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眼里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着三岁,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来一阵风,花架上半枯萎的蔷薇摇曳起来,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低头看着手里的乌龟,它也正伸长着脖子,看着我。 忽然墙外有人说话:“小月妹妹!吃过饭啦?”听声音就是谭承,我踮脚隔着矮墙朝外望:“是小谭哥哥啊,吃过了,你呢?” “没哪!刚才从药铺回来。”他也踮着脚朝我们张望,看见我就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笑,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举给我看,“吃吗?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我谢绝了。原本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他神情闪过一丝失望,但还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说的……”话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尴尬地挠着头。 我这才明白过来,看看身边的表姐,她仍旧面向着蔷薇架,好像没听见一样,但可能也是装的……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吞吞吐吐地道:“可、可是……” 谭承脸上挂不住了,讪讪笑着:“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说着就快步往巷子里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着他跑远,忽然觉得好笑,把乌龟放回地面,见李珠儿正看着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只粉蝶的翅膀问她:“表姐在想什么呢?”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39章 纸花蜜(2) 不曾想李珠儿见我拈走粉蝶,就急了:“嗳,你干什么?”她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强烈?我一时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急地道:“快放开它啊!” “噢。”我吓得松开手,那粉蝶轻飘飘一片小小枯叶似的落下去。不知是翅膀伤了还是也被吓到了没回过神来,轻轻巧巧地就要往乌龟头上落去。那乌龟睁着一双黑豆子的小眼看着,还未等李珠儿意识到,它抬头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这样进了它的嘴里。 李珠儿呆了,睁着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乌龟,我更加是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弯腰捡起乌龟,拍着乌龟的硬壳背,又补充了一句:“乌龟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儿半晌不做声,我心里忐忑地看她脸色,但她木然到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对不起!你别生气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样子特别诚恳,李珠儿也没法,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你。” “怪……乌龟?”我试探地接话。 李珠儿看着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闭嘴了,这时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飞舞着,晚霞紫红的暮色映照之下,那么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态如此轻灵,我不由得叹道:“好美!” 李珠儿点头笑笑:“嗯。” 我见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气。仲秋时节,晚间风清气爽,我与表姐陪着娘和小姨,谈笑至一更方睡。 第二天,姨父叫我们去菜市场买回两个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只割开蒂上的一块皮,然后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抠出花样子来。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绳子,用一根长竹棍挑着,里面点上蜡烛,就成了一盏漂亮的柚子灯笼了。据说是姨父到南方去贩茶时恰逢中秋节,便看到学来的。 而江都这里平素过中秋节,人们都只用竹枝和各种花纸,做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扎灯笼应景,我从没有见过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气,我拿着爱不释手。 而娘和小姨,又帮着我们一块儿用纸折出小船,说让我们到时候在小船里点上蜡烛,然后放到水里顺水流走。我想许的愿望就是小船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带走。 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听说小秦淮上游一处较宽敞的河边,元府与其他几家盐商富户集资准备要放一场焰火,到时就肯定更加热闹了。爹娘也兴致勃勃地说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时去河边看焰火。 只有我……却顿时间从头凉到脚,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说元老爷和春阳那几个饿鬼娈童到时也会在啰……怎么办?万一又碰面了怎么办?他们这一次又要吃人怎么办? 我一想到这里,就全身发怵,不过明晚的人也会很多吧?我们一家人混杂在人群里,和那些官府富家离开很远的,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见。但愿中秋节他们不要作乱才好,让江都人都好好过个节吧! 我心里一径这么惴惴不安的,又不敢向任何人说,只得一个人憋在心里。 傍晚我带表姐到小秦淮边散步,还凑巧碰见了谭承,他也问起我们明晚要不要去河边看焰火。我见他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却不住地往表姐身上瞟,就觉得好笑,他的年纪看起来其实也就比表姐大个两三岁罢了,所以他才会第一眼看见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这里,就故意说道:“小谭哥哥,明晚我们一块儿玩吧!我们要在水里点蜡烛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时候天上又有焰火,水里还有烛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谭承一口答应,“明天晚上,在河滩边见!” 可在他走后,李珠儿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时候,飞来的粉蝶就会特别多,她站在小桥头,仰望桥上飞来飞去众多的粉蝶,每当看着它们,好像那才是让她最开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问她了,也许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并不是我现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热闹,许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经聚集到河边。杨柳树堤间,束上了长长一行的大红灯笼,欢歌笑语不断。一眼望去,卖煮芋头、炒栗子、纸扎花灯的小摊,也尤其多。 自从小姨来家以后,娘这几日的心情也明显地大好,一直有说有笑。小姨虽然总说金陵远比江都繁华,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赏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约戌时二刻焰火才会开始,爹和姨父拿着那包纸船和蜡烛,娘和小姨则提着食篮,我和表姐提着柚子灯走在最前。这两盏刻了花的柚子灯,特别引人注意,我有点得意,拉着表姐的手走,听见有小孩啧啧称奇,我也故意装作听不到。 天上那一轮中秋圆月,已经越来越现光亮。我简直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个金黄色的大月饼,只是不知道里面包什么馅的,偶尔几片云掠过,也像盛饼的绒布。我这样跟表姐说,表姐却笑我就是嘴馋。 河边有人设台子供了香烛瓜果,还有不少书院里成群结队出来的学生,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他们那些读书人在作诗,要赛文。可我们都是听不懂,只有李珠儿因为有时看家里收支账本,认得不少字,她告诉我说听闻金陵不少妓女还都是认得字的,据说还常和那些学生文人写歌作诗,我脑袋里就想起那元老爷身边见过两次的金云儿,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他们都懂识字作诗的吧? 我正在东想西想,迎面就看见谭大夫和谭承走过来。 那谭大夫在我们镇上一带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赶紧上前去和谭大夫打了招呼问好。那谭承就看着我们笑:“小月妹妹的灯真别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着答是,那谭大夫拈须笑道:“今夜月明风清,在水边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读书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们不如也找一块地方等着?” “是啊,我们还要放船呢。”我跟爹说,但娘大着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们和谭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叫谭承与我和表姐在离他们不远的水边放船。 我们往几只硬纸船上放一小截点着的白蜡,然后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说一句:“表姐的病根飘走啰!”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觉着好玩才这么说,那谭承衣兜里还装着炒杏仁,拿出来给我们吃。我倚着一棵柳树根坐着,炒杏仁已经去了壳,盐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几颗,眼睛却望着水面那几只打转的小船发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径是流的,又吹着微风,怎么这几只小船半天还在这里没有飘走? 这时有人一阵欢呼,几声“砰砰”的闷响,天空炸开了五彩斑斓的花! “放焰火了!”谭承指着天上兴奋地喊。 “砰砰——”又是几声,几处焰火像金黄带红的菊花一般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惊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儿却突然又咳嗽起来,我起初没在意,谭承在一旁关切问道:“怎么样?很难受吗?我明天拿些膏药来给你热敷一下后背试试?” “不用了,这两年吃过很多药,试过好多方子都没治好,你别费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数只粉蝶在飞来飞去,纸船在水面打绕,它们就纷纷在小船上落下,却可惜纸船太小,蜡烛燃着的火苗竟把它们的翅膀一下子就给燎焦了。 “哎呀!”李珠儿一边咳嗽一边看见了,顾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里去把粉蝶救下。谭承喊一句:“小心!”却不敢去拉她,我连忙拽住她的手臂喊:“别滑到水里了。” 几只纸船虽说就在我们眼前的河面上,但离着岸边也有两尺多远,我和表姐两人的胳膊接到一块儿也够不到。我劝她说:“纸船放进水里就不要再去捞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儿却还是着急了,这时天空的焰火“哔哔叭叭”地炸响,我看她却是根本没有一点观赏焰火的心思。不知哪儿来又一阵风,纸船不再原地打转,开始慢慢顺着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着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着纸船一直飞,她也就跟着纸船一直走,我还想看焰火呢!可发现她跟着纸船就要走远了,谭承也跟了过去,懊恼也没用,我一跺脚只好也跟了过去。 ……不知道是我活该倒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跟着表姐、谭承,跟着纸船,走了一段没多远,就见河边依水有一座简陋开阔的茶棚,里面灯火通明,坐着一些人。茶棚门口的水边也有几个人,我一边走一边只顾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没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们停下来了,我差一点撞到谭承身上,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戴着金项圈的青衣少年从水里捡起一只纸船,好像一脸好奇,就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朝我们望过来,我头皮一紧! 谭承开口喝道:“那是我们放的纸船,你不许动!” 谭承这一声喊,水边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那个一袭宽袖白衣,头上绾髻,额上齐眉勒着抹额的人,天啊!是春阳! 我彻底傻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元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们不是只会待在茶馆酒楼那样的地方吗?这么简陋到连泥砖墙都没有的茶棚子附近,怎么会看见他们? 青衣少年手里拿着纸船,船上有烧死的粉蝶,他脸上是促狭的笑,朝手里轻轻一吹,纸船上那蜡烛火苗熄了,几片粉蝶的残骸像碎叶子般飞起来,又缓缓飘落地面。 “你……”谭承有点生气了,走上前去两步,声音更大,“我说这是我们的纸船,你没听见?” 一个皮球在地上不迟不徐地滚了过来,一位金黄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过来。他足足比谭承的个子低一个头,但他完全没看见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谭承面前捡起球再转回去,然后把球一脚踢出去。对面一个穿深红色宽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脚踢向此时仍面对我们站着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么?” 我手有点发抖,从后面拉住谭承和表姐的衣服,低声道:“别、别惹他们,我们回去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啊!”谭承的声音还是没减弱,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珠儿在旁边,他才不肯示弱。 数只小纸船流到这里,就被凸出水面的石头羁留在那里不动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恐惧或威胁,慢慢也四散着飞开了,李珠儿望着它们飞走的身姿却不说话。 青衣少年并没有理会别人踢给他的球,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这时后面那人再喊一声:“夏燃犀!” 青衣少年还是没理会,反笑指着我道:“小丫头,是你?怎么老是看见你?”又指着地上那些粉蝶对我表姐说:“你是跟着这些妖蛾子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它们飞到前面林子里去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却是一惊:“你说什么?” 李珠儿忽然急切地问道:“你真的看见它们飞过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脸上挂着一贯的笑,但那笑里我直觉得充满奸邪…… 可李珠儿也不理会我们了,就往他指着的方向跑去,我来不及反应,谭承也已追过去:“哎!你去哪儿?” 我虽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这饿鬼的话是什么意思。表姐的行径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还说起什么妖蛾子,而且一听这话,表姐二话不说就朝他指的地方跑过去了。我生气地对他说:“你、你对我表姐做什么?你、你别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着我:“小丫头说什么大话?我想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这时茶棚子里走过来两个元府的家丁过来叫他:“老爷请少爷们回去喝杯茶再玩。” 黄裳的秋吾月那几个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还站着不动,从刚才就一直没做声的春阳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这才跟着走了。 他们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狂傲样子,简直能把人气疯! 但我不敢再说什么,而且可以断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了。那青衣饿鬼说什么妖蛾子,难道那些粉蝶真有什么问题?表姐跑到前面树林子里去找它们,岂不是很危险? 我也循着那方向跑过去,这一路虽然三三两两的游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再往那边跑,只怕人会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续炸响,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荫和杂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这是哪儿了。但表姐他们就在前面,我还能听见谭承在唤表姐别跑,小心摔跤什么的,突然前面隐隐出现了一团光晕。 不会是林子里着火了吧?还是那个饿鬼故意引我们到这来然后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着跑过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却惊呆了。一大片发出荧荧淡黄光芒的粉蝶,在半空中飘浮着,我看到的光芒似乎是因它们翅膀不停扇动而飞散的粉末形成的。它们聚集在水畔的两棵柳树之间,像是尽力想要紧紧簇拥在一起。只见这些数之不尽的飞蛾在月光下树丛间飞舞,并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发出和月亮一样的黄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盖大一点的小粉蝶,这么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个人高了。 谭承和表姐就那么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团前,一动不动。我赶紧跑过去叫他们:“表姐!小谭哥哥!”越是接近飞蛾,空气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痒痒的,我拼命摇着他们喊:“你们怎么啦?” 谭承这才醒悟过来,怔怔地问我:“小月妹妹,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们快回去吧!爹娘他们还在等我们哪!” “我不回去!”李珠儿忽然一把甩开我的手,紧接着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我鼻子很痒,味道越来越浓,一说话好像有很多毛绒绒的东西飞进嘴里,喉咙也痒起来。谭承忽然后退几步,指着前面惊恐地说:“什、什么东西出来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0章 纸花蜜(3) 我回头望去,只见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团之中,竟然显现出一个人形!没有眼耳口鼻,但头、脖子、身体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断挥舞翅膀,撒出淡淡黄光的微粉,这个人的形象就在光与弥漫的粉末里渐渐形成。很快双手也显现出来,光越来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这是?”我看傻了,李珠儿忍着咳嗽,看着这人形,却掩饰不住欣喜的表情:“终于……回来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儿,原来她早就在等着眼前这一幕情景的出现吗?难怪她身边总是出现这样的粉蝶,难道是什么鬼怪?我脑子里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见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刚才那个饿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却还故意指点表姐到这来,他是存的什么坏心眼啊? “妖、有妖怪!”谭承发出惊恐的喊叫。我醒悟过来,继续拽着表姐的衣服急道:“快、快走!” 李珠儿的双脚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就是不肯挪动一步,嘴里还喊着:“我不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再见到他!我不走!” “小谭哥哥快来帮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谭承帮忙了,并且下意识想到什么,就附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粉蝶光团中间的人形扔过去。“哗”地一声,石头的确打散了几只粉蝶,那人形的脑袋似乎歪了歪,但石头还是径直穿过了光团,落到后面的水里,激起一声响。 “你干什么?”李珠儿突然疯了一样回头一把推开我,我没站稳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来,继续用力拽着她衣服:“快跟我走!” 谭承也过来帮我,一块儿把她拉着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挣开我们,哭喊起来:“我不走,我终于再见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儿平时病恹恹的,想不到力气这么大,若不是谭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谭承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就要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撕扯。这时那团光忽然大亮,我抬头望去,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睁开了眼睛,而且对我们是怒目圆瞪。我吓了一跳,空气里的黄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扬起一阵烟尘,我眼睛都快给迷住睁不开了,只能捂住嘴继续去拉表姐。可与此同时那个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长,一伸出来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谭承的肩膀,轻而易举就把他甩到一边去。李珠儿摆脱了谭承,便又回头再一次用力把我推开,我张口想喊她,却吸进一口充满那奇怪粉末的空气,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我下意识想到,必须离开这些包围的粉末才行,于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往身后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约两丈来远,流出的泪水总算是把粉末冲掉了,我才能勉强看清,但当我看清后,那情景又是吓得我惊叫:“表姐!” 金黄的光烟弥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团里的“人”,朝李珠儿伸出长长的手臂,李珠儿的双手紧紧握着它,我因为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却觉得她很开心,她也许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我身后幽幽地发出来。我又吓得猛回头,看见的却是桃三娘和提着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时间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涌出。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没摔着?” 我摇头问她:“三娘,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还不是元老爷让我做几个菜还有月饼点心送来,我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还在笑。我想你必定出什么事了,所以过来看看。”桃三娘说话间,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口鼻。 那团光越来越亮,李珠儿旁若无人地只是痴对着那光里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央求道:“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却说不出她是怎么了,旁边谭承也从地上滚爬过来,喊了一声:“桃三娘!” 看他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没事的,别担心。”可她说着话,谭承却忽然无声无息就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后边李二适时过来接住他。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对这些再感到讶异了,空气里飘浮着发光的厚重尘末,那个光团之中的人形的双腿也完整显现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轮廓也出来了,李珠儿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我惊叫:“他要出现了?三娘,怎办?” 桃三娘摆手止住我的话,她望向李珠儿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让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儿:“你表姐不是告诉过你,她等着见这个‘人’,已经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点头。 桃三娘摇头笑道:“也真是奇怪呢,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俩却是怎么认识到一块儿去的?”桃三娘的话听来,好像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别的倒一点不担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会有危险吗?他们……”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们互相都不愿放弃对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现,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类的能力,实在是太勉强了,而且这么多的粉末迟早会把人给呛死的。” 天空一个特别巨大响亮的焰火爆开,天地仿佛一瞬笼罩在万道霞光之中。那团黄光中的“人”伸出双臂,将李珠儿抱在怀里,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惊,立刻警觉地望向我们。他怀中的李珠儿也察觉到了,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终于也回头看着我们,那“人”有所忌惮地用力将李珠儿抱得更紧。 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道:“你们也适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为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借着月光才把那点微薄的妖力发挥到这个程度,你连个人身都还未修成,如何就敢与这孩子产生感情?” 桃三娘这句话说完,我就听傻了,定定地看着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惊慌,看来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蛾妖的脸,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发出黄色光芒的脸上,是一种人类神情中的悲伤。原来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是修行仍然十分浅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撑不了多久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还不是得打回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继续说道,她对蛾妖说这些话的语气甚至有点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虫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开口说话了,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哑巴,“但是,我没有过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头看着怀中的李珠儿,“每天都能看见对方,这样就好……” “身为妖怪,却说想要和人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话语却更加犀利,“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们认识多久?一年?两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够了,你住口!”蛾妖大声打断她的话。但桃三娘顿了顿,仍然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我自己甘愿的!”李珠儿这时也大声道。 “你这狠心的丫头,完全也没想过你还有父母?”桃三娘有点生气了,她的话也让李珠儿又剧烈咳嗽起来,蛾妖紧紧抱着她:“珠儿!” 好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声说道:“把这个丫头留给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这儿继续添乱了。” “你……我怎么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说到这,声音有些畏惧。 “我不会随便伤害人性命,况且这丫头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桃三娘冷哼说道,“倒是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惊动了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来他们,你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继续修行。” 蛾妖终于没有任何话再反驳了,他长长叹息一口气,低头看着李珠儿,李珠儿忍住咳嗽说道:“你又要走了吗?我又要看不见你了!”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表姐和这个蛾妖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但此时此刻,我看着他们就是觉得很让人难过。 蛾妖没再说话了,也许以它的能力,做到开口像人那样说话,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他只是一直抱着她,低头望着她在笑。我看见她哭了,她低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这焰火能够放得更久一点就好了,不要那么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团黄色的光,渐渐暗淡了,许多只粉蝶已经在开始四散飞离开去,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开始散了!” 李珠儿哭得更厉害,一边咳嗽着一边急切地说:“别走!再等等,等一会儿……” 蛾妖的笑容依然还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一样,慢慢模糊了,手脚也看不清了,他整个人形与那团黄光重新融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后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见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气也就要喘不上来似的,甚至干呕起来。“表姐!”我过去想要扶起她,空气中那烟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还是引得人鼻子喉咙都痒痒的。“表姐、表姐,别哭了。”我为她抚着背想要劝她。但这些话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用。 桃三娘走过来,扶着她双肩将她拉起来,柔声道:“来,回去吧,等治好病,你会再见到他的。” “真的?”这一句话让李珠儿立刻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嗯。”桃三娘点头。 但起身走了没两步,表姐还是身子一歪昏过去了,她的样子实在太虚弱。幸好有三娘在,帮我扶着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费力,而那倒在李二手里的谭承,在我们还没见到我爹娘他们之前的半路上,便醒过来了,只是有点迷糊,方才的事一点记不得了,只想起在水里放船。然后三娘就告诉他方才和李珠儿两个人走着不小心,一起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过看见,帮我才把他们俩扶起来的,李珠儿现在还没醒呢。谭承将信将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从小到大摔过那么多回也没昏过……” 我说:“你真啰唆,方才差点没掉进河里,还让我一个个子最小的来扶你们两个人!” 谭承就不说话了,路过茶棚的时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里空空如也。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这时才想起来,我和表姐两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丢了……总之,今晚这中秋佳节,我什么都没玩成,就因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们,唉! 回去见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惊慌,多亏了谭大夫还在,便赶紧把李珠儿带回家去。谭大夫回药铺拿来银针和药,后来诊断说是什么胸膈窒闷,自汗迫促兼有风热表症,给她开了方子,又让谭承回去抓药来,一边施针通穴,一边熬汤煎药,我们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给我把菊花糕、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又来买糕饼。她仍是倚着门边没有进店里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称好,她又照样是扔下一锭银子不等找钱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充满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坐到我身边低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里几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随便化成人形出来走动,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连个人身都没有。” “可是……”那买糕饼的居然是狐狸,我头皮一紧。其实表姐后来跟我说了,两年前也是中秋节月圆之夜,表姐偶然看见的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尝试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变做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却被李珠儿窥见。那场景,如何说呢?表姐说,一轮圆月之下,四周粉蝶飞舞,那个全身发着光的少年看见她也并不惊慌,只是说,我们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觉得害怕了,后来,还约定说,第二年的中秋夜还要再见面! 桃三娘似乎对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点气愤,我也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气归气,却还是为表姐做了药。 故纸花,据说是木蝴蝶树的种籽,其实生得就像一片片轻巧的蝶翼,三娘说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纸,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后一齐封入一盛满蜂蜜的小坛子中酿成纸花蜜,每日隔一个时辰便吃一勺,将此纸花蜜连吃七天,李珠儿的病就可无碍了。 桃三娘一边将蜜罐和一包茯苓饼交到小姨的手里,一边嘱咐着方法,并说这纸花蜜,可是十分秘验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连连道谢。我在一旁看着,不敢吱声,原来桃三娘还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确,他们对表姐担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经能下地,看来暂时恢复了很多,只是偶尔还有几声咳嗽。我这几天仔细看过我家周围,竟没看见过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启程往盐城走,我和娘送他们上车去。临走时,谭承还跑了来,气喘吁吁地叫住我表姐,从身上拿出一包盐炒杏仁,搔着后脑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刚刚亲手炒制好的,给她带在路上吃,又说他会正式跟他叔父学医,以后也要当一个大夫。表姐感激地接过,没说什么只是道了谢。 谭承也同我们一起,目送他们一家上路,车子远去,我心里却有一种怅然若失又说不清什么的感觉。 直至晚间,元府老爷不知怎地那么好兴致,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我在我家矮墙这边望出去,却正好看到他们的马车在欢香馆门口停下,车里的人鱼贯而出,当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阳的饿鬼弟弟下车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他的手中,却正拿着我那盏青皮柚子灯! 那灯究竟什么时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灯绝对就是我不见了的那一个,难怪那天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是看上我那柚子灯了? 我胡思乱想,可虽然再不服气,也不敢去向他要回来啊,自认倒霉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1章 明珠羹(1) 我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霾。 眼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天冷下来,青黄都凋零了。清早起来,看院子里浸湿的泥都结了白霜,瑟瑟的风直钻入人的衣领里。 乌龟也总是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样子,躲在屋里的水缸后面睡觉,隔几天才会出来喝点水吃两口东西。最近的白天都越来越短,晚上我经常帮着娘做做活计,缝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袄,菜油灯点到二更天才熄。 可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沉闷,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天,寒冷的灰云,没有日阳的光影。 这天,我替娘送一包东西到小树巷的张家去。出门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我独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没一个人。路两边的院墙显得那么高耸,生硬的黑块上,附着一层深沉的死绿,那是在寒风中已然死去的苔藓。 我双手蜷成一团藏在袖子里,直觉得巷子里穿行的风特别冷,发出“呜呜”的哨声,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迎面推着我,不让我轻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东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够抵挡一点冷风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的门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却听得里面“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然后就有一对男女很大的说话声,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敲门。 但是站在巷子里,却实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脚,还是赶快把东西送到人手里,就回家吧! 屋里吵架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样子也只是两口子拌几句嘴吧? 我静听了一下,便伸手在门环上敲了几下,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很多褶皱的半张脸,不耐烦道:“谁啊?” “我、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给你家送这个。”我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 “噢,是我们家送去补的棉裤和小宝的棉鞋。”屋子里的女人答应一句,那男人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话:“等等,我去拿钱给你。” “好。”我只得点头,这男人转身走开后,我顺势看见了门里面的情景。 门里面进去和我家一样,是一块空地院子,有两棵小树,然后就是屋子。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儿,却忽又听见里面“咣当”一声,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后一个男孩子声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扑过来了……小鸟的脖子被他放嘴里咬掉了!呜!不要,不要来咬我!” 然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连忙安慰道:“小宝乖!大狗不会咬小宝的,啊?乖!别哭了,娘在这儿!” 男人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脸上神情比先前更是烦躁,手里另拿了个包袱,对我道:“这里有一件棉袄子,撕破了的,请帮忙把里面补一两棉花再缝好,工钱也在这里面了。” 我答谢一句,拿着包袱连忙走了。 时辰已经快到日入时分,但天已渐渐擦黑,风更冷了。 我惦记着赶紧回去时,看见欢香馆何二买回一只刚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着做什么好吃的?我回家放下东西,便又出门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今天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袄夹裤,系着白色的包头和围裙,站在一口热气滚滚的锅边,拿一个小碗盛出一点尝味,看见我进来:“桃月儿!正好你来了,来尝尝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个院子里都是带点膻膻的香浓羊肉气味。我走过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搅拌锅内,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药材黄芪和暖身的花椒,还有蕈子、白萝卜丁等,一起煮出来的。我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道暖流直冲入肚子里,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见何二正忙着在砧板上切肉丝,旁边一张桌上摆着还是新鲜的羊腿、羊排骨、羊头等以及笋片、姜丝、蒜瓣等各种调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吗?” “是啊。”桃三娘点头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来银子,今晚元老爷已经包下欢香馆了呀。传话的人还说,老爷专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啰。” “噢。”我又看见一小口坛子被架在炉上,坛子盖下还压着箬叶,便又问,“三娘,这也是羊肉?” “嗯,这是用茴香之类的调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坛子里,得两个时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诀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云南茶叶,可以去膻气。” 另外还有一道栗子红烧羊肉圆已经做好,只在笼屉里热着;一大盘腌制了辣椒粉以及盐、酒、酱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锅油炸了;还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将它再油炸一下,然后切丝,配炒熟的韭菜、椒盐、油蒜汁一起拌匀做一道凉菜,让我尝了尝味道,竟然很有嚼劲,味道很香。我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地道:“三娘你把这些都教给我吧?” “其实都不难做,”桃三娘抬头看看天色,然后对我道,“元府的人快到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一惊:“春阳要来?那我得赶紧走了。” 桃三娘点头叹道:“倒不是因为他来你就得避开,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说到这,神情有点阴霾起来,“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净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脑子里总有爹在为元府修船那最后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进河里看见那两个饿鬼的样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样背后,却是暗藏那样的杀机,每每想起我都会不寒而栗,便赶紧说:“那我赶紧回去了。” 我有点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却见娘挺着个肚子正淘米准备做饭,我忙接了过来,让她回屋里去。乌龟不知怎么醒了,正待在厨房门的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眼看我。我做着饭菜,听着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心里想着欢香馆里现在是什么状况。那元老爷好像自从尝过三娘的厨艺后,就离不开了,一个月之中总要来吃两回晚饭,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在外面宴请宾客,也常让三娘做些什么汤水点心之类的送去,的确是欢香馆现在的最大主顾呢!桃三娘因此名气也更大了。 我端着饭菜经过院子走进屋里去的时候,还不自禁地踮起脚朝矮墙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悬了“元”字灯笼的两乘马车停在那门口,依稀能看见欢香馆门内人影来往的喧杂。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门外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道:“谁啊?” “是我!”隔壁婶娘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才暗暗松一口气,过去开门,娘赶紧让进屋坐。婶娘笑笑地道:“就是过来问你借点红线,我家里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对面欢香馆好热闹的啊,那位元大人又来吃饭了,嗨,既然这么喜欢桃三娘的手艺,干脆把她招到府上做厨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顾着去找线,并不多搭这类闲话。 婶娘又低头看看我娘的针线篓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来的张家那件撕破的棉袄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经开始补了。她顺口问道:“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衣服撕成这个样子?” 娘随口答:“小树巷的张家。” “张家?”婶娘突然反应极大,一把将衣服扔开,“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么?”我娘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婶娘说到这顿了顿,还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我娘着急了:“他家孩子怎么了?” 婶娘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他家的孩子听说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时惊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张家的时候,里面传出的那些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哭喊声。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我娘还有点难以置信。 “嘘!可不能说出去啊,其实就这几天才发的病,他们邻居听到响声,好心去探问,却反招人骂了一顿……啧啧,想不到你还帮他家补衣服。”婶娘的语气有点愤愤的,也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 “唉,可怜的孩子。”娘叹了一句。 “是为什么得病?”我追问,其实我还不是很懂什么是癔病。 “谁晓得咧!”婶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还当个差事么,都十四岁那么大个人了,他家前些年才又得了这个幺儿,疼得什么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来当天晚上就听见他家里闹腾了,哭着嚷着跟杀猪似的。” 娘找出红线团截出长长一根卷好交给婶娘,婶娘谢一声就要走,我送她出门。 出了门口我和婶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欢香馆望去,竟然就看见了四个分别穿着白、青、黄、红色衣衫的少年,在饭馆门前正踢球踢得起劲。我没敢说什么,倒是婶娘“嘁”了一声,嘟哝一句:“几个小毛孩子。”就转身走了。 正待我关门之际,忽然一个细弱的声音幽幽飘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转身的眼角余光中,直对着我家对面,一堵罩在一棵树下的矮墙前,站着一个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细看,以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个人站在那里,是个小孩的身影。但此时夜已深黑了,从我家透出来的灯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我只能勉强从比我还矮小的个头和刚才飘来的声音,觉得是个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细一点,便走近一两步,的确是个人站在那里,他头上就是那棵树的树冠,不过现在叶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晃。 看不清他的脸,他站在那也一动不动的,我又走近两步,他却有点畏缩地动了动。 “小弟弟?”我试探小声问一句。 其实我心里有点害怕,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小孩子待在街上?也许是哪来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风窜入我的脖领子里,我打了个冷战,那个小小的人影还站着那墙根下,怕是早就要冻坏了吧?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又问了一句。 “小少爷们,风大太冷,老爷叫你们回屋去呢!”远处忽然传来好像是元府家丁的声音。 “不要!一点不冷。”听来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他狠狠一脚,把球踢向秋吾月。可这一脚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没接住,球落地再滚一阵,在离我家矮墙十余步的远处才停住了。 “你真笨!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捡回来!”夏燃犀指着秋吾月大声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来是不多话的,但他也站在那里也并没有去捡球,倒是春阳支使那个家丁:“你去把球捡回来。” “坏了!会被发现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子缩回门里。幸好饭馆透出的光只是把门口那一块地照得极亮,而我这边整条竹枝儿巷,除了人们家里的一点灯光外,都是极黑极暗的,他们应该没看见我。 躲进来我又再望向方才那个小小人影站着的地方,却除了摇晃的枯枝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刚才那个小乞丐走了?我这么思忖着,也就算了,没再细想,关门回了屋里。 第二天闲来无事,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欢香馆,侧门停着一辆马车,我起初不以为意,但甫一进门,就看见平素元老爷常坐着的雅座上,坐了两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还有几个丫鬟和小厮在殷勤服侍。只听其中一个正说道:“我总听说老爷爱到这儿来吃饭,还以为欢香馆什么地方,原来就是这么一家小馆子。” 我偷眼望去,两个贵妇人年纪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容貌挺美的,但就是看来有点凶。这时李二提着壶过去,就要给她们倒水,旁边一个丫鬟就大声呵斥道:“大胆!你是什么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说着就把壶夺过去让李二走开远点:“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夫人只喝现泡的芽茶!还有,上菜递东西就交给我们,知道吗?你们老板娘呢?怎么还不出来?” 说话间桃三娘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托盘小点心:“来了来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对不起。” 我闪到不显眼的旁边一张桌子坐下,不敢出声去打扰。 那二位夫人见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来,其中一个手里拿起茶盖碗,翘起几根兰花指拈起盖子,轻轻朝杯里吹了吹,嘴里轻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欢香馆美艳的老板娘。” 另一个也点头笑道:“是啊,难怪我们家老爷就爱吃欢香馆的饭菜点心。” 我听着这话,好像有点酸不溜丢的,只是又没听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惊诧道:“敢问贵府上老爷是?” “我们是元府的人,这两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边那个丫鬟答道。 “哎呀,原来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着道,“二位太太想吃点什么?” 那个丫头看来像是太太身边最得力又最牙齿伶俐的,神气十足地对桃三娘道:“今天十五,我们太太去金钟寺上香,回来恰巧路过欢香馆,所以进来歇歇脚。你这里有什么拿手的羹汤上一道,其他菜色不定,但必须做得干净细致。” 桃三娘点头答道:“是,我这就去厨房为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转身走了,我见那两个夫人喝着茶,那丫鬟又在那里小声和她们说着什么,便跑到后面厨房去看看三娘会给她们做些什么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还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丝,是将一斤的精羊肉切丝,然后用酱五钱、椒末一钱、盐少许拌匀,热了油锅下韭菜段炒,临好再加半勺黄酒,顿时喷香四溢。 盛好碟,让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见我在旁边看着,便笑问:“帮三娘把那里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吗?” “好啊!”我一边到水缸边舀水洗手一边问,“三娘,外面那两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爷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道。 “金钟寺又不在这附近,她们是上完香特地过来吃饭的吧?”我又问道。 “嗯。”桃三娘面带着笑,丝毫不在意地低声道,“这二位想是在家太闲了,而且吃春阳他们的干醋,有火没地方发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2章 明珠羹(2) “噢……”不知怎么,三娘这话听起来怪不自在的,让我脑子里更无法想象元府里是什么样的情景,而且我也渐渐隐隐地了解娈童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滚水略焯,然后加入鸡油炒的蕈丁和鸡丁,麻油、盐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顺便就帮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从我手里接过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对两位姨太太说:“太太您看,这里原来还有这么个齐整的小丫头。” 我有点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两个贵妇人皆转头来看我,那目光一瞬间好似尖刀锐利地在我脸上一晃,我吓得低了头。 “哟!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呀?”其中一个问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声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扫了一转,鼻子里出气似的哼出一个“嗯”,旁边那丫鬟又指着厨房对我道:“快去催老板娘动作快点,菜上得那么慢!” “好。”我只得答应了回到后面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红烧鲤鱼,见我回来的样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笑着说:“别理会她们。” 我点点头。 她们一顿饭菜快吃完的时候,突然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两个贵妇人都大吃一惊,其中一个更是脸色煞白。 “二少爷和秋、秋少爷玩,从假山上摔下来了。”那人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什么秋少爷?他是哪门子的少爷!”另一个贵妇人大声呵斥道。 “快、快回府!” 一个小厮来柜台结了饭钱,其他一众人则手忙脚乱地出门上了马车。 桃三娘恭送他们走了,站在那里,嘴角弯弯地带着惯有的笑意,我感到一丝寒意:“三娘,元府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转身回了店里。 听说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岁的二公子,因为玩耍而从园子里的假山上摔下来,当场头破血流,医治两天就夭亡了。还据说,元老爷虽然一生功名利禄事事顺利,但门丁却不很兴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两个女儿,唯有三太太生养了一个儿子,元老爷一直爱若珍宝,却没想到―― 我听着街坊婶娘们闲来无事磨牙,心里惴惴地又有点难过。秋吾月不知道会怎样,元老爷平素对他们几个似乎很好,但毕竟这次死去的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而且秋吾月也不像春阳和夏燃犀那样,是神通广大能随心所欲杀人的饿鬼,他和我一样,是普通的人类小孩。 时又近黄昏了,天已是深沉的蓝灰色,风呼呼地卷过街巷。我正打算关门进屋去了,忽然耳边又听到一声“姐姐……” 好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回头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个地方,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姐姐……”像是压抑着哀泣的声音,在风里那么不清晰,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过去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回去?不冷吗?”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缘故,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靠近过去。 “我回不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细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却又后退一步:“姐姐我冷,姐姐,我的衣服……”他指着我的身后。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头去望,身后什么也没有,就是我家大门,便又问他:“你的衣服在哪?”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指着我家门。 “来告诉姐姐好吗?”我去拉他那只伸出的手,但是紧接着让我惊惧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里,我想去拉他的手却什么也没碰到,什么也没有!我的手就那样从他的手中穿了过去。 “啊!”我一时间呆了,愣在那里。 “姐姐……”那个小小的人影声音更加可怜,却靠近了过来,我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没倒栽过去。 我的脑子里却下意识在想,该逃吧?逃回家?不行,看来他总是站在这里,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欢香馆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们就可以应付,桃三娘正在后院腌芥菜,看见我的样子,吃了一惊。 我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又飞快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三娘!怎么办?是不是鬼?” “别急、你别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干,把我拉到一边:“你说,他指着你家要他的衣服?” “应该是吧。”我不确定地答道,“他、他就是指着我家。” “你家还有别人的衣服吗?” 我想了想便说:“有啊,娘替人做针线,也有帮人补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现在还有谁的衣服?”桃三娘仍紧追着问。 “有街坊刘大叔家的,还有小树巷张家的……”我突然想起来了,“衣服是小树巷张家的孩子的!”但随即又想到,“不对,张家的小弟弟听说是得了癔病,在家里养着病呢。” “得了癔病?”桃三娘也有点疑惑。 “嗯,隔壁的婶娘说,张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当差,之前张家娘带了小弟弟去过一趟元府,回来就……” “月儿,快带我去看看那孩子还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将身上围裙扯下,拉着我就往外走,连店里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门口,除了风吹着枯枝摇晃,我什么也看不见:“咦?刚刚还在这里的。” 桃三娘微皱着眉头道:“没事,你去屋里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补好了没有?好了的话,就拿出来。” “哦。”我不晓得桃三娘是什么主意,便依照她的话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着她身边正放着那件小棉袄,看样子是刚刚做好了的,我脑袋里一转,顺势编了通话道:“娘,欢香馆的三娘让我去小树巷帮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张家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他,随口答应了。我临出门她还叮嘱一句:“早点回来,晚上太黑看不见路。” “好。”我心里发虚,抱着棉袄都忘了要拿东西包一下。桃三娘并不碰我手里的衣服,这时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动,所以她也不动声色,只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元府距离柳青街不算远,三娘好像十分熟悉路,牵着我的手,径直就穿街过巷,走得很快,但我却还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却是半明半昧。不断飘来的絮状云朵在月上掠过去,勉强能看清地面上的方砖格子轮廓,但张开嘴巴呼吸,却是一口口让人难受的冰凉寒风。 路的尽头就是一团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对我说:“到了。” “元府?”我问。 “是啊!”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前面就是房墙了,我们走到尽头再拐右过去,会有一个小门,待会儿你就跟着我,不要轻易出声。” “嗯。”我虽然不明所以,但我没细想就应允了。 “嗷、嗷、嗷呜――”远处传来几声拖长尖锐的狗吠。 “你把这件衣服拿好,别丢了。”桃三娘继续嘱咐道,“张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吓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里就像得了失心疯或者撒癔症一样。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侧门管家住的院子里,养了几只凶恶狼犬,平时必定是拴着的,可夏燃犀那小鬼总故意把它们放出来。” “元府的人难道看不见他这么做吗?”我诧异道,但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完全多此一问。 “他们可以做到让别人看不见啊。”桃三娘还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春阳和他弟弟的能耐那么大,为什么他们还要留在元老爷身边?”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让我微微一怔,但她还是笑了笑说道:“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长期生存所需的东西,还是需要付出才能换回啊。” 我顿时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种人间美味的饭菜去满足人们的胃口和欲望是一样道理。 “春阳虽然年纪还小,但他天生个性却也是饿鬼里面万年难得见到的,不愿意过多无谓的杀戮。要知道饿鬼一出世就会感受到五内俱焚一般的饥饿,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强大,但出娘胎的时候看见兄弟姊妹相残,却很痛苦难过,这一点就特别奇怪。或许也因为他本身就禀赋威德福报的缘故,所以才与一般饿鬼的想法不一样吧。可虽然他不愿意去靠烧杀抢夺,但换这种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饿鬼。”桃三娘微微眯起来,她似乎突然有点感慨,也许春阳真的让她感到如此惊异?我脑子里对饿鬼道的情景完全来自于桃三娘之前说过的话,其实也可以说没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现在说的这些,我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侧门紧闭着,桃三娘说这里进去是穿堂,但穿堂去侧院,还有门也是锁着的。这孩子的魂不齐,还有一个许是留在了这附近,另一个离开躯体,但也跟着回家去了,只是生魂太弱,根本进不了门去。后来你去拿了这衣服走,他才下意识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样进不了门。 “噢。”我想起之前看见过那个来欢香馆买甜食糕饼的狐狸,也是只站在门口没进去,可她又不是魂……我还来不及多问,那小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没有人。 “我们进去吧。”桃三娘说道,“侧院就有上夜的人,不过他们不是在赌钱就是打瞌睡,走路轻点就不用担心了。” 狭长的穿堂里风声呼啸,特别地冷,我缩着脖子跟在三娘身后,走进穿堂中间,又看见左右各有一个小门,桃三娘过去轻轻一推其中一个,就开了。 我们走进去,有一间小屋亮着灯,好几个人在里面说话,还有赌钱的声音。 桃三娘做个手势,我大气不敢出,继续跟着她走,却听得屋里一个人说:“别玩了,小少爷才刚死,老爷难过得什么似的。要是被人发现我们还在这赌钱取乐,不把皮给我们剥了?” “哎,巡更的还有一个时辰才过来,你怕什么?”一个人驳了一句。 “就是!他们不是都去南边柴房看守着那个秋、秋什么的小子。嗨,老爷取的名真拗口!” “老爷是满腹经纶的学士,哪像你这种草包!”屋里的人互相说着闲话,一时又发出笑声。听到秋吾月被关起来了,我暗暗吃惊。 桃三娘净拉着我挨墙角走,穿过了这个小院子,通过一条长廊又拐到另一个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问憋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而且这么走下去,会不会让人发现啊? “汪、汪、汪”,又有几声狗吠好像就隔着墙的那一边响起。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3章 明珠羹(3)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吗?”我低声问。元府好大,这样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简直是迷宫一样。 “应该是,但今晚好像没什么人在,可能都去了南边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脚说,“而且听起来,好像少了几只,都被管家带走了吧。这样更好,方便我们找那孩子。” “噢。”我答应一声,但心里却有点担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爷会怎样惩罚他?正要继续往里走,桃三娘又拉住我道:“应该就在这几个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当差,他娘来看他,肯定不会进到老爷太太们生活起居的地方。这条路再往里走,就到府里的花园了。” “三娘你来过?”我奇道。 桃三娘却没答我,突然一指:“你听!” 我住了口,仔细听来,耳边都是“呜呜”的风声,但再仔细一点,好像又不完全是风声……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嘘”的口型,我听了半天,却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过来这边。”桃三娘拉着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么又绕回那条穿堂里,弄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终于看清楚了,是三只身形高大,颜色漆黑的狼狗! “老板娘,都这么晚了,你到这来干什么?”一个稚气的声音带着一种威胁的口吻问道。 我循声望去,就在三只狗头上方约两丈高的半空,一个人形身影浮在那里,借着一点月光,终于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来找我要找的东西,小鬼,别挡道。”桃三娘却似乎并不很把他看在眼里。 “老板娘,这里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气也越来越冷,“不管你想干什么,可我都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你?就凭你?”桃三娘笑道,“小鬼就不要说这种大话。”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沉默了一下,又冷笑道,“这里是元府……”他说到这的时候,那几只狼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吼声,数只眼睛荧荧绿绿地闪着凶光。夏燃犀的话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既然你不守规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过分!”他同时伸手一挥,能听见宽摆的袖子“呼”地一声,整条穿堂里猛然亮起好几团颜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几只狗狰狞地龇着牙,露出獠牙的口流着白沫,齐声发出吠叫,纵身扑了过来。我吓得大喊起来。 就在我因为前方几只狼狗扑过来而惊恐万状的时候,突然脑后一阵寒意,好像铁钩一样的东西一把钳住我的后颈,我一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这个小丫头了。”我双脚悬空着,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很高,耳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原来那狗只是虚张声势,而我霎那间却被人从后带离了桃三娘足有几丈远。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过头来想要拉住我,但已经晚了一步。 我离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强借着穿堂里那鬼火一样的淡淡青光,我才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气了……我身后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吗? “细鬼,做得好!”夏燃犀赞了一句,顿了顿又道,“老板娘,那个小丫头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杀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挟我?”桃三娘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已经变得不是我平素所听过的,但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吗?夏燃犀居然叫他“细鬼”……颈子好痛,连带着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听不清他们说话了,反而是越来越大的嗡鸣声响。但我身后那细鬼好像还急着要表现,一个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杵到我的喉咙上:“燃犀大人,让我喝点这丫头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发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声,还是笑声。 “呼”地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好像穿堂子里那几团青白色火焰也被风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经渐渐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手!”有人一声喊。 我突然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然后身子控制不住地坠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顿时眼冒金星,一时间反而没感觉到疼,拼命抬起头想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黑茫茫之中,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咙冷飕飕地又干又疼,想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冻得僵了,没有一点知觉。 “啪――”紧接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响,惊得我睁眼望去,却见夏燃犀正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瞠视着春阳,他的鬓发也有几丝散乱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边脸颊:“你打我?” 春阳寒沉如冰的一张脸,眼中压抑着怒火,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他咬响的牙关。但他没有回答夏燃犀的话,而是回过身来,他那身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色光芒的白衣,更显飘逸洒脱,且他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我吃惊。他伸出自己紧攥住拳头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夏燃犀有所误会,因此十分无礼,还请老板娘不要见怪。” 穿堂里的大风立刻止息下来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夏燃犀不服,争辩道:“这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凭什么还要看她脸色?” “你闭嘴!”春阳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细鬼它们干的,一直以来秋吾月就总是失手打烂那些名贵的东西,什么水晶碟、琉璃碗、古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来,却让人以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过你,到人间来就给我安分些,你就是不听,难道是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他们说话之际,桃三娘过来把我扶起,给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头发,有点歉意地道:“哪儿疼?” 我摇摇头,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张家小孩的棉袄我刚才失手掉到地上,现在我才又把它捡起来。 春阳那只一直攥住拳头的左手背在身后,继续对夏燃犀道:“门房姓张那人的母亲带着他弟弟来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吓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吓掉了!”又一指我们,“老板娘是来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虚,却以为别人会来管你的闲事?” 夏燃犀终于语塞了,但他的样子却像是要吃人。 春阳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们走了过来,而且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但他面无一丝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头,慢慢放开,但我从他的手中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后退两步,垂手恭立对桃三娘道:“您请回吧。” 我抬头看桃三娘,她正好低头对我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头。 仍从方才的原路,我们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么大的响动,居然也没有惊动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后我们又去了一趟小树巷,站在张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男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喊声。还是像在元府一样,张家的大门自然无声地打开了,桃三娘示意我拿着棉袄进去,然后轻手轻脚放到他家半开着的窗台上,就赶快离开了。 听街坊婶娘们说,小树巷张家那小幺儿已经病好了,话说那病来得突然,但去得更快。听他家隔壁的说,那天晚上听着孩子闹着闹着,声音就突然没有了,别人还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他爹提着篮子出门,说是去屠户家买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听着议论,心里竟也觉得暖和宽慰。到了欢香馆,桃三娘刚做好一炉子芝麻饼,老远就闻到一股酥香,三娘又把刚刚腌好的一坛子冬芥菜打开,夹出一碟脆响盐鲜的叶杆子,拉我坐下一块儿吃些。我便和她讲起方才在外边听到的事情,但我还有些疑惑地问:“三娘,你向来不爱管别人闲事,这次却还专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脸色一如往常带着淡淡笑意,淡淡地说道:“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烧眉毛地跑来找我?他虽然无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丢失在外的生魂,过不了几日势必就会被冬寒锐气消蚀殆尽的。我就当作是行善积一件功德吧,说到底也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是常来传话的元府家丁。原来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头七,一时间府上各项事务繁杂,元老爷兼之痛失独子,悲恸欲绝,因此接连几日都几乎水米不进了,所以今天才让人传话来请欢香馆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汤水饭送去。 桃三娘连连应允了,又说了些请转告节哀之类的客气话,打发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么送去?”我好奇问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地笑笑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从先前好几日,欢香馆一直在卖羊肉类的饭菜,我也记不得何二买回过几只全羊了。院子里巨大的锅还熬着羊骨汤,桃三娘把另一只煮着沸水的大锅盖掀开,让我往里看时,我才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翳,我吓了一大跳,逃离了锅子老远。 桃三娘把大锅移开了火上,然后用勺子把几只羊头分别盛出来,放置在砧板上晾。 “三、三娘,这是做什么?”我背贴着墙角,再不敢靠近过去,更不敢目视羊头。 桃三娘选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让何二去把几只羊眼仔细挖出来,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后自己把一块带皮的肥鸭肉同样切丝,同葱姜末一起也在锅里炸熟,再加上切丝的冬笋、火腿,拿一只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浓汤,几色材料一同滚煮,待那汤色更浓时,最后放入切片的羊眼和盐,临出锅前还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边把羹盛好,一边把芝麻饼和腌冬芥也各装了一碟,看我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尝了必然觉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呵,谁叫他有眼无珠,耽于色欲乃至把鬼怪养在身边竟不自知,现在他儿子遭受连累丧了命,恐怕都还不能让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话,让我从头凉到脚底,但我更想起还有一个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爷不知道是饿鬼杀的他孩子,会不会反而要杀了秋吾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我也管不着。”桃三娘提起装好的食盒,扬声招呼,“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做声地走到院子里,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说:“我先出门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4章 菊花骨(1) 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味,那破碎的黄衣看起来却像是菊花的瓣,金黄带血的菊花包裹着一具幼小的尸骨。 东北风吹着,天色昏暗,李二点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边热着几锡壶老黄酒,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盐腌好的带皮花肉用铁钎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着,不时洒上几滴酒和油酱,待熟了入碟的时候,还放上切碎的葱丝或椒末。 欢香馆里到处弥漫着肉香,客人们都纷纷侧过头来,争着要点上一盘。 “哇!好香!”循声望去,已经是老熟客了的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正走进门来,深吸着一口气然后大声赞道。 “哟!是你们二位呀!”桃三娘无暇丢开手去应酬,便连忙示意李二去招呼迎客。 “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出来这半日,我可是饿坏了。”岳榴仙一边脱下素黑色外氅一边笑着道。 “客官请用茶。”李二拿茶壶给他们倒水。 “嗨,谢了!不过,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够了一肚子茶了。”陈长柳皱眉道,“好酒好菜有什么赶快上来吧!” “说起来,元府上下也是够乱的了。元大人身体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的。”岳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鲜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还有鸡炒个糟笋。”桃三娘一边吩咐着,一边把手上铁钎子烤好的肉拨到碟子上给他俩端过去,“元府少爷的头七不是早就过了吗?” “但府上的人商议过。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们上次还见过,机灵可爱的,怎么就没了。”岳榴仙道。 “来,吃这肉还得喝上热热的黄酒才好。”桃三娘又拿锡壶给他们倒酒。 我蹲在炭火边,用铁钎子去拨一下烧红的炭,溅起几点小火星,不知怎的,被炉火一熏,有点犯困。 “三娘的手艺太绝了,每次来还都有不一样的新菜!”陈长柳拿起筷子夹肉送进嘴里,“听说元大人还特别喜欢吃三娘你做的饭菜呢!” 桃三娘的脸上带着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着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觉得无趣,天又太冷,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辞,忽无意中听得陈长柳和岳榴仙二人说话,陈长柳似有些感慨地说道:“元大人一生在朝为官多年,也是显赫有名,结交天下。可惜如今却是晚景凄凉。” 岳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纪倒还是谦恭知礼,与元管家一起迎来送往,聪明灵透。不是据说也深得大人所爱么,也许大人就将他收为义子了……” “你小声点!别乱说。”陈长柳连忙止住她。 岳榴仙只是笑,我看她对元老爷似乎并不十分恭维,话中仿佛还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听不大明白而已。不过她口中的白衣少年,应该就是春阳吧。那位元少爷死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九天了,但他的丧事似乎还没办完。也是,像元府那么声名显要的官家,必定是这样行事作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边的客人也听见陈长柳二人的谈话,便也在那里低声聊起来。一个男子道:“听闻元府向来是最宽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轻易打骂,可这次小少爷跟元大人那个贴身的小童儿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儿还关着呢。元大人现在恐怕还腾不开手,却不知道元大人会如何发落?” 另一个人笑答:“其实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采办很熟,他们常一块吃酒,什么事他们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发出一声不屑的笑,正好李二来给他们上菜,两人就低头去专心吃菜了。 我觉得心里有点难受,说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过来,我就跟她说一声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儿巷里风呼呼地吹,巷子深处看起来黑洞洞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赶紧跑回家去。 “听说没?元府昨晚又死了个丫头!” “听说了,怪吓人的!是三姨太身边的丫鬟吧?一大早被发现漂在池子里的。” “哎,也太邪门儿了!莫不是那三姨太发了疯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别瞎猜,三姨太身边不是好几个人看着嘛!夜里还那么多上夜的家丁,推个人到水里,也能听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门去给人送一对棉鞋去,不经意却听到街上人这么说。怕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春阳和夏燃犀一天还在元府,那府里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宁的,怎么又死一个人了? 我抱着包袱独自顺着柳青街走过去,这个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过我是到生药铺去,给谭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药铺里竟有人哭天喊地乱成一团。只见一个穿着蓝灰袄子的女人在那号啕大哭着:“娟儿!娟儿啊!你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边好几个男男女女对她不住劝,却也劝不住。但看她只喊了没几声,便倒抽着几口气,居然翻着白眼就昏过去了。谭大夫手上还拿着针,我站在药铺门口看着他们,像是这女人来的时候就是昏着的,也是这些人抬她来的,谭大夫施针刚把她治醒,她又大哭大喊,结果又昏过去了。 在生药铺跑腿的谭承这时从外面回来,看见我站在这里,便问:“咦,小月妹妹怎么来了?” “噢,我给谭爷爷送补好的棉鞋。”我让他看我手里的包袱。 “哎,那你先进来坐吧,这里风口冷,待我叔忙完了这会子。”谭承带着我进去。 我小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就是娟儿她娘。哎,娟儿不是才进府没几个月么,派到三姨太房里。本来这是个肥差,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哪知道竟出了这种事,好像倒巴巴地进去送死似的了。”谭承叹口气,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说明白了,我再看娟儿她娘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也自觉得难过。 谭大夫忙活了一阵,才终于抽出空儿过来。他向来仔细,以往看他抓药写方什么的,都是来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托我娘缝做的衣物,我送来给他,也都得要看过针脚什么的。虽然我娘干的活从来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钱来给你。”谭大夫说着,就拿着包袱进去柜台里,他的确年纪大了,我看他手脚越来越慢。 突然有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闯进生药铺来,看见娟儿她娘及那几个陪着她的人,为首一个指着骂道:“你们带她到这来干什么?府上难道没有休息的地方?你们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脸面丢到外面来?” 那几个人中一个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么意外么,府上过来这又不远……” “还犟嘴,还不快把人带回去!大人恩典,要给她几十两银子呢!”那人说着,一边催着他们赶快把娟儿她娘带走。娟儿她娘好像已经哭得没力气了,瘫在那只是掉泪,他们便扶她起来慢慢走了。 “谭爷爷,那我回去了。”我向谭大夫告辞,又跟谭承摆摆手。谭大夫却叫住我:“对了,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说一声,晚上我想去欢香馆喝一盅,请她替我把酒温好啊。” “好!”我点头应道,“您老爱喝竹叶青,而且烫热的壶里还要加上几朵菊花,我都知道了。” “呵,叔叔贪杯,连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谭承在一旁捂嘴笑道。 谭大夫只是笑笑点头让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这一路的两旁,都是数十年的柳树吧。春夏日里,条条垂满柳叶青青,风拂着荫凉,可现在冬天,只是根根萧条,秃光的黄灰,即使是白日里,看着也是这么枯萎衰落。 那个叫娟儿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么才死的,又是因为夏燃犀那个饿鬼吗?他好像还故意嫁祸害了秋吾月,为什么? 欢香馆里桃三娘在忙着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形来,然后用菇丁笋片汤煨熟,我看见那几个花形的铜制模子,便问道:“三娘,这是哪来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来的,要我做几道豆腐菜给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样大的官家,自己应该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却还巴巴地来找三娘做这几盘。”我笑道,顺便也替谭大夫传了话。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张蒸软的干荷叶展开在碟子上,然后在油锅里把面筋、素海参和豆腐略煎黄又配上调料勾好芡,才倒在荷叶上,说这道是荷叶豆腐。何二则把一坛子糟的豆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红豆、香菇、糯米,像包粽子似的,名为如意卷。另外还有松仁烧豆腐、素菜煨面筋、豆腐白菜馅饺子等好几样形状风味各异的豆腐菜,虽然材料仍然是稀松常见的,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烹制出来,就是特别的美味独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请了有道行的人来,许是近来祸事连连,所以请来看风水或是驱邪的吧。”桃三娘这么低声告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制住春阳他们。” “三娘你也不知道吗?”我有点疑惑。 “呵,所以待会儿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点促狭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来,不耽搁。” “好、好啊……”我总觉得现在去元府,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桃三娘会主动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凑那个热闹。明明元府上下已经乱成那个样子,有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饿鬼,还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点后悔跟三娘来了,脑子里一下子涌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画面,这些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夜里甚至都会做噩梦。走在路上,我问她:“三娘,上次、上次那个叫抓住我,他们管它叫什么鬼的?也是饿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着一个篮子,今日她着了那身冬天里常穿的白底红边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能看见她脑后别的一把雕花象牙栉,十分明艳光彩。听见我问,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晓得元府吧?那宅子从元家祖上发迹到元老爷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书香门第,宅子也百年有余,里面有些东西年长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呀。可现在倒好,两个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们的喽啰了。” “啊?”我全身打一个冷战。 “那个细鬼,原本是元府厨房里的一根烧火棒,在人们手上用了几十年,后又被扔在柴房角落里,既沾了人的精气,后再慢慢通了一点性灵罢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却听得一阵阵地心惊肉跳。 因为元老爷特别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们没有在元府门口交下东西就走,而是被小厮直接引至元府的一个偏厅。现在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元大人和一个瘦长个子、皮肤粗黑的男人在那坐着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边还跟一个梳个朝天小辫的小童,年纪好像还没我大。 桃三娘向元老爷问了安,他的神情看来疲乏没有神采,拄着拐杖,略点头,便与那男人说:“道长忙了半日,请先用饭吧?” 那人唱一声喏,然后看着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又有小厮端上似乎是元府厨房里备下的豆粥和米饭。 这一回,我从进府以来,都没看见春阳或夏燃犀。府里到处挂着白条,还有烧香的气味,没什么人说话,家丁们的脚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轻。漂亮的雕梁和红漆的大柱,长长的回廊,井然有序的富贵官家架势,让人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 元老爷一边尝着那几道豆腐菜,一边和桃三娘闲话了几句,说起这几日仍是胃口不佳,唯独只有吃桃三娘做的饭菜,才合适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里人的身子原本就会乏力亏虚,大人已经连着这么些天吃素,恐怕身子会更加有损,待我明日煲一锅丹参当归的牛腱肉来如何?牛腱肉不会油腻,大人权且当药,一次不必吃多,隔一个时辰吃一小块肉喝一口汤,统共一日也就一到两碗,但这样吃两日,看或许对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权且试试。”元老爷点头应允了。 这边那道士和童儿吃着饭,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儿。只见他长得尖尖瘦瘦,头发有点稀稀拉拉,黄黄的,眉心长一颗鲜艳红痣,眼睛小,低着头只顾狼吞虎咽,身上穿的旧棉袄磨得发亮,但腰上却很威武地绑着一张小弓和箭筒。我突然觉得他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码是捉住那个细鬼? 那男人和童儿居然同时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然后同时放下碗筷,再一齐向元老爷双手合十唱一喏。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连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例上茶。 “大人,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爷道辞。 “好、好。”元老爷点头,这时恰好管家来回话:“老爷,道长列出单子上的东西,小的们都已经买齐了。” 元老爷和那道士同时点点头,然后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儿:“你去指点他们把法坛架好,我和大人还有话说。” 那童儿就随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带着我跟他们后面一起出门去。偏厅外沿着长廊走一段,就是一个分岔的口,左边是个半月门,我们原该转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们往右去,却突然从半月门中走出一人:“咦,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 说话的声音带几分慵懒而沉稳的语调,绝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第一反应过来,是春阳! 他倒背着双手在身后,如往常般一丝不苟地束着素白刺绣纶巾,着织锦的衫袍,慢慢走过来。桃三娘站住笑道:“原来是春阳少爷,多日不见了。” 管家对春阳,看来还真有将他看作府上的少爷似的恭敬,他原本正要转过去半月门的,看见他便站住恭立着,让他先走。 春阳微微一笑点头道:“老板娘什么时候再来?最近我正想起许久没吃到老板娘做的红豆馅山药包子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5章 菊花骨(2) “嗳,难得有少爷想吃的,不过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明儿一早我做好了就送来。”桃三娘殷勤地应道。 “还得等到明天啊?”春阳笑笑,又显出有点为难的神色。 管家在旁边搭话:“不如请老板娘回去做了,等过两个时辰,我派人过去取?” 我心中有点疑惑,蒸一笼山药包子并不是很费事,为什么桃三娘竟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来。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板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闲,就等明天吧。”春阳这次却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说话。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这句话也缓慢温和。 管家便又向他禀告了一声,说是要带那童儿去园子里摆法坛,然后才告辞先走了。春阳点头道:“知道了。”但管家离去后,我却看见春阳的目光随着他们移过去。桃三娘若无其事地也朝春阳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少爷但凡有什么想吃点心,就打发人去欢香馆说一声就是。” 我半低着头,跟在桃三娘后面,桃三娘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右边的长廊走去,没走几步,春阳突然又叫住:“老板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过头来,面带微笑道:“少爷还有什么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看着他。 长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觉的穿行着的风,春阳站在那里,垂下的衣袂在轻轻地摆动,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换上了以往惯常看见的那种倨傲和冷淡,他盯着桃三娘半晌,才道:“老板娘,今晚不到元府来看看热闹?那道士要开坛作法呢。” “看热闹?欢香馆里每天都很热闹,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热闹,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动声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要顺道去蜜饯干果铺子买两斤榧子,我一径走着,心里却不由有点担心:“三娘,春阳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说刚才?”桃三娘笑了笑摇摇头道,“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到元府来的,没有一个是善类……月儿,今夜如果电闪雷鸣,你待在家里可不要出门,知道吗?”话说着已经走到干果铺子门前,我还追着问:“为何?三娘?” 桃三娘却不理会我,自顾着进店里去了。 傍晚间,欢香馆里炭火烤着肉,温着酒,可冬天里客人不会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里来来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没把白天春阳的话当一回事。但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虽说春阳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饿鬼,也害死过不止一条人命,但如果那个道士真的很厉害,今晚就把他俩捉住呢?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情形,也会把他们杀死吗?可……万一那道士不是他们两兄弟的对手,又死在他们手里呢? 谭承陪着谭大夫一道喝酒,两人不时碰一碰杯饮一口,碰两三次杯空了,谭承再赶紧给他满上。伏在一张桌子上,看着他两人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外头天已经很黑了,也很冷,还是回家吧,再晚一点爹也该回来了,这么坐着都开始犯困,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两棵光秃秃的核桃树在呼呼的风里摆着枝干,柳青街两端望去都是一团漆黑,没有一个人影子,只偶尔街角或对面的房屋发出一点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气,喉咙里涩涩的想咳嗽,抬头看天,天也是那么快就黑透了,连月亮也没有,只有弱弱的几颗淡黄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来,这么多天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样,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们几个人里,似乎只有春阳是元老爷最看重的,岳榴仙还半开玩笑说他也许不定会成为元老爷的义子……可是开什么玩笑,他是会害人吃人的饿鬼,元府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因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么……可桃三娘又说,是元老爷自己有眼无珠之过…… 我走到家门前了,正欲推门进去,忽然就在这时,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天空划破一道闪电,一霎那照得像白昼一样亮!跟桃三娘说的一样,天上完全没有下雨的征兆,却出现电闪雷鸣了! “吓!”我呆在那里半晌,紧接着又一道更长的闪电,如张牙舞爪的白龙一般在天幕爬过。我赶紧退后好几步到柳青街中间望去,那闪电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阵黑沉一阵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闷雷滚过,这样的景象以往只有在暑热的仲夏才看得见……桃三娘告诫过我要回家好好待着,难道这霹雳雷电,就是春阳所说的“热闹”?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之时,原本空无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吹来一股怪风,好像风里还有个什么东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觉得什么在我眼前一晃而没。然后我听见欢香馆门前的两棵核桃树也发出“哗啦啦”的奇特摇晃声―― 欢香馆里有人扔出一个东西,“哗啦”一下在门口处摔碎了。 我循声望去,一开始除了门外地上的几块瓷碎片外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那两个红灯笼摇晃得厉害而已。但我再仔细看看,却有个异样的东西立在核桃树前的阴影里,是什么东西?我下意识走过去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欢香馆里却传出谭大夫的声音,问桃三娘说干吗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则大声答道:“我刚晃眼间好像看见门外跑来只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过去了。大冬天里打雷,真是少见,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吓得出来乱窜!” 我终于看清了,绝不是什么猫狗,而是一个碗口粗,有我个头那么高的怪东西,像一根木棍一样杵立在核桃树干倒映下的暗处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时候,那棍子上面也显出一只像人一样怒目圆瞪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未来得及反应,随即又是一股怪风打着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头顶却一阵袭人的寒意罩下来,然后我就让什么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肩膀。一瞬间这种感觉很熟悉,但我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整个人就被猛劲儿一甩,登时头一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噼啪――”一道闪电蓦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帘,我的眼睛一花,随即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又震得我耳朵直响。 “……我这是在哪?”我第一反应就在想,我现在仰面向上,正对着天上那一道紧接着一道的横雷闪电。好冷!我原来一直睡在地上?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却又发现这个地方是斜的,我差点站不住,又连忙弯下身扶着地,闪电发出的白光把四下里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环顾四周,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脚下都是一块一块相连的瓦片,这里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顶! 我手脚冷得都要僵了,这是哪儿?刚才,我看见了那个好像长有眼睛并且像一根长棍子的怪东西,然后就晕过去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实在记不清……坏了!难道是个妖怪?我想到这里,全身更加一颤,这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影的样子,这是哪里?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这吧?他们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赶紧下去,我摸索着想要从这个屋顶下去,这屋顶看来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经碎裂,我一动它们就发出不稳固的响声,小碎片还一直往下滚。我也顾不得手要被划破,沿着这屋顶下去好像有一道墙的墙头。虽然又冷又害怕得发抖,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试着往下爬去――“噼啪”一声,一道闪电在上方炸亮,一个听来很熟悉又奇怪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你要跑哪去?” 我一惊,就在这时,身下的瓦片几处同时“哗啦”一声,穿出几只坚硬如铁、像是手一样的东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脚踝。我吓得大叫,但根本挣脱不开,说话的声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这些瓦片下面传来的! “放、放开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动手脚,一个接一个震得人心惊肉跳的雷电在头顶上翻滚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开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声,还是什么东西互相磕碰着,从瓦片底下发出来,我头脑里唯一能反应过来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着战,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开了。好像是一棵大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火星四溅,可那火星没有熄灭,反而迅速就燃起红红的火苗来。我骇异地望过去,却看见了更加难以置信的情景,好像是两个人影速度飞快,却没有任何声息地在屋顶上追逐着……鬼,又是鬼来了吗?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挣脱箍住我手脚的东西,一边盯着那两个影子,心里祈祷着:千万别过来、别过来!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但这次又有一点不一样,似乎还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我却听不真切。我俯低身子下意识想要听一听究竟怎么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脚的东西猛地一紧。 “啊――”我一声大叫,身下这一片屋顶的所有瓦片同时自动碎裂开来,露出一个大洞,瓦片径直向洞中泻落下去,我的整个人也被那个箍住我手脚的东西一起扯着往里坠去。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掉下洞里去的时候,一晃神,却发现自己还两脚悬空在原处,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头望去,是我万万不能预料到的,一个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阳?” 一直紧紧箍住我手脚的东西松了,春阳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我提了起来。我惊讶地望着他,其实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春阳,多半却是因自他身着的这一袭白衣,白天我随三娘在元府里看见他时是穿着一样的。他把我放开的时候,我就看见他移开的那只手,是长着黑色尖长指甲、苍白骨节的利爪。闪电照亮的一瞬,我还看见他那张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脸,噙了血般鲜红的唇边,还露出一点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所有知觉地瘫坐在那,春阳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转过身去,飒飒的白衣在风里,我整个都冻透了,反而暂且没了寒冷的知觉。这时只听头顶突传来一声呵斥:“孽障,哪里跑!” 半空中数道耀眼白光一闪,只听“嗡”的一声巨响,我抬头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见过的道童儿,双手举一把形状怪异的大刀迎头砍下,春阳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他两人看来势均力敌,也有点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锋一偏,身子一个倒翻弹了开去。 不远处那棵着了火的树干上,火势越来越烈,这时已经烧成一个熊熊的大火团。道童单脚便落在对面一堵墙头上,一手横刀在胸,他那双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着火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看见居然是泛着红色的,连他眉心那颗痣也是一样,因此远远看着就像长了三只眼似的。 “咯咯咯――”方才我差点掉进去的那个洞里,又传出那奇怪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探出头来,我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就是刚才在欢香馆前阴影里看见的那个怪东西,一个长有一只鸡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阳大人!”那个木棍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说话的声音我顿时知道了,是细鬼!桃三娘所说的元府里一根烧火棍变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来的吗?用她挡雷?倒是挺会想的。”春阳头也不回,冷笑着说道。 细鬼连忙答道:“是、是的,春阳大人。”但它只是把头露出来一下子,那个道童正从腰间的箭筒里拿出几支箭,箭尖似乎都挑着黄纸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词,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着,细鬼一眼看见,就迅速缩回洞里去,大叫一声:“不好!” 春阳的身影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细鬼这样大叫,我还未反应过来,才侧目去看,却眼睁睁地看着前面有三团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这边飞过来,我都来不及喊出声―― 春阳没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后所以看不见他做了什么,那火团发出的刺眼的红光,让人不能正视,待我眼睛勉强适应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双臂接住了火团。春阳连武器都没有,却不顾那暴突着的火舌和剌剌四溅的火星,用手挡住了火团,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烧着了。我差点吓得大叫,连忙掩住口,却不经意觑见对面那道童又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预备搭弓再射,洞里的细鬼又探出一点来,正好也看见这一情景,立刻大声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这丫头扔去砸他好了!”说着,一只像是铁枝黑杈一样的手从洞里伸出来,那颗大得异乎寻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摸爬着就站起身,下意识往屋顶的另一端走去。天空又是一颗巨雷炸响,近得就像紧挨着我头皮一样,我一个踉跄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顶让人很难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听不见别的,身体不自禁就要顺势往下滚去了,忽见得那道童身形矫健,跃至半空大喝一声:“孽障!休再顽抗!” 眼看着三支燃着的火箭离弦飞来,我一着急,整个人失去重心,就往屋檐下滚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顶去一瞬间,只听“咣――”的一下巨大撞响,屋顶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纷飞四散。 ……从屋顶摔下来并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东西砸中了,却是生疼,幸好还穿了棉袄……呼呼的冷风贴着脸皮吹过,这里真黑,还有很重的尘土味,虽然掉落的砖头瓦片比我想象的要少,但我这会子肯定灰头土脸的了。我尝试动了动脚,虽然有点麻,但没受伤。 正想爬起来,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别动!” 我头皮一僵,第一反应过来就是:“春阳?”听说话声,好像就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但我怎么没听到他的呼气声?饿鬼不需要喘气吗?……我一想到这里,就不敢动了。 但我这愈是不敢动,心里却愈是开始害怕起来,他什么时候跑到我身后来了?他刚才也摔下来的?不知道那个细鬼会不会也在我身边附近,看春阳和那道童打,似乎不占上风啊,不会这下子一生气起来。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6章 菊花骨(3)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声滚动。一个闪电划过,我才看清原来我的上方已经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给盖住了,闪电的白光从木头的缝隙间透进来,这雷电已经横七竖八闹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吧?却仍是这么干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动,只悄悄扭头往后面看,眼角瞥见那个白色身影,他一动没动,是在躲避那个道童吧?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惜我什么也没看见。 过去了快有半刻钟,我不敢动但是全身已经冷得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好像外面听不见那个道童的声音了,他走了吗?我转动着眼睛在木头的缝隙间看外面,但是这么久了却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人的走动或者发出别的什么声响。 春阳的身子似乎向后靠了靠,我趁这时机转过头去看着他,房梁木头透下来的那点依稀微弱的光,让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伤,深色的应该是血样的东西,从手背到衣袖湿了很大一片。 我实在冷得太难受了,手脚冻得也很痛,牙齿打着架,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极小声地问一句:“他……已经走了吧?” 春阳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头盯住我,双目露出一股精锐的凶光,整个人就向我扑过来。我吓得顿时大叫,但还未有所反应,就感到一边手臂被用力钳住,然后耳边响起风声,紧接着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闪,“轰隆”一声霹雳的炸响,身体就随着一股强盛的大风甩出好远,再重重摔在地上,不过还算幸运的,我的头没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才我们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头瓦片,已经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着烟尘。那个道童半悬于空中,滚滚的烟尘就在他脚下四散开去,只听得他大喝道:“孽障,乖乖就范吧。” 春阳把我推至一边,站起身来,还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你们为了抓我,也闹得太大了吧?竟不怕惊动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冷冷地道:“所以要尽快解决你!” 随着话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阳一摆宽袖,笑道:“你就没有别的招数了?”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变得恍惚起来,我还以为眼花,闭一闭眼再睁开,却蓦然被一幕混沌一样的情景惊呆了。不知从哪伸出一只蛤蟆一样黑糊糊长有瘤子、比蒲扇还大的大手:“饿――”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只手上,发出“丝丝”烧灼的焦烟。“饿啊!给我吃的……”紧接着数个大大小小黑糊糊的东西,喊着饿地发出各样低吼咆哮,凭空就这样在半空间挤出来,“饿啊!吃的……” 我吓得完全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里蠕行爬出,其中有的体形尤其巨大,看不清头脸。 三支火箭插在这些凭空出现的怪物身上,便纷纷熄灭了,半空中仿佛打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那些怪物就这么一边喊着饿一边源源不断地从中爬出来。 “啊?孽障,你还有随意打开人间与饿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惊,“看来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后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见他举刀大喊一声,天空一道霹雳横过,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一个发红的东西,很快飞近了,才看清竟是一个人形,身周盘桓着红光。 “啊?那是什么?”我惊呼出声。 春阳回头对我道:“你待在这别动,千万别乱跑!” “哦……”我虽然疑惑他居然会救我,但这时也来不及多想别的了,连忙答应。 道童喊的叫雷鬼的这个从天而降的东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远远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别地高大魁梧,而且长着五六尺长的角。在闪电照亮的瞬间,我还看清了他额头凸出很高一大块,脸色却是青绿,身体也几乎是精赤,只在腰间围着像是麻织的布,身后一对蝙蝠一般展开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长宽,手中还执着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见的门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饿鬼众仍在往外爬,他们都朝着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边伸出手喊着饿。道童急得连连射出火箭,也只能把他们其中的三两个烧死,但无奈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像我见过那种水边一群挤着上岸的癞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头砸死了一两只,也丝毫不会让它们退缩。 “雷鬼,快把它们都解决掉!”道童指着饿鬼众对雷鬼喊道。 “好!”雷鬼举起手里的巨斧大吼一声,顿时在他四周电闪雷鸣,他以居高临下之势朝饿鬼众猛挥一斧,立刻“轰”地一声雷鸣,一道白光闪电向饿鬼众狠狠劈来,众鬼立即血肉横飞,纷纷倒毙。 “啊!”我吓得捂住耳朵大叫,春阳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终背对着我,不知道他此刻什么表情。我下意识地想从地上爬起来逃跑,但是手脚都根本不听使唤。空气中弥散了奇怪而浓烈的气味,熏得人胸口翻腾,想要作呕……嗯?春阳去哪儿了? 就在我刚才一愣神的工夫,春阳却不见了! “饿――”被攻击的饿鬼们死伤过半,七倒八歪地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声。我擦着地向后挪,不知道是扑面而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因为实在心里太害怕,我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不住干呕起来,地上有很重的尘土气,我吸入喉咙里,又干又疼。 忽又听得道童惊呼一声:“雷鬼!”随即半空中一道响雷震耳欲聋,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连忙抬头望去,虽然横七竖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个仍一手高高举着大斧的雷鬼,动作却僵住了,再看他的头,却被结实地扣上了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东西―― 马桶? 我又被惊呆了,只见污浊肮脏之极的东西顺着他的颈肩往下淌……怎么回事?我把目光转向道童,只见他脸上惊诧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没有发觉到他的身后,有一道白影鬼魅般飘然出现。道童犹在盯着雷鬼,却有一双尖利黑甲的苍白骨节瘦手轻轻从他脑后伸出,折断了他的头。 被扣上了污秽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惨叫挣扎起来,手里斧头始终没有松手,可一把就甩去了头上的马桶后,那头到身上竟冒出青烟来。然后我就看着他在半空中不停扭动着仿佛被烧灼着的身体,细鬼不知从哪跑出来大声嚷道:“春阳大人,这家伙已经解决了!” “饿―饿―啊!”饿鬼众无意识地仍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眼看着那雷鬼渐渐不支,从半空掉下来了,恰好被饿鬼众围上去……而我借着雷电的白光中,看着春阳一手拎着道童软软耷拉的身体,他一身的白衣破损不堪,烧焦一大半还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摆,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头,那双眼睛还睁着,眉心的红痣依然显眼…… “桃月儿……”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个人被吓得跳起来:“啊!”猛回过头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穿着绣有梅花、红白明艳的棉袄,头上挽着齐整的发髻,笑吟吟地对我道:“月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么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头撞到三娘的怀里,环着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场。 桃三娘露出淡淡笑意低头抚着我的肩,嘴里不停地安慰我:“好了好了,没事了。” 电闪雷鸣一时间都止歇了,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饿鬼们蠕行的细碎声和喊饿低吼声,这样的夜深人静处,听起来更加可怕!我虽然眼眶里泪水热滚滚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来,只能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过去看时,却见何大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群饿鬼没有继续往前挤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谢了。”春阳从半空中落到地面来,道童的头在他手中不停滴着血,睁着那双眼睛,死时恐怕连痛都不晓得。 “不客气。”桃三娘对他这副模样丝毫不意外,仍笑着答道,“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 ……三娘说的是我吧,但我却一直盯着春阳的手,他一路走过来,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还拽在他手里,下半截软软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条血道。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阳,他把道童的身体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往身后一扔,正好丢到那一群饿鬼身上,那群饿鬼立刻聚集起来争抢尸体,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我畏惧地望了一眼春阳,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吓得我全身一震。 细鬼一跳一跳地跑过来:“春、春阳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他解决那老道没有……” 春阳没有说话,反而抬起头看看天,我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雳闪电,恢复宁寂的夜空中,重现出了那几点微弱的淡黄星光,寒风瑟瑟。 “你们如何招来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问道,“这样招来雷鬼的旁门左道,想抓你们两个回去炼丹不成?” 春阳抬起手,他那尖长黑色利甲的拇指顺势杵进了道童头颅的耳孔中,头颅的鲜血溢出,染满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着头颅,半晌才道:“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来跟班装样子的罢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修出这么一副童颜的人。”春阳冷哼一声,才把这头颅也往身后一扔。 后来,桃三娘告诉我,才知道这道童是专门靠炼煅妖鬼的精魂灵体做补药以延年益寿的道士。虽然和我一样是人,但他少说也有几百岁了,修行的法术就跟那些传闻中吸取人精气的妖精一样,他则是靠吸取妖鬼的灵力为食……说来也是斩妖除魔的,但其实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经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里作诱饵,引妖鬼上钩的把戏,他们虽然不吃人、不杀人,但也从来都不救人。 “这么说,你也不担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春阳。不知怎么的,她那种目光让我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春阳正拉开衣袖验看自己手上的伤势,桃三娘的话让他微一怔:“担心什么?”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这道士的道行,唯恐稍有不慎两个一齐死在他手里,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开,孤身一人与他周旋,让你弟弟也可以有个逃生的间隙吧?” 春阳脸色一沉,但我看他紧抿着嘴转过去却没答话。 “而且你还让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乱放了秋吾月,脱离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说到这,就停住了。 “可惜什么?”春阳神情惊疑望向桃三娘。但这一问也是多余的,接着他好像已经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回身就走,细鬼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后面一迭声喊:“春阳大人,您这是去哪?” 春阳跑出两步却又站住,朝细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细鬼吓了一大跳,顿时慌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将要作法之时,燃犀大人就叫我等离开府上了,还、还说到哪家去抓个小孩儿来顶在头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就走啊。”桃三娘无视春阳此时的急躁,反慢条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样的饿鬼众,满地淌着他们口中呕出的黏稠臭水。桃三娘轻轻掩住鼻子:“这些饿鬼根本吃不进东西,就算食物送到他们口里也没用。”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但春阳却全身一震,猛转过头来,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诡魅的红光,凶狠地盯着桃三娘。 “怎么?小鬼?忌恨别人说起这些生为饿鬼的痛苦吗?” 桃三娘今天怎么看来与以往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对春阳说出这么刻薄刺人的话?我惊讶地看着她,再看看春阳。 “只不过你生有威德,因此虽然身为饿鬼,却相貌、禀赋都比他们那样无德无能的低级饿鬼强大许多罢了。”桃三娘继续说道,她的口气带着轻蔑和傲慢。 我看见春阳的拳头都紧紧攥着,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还是他的指甲已经掐入掌心的肉里,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这样身份的眼里,三恶道中卑贱的众生比人间蝼蚁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阳不怒反笑,觑了一眼旁边不做声的何大。见何大有所戒备地盯住他,春阳冷笑道:“你的真身就是饭馆门口那两棵核桃树其中之一吧,怎么?也想要交手试试?” “你错了小鬼,我并不为说你这个。”桃三娘打断了他的话,但目光却直望向远处,“你到人间寻供养血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既然你有足够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让自己到了这步田地,还对三恶道对人类苍生有怜悯心?”说到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见了什么,“哎?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阳铁青了脸,不做声朝饿鬼众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挥手,便再不耽搁,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跑去,那细鬼也一蹦一蹦跟着走了。 “咦?”我看着他的背影倏忽间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数不清数目的饿鬼,也一下子也不见了,只有地面一摊摊污浊的痕迹。我还是没明白,方才是怎么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阳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三娘?他怎么……”我急得想跺脚,拽着她的衣袖问,“出了什么大事了吗?三娘?” 桃三娘眉头微皱:“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阳看见他,气极了真闹出什么事来,别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们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开他,春阳要找他弟弟,也许还没我们快。”说着,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远传来熟悉的敲梆子声,已经三更了。 整座镇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异不绝的惊雷闪电给吓怕了,那雷电停歇了这么久,镇上除了那敲梆声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们都睡沉了吧? 这段路是通向哪儿?黑黢黢的前面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长。 跟着桃三娘的脚步,我也走得飞快却不费丝毫力,只是顶着呼呼的风,脸上都被吹得木木的。 “嗷呜――”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犬拖长的啸声。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7章 菊花骨(4) 我心里一惊,脚步有些迟疑便不自觉地停了停,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径望着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见了什么,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处河畔了,那里没桥,也没有路。 “嗷嗷――”又一声狼犬叫声,听声音相隔着还有数十丈远呢,但这次能清楚听到一只狼犬被什么打着了发出吃痛的声音。接着我隐约听到一声音喝骂道:“……跑?你跑不了的!”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顿时知道是谁:夏燃犀! 紧接着,凭空传来“喀嚓”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嗷嗷――”好几只狼犬一齐发出凶狠狠的吠叫,掩盖了人声的惨叫。 我好像已经能想象到,那些狼犬龇出森然的尖牙,随时就要扑噬过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里涌起很不好的感觉,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觉就甩开了桃三娘的手,往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着什么,发出闷声低哼和咀嚼,夹杂着断断续续、凄厉得不像人发出的惨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这时耳后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我抬头就看见一道白影晃过去,桃三娘却在我身后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来,赶紧!” 她话音未落,我一脚就踩空了,整个人被带着蓦地飞起来,瞬间我就看见前方,刚刚从我身边掠过去那道风一样的白影,春阳! “啊!”我捂住口忍不住还是叫了出来,几只狼犬同时被四分五裂地甩开去。夏燃犀就站在那离地一丈高的半空中,还未反应过来,春阳甫一现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就见夏燃犀整个人被他扇得重重弹开,身子撞到旁边一墩土石上。 春阳的神情暴怒之极,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很难看,此刻更是狰狞可怕,尖长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数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那树干“喀嚓”一声被撞断了。 “秋吾月!”我想要冲过去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不曾想桃三娘却紧紧拉住我不许我过去。 “春……阳哥哥……”秋吾月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我喉咙里涌起难以压抑的呕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涌上来,急忙掩住口,我蜷紧了双臂仍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寒风将几丝撕成碎片的金黄色衣带吹起,飘落到远处,那只手无力地垂下了。 秋吾月整个人鲜血淋漓,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衣服变成了一地金黄色碎片―― 春阳站在那儿不动,他瞠视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 “吾月!”春阳伸出双手想要扶起他的身体,但是却迟疑地停在那儿。 “哥哥,”夏燃犀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哼笑道,“秋吾月已经咽气了。” 春阳成了泥塑般一动不动。 夏燃犀的脸,在夜色里青白得可怕,他的周身散发出荧荧的绿光,双眼眸却是血红的,嘴角还挂着长长的血痕,阴森地笑着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蜡一样难吃……不像这孩子,好久没尝过这么嫩的肉了。”他犹在发出得意的笑,神情却是狰狞异常。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惨景,寒冷的风里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声如此刺耳让人惧怕,可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时,就那么饿,第一眼就看见比我先出世的姐姐的腿,虽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头,可咬下去,那骨头还是软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闭嘴!”春阳狂吼着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尖长的利爪一把钳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头颅,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双臂摊开,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春阳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道,能听见夏燃犀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 夏燃犀还想笑,但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眼睛还弯着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从他眼眶中滑出―― 春阳将他整个人举起,然后再一次扔出远远的,夏燃犀的身体“噗”地一声重重摔在那里,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挣扎着又站起来。他剧烈促喘着,但他望着春阳,那神情却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变得如此悲凉,半晌,才用勉强着嘶哑的嗓音道:“哥……你永远狠不下心肠杀我的。” 春阳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绳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阳面前,春阳的黑爪好似五支利剑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里涌出一大口黑血,他低头看看自己,再慢慢抬起目光,盯着春阳,哑然道:“你……杀了我吧。” 我吓得把脸转到桃三娘的手臂后面,不忍再看。 我以为春阳真的会杀了夏燃犀,但是没有预想的骨头崩裂声,耳边除了风声掠过,一切都静默。我抑制着狂跳的心口,壮着胆子睁眼看去,却见春阳掉了魂魄似的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着目光望着地上的春阳,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没有一丝痛觉。 春阳戴的纶巾早就掉了,此时“嗖嗖”的冷风把他及肩的长发吹得蓬乱,遮住额头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他还是没有杀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说的,他绝下不了这个狠心。 夏燃犀看着他的目光,却都是深切的痛:“你、你总说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说我任性妄为……其实,最任性妄为的是你!是你!你杀了我吧!只要能让你清醒点,杀了我……”他说到这时,已是难以自抑地发狂大吼,像所有孩子最伤心的时候那样扑在地上,拳头捶着地面号啕大哭起来。 春阳却没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见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几步走到秋吾月的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尸体,抱在怀中,沉默,四下的风声却像在替他哭泣。 他这一举动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双溢血的眼眶瞠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要迸出燃烧的火来。急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里喷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额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贲张虬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着春阳吼道:“你为他的死可惜?他只是个人!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是饿鬼!你和我一样都是下三恶道里蝼蚁不如的杂秽饿鬼!无依无食,业深罪重,即使有数万人间年寿却也是为承受更多劫难果报!你身为饿鬼,连羡慕人间的资格都不配!你却还要对一个人类心生怜悯?” 不管夏燃犀怎么样疯了一样对自己大骂,春阳都不吭一声,只是更加抱紧怀中残缺的尸骸。他的脸用力贴着秋吾月的头,我却看见他臂弯里露出的秋吾月那半边面上,耳朵连着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风把他的乱发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飘飞起来,他的鲜血渐渐濡染扩散到春阳身上的衣服。春阳想要用手去抚平他的发,却摸到满手的血污,他再低头去看秋吾月的脸,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崩溃狂吼―― 平地升起蒸腾黑雾,半空中的风刹时扭转方向,刮起声势凄厉的回旋,就见头顶的黑风搅作重重的铅云一般凝结。我身旁的桃三娘一声:“不好!” 只见她挺身挥袖往前迈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这样的神通,若惊动到五方揭谛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风中间的春阳对她的话却充耳不闻,我再看向一旁离着不远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阳的气势吓到了,愣在那里。但一听到桃三娘的话,他立刻就醒悟过来,露出惊恐神色,转而朝春阳大喊:“哥!” 春阳一手搂着秋吾月的尸骸慢慢站起身,此时他的面目变得比之先前更狰狞,一双如钩獠牙暴突唇外,白里透现青光的鬼脸上双目血红。他睥睨着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厌弃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将我随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狱,永世不必超生……”他说这话时,头顶一团旋状黑云中隐隐显现靛蓝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哨的已不是风声,而是仿佛有无数孤魂怖鬼在齐声尖嚎,夏燃犀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想要靠近春阳却一下又被旋风的劲力掀翻在地。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8章 菊花骨(5) 桃三娘终于发怒,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声色俱厉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界天仙也要遵法天地,无力扭转任何命数,你禀赋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顽不灵。” 就在这时,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骤然隐隐显出一股红光来,我起初没有注意,但是鼻子忽闻到微微香气。正疑惑是不是错觉,却见远处站立的夏燃犀抬头望向天空,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恐惊之色,我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听得阵阵闷雷似的声响,夏燃犀回头即朝春阳大喊:“哥!” 但春阳对他充耳不闻,只见他昂首对天,丝毫没有畏惧,反倒像是在期盼什么的出现,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阳、春阳是想死吗?秋吾月已经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许再说话,然后转过脸看着天,喃喃道:“来得这么快?是值日功曹去报告的玄坛哪位神君吧?这倒不妨……”她忽然转向春阳朗声道:“小鬼!不若我们打个赌吧?” 桃三娘的话让春阳有些意外:“打什么赌?”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现一贯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赌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赢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吗?我可以帮你杀了他……如果我输了,我就帮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么样?无论怎样来看,对你都有利。” 春阳身周的旋风减慢了些,看来是桃三娘的话一时之间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说完这话,便好整以暇地双手交缠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春阳怔了怔,突然怒喝一声:“你别想戏弄我!” 这句话甫一出口,他挥起利剑的尖利鬼爪,身体像一支挟着劲风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飞来,我来不及惊呼出口,他一爪已经逼迫到桃三娘头顶。桃三娘似乎只来得及把头微微一侧,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没有动手,但春阳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硬生生弹飞出去,落在七八步远处的地上―― 或许是方才春阳的爪尖勾到她包发的头巾,三娘的头巾散开飘落一边,别髻的长簪也应声落地。迎面而来的风把桃三娘披散的发吹得扬起,她慢慢走向春阳。春阳这一跤看来摔得很重,但他却仍没有放开秋吾月的尸身。桃三娘走到他面前,丝毫不留情地一脚踏在他的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阳抬头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齿道:“你杀了我吧。” “小鬼,你就这么想死?”桃三娘冷笑道,“还是说,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桃三娘说到这里,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还愣在那里,听到桃三娘的话才好像终于醒悟过来,这时天已罩下来一幕红光,云中远远传来一声金锣敲响:“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连忙朝桃三娘和春阳所在的地方跑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头匍伏到地,急切说道:“老板娘!求你放过我哥,要吃我也可以,拿我交给他们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时也吓糊涂了,当真以为桃三娘想要饿鬼兄弟的命,赶紧过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别杀他们啊!” “你别来添乱。”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开,这时候天空中的红光大盛,似乎天神随时便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来不及了!”说着放开了春阳,随手从自己头上扯下三根头发,略一虚晃,头发立刻变成三支点燃的檀香,紧接着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云霄。 春阳身上发出的气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脸上原本无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错愕代替,颓然地坐在地上。我与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做声,反倒是他抬起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秋吾月的尸身,我越过他的肩看到他身后那个仍跪在那里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忧心忡忡地仰头望天。 我忽然觉得很生气,对春阳喊道:“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难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来,都是你对夏燃犀太凶了!他才会恨秋吾月……”说到这里,我住了嘴,因为春阳血红的眼睛已经瞪着我,那样子好像想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里发出红光的云团还在积聚,云里雷声不断,春阳突然起身,过去把夏燃犀从地上一把拽起来:“你快走!回饿鬼道!” 他说着便用力一挥手,旁边的一块地面上景象顿时变得摇晃不定,就如方才他与道童激斗时做的那样,一扇无形的门打开,春阳把夏燃犀往门里推:“快!” 夏燃犀却紧紧抵住身子不肯进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阳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们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将照样可以追到饿鬼道去,他们是我引来的,与你无关。”春阳急道。 “人是我杀的,我才是罪魁祸首!不关你的事,不要替我顶这个罪孽!”夏燃犀大声反驳,“你说过,生为饿鬼,还不如死了下地狱!反正……”他说到这,却流下泪来,“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时候不该吃了他们……但是……我哪里知道那么多,我只觉得很饿……” 春阳一把将夏燃犀揽进怀里:“别说了!我不该怪你,是我的错!” 但天空的阵阵雷声容不得人多想,春阳又赶紧推开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也不要再来找我。” 夏燃犀还要争辩什么,春阳已经用力一把将他推进那道门去,然后再一挥手,门立刻消失,地面又恢复了原样。春阳看着门完全消失,才松一口气,我惊问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会救你的……” 春阳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鬼脸狰狞,但是他的目光并不凶狠,打断我的话问道:“你叫桃月儿是吧?” “是。”我点头。 春阳似乎轻叹一口气:“这一世都不会再见了吧,小丫头,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全身再次迸发出方才那样庞大的气焰,刮起的黑风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睁开眼时,春阳的身影看不见了。 这片空旷的地面只剩我一个人站着,我才发现自己对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觉已经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还有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视他那副残缺的尸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黄衣布条还在飘动。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样,第一次在逍遥客栈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绫绸衣衫抱着皮球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笑容,让我以为他是多么养尊处优又傲慢的贵族小公子,却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飘零,下场又如此可怜。 春阳对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亲眼目睹夏燃犀残杀手足,所以他对夏燃犀无法原谅,更因此有意无意间便把秋吾月像亲弟弟一般地爱护,只是弥补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罢了,不曾想竟让夏燃犀起了杀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阳到最后,也还是无法割舍夏燃犀,他只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关头却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阳,他何尝又是十恶不赦的恶鬼? 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味,那破碎的黄衣看起来却像菊花的瓣,金黄带血的菊花包裹着一具幼小的尸骨。也许是我太累,所以有这样的错觉吧,悄不做声的何大不知从哪走出来,对我说:“我带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说:“我想等三娘和春阳回来。” 我坐到地上,我脑子里在想,她肯定很快会回来的,春阳也会平安无事的,我就在这里等。 ……过了不知多久,当我醒来睁开眼,才发现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怀里。我一动,她就发现了,低头看着我一笑:“醒了?我们现在回家。” “回家?”我还迷糊着,半晌才发现原来桃三娘正抱着我走着,我不好意思起来:“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着:“没关系,月儿不重。” “可是……”我连忙又问,“春阳呢?” “他也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到他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个家去。” “他没事了?神将放过他了?”我惊喜地问道。 “嗯。”桃三娘点点头。 “太好了。”我一把搂住桃三娘的脖颈,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我让何大把他带回去,埋到核桃树下,总不让他抛尸荒野。” “噢……”我听到这句话,虽然还是感觉酸楚难过,却意外地心里安定下来,终于可以放心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49章 鬼豆腐(1) 豆腐烫过,上面还铺了一层香气诱人的豆面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猪料,还有一小碟子里盛几片咸肉,两碗米饭。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干裂,草木都无精打采地萎黄在路边。 听大人们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来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闹过蝗灾,以致颗粒无收。就看江都这儿的米铺里,那一石米的价钱比起往年都高了几成。 有时在街上看见些乞丐,全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说话口音也听不懂。还记得就在上月,菜市那边大清早有人发现路边死了个女人,也许是饿死的,他们说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没敢去看。 就连这阵子到欢香馆吃饭的客人,比往时也明显少了好些。挟着行囊货物的路过客商,个个看来都愁眉深锁、行色匆匆的,有时还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说,北方不敢去了,饿死人了。 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饭,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发现家里盐酱没了,便提菜篮子到菜市去买,出门正好看见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一身莲青色衣衫,手里也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去菜市走走吗?”因我知道欢香馆里平时买办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厨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闷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说着,便携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摆的不过都是些茭瓜笋芋之类,一路走进来,这街中间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豆腐店,还没钉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锅豆腐旁边,另外一个黑糊糊的小炉上还煮着热腾腾像是卤子的东西,她一手擎着锅勺,不时看一眼人群,却没见有人停下来要买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看来面生,决不是本地人,怎么这会子就一个人料理生意?难道也是从北方下来的? 我买了盐,桃三娘说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酱,让我不必买酱了,她回头给我一点就是,够吃很多日子的。正说着话,前面一阵敲锣响。 路边一棵大梧桐树边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汉子一边卖力敲着锣,旁边一个七八岁梳着两个角螺小辫的小孩子,向着众行人叩头,我拽着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戏法的吧?” “是啊,耍戏法的。”桃三娘张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由自主就拉着三娘的手往那挤去。 小孩子叩完头,又在地上来回翻了好几个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时,敲锣的汉子才停下手,去将他们事先放在一边的五六张长板凳拿过来,一一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接过去,一张张铺开间隙排好,活动一下腿脚,突然娇叱一声,一口气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一般,细长板凳丝毫没有晃动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虚晃几个花招,打一路飞腿,把地上尘土都扬起不少,围观的人又都拍手。 接着,小孩子向众人恭拳一揖,汉子抬脚用脚尖挑起一张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一个灵巧漂亮的翻身双手接住。众人又称好之际,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汉子再踢过一张,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张板凳叠起来,看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了,汉子大声吆喝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小纸点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几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围摇头摆脑打几个筋斗,等他念完了,朝众人露齿一笑,便双手攀着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吓!不会摔下来吗?” 汉子抿嘴微笑不语。 那板凳的凳脚看着也就不到一尺长,六张叠起来,约有一人多高,小孩子稳稳当当地爬到顶上,就蹦来蹦去地跳起舞来,几张板凳虽然有点晃动,但就是不倒。 汉子从地上的行囊里又取出一捆麻绳,口中念念有词,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将绳子一端抛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头又往自己头顶抛去。原本都以为那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绳子仍要掉下来了,但奇异的是,绳子抛上去就那么竖直着垂在空中了,众人惊讶一呼,小孩子却顺着绳子就往上爬去,将要到顶时,便双腿夹着绳子,双手松开朝地面众人乱舞。 汉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来,向众位大叔大娘讨赏啊!” 小孩子点头,便继续往上爬几步,到了绳子尽头,手中便捻诀式朝空虚画几下,汉子又在下面敲锣,那孩子就伸长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状,少顷一朵连枝的白花应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着,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枝,他便回头扔向地面,汉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给众人验看。竟是一朵盛开的白茶花,娇艳欲滴,花萼边还衬着一片绿叶。 有人惊问:“这时节也有茶花?” 汉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从板凳上翻跃而下,落回地面时,口里仍咬着先折下的那枝白茶花。 众人掌声顿时如雷响动,纷纷从身上摸出三两文钱扔给他们,小孩子再朝众人叩头,然后俯身捡钱。有的人再三问那汉子,花是哪儿得来的,汉子都只摇头不语,旁边有位婶娘还拉过小孩子去,拿过他手里的白茶花反复看着,再拿出几文钱给他手里:“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摇摇头,回头看那汉子。 汉子脸色一暗,正好旁边又有几个起哄喊问:“我说老哥,你们耍的什么把戏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来不?” 汉子又转身过去对他们赔笑道:“这是古靺耠国传下来的棘鞨技,并不是真的能上天宫。” 一人还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个下来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诉你家母老虎去。” 众人笑着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无奈我身上一点买盐酱剩下的钱,是不敢给出去做赏钱的。看见他们耍完把戏,就不自觉往桃三娘身后靠,桃三娘低头抚着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点头,任由桃三娘牵着我的手走,但又有点舍不得,回头去望,只见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钱,正交予给那汉子收起来。 “哎,天热,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个人推小车卖梅子,桃三娘便连忙过去:“回去做点酸梅汤吧。” 天气热得实在难以忍受,明明已经到下午了,可待在屋子里,还是热得汗水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滴。 桃三娘皱着眉头从厨房里捧出一碗东西:“早上买的白豆腐,泡在水里才几个时辰就有馊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凑近去闻闻,的确有一股夹着很重豆腥的酸馊气:“那晚上不卖豆腐了?” 桃三娘摇摇头道:“有豆皮,有人点豆腐菜就给做一道煮干丝好了,或者跟荠菜切碎了做菜羹。这嫩豆腐是决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们做豆腐的都是半夜里磨豆子,点好卤等凉了结块,就正好天亮拿出来卖。可现在时气不好,夜里的露水也带着霉气湿毒,这豆腐难免会粘到一点,然后再放上大半天,就沤坏了。” 正说着话,门口进来两个人:“请问……”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头望去,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见卖艺的那汉子与那孩子,门外还停着一辆小手推车,上面放着板凳、麻绳什么的。他们则一脸尘土和疲累,脸都晒得通红,看样子这大半天没停地都在外面跑。 “这儿还有饭吗?刚才一路走过来,店都歇了。”那汉子问道,声音干哑。 “噢,客官里面请。”桃三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碗过去招呼道,“饭菜都有的,两位先喝口水。”说着,又给他们拿杯倒水。 “谢、谢谢老板娘。”汉子似乎对桃三娘的热情招待有点意料之外。 “大热天的,也难得你们爷俩在外面跑了,两位的技艺精湛,今早在菜市那边还看见两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来如此。”那汉子点头憨笑,两人坐下。 “两位想吃点什么?”桃三娘继续问。 “呵,不讲究,有剩饭就来两碗。”汉子答,顿了顿,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坏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汉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刚才听见你说要倒,觉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烦你给换上热水泡一泡,再有两碗饭就行了。” “这……好吧,我去给你加点佐料。”桃三娘略一迟疑,还是很爽快就答应了,端起豆腐进了后面,不一时再拿出来。果然已经换了个干净碗,豆腐烫过,上面还铺了一层香气诱人的豆面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还有一小碟子里盛几片咸肉,两碗米饭。 桃三娘有点不好意思地讪讪道:“加些佐料这豆腐味道会好点,肉不要钱,是给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纪身手这么好,平时练功很辛苦的吧?” 汉子愣了愣,连忙道了谢,两人便低头默不作声吃起来。我在一旁偷觑那孩子,看起来个子真小,比我起码矮半个头,小脸灰灰的,小我两三岁,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饭,对汉子说:“爹,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汉子“嗯”了一声,没搭话,正好桃三娘又端来一碗切碎的腌菜干豆角汤,听到小孩子的话便问道:“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俩出来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汉子点点头答道:“我们是一家三口从庐州来,拙荆身体不好,恰好盐城有亲戚,便留在那家养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头,让他吃慢点别噎着,里面还有饭,吃完了可以再盛。 我回到家里,娘在烧火要熬粥,我连忙过去帮忙,恰好看见我养的乌龟没精打采缩在水缸旁边,便把它抓出来,喂它点儿水。 娘刚给人补好了一件长袍,是住在菜市那边一户人家的东西,叫我赶紧送去天黑之前回来。 我只得拿了东西跑出门,日近黄昏了,天上的云彩镶着一层金边,地面还是被蒸得热气腾腾的,我的额发都被汗粘得贴在头上痒痒的。 小秦淮的水也干涸了大半,桥下还有好几个满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样的人坐在那儿乘凉。我走过之际,还恍惚听其中一个操着我勉强能听懂的口音,在说自己是从凤阳来的,另外一个说:“你们那可好,税租子少多了。” 这人反驳道:“这几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几倍,日子没法过了……” 我抱着包袱朝菜市紧走,这一行过去的石板路,两旁的屋檐在斜阳下拉得老长,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做饭,还有打孩子骂男人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街上。 要送东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对父子卖艺的大梧桐树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我今天来回绕了几遍,怎么却找不到他家门了?二层的小楼……这里怎么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风吹得煞白的屋檐,显得那么陈旧而破败,这会子竟连一只鸟雀都看不见。 我正站着发怔,恰好看见一个屋檐下走出一个端着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着我,可我并不认识她,她那种眼神让我不知怎么心里发怵。于是便转头朝另一边走,我再往那边找找看好了。 “嗳,小妹妹!” 后面一声叫住我,我只得回头。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张消瘦菜色的面庞,反让人看着难受,只见她手中的水盆里飘着一大块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见我答应她了,更欣喜点头地道,“你……是不是看见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是谁,我再仔细望着这女人和她手里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见过她的,在一家豆腐店里,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没见过你家男人。”我摇摇头。 女人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是说:“哎,他爷俩总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家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还是没明白这女人在说谁,但是想起以往在这种情形下,若碰见莫名其妙的人说这种听不懂的话时,总不会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赶紧回头就走,那女人赶紧喊我:“嗳?小妹妹别走,若再看见他,烦带句话,奴家已经投奔了来,盐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卖,奴家、奴家现就在这儿等他……” 我吓得疯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从路口走出来,我差点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脚一缓过神来,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样了,好几个人推着班车口里叼着草根走过,有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和邻居家说话,我再一抬头,眼前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层小楼! 送到了东西,我立刻往欢香馆跑,从侧门进了厨房,桃三娘正忙着做饭,看见我便道:“月儿,帮三娘把那边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脚道:“三、三娘,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她跟我说她就在那儿等她家男人,还让我转告一声。” 桃三娘不以为意地笑着说:“你又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嗯,没事,月儿,帮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对耍棘鞨技的父子一连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间流连。他们懂得的戏法还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还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个样子,一天换着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场,有时候碰到大户人家宴请,还被带进府里表演,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们便会来欢香馆吃饭,想许是欢香馆的饭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调又很对胃口的缘故。每次进来坐下,汉子都会点与第一天来时一样的拌豆腐、一碗汤配米饭,偶尔他还会点几两酒,独自闷声不响地喝着。 时间一长,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带他去欢香馆门口的核桃树下抠蚂蚁洞玩,桃三娘有时给我个煎饼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给他吃,然后让他翻筋斗给我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0章 鬼豆腐(2) 这一天我看见他手上破了皮、结了鲜红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块,便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小声告诉我,他爹说他是男子汉,所以不许哭也不许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着,等赚了多多的钱回去好给娘治病。末了,他还说娘亲不在眼前,不然她会帮他找药敷。 我想了想,家里好像还有以前爹用过的创药,他做木工活也经常容易伤到手,便拉着小孩子回我家,问我娘要了药来。我娘却说这药得用热酒化开了敷,才能出药效,于是我又拉着他跑到欢香馆后院,向桃三娘要一点热酒,桃三娘帮忙热好并给小孩子正敷着,那汉子却突然走来,一句话没说朝着小孩子就踢了一脚。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做声,桃三娘急忙拦住劝道:“客官有话好说,孩子小。” 汉子喝得眼睛红红的,看来很凶的神情,魁伟的身形让人惧怕,我缩到一边去不敢说话,何大则走过来戒备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汉子指着小孩子怒叱,“出门在外,你何时就学得这般矜贵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我哪有!” 汉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面杖在那里放着,他随手就抄起来要打:“还犟嘴!” 小孩子倒是灵活,赶紧往旁边躲闪:“爹!别打,孩儿知错了!”说完转身就跑。汉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揽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何大的手劲,汉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过来夺了擀面杖,笑着说:“客官别生气!孩子还小,骂两句就罢了,何苦来的?” 汉子怔了半晌,突然叹一口气,转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还是害怕,没敢跟着,可过了一会儿等他再到前面去时,那汉子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儿。问李二,他说那男人从后面出来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了,那么多行当还放着,以为他反正不会走远,所以他也没问。 小孩子跑出门口去四下里张望,可夜色茫茫里街两头一个人影也没有。“爹!”他大喊了几声,同样没人答应。 小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桃三娘赶紧出来把他往屋里拉:“别哭了、别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心,待会儿就回来的。”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过去和桃三娘一块儿拉那小孩子的手,带他进屋里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泪,衣服袖子又脏了,他还一边抬手蹭了几下,不一会儿脸上就被泪水和袖子的尘土晕出一道道黑来。我又不晓得该怎么劝他,只得陪着他坐在那儿。 可干等了快有一个时辰,那汉子都没回来,小孩子哭着哭着,许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也有点打瞌睡,挨在桌边一手撑着头,差点没坐稳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丁却看见一个人站在店门外。 我还以为是小孩子的爹回来了,可再仔细一瞧,却是个女人,并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见过的那个开豆腐店的女人! 只见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显削长,瘦骨嶙峋的手中还是端着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着店里。我连忙去看李二、何大他们,可这会子不知是不是到后面去了,都没了人,我突然一阵寒战涌起,坐在那儿不敢出声。 那女人的神色有点焦急,但她就是没有走进店里来,等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问道:“请问……老板娘在吗?”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做声。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见店里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儿,桃三娘这才从里面走出来,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门口等着似的,问:“谁在外面?” 那女人赶紧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顾,奴家来谢谢老板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带他去休息一宿,孩子还烦请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带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热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难处,还烦请老板娘看顾一下……奴家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说得情真意切,悲悲凄凄的。但我还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这么一点小事,她怎么就说到要来世也要报恩那么严重的话?不过,她说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吓了一跳,觑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着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亲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盐城的亲戚家里吗?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应了一句,那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颤声问她:“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抚着我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门外黑暗的街道,虽然家就在对面不远,可我却不大敢踏出这店门。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让何大送我回去。 我进了家门,娘有点埋怨我回来得太晚,我胡乱答应了几句,犹心有余悸,那孩子留在欢香馆是不会有事的,不过他爹呢? ……我蜷缩在娘的身边,娘拿着针线仍忙着缝缝补补,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来,案子上那盏灯快没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着。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地面,蝉躲在树荫里都没力气叫喊了。那些连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桥边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时气生病,没钱医治死了几个,因此这一上午都听见那边有人凄凄惨惨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从外面跑回来,一进店里看见小孩子就急着问:“你看见你娘了吗?” 小孩子云里雾里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摇摇头道:“没有。” 桃三娘走过来道:“客官您也真是的,这一夜是到哪了?” 汉子急得跺脚,完全不理会桃三娘的数落,对小孩子喊:“我看见你娘了!她说盐城那家人起了坏心,竟将她捆了上车卖给人牙子,她连夜跑了出来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么不测了!” 我从我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那汉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疯了似的,来回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跺脚,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劝慰。 我不敢过去,娘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得时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板车拉着盖了破席的尸身出城去,可城外还有源源不断逃荒的人进来。官府接了上面发下来的牌,要捉拿一些人,因此管束更显森严,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来回巡视。 我想,那汉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见了他家娘子,就是那个昨晚送来豆腐又跟桃三娘说话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汉子拿好行当,便带着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细查问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总会有人见过的。 又过了几日,外来逃荒的人中不断有人死去,每日总有三两个躺倒路边,也都无人认领,只有待官府出面着人收了尸,才一齐运到城外去埋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1章 鬼豆腐(3) 有人渐渐开始议论,说近日常在小秦淮河边或菜市一带的街上,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卖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个好心人,常端个水盆盛一块豆腐送给路边那些逃荒而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但后来很快就有人发觉,那些前一天吃过她给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会发作疫病死掉。而且这个女人的行踪神秘,只在傍晚黄昏以后才会出现,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别有用心,留神去寻访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说看见过在哪个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点和印象去找,把个菜市街巷来回走好几遍,都再也找不见。 “荒年逢疫鬼,唉,劫数……天地之异气秽气所感而生啊。”有老人这样念叨。人们都害怕起来,家家户户赶紧在自家门前挂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几天,生药铺的朱砂、雄黄、檀香都一下子被抢着买完了。官府也没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临街把守,一有异常好及时通报。 欢香馆里这几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气又热,买回的蔬果放一两日就要变坏。桃三娘很有点懊恼,我只能帮着她一起将那些快坏的瓜茄剖去蔫黑之处,洗净水烫过后,一天里用炒盐擦三次,然后用拌姜的黄豆酱盖坛封固,这样存七日后打开,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坏的酱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绝佳小食。 那对父子却是有几天看不见踪影了,不过江都那么大,他们要找一个人,肯定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总觉得那个古怪的卖豆腐女人与他们父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最近人人都在传言那个女人是疫鬼,来江都散瘟的。我问过桃三娘,但她对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丛生,又不敢再问了。 这天晚上,意外地,那对父子又来了欢香馆。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十分肮脏憔悴的模样。 他们仍旧只问桃三娘要一碗汤和两碗饭,小咸菜拌了吃着。我恰好走出店门打算回家去,却一眼瞥见街对面有个人影站着,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端水盆的女人,吓得我一惊赶紧跑回欢香馆里拽着桃三娘说:“三娘!外面……那个女人站在外面!” “谁?”桃三娘被我也吓了一跳,被我拉着跑出门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见核桃树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豆腐。 屋里那汉子本在吃着饭,一听这话也“噌”地跑出来,一眼看见那只水盆,赶紧过去低头端详半晌,猛地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来一把拉住我:“你刚才看见一个女人了?” 我点点头。 那汉子瞪圆了双眼,立刻四下里去寻找,嘴里喊着:“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发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后。 无人答应,汉子继续喊:“我到盐城一趟,已经知道了,那家人把你卖了,但你又逃了出来,我晓得你肯定来了江都,但你为何不出来相见?我认得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还是没人答应,倒是引得对面竹枝儿巷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我抬头看桃三娘,她却是面色如常,也不过去劝解那汉子。 小孩子也跑出来,但他只是一脸惊惶不定地看着那汉子,没有做声。但看见地上那水盆时,他走过去默默端起来,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进嘴里,便“呜呜”地哭起来了。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看见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儿说道:“快叫孩子别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汉子回头看着小孩子,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水盆,也抓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嚼着,俯身抱着小孩子也哭着道:“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爷俩,哎!咱也随她去罢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不由得鼻子阵阵发酸,这时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欷歔,忽又一个人从中走出来:“哎,我说,官府最近将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边树林子里埋着,你们不如去找找看有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直骂他晦气,净出些馊主意,再说现在天热,死人都烂了,万一这爷俩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听了,却真的去问那人往城外树林子的路怎么走。那人被旁人数落得有点讪讪的,便也劝他还是算了,兴许他娘子未死,虽说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怜。桃三娘走到孩子身边,拿出一块帕子给孩子脸上擦眼泪,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怜见的,你娘要看见你这样子可不心疼死?” 众人也在规劝那汉子,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从柳青街的一头小秦淮的方向,走来几个差役,他们用锁链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众人无事不要出来聚集走动,注意门户,但那个被锁链牵着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啊!那个女鬼!又是那个女鬼!” 众人都吓呆了,一个差役用手里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么神经!嚷嚷了半日,哪来的鬼?你装疯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发癫狂,在地上来回滚着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卖给我,要索命就索他们……我不过做门生意糊口……” 差役一边打着还一边喝令他赶快起来,可那男人直着喉咙没喊几声,就倒噎了一口气,眼睛翻白不动了,再踢几脚也没有动静。另一个没打人的差役说:“吓,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个打人的赶紧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没了气,在场众人都傻了,当着众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无可抵赖,哭丧了脸说道一番,还是被同行的差役戴上链子押回衙门去了,这么一闹,才把那汉子要去寻妻子尸首的心思搁下。桃三娘已经把小孩子带进屋里去,给他舀水洗脸,刚才的饭没吃完又帮他重新热了吃。汉子回来神情怅然若失的,看着孩子吃完饭,又看着那水盆及里面的豆腐,终于叹息一声,拿上水盆并带着孩子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晚是不是去了树林子找尸体。不过我却知道,那对父子与所有围观的人走后,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站在欢香馆门口,但手里没了那个水盆,只是垂着双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烟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诉我,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时疫并饿死在菜市那边的那个。她死前是被人卖给了人牙子,然后又千辛万苦从那里跑出来的,所以心里怀着巨大的怨气,死后也不得瞑目,遂成了专门索命的疫鬼。又仍然记挂丈夫儿子,想要与他们相认,所以便还是以生前做豆腐营生的模样出现,但那些豆腐除了给她丈夫孩子吃是没事外,别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难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会祭一回“豆腐菩萨”。大多人口中不说,但实际祖辈口中传下的,那豆腐菩萨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还用五斤以上的猪头一个,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过现在好了,机缘巧合那卖她的人牙子还在江都。许是她故意候着差役带那人走过,才当着丈夫的面杀了他的,虽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愿这样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 我觉得心里很难过,那女人死得这么惨,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样悲惨的人——那些逃荒来江都的人,不过……这样的疫鬼在这样的世道里绝不止一个吧?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再问桃三娘。 桃三娘这一次在这对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她更不可能帮助他们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团聚的,她一开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观的吧?在目下这样灾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时候也渺小得这么一无是处,她也就无法与之换取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2章 岁岁糖(1) 这人间五味之中的甜糖,初时煮好了便是金黄清澈,可一旦熬过了就变黑,那甜过了也就只有苦。 临近度岁,江都城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浆洗、裱糊,也难得这几日天晴,小秦淮畔一行临水的窗户都撑开着,晾出红布或腊肉,还有一个个荸荠形的盖篮,也不知各家那篮子里面备的都是什么好吃食。 傍晚时分的柳青街欢香馆里,桃三娘总要熬好一锅桂花赤豆粥,端到大堂中央取暖的黄铜炭炉边温着,淡淡的甜香味有种让人安宁喜悦的感受,引得店外路过的人也不自觉地往里面张望。 准备年节糕点的杂事是我最愿意做的,桃三娘让我帮她磨糯米粉,小小的一盘石磨,顺着一个方向转,预先泡好的糯米发得很鼓,拿勺舀米进磨眼时,切记要半勺米加半勺水,出来的米浆白腻,之后掺入一点籼米的干粉,再拌入桂花和红糖搅拌好,蒸出来便是红香软甜的桂花年糕了。 江都人尤其喜欢拿桂花年糕在十二月廿三这日祭送灶君的,因传说灶君司管人间饮食,且身边随侍有二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用以考察民间每家的种种善恶行径,年终时便上天庭报告,人们都希望灶君在上天时多说自家的好话,别说坏话,于是就都准备些又甜又黏的东西想去塞灶君的嘴巴。桃三娘对这个说法只是笑,街坊的婶娘来买糕时跟她说起祭灶这事,她便故意压低了声说:“其实依我看,不如索性做一缸醪糟给灶君爷,让他喝个醉眼昏花,头脑不清,自然就不记得你家还有什么坏事了。” 街坊婶娘听得半信半疑:“还有这可能?” 桃三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你倒是不妨试试,我这里刚好有新酿的,发得正好。” 我在旁边听得不由好笑,不过也觉得好奇。过了一会儿,桃三娘送走了几位婶娘,我便问她:“三娘,如果被灶君说了坏话,天庭会怎样惩罚凡间的人?” 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是听说,有大过者将减一纪的寿,一纪也就是三百日,而就算是有小过,那也得减个一百日的,所以可不敢得罪灶君爷爷的。”她笑着就到后面去了,我听着却觉有点害怕,心想以后可不敢做错事了。 正在我发愣之时,一个提篮的女子身影走进店门来:“请问桃三娘在么?” 我抬头望去,是个年不过二十左右,容貌清秀的挽髻小妇人,看着倒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家的。我连忙起身答道:“三娘在后面呢,我帮你去叫她一声。” 正说着桃三娘就拿着一盒松子仁走出来,看见那小妇人便笑着迎过去:“梅香你来了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才想起这女子原来就是在本地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位姓姜的廪膳秀才家的通房大丫头。老早前就曾听来店里吃饭闲聊的一些客人议论过他家的事。要说廪膳秀才这一名头,可是秀才里面头甲第一名的地位,而得了这个廪生名义后,每月也就可以得到朝廷发给的廪米六斗,可是极光荣门楣的身份。而这姜廪生,据说虽是才学满腹,但为人性情却有些软弱,娶了高邮李家的一位小姐。李家本也是干净的殷实门户,但无奈那位小姐却是出奇的泼辣厉害人物,进了姜家门后,就把姜廪生一家上下搅管得叫苦不迭。去年姜廪生的那位六旬老母因病过世,很多人就在背后议论说姜家的老大人难说不是被儿子房里的河东狮给气死的,因为姜廪生身边跟随多年的丫鬟梅香,就是老夫人看不过媳妇欺负儿子,才力主让他正式收房的。起初李氏也不敢大闹,但时间渐长,不少尖酸挑唆的话语和言行也就越来越放肆,连家里家外的下人都看不过眼,还好那梅香聪慧有分寸,时时还能帮着担待分解些,让家主不至于丢尽脸面。 梅香拉着桃三娘的手笑着说:“那回在你这儿买的玫瑰松子糖,我家相公和娘子尝过,都赞说味道与寻常买的甚是不同,所以今天差我来再买些,而且务必跟你这儿仔细学一遭呢!” “呵,这岁岁平安岁岁吃糖,还能有什么不同的做法?倒是多谢你家姜相公照顾我这小店生意。”桃三娘说着客气话,拉梅香坐下:“我正刚好又砸了一盒松子仁,做松子糖还不容易?你先喝口茶歇歇脚。”她说着一边又给梅香倒上热茶。 玫瑰松子糖的做法其实不难,最考究的就是掌控时间和火候,先是把舂碎的黑芝麻粉末、松子仁在锅里炒香,然后备下硬糖、麦芽糖,少量玫瑰花酱,另拿一口锅滴几点油把糖炒化,切记炒糖的火不能太大,先下硬糖后再下麦芽糖和花酱,待糖浆金黄滴化的时候,就把芝麻粉、松子仁倒入锅里,之后迅速混搅拌匀好,立刻倒出在一个抹香油的平盘里,拿木勺压平整,趁着热气未散之际,就把整块渐硬的糖翻倒出来,在干燥洁净的砧板上用刀切出码齐的小方块,切完糖块也几乎已经全凉,桃三娘拿一块给梅香:“你尝尝!” 梅香接过糖块咬了一口,有点疑惑地道:“要说做这糖的工序,我家也是差不多,只是出来的味道究竟是与三娘你做的不同啊!” 桃三娘微微一笑:“这花酱是我自己亲手采的花做的,这麦芽糖也是自己熬的,兴许自家做的味道总比买的不一样?” 梅香点点头:“是了,向来听闻桃三娘对一饮一食皆十分考究,从这松子糖也可看出,这人做事是不论巨细都得认真刁钻些才对的。” 桃三娘替她把糖放入食盒,梅香站在灶旁,无意中身子退了一下,碰到了灶沿上的一柄铁勺,铁勺“乓当”一声落了地。这倒没什么出奇的,梅香赶紧抱歉地低身去捡,却才发现铁勺竟断成两截,长长的铁柄中间就这么齐齐分开了。 “呀?”梅香惊呼了一声,拿起铁勺一脸惊诧:“三娘,这……” 桃三娘也是一怔,但随即就摆着手接过勺子说:“不碍事、不碍事。” 梅香赶紧从身上拿出钱袋:“真是不好意思,我这赔给你。” 桃三娘麻利地把糖都装好盒递给她:“这家什也用好些年了,原本就是坏的,换掉也是迟早,只是一味心想姑且、可惜,就下不了决心换。其实呀,有好的、新的,为什么不快换来?我倒觉得该感谢梅香姑娘你呢!” 梅香还是一迭声地道歉,一定要把铁勺的钱放下,桃三娘拉着她的手送出门,回来时拿起那个断了的铁勺端详了一下,我在旁边有点奇怪:“三娘,这东西怎么会无端断了?” 桃三娘笑了笑,便随手丢到一边,低声嘀咕了一句:“她身上的兆示恐不好呢!” 第二日是腊月廿二,我娘一早打发我到谭大夫的生药铺去买些桂皮、甘草。我到了药店,却只见谭承一个人蜷着双手在店中央地上来回走着。我看见他的样子,不由笑说:“你冷就去炭炉边坐着嘛!在这里绕圈作甚?” 谭承抬头看见我:“原来是小月妹妹,咳!” 我说我来买桂皮甘草,他就到药橱里给我称,我站在柜台前:“怎么不见谭大夫?” 谭承啧啧嘴:“昨儿夜里刚躺下,就被姜廪生家的人叫走了,好像说他家娘子昨夜小产了,急得人不得了。” “吓?还有这等事?”我想起昨天他们家的梅香才来过欢香馆买松子糖。 谭承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方才寅时我叔又回来了一趟,除了配几帖女人药,还拿了棒创药,我说这妇人小产,怎么还有人跌倒受伤么?你猜怎么着?说是姜廪生家有祖先显灵了!姜老爷昨晚饭后挨在暖炉边打盹,不知不觉就梦见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气哼哼地走来,二话不说就先拿手里的拐杖追着他打了一身,然后再说自己是他姜家祖爷,姜老爷还不待说什么,那老头对他又紧跟着一通臭骂,姜老爷这一头吓得惊醒了,满身满脑袋疼,仔细一看都是棒打的紫痕。可他这边还没明白过来,外面又听见养娘在杀猪似的喊不好,娘子摔倒流血了……你说这不是大大的邪门事?” “祖先显灵?”谭承叽里呱啦地说一堆,我还是听得一知半解:“这事姜老爷自己知道罢了,谭大夫怎么还能晓得这么详细?” “你不知道,我叔叔原也不是那包打听的人,但他去到以后就看见姜家的老狗疯了,在他们家供祖先牌位的桌子前转来转去,谁敢靠近都毫不留情扑上去一顿咬,姜家几个下人都伤的伤、怕的怕,闹得一宿鸡飞狗跳的。”谭承说得板上钉钉那么真,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胡编,不过这事虽然蹊跷,但也与我无关啊,我接过他称好的桂皮甘草,付了钱便回家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也正在熬甘草茶,这腊月三九的寒天,不少街坊没地方去,就有几个也跑到欢香馆里喝茶吃果。桃三娘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正走进门去,就看见路那边有三四个官差走来,每人手上还拿着镣铐枷锁,都是一副急汹汹要去拿人的架势。店里的人不知谁先觑见了,也纷纷伸长脖子出来张望。 有人说道:“这岁末寒天的,如何县太爷还要升堂审案子么?只不知这拘唤的是谁人?” 我看他们去的方向,想起方才谭承说的话,心忖他们莫不是去的姜家吧?我正发呆呢,桃三娘过来一拍我肩膀:“月儿,你快来帮我磨些糕粉,张员外家方才差人来订了十斤上贡的红糕呢。” “哦哦。”我赶紧答应了去做,看见官差的事也就抛到脑后了。不曾想这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就见那些官差拘着几个人回来,为首的一个竟然就是梅香,其他还有一个男小厮,额头青了一大块的也跟着走,还有个吓得半死、哭哭啼啼的丫鬟随在最末。我惊得张大嘴巴看着他们走过去,这一带有不少人都认得梅香的,因此店里其他客人也顿时炸了锅似的,纷纷跑到门首去看:“那不是姜廪生家的大丫头梅香么?这是怎么说的?官差拘的怎会是她?” 众目睽睽下官差一行人走过去,梅香都是紧抿着嘴、目望前方地走着,神情里强忍着悲恸,完全不去看周遭人的指指点点与说法。他们一行走过去后,人们还没散去,就又看见意态有点颓唐的谭大夫同样从那边走过来,进店门时何大招呼他入座,他累得甩甩手:“快去给我烫壶热酒来罢了。” 相熟的街坊跟他打招呼道:“谭大夫早啊!这是刚出夜诊回来么?也不带上谭承给你跑腿?” 谭大夫挑了挑眼皮,懒说话地道:“莫提了、莫提了!老夫给自己灌饱黄汤便回去好歇了。也不曾见过比那姜家还倒霉的事……罢了、罢了!” 众人一听谭大夫知道姜家的事,立刻全都围拢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但谭大夫再不肯吐一个字,何大给他上酒后他就自斟自饮开,桃三娘从后院出来给他上了点小菜,他也只是多声谢,喝完整满一壶酒,就醺醺地回生药铺去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几乎半个江都城的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姜家发生的事。原来在前两个月,这正房的娘子李氏得知怀了身孕,李氏家的养娘[1]便携大妗子[2]、小姨子带着活鸡活鸭来探望,梅香自然不敢怠慢,把好酒菜饭都拿出来好生招待着。但可巧这时候就发生了蹊跷的事,在亲家来的第三天早上,厨房里的鸡笼子被发现锁头开了,里面的母鸡一下丢了两只,笼子外面地上还有几把散落的鸡毛,看样子像是来了爱叼鸡吃的狐狸或者黄鼠狼;厨子仔细辨认了一下,说那丢的鸡正是李氏娘家人送来的,并且在院子里到处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两只鸡的踪影,各人嘀咕了一会儿也就作罢了。不曾想第四天一早李氏的大妗子早上睡醒从屋里出来打水,一出门就被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待定睛一看,地上都是鸡毛和一些黏糊糊的血块,大妗子吓得了不得,顾不上衣服脏,爬起来就嚷嚷开来,把姜家上上下下都叫来看。所有人也都傻眼了,大妗子觉得自己受了大大的晦气,便坐在门首地上撒起泼,首当其冲就指着梅香大骂,说她心里妒恨主妇怀了身孕,这是要做妖法整治主家娘子呢!梅香也吓得跪地连连赌咒发誓,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姜秀才左赔礼、右服罪,给大妗子买一匹上等丝绸做衣裳,才算完事。但这怨由终归还是种下了,此后不管梅香再如何小心谨慎地伺候,也再难得到李氏半张好脸,姜秀才又是不管这些小事的,每日只是关在书房背书写字,所以这家里也没人调和。 直到昨晚,李氏吃完饭时走过院子,一个叫杏红的丫鬟在指使小厮从杂物房里搬几箱旧东西送出去,那小厮失手把其中一个箱子落在地上,盖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些值点钱的旧衣和瓷器家什,这些东西不大不小,也不常用,所以偶尔不见了一两样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李氏顿时生了大气,觉得拿到贼窝了,这杏红和小厮肯定就是串通好了的,而且杏红平素跟梅香俩人很好,保不准梅香在这其中也有份,于是李氏立刻吩咐自己养娘去叫人把这俩人捆起来,她自己转身去书房找姜秀才,打算这回要大大地发落这帮下人。可谁知那青砖地在先一个时辰曾让人打水洗刷过,天又冷,水早结成冰,李氏走得快,一个不留神摔一大跤,养娘过来扶时,她已经开始作痛得不行,还没回房就发现血顺着裤脚流出来了。姜秀才在那边房里梦到被祖爷爷殴打,醒来又听见娘子小产的消息,自然是惊怒非常,又追问是谁让洗的地,都说是梅香,一顿雷霆迁怒又是加了几层,这边派人找大夫、那边要吊起人来拷打,哪知道后院的老狗突然蹿进姜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里,谁敢靠近就发疯地乱咬。姜秀才本是个守孝道的人,见狗这样行径,想是家里必定有大祸乱了,而不论怎么看,那祸首也像是梅香,虽说梅香向来都分寸得体,没有一丝错处,但怎知她心底是否窝藏祸心呢?况且姜秀才膝下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李氏肚里有了喜事,这还没过个安生好年呢,孩子就轻易没了,祸由还是梅香看似无心做下的……再加上失盗一事,最后姜秀才忍痛含悲亲自写下一呈诉状,天不亮就差人送去衙门,于是人们才看到后来官差去锁了梅香等人回衙门的一幕。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3章 岁岁糖(2) 欢香馆内客人们一下午呷茶嗑着瓜子,说起姜家近来发生的事时,个个好像都是亲眼所见一般,口手划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着迎来送往,添果加水,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时就这么巧的,这时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欢香馆找桃三娘,我认得他是平时常来的富家主顾绸缎庄赵家的下人。那人传话说,他们家主晚上要请几位客人来这儿吃晚饭,让老板娘将临窗的大桌收拾干净,多烧一个炭盆,并准备几样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顺带问他另外几位都是何人,那小厮说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姜廪生姜秀才。这话一出,四下邻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觑一眼,都不做声言语了。 那人走后,旁边就有讪笑的说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来喝酒吃饭?旁人搭腔说,他是出来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准备些什么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几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腻味了么?还有什么好菜?”说完就进后院去忙活了。 据桃三娘说,绸缎庄的赵家大爷,早年曾在极南之地的岭南一带行商,因此有吃山槟榔的嗜好,山槟榔也叫“洗瘴丹”,传说南方潮湿山多瘴疠,人们吃它以疏通脾胃时气。恰好前些日子有个常往来湘楚地方贩竹席的客人送给桃三娘一包制干的槟榔,她自己又不爱吃,今天赵大爷来,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边说着,还倒出一小把山槟榔来给我看,并把它拿到石磨里反复压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锅,把白糖和槟榔粉以及一些专配做糖用的白细粉一起煮化调和,最后做出颜色偏深褐的糖块,说这是槟榔糖,让我尝尝,我却觉得那甜之中带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一点都不喜欢。 桃三娘准备的凉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块连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黄酒调稀的香糟里,拿坛子贮存约两三昼夜,这时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颜色红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酱风鸡,也是先上的腊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时就制好晾干的肥鸡,蒸前以甜酱少许均匀涂抹,再在鸡腹内装花椒、葱把蒸熟即可。 正经的热菜套鸭,是有点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鸭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鸭身原形,再另宰一只肥家鸭,鸭身的脊骨去掉,腹内洗净去尽内脏,最后把整只板鸭塞入家鸭肚内,并填以葱头、姜片、少许桂皮、红枣,用棉线将鸭肚重新缝好后入锅整蒸,时间掌控要得宜,肉烂汤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烩鲢鱼头,必须是选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鲢鱼,鱼头去鳞腮后,砍为两爿,入大锅内,水淹鱼头约一半左右,余下再倒入黄酒盖过鱼头之上,一把葱结和两块拇指大的拍烂姜块,大火烧开,再换小火焖约一小会儿,用漏勺把鱼头捞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轻轻把鱼面朝下托起,把鱼骨小心拆去,拆完后放竹垫上备用;再烧一口炒锅,化脂油至五成热,下葱、姜和笋尖煸香,再将鱼头放入,以黄酒与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汤烧滚,加盐、酱油、少量糖后移换小火再烩至汤汁收浓,撒一点椒末与青蒜叶便可出锅。我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道菜的拆鱼骨法,是最难得的,且要使鱼面不碎,灶膛里火势更要小心,过旺则滚烂了鱼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还用豆腐与蛋白做了假蟹羹,时鲜的冬笋烧火腿,茴香大料与黄豆烹的削碎肉豆,刨丝萝卜扎成的圆子拖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焖的砂锅菜等,等客人来到,几色菜肴或刚下锅或出锅,正好热气腾腾地上桌。 一桌客人里,赵大爷坐中间首位,他旁边那着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个头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里眉头紧锁,满心烦郁的样子。同行几个人都说些寒暄客气的话,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赵大爷似与他特别熟络,不时向他提起话头,又叫贴身小厮拿出一把琴,让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个人弹琴,大家行酒令取乐。 满桌人吃喝玩了一阵,那姜秀才仍是兴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说辞时,他还是只闷头喝酒,别人追问他了,他便自称想不出辞令,强行夺过别人手里的酒壶连续满斟满饮,赵大爷看不过眼,桃三娘正好端盘上菜来,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声问:“老板娘,你这道菜又是什么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丝萝卜的砂锅菜,她笑着放下锅子掀开锅盖,拿汤勺舀起里头的萝卜丝团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我这粗使活计的人又哪能像你们那样舌绽莲花?说得出什么登名大雅之堂的话?这不过是扎丝的蒲草。”又舀起连汤的黑木耳和肉糜,“这就是偶尔遮日的黑云,我们这种小家人,春时忙割粟子,夏时赶种秋苗,拧一把草苫就盖一蓬簇蚕……可说不出道理。”她一边摇头笑,一边为众人碗里都加一勺汤菜。 赵大爷看了看身边的姜秀才,笑道:“这欢香馆的老板娘就是伶牙俐齿,不过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姜兄可尝尝?” 姜秀才面上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夹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边,突然外面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他顿时惊得全身一颤,手里的筷子也“哗啦”一下脱手掉到地上,碗一倾侧,汤都洒到他衣服上,桃三娘连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过去:“哎,客官当心!” 赵大爷也站起身,指着身边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去倒些暖水来给姜相公洗手啊!” 那小厮找不到水盆,还是李二到后院去拿来盛了水送去给姜秀才,桃三娘则走到窗边推开往外张望了一下:“哪儿来的野狗?” 姜秀才的脸色却一阵白一阵青的,赵大爷担忧地问他:“姜兄是否身上不适?” 大冷天的,姜秀才却一额头冷津津的细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昨夜家中那狗疯吠了一夜,我……” 赵大爷拍拍他肩头宽慰道:“姜兄昨夜受惊了,惊魂不定在所难免,今日请你出来就是让你喝点定魂酒的。”他说着又给姜秀才的杯里倒上:“来!愚兄敬你一杯!” 姜秀才苦笑了笑,仰脖喝干了。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着厚厚的棉套布帘,也能听见外面“呼呼”的北风。我一直坐在柜台边角上的炭炉边看着烧水壶,磨着糯米粉,明天廿三,就是家家户户摆供送灶君的日子,所以欢香馆的红年糕卖得特别快。 打更的声音传来,是戌时二刻。时不时各处的几声狗叫,像是远近每家养的狗都蹲在家门檐内恪守着庭户。我微微打了个呵欠,盆里原本泡得满满的米总算见底了,我揉揉发酸的胳膊,桃三娘拿给我一包刚烙好热气腾腾的火腿葱饼:“月儿累了吧?天这么晚你先回家吧,别耽搁了。” 我向桃三娘道了谢,走出欢香馆时,一股冷气吹得我鼻子里一刺,不禁打了个喷嚏。竹枝儿巷口处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墙内依稀看到屋里透出的光。我怀里抱着暖呼呼的饼朝那个光走,将到竹枝儿巷口当儿,突然,右近一处暗里有荧绿的光略一闪动,我猛地一惊,然后却听到像是狗喉咙里发出的“嘤嘤哼哼”声,大人们都说狗这么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脚步往那暗里看,荧绿的两个光又亮了,我有点害怕,那狗不会扑过来吧?我下意识后退几步,正要避回家门里,那狗就蹭着脚底“沙沙”地走过来了,喉咙里不时仍发出可怜巴巴的哭声。我借着微弱的光,看清这是一只个头不小的大黄狗,尾巴一边摇脑袋一边半耷拉着,倒丝毫没有要扑我的意思,我才松了口气。黄狗到我脚边绕,又抬起爪子在我裤子上轻轻挠几下,我还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来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在那儿摆尾吐舌头。 怀里的热饼犹在散出香气,我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饿了?” 黄狗喉咙里“哼哼”几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在包里撕下一块饼扔到它面前:“吃吧。” 黄狗向我点几下头,但低下去嗅了嗅饼,又很快抬起头来继续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块饼:“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我转身要走,那狗却连忙紧跟几步,用头用力在我腿上朝一个方向蹭。我有点不耐烦了,靠边绕开它,它还不依不饶,用牙咬我的裤子,要把我往一边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强行挣开它时,对面欢香馆里就有人掀帘子鱼贯走出来,是赵大爷和几个人送姜秀才出来,还听得赵大爷说:“姜贤弟为何急着要走?这饭菜才吃一半……” 大黄狗这时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样,立刻松开我就朝欢香馆飞也奔过去,我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禁大叫:“哎呀!当心……” 那边厢几个人还未明白过来,大黄狗“汪汪”狂吠着,眼看就往姜秀才身上扑去―― 就在这当儿,何大突然大踏步从店里闪身出来,徒手一把抓住已跃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齐就势滚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赵大爷都一时惊得呆立在那儿,还是赵家的一个小厮不知从旁边哪里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错打到何大,站在一边看怎么伺机帮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紧追几步又站住,何大生得个头魁伟、腕子力气特别大,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两只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张着口露出尖牙,满口唾沫,仍在奋力挣扎。 忽然姜秀才惊呼道:“这不是我家那条狗么?” 赵大爷奇道:“就是昨晚你家里那条疯狗?没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让下人撵着赶出去了,报我说跳墙逃了……如何会知我在此?” 黄狗全身开始抽搐,眼看就要断气的样子,何大翻身将它按在地上,却松开了它的脖子。黄狗不挣扎了,只是发出哭似的“嘤嘤”声,眼眶里也是湿亮湿亮的。何大脸色阴沉地盯着它,看它老实了,才慢慢放开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觉就往赵大爷身后躲,桃三娘这时手拿着一方食盒匆匆从店里出来,好像对适才一幕并不知情:“哎?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说叫姜相公慢点走,这有一盒相公爱吃的糖……”说着就看见一行人都站在那儿,那个拿着木棒的小厮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何大则满身土,地上又躺着那狗,她便更加诧异道:“哎?大冷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何大你杵这儿愣着干什么?既然送客就去帮忙张罗马车来才是。” 赵大爷似乎怕桃三娘要责怪何大,连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着要走,那狗突然冲出来作怪,倒多亏你家何大机灵手快。”他又转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风吹的还是狗吓怕的,脸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由得出神,连赵大爷跟他说话也没听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这时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厉害。姜秀才盯着狗好一会儿,看它没有再爬起来扑人的势头,才大了胆子挪过去,口里喃喃地说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余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乱时发癫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痴么?” 那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更加一味拖长着声“嗷嗷”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哽着喉咙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嘴里就“咳咳”地吐出一些东西。赵大爷觉得异样,就招手叫旁边提灯笼照路的小厮过来,待灯笼仔细照看一下,赵大爷奇道:“这狗吐的都是鸡毛,它还偷吃你家的鸡了?” “鸡毛?”姜秀才凑过去看,脸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那只狗,那狗用一双爪子在地上刨着,有点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里没再乱吠乱动。 一阵呼啸的北风陡然吹过,赵大爷打了个喷嚏,终于有点不耐烦,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贤弟,外间太冷……若不急着回去,不如让老板娘先熬碗姜糖水祛祛寒气?有什么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够呛,但他看着地上的狗,犹在迟疑。赵大爷拿眼去示意站着没做声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识趣地与赵大爷一起将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里。我望着桃三娘转身进去,再看看狗,那狗见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来,掉头朝我这边,我整个人本已经冻得发木,见它朝我冲来,脚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动,来不及大叫,那狗就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 狗鼻子喷出“呼哧呼哧”的热气扫在我的脸上,它大张着口在我眼前龇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挡在我和它之间,但它的爪子已经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咝啦”的声音,恐怕里面的棉絮都要露出来了,我想我这趟肯定要被黄狗咬断脖子了……老早以前就听大人说过,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里睡觉时,被家养的大狗咬掉脸上的肉!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闪过,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开始想哭,就在这时,耳边猛地响起我爹熟悉的声音:“月儿!” 就听一阵“啪”的钝响,扑在我身上的黄狗就斜刺里地弹飞了出去,我头脑里立时就懵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4章 岁岁糖(3) 然后就听到我娘的声音在我耳畔喊:“月儿?月儿你伤着哪儿了?” 我眼前一晃,看见我爹严阵以待地拿着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儿,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脸:“伤到哪儿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点将醒未醒似的感觉,只看着我爹拿着木棒径直又去追赶,还有我娘的尖叫:“你当心点……” 然后好些人又从欢香馆里冲了出来,憧憧的人影间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唤我:“月儿?月儿……” 我想张嘴答应,但身体完全没有反应,就像身子被什么抽掉了,眼前看到的东西全部晃来晃去,晃到我的脑袋昏得也愈发厉害……一会儿我看到几乎贴脸般近的方砖地面,夜色里上面的青苔都荧荧发绿,又过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墙挡在前面,可一会儿我好像又翻过了墙的另一边,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脑子里迷迷昏昏的,只觉得颈背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整个人悬在空中,没有一点踏实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方才,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边么?还有桃三娘,她唤我名字来着?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一爿院落里,有两扇窗户亮着,里面依稀传出人声,我想开口叫他们,问一问这里是哪儿,可眼前又一晃,四下里顿时再陷入黑暗。 路阶之下结了薄薄一层冰,幽幽发出银色的光,岁末时分的夜应该很冷吧?但我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始终浑浑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过一丛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边听到“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接着我被拽着凌空跃上台阶,走几步又有一道门,我的鼻子几乎碰到门槛,终于,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颈后的确被什么东西牵着,一切都看着那么高,我却失去了身体,只有一点神志还在。 进了门槛里,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两口灶膛中快燃尽的柴灰上几星闪动的火苗……这里是厨房吧?我疑惑怎么会来到这儿。正想着,就看到灶膛口越来越近,我被径直带到火苗跟前,还以为要被投入那堆灰烬,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时,却又停住了。然后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进灶膛里面,不顾灰烬的炙热,颤巍巍地在其中扒来扒去,像是在找什么,难道灶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突然不知从哪儿“咻”地冒出一股怪异的风,在灶边四周打了几个旋,那只爪子迟疑了一下,从灶膛里扒出一把一把灰渣,然后又用爪子在灰渣里仔细挑拣几下,我依稀刚看清那些灰渣里有不少灰白色的东西,像是些细小的家禽骨头,还有爪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灶膛里“呼”地蹿起殷蓝的火束,狗吓得连连后退,我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它缩到门边。那蓝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烧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蓝火愈发诡异的地方,是连灶边地上的一捆干葱也没有烧着。 狗想逃出门外,但那蓝火和旋风好似串通好一样,故意将火势的苗头吹向门首,狗畏惧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 幸好就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人声,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灶里的蓝火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登时熄灭得无影无踪。 我被狗衔着转得晕头转向,已经找不见北了,随着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还没来到,狗就熟门熟路地顺着一堵墙边,往另一个方向跑,四下里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气声,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之中,好似过了很久,就在我几乎失去知觉想要迷糊睡去的时候,就听见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月儿……桃月儿……”声音很细,离着很远,但字字清晰,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下意识张开口,听到一声叫我名字时,便答应道:“哎?” 迅速整个人像是被猛劲提起,我一下子睁开眼,眼前好几盏油灯照得屋里透亮,我的面前摆着一碗刚焚烧殆尽的草药和一柱残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围拢在我身边,低头关切地看着我,我一睁眼,桃三娘就高兴地道:“醒了!月儿她娘,你看月儿她醒了!” 我娘口里一直在念佛,看见我醒来,赶紧揉揉我的脸:“月儿?你真醒了?认得娘么?” 我困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爹在一旁长舒一口气,向桃三娘作揖谢道:“我家这孩子总是多得你照顾,不然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晓得灌盐水,也不顶你这法子管用。” 桃三娘连连摆手:“这不过是我们老家的土办法罢了,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丢了魂儿,或被路过的畜生衔走魂魄,也是有的。乡下都这样找孩子,不然时间一长,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似的,像是赵家的小厮。他们见我醒了,就过来跟桃三娘说既然这闺女醒来,我们也好回去跟大爷回话交差云云。 我的脑子里则渐渐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着急起来:“狗呢?那只狗去哪儿了?” 我娘吓得用手捂住我的头:“狗不在这儿了,没事、没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欢香馆里的一张长桌上,我摇摇头:“方才那狗去了一个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厨房,狗还爬到灶膛里找东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头……然后那灶上就着火了!” 我娘口里不住念佛,跟我爹说:“这孩子被吓着不轻,她爹,怎么办?” 那两个正待要走的小厮听见我说的话,其中一个就问:“刚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乱被撵出来的?” “姜相公方才说是的。”另一个道,还回头看看我说:“我们家大爷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们也可把这丫头的话一起回报去。”说着两人就走了。 我们一家在欢香馆也没耽搁,娘还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点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过谢,领着我回了家。 听桃三娘说,灶神的全衔是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乡北方那边的人,则惯称他为灶王爷。虽说祭祀灶神有讲究,所谓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这日才祭,不过大多数人也愿沾个贵气、官气,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儿巷的许多户人家,也在廿三这日摆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像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后将旧有的灶君像撕下,连同事先准备好的金银纸帛、一个篾扎纸糊的马、一把黄豆和干草一股脑儿焚烧完后,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仪式算是完成。我问爹为啥还要烧黄豆和干草,爹说是给驮灶君的那匹马吃的干粮草料呢。 下午我到欢香馆去,看见谭大夫坐在暖炉边,正就着两碟小菜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饮,旁边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廪生家的案子,说衙门里或许最近择日就要升堂审理,有人又说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衙门还管什么案子? 谭大夫捻须听着他们说话,就摇摇头:“姜家这趟不知撞什么邪了,我看这事蹊跷!蹊跷!” “这事怎么个蹊跷?”众人立刻齐齐转过来望着他。 谭大夫抿了一口酒:“这话说起来,我也并不深知什么,那夜他家娘子小产,我去到时就见那家里灯火通明的,人都拿着棍子出来了,那阵势我当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这头给我封开箱钱,那边屋里他娘子就在那儿哼哼唧唧骂呢,我听那话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骂遍了也不解恨,我说她那小娘子怎么这时候了,有口气也留着养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话笑道:“所以说姜秀才在家放个屁都得关门躲起来,吃饭要待打嗝,也还要先看人脸色是红呀,还是白。这才暗自琢磨一番,这嗝是该打呀,还是不该打的好!”这人的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谭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下去:“后来我把药给他下面人煎去了,就听得外面越来越闹,本来姜秀才还陪着我这厢喝茶,后来就进来人慌慌张张地把他请出去,我半盏茶还没喝完,那后边就‘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还有砸东西声,我以为他们要动家法呢!可听了会儿又不像,倒像是赶鸭子上架呢!咳!我就纳闷了,出去看,又不在这边院子,我不好在人家里乱走,正想回屋继续坐着去,就看见那边一屋顶着火了……开始是闻到焦味,后来就看见红红的光透上来,那些人都炸锅了似的,又开始嚷嚷抬水救火,”谭大夫说到这儿,却撇起嘴唇:“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了,屋里那位奶奶还真不愧是管家的好媳妇,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不忘叫养娘出来进去地给她告诉外间的事,让养娘去传她话,指挥这个、那个,咳……连夜逼姜秀才写状再让人去衙门叫皂隶来锁梅香几个,她也真是费心了,咳!” “吓?原来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写状?谭老您说他们家还走水了?这烧的是哪间屋子啊?这祭灶神爷的日子里,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这么搭腔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赞同。 众人这正说道得火热的时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进一人,我仔细一看,却是昨晚见过的赵家小厮。他径直走到谭大夫桌前:“谭大夫,果然您老在这儿,我去药铺找您不在,店里伙计跟我说您喝酒去了,我这沿街找了几处酒馆,那伙计也真是,不跟我说清您在哪儿,让我好找!” 谭大夫笑着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没问个明白。” “您先别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厮急得就想拉谭大夫的袖子。 谭大夫怕他弄洒了酒,连忙一手拦住杯子:“有事慢着说,究竟是谁病了?你是谁家的?咳!我这酒劲儿还没到呢!” 那小厮只好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绸缎庄赵家的,姜廪生得了点急症……都在那儿辰勾盼月一般地等着您哪,您要酒还不容易,我们那厢多的是好酒。” 谭大夫没法,只好把杯里的一口吸干,又晃了晃酒壶,站起身:“桃三娘,这壶里的你替我留好,回头我再来喝干了才是。” 桃三娘笑着过来送他出了门,正转身进门之际,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胡子老头颤巍巍走来,叫住桃三娘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正疑惑这附近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唤我跟她到后院厨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黄糖块和一大勺麦芽糖一齐在锅里煮化,倒出后趁着糖还热的当儿,把手蘸一点水和油,将糖拿在手里反复拉扯好几遍,待糖色发金发亮以后,再捏出各种形状。桃三娘的手特别巧,一块糖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几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样,再用切好的红果丝贴在花蕊里,简直仿若真花无异。又或是做成鱼儿的模样,在鱼身处拿小刀介出鳞片,鱼两颗眼睛上贴瓜子仁,也是活灵活现的。 我一边学着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烫得又红又痛,桃三娘笑说我的手还嫩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烫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这么好看的糖干什么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话,却反问道:“如果有人生气了,你觉得拿什么吃的哄他高兴最好?” 我想了想:“吃点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谁生气了要吃糖?是刚才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么?”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继续低头做糖。不一会儿,各种蔬果菜瓜式样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将染绿的蜜饯果子剪成瓜叶和藤丝的模样,贴在瓜蒂上,与红的糖花、小鱼盛放在一处,大冬日里看着仿佛真如夏日里红艳艳、翠生生、水湃过的新鲜花果一般,让人心生欢喜得了不得。 这时外面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还是方才的那位赵家小厮,他笑着跟桃三娘说:“我来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两位都身体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独记挂欢香馆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请了谭大夫去,问过他说可以吃糖,而且这岁末年初,家里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爷就差我再来跟老板娘说一声,请老板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听说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请她稍等,我待会儿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厮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来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厨里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松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边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卤和炒芝麻,还有川蜜制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铜锅里熬老了,略加洋糖放露天里冻过而成的。 用两层食盒盛好这些,最后桃三娘把那一碟鱼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个盒子盖好,用布打个小包袱,让我抱着,给何大、李二等交代几句,便带着我跟赵家小厮往姜家去了。 冬日里的天,黑得特别早。凌厉的北风一遍一遍地迎着面像刀子一样刮,我缩紧了脖领子,留神脚下的路,生怕不小心摔跤弄坏了怀里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什么地方,传出“嗷——嗷——”拖长的狗叫,听得我浑身打一个颤,连忙挨近桃三娘身边。 姜家的宅子在蕃釐观附近,原来据说观里曾长有一株千年的琼花树,但蒙古人来时,那树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说那老树有灵,不忍看人间涂炭,遂伤心自绝,我也不知真假,只在暮春时候来观里看过后栽的一些琼花,倒是十分莹白可爱……“咻”的一阵风里带着几颗冰碴儿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喷嚏,赵家小厮回过头跟我们说:“喏!到了,前面那对灯笼就是姜家。” 姜家的大门里静悄悄的,有个应门的老汉,借了我们一盏灯笼看路,还不忘叮嘱我们说:“我家夫人这两天不舒服将养着,因此脾性会有些不好,虽然是她要唤你们来的,但也说话更谨慎小心点才是。”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5章 岁岁糖(4) 桃三娘笑着应诺了。我听这人说姜氏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觉得可能她也只是待人有些不耐烦罢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乓当”一声碎响,紧接着一连串骂声:“贱人你是要作死么?这是谁惯得你这般下作?整日在这儿瞎神捣鬼、占风使帆,作弄这个整治那个,溺醋搅屎玩的么?这辈子不做好事就等着下世给人当牛为马吗?”那话骂得恶毒,更怪的是声音听起来还一时像女一时又像男声,然后就看见个婆娘从里面拿着扫帚簸箕,簸箕里盛着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来。 赵家小厮也立住脚步吐了吐舌头,伸手招那婆娘过来,小声道:“养娘,奶奶又砸东西了?” 那婆娘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一脸惊惶端着碎片走了。 赵家小厮挠挠头,转来跟桃三娘说:“没法子的,是她叫你来,就劳你给送进去吧?” 桃三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得“哗啦”一下门响,一个披着大氅、蓬着一头乱发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厉声喊问:“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赵家小厮吓得连忙过去:“我……赵家大爷方才请谭大夫去书房给姜相公诊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么?欢香馆的老板娘亲自给您送来了。”赵家小厮说话都有点前后不搭对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后退。 “欢香馆?”那女人乜斜着眼朝我们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么。这时那养娘放好扫帚簸箕,空着手回来了,看见那女人的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刚大消了元气,就别出来吹风了。” 那女人狠狠甩开她:“这里轮不着你来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几步,那养娘正好低头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不穿鞋就出来了?”我循着她的话去看,果然那女人脚上只缠着脚布,赵家小厮脸色更尴尬,女人竖起两道眉瞪着养娘,突然身子一软就坐到地上,养娘去搀她,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四下张望,养娘试探问她:“奶奶别坐地上,凉!” 她看看养娘的脸,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养娘一愣:“在、在书房。” “快!快去请他来,”女人想了想,脸哭丧起来:“不、不,我得去跟他说,这事、这事非同小可……”说着她就往外跑,养娘吓得大叫:“奶奶您还没穿鞋!再说相公正跟赵大爷和谭大夫在一处,你去了不成体统呀!” 赵家小厮这时赶紧搭话道:“我去!我去帮您请他来就是!”说罢一溜烟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间就和方才的不一样了,全身筛糠似的发抖,转头看见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儿,就惊吓得大叫:“啊!你们是要来抓我的么?” 养娘无奈在旁边道:“奶奶方才说要吃欢香馆老板娘做的糖食,老板娘就亲自给您送来了。” “糖?”女人听到这个字眼就双目愣着出神,忽然想起什么,就挣扎着起身走近前来:“送来的是供糖么?” 桃三娘笑笑让她看手中食盒:“让您久等了。” 养娘催促那女人进屋穿鞋别冻着,那女人犹犹豫豫地看着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里张望几遍,紧紧捏住养娘的手:“真的没有要来抓我的?” 养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这是您家,外人轻易进得来的?……相公受风寒上吐下泻了半日,正煎药呢。” 女人听了又是一惊一乍不肯进屋,一会儿骂姜家祖宗,一会儿说有人来抓她,养娘拉不住,桃三娘见状只好把食盒给我拿着,上前去帮忙。女人正闹得混搅不清之际,姜秀才披着衣服由赵家小厮搀着来了,看见女人这副样子,气得手脚和嘴唇直发抖:“你、你,你这是成何体统?” 女人见姜秀才来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闹了,那么站住定定的,养娘惊诧莫名,拍拍她:“奶奶,我们先回屋去吧?” 姜秀才也过来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脸上的表情和声音一瞬间无比严厉:“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磨磨蹭蹭作甚?” 姜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姜秀才想挣脱,但那女人的手劲似乎很大,他一点反抗不得,就这么被扯着走,养娘和赵家小厮帮忙去劝解也无济于事,姜秀才慌里慌张一径地问:“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这是作甚?” 女人拖着姜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个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顾他的追问,这时就连赵大爷和谭大夫带着个提灯小厮也从那边赶来,可他们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样子,几个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拦她的路,只有桃三娘帮着养娘边拦边劝,一行人就这么拖拖搡搡、闹哄哄地拐出这条路,到了一爿院子,那里原来就是姜家厨房!我昨夜被狗扑倒昏迷了之后,糊里糊涂之中神识曾随它来过这里! 我骤然想起昨晚的一幕,还有灶膛里冒出诡异蓝火的情景,这姜家娘子究竟为何要来这儿? 厨房里一如昨夜的灰灯冷灶,姜宅里相连的几处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处静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几个人被带走后,家里除了养娘和看门老汉,也就没别的下人了。姜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带到厨房门口,便自己一头冲进里面,整个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赵大爷一手夺过身边小厮手里的灯去照她,与呆若木鸡的姜秀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见那女人的头都快伸进灶膛里去了,勉强用一只手在灶膛里不断扒拉,她的动作让我想起昨夜那只狗,可这会儿再没看见它,只有这女人在重复它昨夜的行径。我不禁惊呼道:“这里面有鸡骨头!昨晚那只狗也刨过这里!” 众人听了我的话,但女人不顾周围人的惊讶和阻拦,赤着手先是一把一把拨出灶里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面一摊,然后她又在这一堆灰渣滓里翻找,果然拣出不少琐碎的小骨头,似乎因为被烧过,这些骨头有的发白,也很脆,轻轻用手一捻就散开了。 姜秀才惊呼:“谁放的鸡骨头?” 那女人双手脏兮兮地拿起这些骨头,说话却是个老者的嗓音:“这些都是被她们埋在灶膛灰里的……两只活鸡生劏取血后连毛也不拔就藏在这里!” 姜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旁边赵大爷把灯笼凑近了仔细看:“为何要把鸡藏在这儿?” 养娘则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来:“就是自从上回丢了鸡以后,这炉灶里生火就总也不旺,大家都以为是柴湿……现在我们煮什么东西能用小炉的都不使这大灶。”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6章 岁岁糖(5) 养娘的话还未说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样,全身一软歪到一边去,然后随即再像抽了风似的全身一震醒转,看着眼前情景,脸上神情立刻换成一副哭丧相,一边转过去慌慌张张地朝灶台跪着磕头,一边哭着说些请神仙赎罪、祖宗赎罪,再不敢拿血腥污秽神明之类的话。哭了一阵,又开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闪,连连告饶求别打了,我们旁边的人都看得惊诧莫名时,她突然过去抱住姜秀才的双腿:“相公、相公,我都说吧……娘是被我加了药……但我不是存心让她死的,她得历节病要服乌头汤,我在为她熬药时另把乌头加了量……只加过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只是我一时之气糊涂迷心,想让她多在床上躺卧些日子罢了。相公!我真没有杀人的心哪!这白胡子老鬼日夜跟着我,要我把这事说出来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说给你了,救我!” 姜秀才脸色青白,若不是赵大爷和他的小厮在身边扶着,早就瘫倒在地,听了女人的一番话,他的双目都僵直了,半张的口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大爷也急得在那儿跺脚说:“姜兄,怎么办?” 女人犹在地上左躲右闪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个白胡子老头还在那儿打她,我正被这女人的癫狂模样吓坏了,脚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后退,也不知怎么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着姜秀才的腿一手指着我:“岁供糖?……你拿着的是给灶神的岁供糖!相公!祖宗爷说要你我拿那盒子里的东西给灶神,诚心诚意祈求神明饶恕……” 赵大爷也疑惑地看着我道:“你拿着是什么?” 我看看桃三娘,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赵家小厮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说想吃欢香馆的糖食,让我去叫老板娘做来的。” 那女人在地上连跪带爬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两个包袱,将里面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口里念叨说:“是了、是了,给灶神的岁供糖就是这……” 那一直没回过神的姜秀才,这时终于醒味来,他想起了什么,过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双肩:“你在娘的药里做手脚了?那鸡也是你让人杀的,然后找缘由栽到梅香身上?你怎能这么做?你怎能这么做?” 那女人犹在仔细地察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对姜秀才的话置若罔闻,被他抓住摇得厉害了,就才把目光转回他脸上,只是讷讷地问道:“相公,要供灶神了……祖宗爷说,我把刚宰的死鸡污秽埋进灶膛里,是对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减我你一纪的寿……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块去磕头,给灶神磕头,请他老人家饶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话,姜秀才却仍在追问她为什么要害死娘亲、栽赃梅香,两个人都跟对方各说着各话,完全是死拧着纠结不开。 赵大爷实在看不过眼,走过去朝俩人大吼一声:“别吵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然后一把拽住姜秀才的衣领:“姜兄,这事蹊跷,你先前不也说梦见自称祖宗太爷的白胡子老头拿拐杖打你么?现在嫂子同样碰到了这样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说出这些实情,或许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姜秀才被他的话吓住了,低头看女人手端着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进厨房,看着地上那堆掺杂了鸡骨头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边的墙上所贴的那张灶神像,那张纸还是旧的,看样子他们家今年还没祭过,姜秀才叹了口气:“娘生病的时候,你几乎不会去替她煲药,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怄气,之后却争着要替她老人家煲药,还说是你后悔顶撞了她,所以亲手煲药赎罪,我想你是良心发现了,却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后,你又一直把梅香视如眼中钉,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与你计较,可你……”说到这儿,姜秀才双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个响头,又叫赵家小厮去给他拿笔和纸,女人也抖抖索索地过来,把几碟糖食摆在灶台上,跪下一并磕了三个响头,养娘去厨房的柜里找来酒和杯子,姜秀才给三个杯子倒满,然后一一向灶神祝祷,洒完最后一杯酒时,说来也神奇,就在这三杯酒洒完,那灶膛里倏忽一下迸发出一股淡蓝烟幕似的火焰,墙上贴的灶神像也顿时化为纸灰飘散殆尽。 那跪着的女人一瞬间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抬头四下里张望:“这是哪儿?我怎会在这儿?”然后看看姜秀才,一脸迷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秀才不做声,这时赵家小厮拿来了笔墨和纸,姜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说着,就像方才那女人强行拉他来厨房一样,这回轮到他拉着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惊又怒,尖声喊道:“你要去哪儿?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姜秀才一反平素温文内向的样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声色俱厉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么?” 那女人一时语塞,但随即又挣扎骂道:“方才是有鬼怪魇着我了,那些都是胡说的!你死人么,这也信?” 但姜秀才任凭她怎么说,就是铁了心地拽着她往前走,赵大爷和养娘在一边跟着劝解,也无济于事,我和谭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么都不好说,只能跟在后面看着。 姜秀才把女人带到前面一间正屋,厅堂正中竟是摆着画像和牌位,屋梁吊着长明灯,只是一眼就能看见屋梁、门槛等处都有许多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姜秀才硬是将女人拉进屋,然后叫赵家小厮把笔、纸拿来,铺在牌位前的桌上,飞快把笔头蘸了墨水就开始写。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一会儿却听到那女人尖声惨叫:“你写休书?你要休了我?” 姜秀才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低头写着。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几番想抢笔,但姜秀才都决绝地把她推开,并且叫养娘把女人拦住,养娘是向着女人的,便也帮着连连哀求。 看局面闹成这样,赵大爷还算冷静,从衣服里拿出钱来回头分别交给谭大夫与桃三娘,说姜家闹的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于是打发我们快走,我也巴不得一声,跟着谭大夫和桃三娘赶紧离了姜家。 天时已晚,经过在姜家这一番闹哄哄的场面,我的脑子都犯晕发胀。而且三个人都没吃晚饭,谭大夫就随我们一起回到欢香馆,草草在欢香馆拿冷饭泡汤吃过便各自回家不提。 后来,有关姜廪生家那离奇恩怨的官司,被整个江都城里的人传至过了新年也未止歇。姜秀才的正房李氏被姜秀才以“七出”之中数条为由休弃,然后再以谋害家婆,犯下人伦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后即按律受刑。 关于李氏是如何肯说出害人实情的来龙去脉,也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有说是姜家祖宗显灵,先是附身于姜家黄狗身上对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产后身体虚弱,才又魇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说出实话的;可又有人说,她发疯那日恰好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专司人间家宅善恶的神明,你这家人若真有恶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给神的嘴巴也是无用,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这趟未必就是姜家祖宗显灵,而是李氏拿血腥污秽亵渎触怒了灶神,灶神于是幻化玄妙、惩奸除恶的。 我想,那天预先来欢香馆请桃三娘做糖的,必是姜家那位祖爷吧?他知道不孝的孙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习俗姜家自然要给灶神上供糖希求减轻罪过的,桃三娘帮他做好这个糖满他的愿,只是灶神是否领这个情就未可知了。 这桩官司了了之后,听人们说,姜家那位通房丫头梅香,经历这番牢狱之灾后回到姜家,姜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腊月三十还特地请欢香馆的桃三娘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红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时携着她正儿八经跪过,就开始让全家上下都对她称少奶奶,只拟等年节后便择日为她做名分,扶正为妻房呢,众人都说这才是天理不亏。 注释: [1]养娘:乳母。 [2]妗子:民间对舅母的一种称呼。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7章 金谷酒(1) 这世间哪有金谷酒?石崇毕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艳羡他的,也不过是眼红那滔天财势。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过就是追捧那种财势的妄念罢了。 这一年开春,江都一连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论黑天白昼都是刮着入骨的寒风,柳青街上两行柳树这个时节原本也该发芽飘絮了,但看那长垂枝条上,硬是被风雨吹冻得有点萎黄的样子,比不得往年时候绽放的生机。 欢香馆里照旧每日炊烟腾腾,过路行脚、街坊四邻到馆子里来吃饭或闲坐,竟比以往还多。想是因为桃三娘总在屋子里烧那避寒驱湿的炭炉子的关系,她从不嫌费那炭钱,但凡只要炉炭红着,外头走过的人就能感到屋子里散出去的热气,若是走远路的人,那脚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气能直刺入人心里去,鼻子上再一闻到饭馆里的饭菜香气,那就铁定是不舍得不进去了。而那些来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里或舍不得日夜烧炭,或只是想挨个人多气旺的去处,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个个时不时都咒那鬼天气,凄风苦雨究竟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交春前最先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来做五香腌熟菜,必须选高棵而根株细,不经过冬雪的整柱菜,十斤菜便配十斤盐,甘草数茎,莳萝茴香一把,白菜加盐揉干并绞紧,入小坛子捺实,然后再加甘草莳萝等盖菜面直至封口,坛子上压重石,三日后打开一次,倒出里面的菜水,然后再另准备干净砂缸,缸内不得有半滴水,倒些盐卤衬底,然后把白菜摆入,过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压,直至交春以后,就可以随时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细了炒木耳肉丝,佐饭时则把它与菇丝、肉干蒸,还有煨肉块或者烧豆腐,配虾米、笋片做汤,都是十分美味。 这一日午间,饭馆里来了位客人,身量脸颊俱是削长,穿一身灰夹袍,簪着油光整齐的髻,有认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么?” 我才晓得原来他就是附近学里新请来的一位秀才先生,姓孔,自称山东曲阜人士,家籍与圣人孔家是连宗,传承儒雅,是个饱学之士,这一带不少人家一听说来了这样一位好先生,不论贫富,就是东挪西借一笔银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学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边微笑与周围人寒暄,一边拿目光打量这里:“来到江都,就听闻柳青街的欢香馆很有名气,可是个古之淳风未远,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来一见。” 桃三娘从厨房出来,听见那先生的话,“扑哧”一笑,连忙过来应承道:“这位客官第一次见,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头乍一看到桃三娘,不无惊诧:“人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见果不是夸张。”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过穿着平日的一件豆绿夹袄,木梳别着一色的包头,系着围裙罢了,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旁边的人已经跟桃三娘搭腔,告诉她这人便是新来的学里先生,桃三娘连忙笑着应承道:“难怪难怪,我就看这位先生气度不凡,果然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她赶紧吩咐李二道:“去拿两碟小菜,热壶黄酒,给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焖肉、红烧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烧豆腐陆续摆到桌上,孔先生面带笑意审视着赞道:“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烧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艺不凡啊!” 桃三娘执壶给他杯里倒酒:“孔先生过誉了,先生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的,我这小店卖的东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权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会说话。”孔先生说着拿起酒杯,摇头晃脑吟道:“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说罢,一口喝尽。 旁边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飞。” 桃三娘又转过去作势要给他们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么劲儿的?索性你们也陪着一块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炉的柜台旁小桌子趴着,温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几个人跑进店里来,听脚步声十分急促。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望过去时发现原来是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里各都拿着书本,为首一个看见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让我带着他们几个背书,但他们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对后面几个男孩子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不服他管?” 那几个男孩子我是认得的,都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尤其当中那个叫吴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气,听孔先生问,他就举着手里的书大声说:“他根本不晓得字,我问他什么他都答不上来。” “哦?你问他什么?”孔先生一本正经地从吴梆梆手里拿过书,吴梆梆指着其中一个地方道:“先生刚才教我们背这里,明明是贫而无馅吧?我问他,贫为何会无馅?难道贫穷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馅?他却说贫而蒸包子无馅,那就做馒头好了。” 孔先生看清书里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不骄。你们无知小儿,竟扯到什么蒸包子馒头?真是亵渎圣贤书!你们几个回去都把这句话抄五百遍!” 几个男孩子懊丧地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孔先生严厉,有的还说,只要有了孔先生这样的严师,不怕孩子们往后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谦虚,听着人们的谈论却并不多说什么。 桃三娘应承完一圈,又回到后面厨房,我便也跟着她身后到后院去,厨子何二正收拾好两条大鳙鱼,“乓乓”两下砍下它们胖大的鱼头,将鱼嘴朝天血糊糊地摆在台面上,桃三娘皱眉道:“这鳙鱼的肉太绵,不好吃,拿油豆腐红烧了卖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来的笋,桃三娘让我帮着一块剥笋衣,我和她说:“那个孔先生很有学问的样子,听说有七八个小子到他学里做学生。” 桃三娘笑道:“读书人有几种,除了真正能领悟圣贤道理的那一种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坛子里泡的鱼胙还要难闻。” 她这话我没听懂,但也没追问。剥完了笋衣,她就把笋切薄片,配切细的卤肉一起炒,盐、酱油、酒调味,出锅时还撒上几滴麻油,我看孔先生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小菜,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出来,却偏偏就有特别诱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笋肉片分盛出几碟端出去,只见那孔先生已经把饭菜都扫个干净,酒壶也见底了,站起来叫桃三娘算账,桃三娘连忙止住他:“难得先生光临我这小店,这顿是我请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呢!” 孔先生一边把钱袋揣回衣服里,一边埋怨桃三娘太客气,他这个无功不受禄,下回可是绝不肯吃白食的,说完,便念叨着什么诗句,晃晃悠悠走了。 吴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篮豆包和煮鸡蛋,让他送给先生,但他居然把东西都分给几个同窗伙伴一起吃了,之后趁着先生午睡的时候,拿几条毛虫藏在先生的帽子里,先生睡觉醒来戴上帽子,不一会儿就头痒得难受,于是一边讲课一边去挠头,又不好脱下帽子挠,怕在学生面前失了体统,吴梆梆直在那里偷笑,后来有另一个同学到先生那里告了他,先生听完恼羞成怒,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吴梆梆拉出来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罚他扫地,扫完地再抄书。但吴梆梆也很倔强,他扫地的时候,故意用扫帚扬起灰,搞得屋子里扫完之后还没扫之前干净,孔先生气不过,拎着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对吴梆梆的爹娘数落了足有半个时辰,他爹娘好说歹说,又留吃了一顿好饭,才把他打发走,吴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顿,一晚上不准吃饭。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他喝着酒,对桃三娘不断抱怨自己学生的顽劣,说若不是还有一颗劝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径给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见识。” “对!桃三娘说得是,不愧是有见识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壶的手,也不放开,就这么拉过来给自己杯里倒酒,然后又吟了几句:“只把那浮名儿,换了浅樽低唱罢了!”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那孔先生却越来越面目可憎起来,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给他煮一碗绿豆水饭,还问有没有新做好的雪白连浆小豆腐,有的话撒把芝麻盐吃吃,桃三娘抱歉说只有油豆腐和豆干子,春天一般不做鲜豆腐,因为春天雾潮,豆浆沾到容易坏。 孔先生打了个酒嗝:“好吧,你这是小店,自然不能齐备很多东西。话说那年我在洛阳,吃过一顿宴席,那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珍馐百味,山海奇珍。” 旁边坐着喝茶的好事人伸过脖子来问:“先生都吃了什么?”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们可知,西晋时期洛阳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园,可是修得清溪萦回,亭台楼阁,镶金贴银,虽然过了这些百年,多有损毁,但如今当朝的王尚书把那园子圈出一块重新修葺,我当时就是他的座上宾。呵,你们都想不到,当时金谷园里那一场饭摆得……”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一下,摇头晃脑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赞叹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书的饭,那可是非比寻常的荣耀啦!” 孔先生摇摇头:“可惜呀!我无心做官,只想四海为家,先不说这个,就说那天晚上的饭菜,你们可见过,那碗勺都是纯黄铜的?盛燕窝甜汤的可都用白玉碗,还有用金盆盛着的牛乳鸽子蛋烧的鹿筋,真是气派!那些菜里,海参也不过是用来拌的一道凉菜罢了。” 旁人都听得连连惊叹。 他说得高兴,把双袖子一卷起来,露出两条干瘦的胳膊,将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这么大一碗的鱼肚焖牛髓,还有酥鸡煨鱼翅、蟹肉盖鱼翅、八宝肘子炖鱼翅、羔羊汤鱼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么王尚书酷爱鱼翅么?一席之中就有这么多道不同名目的鱼翅?” 孔先生皱眉道:“这就是官家爱搞的排场,你懂什么?” 我听着新奇,便望着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着我:“当时伺候饭桌的童女,都是她这番模样,个个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个恭敬畏惧,要知道哪个客人稍有不如意,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 “吓!还有王法么?”周围人都惊道。 孔先生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便轻咳一声:“想来不过是主人家吓唬她们的话,让她们不敢出纰漏么。” 桃三娘嘴角含着笑,不做声地退进后面去,我觉得无趣,也跟着她后面,后院支着那口大锅里正翻滚着鸡汤,桃三娘一边叫何二做绿豆水饭,一边拿碗舀了一勺热鸡汤给我喝,我谢了接过来,耳边却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他与众人的说笑声,我好奇问道:“三娘,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桃三娘冷笑低声道:“不知在哪本艳史外传里看到菜谱,自己编出来解自己馋的吧……当朝王尚书若请他吃饭,也至多是个帮闲角色。” 我很少听桃三娘背后这样损客人的,但又觉得很好笑,喝完汤我又帮忙洗碗,却听见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连忙答应出去了,我抹干手也跟出来,只见那孔先生问:“听闻桃三娘的手艺是南北中西都齐活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可会酿金谷酒么?” 金谷酒?这酒名我闻所未闻。 桃三娘拧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刚才先生说的,巨富石崇当年喝的‘金谷酒’么?”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实有几分见识,不错,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几分作难:“这酒……着实没见过酒方为何。” 孔先生站起来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着自己的衣襟:“这样吧,先结账……”说到这儿,他忽然又低头摸摸自己的腰间,然后道:“哎,今日出门竟忘记带钱袋了,回头我让小子给你送来,你先想想怎么做这酒,呵,我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黄白之物,唯独只好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来,银子我必定不会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应承下来,将他送出门去,待她回头收拾桌子时,我不禁问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会做?” 桃三娘反问我道:“他难道喝过真正的金谷酒?” 我摇摇头,并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来的。”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红酒曲,据她说这做曲的麦,最好用嵊县产的,麦子的颗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圆的,那样的麦子贵不说,还粉气过重,酒做出来也多浑脚;然后又买回二斗嵊县所出的米,据她说江南一带只有那里的米粒最光圆饱满,色白洁净,而且其性的特点竟与糯米有点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纯糯的口感,所以香黏适中。蒸饭的时候,白米里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过程里,锅旁边也要摆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摆上红烧猪蹄膀祭祀,饭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后把饭倒入干净竹器里晾凉,接着下酒曲,桃仁二两捣浆,一并下之搅拌,入缸封盖,外面须有稻草围绕,这样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来就是每隔八九个时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发酵不变酸便可。 桃三娘还琢磨着想阳春三月时到城外采松花,据说拿一斤松花以绢袋装着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后,酒味会更加甘美而滋补,但我却疑惑道:“三娘,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这世间哪有金谷酒?石崇毕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艳羡他的,也不过是眼红那滔天财势。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过就是追捧那种财势的妄念罢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8章 金谷酒(2) “噢。”我想象不出那石崇所谓的滔天财势究竟是何风光,但那孔先生,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样的富贵?我忽然想起什么:“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饭回去以后,不是说叫人来送饭钱么?怎么一直没来?” 桃三娘拉着我进屋:“随他愿意,这没什么。” 这一天,柳青街笼罩在蒙蒙的毛雨里,那些柳枝上已经沁出了微微的细芽,这时远远望去就像一层嫩黄带青的烟。下午的时光,店里没客人,我把双手放到炭炉边暖着,桃三娘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珠算账,忽然听见外面“噔噔噔”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我伸出头去张望,原来是吴梆梆正从远处跑过来。 他是个生得矮而壮实的男孩,头顶的发剃掉,露出乌青的一片,只在脑后翘起一根红绳绑的小辫子,一双大眼睛总是烁烁的很有精神。可他这会子一个人很急匆匆的样子,这个时间应该也下学了,他是急着去哪儿玩?我看他径直跑过欢香馆门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男孩子跑过去,我认得他们都是吴梆梆平时最要好的几个人,也是一起上学的,莫不是闹别扭了?这些男孩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所以我从来不爱和他们玩。 晚上吃饭的时候,孔先生又来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饭,随便吃着,又叫桃三娘赶着做几个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没多问,就照着他的话做好了。他随手扔下一小块碎银,很大度地说不需要找赎,就连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块银子在手上,面色却若有所思,我过去帮她收盘子和碗筷,觉得她脸色不对:“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把手里的银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这是什么?” 我不解道:“银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点没大声说出来。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不要声张,让周围人听见,但我还是吓得瞪圆了眼睛,从她手里拿过来仔细看看,低声问:“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着点头,不说什么收拾东西进去了。 我预感到什么不对,跟着她后面进去追着问:“三娘,怎会这样?” 桃三娘悄声告诉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随着寒春阴雨渐退,阳光也渐渐照得明媚起来,江都城里的阳春三月间,万物生发,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来,连河水流出的声音都悦耳响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经过孔先生讲课的学堂外面,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都是一些听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吴梆梆近来也似乎老实很多,再没有听闻他被老师打手心,而且据说孔先生对他特别照顾,因为吴梆梆背书总是记不牢,吴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识,于是先生就对他爹娘说,晚上让他住在学堂里,与先生做伴,由先生每天亲自督促他背书写字,反正他家离学堂也很近,他们随时可以来看顾,因此吴梆梆的爹娘便高高兴兴答应了。 不知道吴梆梆这一个多月来是不是进步很多?我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他,他都是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觉得奇怪,这才短短时间,他怎么却像变了个人?莫不是读书太辛苦了?人人都说读书人读书是十年寒窗苦读,鸡叫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觉,看来真是所言不虚的。而且吴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学的时间里,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捉虫子、玩水,他却都一个人躲在学堂或者屋子里不出来。 今天我又去菜市买黄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盐水煮黄豆给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经挺出来老大,约莫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桃三娘说吃豆子好,如果黄豆吃腻了,就拿红豆混白米煮水饭也很好吃,若有大枣的话,还可以放几个到饭里,但不要吃绿豆,还有让娘多吃也多走动,晚上不要出门,到时辰了就早点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记住了。 我提着一升黄豆往回走,经过学堂,习惯性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见孔先生让一个学生站着背书,那学生背得断断续续的,孔先生便指着他鼻子训斥,我看那学生被骂得惨兮兮的样子,正觉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却是越骂越起劲,鬓角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一手攥着拳头挥舞着臂,我几次以为他就要抡在那学生身上了,只听他反复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这样许是做着梦吧?子曰的话,你晓得个半分不?你这肠子肝花里除了稀屎还有甚?秦汉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这辈子也就是泥地里拱的货!你背书背个驴唇?对得上马嘴不……” 我看他骂得满嘴唾沫星子都溅到那学生脸上,那学生只能眨巴几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个个噤若寒蝉似的,包括那个吴梆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吴梆梆看起来有点不对,他的脸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乌青的,眼睛里也没神,很困倦的神态,好像随时一歪就能睡过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来欢香馆吃饭留下假银子的事,桃三娘说他要倒霉了,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倒暂且没什么特别不同之处。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时还早,陪娘说了一会儿话,又到我家水缸后面找我养的那只乌龟,发现它似乎刚睡醒的样子,看见我还是懒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头从壳里伸出来一些,抬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装水给它喝,还有早上我们吃剩的米粥,也给它盛来一点,反正它向来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里的草叶、菜梗、小虫子或蜗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着它到家对面的欢香馆去,桃三娘正在后院剁荠菜馅做包子,我跟她讲起方才我在学堂看见孔先生骂学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过子曰的什么话,知道《左》、《史》都是什么,但仍旧满肚子除了酸水还是酸水罢了,他又有别的什么货?” 我并不懂《左》和《史》里都是什么,不过大人早就说过,女孩子不需要懂这些,读书都是男子们出仕途当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识几个字也就得了。我把乌龟放在磨石上,然后去洗净手帮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间到处都野生了许多荠菜,用来做包子、馄饨都顶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么:“今早我去采荠菜的时候,顺便采了松花,放进酒缸里三天就得,到时候给你爹你娘拿一点尝尝,用松花酿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对桃三娘道了谢,帮她包好一笼屉包子,这时天又开始阴沉下来,我们赶紧把活计都搬进厨房里去,午间果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一日客人不多,晚间孔先生来店里吃了饭,桃三娘和他说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谢过,临走时照例又叫桃三娘帮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带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银在他走后仍变做石子儿,桃三娘扔到一边,同样没动声色。 大雨之中一个矮个儿的人撑着伞走进店里,我转头一看竟是吴梆梆,他依然面色乌青,手里拿着一些钱递给桃三娘说:“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订的金谷酒该做出来了,他请老板娘另外再帮他做一笼豆包、一笼肉包,还要一壶酒和两碗水饭、几样下饭菜,做好了晚饭时请伙计送去。” 桃三娘笑着接过钱数也没数就答应了,并有意无意地问道:“你们先生真好,留你们这些学生夜读,还请你们吃包子。” 吴梆梆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是,先生对我们很好。” 说罢,他就走了。 这才是未时过不了二刻钟,我看着吴梆梆打伞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却显得那么灰暗带点模糊。 金谷酒做出来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开缸之际不免闻着有些米腥和酒气的刺烈,但略散散风,那酒中衬入松花的气息就能感触出来了,倒又独有一些别样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让我带回家给爹娘,又打了一壶放到炭炉边温着,再自去做出绿豆水饭和豆豉肉酱烧的茄子干、一碗腊肉,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这些并分装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经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时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里,远远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桥,竟仿佛像只昏郁里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几句店里的事让何大他们好生看顾,就打起伞带着我出门了,我一行走一行提着食盒,紧挨她身边,但手还是被冻得发木。 过了石桥,按着这条路笔直走,很快就到学堂了,那纸窗正透出灯光。我心里有点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障还是鬼魇,吴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样,我不禁抬头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做声,先走到窗户前,就让我趴在缝隙往里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里面不过就是包括吴梆梆在内的三四个男孩子,全都一动不动坐着听孔先生讲书,孔先生来来去去车轱辘似的念着几句子曰,我正想说没什么好看的啊,却突然发现那孔先生身后暗影处的房门似乎有什么不对,再仔细看去,暗影的门内伸出了半张披发的脸,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屋内的几个学生―― 我差点叫出声来,幸好桃三娘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惊恐地看着她,她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我继续看,我只好点点头,重新伏在窗户上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59章 金谷酒(3) 暗影里披发的人脸终于慢慢挪动起来,慢慢露出一边肩膀,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趴在门框上,然后再伸出身子,是个消瘦青白、穿素色衣裙的女人。她好像做贼一样进了屋里,却整个身子还是贴着地并藏在孔先生身子投下的暗影里,似乎不肯轻易举动;可更奇怪的是,吴梆梆等几个男孩明明都面对老师坐着,但他们眼里却根本没看见那女人似的,个个拿着书本面无表情地看着孔先生,而孔先生也同样没有异样,说书说得摇头晃脑。 我紧紧盯着那个女人,她的动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发现她似乎在躲避屋里的灯光,因此只是靠着地走,从孔先生身子的阴影里挪动到靠近学生的桌子下面之后,她就用手扶着桌脚往最近的一个学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见她从桌子底下,那学生的两腿之间仰起头来,那男孩犹未知觉,但那女人已经朝他张开口,开始深呼吸气起来,我不禁拉住身边的桃三娘,低声问:“她、她在干吗?” 桃三娘摇摇头,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抚。我再看那男孩,明显地他的面色、嘴唇都发白起来,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几下之后,原本苍白的模样反倒微微粉润了一点,不像一开始那般吓人了,然后她又缩回桌底,往另一个男孩的脚下爬去,这时桃三娘便把我远远地拉到一边去,问我:“看见了吧?” 我点头:“那人是谁?” 桃三娘答:“应是只啖精气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许是勾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没什么吃的,她就让他帮忙想法把学生留下来让它吃精气,也难怪为何近来时不时那孔秀才就留学生晚读呢。” “吓?吴梆梆他们会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们!” 桃三娘摇摇头:“一时半会儿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寿,你想救他们么?那你敢不敢自己一个人把这些吃的送进去?” “我自己……”我有点迟疑,想到那个女人的样子,背脊一阵发寒。 “那几个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窍,所以迟钝了,你到那儿就掀开食盒,把酒拿出来的时候洒出一些,这热酒气应该能让他们清醒一下,那鬼也会躲起来的,若你出来时看见门槛下有只发白的壁虎,你就踩它的头。” “噢……好。”我虽然害怕,但是想到吴梆梆他们的样子,还是把心一横,提着食盒便拐到学堂的门去。这学堂其实是孔先生临时赁下的一个带影壁的小院,院门虚掩着,进去正对影壁的屋子则是先生的寝室,左边临街的一间房就是讲书的地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除了学堂里有光,整个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强抑着心里“通通”乱跳,走到学堂门边,门半开着,我敲了三下,孔先生停了,问:“是谁在外面?” 我小心翼翼答道:“我从欢香馆来,给孔先生送晚饭。” “噢,进来吧。”得到孔先生允许,我便推门走进去,我尽量不看那个藏在学生桌底的啖精气鬼,朝孔先生略一行礼。 “哎,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来,大家先放下书,吃点东西。”孔先生把手里的书放下,指着一张空桌面告诉我说:“把包子先拿出来,大家估计也都饿了。” 那些学生便按照他的话,齐齐放下书本,又齐齐地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我。 我心里发憷,手也有点抖,掀开食盒,最上面放的就是包子,我把两碟包子端出来,偷偷觑了一眼孔先生,看他没什么异样的神色,才又打开第二层,里面放着那壶温酒,酒壶有个小塞子,我把酒拿出来,手更加发抖,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手拔掉壶塞,一下子用力太猛,酒壶竟脱了手“当”一声倒在桌面上,酒水溅得四下到处都是,温热的酒气顿时充斥了屋子,我只感到脚底下“咻”地快速掠过一小股凉风,想是那鬼已经如桃三娘所言,躲匿到门槛下去了,我赶紧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把酒壶扶起来。 孔先生皱着眉头:“你这丫头!刚出来做事么?”然后就招呼学生们都来拿包子,我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将所有饭菜都端出来,便急忙往外退出去,脚越过门槛时,我低头看去,起初并没有发现,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木板下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白尾巴,我便一脚踩上去,奇怪的是脚下并没有动静,我抬起脚,便见那壁虎已经不知哪儿去了,只剩那一小截尾巴在地上动,我心里害怕,赶紧脚底抹油飞奔出小院。 桃三娘站在路口等着我,看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笑着从我手里接过食盒:“辛苦了,冷么?” 我搓着手点点头,看见三娘我就不害怕了,再回过头去看那院子,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骂声:“好你个吴梆梆!我好心好意留你们晚读,不过是想你们这帮顽劣之徒好好修改下性子!你胡谤我名声么?我是存着私心骗你们家钱?告诉你等,钱我有的是……” 桃三娘笑着拉我走:“我们回去吧,话说回来,那孔先生倒的确无心想要骗钱,那鬼物随便拿些碎石头变做钱给他,他就当真了,哪有这么容易人财两得的好事……” 桃三娘说,那只啖精气鬼虽然被我踩掉了尾巴,但可惜没死,因此我这几天除了在家或到欢香馆,其他地方都最好别去。幸得我娘也即将临盆,就不接外面的活计了,每日只在家缝些预备给我那即将出世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穿的衣服鞋被,我爹接到桃三娘送的酒,还说要放到孩子满月时候才喝。 那天晚上之后的第二天,我便听说吴梆梆又被孔先生打了手板,据说又是吴梆梆跟先生顶嘴来着,可先生打了他几下,他就脸憋得煞白,走没几步就昏倒了,闹得学堂里顿时乱成一团,孔先生只得赶紧把他送到附近有名的谭大夫那儿去。谭大夫为人向来耿直,看见吴梆梆以及其他几个学生的模样,替他们都一一诊视过后,便对找来的几对父母一顿数落,说为何孩子身子个个亏虚得这般厉害?莫非为了读书就要逼迫成痨病才罢休么?尤其吴梆梆,他昏倒之后就开始一阵热一阵冷,吴梆梆的父母也被吓得不轻,只求谭大夫多开几服好药救命。 这天晚间,我在欢香馆里靠柜台的桌子坐着,正拿菜叶子喂我的乌龟,就看见孔先生神情不无懊丧地走进来。店里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过路的在急匆匆吃饭,他一进来,李二就过去迎着引到一张桌子坐下,他一摆袖子喊:“桃三娘呢?我的酒呢?” 桃三娘端着一碟菜走出来:“原来是孔先生来啦!请稍等!”她把手上的菜送到客人桌上,就转来笑道:“我也不晓得我那酒做出来合不合你胃口,昨晚送去那壶,先生喝了如何?” “昨晚?”孔先生乜斜了眼睛看桃三娘,他似乎听提到昨晚就很不高兴起来:“不怎样!与我在金谷园时喝的就差远了!若说起来,那金谷园里的才真是琼浆玉液呢!金谷酒、金谷酒!这名字也不是浑乱叫的,不过,”他又顿了顿,许是想起自己还得在这儿吃饭吧,便把声量收小一些:“你做的酒呢,也不错了,凡酒之中尚算佳品!给我打一壶来喝着,另外上些饭菜。” “是。”桃三娘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就捧着酒和饭菜出来,我看那孔先生嘴上不说酒好,却也不少喝,一壶酒很快就下了肚,他才开始吃饭,吃完了饭又叫一壶,一杯接一杯,直喝得醺醺醉意的模样,才起身,喊完结账后,他从衣服里面拿出钱袋,打开拿出一颗,却分明是石子儿,他以为是自己醉眼看错了,又定了定神再看手里,分明就是石子儿,他再把钱袋里其他东西都掏出来,也全是土渣子和一些石子儿,他才惊了,一时站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桃三娘故作疑惑地问道:“孔先生,你怎么了?” 他一手拍拍后脑,勉强打个哈哈道:“出来急了,银子忘了拿,我这就回去,酒饭钱明日给你送来。” “行!先生尽管回去休息吧,都是街坊,不必在意这个。”桃三娘说着便送他出门去,孔先生急急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天很晚了,便跟桃三娘告辞,抱着乌龟回家去了。 刚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怀里的乌龟忽然手脚一齐伸出来剧烈挣扎,我没抓稳因此让它掉到了地上。我正想说它淘气俯身下去捡,却见它比平时快许多地往前爬了几步,低头一口咬住个东西,我惊道:“你又在吃什么?”赶忙把乌龟抓起来,借着我家屋里透出来的一点光,我看见乌龟嘴边还露出一截没有尾巴的白壁虎身子,正在拼命挣扎,乌龟直着嗓子一顿大嚼,我惊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那只啖精气鬼么?……它变做壁虎跑到我家门口来了? 乌龟仰了仰脖,便将整只壁虎吞了进去,它翻翻绿豆眼儿看看我,就把头缩进壳里不理我,打算睡觉去了。 孔先生辞了学堂的差事走了,许多人说他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似乎那女人不辞而别了,所以他很难过的样子;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对学生不好,常找名目去学生家里要钱要米,还把吴梆梆那么一个活泼的小子都打坏了,他自然没有面目继续留下来。不过他走的时候,几对孩子的父母还是凑钱请他在欢香馆吃了一顿饭,他在席间又发了一通“金玉在怀,可惜无人识”的论调,端着酒壶痛饮,说这金谷酒非金谷酒,金谷酒乃是一人间大梦云云。 之后桃三娘还和我说笑过:“你可知道那种人的欲望是怎样?那些酸腐日日看书,大多因为前人有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看那些戏文里通通都是些穷白读书人遇到情深义重的富贵女子,对他们百般恩爱痴缠,其实那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欲望罢了,个个自负才高八斗,其实不过只有八斗想入非非!” 我想起那孔先生一边说酒不好一边又接连痛饮的模样,竟从心底有种失望……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0章 阿官鸭(1) 绍兴那儿的习俗,在生孩子时候用砂罐焖鸭子肉,然后站在女婿家门口喊[阿官来哉]!她专程带来做鸭子的砂罐失手砸坏了,莫不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吉利么? 竹枝儿巷里有户姓周的人,因为他家门前有一株老榆树,所以街坊都戏称他家的男人为“周榆”,可能又因为他年纪都三十好几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个女人据说病死好久了,留有一个女儿,和我一样大,唤做香姐的,小时候曾一块玩过,但后来我便很少看见她了,听说是在外婆家住着;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续娶了个媳妇,是个绍兴人,大家都叫她兴儿姐,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说话温声细气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婶娘来找我娘闲聊说道,看着我娘隆起的大肚子问:“这几天就要出来了吧?巷子里的周老榆家那兴儿姐也要生了,她老娘还巴巴地从绍兴赶了来,我昨晚正好看见她坐的车子停在那棵大榆树下,把大包小包不断地往下搬,看样子真是带了不少东西来看女儿。” 我娘正在为我爹缝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来两坛子绍兴的老酒吧?煮姜红糖鸡蛋。” 我在一旁看着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说这必定是弟弟没错。 “呵,还有一只公鸡,一只肥鸭子。”婶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鸡肉好保佑生个男娃娃。” “他们那儿的风俗吧?听说还要拿陶罐子焖鸭子肉,然后站在女婿家门口喊‘阿官来哉’?” 我在一旁听着新奇:“要拿着鸭罐喊‘阿官’?” 婶娘点头:“是啊,他们讲究可多了。” 我又坐着听她们闲话了一会儿,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样多雨,日头干干地照着,竟仿佛有一丝秋意模样的清爽,这大中午的,我靠着门槛对着院子坐,不知不觉有点犯困起来,便把头往旁边一靠闭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徐徐的风从小小的弄堂口吹进来,掠过我的鬓角耳边,带着些许凉意,让人觉得很舒适惬意。 家门外的竹枝儿巷口有人拐进来,好像是个女人,因为我听见“笃笃”的木头鞋底子敲在青砖石面的响声,是谁呢?往巷子里走进去了,这附近很少有人爱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干爽晴朗得几乎看不见云彩…… 我恍惚这么想着,就睡沉了。 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婶娘还在,和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里洗了洗脸,看见乌龟缩在一丛新长高的韭菜里不动,便把它捉出来:“你要偷吃韭菜啊?” 乌龟没理会我,脑袋也不伸出来。 我觉得无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后出了门跑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在收拾鸭子,整只大肥鸭洗净切成块,然后下锅炸出鸭油,再捞出来,另起热锅,将火腿与笋切片,加黄酒、酱油、盐、冰糖一起,混入鸭肉焖成一大锅,桃三娘一边还问我,家里今天有没有熬鲫鱼汤?但记得不能烧得太油腻。 忽然门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着一块走出去看,是个操着绍兴口音的婆子站在那儿,桃三娘热情地迎过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住那边巷子里周榆家的,真是晦气,家里带来的砂罐儿早上失手砸了,去问那卖店里,却说这货刚卖完的,剩下两个都卖给你们店里了,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老板娘要是不等着急用,就卖一个给我。” “噢,我当什么事,您老是兴儿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兴儿姐快生了,我也正等着吃红蛋呢!”桃三娘一边笑道一边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里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着那婆子,她还算和蔼的模样,背有点弯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刚找出砂罐来,只听“呼啦啦”一阵马蹄和马车轱辘的响,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李二拿着一张脚踏凳立即迎出去,赶车的马夫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扶着下来,婆子看见这样情景,接过罐子,把一些钱往桃三娘手里一边塞一边说:“老板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礼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转过笑脸去招呼那人,我则在一旁看着那婆子离去,心里却想,她专程带来做鸭子的砂罐失手砸坏了,莫不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吉利么? 我回到家中,娘已经忙完了手上的活计,那位婶娘却还没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边的,姓王,我过来时正好听见她在说,周榆他家兴儿姐的肚子有动静了,方才她正帮她老娘在院子里收拾鸭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却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搀进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头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听说二娘要生了,就从外婆家回来帮忙照顾,别看她人小,可确实懂事,跟她二娘两人相处和睦,不简单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婶娘冷笑一声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二娘能对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婶娘的面容有一种黄黄的倦气,还有不少斑点,眼睛里没什么神气,她听到这儿便摇头道:“还好还好,兴儿姐对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炖只老母鸡给兴儿姐补身子,她还分了汤给香姐呢!” “就喝汤不给肉吃也叫好?”隔壁婶娘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娘,可真是放心不下这丫头呢,香姐她娘又死得那么冤屈。” 听到这话,王家婶娘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别胡说,吓唬人么?” 隔壁婶娘满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婶娘瞪了她一眼,然后竟起身气哼哼走了。 隔壁婶娘撇撇嘴:“这些人当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终于香姐她娘死了,他们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这些人。”说罢,也站起身跟我娘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烧饭。” “慢走。”我娘送她们出门去。 回头我不禁疑惑地问我娘:“婶娘说香姐她娘死得冤屈?” 我娘微皱眉头:“小孩子问那么多大人的事干什么?”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问了。 我帮娘一起洗菜做饭,等爹回来吃,已经是天擦黑的时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听见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声音:“鸭罐(阿官)来哉――!鸭罐(阿官)来哉――咯!……” 我一边洗着碗筷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我又仿佛听见了白天听到过的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笃――笃――”,已经经过了我家门口,朝巷子里走去,但听那声音,却怎么走得一步一停,仿佛是有气无力挪过去似的! 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把我吓得手里的一只碗差点打掉,我一时间恍惚觉得,那脚步就是循着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脚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无。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朝围墙外张望,但巷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又下意识朝另一头欢香馆的那边望去,那双高悬的大红色灯笼一如平常在那儿轻轻摇晃,我心里才定了定。 收拾完家什,娘因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里因有两张摇晃的板凳和一个摔漏的水瓢,爹便趁着空闲在家,把它们好好补修一下。 我捉着我养的小乌龟在院子里玩,忽然巷子里传出一声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响,接着还是那个一直喊着“鸭罐来哉”的老妇厉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产鬼!” 接着就是一阵用劲敲铁锅的响声,声音顿时惊动了四下的街坊邻里,我爹和我娘也急忙跑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听见那老妇的声音带着哭腔随着锅响声,继续喊:“我个囡啊!你可得挺过去啊!……” 我娘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兴儿姐不行了?难产?” 我爹皱眉道:“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去看看吧!” 巷子里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门走出去的声音,住我们家隔壁的婶娘也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跟我爹说话:“月儿她爹,周老榆家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帮不上忙。” “是啊。”我娘也拉着我爹。 “哎,我糊涂了。”爹搔搔后脑笑道。 这时又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听说话声音是周老榆,我爹打开门喊住他:“周榆,去哪儿?” 周老榆急得跺脚:“找稳婆!这一个不顶事!”说着就跑走了。 巷子里一径传来那婆子忽大忽小、绍兴话腔调的喊声,一会儿骂产鬼都快出去,一会儿又喊阿官快回来,闹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不得安生。 何大从欢香馆里跑出来,在我们家门口看见我爹就问:“我们老板娘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哎,老榆的媳妇难产。”我爹摇头答道:“那女人的老娘在骂鬼呢!” “噢。”何大听完就不再多说什么,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巷子里,略站了站就转身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周老榆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个稳婆回来,但绍兴婆子的咒骂声却越来越刺耳起来,隔壁的婶娘已经往巷子里跑去了,我爹踌躇了一下,也跟着周老榆后面去看个究竟。 我有点不放心爹,趁娘没注意,便也出了门。 巷子里黑憧憧的,那棵上百年的老榆树壮实地倚在周家的矮墙外面,虬结的树干粗壮,此时兴儿姐的娘正在那儿跪着,面前是一摊打撒了的砂罐,焖熟的鸭子肉和汤水也溅了一地,旁边还有点燃了的香烛,她带着哭腔喊了几句“鸭罐呀(阿官呀)”,然后又站起来跺脚用脏话大骂产鬼,我远远看见,觉得她的样子十分吓人。 有好几个街坊已经走到附近看着她,却不敢说话,新来的稳婆看见她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旁边有人试探地喊她:“兴儿姐她娘……” 但绍兴婆子好像根本没听到,闭着眼,嘴里嘀嘀咕咕了几句,接着又突然拖长了腔喊:“鸭罐呀――” “这、这……”那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们后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里也断断续续传出产妇的惨呼声,还有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估摸是先前在里面接生的稳婆吧,周老榆赶紧把这一个也拉进屋里。 这时人群里走出王家婶娘,她也在张望着,并和旁边的人说:“哎?没看见香姐,她一个黄花闺女儿家,怎么也要在产房里帮忙不成?” 另一个人道:“嘘!方才老太太说看见鬼了,怕是产鬼呢,兴儿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带了只公鸡来吗?杀公鸡的血都滴到围墙一圈了吧?还怕鬼来?”王家婶娘冷哼着道。 我听不懂这些大人们的牢骚话,只是觉得这阵仗让人害怕,爹站在那儿,都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在这时,屋里头又传出“乓当”一声,接着听见稳婆的声音“哎哟”地喊了一句,兴儿姐的娘一惊,连忙回身推门进屋去,好事的王家婶娘和另外几个女人,也便跟了过去。 接着,就听见里面稳婆杀猪一般地喊:“鬼!有鬼……快拿公鸡血来!” 兴儿姐的娘则慌张张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公鸡血没了!”其他跟进去的女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说:“要不谁家有公鸡,去借一只来……哎!香姐!你们快拉住她!” 紧跟着,我就看见香姐从门里冲了出来,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迎着我的方向就过来了。我依稀看见她怀里攥住的好像是一小扎麻绳,但她就这么直愣着眼睛往我这儿跑。我听见人喊快拉住她,便下意识伸手想拽住她,但无奈她跑得很快,我一把抓空了,只好跟在她后面一起跑,一边喊她:“香姐!香姐!你干吗去?” 可香姐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似的,越跑越快,眼看就到竹枝儿巷口了,远处就能看见欢香馆的一对红灯笼,我继续大喊着:“香姐……” 忽然“扑通”一声,我眼看着香姐脚下被东西一绊,顺势扑到地上,我连忙过去扶她:“香姐,摔到哪儿了?没事吧?” 香姐好像茫然不知自己摔倒了似的,也不顾我在旁边拉她,只是慢慢抬起头,圆瞪着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她的双手中还紧紧攥住那扎麻绳,即使摔倒把自己的手都磨破了,也没有松开。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扶着她的肩:“香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香姐还是眼望着前方完全不理会我的话,从地上爬起身,我恍惚又听见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缓慢又拖着一条似乎不太灵便的腿。我循着香姐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依稀有个人的影子像飘忽的风一般掠过,我一惊,这时香姐已经挣脱了我的手,继续往前跑去。 我一时愣了神,眼睁睁看着香姐的背影出了竹枝儿巷口,朝旁边一拐就不见了。 有几位叔叔和婶娘追了上来,其中一人拉住我急切地问:“香姐呢?” 我指着香姐跑走的方向说:“她、她跑到那边去了,我、我抓不住她……” “哎。”他们听了我的话,朝那边跑去,剩下我一人仍站在原地。 大人们跑远了,一时间巷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站着,不知哪来一股怪风“咻”地把四下里的草和树吹得一阵乱摆,我朝左右瞄了一眼,顿时毛骨悚然,便没命地也朝巷子口跑去。巷口就是我家,不远处还有欢香馆,我却觉得耳后总有那个木鞋子走路的声音在一直跟着我,这个时候若回家缩进被子里,躲进娘的被窝,才能不那么害怕吧?但是香姐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刚才那个婆子大骂产鬼,难道是产鬼魇住香姐了? 我正在发怔,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打中我的后脑,“嘣”一下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看,身后是一堵矮墙,再顺势抬头,墙头上站着一个人,我差点吓得大叫,却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声道:“笨丫头!三更半夜你一个人干吗呢?”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从他那个头,还有齐眉短发的轮廓、身量,我突然想起来,是那个很让人讨厌的男孩子:“小武?”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1章 阿官鸭(2) 天气还有些凉,但小武就穿那一件土色的褂子和短裤,光着脏兮兮的脚丫站在墙头上,双手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我:“嘿!笨丫头,我说你哪,三更半夜一个人干吗?不怕鬼把你抓去吃掉?” “呸呸,你不就是鬼?你是讨厌鬼!”我看见他那副模样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哟!又丑又笨的丫头倒是牙口变利索了!”小武笑着轻巧地从墙头跳到地面上,我不想理会他,就转身往方才香姐跑掉的方向走去。小武却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笨丫头”地叫,问我去哪儿,我走快他也跟着走快,我拐出竹枝儿巷口,柳青街两边都是黑糊糊的,不知道香姐和那几个大人怎么都走得这么快,我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去,小武跳到我跟前:“怎么?你想去追刚才那个丫头?” 我白了他一眼:“嗯。” “啧啧,可不得了。”小武夸张地摇摇头指着我:“笨丫头,你不怕鬼么?” “鬼?香姐是人。”我更没好气。 “嘁!不信算了。”小武摆摆手。 我继续往柳青街里走,街道的那一头远远地传来不知哪家的狗几声吠叫,应该他们就在那边,我加紧了脚步,可还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刚才去追香姐的一位婶娘,我连忙问:“婶娘,香姐呢?” 她摇摇头:“不晓得,那囡子力气大得很,他们两个大男人也抓不住她,我也帮不上忙,回去看看兴儿姐怎么样,你也别过去了,回家待着去吧。” “噢……”我只好答应着,跟她一起往回走,走到我家门口时站住,看着她走远了,我觑了一眼旁边那个跳来跳去踢石头子儿玩的小武,突然觉得奇怪,他究竟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久以来我只见过他两三次,每次都是突然出现突然又不见,而且这会子黑灯瞎火的,他在人家墙头上出现,真是可疑! 我打算再不理他了,便推开我家院门进去,却猛地听见屋里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掉地,然后就是我娘“哎哟”一声,我吓得冲进屋去:“娘!你怎么了?” 只见我娘半边身子几乎要掉出床外,她一手扳住床边的桌子,桌上的针线盒子撒了一地,我过去扶住她惊问:“娘!你怎么了?” 油灯映在我娘的脸上,脸色和嘴唇都是煞白的:“快!快去喊你爹……好像要生了……” “啊!”我把她扶着靠回床上,她却捂着肚子呻吟,似乎很痛的样子。我急忙去找我爹,我爹还在周老榆他家门外和一圈人站着说话,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拽住我爹的手臂:“爹!娘肚子、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 “吓?”我爹也慌了,正要赶回家,旁边的人提醒道:“快找稳婆吧,老榆家不是有两个?” 一句话提醒了我爹,他又转向周家,可那屋里仍是不断传出产妇的大声惨叫以及绍兴婆子的骂鬼声。我爹又迟疑了一下,住我家隔壁的婶娘便跟我们说:“我先去你们家做下热水,你跟周老榆商量一下,让他屋里稳婆过来一个。” “好!有劳了!”我爹连忙道谢,便去找周老榆,我也跟着婶娘往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斜对面欢香馆桃三娘正在那儿指使何大灭那门首挂的红灯笼,看见我便问道:“月儿,怎么了?” 我急道:“三娘!我弟弟要出来了!” “噢?”桃三娘听说便把手头的事都放给何大他们,自己赶紧过来,隔壁婶娘去烧水,她进屋去看我娘,但又不许我进屋去,说我只能在外屋搭把手,小女孩不能进产房。屋里娘的呻吟声越来越大,我只能在屋外乱转,爹终于把个稳婆拉来了,但那女人却像是受到很大惊吓,头发也是蓬乱着,衣服、袖子上还沾着血迹,眼神仍然难掩惊恐之色,我爹一个劲儿跟她说话,她只是不断点头,婶娘倒了一碗水给她喝,她喝了几口才算定了定神,婶娘就问她怎么了,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见、见鬼了……那家女人怕是保不住……” “吓?”婶娘吓一跳:“你看见什么了?” “咳,我也没看清,就余光见一个人走进来,床上这个又疼得那样杀猪似的喊,我就没在意,可她走路像个瘸子,我就突然觉得那屋子一阵寒气,我再扭头看她,我个娘咧!那白衣服的女人一下子就不见了,我、我就喊啊,当时拿起剪刀扔、扔过去……咳!我个倒霉啐的!可干我们这行的,不把孩子接出来也不好交代哇……”这个稳婆好像已经全然忘记来我家要干吗的了,就一个劲儿在那儿拉着婶娘说话,婶娘听到这,也吓得不轻:“你别不是看错了吧?” “搞不清了、搞不清了!幸亏他又找了别人来,我可不想再待在那屋里。”那稳婆摆着手,我爹急了,催促她:“你快进去看看呀!我家这个也要生啦!” “好、好。”稳婆进去了,桃三娘笑吟吟走出来:“我看月儿她娘没事,这又不是头胎。” 我爹赶紧拉板凳让她坐,隔壁婶娘则进了屋去看我娘,我爹在那儿搓着手踱步,我一低头,正好看见我养的乌龟两只爪子用力扒拉着,很吃力地想爬过门槛来,我过去抓起它,桃三娘笑问道:“乌龟怎么到外面去了?” 我摇摇头,桃三娘走到厨房去:“给你娘煮碗红糖鸡蛋吧?” 我抱着乌龟,却想起了方才没有追到的香姐,那几位叔叔似乎也还没回来,香姐怎能跑得那么快?她拿着麻绳想去干什么? 乌龟伸长了脖子仰头看着我,我看着它低声道:“我担心香姐呢,她不知道怎么样了。”说到这儿,我便俯身把乌龟放到地面,拍拍它的背:“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踩到你啊!” 今天晚上索性也是睡不了觉了,我便和爹坐在外屋,看着婶娘和三娘来来去去,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娘似乎疼得也越来越厉害,终于听见稳婆在里面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用力……” 我爹紧张得站起来又坐下去,我不断安慰他道:“弟弟很快就出来的,爹你别急。” 婶娘听见我这么说,就笑:“傻丫头,就知道一定是弟弟?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疼你了。” 桃三娘则在一旁笑。 我撇嘴,抱住爹的手臂:“才不会哩!” 我爹只是勉强笑笑,很明显他的心思都不在听我们说话。 远处时不时还能隐隐听见那绍兴婆子在哭喊“阿官”,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不知道香姐找回来没有?” 约寅时二刻时分,屋里猛地传出“哇哇”的哭声,我爹立刻两眼冒光冲到房门口朝里面喊:“生了?男孩女孩?” 桃三娘在屋里答道:“好个小子呢!” 我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不一会儿,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我爹赶紧过去接在手中,我也凑上去看,弟弟像个皱巴巴小猫儿似的,额上稀稀拉拉几撮胎发下的眼睛,也是眯缝着睁不开……我才知道小孩子刚生出来竟是这副模样。 屋外的竹枝儿巷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听见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快来人……” 我跑出去看,是那几位叔叔找到香姐了,据说起初一直追不上人,后来就跟不见了,等到再发现她时,她却在一棵树下昏倒着,脖子上有绳子的勒痕,但树上又没挂着绳子,不像是上吊,再摸摸鼻息还有气,于是就带回来了。 “吓!那孩子着了什么魔障了?”隔壁婶娘惊疑道。 我看看桃三娘,桃三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爹这时已经“哧溜”一下钻到屋里去看我娘了,我便跟着他进去,正听见娘问爹:“这孩子该叫什么好?” 我爹只一个劲儿笑,娘苍白着脸,但是神情安宁,我扶她坐起来吃了两口红糖鸡蛋,弟弟就哭起来,她赶紧抱过来喂奶。 我爹又让大家都吃了红糖鸡蛋,给稳婆钱把她打发走,隔壁婶娘和桃三娘也告辞走了,爹把她们送出门去并说回头再备礼答谢,我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东方天色发白,我才上床去睡了。 兴儿姐难产,已经一天一夜了,还是没见孩子出来,稳婆、大夫都请来过几位,但都束手无策,据说兴儿姐现在连叫喊的力气也没了,周老榆的女儿香姐也着了魇昏迷不醒,周老榆一下子就瘦了一大圈,人急得撞墙。 我们家却沉浸在欢欣喜悦里,我爹一整天都不出去了,待在家里来回忙活,一大早就拿出银子让我去菜市买回两对蹄髈、一只肥鸭、一只老鸡、一篮鸡蛋,要拿老鸡煲蹄髈给我娘吃,又把鸭子煨熟了一半送给隔壁婶娘,另一半给桃三娘。还有煮了一大锅的红蛋,把竹枝儿巷里每家每户人都送到,我便按照爹的指示一一去做,屋里时不时传出弟弟的哭声,还有娘抱着他哄呵的声音,爹又拿出木头要专给弟弟造一个小板凳,连隔壁婶娘都笑说我们家这下子热闹得不得了。 今天的天气终于恢复了清明时节的灰淡,半空的铅云看起来很厚,雨还没下来,我到周家送红蛋的时候,丝毫不敢露出高兴的神色,那大榆树下还有一堆烧完的纸钱灰烬,绍兴婆子在院子里架着一口锅不知又在煮什么。我向他们问了好,把红蛋放下,然后问绍兴婆子香姐怎么样了?那婆子摇摇头,指着屋里,告诉我她刚醒来了,但就是躺在床上发愣。 我便进屋去看香姐,果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脖子上一道勒痕紫红紫红的,我走到床边,轻声唤她:“香姐?” 香姐的眼皮子动了动,看样子是醒着的,但她却没睁眼看我。我把一个红蛋放到她枕边,正转身要走,她却突然坐起来,把枕边的红蛋拿起就往门外用力掷去,我惊呆了,听见红蛋“扑啦”一声落地破裂,她原本直愣愣的眼中却滚下两颗泪来,然后她又倒身拿被子蒙住头,我赶紧退出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2章 阿官鸭(3) 绍兴婆子和周榆都没过多理会我,我便自己走了。但香姐的样子让我很揪心,想到先前王家婶娘说香姐的娘死得冤屈,莫非是这个缘故? 傍晚时分,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在院子里洗碗,被那雨飘进衣领,觉得一阵寒凉,远处欢香馆门首的红灯笼亮起来了,这个时候行人极少,估计客人也不多吧?竹枝儿巷里有一阵踩水的脚步,我有意无意望出去,竟看见香姐一个人在急匆匆走过去,我顿时一惊:怎么香姐又一个人跑出去了?看样子还没人发现她。 我洗完碗并抹干净手,看家里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了,便开门循着香姐刚刚走掉的方向跟去。 从柳青街的另一头走过去,能直通运河邗沟,这一路民居就会越来越少,我不知道香姐为什么专往那偏僻的地方去,昨晚那些叔叔说是在一棵大树下找到她的,说不定她今天还会去那个地方。 我打着伞一路走,经过几个巷子口,终于看见远处一处坍塌的旧墙边一棵老柳树下站了一个人影,从那和我相仿的身量来看,应是香姐无疑。 她必定有什么不妥,我没敢声张,放轻了脚步靠近,约距还有数十步远时,我依稀看清香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哭,我靠得更近时,天空忽然划出一道白刺的闪电,我骤然看见那老柳树底下,香姐的面前,有另一个白色的人形。 “吓!”我一时立住了脚,待仔细看真些,仿佛是个披发的女人模样,我不禁全身激起一股寒意,那香姐却一行哭一行在说着什么,我不知该不该继续走过去。 雨渐渐下得大了,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我的伞上,油纸发出“嗒嗒”的细碎声,我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却一脚踏进了一摊泥水里,香姐顿时惊觉,她回过头来望向我的方向,一瞬间我却看见一片白雾从老柳树下迅速扩散起来,只觉一股彻骨的冷风迎面刮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个人影从我面前掠过,我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愣着干什么?快跑!”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拉着跑了起来,伞也失手掉了,我定睛才看清我前面的人是谁:“小武?” 小武的脚步飞快,他回头看着我笑着道:“笨丫头!你跑到这儿来找死么?” “找死?”我疑惑道,但这时候已经感觉颈后一股冷风,我回过头去看时,赫然一个脖束麻绳、凸眼吐舌的披发青面女鬼朝我扑来! 我惊得脚底一个踉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倒身跌坐在地,小武则也停下脚步,立在我身边,青面女鬼一口一口喷着白色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冷和特异的腥臭,小武却俯下身一手捂住我的口鼻:“别吸气!”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只觉全身一阵冻木,女鬼此刻伸出一双利爪朝我和小武的头顶抓来,小武猛一抬头大喊一声:“去!” 女鬼的利爪立刻好像冰柱遇到火球一样,被齐腕消融掉了,女鬼顿时被骇退了几步,我想趁这机会爬起身逃跑,却发现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根本抬不起一指头,小武将我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来!背你!” 这个时候我也没余力多想了,小武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我却感到额头一阵晕眩,却忽然听见旁边的香姐惊呼一声:“娘!” “娘?”我剩下不多的一点意识里还是一怔。 雨水“哗哗”地打在我们身上,我的眼睛被模糊了,只能看见那女鬼全身像一片白雾,香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娘,你若非要取人的性命,你就取了我的命吧!不要再去伤害其他人了,二娘也不是坏人……爹当年冤枉了你、你跟别人……但他已经知道错了,对你的死一直十分内疚,这些年也一直未娶,每天、每天在家里供你的牌位啊!” 女鬼那狰狞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是否有听见香姐说的话,她用剩下的一只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麻绳,望了香姐一眼,就“呼”地刮起一股阴风不见了。 “不好,她往竹枝儿巷去了!”小武说道,香姐一听,急得跺脚道:“娘!你别去!”说着就要追去。 小武却喊住她:“你等等!” 香姐诧异地站住,回头望着我俩,小武道:“你不要直接回家,你去欢香馆找桃三娘,她能帮你。” “桃三娘?”香姐半信半疑,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问那么多了,她一咬牙回头就跑走了。 小武回过脸来看看我,我一头一脸都是雨水,全身冷得打战,他仍是一贯打趣我地说:“怎样?笨丫头,这回可要生病了。” 我没力气和他斗嘴皮子,白了他一眼,小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便把我背在背上往回走,我说:“等等……” 他没好气地问:“又干吗?” 我指指掉在远处地上的伞:“帮我……捡下。” “嘁!”小武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过去帮我捡了起来,他力气挺大的,身上背着我好像完全不费力气,一手打着伞,一边走路也并不避忌脚下的水坑,反倒像是玩儿似的,用力踩着水,从这里一步跳到那里,十分轻巧。 直到把我带回竹枝儿巷口,到了我家门前,我没敢进去,就让小武把我先带到欢香馆。 桃三娘不在,何大指了指周老榆家的方向,看来是跟着香姐过去了,店里这时正好没客人,李二去给我端来炭火盆,拨旺了让我烤着,何二则去厨房里给我煮姜汤,何大则来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问小武:“你们刚去哪儿了?” 小武翻了个跟头,跳到一张何大刚擦干净的桌子上:“去看那吊死鬼了。” 何大的脸色阴沉下来,但他没再多说什么,不多一会儿,何二就端着姜汤出来,他从何二手里接过碗,走到饭馆门外,从那刚刚长出新叶的核桃树上摘下两片叶子放进碗内,回来之后递给我:“全部喝下去吧。” 我全身抖得厉害,差点连碗都接不住,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看着那两片叶子在汤面上漂浮,来回打转,便闭上眼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随着肚子里不知哪儿来一股热气,一下子散到全身手脚,我感到脸也发红发烫起来,身上也不冷了,“噼噼啪啪”的炭火烤得衣服鞋子发出阵阵水汽。我用手拨了拨头发,刚才也是淋了雨,娘说这样以后容易头疼。 全身缓过来了,我忽然才发现店里竟然弥漫着一股很香的肉味,我用力吸吸鼻子,问何二:“何二叔,厨房里煮着什么?” 何二淡淡道:“鸭子,方才老板娘装了一罐送去周家了。” 我心里压不住地感到好奇,桃三娘居然这个时候去送鸭肉?我站起身,手脚这时已经恢复力气了,身上烤干得差不多,再不感觉到冷,我看看屋外面,大雨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停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几点落在地上的水洼,显出小小的涟漪。 小武看出我的心思,跳到我眼前:“怎么?还想去看热闹?” 我被他戳穿了想法,不禁大大白了他一眼:“要你管!”便拿起我的伞跑出门去。 当我走到周家门外时,就听见那屋里传出一阵响亮的孩儿哭声,屋里顿时有人大喊:“生啦!生啦!是个男娃娃,总算母子平安!” 住周家隔壁的王家婶娘也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急匆匆地问:“呀!生啦?生啦?” 我走到周家门口,只见香姐站在门首外但背过脸去,我却已经看见她泪流满面,绍兴婆子则送了桃三娘走出来,喜气洋洋地说:“那小崽子怕是嘴馋哩!闻见你的鸭子肉香,他才肯跑出来的,话说你老板娘的手艺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桃三娘笑着摆手,说一些客套话。正好一抬头看见我:“哎?月儿,你怎么也来啦?” 我笑嘻嘻道:“来问香姐要红蛋吃呢!” 香姐听见我说话,不由转过来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桃三娘和我一起走出巷子,她告诉我,那吊死鬼便是香姐的娘,她死去也有七八年了,据说那时候周榆有一次看见她去菜市杂货铺子里买东西,进去半天没出来,那家店老板是个出了名的爱送别人小媳妇东西,用以来勾搭人的,于是回来就与香姐她娘大吵了一架,不但把话说得又难听又重了,还抡棒子把香姐的娘一条腿打得几乎要折掉。香姐的娘性子很烈,当晚想不开,便拖着一条瘸腿硬是跑到那偏僻处找一棵树吊死了……想不到事隔这些年,她的怨气都没消,在兴儿姐要生产的时候她回来现身作祟,把她上吊死的麻绳放到产妇的床下,几乎就要害他们两条命,是香姐察觉了,第一天晚上她就拿了麻绳跑出去,是到她娘吊死的那棵树下去,原本想用自己的命抵给她娘,可那吊死的厉鬼纵然再大怨气,也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所以就收回了那绳子,也因此香姐在被人找到的时候,脖子有勒痕,却没看见绳子……桃三娘明的是拿了一砂罐装了鸭肉给周家送去,但暗的,她一去到,那吊死鬼便不能再作祟了,似乎也多亏了香姐一径对她的苦苦哀求,她最终才放弃了杀人的恶念,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走到我家门口时,屋里又是我弟弟的一片哭声,我爹好像都要被他吵得没辙了,一个劲儿在那儿喊:“小祖宗!”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桃三娘摸摸我的额头:“晚了,快回家去吧。” “嗯。”我点点头,临进门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武,但是朝欢香馆张望了一下,却好像没看见他那个爱动爱跳的身影。 乌龟就趴在我家的屋檐下边,正抬着头半眯着眼睛看着我进院子,看它那样子,连龟壳上都溅满了泥浆,不知道是不是到菜地里打滚去了。我把它抓进屋里,恐吓它道:“再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兮兮,我就把你炖一锅汤给我娘喝。”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3章 青柳芽(1) 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损的牌坊,平静地道:[这柳芽,就该是给你吃的。吃过它,你我便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脆生生的芦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则滚盐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时节已末,但取那半老椿头阴干切碎,微炒磨末装瓶罐,倒满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头油调味使用,仍是香气绝好。 四月当新的莼菜,加入肉丝、香蕈、鱼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过大多数客人宁愿点一碗蛋花汤便了事。 欢香馆一如常日地客流来去,平和安定。 说起来,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桥畔的一处地方,有一幢闲置了二、三年的门户,从外面围墙看院子并不大,但有一幢二层高的小楼,听说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邮去了,只留给本地的亲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没赁租出去。这清明才过两日,这天忽然看见一辆骡车拉来了许多东西,几个丫鬟婆子在那门里进进出出,似乎有人搬进去了。 干爽的日子,傍晚云霞满天飞,两只黑头黄羽的雀儿在核桃树一根高枝上筑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黄米,在树下摊开手掌高高举起,想让它们来吃,但我站了半天,它们都视若无睹。 “鸟儿天性怕人。”一个声音柔柔地响起,一阵清凉的晚风拂面,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声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画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着轻云似的发,身穿柳烟絮色的襦衣,腰系玉环珞节,着荷叶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点白,素净的面上带着一抹浅笑看着我,我却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黄米,只见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颗殷红滴血般的砂痣,风把头顶的叶子吹得“沙沙”地响,小鸟低下头来,似乎这才看见树下的人给它们食物,发出几声悦耳的“啾啾”叫声,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无戒备之色地开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惊异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鸟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动了动手指,小鸟重新飞回枝头上去了。 “姑娘,进去吧!” 我这才发现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丫头,她的模样比我也就略大两岁,个头比我高些,粉色的缎带束着乌青双鬟,俊秀的瓜子脸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样恬淡而沉静。 女子抬头看看店门首的招牌:“这里便是欢香馆?与我想的有些不同。”说着,她便举步跨过门槛走进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间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会儿,只见店里吃饭的人们看见那女子进入,面上也都无不显出同样的错愕,桃三娘迎了出来:“这位姑娘里面请。” 紫衣丫头道:“可有僻静的位置?” 桃三娘点头笑答:“有的,这边请。” 欢香馆里唯一一处僻静点的饭桌,设在靠围栏的窗台下,桌子较大,是从前那位特别讲究排场的元老爷来欢香馆吃饭时爱坐的地方。我跟进来,故意抢着去帮忙摆碗筷,却一边还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对桃三娘说,她与一位客人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她对吃的并不讲究,一壶暖茶、一碗莼羹、一碟青团,紫衣丫头名叫菱儿,手提一个食盒,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又拿出一盏像是一弯船形的风灯,点着了摆在窗台前,灯里燃的灯油与一般的似乎也并不一样,微微地会冒出一丝温热的香气。 桃三娘在乍一看见这盏灯时,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没事一样忙别的去了。 我回家了一趟,刚满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给他缝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欢香馆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其他客人吃完饭就陆陆续续走光了,唯有那女子还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没来。 桃三娘炖了壶梅茶拉我坐下闲聊,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心里总在猜度着那位美丽女子究竟在等着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我望出门外,街上似乎弥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变得更深了,我刚想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却不经意听见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远处有一点灯火,是有人正提灯往这边过来,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门口摆出迎接的架势,待灯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个提着与菱儿手里一样船形风灯的白衣少年,他为一位身穿白色缎衣的华服男子引路,虽然天下着这样细密的小雨,男子却并没有打伞,我愣愣地又像刚才那样看呆了,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神态却如此安定而从容,面带温和可亲的笑意,走进店来,我下意识看到他的脚步,他穿着一双绣着金丝的皂靴,明明走过外面湿漉漉的街道,却丝毫没有沾上一点脏污泥水,甚至走过的地面,没有湿脚印…… 女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迎接他,对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连忙双手将她扶起:“你我何须多礼?” 桃三娘走过去招呼:“请问客人想要点什么?” 男子又彬彬有礼地朝桃三娘点头一笑道:“请老板娘为我们烫一壶好酒来。” “好,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去拿酒了。 只见菱儿这时才将她们带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一一端出四碟颜色、花样无比精美的点心,一边说道:“柳大人,这是我们青姑娘为您亲手做的,您最爱吃的花糕和露饼。” 男子看着女子笑道:“莫要劳累了。” 桃三娘不知从哪里端出一个陈旧未开封的酒埕,将泥封刮掉,盖子甫一掀开,顿时有一股甜郁的酒香弥散出来,她用八两的酒壶盛了,便放到炭炉烧的热水中烫,那熏人欲醉的气味愈发地浓。 男子笑对女子道:“我就是知道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约你来此的。” 那男子这么说,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顾似的,但我从没见过他啊!我这么思忖着,看桃三娘端着酒过去,那女子起身接过,然后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刚搬到前面小秦淮畔旧周宅居住,以后与老板娘便是街坊了。” “呵,原来搬进去的是你。”桃三娘觑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却蹙起一丝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尘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现在也不过是别人酒桌上的玩物罢了,老板娘休要谬赞了我。” “呵,柳公是善人。”桃三娘这么笑着,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壶,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连忙接过,并为他的杯中倒酒:“还请柳公喝我倒的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开了,看她转身到后院去,我便也跟着进去,后院里何二已经把脏碗炊具都洗干净收拾好了,桃三娘只是各处察看一下,我小声问她:“三娘,那个姑娘好美。” 桃三娘点头:“嗯。” “三娘,你认识那个柳公?我怎么没见过他?” 桃三娘“扑哧”一声笑道:“我这里的客人月儿哪能个个都看见?” “啊?”我一时还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却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该回去了。” 自那天后,我好多日没再见过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里深居简出,我常常经过也只偶尔看见一个婆子提着菜篮出入。 街头巷尾很快就流传开一些话,据说那幢位于秦淮河畔的屋子里住进了一位貌美无双的女子,据说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为满门抄家获罪,因此逃离南下至此隐居;又据说她是来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楼名妓,已被赎身,但才貌过于美艳,在家中不容于妻妾,每每遭妒,只得搬出来另住;还据说她不过是个得了失心疯的大户人家小姐,在家中与仆人私通出了丑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头居住…… 总之各种好话、怪话,不尽相同,却都振振有词。 我在欢香馆里每当听见这样那样的议论,就不禁会去望望桃三娘。她对这些倒没有丝毫惊异,有人和她说起,她就会故意很诧异地反问道:“竟有这事?可真是奇闻呢!” 这些天江都城里大雨、小雨不断,下得人心里腻烦。这日晚间,夜色朦重,我从欢香馆出来打算回家,却忽然看见青山桂与菱儿两个共打着一把伞,从远处缓缓走来。 我便朝她们略弯一弯腰点头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请问有什么事?” 待她们走得近了,我看见菱儿手里提着一盏普通的灯笼,还有一个空竹篮,青山桂一边点头一边问我道:“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树?你能带我去那儿么?” 我想了想:“有的,离这儿不远,顺着柳青街往那边走过去,拐一个弯就是,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小妹妹。”那女子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让人有种无法不按照她的话去做的感觉。 老柳树据说有将近两百岁了,但它生得并不很高,树身足有四五个人合抱那么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欢爬到它上面掏鸟蛋,也有折它的长枝去玩的,但它依然这么繁茂,尤其在这夜色朦胧的细雨之中,树冠显得那么浓密。 “就是这棵。”我指给青山桂看。 “好。”她点点头,撩起一只袖子,走到树下,菱儿把灯笼靠近她的身边照着,她在每一根枝条上看看,然后摘下个什么东西放进菱儿手里的竹篮。 “你在干什么?”我疑惑地凑近去看。 “摘柳芽。”菱儿告诉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时节,也会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帮你吧。”我说完,也借着灯笼的光开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谢谢你,小妹妹。” 这个时候吃柳芽,恐怕已有点苦涩味,所以用水焯时要略焯透一些,然后用凉水要多泡一会儿,间隙还得换两次水。青山桂一边摘时还这么跟我说。我帮她一起盯着这棵柳树足有半个多时辰,能吃的嫩芽几乎已被我们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篮子,我们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幽香,只要站在她身边就能让人感觉很安静舒服,但我曾偷偷问过桃三娘,三娘却告诉我青山桂是人,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啊…… 已经到竹枝儿巷口了,我向她告辞,然后站着看她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回到家里,娘看见我全身都被雨浇湿,便数落了我一顿,弟弟尿了裤子,所以“哇哇”大哭。爹问我可吃饭了没,我点头答已经吃过了,他便笑说让我到欢香馆给桃三娘帮忙,虽然没什么银子,但给自己家里倒是省了不少口粮。 我娘则说我该多学学针线活,女孩子都那么大了,这些也早该会了。 我免得再听他们唠叨,换下湿衣服就赶紧跑到屋子外头的屋檐和乌龟玩。乌龟倒是一如往常那样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把它抓起来盯着它的小绿豆眼儿说:“你见过青山桂姐姐没有呢?她长得真是好漂亮的。” 这一日我从菜市回来,从小秦淮的石桥往下走时,看见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门缝里张望。我有点奇怪,不过恐怕是好事爱打听的那类人吧?我也没在意,不过正好此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年轻男子吓了一跳,连忙退出好几步,样子很狼狈。我不禁觉得好笑,便慢下脚步看,却见门里出来一个拿着扫帚的婆子,叉着腰大声骂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这人真不要脸么?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罢了,日日跑到人家门口转悠啥?” 那男子虽然臊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但看样子还是有点不死心,脚还是没抬,看婆子骂了一通,才讷讷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来找桂姐的……我、我与她也是相识,劳烦您老代我再去问、问一句!” “姑娘都说了不认得你么!你这人贱骨头么?撒骚放屁的会么?还不滚!”婆子拿起扫帚就来拍那男子,吓得他抱着头就跑。我本来站在那儿没动,他却好像没长眼睛地就往我这边跑,一边跑只顾得回头看那婆子是否追来,眼看就要撞过来了,我连忙躲闪叫道:“看路么!” 婆子其实并没有追来,她看把男子赶远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门里,“嘭”一声将门关上了。 男子收住脚,吁了一口气,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着那门看了一眼。我觉得他有点古怪,就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往回走,却不曾想那男子随后就跟过来:“这位、这位妹妹,请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么?” 他拦在我前面,点点头。 我这才正面看清这人的长相,倒是个白净斯文的后生,并不像无赖:“请问有什么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后道:“看你该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听个事。” “打听什么?”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问的是关于那里的事。 “那屋里的人搬来可是不满一月?”男子果然这般问。 我想了想:“没错,是搬来不到一个月。” “你可见过那屋里的主人是何模样?” 我有点起疑,但仍然点点头:“见过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边带着个丫头?”他用手在我身边比了比,意思是他说的丫头比我个子略高一些。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看他虽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打听这么多也肯定有什么企图。 男子看出我的戒备,连忙摆着手:“我与那位女子是相识,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儿一起长大……我来是想找到她……” 我还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认得她,就径直去找她便是了。”说完,我就往家的方向里走。男子又拦住我,有点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见我,她肯定出了什么事,肯定、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是太担心了。小妹妹……”他的样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摇晃似的,我吓得后退一步,恰好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哟!怎么又看见你了,笨丫头?” 我每次听见这个叫法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不必看就知道是谁,小武!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4章 青柳芽(2) 小武手里拿着一根柳枝东甩西甩走过来,穿着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裤,光着两个脏兮兮的脚丫。我白了他一眼,趁着那年轻男子也一愣的当儿,我便绕过他继续走,年轻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见有旁人,也就不继续拉着我了,只是还跟在我后面。我心里开始觉得这人讨厌起来,于是先不回家,而是进了欢香馆。 这时还未到中午,饭馆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盘煎好的芝麻酥油饼端出来,是专门放在店门口桌上,要卖给那些没时间停留吃饭的行脚过客的干粮。 不过桃三娘做的芝麻饼可是很香的,要是我可是宁愿不吃饭,单吃这饼也愿意。 我吸着鼻子垂涎说:“三娘做的饼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边搭腔道:“又丑又笨的丫头,就知道吃!” 我正要发作,却见那年轻男子也跟了进来,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里面请!” “哎?”我看着那人进店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点什么?”桃三娘给他倒上茶。 那人一边将自己衣袖挽起,一边道:“麻烦老板娘,蒸点腊肉,再炒个小菜来,黄酒也给我温一壶。”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应着去拿酒了,李二则到后面去传话给厨房。 我看那男子来欢香馆必是想找桃三娘打听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识?我怎么看也觉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来甚至不像凡人,这男子却说自己与她是青梅竹马? 这时有人来买饼,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边上,买饼的人就问:“小哥儿,这饼一个要几文?” 小武眨眨眼看着他:“不要钱,老板娘白送的。” “当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头觑了一眼柜台边忙碌的桃三娘,再转过头笑道:“当然真。” 我有点生气了,走过去道:“你别哄骗人,这饼二文钱一个。”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纸给那人包饼然后收了钱,便拿着钱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状。三娘听了只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没说什么,这时酒烫好了,她便给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着桃三娘拿酒来的时机,便问起她关于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说的那位姑娘我确是见过的。” “是!是!而且她爱穿青色衣服,她那丫头菱儿今年十三了。”男子兴奋地描述着她们的模样,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没错,她果然搬到这儿来了,她必是有什么苦衷不敢告诉我……”男子突然又紧拧起眉头:“她怎会不肯见我?难道是受到什么人威胁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儿自顾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惊诧的表情插话问:“客官,你说青姑娘受人威胁?还有天理么?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藐视王法?” 这时李二把炒好的两碟菜送上来,桃三娘又宽慰他道:“客官先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想办法呀!” 男子苦着一张脸一边叹着气,一边拿起筷子,但是又没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桃三娘就自己走开了。 我心中万分好奇起来,暗忖难道这男子真的与青山桂姐姐是相识的?看他这么难过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树上那个雀窝里,雌鸟已经开始孵蛋了,雄鸟则来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树去,伸长了脖子去望那窝里的情形,雌鸟急得惊恐地“喳喳”大叫,我跑过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将他往下拉:“你吓到它们了!你快下来!” 小武似乎没想到我忽然会拽他,因此一个不留神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吓!”我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你没事吧?摔到哪儿了?” 小武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这么矮的树。” 何大在旁边,听到这话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却在里面“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讨厌鬼!没见过这么让人讨厌的人了……”说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会小武。 到了下午的时分,我在院子里晾晒弟弟的尿布,却看见那个嚷嚷着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儿巷口走过,看样子他还在这附近溜达。也许见不到青山桂他是不会罢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俩真是相识,但青山桂不愿意见他,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相比起来,那天夜里到欢香馆来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这天晚间,天又开始下小雨,外面湿重重的。 我家院子里又积了几个小泥洼,我在屋子里找乌龟不见,估计它又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便走出院子,隔着矮墙却恰好看见一个白光在黑暗中飘过去,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夜雾太大,那白光其实是人手里的风灯――船形风灯!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与为他提灯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无声息地从街上缓缓走过,看样子是往欢香馆去的。这个时候欢香馆也打烊了,门前那对红灯笼都已经熄灭,难道他又约了青山桂在欢香馆喝酒? 我踮起脚不住张望,只见他们进了欢香馆里,又过了一会儿,白天看见的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现了,他还是那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借着街道旁的柳树隐蔽身子,然后不断往欢香馆里探视。 莫非青山桂已经在欢香馆里了?可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过去和她相见?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里,我娘已经哄睡了弟弟,正在灯下做活计,爹则出去干活了,今晚不回来,我便蹑手蹑脚出了门。 哪知,刚出门就冷不丁被从阴影里跳出来的小武吓了一大跳! “哗!下雨了!下雨了!”他高兴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么好的。” 但是被他这么一闹,那边那男子也肯定看见我们了吧,没意思!我泄气地想。不过反正已经出来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欢香馆,却在这时,看见方才替柳公提灯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门口。 他仰头望出屋檐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云和雨,还有什么呢?我有点疑惑地第一次仔细打量他,才发现这少年的脸白得像瓷,眉心有一点红,身上的衣饰质地华贵,但是眼神却有点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水。我从他身边走过,他都好似完全没有看见一样,我不禁在他旁边的时候放慢脚步,也循着他的目光抬头去望天―― 一道细长的白光从低矮的黑云中像绳索一样扭转着飞过,闪电?我脑子里这么想,但白光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飞去,环绕成一个半圆,然后才隐入一团黑云中。 “吓!”我惊讶地望着天,白衣少年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我,但他只是略微把脸侧过来一点,用眼角觑了我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过去。 我觉得这人的眼神让人有点毛毛的,便不敢再理会他,走进店里。 我的脚甫一踏进店里,就听见柳公在说话:“……有人弥缝其说,鬼乃兔字之误,南山兔子预知将来要拔它们的毛做紫毫笔,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来,可我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空气里有很清新的水味,还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见我,便笑道:“小妹妹,你来了!过来坐。” 我对那个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点不想过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儿,尝尝三娘刚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摆着一碟鲜绿的柳芽,里面有些红色的小碎,约莫是虾米,还有极细的葱丝和香芝麻。不过其实我对另外几样漂亮的小点心更感兴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绿的粉团模样,一碟则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红饼,还有一碟是捏成圆滚滚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么馅的……我暗吞了吞口水,这时却听见店外传来一个人的惨呼声:“哎哟!” “出什么事了?”桃三娘转过头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还没等何大走到门口,就见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人,一手捂着半边脸正追着小武,一边骂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别跑!” 小武腿脚比他快多了,他笑着回头看那人,跑进店来,还把站门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径直蹦上一张桌面。 “你还跑!”那人追了进来,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边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湿的。 我们都愣在那儿望着他,那人顿时窘得满脸涨红。 桃三娘走过去:“您不是白天来过的客人吗?”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么出门也忘了带伞?这是摔跤了?何大,快给客人拿个炭盆来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摆摆手,却不住地拿眼看这边坐着的青山桂,根本没在听三娘说话。而青山桂这时也看见他了,那人忘情地走过来几步,惊喜地道:“桂姐,原来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经认出他来了,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惊讶,却只是朝他略一点头,淡淡一笑:“原来是陈家的二哥哥,几年不见了。” 青山桂的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男子的头上,他急切地走过来:“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么……”说到这里,他已经看见与青山桂同坐在一张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着酒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位是同乡?”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时住隔壁家的。”说着,她端起酒壶:“陈家哥哥,不如你也来喝一杯?” 看着青山桂拿来杯子倒满酒,然后双手递到自己面前,那男子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红,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盯着青山桂的脸,眼眶中渐渐竟蒙上了水雾,声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现在你在我心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个秦桂姐,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改变了多少……”说到这里,男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原来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来她真的只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只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并不在意,照旧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刚想说什么,这时门口的白衣少年走进来,对柳公禀告道:“柳公,雨下够,荼焘已经回去了。” “好。”柳公听完,点头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来晒晒。”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后日的太阳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点头:“我送你。” 然后,她放下酒壶,菱儿拿起那盏风灯,白衣少年在前面引着柳公,走到门口时,柳公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桃三娘说:“三日之后……呵,那件事就麻烦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青山桂随柳公就这么走出店去,再看刚才说话说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没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个小红饼放进嘴里吃着,并伸长脖子看他们如何,那柳公对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他与青山桂依依话别几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远去,才转过身来,却与这男子直面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对着我这边,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青山桂望着他的样子,似乎叹了一口气。 桃三娘在旁边道:“姑娘不如再进来坐坐?” 青山桂便点点头,挽着衣袖走进来,男子紧跟着她,脸色阴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边坐下,请桃三娘帮她重新炖一壶茶来。我吃完了饼,又抓起一个兔子包,咬了一口,原来里面是蜜饯果子馅的,我咬第二口时,看见旁边的菱儿在盯着我看,我觑了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举起包子问:“你想吃么?” 菱儿的神情有点严肃,对我摇摇头,然后目光又转到那个男子身上。我循着她的目光也望向那个男子,竟发现他此刻满脸涨红,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压抑着满腔的怒气,只盯着青山桂看。 “陈家哥哥,”青山桂终于开口,语气很沉静:“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秦家都已经家破人亡,该死的也死了,该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陈的男子呜咽起来,执拗地说道:“在我眼里你还是一样的!我找了那么久,你就是不肯见我,难道怕我嫌弃你曾经做过倌人?那个男人是谁?是他买了你?他花了多少银子?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还给他!你跟我走……”说到这儿,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着她就往外走。 “陈家哥哥,你别……你放手……”青山桂挣扎着,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这时桃三娘端着放着几只茶盖碗的托盘走了过来,她惊讶地大声道:“怎么?就要走?我说姑娘,你先喝口茶。”说着,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针一样自动躲开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来,尝尝这雁荡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点不知所措,便随着桃三娘的摆弄,那男的愣了愣,回过神来,怒目瞪着桃三娘:“你想阻拦我么?你跟那个男人是一气的?” 桃三娘忙着把盖碗一一放到桌上,笑着道:“客人消消气,坐下喝碗茶润润嗓子。” 我看大家的脸色,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颗青绿的团子,一回头,就看见小武坐在一张桌子上,两条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挤眉弄眼。 菱儿戒备地看着那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还是青山桂自己开口道:“陈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儿:“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当人家金屋私藏的,见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双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面前的茶碗,听到他的话,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没,我和菱儿一起被人转了好几道地卖到这儿,菱儿那时还不满十岁,途中差点病死……‘扬州瘦马’……想来也是可笑,后来我却被当做奇货,到了闻香阁,那妈妈给我改了名,点上守宫砂,教我琴棋字画……” “我不是说我对此绝不介意吗?”男子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青山桂摇摇头:“我若自轻自贱,早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介意与否,与我何干?”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5章 青柳芽(3) “桂姐!”男子痛呼一声:“小时候,我爹就与你爹说过,你我同岁,不如订个娃娃亲,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我心里真的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未婚妻子一样对待,我俩打小一块玩儿,我上树给你捉知了……难道你都忘了过去那些事了?” “我没忘,”似乎说到这些,青山桂脸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陈家哥哥。” “你……”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吃完团子,有点噎着了,赶紧去找茶喝,但我不敢做声,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着身子下凳子,溜到旁边的桌子。只见小武整个人躺在那张桌上,跷着一条腿,在那儿晃晃的,桃三娘走过去,好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小武拎起来:“那么脏的脚还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现在宁愿没名分当个外房的妾也不愿跟我回去?”姓陈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还巴巴地来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双手挥舞着,过来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和点心都拨到地上,然后双拳捶着桌面,对青山桂大声喊道:“你不单身子脏,心也脏!所以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后那点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彩饼五百盒,莲子、百合、糯米、红豆各十五石,织锦绫缎各二十匹、紫檀妆奁一套……还缺哪一项?”桃三娘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写满字的红纸问道。 青山桂一愣,然后答道:“猪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紧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来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试过了?” 菱儿立刻旁边插话道:“姑娘嫌太沉,单那顶冠子就压得人颈子酸。” “呵,柳公府里这些日子必是忙得人仰马翻,柳公还得忙公务,真是难为他还想得这般周到。不过这嫁娶,可是人生头件大事,柳公这些年,身边也没一个贴心的人,我们都道是缘分未到呢,终于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无其事地絮叨着,但我想她是故意说给那男子听的,果然那男子的脸上青一阵红一块。 我一口气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边看来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回头再看那地上,点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里觉得可惜,幸好刚刚还吃了几个。小武打了个呵欠,有点瞌睡状的神情看着那男子:“说完了没?” 半晌,那男子都没说话,菱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远处听见传来了敲梆声,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时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儿,我们回去吧!” 青山桂从男子身边走过时,男子才终于开口,他的嘴唇有点颤抖,哑着声问道:“你已决定嫁他?” 青山桂点头:“是。” “你三日后就过门?”男子似乎还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么?”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摇摇头,菱儿提着灯笼,两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这一次倒没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儿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没理他,自顾着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算账。何大过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跟桃三娘说:“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应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我推开自家院门的时候,看见我的乌龟在屋檐下角落里伏着,手脚脑袋都已经缩进壳里去了。 第二日我到欢香馆后院里,看见桃三娘着实忙着,数百个漂亮的红漆盒堆在一个小屋里,院子里则架着几个临时的土灶,烧得热气腾腾的。 那饼名为神仙富贵饼,做法不难,就是把数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块,入锅里小火熬出油来,待油气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来晾凉些,就用这油和面,用饼模子压出一个个圆来,上面再用红纸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纹,火上放一浅底的宽口大砂锅,砂锅里铺草柴灰,灰上再铺纸一层,便把瓶均匀放纸上,待那灶里的热气慢慢将饼烘熟。 桃三娘说,这种饼要装二百盒,得做两千个。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厨房里和面,他们做的是豆沙馒头,据说也要装一百盒。 快到午间了,还有客人会来吃饭呢,我赶紧帮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便问桃三娘,后来他怎么样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间有点讳莫如深:“你们都走了以后他还在我这儿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把韭菜、蓬蒿、笋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烧饭,直忙到晌午饭时过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气。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着饭,就看见那姓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呵,陈小哥,请坐。”桃三娘对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样,湿了又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霉味,脸也凹进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坏了,什么也不说,先拿起杯子连灌进几杯,才吁了口气:“老板娘,随便炒个什么菜,有热饭给我盛两碗,快。” “好。”桃三娘转身到后面去,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刚烘好的神仙富贵饼给我:“尝尝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饼上印的红花和红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见这饼,就大踏步走到我们桌前,指着我手里的饼:“老板娘,你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桃三娘还疑惑道:“什么?” “就是说做喜饼的事!”男子大声道。 “噢,你说那事,当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才做出这八百个,还差得远呢!”桃三娘懊恼地摇摇头。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问:“我跑遍了城里,也打听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说,他是谁?” “哟,客人,你太无礼了。”桃三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点自知理亏地松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客官,您就这么在意青姑娘?” “当然!她与我青梅竹马从小长大……”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接着烦躁地一甩手:“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应该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为何要告诉您呢?”桃三娘坐下来,在自己杯里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给你银子!”男子伸手到腰间摸钱袋,果然取出个“哗哗”作响的钱袋,往桌上一丢:“你说!” 桃三娘觑了一眼:“难道青姑娘只值这么一点?” “什么一点?”那男子顿时暴怒了:“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这家店了!别废话,姓柳的住哪儿?”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个钱袋,然后当着男子的面打开,然后把整个袋子一翻过来,“噼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儿和沙子洒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这就是能买下我店的银子?您未免太小气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何大已经端着炒好的菜和热饭出来:“客人,请问坐哪儿吃?” 那人才如梦初醒,指着桃三娘大吼:“你、你、你使的什么障眼法……”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那人却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盯着桃三娘,桃三娘依旧笑吟吟的:“怎么?” 那人一咬牙,眼眶却忽然掉下一颗泪来:“不管怎么样,桂姐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个心意没有变过……你们为什么都阻挠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说越伤心,终于跌坐在身后一张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么?”桃三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 “当然!”男子带着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扬河边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保扬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扬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着托盘,又问了一句:“客人,请问坐哪儿吃?”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一下,却闷不作声就忽然转头往外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三娘……就这么告诉他了?柳公家在保扬河畔么?”但我脑子里想了半天:“保扬河畔有住着那样人家吗?” 桃三娘乜斜着眼看我:“你觉得柳公府上是什么光景?”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钱袋里掉出来的沙石上,却更加惊异地发现,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 桃三娘却接口道:“与他开个玩笑罢了……既然给了我银子,所以我得告诉他柳公的住处不是?” 我有点无言以对,桃三娘让我吃的那个饼,没什么甜味,咬起来也有点硬,只是有一股浓郁的油香。桃三娘说这样做的饼没馅,因此不是特别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这个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间,菱儿独自来了店里,跟我说花轿来接的时候,让我和小武去帮忙,只需要跟着花轿在门口接上新娘,然后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门口,等新娘下轿就行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答应好,但桃三娘却帮着一口应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才问桃三娘道:“那小武,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见的,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桃三娘抿嘴笑,只说:“迟些你就知道了。” 之后那个姓陈的男子再也没有露面,我帮着桃三娘做饼,足足忙了两日,也就忘记了。 戌时黄昏,天色将黑未黑,下着细碎的小雨。 有两个形貌修饰得干净整齐的婆子到了欢香馆后院,分别拉着我和小武到小房间里打扮,小武竟也不捣蛋了,出奇地安静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给我洗了头,换上一身湖水绿色的漂亮衣裳,待头发干了以后,又给我梳了丫髻,绑上缎带,别上几颗白珠花,把我额前的刘海儿撩起来,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后在我的脸上均匀地涂上白粉,用眉笔再细细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后略微在嘴上抹上一点唇红……我对着镜子大气不敢出,任她摆布,待收拾齐整,我几乎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来,婆子拉着我出去见桃三娘,她拉着我“啧啧”称赞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也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头乱发也被梳平了,用缎带绑了一个髻,他看见我,便吐舌做了个鬼脸。 带水的夜色就像一块幕帐,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湿凉。 街道很安静,没有路过的行人,连猫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随着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门前,才看见一对高高的大红灯笼挂着,上面两个喜字分外惹眼。 好几个梳妆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门里出出入入,看见我们,便欢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来了。” 一个婆子带我们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着几排矮小的桂树,小楼里灯火通明,门首的红帐子分外醒目。听她们说,青姑娘已经梳扮好,在房里等着轿子了,菱儿走下来看见我们,便给我和小武手里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轿子来了。” 接着就听见屋外远处隐隐传来喜乐之声,但是一时又好似并不真切,这边婆子便跑上楼去通知,不一会儿菱儿便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来,我和小武的任务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后走,把她送上轿子后,再随轿子跟在轿子两边走。 门外的仪仗除了抬轿子的轿夫,还有一二十人,他们都穿着大红的衣裳,打着大红喜字的灯笼,缓缓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轿子前走的两个人,各提一个冒着袅袅紫烟的铜香炉,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气。 我不敢说话,只是望望旁边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远不像我这样紧张,两个机灵的眼睛对我眨巴几下。 新娘子上了轿,我们便随着仪仗一路走。 仪仗走得慢,我跟随在这一行队里,感到脚下步子轻飘飘的,似乎鞋底压根踩不到硬实的地面,走着倒也不费力气,两只脚动动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转过几条街巷,我认得路,这是去江都城的北边,保扬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诉那姓陈的男子,让他去保扬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没? 保扬河畔沿岸灯影绰约,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树身上都用彩纱扎着,树枝上吊着灯,方才走过城里时是那样寂寥,可到这儿却如一下子换了天地一般,顿时都热闹起来;看那水面上,飘着好多花草编制的篮子,篮里载着点燃的红烛,又有三五艘雕镂精致的花船,船上坐着或站着几个正在拨弦吹奏的红裙黄衣女子,还有一些穿着金色、银色衣裳,个子十分矮小的顽童,在岸边拿着点燃的焰火追逐,五颜六色的香烟火屑照红了整条河面。 我抬头望望天,那一弯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没在乌丝云里了,小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针尖落下来,我身上却也不湿,看着周围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远处,倚着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认得,待走得近些,听见有人说:“保扬河柳君府到。” 一行仪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两行仆人恭立着,我朝牌坊门里张望,仿佛看见一幢巍然的亭台楼阁,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一身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6章 青柳芽(4) 婆子把轿帘掀起,菱儿搀着新娘子出来,我想起桃三娘临行前的嘱咐,只要随轿到河边,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这时候有人会给喜赏之物,收了东西就立刻回来,切不可进牌坊到那府里去……我看看小武,他正东张西望看得高兴,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人递给一段大红绸,让新郎新娘一人手里拿着一边,便要往那牌坊里走去,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挥舞着丈高木棒的凶神恶煞―― 他一路用棒子撵打,将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吓得四散逃跑,仪仗前头的人也被他几棒子打得东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见他全身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都沾满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吓?水鬼么?” 只见那人并没有朝新郎新娘冲去,而是三步两步冲到牌坊下,不由分说抡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过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还硬的,哪知“嘭”一声巨响,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个子的人站出来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恶煞还不住手,继续高高举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个子便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头,大棒子就朝高个子头上敲下来,高个子头一偏躲开,然后紧接一脚,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这时那根柱子已经崩断开来,一大块落在地上,我仔细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头,也看不见那牌坊了,霎时间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云烟似的消散,只看见一所仅一人多高,十分狭窄破旧的小庙堂立在那里,庙门前有一块镂刻花纹的木头立的字牌,一条直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断掉的。 我认得了,这里似乎是江都人常来拜祭的保扬河神庙,大约一二年前我娘带我去蜀冈上的大明寺烧香时,就曾路过这里,当时还看见过几个老人在摆供果。 那凶神恶煞倒在地上,痛呼起来,看来那一脚很重,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盖头的一角张看,发出一声惊呼:“陈家哥哥?” “哎?”我这才认出地上那个竟然就是姓陈的男子! 四下里这时都乱了,河面上那些船里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纷纷朝这边看,一直紧紧跟随柳公身边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从哪儿忽然走出来,指挥着周围人:“把这个搅事的捆起来!” 周围那些人立刻一迭声地喊:“把他给我们吃了吧……” 我这才骤然发现,周围那些河里岸上站着走着的人,却都有一副鱼虾的头面,方才踹倒陈姓男子的高个子,现在变得满脸黑鳞,就连那船上穿着华服吹奏乐器的女子,目下也一个个都顶着个厚唇有腮的鲤鱼头,十分吓人! 我差点两条腿都发软站也站不稳,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还好他们虽都是满脸怒容,但相貌没有改变。 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把陈姓男子一脚踏住,让他动弹不得,向柳公问道:“柳公,如何处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决定罢了,他是为你而来。” 周围的鱼虾脸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给我们吃掉吧!给我们吃……” 那男子丝毫不畏惧,只在那儿挣扎地喊骂:“我当你是什么人物,却是强抢民女的鬼怪么?桂姐、桂姐你别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带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间有些凄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是自愿嫁给柳公的……” “你胡说!必是他强迫的你!”男子挣扎得更加厉害。 “我……”青山桂十分犯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哎?这是怎么了?”四周围观的妖怪们顿时一阵骚动,它们自动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我循声望去,只见手提着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来。 她看着眼前情景,似乎并不惊讶,径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许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来,本以为这时候你们该拜过天地了,怎么还站在这里?” 说完,她又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男子:“你与青姑娘的缘分已尽,为何还胡搅蛮缠?” 男子恨骂道:“不是你告诉我到保扬河来的么?你却说我胡搅蛮缠……我辛辛苦苦只是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们为什么都要来阻止我们?” 桃三娘语重心长地道:“我叫你到保扬河来,是让你来做什么的?” 男子一时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语塞地望着她。 青山桂也一脸错愕地看着桃三娘,但渐渐地,她的脸色阴暗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却并不说话。 桃三娘将手中的食盒举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将这柳芽最后再送给这位么?” 我对桃三娘的举动十分纳闷,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菱儿,却都齐齐变了脸色。菱儿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掀开盒盖,青山桂亲手端出那碟凉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缓缓道:“青姑娘,你已经忘记你为何要摘柳芽么?” “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着什么:“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 陈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别听她胡说鬼话!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回去,我什么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话猛然醒悟过来似的,看看手里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决绝的神色,她对满脸黑鳞的高个子道:“你放开他。” 高个子依言抬起脚,姓陈的男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着他:“我只记得,从小与你为邻,小时候曾与你做伴玩耍,后来我家遭逢变故,我被辗转卖到闻香阁为倌人……那天你到闻香阁来,我与你碰面,你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我弹琴,你给了赏银。之后没几天官府的人就来闻香阁滋事,其实却是我被那官头看中,想给我‘梳头’却舍不得那么多银子,老鸨跟他谈条件,谈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愿从命,便遭到那人的戏弄,大半夜里让我到这河边来采柳芽……现在想起来,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说到这儿,她看着菱儿:“早春时节,天寒露重,冻得人手脚麻木,也无计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来了……” 男子急切地打断她道:“没错,我找了你很久,听说你被人卖到江都来,正好我爹有同僚在这里的衙门做事,我便托辞找他,实际就是来找你的……我也很后悔当时认出你时,没敢立刻就带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带人去闻香阁寻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乱找时机带你走的,却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这个机会跟老鸨谈成这个条件……” 青山桂摇摇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菱儿却切齿地进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声道:“桂姐,我从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来找你,也是想要带你走的,但是你却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宁愿青姑娘死了,也不愿她被别人夺去。”菱儿愤恨地接话道,她的眉心紧拧,面色比平素更加苍白,双目好似一对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绝不会丢下我在闻香阁不管,自己一个人跟你逃走的……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发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个孤魂野鬼吧!”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辩解道,他惊慌得双手乱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说你要走也得回闻香阁找菱儿,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厮侮辱,你不愿跟我走,那时又有人过来了,我、我以为是派来带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后来我一直在水里找,可怎么也找不见你……” 青山桂看着手中这碟柳芽:“我总在想为何要采这柳芽,现在记起,原是那天晚间那人跟老鸨谈妥了条件后,老鸨为他摆花酒,让他把识得的人都请来,他却说你是读书人,爱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饮食,见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来采这……我与你的恩怨,也该在入这门前了结的。”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损的牌坊,平静地道:“这柳芽,就该是给你吃的。吃过它,你我便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说着,青山桂双手将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着就要过来拉她,立刻又被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按住肩膀,他挣脱不得,便回头去疯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个子对他的击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将男子拎了起来,朝柳公道:“柳公,现当如何处置?” “乓当”一声,盛满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将盖头蒙上,菱儿扶着她回到柳公身边,顿时四下里鼓乐齐奏,我的眼前霎时又恢复了方才那高耸的石牌坊和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一人高声喊道:“前面开路,新郎新娘进府!” 柳公和青山桂为首,看着那一行人鱼贯走入那牌坊里,我完全傻在那儿了,沿岸以及水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河面上似乎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模样。直到小武弹了我一个栗暴:“嗨!笨丫头醒醒!”我才醒悟过来,捂住额头:“干吗弹我?好疼的!” 姓陈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着青山桂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高个子的手,高个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脚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远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头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是何居心?我与你素不相识……”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纠缠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帮你们了断。”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从中来:“桂姐没死,桂姐嫁给那个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骗的她!” “你怎么死了还这么顽固?”桃三娘语重心长地叹了叹气:“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尸骨已经葬在水底,你难道忘了?菱儿知道青姑娘死后,也来投的河,而你,几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后也没上来。”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记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后水里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会走远,就在整个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么记不起来……” 桃三娘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虫子:“你也忘记秦家为何会家破人亡了吧?就因为秦桂姐的爹将她许配了别人,你气愤不过,便买通人到她那未过门的夫家,夜里勒死一个丫鬟,便讹说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将人杀害的,闹得官司很大。你以为这样秦家就能断了这门亲,可没想到秦家本是书香门第,秦老爷是个秀才,虽无官无职,却很重信义,他绝不相信那公子是这样歹人,所以不惜散尽了银钱帮其打场官司,后来你趁机又着人去秦家提亲,秦老爷不允,你怀恨在心,便将他家马车轮轴锯坏,秦老爷一日出门途中便坠车一命归天了。”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说出,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心狠手毒之人,但这男子面上无论怎么看来,也只是苦苦追着青山桂,只嚷嚷着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怜男人罢了……我头发里都感到一阵发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这时也唏嘘地摇摇头,放开这男人,问桃三娘道:“该如何处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进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这儿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河面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将他交给我吧……” “吓!”那声音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气,我登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宽远的河对面,黑暗里仿佛有个细高约数尺的长影子,只是河面的雾气很重,灯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桃三娘朗声答道:“原来是黑摄魂使,怎么恰好路过?” 对方半晌没有回声,只听见一阵阵异样的风“簌簌”刮过,猛地半空中一声“叮叮当当”的铁链子脆响,我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见一个东西迅速地在陈姓男子身上一卷,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见了。 回到欢香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诉我,这身陪嫁时的衣服不是凡间之物,是要还的,还有说起方才河对岸那用铁链锁走陈姓男子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专收恶鬼和迷路亡魂的黑无常,他不似白无常那般笑脸迎人,而总是阴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职任。 我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想来,若按桃三娘说的,这男子即使做了鬼,还是一如生前那般固执,苦苦追着青山桂不放,却不知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场婚嫁,却真是办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对生前死后的事全都忆起来了,还自己盖上红盖头,自然是愿意嫁给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晓得我没回来,连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无意间一摸枕头底下,竟摸出一只用银线刺绣着水纹的锦囊。打开来看时,里面有一颗拇指大白色喷香的丸子,后来问桃三娘,她告诉说这是河神府上给我的谢礼,让我好生带在身上,以后必有用处。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7章 五色饺(1) 眼下灾祸频发,世道混乱,风气禀赋因着人心变坏,往后想要安驻立地,恐怕都难上加难。你不管到哪儿,但凡记住不懈不怠、三思后行,与人忍、让为先,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 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节,大清早起来,娘起了香案,对着天地默默祷告一番,也是我两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祷告完了,又从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式的绢花、一小扎甘草,一边催促我快去淘米洗头,说今天就送我这木梳和绢花,甘草则是煮茶给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还特地攒下一块尺头,并赶做了几对僧鞋,待会儿要带着我和几个月大的弟弟,拿着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与那里的姑子做功德。 说起澄衣庵,那里的主持蕙赠师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据说很懂得治妇人病,因此这方圆一带的妇女都愿时常去庵里找她。她这人也乐善,身边原只收了一位二十余岁法名净玉的女徒弟,净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额十分难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干些庵里的力气活,管理着庵后面几亩菜地,最近才听闻蕙赠师父又新收了一个女子,是城里严大户家专门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岁上下,因为半年前严老夫人过世,她便剪了发立志要入空门,为老夫人超度,蕙赠师父念她心诚,便收纳为徒,取名玉叶。我家隔壁婶娘跟我们说过,这位玉叶尼姑生得那是俊俏,虽然年轻,性情却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严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学得一手好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饺,现在庵里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馈送香客的。 我洗好头梳好辫子,娘抱着弟弟,我拿着尺头和僧鞋,就出门了。 这时正好桃三娘站在欢香馆门前,看见我们便打了声招呼,一边叫何大进去拿些糕屑一边走过来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连忙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 桃三娘笑道:“俗话说‘六月六,吃了糕屑长了肉’,这是我刚才做好了的,掺了猪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纸包来,我娘就答谢着收下了,我们接着继续赶路。 从家到澄衣庵,大约有七八里路,我们在大毒日头底下走着,很快都汗流浃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来,娘只好一直哄着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时分,庵里香烟袅袅,今日到这儿的香客真不少。 娘与蕙赠师太还算熟络,因此径直去到她的净室,她这时正和几位女客在里面喝茶闲聊,我娘只好带我们坐在屋外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等。弟弟还是哭个不住,娘便解开怀给他喂奶,不一会儿屋里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位带着丫鬟和婆子的年轻夫人,我一眼看见丫鬟手里抱着一只奇特的红毛大猫,真是稀奇得紧,但那猫只是半寐着眼睛,似乎在人怀里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围。 师太送走了她们,才笑着过来请我们进去坐,我还一直伸着脖子去看那红猫,师太就笑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京城的人爱玩的,把猫毛用茜草染红罢了。” 我娘让我把尺头和僧鞋交给师太,她连连谢了,要留我们吃斋饭,我娘又拿出一些钱,请她给我弟弟在佛堂里点盏平安灯,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烧完香,那蕙赠师太又自顾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诚,让我抱着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团那儿念经。 因为前院人多,我便抱着弟弟从小门走到庵后,那都是净玉师父管理的菜园子,绕着园子半圈挖了一条小水沟,不知从哪儿引来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绿,煞是好看。 一个头皮乌青的尼姑正蹲在地边摘茄子,我走过去看,那小茄子才刚刚发紫,比拇指头粗大些罢了,她小心在意地连蒂一齐摘下来,装得满满一篮子,正待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我。果然不是净玉,她穿着一口钟的僧袍,显得肩胸平顺,身子瘦长,眉目也很清秀,想来就是新来的玉叶师父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笑笑,她也笑笑,便提着篮子走了,这时我娘找过来:“以为你跑哪儿去了,蕙赠师父要给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赶紧随我娘去,到了蕙赠师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里,已经等着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蕙赠师父坐在佛龛前,手持念珠,其他女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无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坏了什么泻肚子、孩子的爷爷刚过世……说个不停。 蕙赠师太看我们也来齐了,便念一声佛,众人都噤了声,她开始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在佛龛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后洒在每个孩子头上,我怀里的弟弟这时也乖乖的,不哭不闹,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洒完米,师太又从佛龛里拿出几张写满字迹又折成三角的纸,告诉女人们这都是经文,回去就给孩子缝在枕头里,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过一张,赶紧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赠师太才带我们从屋里出来,忽然一个男小厮跑来:“师父,我们家少爷来了。” “噢?严少爷来了?”蕙赠点点头,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先到斋堂去用斋,我随后就来。” 斋堂里并不宽敞,只是厨房外一间草顶的简陋屋子,不过收拾得整齐洁净,空气里有诱人的菜肴香气。玉叶尼姑请我们落座,端出沁凉的煮竹叶水让我们喝,然后又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碗热米饭和一小碟菜。我仔细看那碟菜,是盐豆豉焖煮的连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样子囫囵地过过滚油,萎黄的模样散发出特有的焦香。 这顿斋饭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却出奇地好。我们都吃完了,蕙赠师太还没来,玉叶又从厨房里端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笼屉,我伸颈一看,里面是一个个圆鼓鼓的饺子,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般大,但与一般的饺子不同,这饺子的口上敞开着,开出花一样五瓣,五瓣又分别是五种颜色,我再仔细看去,似乎分别是塞入绿的碎青菜、黄的熟鸡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丝、赭的酱腐干。 玉叶尼姑笑着道:“这是刚蒸得的饺子,待晾凉些,大家各带点回去,也是我们感谢施主的功德。” 蕙赠师太这时走了来,她身边跟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相貌堂堂的华衣男子,玉叶便朝两人合十一揖,口称:“师父,大少爷。” 蕙赠师太跟她说道:“小琥少爷昨夜又惊风病着了,大爷过来拿药。” 玉叶皱眉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总吃药也还是好一阵又不好一阵。” 蕙赠师太宽慰她道:“小少爷想吃你做的点心了。” “好,我这就去做。”玉叶说完又转身进厨房去了。 那男子又对蕙赠道:“师太这儿还有客人,我也不便在此久留,我还是到外面去等。” 蕙赠微笑地点点头,这时我怀里抱着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脸,众人看我弟弟可爱,都笑起来,引得那大少爷也回头来望了我们一眼。 吃完饭,我们每家人都分得了五个饺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时,我娘说因要答谢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将饺子分出两个,让我送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这个时候没客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前的核桃树上几只蝉在拖长声地叫个不停。 我拐到后院去,见桃三娘正在蒸红绿松糕,就是磨细的米面和糖,用老酵发透,分别拌入红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晒红绿也要做红绿糕才应节。 我跑过去:“三娘,天气这么热也不歇着?我娘让我给你送饺子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做的。” 桃三娘接过我递过来装饺子的布包,便让何二看着蒸笼,一边打开了布包看,忽然“扑哧”笑起来,我诧异地望着她:“三娘,你笑什么?” “想来这小师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饺子给我看:“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讲的‘五毒’么?” “三娘,什么是五毒?”我不懂。 “贪、嗔、痴、慢、疑……”桃三娘说着,把饺子重新包好,然后带着我走到欢香馆门前,将布包郑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树下。我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也就没问,然后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还要回家给弟弟洗尿布。 “那好,帮我谢谢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门,却正好看到一人骑着菊花青的大走骡,带着几个跑路的小厮停在门前,我一抬头看时,竟是方才就在庵里碰过面的那位严家大少爷。 一小厮上前来看门首招牌:“果然是欢香馆?那陈姨婆便是说在这儿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这里便是欢香馆,客官用饭?” 那严家大少爷从骡子上下来,径直进了店里,我则自顾回家去了。 傍晚时分,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竟来敲我家门,我为她开了门,她进来打量我一番,问我:“几岁了?” 我答她十二,她点点头,说要见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让了她进屋去坐,我则抱着弟弟在院子里和乌龟玩,不曾想没过半刻钟,就听见屋里爹赶那女人走:“个死迷了心的虔婆!滚!” 我从未听过爹这样骂人的,吓了一跳,怀里的弟弟也忽然“哇”一声哭起来,然后就看见那女人笑着一张脸走出来,嘴里还在说道:“莫急莫气!看你们也是好人家才找你们嘛,再好好想想吧,我改天再来……” “滚!我们不卖的!”屋里飞出一个茶壶,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哟”一声,但没受伤,她只好赶紧逃出门去,出了门外,又在那儿恨恨骂一句:“这等好事,你还莫以为一定落你们家头上哪!好几户人家都排着队等着,不过是多算上你家罢了!” 我爹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那女人吓得老鼠见猫似的赶紧跑走,我一边摇着怀里的弟弟,一边疑惑不解地问:“爹,她说什么?” 我爹沉着脸一言不发,把院门关上,便回屋里去。我预感到一种不祥,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害怕。 当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黄梅天时本是多雨水,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可不曾想,这大雨却一连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里的水也涨到与路面一般高,时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搅得泥浆似的颜色。有时风还特别大,听一些街坊说,那乡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风雨打得稀烂,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开始不好过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这些日也同样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为饭馆的生意差,说来也是天候不好,菜市里买不到好货,菜瓜被雨水泡得烂芯叶黄不新鲜,但这就罢了,甚至有哪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泛滥而淹死的鸡鸭捞起来收拾干净,拿到菜市上当好禽肉卖,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价钱比以往更贵两倍都不止。 我听一些晚间来欢香馆喝酒喝茶的街坊议论,说起以前有那年成很坏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粮食价要涨,居心不良的人为降低本钱,赚多一点是一点,便去把一种城外哪个山上挖来的白土块用火焙干了,掺入面粉里卖,有人买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结涩了肠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还有那更凶荒的,没吃的人刮树皮、煮树叶、扫草籽也都不算什么,老天爷还要降下时疫,病死的躺倒路上的到处都是,而那饿疯的人还跟野狗似的围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着死…… “吓!”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而桃三娘对这类话头却从来不搭一句的。 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买盐酱,远远就听见一阵响锣“当当当”,原来是一个人在敲锣嚷嚷着耍戏,待走到近前去看,却被这人的长相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他赤着的上身精瘦,皮肤很黑,左边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长着个大如竹篓的肉瘿,若是乍眼一看,会以为他肩上搭着个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边卖肉的人嫌他丑陋,挥着手里的砍肉刀对他喊:“去去去!莫挡着我的档!长个毒疮还不知道去哪儿挺尸……”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对卖肉的话并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脸地大声道:“我这可不是毒疮!列位可仔细听好咯!”他扔下锣,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瘿:“这里面还藏着灵猴哩!灵猴会吹个笛子哟!” 果然,他话一说完,就听见一阵悦耳悠扬的笛声响起,只是声音发闷,似乎就是那大瘿里面发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缠着双手,在地上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时而又朝众人点点头眯着眼睛笑或做鬼脸,众人都被那个神奇的笛声唬住了,纷纷围作一圈看着他。耍戏的人见围拢的人渐渐多了,便装腔作势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个三月前,小人半夜睡梦撒夜尿时,竟见到个猴子,醒来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这么个瘿!”他用手比了个大圆圈,很多人被他说话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这麻刁利却皱起眉头来:“我起初只当臭虫咬了,起来时就觉得发痒,可手贱哪,我一摸……你猜怎么着?”他一手响亮地打了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不摸还好,一摸就出事了!这瘿子里有人说话!” 就在这时,那大瘿“噗”一声裂开来,从里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黑东西跃上半空,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再定睛一看,那黑东西在半空翻一个身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真的是一只瘦干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举着一条手臂喊着人话:“吾乃鬼愁潭灵猴!未卜先知天下事,尔等有何疑惑,尽管道来,吾可指点一二!” 看着小猴的滑稽样,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大笑起来,有人逗趣道:“这是使的什么障眼法?你若是灵猴,可说说这雨何时会停么?” 旁边那卖肉的也道:“若你能说出我今天卖肉赚得多少,我便送你个猪鼻子何妨?” “呔!大胆!吾乃灵猴上仙,你给我说什么猪鼻?”那猴子气得在地上跳来跳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耍戏的麻刁利故意战战兢兢地问道:“敢问灵猴上仙,您可说说今日是晴是雨?”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8章 五色饺(2) 小猴子的手不知从哪儿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道:“待我问问。”说完,把笛子放到嘴边,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听的乐声,围观的众人忍不住拍起手来。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里“嘀嘀咕咕”一阵,忽然大喊一声:“不下!今日这一方施水的白龙因与太湖龙王下棋输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龙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赶不及来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时辰,必得待到今夜子时一刻整。” “哎呀呀!原来如此!”麻刁利用夸张的语气大声喊完,又捡起响锣开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滚撒欢,一时又挠挠头脚,一时又翻腾到半空龇牙咧嘴。有人起哄道:“灵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听到这话,却老道似的闭上眼,把笛子当棍子一样杵着地,嘴里像刚才那样“嘀嘀咕咕”一阵,猛一睁眼,大喝一声道:“六月六后百虫生,尔等若不尽早以厚礼进献刘猛将军、蝗蝻太尉,便等着讨苦来受吧!” “吓?”众人先是一愣,不过接着又大笑起来:“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样子逗得发笑,要说六月六,本来就是要祭祀虫王的,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见众人都在笑,竟生气了,瘦小的脚跺着地:“今年天道不顺,百虫应气势大,寻常祭祀已没有大用,需备三牲血食,满城遍插五色旗,请我灵猴开坛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众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有说:“原来要请你这小猴子做灵官么?桃木剑可有一尺多长,恐怕你还搬不动吧?” “呔!出言不逊!”猴子气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则在一旁哀求劝解它莫要生气。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后被人一搭肩膀,我回头一看,却是澄衣庵的玉叶尼姑。 我正想合十手掌问声好,玉叶尼姑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我的衣服低声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过一条街来,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气太热,她那光头上都是汗,我正想问,她就正色对我道:“我认得你是那日来过庵里的小施主,施主你可离那猴远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叶眉头深皱:“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来到我们庵里求宿,我师父看他可怜,又生着疮病,便让他住在菜地那头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却赖着不走了,还说要师父收留他做工吃饭,我师父不允,他便说耍戏,就从疮里出来那猴,几句话说不合,那猴便撒泼混叫,师父没法,才让净玉师姐将他们赶走,当晚我们才睡下不久,就听得外面嘈杂,我们一出来,就看见那猴子蹿上屋顶,骂着跑走的,再看院子里的柴火全被倒上水,厨房里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厕里舀来污秽,泼得四处都是,就连我们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吓?”我惊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会说人话,这本就是古怪至极的事。”玉叶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开远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只当看个热闹,我不好当面嚷嚷出来,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师父说它怕不是什么邪物的。” “好、好。”我连忙答应道。 “我也不能耽搁了,师父让我正午之前回去的。”玉叶尼姑说完便走了。我买了盐酱,往回走时也不敢再看那猴戏,急急回了家,把盐酱放下,便去欢香馆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厨房里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焖肉,就是将肥瘦均匀的花肉切小方块,油炸一炸,然后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约能放入五六块肉,然后入掺水的酱油腌八成满,再入少许黄酒和糖、盐、小茴,便盖好,黄泥涂口封固,入锅焖时必须要到肉块酥烂为止,有时若有梅干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没敢打搅她,便在一旁看着,待到她将要把手头的事忙完时,我才去外面倒了一杯茶来递给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围裙上抹干净手接过杯子笑道:“来,还是出去说话,厨房里实在闷人。” 我想起方才那猴子说的话,便忍不住问道:“三娘,方才菜市那边有个猴子说,今日江都城不会下雨了,因为施雨的白龙去和太湖龙王下棋输了,有这回事吗?” 桃三娘一怔:“这是哪门子怪话?” 我抬头看天,天空连日来堆积的层云略有消散,已有几分阳光透下来:“那猴子会说人话,而且它还预测说施雨的白龙要去替太湖龙王做事,因此今日没得空闲来江都下雨了。” “呵,哪来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摇摇头笑道,一边拉着我到前面去,我着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是真的呢,刚才澄衣庵的玉叶师父悄悄跟我说的,她们因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里还跑到她们庵中捣乱,还骂人骂得可凶了。” “哦?竟有这事?”桃三娘有点意外,不过我知道她向来不爱管闲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说什么了。 午间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行色匆忙的脚夫,他们只点了两样简单的下饭菜和汤饭,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来,现在的生意着实显得冷清。不过,午饭时过后,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里见过的严大户家的大少爷却忽然来到店里。 “哎?这位不是严大爷?”桃三娘认得他,赶紧走过去招呼。 严大爷进来点点头时,恰好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坐下来后,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则望着我笑问她:“这小丫头怎么在你这儿?” 桃三娘觑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时来帮我做事。大爷想用点什么?” 严大爷却没有接三娘的话,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几下,又道:“若换上绫、绸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样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点怯,站在那儿不敢动,桃三娘道:“她呀,从小便是野丫头吧,到处疯跑的,只是干活还行,手脚麻利的。” 严大爷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听桃三娘的话,便笑:“身子强壮些好,我那小弟多年卧病在床,就缺个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气又倔强,家里的丫鬟没有一个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时,千万般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他。” “呵,严大爷确是有担当呢,外头的事、家里的事都上心。严大爷可是吃过饭了?用些点心么?我那儿有刚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过的,点心上几样来吧!”严大少点头,然后却转而问我:“我听说你十二了?” 我点点头。 “家里兄弟姊妹几个?” 我有点慌,舌头好像打结了似的:“有、有个弟弟。” “呵,别怕,我就随便问问。”那严大爷笑着说完,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小厮,他就转头去和那小厮说话了,我趁机逃也似的离开欢香馆。 竹枝儿巷口那棵大柳树上附着一个人,我乍一看吓一跳,仔细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脚并用地抱着树干,似乎在捉蝉。 我因为方才严大爷说的话,心里忐忑不安的,也没工夫理他,只是垂头走过去,不曾想他却叫住我:“嗨!笨丫头!这只蝉叫得最大声,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烦。” 我抬头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继续往家门走。 他“噌”地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捏着那只蝉:“你要不要?” 我摇摇头,那蝉在他手里更拼命嘶叫着,我觉得可怜,便说:“放了它吧,它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吗?”小武将信将疑的样子,我从他手里拿过蝉,一松手,那蝉果然挥着翅膀“刷”地飞跑掉了,我说:“你看,它立刻躲你远远的了。” “噢……”小武望着那蝉飞走的方向有点茫然,我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却忽然拉着我说:“这么热的天窝在家里热死了,去小秦淮抓鱼吧?” 我皱眉道:“那河里都臭了。” 正说着,就看见那天来过我家又被我爹骂走的中年女人从柳青街的一头匆匆走来,看着她进欢香馆,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么,难怪那天爹会那么生气,是严家要买我回去当丫头么?爹不会卖我的,我也不会离开家的……我正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里正堵着难受,看见他那样子,气不由就不打一处来:“烦人!讨厌!”我冲他大声骂完,便冲进家去,“砰”地把门关上了。 娘在灯下一针一针缝着给弟弟的肚兜,上面有红红的鲤鱼戏水莲,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篮里,手抓着自己的脚往嘴里送,想起他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只好给他吃磨细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点不娇气的,越来越白胖壮实了。 我守在竹篮边看着弟弟发呆,今晚屋外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打雷下雨,连风声都没有,支起的窗户望出去是黢黑一片。 “咳、咳”,娘发出几声轻咳,把我从失神中拉回来,我便站起身去倒来一碗水:“娘,你最近经常有点咳嗽。” 娘接过喝了几口,摇摇头:“不碍事。” “生药铺的谭承哥哥说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如明日去买些?”我问。 娘“扑哧”一声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馋的丫头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气结:“我是真的这么听说的,怎是我嘴馋了?找什么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着止住我:“你弟弟该尿了,去把他,别尿在里面了。” “噢。”我只好答应去做。 这时屋外传来开门声,是爹,娘赶紧放下活计拿起灯出去迎,却听她忽然惊呼道:“吓!你的手怎么了?” 我抱着弟弟也赶紧跑出去看,只见爹的左手包着一大块,灯下还能看见斑斑血迹,爹勉强笑了笑道:“不碍事,今儿做活儿没留神,锤子砸到了。” “砸成怎样?伤得厉害么?”我娘吓得不轻,我爹不禁笑话她:“一点小伤,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就是指甲翻了,流点血。” 我怀里的弟弟这时忽然闹起别扭起来,嘴巴扁着小腿蹬着,怕是想尿吧!我赶紧抱着他出去院子里对着一丛韭菜边把他尿,就听得爹娘在屋里说话―― “……又来找我说那事……十五两……” “你答应了?”我娘的声音很焦急。 “……我跟他们说……”我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得不清,后面他说什么我就更听不见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进去,这时乌龟慢悠悠地爬到我脚边,我便抱着弟弟坐在墙根下,一边拿起乌龟逗我弟弟,一边又不由得竖着耳朵听屋里面爹娘说话,没注意到我弟弟这时候看见什么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乌龟的脖子,乌龟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来―― “吓!”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幸好乌龟已经立刻松口了,我赶紧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没有受伤,屋里我娘听见哭声立刻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告诉说被乌龟咬了指头,娘赶紧把弟弟抱进屋里对着光看,还好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出血,指头红红的,她一迭声埋怨我道:“当心着点,小孩儿的骨头都是脆骨,万一咬掉了指头可是长不回的……” 我没敢反驳,偷眼看我爹,他只是脸色阴沉地走到另一个屋子去。我觉得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似的气闷,听我娘说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待在屋檐底下,看着乌龟还是那么慢悠悠地在菜地边上爬来爬去,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着伞到欢香馆去,桃三娘正坐在柜台边擦一堆酒杯,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也想找块布帮她擦,她却示意不用了,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月儿,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摇摇头,她又笑道:“我也听说了的,那严家想要买你去伺候二少爷。” 我一惊:“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点点头:“严少爷昨日来约的那陈姨婆,就是说这事,先前她就给他列出好几家人家的女孩,严少爷却恰好看见你了,便觉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其实好多和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要紧事缺钱或年景不好没饭吃,把女孩卖给大户人家周转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进去做个粗使丫头,不过一二年、三四年,家里再有了钱或到年纪嫁人,也就赎回来了,但是任谁也不想离开家到那不认识的深宅大院里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别担心吧,我听说那陈姨婆找你爹说了几次,他都没答应的。” “真的?”我心里一阵雀跃。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跑进店里来,头上包着包头,但从头到脚穿着一口钟的罩袍,打了伞也全身湿淋淋的,转过来一看,却是玉叶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十:“对不起施主,请、请借宝地暂避一避。” 我惊呼:“玉叶师父?” “小妹妹,原来是你。”玉叶尼姑惊讶地认出我来。 “原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给师父倒杯茶。” “不、不,已经叨扰了,不敢再麻烦。”玉叶连忙推辞。 桃三娘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那天月儿的娘还送了两个小师父做的饺子给我,说来我也算是受过小师父的舍惠。不过……今天一直下着这么大雨,小师父为何还跑出来?” 玉叶解下包头,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水,神色掩不住惊慌:“不,我今天必须来严家送东西,可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着我,我只好绕了路跑到这边来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说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只猴子?” 玉叶点点头,又焦急地往外望了望,但是外面漫天“哗哗”的水花飞溅,阴沉一片,半个鬼影也没有。 “我刚才明明看见它跟着我,就在那边巷子口,还朝我龇牙。”玉叶惊魂未定,我拉着她:“师父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亲手给她倒一杯热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叶尼姑刚在一张桌前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外面就又急匆匆奔进来一个人:“哎!师太你果真在这儿,那厢有急事,你快跟我来。”不由分说就拉起玉叶往外走,玉叶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来:“你干吗?放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69章 五色饺(3) 我愕然之余看清眼前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着衣服,不过喉咙和胸前还能看见那大瘿裂开的老皮,我连忙拦住:“你不要拉师父的手啊!师父是出家人!” 幸好这时何大出现,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顿时痛得大叫起来,只得松了手。 桃三娘呵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个什么样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们、你们管得着么?多管闲事……”旁边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吓得又后退一步,嘴上仍强硬道:“这尼姑欠了我银子,我要找她还钱也不行?” “你、你净胡说!”玉叶气得结结巴巴的。 “笑话,澄衣庵的师父怎会欠你的钱?”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慑于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出去,因此便缠着手在那儿来回走着盯着玉叶,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赶他,桃三娘却制止住:“让他在这儿等着,看他能等到什么时候。”说完便带着我和玉叶尼姑到里面靠柜台的桌子坐下,重新炖上一壶好芽茶:“这种鬼天气也不会有客人来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着,时不时朝外头看,又焦急地望着我们这边,但何大一直守在那儿,他不敢过来,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怪异,玉叶尼姑低声道:“他是听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问:“小师父你又怎会惹到那猴子?” 玉叶只好将昨天给我说过的那番话又详细地说了一遍给桃三娘听,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她还提到那猴子性情邪淫,留他们住下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时,玉叶起身以后一个人上茅厕,那猴子突然从暗处跳出来抱着她,她挣扎半天,幸好净玉赶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们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从麻刁利身上的大瘿里出来的,但麻刁利求蕙赠师父收留,又说要耍戏,那猴子当场就在里面蹦出来,蕙赠师父觉得实在古怪,所以坚决不肯应允,由此结下的怨恨,后来蕙赠师父将庵里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刚经》拿出来供在佛堂里,猴子就没有再进庵里捣乱,可玉叶昨天在菜市上出现还拉着我走开,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终于又被它逮到空隙跟踪而至。 “可是总在这儿耗着也不是办法。”玉叶眉头深锁:“多谢老板娘帮忙,不如你再借我一把刀,我带着防身?”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会是它的对手?况且你也说了,那是只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说了,现在外面风大雨大,你迟一点回去你师父也不会说什么,待会儿雨小了,我让何大送你走。” 玉叶尼姑也乱了分寸,只好答应。 我看看外面的天,这雨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从柜子里拿出小鱼干和酱瓜条让我们当零嘴吃,一边就和玉叶尼姑闲话起家常。 说起玉叶尼姑是从小在严家长大的,父母都是严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为她乖巧,小时候就被老夫人挑选到身边,由大点的丫头调教着,后来再长大一点,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边最贴心的人,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着,但严家这样的大户,不免人多口杂,她也是厌烦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斋念佛,她便也学着一起吃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断了尘念,愿入空门。 “小师父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严大少爷我见过两次,想必他也有儿女了吧?” 玉叶点头:“大少爷已到而立之年,有个六岁大的小姐。” “噢,听说小少爷身子不好?那严家可是净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问。 “小琥少爷其实宅心仁厚,只是身体病弱,总窝在屋子里,时间长了,自然心情烦闷吧!再说他聪明好读书,以后若能调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话下的。”说到这儿,玉叶就闭了嘴,再不肯多说严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话头,继续喝茶。 麻刁利在那儿等得急了,便朝这边怒瞪着眼,屋外的雨水也渐渐小了。桃三娘突然好像想起什么,起身到橱里拿出一个二斤左右的瓷酒壶,酒壶没有封口,只用一个木塞塞着,桃三娘拿给玉叶看:“这是我今年新酿的素酒,里面还放有松花,驱邪逼凶,你带上它走。”说到这儿,桃三娘更压低声道:“我给你用包袱包一下,待会儿那猴子若跟着,你就把这个遗落在地上,它必定会捡起察看,待发现是酒,就会顾着喝酒不记得追你了,你可趁机脱身赶快回去。” 玉叶也没旁的法子,就点头答应了,桃三娘给她包好,她就拿着走出门去。何大一直盯着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见玉叶出门来也先不敢造次,玉叶就打起伞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不声不响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门口看着那麻刁利,他并没有追上玉叶,只是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禁奇怪地问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进这儿,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师父出去的吧?现在你让小师父回去,用酒就能摆脱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么妖怪?” 桃三娘反问我:“你不是说,那猴子自称黔西鬼愁潭灵猴么?它就是那里来的吧?” “那它为何紧追着小师父不放?” 桃三娘摇头说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灾祸,邪魅猖狂。这尼姑倒是个不俗的清净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说罢她就进屋去,继续擦那堆酒杯。 严家大少爷的小厮跑来传话说大少爷晚饭时要到欢香馆来,请桃三娘预先准备好几样精细饭菜,还特地不忘嘱咐一句,大少爷爱吃鸭脑,请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发好的天目笋干,笋味最鲜,用剁下的鸡脚和鸭掌、肥瘦适宜的切小方块五花肉一起焖炖笋干,不放酱油糖醋,两个时辰后,笋肉汁就会如酪一样浓稠鲜白,再用这笋肉汁去滚鸭脑和嫩豆腐。 何二负责做一道鳜鱼,据桃三娘说烹制这鱼不好糟也不好腌,就直接收拾干净以后,碟面衬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后整条清蒸,临出锅时倒入滚油煮的酱油和葱花即可。另外还有茶油炒的鹌鹑、蘸糟油葱酱吃的白片鸡、芯里嵌入肉糜烩的小青菜,还有砂锅烧的肉排骨和剥皮芋艿,我帮着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头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严大少爷照旧骑着他那匹菊花青大骡,到了门前,何大引进围栏边最宽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后面偷看,他却是只身一人,许是他请的人还没到吧? 严少爷的小厮拿进来一个大包袱,严少爷就让他摆在椅子上,然后自己一个人喝着茶静静等着。过了约莫一刻钟,我就看见我爹从外面走进店里,他径直走到严少爷所坐着的桌前,严少爷让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惊,便更加屏息静气地偷听他们说话。 我爹一坐下来,那严少爷就跟何大说:“酒和菜都端上来吧!” 我爹却止住他道:“严大爷,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严少爷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说。”他的小厮便很识趣地给我爹倒上茶。 “我已经与贱内商量过了,我这女儿虽然是小家小户养的闺女,粗鄙不堪,但家里还不到缺那口饭的地步,因此,请大爷另寻一家吧!”我爹站起身朝严大少拱手一揖。 严少爷抬手拦住他:“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势让我爹再坐下:“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该叫她去找你谈。”这时桃三娘带着李二端菜出去了,严大爷叫桃三娘再烫壶好酒来,然后继续道:“想是那女人没和你说清楚,我想买你家闺女,其实并不是让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听说过的,我母亲刚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现在掌家,忙于外面事务,再难分身照顾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为他物色一个贴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严大爷说得十分诚恳,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答话。 “我就是知道你们家人品很好,与街坊邻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儿我也见过,难得的大方有礼数,绝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气模样,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来,我保证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平日只需照顾我幼弟的饮食起居,或伴着读书便罢,我会让全家的人都当她与小姐一样看待。”严少爷亲自为我爹倒上酒:“来,先敬你这一杯。” 我爹谢过严少爷,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严少爷又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听说你最近刚添了个儿子,真是恭喜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里准备了两块夏布,给你小儿做几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来:“严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何况……” 严少爷微微笑道:“何况你还并没答应把女儿卖与我家?呵,莫急,我并没有强买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慎重想想。” 我爹才又坐下了,严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快尝尝那些菜,我在暗处看着,有点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亏的,也不知爹最后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就在这时,欢香馆后院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把我惊了一跳,回头去看,就见麻刁利如火烧眉毛似的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他一看见桃三娘就“扑通”跪地,一迭声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错愕地看着他:“哎?你不是白天那个……” “那老猴不敢到您这儿来,您必是有法力可以制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我被那老猴拘着,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还要听它差遣任它摆布……但凡有半个不字,就使出法术让我全身痛痒难忍,不得不从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个开饭馆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寻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说到这儿真的哭起来了,鼻涕眼泪满面横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进来,只让我进,后来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机问的它,它说它不敢得罪您。”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声音越大,赶紧赔笑道:“这样吧,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店里还有客人,你这样吵会影响我做生意,你不愿意出去,那你就在这儿坐坐。”她指了指磨盘旁边的大石。麻刁利乖乖点头:“只要您不赶我出去,您说的话小的照办就是……” 桃三娘过来拉我:“你来帮我拣豆子吧!现在买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没心肝的人掺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应着去做了,没有继续听那严大少和我爹的谈话。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后,桃三娘才让麻刁利进前面坐了,还吩咐何二专给他煮一碗面,自己则走到柜台里算账,也没问他什么关于那猴子的话。麻刁利一直局促不安地望着桃三娘,我拣完豆子出来,桃三娘又留我吃饭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柜台前:“您能说说……我怎样才能脱离那猴子么?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来,我真的不愿再听那畜生使唤了。您帮帮我!” 桃三娘诧异地道:“你说想待在这里,我就让你待在这儿了;但你说要脱离那猴子,我怎知你该怎么办呢?我更未见过它,你一个大男人既被个猴子拘住,我一个女人难道就有法子么?” “我、我不是没试过,”麻刁利说到这里,脸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拧结起来:“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么,我只要动起这样的心思,它就会突然扑到我身上对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无比,我根本抵抗不过,您看,”他拨起额头的乱发让桃三娘看:“这道疤才刚合拢上的,就是我逃跑时那老猴将我推进沟里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惹上那畜生……它还逼着我带着它离开家,把我当个牲口似的,赶路时就变个大瘿长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没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抢,我真受够了!” 麻刁利的样子不像说谎,看来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轻,不知桃三娘会不会松口帮他?我转向她,她仍是面色如常:“这位小哥,看来你是与那畜生有缘啊?不然它怎单看中你?” “老板娘您还不信我么?我真的不是说笑。”麻刁利急得跺脚:“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跟个娼妇约定去鬼愁潭边见面……好事做到一半时我便听人唤我名字,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回家以后睡觉时就梦见这老猴来找我,醒来就长这瘿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应它便什么事也没有。”说到这儿,麻刁利还“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对他的举动并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帮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帮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详了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你把上衣脱下来。” “是。”麻刁利赶紧脱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瘿子的干皮。 桃三娘问:“扯得掉么?” “撕过,连着肉呢,没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说你夜里到那个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身上碰到不寻常的东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后边山里的一处深潭,自小我们就爱到那水边玩儿,但村子里的老人不让去,尤其说是天黑之后,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里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与那娼妇行事,躺那地上觉得湿漉漉的,那些天一直干冷的,没下过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缠上你。”桃三娘道:“现在那些毛已经进了你肉里,后来你可觉得又疼又痒?那就是了,那猴毛从肉里长出这一片皮来,你想摆脱它,就得把这块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儿,它可都能找到你。” “吓?”麻刁利瞪大眼睛:“这大块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么?就没别的法子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0章 五色饺(4) “呵,你也打不过那猴子,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法子?”桃三娘一边说着话,已经把柜台里的东西收拾好。何二把饭菜端出来,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则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想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脚:“割了就割了吧,只要能摆脱那畜生……”然后他朝桃三娘道:“拿刀来,我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个眼色,何二便转身进后院去拿刀,何大从一口大坛里舀出满满一汤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面前。麻刁利双手接过酒,我看他额头都是汗,但他果然没有迟疑,分作几口就喝干了,打了几个酒嗝,脸顿时红得像关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过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会割,让他来,保证你不疼。” 我端着饭碗,听着这些话便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一点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做声,我只好点点头。 麻刁利摊开双臂,闭上眼:“来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这妖猴一刀两断!”麻刁利像是给自己壮胆,说得很大声。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着道,何二便开始下刀了。我看着那柄刀斜着挨着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点没叫出来。麻刁利也是闭着眼,但很快他就诧异地睁眼看着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见那皮下渐渐露出鲜红的肉色来,但麻刁利丝毫没有知觉似的,只是半张着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买回猪肉时,也是这般起猪皮的。 不多几下,麻刁利身上的那连着血和肉的大块皮就被割下来了,麻刁利看着身上一大块伤口,桃三娘笑问他:“疼么?” 麻刁利茫然地摇摇头:“不疼。” 桃三娘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卷绷布,让何大给麻刁利将上半身都绑好,然后叫李二在后院给他收拾一间小屋让他睡觉,说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气攻心还是当真很困累,点点头,也不多话就随李二进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吓得一直不敢做声,看何二从地上捡起那块皮肉,桃三娘笑道:“你们说那猴精现在会在哪儿?还未醒酒吧?” 何大沉声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点头:“八成是。”她拿出一个空瓦罐,让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进瓦罐里,无意中看见我坐在一边,手里还端着一碗饭发愣,便笑道:“月儿怎么今天吃不下饭?” 我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手里那个罐子,一时还未听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蓦然惊觉:“啊?” “月儿是不是累了?还是今天何二叔烧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着我笑道。 “不、不累,”我连忙摇摇头:“何二叔烧的菜很好吃……”我赶紧低头往嘴里扒饭;拿眼偷看三娘,她正把那盛着皮肉的瓦罐用盖子盖上,李二从后面又拿出烧红了炭的风炉,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炉子上烧。我胃里一阵翻腾:“三、三娘,你想做什么?” 桃三娘笑道:“这里面,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让它在江都待久,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之后,桃三娘就坚决要我回家了,我只好回来。家里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着他,爹在自己的小屋里磨着木头,据说要给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脸,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着了。 第二天,天色阴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饭收拾干净了,正打算出门去欢香馆,娘喊住我,给我一包东西:“送去给澄衣庵的蕙赠师父,里面是一吊钱和几顶僧帽,为你弟弟点平安灯的油资,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过东西,拿上雨伞出门去。 这些天河水泛滥,导致一些路边的沟渠也是水涨淤塞,有时还能看见老鼠和家禽的尸体在水里半浮半沉,发出阵阵恶臭。我捂着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时,一辆骡子车飞快地在我身边跑过去,幸好我躲闪得及,没有被车轮子溅上泥点。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骡车跑这样急,就看见那骡车在前面“噔”一下,轮子在一个水坑里被什么陷住了,拉车的骡子身子一歪,车子差点没翻过去,幸好马夫及时稳住。车里传出一个婆子的声音喊道:“怎么回事?” “轮子陷住了。”马夫甩着鞭赶着骡子用力拉,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拉不动。马夫没法子,便回头道:“怕是不行,要不请夫人先下来?等我把车子推过去才走得。” “蠢货!”车里那婆子探出头来骂了一句,然后便下车,再扶着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下来。我一看,车里的夫人手里抱着一只红猫,不正是那天在庵里见过的那位么?蕙赠师太还说那红猫只是茜草染的,今天这么巧她也去庵里? 路上泥泞,那位夫人身边的丫鬟小心地扶着她:“奶奶,那块地方干净点,您到那儿站着,别污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着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怀里的红猫依然是半寐着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样煞是可人疼爱。 马夫好不容易把车轮从水坑里抬出来,她们正准备上车去,忽然斜刺里刮起一股湿风。 我抬头望天,一朵黑云压下来,天色顿时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赶紧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谁知拐过一条巷子,远远就看见那骡车的车篷上多了个黑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只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车篷上的布,吓!它想干什么?难道想钻进车里去? 我的脚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车,只是盯着那猴子的动作,也许因为路面凹凸不平,马车一路震荡着,所以车里的人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车篷撕开个口子,然后钻进去,车里的人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我看着那车渐行渐远。 当我到了庵门前,天下起一阵急雨,我一边打起伞一边往那门下跑,站在门檐下,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喵”一声,我循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湿淋淋的小怪东西蹲在石狮子座下,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 我再仔细一看,难怪觉着奇怪,是毛色大红的猫,但它全身的毛滴着脏兮兮的泥水,全贴在身上,显得瘦小又可怜。我惊讶道:“你不是刚才那位夫人手里抱的那只吗?怎么这会儿就成这副模样了?” 猫看着我又“喵”了一声,但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进去看看,你别跑远了。”我对猫说完,便转身进庵里去。 蕙赠师太的小佛堂里,那位年轻夫人抱着红猫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与师太说着话,我不敢进去打扰,只是疑惑那夫人手里竟还有一只红猫?与先前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就连那半寐着眼的神情都丝毫没有差别,难道门外那只是凑巧的另一只红猫?我在门外踌躇着,恰好净玉师太走来:“哎?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连忙对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 “那你进去说话,没事的,看你身上都湿了。”净玉笑着道。 蕙赠师太在屋里问:“什么事?” 净玉便帮我答道:“师父,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来送她弟弟的灯油钱。” “进来吧。”蕙赠师太喊我进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也不敢看那只红猫。蕙赠师太接过我的包袱,打开来看:“呵,你娘的针黹就是细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说,我收下了,灯一直点着,保你弟弟少些灾难。” 旁边那夫人一直端详着我,忽然问道:“这就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么?” “是啊,夫人认得她?”蕙赠师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摇摇头,目光仍在我身上来回打转:“果然是个标致女孩儿……”她身旁的婆子插话道:“难怪大少爷说相中她了。” “呵,原来如此。”蕙赠师太点点头,对我说:“月儿,这位是严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脑子里一时还是空白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二夫人是严家老爷的妾,严家老夫人死后,老爷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姨太太,年轻貌美,虽然不管家,但家里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颜色,严家大少爷对她也是敬个三分,从不敢得罪。 我告辞要走,二夫人却说外面下着雨,让我留下来一块吃完斋饭再走。我忙不迭推辞,蕙赠师太便说:“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数落,那你就说是我留的你,她就不会说什么了。” 我不由得觑了一眼二夫人手里的猫,心忖我只是害怕它罢了,但口上不敢说出来,只好顺应她们的话点点头。 二夫人又问我:“在家都帮你娘做什么活?针黹学了多久?” 我一一老实回答了,她又让我伸出双手来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还是有点福气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裤脚,她又摇头:“脚却有点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连忙说要去厨房给玉叶师父帮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雨稍住了,我打伞走到厨房,一口大蒸笼里正冒出腾腾热气,玉叶尼姑站在另一个灶边炸着腐皮结子,结子里还绕着一根豆角,与腐皮打成个活扣似的,黄绿相间,十分好看,我朝她合十双手道:“小师父。” 玉叶看见我,很有些惊喜:“小月施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我挽起袖子:“我帮你做些什么?”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摆摆就得。”玉叶尼姑客气地道:“昨天多亏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壶酒就摆脱了那猴子。哎,虽然不知它几时还会出现,我已经跟师父说了,但师父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知该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里暗暗一惊,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玉叶师父,方才我来的路上,好像也看见那猴子了。”然后我就把刚才我看见的情由向她说了一遍。 “你怀疑二夫人手里那只红猫是猴子变的?”玉叶沉吟了半晌:“这可如何是好?那猫是二夫人向老爷厮缠了多日,老爷才托人替她在京城买来的,她一直视若珍宝,若跟她直说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门外去看看那猫还在不在,我认得它的。”玉叶说着,把锅里的东西都捞起来盛好,就带我出门去看。那猫果然还在,它似乎也认得玉叶,一看见她,它就“喵喵”叫着走过来围着她的脚下打转,玉叶把它抓起:“果真是你么?” 那猫全身瑟瑟发抖,叫个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么?” 玉叶笑道:“换毛时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实比红的看起来更好。” 玉叶便把猫带回庵里,把它擦干了水,暂时关在小柴房中。回到厨房,玉叶想到一个法子,她把蒸笼里蒸好的包子拿出两个放在碗里,然后把包子底下掰开一点,拿来烧菜的米酒倒进去,直到酒把包子里外都泡透了,我问她:“这是做什么?” “姑且试试吧,让那猴子吃,兴许它酗酒。”玉叶也没多大把握:“已经用过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会再上当。” 蕙赠师太与二夫人来了,她们两人入座,我便帮着布菜。 二夫人把猫放在地上,还不忘叫丫鬟拿出个藤编的小球让它玩,但那猫对球毫不在意,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厨房,默不作声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菜都上好,玉叶尼姑才走出来,和二夫人寒暄几句,就借故说道:“我记得小红也吃包子、饺子,我去拿两个喂它。”便进厨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来,放在红猫面前。 那猫也不叫唤,仍只是眯着眼蹲在那里,二夫人笑道:“这小红,嘴巴都被我喂刁了,每天都一条鱼呢,来了庵里吃素,它恐怕不习惯。” 我手心捏着一把汗,看看玉叶,玉叶伸手去摸那猫的脑袋:“多日不见,小红对我也生疏了。”正说到这儿,那猫忽然咆哮一声张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叶躲得快,但她也吓得赶紧站起身:“小红几时变得这么凶?” 二夫人笑起来:“小红不许淘气。” 玉叶躲进厨房去了,我也找个借口跟进去,她皱眉对我道:“这只猫看起来不对,肯定不是小红,看来真是那猴子变的也未可知……” 我心里害怕起来:“怎么办?” “不知道。”她也六神无主。 我透过厨房的小窗户往外偷望,却见那红猫低头去嗅那碗里的包子,我赶紧低声喊玉叶:“小师父,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红猫果然吃起酒包子来,我和玉叶面面相觑,我说:“这一点酒能醉倒它么?” 玉叶紧张地咬着下唇,摇摇头。 然后我又端着一碟包子出去,蕙赠师太她们已经快吃完了,二夫人问:“今天没蒸五色饺么?” 我摇摇头:“好像没见。” 二夫人又低头去看猫,惊讶道:“小红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红猫吃完,也不舔爪子,听见二夫人说它,便转过头来,往她身上一扑,二夫人推开它道:“别抓坏了我的裙子。” 红猫顿时好像被惹恼了,它四肢抓着地,眼睛瞪着二夫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二夫人吓了一跳:“小红这是怎么了?” 红猫的爪尖全露出来了,它再一次扑向二夫人,二夫人手边正有一碗热汤,看见红猫的样子,她下意识就把手一拨,那碗汤正好倒扣下来,全部洒在红猫身上,红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滚到地上,又翻了好几个圈,二夫人惊呼道:“小红!” 哪知那红猫在地上滚完就面目全非了,全身红毛也瞬间变成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缩着,猫头眼看着成了猴头―― “呀!”旁边那丫鬟先发出一声惊叫,二夫人差点没倒后摔在地上。那猴子现出原形,便跺着脚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妇竟敢如此无礼!吾乃鬼愁潭灵猴大人是也!” 蕙赠师太大喝道:“又是你这妖猴……”但她一句话没说完,那猴子就跃上桌面,接连将碟子和碗都一气乱扔乱砸:“汝等愚妇该死!汝等该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疯了一样大骂大闹,二夫人和她跟来的丫鬟、婆子都吓得畏缩到一边,蕙赠师太一身都被泼上饭菜和油水,也狼狈地退后到一边。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1章 五色饺(5) 就在众人都乱作一团时,净玉尼姑拿着一把扫帚赶来了。她也不多话,举起扫帚就拍那猴,猴子灵敏,立刻就跳开,她再一横扫,猴子又躲开,但净玉尼姑好像已经算计好似的,说时迟那时快,从衣服里拿出一块布“啪”地甩在猴子头上,只听猴子一声尖叫,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块带有血渍的污秽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将布从身上抖开,但我看见它的头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烟,似乎被灼烧到一样,这时屋里的玉叶端着一口大锅出来,喊一句:“你们快让开!”“哗”地一下,锅里滚烫的水就泼在猴子身上,猴子发出更大一声惨叫,但它也顾不得疼了,立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净玉大喊:“别让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看时,那猴子像影子一样快地越过墙头出去了,玉叶急道:“师姐别追吧?谅它不敢再来。” “不行!那畜生记仇。”厨房边就有一个小门,净玉师太说着就从那门里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着她后面去看。那门外是一条通往前门的小路,小路两端都没有猴子的踪迹,净玉师太便径直追到前门来,意外地,庵门前站着一个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着一身惯常的青蓝色小碎花衣衫,裹着药斑布的包头,手里捧着一个小瓦罐,一手正合在盖子上,旁边何大提着一个食盒,并为她打着伞。看见我们,她转过头来展颜一笑:“月儿,你怎么也在这儿?” 净玉尼姑收住脚步,朝她合十双手一揖,桃三娘也笑着回一下礼:“看见师父你就太好了,我这里做了三十个馒头供佛的,请师父收下。” 何大把食盒递给净玉,净玉没有接:“女施主,我师父正在庵里,你可自行进去亲手交给她。” “不了,我这想起正有急事,还是请小师父代为收下吧!”桃三娘说完,何大就把食盒有点强硬地递到净玉手里。净玉有点茫然,我便在一旁帮腔道:“师父,这位是我家对面的饭馆老板娘,她绝没有别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谢谢女施主。”净玉接过食盒,神情还有点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测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围再找不到那猴,净玉只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诉蕙赠师太,玉叶听说是桃三娘来了,连说可惜没能看见她当面道谢。倒是那受了惊吓的二夫人,此时玉叶已经把她原本的红猫拿出来,大致说了来龙去脉,她吓坏了,连忙跑去佛堂烧香,看她也没工夫注意我了,我赶紧向众人告辞走了。 出了庵门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会来,所以走得很慢。她手里仍拿着那个瓦罐,我认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来皮的那个,方才那猴子不见了,莫非已经被桃三娘收在瓦罐里?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点,别滑倒了。” 我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雨水,顾不得那么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着反问:“你说呢?” 我盯着瓦罐:“真的在这里面么?这罐子那么小……怎么处置它啊?” “我还没想好。”桃三娘说着,我们便往回走。回到欢香馆,她让何二搅来湿泥,将罐口封住。麻刁利还在店里,他说什么也不相信猴子已经被桃三娘收在这么小的瓦罐里,看着桃三娘在后院挖一个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担心着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会被它打个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会他,埋好瓦罐,就忙别的去了。 我回到家中,家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乌龟在屋檐下趴着,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正觉得奇怪,隔壁家的婶娘隔着矮墙跟我说道:“月儿啊,你这会子才回来啊?方才打雷的时候,你弟弟被惊着了,全身都抽起来,脸憋得发紫,眼睛都翻白了,别提多吓人!你娘吓得都哭了,我让你娘赶紧带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刚帮忙去找的你爹,现在应该都在谭大夫那儿呢!” “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声谢就往谭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哗哗”地落下,我虽带着伞,但也被淋得狼狈不堪。到了谭大夫的生药铺里,正看见谭大夫的侄子谭承站在门边,看见我便说:“你怎么才来?” 我娘抱着弟弟坐在屋里的榻上,谭大夫正拿银针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过去,俯身看弟弟的脸色,还是煞白的,眼睛紧闭,双手也用力抓着。我娘脸上不断淌着泪,我便伸手去给她抹掉,我娘低声骂道:“去澄衣庵怎么就去了这大半日?又是路上贪玩闲逛去了?” 我连忙摆手:“不、不,是蕙赠师太留我做点事……”我娘也没工夫仔细听我解释,又低下头去担忧地看着弟弟:“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见醒来啊?” 谭大夫也用手擦擦额头的汗说:“往常小儿这种状况的,灌半颗苏合香丸也就没事了,你这小儿今番有些凶险。” 谭大夫这话一出口,我娘都呆了,这时我爹从外面进来,问道:“谭大夫,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幺儿平素也康健活泼的,怎么一下子就……” 谭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额:“过半个时辰再灌半颗苏合香丸试试吧,不行的话,你们去找别家大夫看看?广延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带最有名的名医,据说到他手里,死了也能活过来,但他诊金收得很贵,所以向来只替富家贵人看病。爹叹了口气,打断谭大夫的话道:“再说吧!”半晌,他又想起什么:“月儿,随爹去家拿银子,我待会儿还要赶回主顾那儿,方才出来急了,榔头扔下就跑,半句话也来不及留。” 我娘点了头,我便随爹出来,走到半路,一驾骡车过来,在我们身边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纳闷,就看见严家大少爷拨开帘子:“方才路过你家,听邻居说你家小儿病了,我正担心呢,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我爹连忙抱拳向他一揖:“区区小事,怎敢让严大爷操心?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哎,这不过举手之劳。”严大爷摆摆手:“我已经让人去跟胡大夫说了,你家小儿若在这里看不好,就请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诊金你也不用管,我这儿都先付了。” “这不必费心……”我爹刚开口推辞,严大爷就正色道:“这种事情就不要客气了,不满周岁的孩儿得了病那都有莫测的凶险,好的话就轻易能好起来,不好时半日就能丢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听我一句劝。” 我爹面有难色,但也一时不知怎么答对才好,那严大爷放下帘子,骡车自顾走了。我不敢做声,我爹也什么都没说,我随着他一路闷闷地回了家。 箱子里除了两颗散碎银子,就只有一小把铜钱了。我爹给我衣袋里揣好银子,摸摸我的头,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担心地道:“爹,你怎么了?” 我爹却又摇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 我只好答应着出来,心里竟不自觉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如果能现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儿,也许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伤心死的。不过严大爷为何会这么帮我们家?他是要买我回去做丫鬟吧?严家有钱,爱买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会就为了这个,要对我们家这么好吧?……我胡思乱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处小武突然走出来,我和他差点撞个满怀。小武一看见是我,便笑道:“呵!笨丫头,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对他发脾气了,还大声骂他烦人讨厌,他现在也并不在意的模样,就觉得心里一阵愧疚,看着他那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我便道:“下雨天,你怎么也不打伞?”说着,我就把手里的伞往他头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头笑道:“湿着才好,湿着舒服。” “噢。”我记挂着娘和弟弟,就说:“我还要去谭大夫的生药铺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后:“我刚就打那边来,你娘抱着你弟弟上了严家的骡车,好像是往盐阜街那边去了。” “啊?”我一惊:“你看错了吧?” “没看错啊!”小武搔搔后脑。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2章 五色饺(6) 我还是有点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药铺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经不在了,谭大夫指着广延街的方向让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小武的话。再赶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见严家的那辆骡车停在门口,严家的小厮认得我,就引着我进里面,严大爷正坐在一张凉榻上喝茶,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从一扇屏风后传来,空气里还有一阵浓郁的煲药气味。我顾不得向严大爷行礼,径直奔向屏风,只见娘蹲在一张藤床边,我弟弟身上脱得光光的,颜色已经缓和过来,正“哇哇”大哭呢,藤床边的药煲冒出的熏人药气源源不断地飘拂在弟弟身上,旁边站着个大夫模样的人说道:“熏通了这口气就没事了,方才他已吃过苏合香丸,加上这药力一蒸,势必就无碍的。” 我娘一迭声地感谢他,看见我来了,便让我快把银子拿出来给胡大夫,胡大夫摆摆手:“严大爷已经给过了。” 我娘便拉着我去向严大爷道谢,严大爷连忙阻止我们:“桃大嫂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也是今天凑巧听到这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还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严大爷丝毫没有提及买我的事,心里不由又有点纳闷,后来胡大夫又开了几丸药,细细嘱咐我娘回去该如何注意照顾我弟弟,严大爷又执意用骡车送了我们回家。 到家时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赶回来了,看见弟弟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看见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借故去做晚饭,就出了屋子,天色阴沉沉压着,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样。我默默地做完晚饭,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就出了门去找桃三娘。 欢香馆里依旧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叶尼姑却在,说是来还中午那盛馒头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谢。看见我来,她很高兴地拉着我坐,对桃三娘说:“我第一次看见月儿时,就觉得这丫头真是生得好聪慧可人的模样,想来严大爷和我想的一样。” “吓?”我听玉叶的话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着我,没说什么。 玉叶又拿着我的手说:“你放心,去了严家不会让你吃苦的,只让你在小琥少爷的房里,他写字你就给研研墨,闷了你俩就说说话,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只需知冷知热在旁边提点着就是,粗重活都有别的丫鬟婆子干。” 我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玉叶笑了:“也是,大少爷和你爹爹还没谈妥呢,我跟你说这些还早了点。”完后,门口来了一辆骡车,就是我白天坐过的严家那辆,玉叶便告辞上车走了。 我看着她走,竟不由叹了一口气,桃三娘坐到我身边:“哎,小小年纪就学会叹气了?”接着她又宽慰我道:“你爹娘不管做下什么决定,旁人是无法改变的;再说眼下灾祸频发,世道混乱,风气禀赋因着人心变坏,也日渐削薄了,一人一身,往后想要安驻立地,恐怕都难上加难,你不管到哪儿,但凡记住不懈不怠、三思后行,与人忍、让为先,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俗话也说无缘不聚,你若能得失心淡些,时候到了,也许便有分晓。” 我用力点点头,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这番话的含义,但又觉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这时,有两位客人进了门,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们,我到后面帮忙,直到亥时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店里又没什么事,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坐着发呆,一时想起那个麻刁利来,昨晚开始就不见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这儿,就看见麻刁利从外面进来,用脚挑起一张凳子,拉到门边坐下,一条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张望着,还不忘回头喊李二给他拿一碟炸蚕豆吃。李二照他的话做了,他又让李二给他拿壶凉茶来,李二倒是没脾气,也拿给他了,麻刁利便哼着调子往嘴里扔蚕豆继续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四处张望时,正好看见我,忽然冲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经颠颠地走过来,坐我旁边喜滋滋跟我说道:“闺女,你知道待会儿谁过来吗?” 我摇摇头。 他转着脸打量我,嘴巴“啧啧”道:“闺女,看不出来啊,有出息的,咱以后都在严家做事,你可别忘了提携我呀!” 我更诧异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什么?” 他笑着摆摆手:“待会儿严大爷过来,让我先在这儿等着他。” “噢……”我还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午间,严家马车果然来了,里面下来的竟然还有我爹。他二人进店来,麻刁利连忙过去把严大爷引到靠窗围栏的大桌子,我爹看见我,我看见他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笑着对我道:“月儿,回家收拾点贴身要带的东西,待会儿……跟严大爷家去吧?” “……哪儿去?” “严家……去……”我爹做手势让我回家收拾东西,也不看我,就和严大爷坐下了,严大爷就笑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再走。”然后桃三娘走来,他便说:“这儿老板娘的手艺真不是虚传的,家里的厨子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口味啊!” 我不知哪儿来的想法,只觉得一股热从脚涌上头,我“扑通”跪在地上,对严大爷和我爹说:“大少爷,这顿饭,请让我做吧!请我爹娘都吃这一顿饭,就当……是我给我爹娘的辞行,往后……怕是见面的机会少了……” 我爹的脸色紫胀的:“你……这么没规矩……”他好像想叱责我,但这些话出口却一点也不凶狠。严大爷止住他,叹道:“果然是个心地实在的丫头,你就去做吧!” 我连忙磕了头,不多说什么,挽起袖子就到后院去了。 因为不是预先订好的饭菜,现炒的就不能准备太多时间,我就拿厨房里现成的,先做拌菜肉丝,有焙香的虾米绒碎、水焯的茭白丝和香菇丝,旺火翻炒刚熟的猪肉丝,拌匀在一起然后撒点芝麻就好;接着用一条鲈鱼,我把它起了肉,切片,用何二事先熬好的鸡汤,加入火腿丝、香蕈丝、姜丝做了一道鲈鱼羹;我娘爱吃鸡,但平时嫌贵是极少买的,我请何二替我杀好然后斩块,我把它入笋块、花椒、甜酱红烧了,余下的那些鸡血、鸡肝、鸡肫等,则用酒和酱油、葱头炒了,分盘端上去。 我在忙活的间隙朝前面偷看了一眼,娘抱着弟弟也已经来了,严家的小厮正在那儿逗弟弟玩呢!我忍不住眼睛酸酸的,再烧好木耳豆腐、炒青菜,桃三娘拿出几个鸽子蛋给我,让我看着怎么做,我想了想,便把它敲出来打稠,调冰糖水然后上锅里炖……这是给弟弟吃的,我忍着没往下想,但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做好最后一道点心,我自己端了笼屉出去,是五色饺。 娘把我拉到身边,勉强笑着道:“去了严家,便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偷懒了……”我点点头。 严大爷许是怕我娘说下去会哭,就笑呵呵地道:“你之前这些菜烧得好啊,看来我家的厨子该辞掉了,他连你这个小丫头的手艺都比不过……这饺子蒸得跟玉叶师父的看起来差不多,我先尝尝有何不同!”他夹起一个吃进嘴里,嚼了几下却皱起眉头,我道:“这饺子里分别裹的绿的是酸菜、黄的甜橘饼、白的是苦笋、红的椒干、黑的是盐酱瓜。” 严大爷一口全吐了出来,看着我:“这……” 我道:“这道点心,我想请爹娘品尝,不然……眼下我也不知该如何表明心意……” 我爹叹了口气,夹起一个饺子细细慢嚼了,我娘看着我,眼眶都红的,但她也不敢哭,也只得夹起一个吃了。看他们吃罢,我便告辞回家收拾东西,除了一身换洗的衣裳,还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绢花,是六月六姑姑节时娘给的,我现在甫想起来,竟觉得心里难言地酸楚,走出院子时,就看见乌龟趴在门槛边砖上看着我,我抹了一把眼泪抓起它:“怎能少了你?” 爹娘噙着泪送我上了严家的骡车,我忍不住看一眼一起送行的桃三娘,她微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点点头,便进了车帘子里。车夫吆喝起来时,我听见弟弟“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暗暗用手掐了掐大腿,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低头看膝盖上的乌龟,它正用一双绿豆般滴溜圆的眼睛仰头望着我,我不禁把它紧紧抱进怀里。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3章 红禧饼(1) 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红禧饼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红事冲喜的缘故一样。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红禧饼,因此才能这么顺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 这严家,据说原籍苏州府长洲县,祖上曾在京城里做过扇子的生意,后来因为粗通文墨,便渐渐与一些文人雅士往来,尤其是交际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谈不俗、颇有学问的人物,与京里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来,跟厂里的公公也能说得上话,后又没几年,他便考取了一名进士,次年选拔更给他擎了通州县的签,到通州去做了知县。林县官重情义,就叫严家这位祖上也一同随往通州安置经营,这一住就是十年,竟挣下过百万的家资。林知县后来因为政绩卓著,复调回京师任职,可严家这位大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所以无心再费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扬一带的好风光人景,于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带着一众家人奴仆到了江都,在城里买下倚水的一块地,盖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乐业,严家现在的老爷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后,老爷看厌俗世,想踏实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将当家的全副担子都交到严家大少爷手中,这才是第三代。 而严家的二少爷,今年十四岁,据说自小就聪明好学、个性稳重,因此深得严家老夫人疼爱,珍视若宝;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为了让他读书安静,调养身体,老夫人在世时就让他单独搬到西边的一套单独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襁褓时起就带他的奶母和外间洒扫房屋的婆子外,配给他的丫鬟他哪一个也不中意,或说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气碍眼,老夫人还在时,时常就打发贴身的大丫头玉香,也就是后来出了家的玉叶尼姑过来照料一下,现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没有好的丫鬟能担待这事,严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合计过后,决定专为二少爷买一个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干的,以后若能真正贴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为“房里人”―― 这些都是我来了严家之后,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听说,慢慢才完全明白过来的。起初的我,还并不知道严家大少爷为何会那样费心思去说动我爹,要买了我来这儿。 我到了严家,从西北角一个侧门下车,严大爷这会儿早不见了踪影,只有门里一个包着蓝印包头的婆子接我下了车来,笑吟吟地对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妈。” “唐妈。”我紧紧抱着包袱和乌龟,向她弯一弯腰。 “随我来吧。”她领着我进了门里,一面又问我:“吃饭了么?”我答:“吃过了。” 转入一条回廊,她就告诉我那边那间屋子就是厨房,而这条路是往后花园去的。到了一个花厅,檐下挂着一只红冠绿身子的大鹦鹉,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唐妈笑说:“这鸟儿是二夫人养的,二夫人平素就爱养这些畜生逗乐。” 第一次走进严家二少爷严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圆石头铺的弯曲小径,中央挖的一个水池,四周垒着怪石,当中养着鱼和莲花,屋子前面种着一棵高过屋顶的木兰,一树绿叶葱茏。 唐妈让我站住,她先去禀告一声,正巧屋里一个身量矮胖但是面圆红润、气色和蔼的婆子掀帘子出来,看见唐妈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这就领来了?” “领来了。”唐妈点头,回头对我道:“这是二少爷的奶母韩奶奶。” 我便行个礼喊一声:“韩奶奶。” “噢,你姓什么?叫什么?”韩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问。 “我姓桃,爹娘给取的小名叫月儿。”我答道。 “好,你随我进来。”韩奶奶招手,我便跟着她进去,可一脚才跨过门槛,韩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脚在这毯子上蹭干净,从外面进来,鞋子上都沾着泥水。” 我只得仔细把脚在进门的毯子上来回蹭了几下,一抬头,面前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大幅画着白云松柏的墨画,我还未待看仔细,耳边就听见韩奶奶轻轻嗽了嗽嗓子,我赶紧又低下头随她身后往里走,里面靠窗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一个穿着常服束着发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书在看。 “少爷,大少爷给你买的丫头带来了。”韩奶奶对那少年说道,我这时紧张得只低头看着地面。 那少年似乎也没怎么细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劳烦奶娘您带她去先安置吧!” 韩奶奶就带了我出来,重新仔细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便也低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在看我手里的乌龟。此刻乌龟的头和四肢全都缩进壳里,看起来就是光溜溜一个龟壳,她便问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只好答道:“是、是我养的乌龟……” 韩奶奶也就不说什么,带我顺着檐下走到这排屋子的尽头拐角处,推开最末的一间小屋的门,随着她指给我看,屋子极小,似乎是新收拾出来才当做卧室用的,里面摆了一张半旧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经铺好席子、被子以及枕头,还有一张方桌,却正好将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韩奶奶轻轻拍我的肩:“一开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这屋子,贴身要用的东西也先放这里,按规矩往后你应睡在少爷寝室外屋那厢的帘子后面,夜里少爷或吃药或喝水,才能喊得着人。” “是。”我点头,之后她又叮嘱了我好些细节,让我把包袱和乌龟放下,重新去洗了脸和手,才带我回到少爷读书的屋子这边来,在门外她就问我:“会烹茶么?” 我怔了怔,才点头:“会的。” 韩奶奶又故意道:“少爷脾胃不太好。” 我听出她在试验我,便答:“喝团茶不伤脾胃,略加点姜还可祛风散暑邪。” “哦?”韩奶奶笑了,引我到檐下的一角去,那里有专门的小灶和风炉:“你来做吧!” 烧茶的铫子、茶具一应俱全,韩奶奶打开一个木柜,里面有一排贮茶的锡罐,各个打开给我看,有的茶我是认得的,有些却不认得,没有姜,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随桃三娘学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壶茶,倒好一杯后,照韩奶奶的示意,双手捧到屋里去给二少爷。 那少年仍专致看着书,我捧茶到他身边他眉毛也没抬起一下,我低声道:“二、二少爷,请用茶。” “放着吧。”少年还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赶紧出来,韩奶奶问我:“少爷尝了吗?” 我摇摇头,然后我又倒了另一杯递给韩奶奶,韩奶奶抿了两口,似乎还算满意,又问我家住哪儿?几个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听我说到柳青街和竹枝儿巷,就问那里是否有一家饭馆叫欢香馆,老板娘是北方过来的人,治厨烹调十分了得?我连忙说:“欢香馆与我家最近,桃三娘不但饭菜做得好,酒糖糕饼做得更好,中秋、重阳的时候,大家街坊都要买她的点心吃才算过节呢!” “是这么着,那我就把家里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韩奶奶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是她的亲生儿子过几天就要娶亲,那位新媳妇也是严家的下人,名叫玉灵,当初同样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没了以后,玉香出家,她就跟随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性大,对老夫人身边过来的丫鬟更是没什么好气,主仆间不合,便干脆让她择婿嫁人了事。 韩奶奶要找桃三娘做的是婚庆时摆设和分送的“红禧饼”,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后,还要同吃一个这种饼,表明团圆甜美,因此这饼也成了婚嫁仪式上最不能马虎的一样吃食。韩奶奶喝完茶就出去了,临走还不忘叮嘱我好生待在这儿,少爷若有事叫人的话,记得答应等等。 面对这片陌生而安静的庭院,我不敢随意多走一步,便在灶边的板凳上坐着,双手撑着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乌龟竟从那边屋子里爬了出来,我看它四下里东张西望一番,就慢腾腾地往我这边过来,许是这里情景陌生,只认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脚边,我抓起它来,低声说:“到了这里你可不许乱跑了,万一被他们拿去炖汤怎么办?” 乌龟眨了眨它那双明亮的小绿豆眼儿,似乎并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叶子逗它玩。这时候远处的长廊有人声传来,我赶紧把乌龟藏在草丛里。走过来的是唐妈,她提着食盒立在檐下,看见我还站在这儿,便招手叫我过去,低声对我道:“韩奶奶出去前,没告诉你要在申时二刻来厨房拿点心?” 我只好摇摇头:“没有。” 唐妈微皱眉道:“以后要记住,虽然每日三餐都由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但申时二刻,你就得到厨房来拿点心,夜宵或者你这里小灶做,或者到厨房做,少爷身体不好,往往食欲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后你可要在这方面特别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过唐妈手里的食盒拿进屋里去,按照唐妈指示,在一张桌子上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蜜酥、一碗红豆汤。唐妈又低声告诉我说:“你摆好碗筷,就去请少爷出来用点心,他如果说等等,你就过一阵子再进去问,如果他说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边橱里放着,晚上少爷都不吃的话,你就可以自行处置,或吃或倒掉,记得了?” 我点头,唐妈这才拿着空食盒走了。我对着桌上的食物发了会儿愣,还是只好硬着头皮进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竟已经伏在桌面睡着了,我之前给他端进去的茶,似乎没有碰过,窗外微微吹进的风把他手边的书页吹得轻轻翻过去。我想还是不要吵醒他,便转身出去,不曾想我刚走到门边,那少年却醒来:“茶凉了,替我换一杯来。” 我回身去拿茶杯,并且询问道:“厨下送来了点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书本:“不必了,你换茶来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书不离手,也不晓得他看的是什么,更难怪他老母亲在世时对他这般牵挂,他的身量看来比我高不了多少,面容清瘦,眼眶下有些乌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热茶送进去,他正在桌上展开一张纸,问我:“会研墨么?” 我以前曾在欢香馆看过来吃饭的读书人写过字,因此点点头,他又问:“识字么?” 我摇摇头:“只认得几个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么的?”少年似乎皱了皱眉。 “我爹是木匠……”我的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少年也就不多说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后让我研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么。可写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笔,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沉吟起来。 窗外忽然“噼里啪啦”落下大颗的雨点来,打在窗棂上,我怕打坏了窗户纸,赶紧放下墨条去关窗,少年却止住我道:“让它开着吧!” 我一愣,少年的目光投向窗外,一蓬兰草间正跳出一只被雨水吓惊了的癞蛤蟆,发出“呱呱”几声,躲到屋檐底下去避雨。少年望着这情景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转身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张白纸,重新换笔蘸墨,在纸上几笔就勾画出一道道兰草的长叶,一只背上长疙瘩、扁着大嘴的白肚癞蛤蟆蹲在叶下,随着水墨在白纸上微有晕润,仿佛真像是雨中濡湿的情景,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少年画完,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晦下来,隐约的闷雷就像在人的头顶滚过,我想起该去点盏灯,但灯台旁边没有火石,韩奶奶走时也没告诉我放哪儿了,我也不敢问。 少年的目光又对着窗外出神,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他就这样成了泥塑不会动一样,真不知那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我再看他刚画好的画,觉得那蛤蟆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活的,那半翻的眼跟刚才那只真的被雨水惊吓到时,一瞬间抬眼望天的神情是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些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但从这窗户看不到是谁,我便走出去,看见唐妈打着伞一脸惊慌站在那儿。她看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说道:“月儿,韩奶奶出事了,方才下大雨时她正从外面回来,车子翻了,她人从车上滚下来,把腿摔断了。” “啊?”我吓了一跳,这一会儿不到的工夫怎么就出了这样的意外?我赶紧问:“她家不是就要办喜事了么?出了这事可怎么办?” 唐妈为难地摇头:“那事还另说,这院里平时就她照顾少爷的饮食起居呢,她这下子受伤,至少也得将养一两个月吧,你又刚来,很多事都不晓得,可怎好……” 我问:“这事也得告诉二少爷吧?” 唐妈点头,那少年站在屋里正拿着画在吹干,听完唐妈的话,他却并没有十分惊讶,只是叹了一口气,神色有点黯然,唐妈便说:“这小月姑娘刚来,恐怕不周到,少爷……” 少年却摇头笑了笑打断她的话:“不碍事,还请你抽空替我去探望奶娘一下,不必她挂心我,只是好好养伤。” 唐妈一迭声答应着走了,我送她出门,她仍不忘叮嘱我小心这个注意那个,还说她会经常过来帮忙,但我心里倒觉得这位少爷似乎不像别人口中说得那么乖僻难伺候,不过韩奶奶受伤了,势必这里的事都得我来整理,我想起应该去找点灯的火石,可刚一进屋,就看见那少年正把那幅癞蛤蟆画拿火点着,我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 少年看着画烧起来,烧到那只癞蛤蟆时,觑了我一眼:“你看不见么?” “看见什么?”我奇怪道。 “没什么……”少年的目光又落在燃烧的纸上,纸又落到地上,慢慢燃尽,我赶紧去找湿布来擦拭,少年则坐回书桌上,神情若有所思。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4章 红禧饼(2) 雨越下越大,夜色仿佛也因此提前降临了,屋里黑憧憧的,风摇着外面的树杈,却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书桌边的墙上摇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时间看见半个人的影子在那书架边露出来――之所以说是半个人,是因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书架的阴影里,而露出来的一半脸虽然看不清五官,却好像正望向我这边,我闭一闭眼再看,影子就不见了。 我点亮了灯,少年又唤我把冷掉的茶水换来热的,我把点心也端进来,他吃了一点,我正要转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对了,你叫……什么?” 我愣了愣:“月儿,桃月儿。” 少年转过脸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后,我身后什么也没有啊!我回头去看,却见乌龟正费力地爬过门槛,进到屋里来。我下意识想去把乌龟藏起来,但估计那少年已经看见了,我讪讪地对少年道:“这……是我养的乌龟……” “是你带来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赶紧过去把乌龟抓起来:“我不会再让它进屋的。”就连忙出去了,刚把乌龟藏回我睡觉的小屋去,就见唐妈提着食盒又来了,是送晚饭。 我接过食盒,唐妈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里,将饭菜一一摆出来:一碗颜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鳅汤、一碟虾油卤萝卜、一碗豆干和一碗米饭。 我疑惑这饭菜怎么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饭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饭,心里有点怕他看见这样的饭菜会不会发脾气,可他走来,坐在桌前,环顾了一下几道菜,却似乎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觉得他那笑意里有点怪,也不敢多问。 看着少年不声不响地就着萝卜豆干扒完一碗饭,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还觉得这里陌生、紧张,所以一点不觉得饿,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着空食盒送回厨房,因为听唐妈说,按照家里规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爷没吃完的饭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厨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厨房,唐妈和几个我不认得的男女在那儿围坐一桌吃饭,唐妈看见我,就向其他人介绍我就是二少爷房里新来的丫头,然后让我也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那几个人都对我干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 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妈旁边胡乱吃了半碗饭,他们就吃完开始收拾,我赶紧起来,看见唐妈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点莫名其妙,随她到外面院子里。她看看前后没人,才小声问我:“少爷刚才吃饭时有没有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韩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讨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养红猫的年轻夫人。 “二夫人不喜欢小琥少爷。”唐妈在我耳边悄声道。 “噢……”我还是似懂非懂。 “韩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气,”唐妈解释道:“老夫人去世后,家里的厨子也换成二夫人家乡来的亲戚了,有时候他们为讨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爷的事……韩奶奶下午刚摔跤,他们晚上就给二少爷做了这样饭菜去,真是的。” 我听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说这位二少爷难容人也难伺候么?但他方才对饭菜一点也没说什么。 唐妈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说你要留点心,老爷年事已高,这些琐碎小事他是不管不问的,对二夫人的话又比较听从。那大少爷当家,外头的事很多,大少奶奶虽然也照顾家里,但对二夫人,是长辈,她也没办法……有些人也阳奉阴违的,加上韩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顾少爷的身体才是。他是读书人,脾性自然与我们不同,有些话他也不屑得去说,唉,先前他就和一般人也合不来,现在既然有了你来……”说到这儿,她微微叹了口气,摸摸我的额发:“你也年纪小呢,这些事你也难梳理啊!” 我一时语塞,虽向来都听说大户人家家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不曾想现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妈这一番话让我心里陡然生出更多烦难杂绪,根本无从明白。 雨终于停了,夜晚的庭院难得地幽静清爽下来,有蛙鸣和虫叫。我守在小灶边,拿蒲扇赶着蚊虫,一边看外面木兰树缝隙间的月色。 方才随二少爷去老爷的房里问过安,我按照规矩是一并进去拜见他老人家,给他磕头。那严老爷的模样倒与我想的不一样,他年纪虽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张凉榻上拿着根烟杆抽着,看见二少爷进来,就坐起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我跪下给他磕头,他也笑呵呵地点头,并且对同样是来请安的大少奶奶说:“叫裁缝来替她做两身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个皮肤白皙、圆脸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脸颊两边的笑窝,很爽朗和善的感觉。她听严老爷这样说完,就一迭声地答应,并且笑着过来拉我起身,旁边一个老妈子却提醒我道:“你也得谢过少奶奶啊?”我赶紧又向她磕头。旁边的二夫人摇着扇子,随便说起之前在澄衣庵见过我的话,二少爷也都不说什么,只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辞出来了,我跟着他后面回这边院子,他一路神情总是淡漠的,在水池边站住看了一会儿鱼,就又回书房去了。 月光落在树上,那叶子间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时候会有一阵小风,水珠就坠掉下来,在地上发出几乎不可分辨的声响。 乌龟在我脚边缓慢地爬来爬去,有时候又爬到我的脚面上,我低头看看它,它也仰头看着我,我忽然想起该做点茶了,于是重新扇亮了炭炉,在已凉的旧茶里加点水,再放入一点冰糖和甘草烧滚。我自己先尝了尝,味道还行,放凉一点会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着,这时有人打着灯笼走进院子来,我仔细看清,却是个穿着浅黄比甲、不认识的女子。看见我,她就对我一笑:“你就是新来的小月姑娘?” 我点点头,女子走到我面前,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才看见她提着的是个食盒。她把灯笼递到我手里,就开始把食盒打开,将一包包东西拿出来,并且告诉我她叫玉灵,就是韩奶奶的儿媳妇,韩奶奶受伤了,却很记挂着二少爷,特地命她送来点心和一些备用的食物。 我辨别了一下,分别是几包大红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还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几色糕点,我小小惊呼道:“是三娘做的蔷薇糕和莲心果?” 女子点头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请欢香馆的老板娘做红禧饼,看见她刚出锅的这些糕点都很好,就特地买回来想给少爷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还好东西都没坏。” 我鼻子忽然没来由有点酸酸的,只得对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进去给少爷尝尝。” 等我出来,女子已经熟练地把东西都摆进木柜了,她又叮嘱我道:“少爷看书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里都会给少爷熬粥,她让我告诉你,千万别忘了。” 我点点头,玉灵看起来不如玉叶尼姑俊秀,但她温柔细致,说话语调也软软的,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觉得亲近的人。她告辞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几步,圆石小径上雨后湿滑,她叫我不要送了,可还没走远几步,她就“哎呀”一声,我连忙去看,只见她跌坐在地上,灯笼也掉了,火烛把纸都烧起来,我赶紧去扶她:“玉灵姐姐,摔到哪儿了?” 她苦着脸,裙子也因为坐在地上而弄脏了,指着前面:“方才那边月亮门下有一个人露了一下就不见了,我顾着看她就没注意脚下……” 屋里那少年也闻声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见是玉灵摔倒了,却没说什么,我则紧劝她把裙子擦擦,玉灵也只好这样,我疑惑道:“刚才是谁在那边啊?” 玉灵摇摇头:“没看清,也许是厨房或者后院哪家的杂役丫头吧?夜里乱跑。” 少年站在门边看着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脸色:“以后晚上不要到这儿来!”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皱着眉头,语气也像是十分嫌恶,再不看玉灵一眼,甩袖进屋去:“烦死了!” 我顿时气结:“玉灵姐是给你送东西来的……”玉灵却一把拉住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再说了,我也发现我没资格对这少年这样说话,只好生生把话咽下去。 玉灵悄声宽慰我道:“少爷脾气不太好,你可记得别惹他不高兴啊!”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愤愤不平。 玉灵走后,我把刚晾好的茶端进去给他,他仍在那儿看书,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爷,用些点心么?” 他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由更加气结,索性出去了。 二少爷一直看书看到夜里子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边干打瞌睡,他走来,我才一下惊醒,赶紧问他要什么,他却摇摇头,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干净的布出去给他,他擦了手、脸就回屋睡觉了。我并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着他自己脱了外衣,正要脱中衣的时候,见我站在旁边不动,他疑惑地觑了我一眼,我顿时从未有过地尴尬起来,转头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听见没什么声音,才又进去。他已经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灯,关好门,拿了外面那盏蜡烛,也胡乱洗漱一遍后,回到我自己睡觉的小屋去。 我摸黑躺下来,觉得这榻怎的这般硬,而且小屋里这般狭窄……乌龟在我枕边伏着不动,想也是瞌睡着。门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点怕,明明已经很困,但头挨在枕头上,脑子里却反而清醒,想起爹、娘和弟弟,这个时候弟弟往往会闹着吃奶或者不肯睡觉,娘就会哼曲儿哄着他……我喉咙里发涩,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流到枕头上,乌龟似乎也感觉到,一对小绿豆眼儿睁开看着我,我用手按在它凉凉的龟壳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来几日,多得唐妈时时过来提点,玉灵有时也来传话或送点什么,从她们那里我大致便晓得了该如何伺候二少爷、如何打理这院子里的生活:每天清早约卯时二刻,只要听到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庭院,我就马上起床,收拾好后去打水,伺候二少爷起床。原本我并不会替男子梳头,但有一早玉灵专程过来教了我,我按她说的用自己的头发试了几遍,才学会了。 只是每日厨下送来的几餐饭食总让我心里惴惴不安的,好一阵歹一阵,有时是白菜汤配豆腐饭,偶尔会有熏鹅肉或一碗清炖狮子头,想来就是知道自家这位二少爷的脾气,不会为了这类事去告状吧?他们就随意捉弄起来,可那少年对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话不多说,只在屋里看书写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待在这院子里就会无端地害怕。不论下不下雨,这里总是湿漉漉的,即使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却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树下冷不丁常有一只癞蛤蟆或四脚蛇跑来跳去,也没有雀鸟,天一擦黑,就听见屋顶或树荫里有“扑啦扑啦”大翅膀扇动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大鸟,我拿灯去照也看不见什么。 因为院子里潮气太重,洗的衣服难干,我唯有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内外衣服都拿到炭炉旁边烘一下,这天晚上却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后,我收拾好什物,暂且没什么事,就又把未干的衣服拿到小灶边烘着,灶上煮着红豆粥,我也得守着看火,忽然院门那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玉灵来了,就起身去迎接,可当我走到月亮门前也不见有人,想是我听错了吧,风吹得树响?我回到小灶边,衣服差不多就能干了,我低头一看,却似乎少了点什么……板凳上原放着的一件外衣不见了! 我以为被风吹跑了,便四处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有,我又蹑手蹑脚走到屋里去,二少爷正在写字,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应该不会使这样的坏……我不死心,又四处找了一遍,连树上都仔细看了,根本没有衣服的踪影。我急了,明天穿什么?我只有这一件好一点的外衣,白天穿着见人的,严府前日虽找人来给我量身做新衣服,但起码也得再过几日才拿得到,这里规矩也严厉,下人必须穿得干净整齐……而且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块好花布,亲手给我缝制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声“咕呱”的癞蛤蟆叫声从我身边的草丛里响了一下,我没在意,但那癞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蹿出好远。 我不经意瞥了它一眼,看见它几下就跳到檐下的尽头,然后一转,就往屋后的方向去了,我来了几日,好像还没注意那里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过去看,原来围墙和屋子之间有一小段距离,刚好够一个人通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长出脚来跑远,肯定就在炉子附近,我转头仍回原地找,却听见头顶一阵“哗啦啦”大鸟的翅膀挥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墙头站着一只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鸟,正睁着一双冒着黄光的大眼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反应,那鸟就朝我身上扑来,我连忙就跑,想转头躲进屋里去,但大鸟迎面就来了,我慌不择路只好挤进那刚好一人宽的窄巷。 墙壁湿漉漉的,我觉得我的衣袖、裤子肯定都蹭脏了,那大鸟究竟是从哪儿飞来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吧?看它张开翅膀的架势,比人伸出双臂还要宽!我回头看时,那大鸟仍盘桓在墙头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飞走。我又急又气,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气的是这时候竟还有一只凶悍的大鸟来捣乱。 “咕噜咕噜”,我听到像是水井里翻滚起来的水声,我只知道月亮门的旁边有一口井,平时洗衣烧茶都是从那儿打水,难道这屋后也有井不成?我摸着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往那边挪了几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额头,凉凉的,顺着额角流进我的眼睛里,我闭了闭眼,与此同时身后感觉被一双手一推,我向前踉跄了几步,站稳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5章 红禧饼(3) 虽然夜色笼罩,但院子里像是罩了一层微弱的光,能看见树影和花草的轮廓,院子一侧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轮轴架子上搭着一个随风摆动的东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没敢动,而是回头看看,身后的确是那幢房子,那条缝隙一样的窄巷,原来这屋子后面还有院子?玉灵和唐妈怎没跟我说过?而且从不见打扫的婆子往这后边来?这院子有点蹊跷……我忽然全身一激灵,不会是鬼怪的幻术吧? “咕噜噜”,又一串水声,就是那口井里发出来的,我心惊肉跳,是什么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来这儿的吧? 就在我正发懵之际,天空猛地落下一阵急雨来,打得我顿时手足无措,我转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着的衣服,还是舍不得,便飞奔过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钻进窄巷,终于回到屋前檐下。 意外地顺利!我回头看看,没什么东西跟来,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不禁暗自庆幸。 这时二少爷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就诧异地从头看到脚:“你跑哪儿去了?我刚才喊你也没听见?”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狼狈难看,赶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爷您叫我?有什么事吗?” “风太大,把帘子挂起来……”少年的目光带着审视,我不自觉就把手里的衣服藏在背后,不敢让他看见。 白绢阻隔了窗门外夜雨的溽气,屋里弥漫着香,有种沉闷的昏热。 已经亥时一刻了。 我为二少爷送上热茶,他端起杯子,忽然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怎样了?” “他?”我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二少爷犹豫了一下:“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到后面去了。”我有点怯,似乎觉得这么说会触犯到什么禁忌,还好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侧目看着我:“屋后面什么也没有,你去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找样东西……”我有点慌,还好他不多问了,只是有点担忧的神色,想是惦记韩奶奶。 伺候他睡下后,我把燃着的炭炉移到睡觉的小屋里,将重新洗好的衣服摊在旁边的凳子上继续烘干,因为炭气燠热,我把门开着一扇,黑暗中乌龟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我头挨在枕上,不知不觉睡去。 从檐廊走过去,夜空明净通透,一弯冰凌似的月挂在木兰树梢,现在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为何大朵洁白的木兰在风中轻轻左顾右盼?我低头才发现手里拿着一盏灯笼,发出青白的光芒,唉,这幢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墙壁上的画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风吹乱的水面泛起涟漪。 檐廊的尽头站着同样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儿去?” “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我们快去看……” “荼夼的笺?”我一时有些迷惘,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加快几步跟上去。那檐廊尽头的门里,仿佛有一幢化现于水光中的湛蓝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种深澈而沁凉的触感。怎会有沉寂在这样深处的庭院?我脑海里浮现出疑问,少年这时却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别让鸟把笺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来,他的腰上系着的狭长飘带随之扬起,我追着喊道:“等等我!” 少年侧面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快……” 我看见他的身体进入那门里,就像融化了一般,整个恍惚起来,我更着急了,灯笼也扔到一边,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灯笼骤然烧起来,火苗“呼”地蹿起一人多高,我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双臂厉声呵斥:“不许去!” “啊?”我想要挣扎,但根本不及身后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别去!” “别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额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里的床上,地下烘衣的炭炉已经灭掉,但房门开着,外面下着大雨,时而一道闪电划破黑寂,庭院里草木瞬间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砰”地关上门,身子挨在门板上,睁着眼用力看屋里,可是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力吸着气,强压下狂跳的心,方才梦中的情景,那从未见过的,那个死死抱着我的黑衣女人,是谁? 刚吃过早饭,屋外就有小厮来禀告说京城礼部王侍郎府里的小爷和管事因护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现路经江都,午间可到,届时必定要来严府上登门拜访。 “噢?远椹要来?” 我第一次在这位严家二少爷的脸上看到高兴的神采:“就他一个人和管家?” 小厮点点头:“是,大少爷说晚间会设家宴为王侍郎的公子洗尘……对了,大少爷还吩咐说,小月姑娘的厨艺极好,已经跟厨房说了,请小月姑娘到厨房去准备几样拿手的小菜点心,要什么尽管说,午间暂且让二少爷和王小爷小聚。” “让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点意外,他转过来看着我:“既然大哥这么说,想必是了,你来了这几日我竟还不知道。” 我只得讪讪笑了笑:“在家时略学过罢了。” 当今兵部王侍郎家与严家有旧交,原是因为那位已经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与王侍郎家沾亲,因此往年严家老爷身子康健时,还经常去往京城拜会这些亲朋,而王侍郎的幺子与严家二少爷正好同岁,幼时曾一处玩过,按二少爷的话,初受启蒙时,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里读的第一本《孝经》,两人情谊甚笃。 我从厨娘李嫂那里接过菜刀,对她狐疑又带些轻蔑的目光假装没有知觉,系上围裙,旁边的杂役抓来两只鹅问:“小月姑娘,宰哪只?” 我看这两只鹅一只通体毛色全白,另一只则通体苍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说过,鹅是食草者白,食虫者苍,白鹅肉虽不及苍鹅脂肥,但性味更为清平、滋补,我便指着白鹅道:“劳烦小哥,这一只吧!” 旁边的李嫂这时搭腔道:“那锅里烧了热水,你宰了就拿来烫过好拔毛再破腹。” 那杂役答应了一句,我连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脏,不然脏气全陷入肉里,减了鲜味。” 只见李嫂的眉头一竖,像是想要发作,我顿时心悔不该过于直接违改她的话,那杂役先嚷起来:“宰它时毛都紧立起来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请问哪儿有烧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烧酒,倒出半碗来,让杂役把烧酒灌入鹅口里,不一会儿那鹅就显出迷糊欲睡的模样,站立也不稳了,杂役搔搔头:“这是什么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晓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这是我跟家对面欢香馆的老板娘学来的。” “哦!是柳青街的欢香馆么?那家的饭菜点心极有名气的。”杂役提着鹅便到外头去宰了,待把鹅治净,我洗了一把葱,卷好塞进鹅腹内,然后放入专门炙肉的炭炉内,让它在炉火里慢慢炙熟。 严家对饮食讲究,吃鸡必须限定鸡重一斤,过轻不能、过重不要,我把一只鸡熟练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诧异:“哟?小月姑娘这刀功也是跟欢香馆的老板娘学的?” 我笑笑点头,因为实在忙不过来,我只好歉意地请厨房里另一位专做面饭的吴嫂帮我和面做薄片的葱油春饼,她的神情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恐怕因着是招待贵客,也不得不照办。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边,鸡骨和鸡翅、脚爪之类的,配上火腿用小锅熬出白汤来,这期间就切好极细的笋丝、香蕈、山药丁,然后隔出汤中骨翅,把姜片和笋丝等再放进去滚一阵,最后才放入鸡碎肉,兑稀豆粉勾芡一开,不等鸡肉变老便立即出锅,这道鸡羹便成了。 这时一个小厮过来传话:“王家的小爷和管家已经到府了,现在正在花厅和大少爷、二少爷喝茶,大少爷说客人旅途劳乏,让午时一刻前就开饭。” 厨房里其他人听完这话,都偷偷拿眼觑我,但他们也得准备老爷、夫人的饭菜,因此厨房里一时热闹得像是炸锅,我忙得脚不点地,还好平素在欢香馆帮忙时,午晚饭时也是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乱。看那边炉里鹅也散发出焦熟的香气,杂役帮我从炉子里把鹅叉出来,我把预先发好的木耳、金针与茭白丝一起,加芝麻盐炒熟,再将炙鹅身上的肉起出来,大约精、肥适宜的条状,李嫂的春饼摊好,我便选出一个大白瓷盘,把饼、炙鹅肉、木耳素菜分作三堆放诸其上。 唐妈刚好走进厨房,我连忙请她把鸡羹和鹅菜饼卷端去二少爷的房里,她诧异地看着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已经是午时一刻整的时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着,没好气地指着菜瓜堆:“喏!就那些,没有了。” 我只得自己过去翻找,恰好看见旁边有个盖布的竹篮,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鸽子蛋,用它做甜点心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我拿出六七个打入碗里,用筷子将蛋浆打稠,化了冰糖水,调好后分成两个小盅装好入锅炖。我正用烧火棍拨着灶内柴火时,一个婆子忽然走过来,一把掀开锅盖:“你这炖着的是什么?” 我一怔,赶紧站起身答道:“是鸽蛋膏。” 那婆子的眉头立刻竖起,指着那个竹篮提高声音道:“你拿的那篮子里的鸽子蛋?” 我不知做错了什么,只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锅盖合上:“是谁叫你动它的?” 我吓了一跳:“没、没有人,我以为放在那儿就能取用……” 婆子叉腰冷哼一声,旁边吴妈不耐烦地跟她说道:“刚来的黄毛丫头懂什么规矩,你和她废话干什么?快来帮我弄这个。”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额头,喝了一句:“回头看不告诉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驳嘴,那鸽蛋膏也极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将两盅东西端出来,自己拿一个托盘送回二少爷的院子。 今日天气是难得的晴朗一些,没有雨,因此他们把饭桌设在院子水池边的小亭子里,我走来时,听见两个少年人爽朗的说笑声,唐妈看见我,便过来帮我接过:“还有没了?” 我摇摇头:“用了这些鸽子蛋,她们还说呢……” 唐妈生气地嘀咕道:“这等促狭小人。”她把东西端上桌去,我没敢靠近,转身正要回厨房,就听那位王少爷说:“小琥,北方实不及江南安逸,单说这饮食,年初上元佳节,家父一位同僚府里正好请来个宁波府的厨子,此人手艺确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咸几种口味,或汤煮或油炸或笼蒸,用的馅子更是各色各样,什么芝麻、椒盐、枣泥、豆沙的都不稀奇,还有鲜果、蔬菜、鲜肉的,竟也油润甘香,北方是从没有这样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脚,想起以前也曾听说宁波府的人特别会做元宵,特点与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圆子揉搓成比棋子还小,入炒菜、焖烧肉类以及汤食,当做咸味点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过的一种粉圆,是用青草或艾叶、青菜拧出汁水,和粉做圆,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馅,则煮玫瑰花的糖卤衬底;若是桂花馅,则用醪糟或蛋花汤衬,香气调和,尤其好吃好看。偶尔做咸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捣烂加葱末、酱油做馅,清汤煮好后,再点上几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戏称这叫“白水青云”……想来要做这青圆并不难,不如去做来试试?我主意打定,便回厨房去,走到门前时,就见玉灵颤巍巍地走来,我连忙向她问好,她对我有气无力地笑笑,问我少爷好不好,我说正和京城来的王少爷在院子里聊天,她便点点头,背过脸去咳嗽了几下,我发觉她面色很差,正想问一句,李嫂就走来和她打招呼道:“哎?玉灵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灵点头:“谢李嫂挂心,她老人家还好。” 李嫂扁扁嘴:“哎,还没进门,你就得这么没遮没掩过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这话听来刺耳,玉灵勉强挤出笑模糊地答应一句,便故意岔开话题转而问我:“你来给少爷拿东西么?” 我摇摇头:“我来做些点心给他们送去。” “哦?你做?”玉灵有点惊讶,我一边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欢香馆学过的,不难做。” 进厨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经忙完午饭,全在外面阴凉处乘凉,杂役一个人在洗涮锅碗了,我将一把青菜洗了然后向杂役要来研钵和杵子,玉灵则帮我盛来一碗糯米粉,我一边把青菜仔细杵出汁水,然后拿绿汁搅好糯米面团,午间他们做饭时还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馅,我便拿来一点,用素油、豆粉、盐等调好,以绿糯米粉包出一个个拇指大的圆子,玉灵在一旁看着我做,竟啧啧称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纪小,却也厨艺这般好。” 我看她面带倦容,时而还有几声咳嗽,想是病了也强撑身子出来的,不由替她担心,她却摇摇头说不妨事。 总共包好二十个青圆,待烧滚一小锅热水就把圆子放进去煮,这时一个年轻小厮打扮的男子忽然走进来,我不认得,便没有在意,玉灵看见他却脸上不自在起来,那男子好像是故意进来找话说的:“玉、玉灵姐姐在啊?我还说这两日去探望一下韩奶奶……” 玉灵不冷不热地说:“劳你惦记,她腿伤着,只能在屋里,你来也不便。” “呵,有什么不便的,我与韩大哥也是自小识得,街坊邻居的……”那男子涎着脸道。 玉灵不理他,看我的青圆煮好了,就拿个大盖碗替我盛好,跟我说:“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只得点头,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妈的侄子,与韩奶奶的儿子年纪相仿,虽也在严家听差,但是为人散漫好赌,之前二夫人要将玉灵配人,唐妈这侄子就曾托人说过想求玉灵为妻,但玉灵厌烦他的为人,还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给韩家了,而这人每次看见玉灵,还是免不了言语之间故意套亲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开,怕生闲话。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6章 红禧饼(4) 到了院子里,却不见了唐妈,许是二位少爷谈话高兴,二少爷觉得不必她长期站旁边伺候,所以打发她走的吧! 由玉灵在前,我端着盖碗在后走来,只见他们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汤和鹅肉饼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经撤到一边去了。剩下的都是几样瓜仁果碟,二少爷看见我们来,玉灵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后在我手里的托盘上把盖碗里的青圆分到两个净碗里,分别摆在他们面前。 二少爷看着碗内问:“这是什么?” “回二少爷的话,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圆子。”玉灵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爷的脸,他脸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看我,也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位王少爷听了,便转过来仔细打量我一下:“听刚才那位妈妈说,这些饭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着头回话道:“是。” 他又端起青圆的碗问:“这是什么做的?” “是捣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馅汤圆。” “噢?难怪有这样颜色。”他尝了一颗,便对着二少爷笑道:“小琥,你这丫头的手艺虽不能说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实在难得精细了,我怕是要在你这儿住个几日才好。” 二少爷只是略微点点头,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反对我说:“你去做壶茶来。” “是。”我把大盖碗放下,看二少爷的颜色像是不愿意我们待在这里,玉灵便也识趣地与我一起走开。 在檐下,我让玉灵坐着休息,一边等着炭炉上水开,忽然想起来:“玉灵姐,这里屋子后面的井平时都没用么?” 玉灵正用手绢捂着嘴咳嗽,听到我的话一愣:“屋后面哪有井?” 我指着檐下尽头:“从那小路走过去,后面却宽敞,是别处有另一个门可以进来?” 玉灵微皱眉头:“没有的事,严家共两口井,一口在厨房,还有一口井就在这院子的门里,这院子拨给二少爷住,也是因着清净,这屋子后面就是墙,墙外就是空地,所以当初就沿着里外种了些竹子,并没有人家。” 我一时语塞,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条缝隙去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后院、没有井。 “咳、咳、咳”,玉灵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我的失神打断,才发现水开了。我慌忙把壶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红枣的青茶里,却在倒水时一下不小心,把那滚烫的开水溅出一些,有的洒在我身上,有的则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我忍不住呼一声疼,旁边草丛里也有个东西猛地蹿起来,只听“咕呱”一声,玉灵也吓了一跳,当它再一落地,才看清,这不就是那只癞蛤蟆? 许是开水把藏在草里的它烫着了,癞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开去,一边“咕呱、咕呱”地叫。 玉灵则赶忙来看我身上:“烫到哪里了?” “我没事,玉灵姐。”我看着那蛤蟆一直往墙那边跳,忽然想到什么。就是这只癞蛤蟆,从我来到这院子以后,不论清晨还是黄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看见它在眼皮下跳过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着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后那片原本似乎并不存在的、有树和花的园子,古怪的井。这绝非偶然,那只癞蛤蟆一眨眼又不见了,不知是隐没到哪儿去了。 我泡好茶,让玉灵坐着,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给二位少爷,走在院中的石头小径,脑子里蓦然想到昨夜的梦境,是怎么回事? 玉灵坐在檐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说起她嫁人的事。从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小时被拐子卖来这儿的,并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儿,严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韩奶奶的儿子叫韩保,他们虽然都在严家做事,但因为他在严家是专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这么些年也只见过几面,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玉灵说,她现在虽还是韩家未过门的媳妇,但既然都在严家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也就没太多避讳,反倒时常照顾韩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气其实挺倔强,虽然摔坏了腿,但坚持婚事不能拖,都已经选好的吉日,就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腿伤而延迟了那么重要的终身大事,一定要照办;再说,小家小户,又不必大肆铺张,该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韩奶奶的模样,矮胖红润,说话就的确比一般人强干和泼辣些,便笑问:“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灵说到这儿,忽然飞红了脸。 我掰着指头算算:“还有十天就是了!” 玉灵点点头,又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我看她咳得一阵比一阵厉害,连忙帮她拍背,她起初还压抑着喉咙不敢咳出声,但越忍着就越咳得厉害,我转身去给她倒杯热水,却忽然听她“呀”的一声,我回头看时,她赶紧立刻把手帕揉进手心里,但我已经看见了帕子上那一块触目的鲜红色,我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玉灵姐,你这是怎么了?” 玉灵也吓得赶紧做手势让我噤声,并压低声解释道:“我并不是得的‘女儿痨’,就是那天晚上来送东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后就开始咳嗽,想必是扇了风罢了,今早上还没这样的……”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安了一些。从小常听大人说,女孩若得痨病,病得重时,咳嗽都会咳出血来,若别的女孩随便靠近,也十有八九会染上,但虽说这病重了会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灵也就是这一二日才开始咳,发作得这么快,断不会是“女儿痨”吧?是别的什么病么?……我心里有点怕,但又不好避开,看她咳得实在难受,我就劝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点点头,看着她走去,我一时愣在那里出神。 二位少爷许久不见,交谈甚是高兴,只是偶尔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爷讲到刚刚铲除了阉党祸乱,西北那边的饥民聚众结帮造反,还有张献忠在四川种种行径惨绝人寰,皇帝几番下罪己诏等云云。我听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么意思,这些话让人心有余悸,因此都不敢多听,只去忙我自己手边的事。 晚间严家摆家宴,唐妈来请了二位少爷去前面,嘱咐我留在这里看院子,并且烧好热茶、热水等少爷回来时用。 院子里蓦地静下来,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黄黄的,斜斜爬过墙头照进院子的地上,石头小径两旁的泥土也显得干干的,草叶委顿,想是因为进入秋季了。我拿一些饭屑到水池边喂鱼,这半天都没看见乌龟,我该让它到水里游几圈。可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乌龟的踪影,我定了定神,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笨丫头,原来你在这儿!” 我循声抬头望去,头顶屋檐上,小武探出半边身子,正如惯常时候那样对我挤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么在这儿?你爬到那上面去干什么?” 小武摇摇头笑着道:“这里凉快啊,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时语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看着我道:“记住,不要招惹那只鸟。” “哪只鸟?”我还没反应过来。 “那只偷儿……”小武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顶上传来“扑啦扑啦”的羽翼挥动声响,紧接着小武“哎呀”一声,他探出檐外来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用力一扯,立刻缩上去了。 我吓坏了,赶紧跑到外面来,踮起脚尖往屋顶上张望,但屋顶上的情景顿时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试探着叫了两声:“小武?小武你去哪儿了?别闹了……” 除了拂面而来的风,什么也没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不会是我看错了吧?刚才那个明明就是小武来的,他还跟我说不要招惹那只鸟……我想起昨夜里看见的站在墙头上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鸟,难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还没全黑,院子里剩下最后一点落下的夕阳,我额头一阵发热,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与墙之间的缝隙去往里张望,什么也没有,小武会不会是掉到屋子后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侧耳听了半晌,里面没有声音,连平常最多听见的虫鸣也没有,静得我都能听见自己心里“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气来,他总是那么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那样瞎闹着玩儿,也不知怎么就跑来严家,还上到屋顶上去,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让他老老实实回家去!我大起胆子,往缝隙里摸着走进去,没走几步,脚下就觉得好像踩着青苔了,有点湿湿滑滑。我怕弄脏鞋子,想要回头,但又担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后面去,停在那里,我深吸几口气定定神,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种腥气,我不由好奇心起,继续往前几步,终于又走过了那道缝隙,看见许多繁茂的树和花草,还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光线低暗,但是草木的轮廓清晰,风将它们轻轻摇曳着,并没有不祥的气息笼罩,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备,但胆子稍大了些,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踩的都是软软潮湿的土:“小武?” 忽然我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说话声:“……你就去找吗……”断断续续,像是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声音高些,另一个声音则完全听不清,只是窃窃的低语。 从哪儿传来的?我四下里张望,周围的树都不高,但是树冠葱郁茂密,那私语声似乎就夹杂在树叶的“沙沙簌簌”声里:“……你想要什么,就去要来……” 最后一点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长,不知是不是被晚风凉着,我全身打了个冷战,风声时而掩盖了私语声,忽而,又在井那边传出来一个说话声:“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觉起来,放轻脚步走近井边,井里还不时有一两声“咕噜”的水泡响,难道小武藏在井里了?我看看天色,天还未全黑,所以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气,蹑手蹑脚挨近井沿,大着胆子猛地往井里一望―― 光滑洁净的水面,像镜子一般映照出我和我头顶的天空,云彩的纹理都十分清楚,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我看得愣了一阵,井水这会子连水泡都没有,更别提看见窃窃私语的人了。 怎么就像是在玩躲迷藏?我有点恼怒了,究竟藏在哪里?是小武在使坏?还是妖怪变的,故意作弄人么? “咕呱、咕呱!” 身后传来熟悉的蛙鸣,我回过头去,“咕呱、咕呱”,那只癞蛤蟆翻着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后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看着我…… “方才说话的是你么?”我这时竟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这只癞蛤蟆太奇怪了。 癞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对我的话听不懂似的,也不动。 我不信,走上前几步:“你就是藏在井里的妖怪吗?” 癞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后退几步,但仍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我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转回头去,但身后还是没有半条人影,天更黑了,风刮过井面有点“吁吁”的声响。 “谁要死了?是……玉灵么?”我壮着胆子故意大声地问。 没有回答,但我下意识觉得那话就是指的玉灵:再看癞蛤蟆,它这时掉转了头,往那道缝隙之间一跳一跳地过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别跑啊!” 我追着癞蛤蟆钻出墙下缝隙回到前院,看着它跳入一丛草里便不见了。 这时天也全黑下来,偌大一个院子就我一个人,想起方才那句话:“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灵姐吗?她看来病得不轻,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样。 我出了院门,但又不知道玉灵住在哪儿,来了严家几日,我只知道厨房怎么走,还有去各房的路,我勉强算是记得清,至于下人们住的地方,我只知道他们有的是住在外面,有的则是住在厨下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但玉灵应该不是住在那儿,她好像与韩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时常过去照顾? 我在花园里走了一段,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脑子里冷静下来,才不由得懊恼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担心小武不见了么?现在小武不知道去哪儿了,还跑出来没头苍蝇似的找玉灵?小武去哪儿了?方才没有看错,那就是小武,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严家?而且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爬到屋顶上去? 家宴应该就摆在花厅那边吧?飘来吹乐拨弦的声音显得很热闹,没记错的话,往这边走应该是出去的小门。我正在寻摸着方向,走过一处忽然看见旁边一条小路里有个发白的人影一闪,我吓了一跳,但仔细一听,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舒一口气,就看见那个人影动了动,依稀像玉灵,我不由站住脚,疑惑地想,是她么?病得那么厉害,还到处跑……到那里去干什么?那么黑黢黢的! 我蹑手蹑脚往那小路里走了几步,往里伸颈探看,不曾想就听见玉灵低声而严厉地骂道:“你说这些是何意?韩大哥毕竟没有得罪于你。”她还没说完,就听一个男的急急制止她道:“小声些!小声些!想人都听见么?” 玉灵似乎转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拦住:“玉灵你先听……” “我不听!你敢拦我去路么?我去告诉大少奶奶!”王灵说到这里,便一阵急促咳嗽起来,她连忙用手捂着,把声音压下去了。那人则好言赔着不是,又说:“我是真听庄上来的小六哥说韩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吧。” “你胡说!”玉灵厉声打断他:“唐妈居然还替你说谎诓我来着,你们……”她又咳嗽起来。 那人便发誓说他绝无虚话,都是从庄上的小六哥那儿听到的,韩大哥明明婚事在即,还与庄上那些婆娘不干不净――玉灵好像是因为又急又气,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听那声音好像心都要呕出来一样,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说下去。 玉灵咳着走出来,我赶紧躲到暗处,她往厨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随后也往另一边左顾右看地跑掉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7章 红禧饼(5) 那人就是白天看见过的唐妈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远,才跑去追玉灵。 她挨在厨房外面一棵树下咳喘着,我忽然走过去把她吓了一跳,我担心地问:“我帮你倒碗热水来?”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你怎么跑出来了?院子里没人守着,有闲杂人撞进去怎好?” 我拉着她岔开话头:“好像比先前还严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额头:“并不热,想是没大碍的。” 我忽然想起来:“对了,那天韩奶奶不是去欢香馆订了红禧饼么?你后来有没有再去那儿找老板娘?” “没有,找她做什么?”玉灵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刚想起来了,她那里有自己特别的秘方,用药蜜熬的枇杷,专门止咳祛痰的,很有疗效,你不如买些试试。而且她那儿的点心又特别好,王少爷不是还要停留几日么?你明日去买几样来给二位少爷好么?” “这么说来,也好。”玉灵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我掰着手指数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药包子、茯苓饼、雪花酥……多得数不过来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样地换着买,也可以提前跟她说好了请她专门做,反正这些饮食也对少爷的身体有益。” 玉灵笑笑:“那我明天就去买来。” “红禧饼……有的话,也能带个给我尝尝么?”我试探着问:“三娘做的红禧饼是松仁芝麻馅儿,可好吃了。” 玉灵伸手拧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点头笑道:“这就回去!” 看得出玉灵是强颜欢笑,我往回走的时候就在想,她本就满脸病容,听完唐妈的侄子那一番话,她就更加重了心事,虽然跟我一直在笑,但笑得勉强。 是否拿红禧饼拜祭过那井里的妖怪,就能治好玉灵的病?我心里并没个准,但请她去找桃三娘,也许三娘就会知道该怎么办,用三娘做的红饼去拜祭,也更有效验也说不定。 我东想西想地回到来,院子里黑灯瞎火的,还好这会子没人发现,不然我是要被骂或罚的。不管先前是看到妖怪还是害怕什么了,借着月光我赶紧去找到火石点亮屋里和檐廊的灯,里外看了一圈没什么异样,我就去月亮门边打水,走出来正好看见乌龟正慢腾腾地在砖地上爬,我过去一把抓起来,轻拍一下它的小脑袋:“你跑哪儿去了?再乱跑就把你吊起来!” 我等了玉灵大半日,下午申酉左右了,才看见个不认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丫鬟送来个食盒,说是玉灵让她送过来的。我问玉灵在哪儿,她说玉灵到韩奶奶家去了。我把食盒盖子打开察看,是豆沙山药包子和蔷薇糕,但没有红饼,我叫住那女孩:“就这些?没了?” 那女孩摇摇头:“玉灵姐另外包了一些拿去孝敬韩奶奶了。” “噢。”我不好再问,把点心拿出来,让她带上食盒走了。 二少爷与王少爷在凉亭坐着看书谈天,我便把点心和茶端过去,那王少爷吃着自然是一大通称赞,佩服江南的糕点手艺,确是比北方要精细许多,不过末了又说单吃甜的会有点烧心,二少爷便让我去厨房简单拿几样咸的小菜来。我答应着去到厨房,李嫂她们正忙着做晚饭,正好有卤煮的鸭翅和豆腐,还有糟虾和盐水毛豆,我就去盛了几样,听见那边揉着面的吴嫂说:“韩家的阿保回来了是吧?玉灵那丫头就那么耐不住么?中午就看见她跑出去。” 李嫂拿筷子用力打着一碗鸡蛋一边撇嘴冷笑:“反正二夫人不要她,严家也没她好杵的地方,不想着汉子还想什么?” “韩老太在家躺着倒好,省得来这儿吆五喝六地拿架势……”吴嫂的话说了一半,眼睛瞟一下我这边,也就没继续说下去。李嫂则看看她又看看我,故意大声漱着嗓子又叹气又偷笑的,我被她们揶揄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端着东西赶紧出来了。 她们奚落玉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当着玉灵的面她们也会这样。玉灵没有爹娘家人,老夫人又过了世,她现在能亲近的大人自然只有韩奶奶,这些人不觉她孤苦可怜,反倒以此出言讥讽,真不知她们是做何想法的……不过,我也没法替她不平啊,我在她们眼中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想到这里,心里就万分颓丧,回到这边院子里,我犹在惦记着玉灵,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走着有些失魂,差点撞到王少爷的跟班小厮王小的身上。我赶紧道歉,那王小倒也是随和的,笑着说:“怎么今日你们严家的人都掉了魂儿么?方才那边有个丫鬟掉井里了,也是没站稳么?” “掉进井里?谁掉进井里?”我的脑子顿时“嗡”地一下,王小说出来的名字,也恰好与我预感到的是一样:“我刚跟你们下房的人出去办事,从西北角上那门进来时就看见的,那门外的街上不是有口井么?方才一堆人乱着,不过人已经捞上来了,那喊她的是她汉子吧?叫她玉灵、玉灵的,我说有这喊的力气工夫,怎不送去找大夫啊?” “吓!是玉灵姐?真是玉灵姐么?”我差点没把手里的食盒掉到地上。 王小被我吓了一跳:“你们认识吧?我是听人这么喊她名字来着……” 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里一递:“王小哥,帮帮忙,我去看看那玉灵姐……我们小琥少爷与她也是极好的,若少爷问起就劳烦你禀告他,就说我去看看玉灵怎么样了。” “这……”王小有点为难地接过食盒,但看我说得很急,也就点头:“你们家少爷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说话呀!” 我一径点头,便按照他说的,往西北角门跑去,可惜当我跑到那门边的时候,守门的人不让我出去,我急得跺脚:“玉灵姐怎样了?” 那人皱眉道:“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这儿也没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没法子,只好往回走,迎头碰见唐妈,旁边走着一男子,是她侄子,俩人好像在说着什么,看见我就一下住了话头,我赶紧朝她福了一福:“唐妈。” “月儿你这是去哪儿?”唐妈有点惊讶地问。 “噢,我这就回去。”我有点支吾,就低着头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爷问我玉灵怎么样了,我据实说没看到,听闻已经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没再说什么,让我去换热茶来。我守在炉边发愣,想着红的糕点,无意间,我抬头看到柜子里,有那日玉灵送来的一包包大红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过的红豆糕,那不是红的糕点? 给二位少爷上了茶,我便主动向他们请示说我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热菜,王少爷听了连连说好,二少爷只是点点头:“你去吧。” 我带上一包红豆到厨房,先找一口小锅把红豆煮上,李嫂她们这时已经把晚饭都做好了,个个都看着我,我如针芒在背,便不敢做声低头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爷因为是北方过来的人,饮食口味其实比我们这儿的要重一些,厨房里的厨娘们却都不会,做的饭菜口味还是偏甜偏淡了,想来他吃得还是不惯吧?只是嘴上没说,我曾见过桃三娘给北方客人做的几样北方菜,不过现在厨房又没有牛羊肉,只有几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黄酒、椒盐、酱油、豆粉、葱蒜姜等腌制了,再去拿热的桂花红糖水和糯米粉,将煮得刚绵却不破损的红豆掺入粉里,上屉蒸,待蒸下糕,才烧起油锅,把肋肉炸至金黄色。 我捧着一盘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红豆糕回去,他们已经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爷果然胃口大开,下手抓起来就吃。我看他们聊得正开心,就偷偷把红豆糕分出一小碟来,拿到这边柜子里先藏好,待晚上再说。 少年披衣伏在书上睡着了,已经亥时,屋檐下偶有虫鼓翅和几声低吟,比起夏时早没了精神。 我端着小灯和糕点,从那道缝隙里走进去,有风轻轻沿着墙根吹,我小心地护着灯不被熄灭。 院子里罩着一层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时看见的那般情景,树影和花草的轮廓十分清晰,井里偶尔发出一串“咕噜噜”的水声,但一切都还安宁。 我有点紧张,但并不很害怕,把糕点放到井沿上,往井里张望了一眼,光滑如镜的水面反照着一层水光,没有听见和上次一样的说话声,我试着问:“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没有回音。 我把声音提高一点:“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还是没有回音,只是一阵风把不远处的一丛矮树吹得“哗哗”响了一下,我警觉地转过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树丛也没什么异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过头来,再看井沿上,那盛着糕点的碟子已经空了! “哎?”我顿时脑子里就懵了,连忙伏在井边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里都没有,只是那井里的水面上正荡漾着一圈圈摇晃的涟漪。 这井里有什么东西出来拿走糕点了?我惊得手指尖都凉了,那看不见底的井水,究竟藏着什么妖怪?我定了定神,对井里问道:“糕点好吃么?” 仍没有回音,我壮着胆子问:“玉、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水里“咕噜噜”冒起几个水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正盯着水面等,忽然脚上一阵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乌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正爬上我的脚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么又乱跑出来?” 这时我的头顶响起熟悉的“扑啦扑啦”翅膀拍动的声音,立刻下意识一手护住乌龟一边低头躲避,可翅膀的声音就像一阵风似的扇过,什么也没有,冷不丁一个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茫然抬起头:“二、二少爷?” 二少爷紧蹙着眉,低头看着我,一半惊讶一半像是生气,他更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一时语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见那些涟漪了:“你看见他了?” “谁?我没看见……”我还茫然失措。 “没看见?”二少爷顿时失望,但眼前那只空碟子还在,他指着问我:“这是干什么的?” “那是、是用来拜祭的……” “拜祭什么?”二少爷的断然一声喝问,把我震得全身一跳,从未有人这般大声喝问我,我顿时感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口:“玉灵姐要死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井里的妖怪说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玉灵姐就要死了……” “井里的妖怪?”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没有。”我摇头:“但是糕点不见了……” “糕点不见了?”二少爷松开我,在井沿边颓然坐下,双手攀着井沿望着井里。 我看他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么,我试探着问:“他是谁?他就在这口井里?” 我看着他的侧面,忽然想起先前那个梦―― 檐廊的尽头站着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 我依稀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梦里的那个人,我俯下身在他旁边:“你……是在等谁?荼夼?” 我最后的这个名字刚说出口,就感到头顶一阵凌厉的风劲,还未明白过来,二少爷转过脸来,骤然变色,一句“小心”不等说出口,他就一把将我往后推倒,我们两个人顺势滚到一边。我再抬头,就看见头顶盘桓着那只大鸟,正瞪着一双黄光的大眼,排开双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转,又朝我们扑过来,我在地上翻过身子就想站起来逃跑,但看二少爷也跌坐在地,他只是抬头惊恐地看着大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护着乌龟一手便去拉他:“少爷!快起来!” 但这一迟疑就已经迟了,大鸟的一只跟人的手掌一样大的尖爪已经抓在他的肩膀,正因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这边躲避,那尖爪将他肩头的衣服“嘶啦”一声抓破一道大口。我听得他痛呼一声,更加吓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伤到了。大鸟的翅梢“呼”一下在我脸颊边划过,虽只似一阵风,但我紧接着就感到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也顾不得了!我搀起少爷的手臂说:“我们快回屋去避一避!”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井里深处发出“轰隆隆”的闷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往上蹿出来似的,头顶的大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冲去,随即井里喷出一股水柱,正朝着大鸟的方向,不过大鸟还是灵巧地避开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8章 红禧饼(6) 水花溅了我和少爷一身,我扯着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愿似的一边走仍一边往回头去看,我急了:“少爷?” 二少爷的眼睛紧盯着井口,井水就像烧滚的开水一样漫到井口上来,里面肯定有什么异常的东西!我看着二少爷的神情,他一定知道里面的是什么吧?我想起那个梦境,看头上的大鸟一时只在半空飞转,不敢贸然再靠近过来,我用力摇晃了一下他:“少爷,你在等什么?这里危险,先进屋去……” 二少爷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进那不断冒着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里面的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举动,他好像什么也没摸到,于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几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头扎进井里,连忙过去紧紧拉住他的衣服:“少爷……”我一句话还未说完,头顶那只大鸟发出一声尖叫,许是看见他的身体把井口给挡住了吧,于是重新朝我们冲过来,可二少爷犹未知觉,我差点惊叫出声。这时井中骤然喷发出一股比方才还要强烈的水柱,二少爷顿时被掀倒在一边,但那水柱也终于打中了大鸟,强烈的水立刻将大鸟径直推进远处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扶起二少爷,他要是受伤了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二少爷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抓出来的却是我的乌龟,方才惊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没知觉。我连忙一把接过来,仔细察看它是不是受伤了,乌龟好像也很清楚我想什么,从壳里伸出头看着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弯的嘴像是对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气,就听身后边“咕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静了,这静是一时间蓦然静下来的,反而很突兀。我回过头去,井面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糊糊青苔一般的东西慢慢浮在上面,且越来越多,本就不宽敞的井面顿时满满的一层……“吓!那是什么?”我指着井口,去看二少爷的脸,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他看着那井面的东西,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咕呱”一声癞蛤蟆的叫声,我转眼看去,那只大癞蛤蟆正趴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翻着那双白眼看着我们。 我看着癞蛤蟆就愣了,这边厢“哗”一声水花扬起,水又溅了我一身一脸。“呀!”我吓得大叫,差点没跳起来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间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癞蛤蟆的小小影子跃在空中,化作一尾鱼形恍惚就不见了。 接着,就看见一个披着一头散乱长发、睡眼惺忪的小童,腆着肚子站在井沿上打着个呵欠,只不过七八岁上下,身上围着块缀着藻绿亮片的肚兜。我看着他的样子正想笑,却冷不丁看见他白细的脚踝上竟缚着一副巨大镣铐,还有一段比他小腿还粗的铁链径直连到井里。 我喉咙里紧了紧,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小睡片刻,便这么吵?”他开声说道,他的声音……说不出地难听,喉咙哑哑的,听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不由得仔细去辨认他的脸,虽然湿发乱覆,但那露出来的眼光,在夜色里竟微微反映着不寻常的青金色。 我警觉起来,想伸手去拉旁边的严家二少爷,才发现他此刻好像变成木塑的一般,只是盯着井沿上那个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气,不确定地喊了个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脸,也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一些,还是很困倦的神情:“小琥,红的糕点是你拿来的么?……小琥?你是小琥么?”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爷定睛望望:“哎?你变样子了,个子长高了?”他挪着步子想走近来,但一动脚下的镣铐和锁链就“哗啦哗啦”响。 二少爷突然好像生起气来,大声说道:“你不是说只是去睡一会儿?就睡了三年么?”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后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让鱼告诉你去了么?我要多睡一会儿,按照你们的时间,那三年五载也不算长啊!……可你家里人把井口填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曾经听三娘说过,地下深处的水里锁着许多龙,它们都是犯了过错,或者天性特别顽劣的,同族的长辈或仙家们为了镇守一方的地势山川湖泊,便把它们困在那里,或者数百上千年,自身机缘或偿还足够了,才能离开禁锢回归原本的地方去……眼前就是这井底深处的龙神吗?哎?二少爷怎会与它认识?可是……我想到玉灵,不禁脱口而出:“你说要红的糕点,我给你拿来了!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红的糕点?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红的糕点?”那小童模样的龙神就像孩子一样啧啧嘴笑了起来:“要不是闻到糕点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龙神摇摇头,但好像又想到什么,便笑道:“是鱼说的吧,我让它记得叫醒我来着。” 我一时怔住了,望着他:“那就是说,玉灵姐并不是你害的?”这句话甫一出口,龙神就生气了,他双眉竖起:“我怎会害她?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经常到院子里来的那个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与我何干?叫她拿红的糕点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这么简单?” 神情倨傲的龙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转而对二少爷说话。我没留心听他们说什么,我心里只急着想尽快去告诉玉灵解“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里以后怎么样了。 二少爷看着龙神,神情似乎喜忧参半,不过他也察觉到我的注视,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少爷,你想个法子救救玉灵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点送去给她好了,就说是我让你去探望她的。” “对啊!”我欣喜地一拍手:“这样就好办了。” 龙神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红糕点是不行的。” “不行?”我一愣。 龙神仔细在我身上打量着:“你认识柳青街的那个……吧?你身上有她的气味……你去拿她做的红点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三娘?” 龙神忽然又无法遏制地大大打了个呵欠,他用手掌轻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来了,对二少爷道:“小琥,今天还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会儿。”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爷失望地道。 龙神露出有点狡黠的笑,竖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会儿。” “可是……”二少爷急了,还想说什么,但眼前已经蓦地扬起了一番水帘,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鱼形的影子一跃至半空,然后就听见“咚”一声响,水花溅起老高。二少爷喊一句:“荼夼!”可四下里就这么一瞬之间变换,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就站在屋前的檐下,屋里的灯灭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站在那儿发愣,二少爷则顿足恨恨道:“又是这样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乌龟在我怀里伸着头、挣着爪子,像是想要下地的意思,我只好把它放到地上自己爬。 二少爷有点低沉,也不说话,我赶紧去点灯,他回到书桌前,出了一会儿神,便胡乱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爷早饭的时候,唐妈来了,二少爷特地让唐妈送我到门房处,我问明了玉灵住处,就往她家去了。 玉灵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气若游丝了。守在床边的男子则哭得衣服袖子都湿了,还有一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屋里出出进进,屋外熬着药煲,飘得满屋子里都是沉闷的药味。 听说玉灵救上来以后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里大夫给她施针,当时就醒了,但后来又昏厥过去,身上一阵发热一阵发凉,药也灌不进。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走到床边,轻轻唤玉灵的名字,她都没有反应,旁边的男人眼睛发直,也没理会我。我只好退了出来,出了门,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从严家到柳青街,足有八里、十里的路程,来时坐车都走了好一阵。我紧赶慢赶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来了一辆车子,走到我面前时,车子却停了。我茫然抬头一看,车帘子被打开,就听见桃三娘熟悉的声音飘出来:“月儿!” 桃三娘穿着惯常一身靛青浇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头,看见我十分高兴:“月儿!快!快上来!” 我还愣着,被她催促了才醒过神来,赶车的马夫把我拉上车,对我念叨一句:“大爷一早就叫我来接老板娘,怎么又叫你来迎?” 我还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桃三娘就笑着说:“想是二少爷叫她来的,并不知道大爷让你来接我。” 坐在车里,挨着桃三娘身边,看着她和煦地跟我说话的样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严家又要设宴招待一些客人,严大少爷特地请了桃三娘过来做菜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说了这些天严家发生的事,讲到糕点时,桃三娘笑吟吟地从带的食盒里拿出一包东西来:“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这个吧?” 包里装的是红禧饼,用蜜和熬烊的猪脂油掺和白面、炒芝麻等做的印红花酥饼,这时还散发着微热香气。我觉得饼上的花纹有点奇怪,仔细端详一阵,像是画的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还有一些扭曲姿态的花草模样。我从未见过哪家的红禧饼上是印着这样花色的,而且和饼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红绳扎着的香,我疑惑道:“为什么是红禧饼?”桃三娘压低声摇摇头,说是时间紧迫以后再跟我说,然后大概讲了一下怎样摆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帘子朝外看,一边拍我的肩:“月儿,到玉灵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车,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就让我下去了,我还看着她恋恋不舍,她就笑,也不多说什么。 我到了玉灵屋里,开头那两个忙里忙外的女人仍站在屋外小院里低声说话,男子还坐在床边发愣。看见我又走进来,他有点诧异。我默默地到屋子的角落上,把包里的饼拿出三个,端正地垒起来摆好,然后把香抽出三支插在饼上,许是我的举动太奇怪了,那男子终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对他道:“听闻这样可以祛病邪祟,我想兴许能救玉灵姐……”我把屋子四个角的柱子下面都摆好了饼,男子也就不多说什么,看着我摆弄。我再向他借来火石,打着火点上香。这香的气味很特别,并不完全像是庙里烧的檀香那样气味,有点辛辣刺鼻,我挠了挠鼻子,回头去看玉灵,她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反应。正在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屋外猛地听见“哗啦”一声不知是砂锅还是什么东西砸碎的响声,然后就听见屋外的女人大声道:“怪事了!没缘没故这药煲自己炸了?” 我赶紧走出门去看,只见小炉上的药煲已经摔在地上稀烂,药水药渣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个女人正拿簸箕过来收拾,我正发怔,就听屋里那男人喊:“玉灵?玉灵你可是醒了?” “吓!”我进屋一看,玉灵果真醒转过来了,只是她一睁眼看清那男子的脸,就立刻悲从中来两眼流泪,那男子不用猜测自然就是韩奶奶的儿子了。他见玉灵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灵高兴的,但看见这情形也就不敢说什么,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时,已经近午了,我回到严家,先去向二少爷告诉了玉灵的事,请他不必担心了,然后到厨房去找桃三娘。其实来了严家还不到一个月,但我心里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或许问问家里爹娘、弟弟过得怎样。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间忙忙碌碌,和在欢香馆里的模样无异,看见我,她便笑道:“月儿,来帮三娘拣葱?”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声答应道。 玉灵的身体果然很快好转了,并没有再咳嗽不止。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红禧饼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红事冲喜的缘故一样。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红禧饼,因此才能这么顺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 终于玉灵和韩家的婚事还是如期办成了。喝喜酒那日虽然二少爷并没有去参加,但玉灵还是送来一大盒欢香馆桃三娘做的红禧饼。那天晚上二少爷拿饼去井边找龙神荼夼,终于又把他给逗引得醒来,原来桃三娘的红点心对龙神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俩人最后说好了,只要二少爷想见他的话,就去买桃三娘做的红点心来,荼夼就一定会现身的。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79章 娘娘米(1) 这歌里也藏着子儿深深的怨恨吧?是谁注定这对至亲的亲人在千年、万年都不得相见一面的?子儿只是个想念母亲的孩儿吧…… 晚秋的庭院,满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来,到处打扫一番,可她们好像也看不到那样的情形。 清晨的时候,通往屋后那道缝隙,乃至延伸至院子里的一道,会生出一行银色的穗秆,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又神秘地消失。而沿着围墙的阴影里,生得仿佛黄藤一般模样的精魅,无声无息贴在上面,起初我以为它们真的是地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它们没有叶片,根须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砖缝。小武告诉我,它们都是隆冬将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这里感应到井龙神的灵气,因而才聚拢来的,对人无害。 小武——? 那天我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坐在落光了花、叶的木兰树上,他起初却以为我看不见他,当他见我抬头一径在看他时,才对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问他:“你淘气,就不怕摔下来?” 他两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根纤细的树枝却好像完全没受到重量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摆:“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脚的丫头。” 天蓝蓝的,很高,飘着几把云丝,淡淡的风吹着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话,而是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嗯,今天天气又很好。” 小武看着我,忽然笑了:“丫头,你早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若不是看见你跟着我到了严家,我也不会想到……一直以来,看不见乌龟的时候就能看见小武,也许小武就是我的乌龟变的?” 小武耸耸肩,大大伸个懒腰仰躺在树杈上,望着天:“嗯……今天天气的确又很好。”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我在严家一切渐渐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分内的事,也开始多学着做些针线活。韩奶奶的腿已经好了,但终归还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么利索了,却还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张罗忙碌。 “小雪”这日晨起,天色骤然阴沉,没有下雪,而是飘起了绵绵密密的小雨。 韩奶奶打发我到她家去拿点东西。韩奶奶家住在严家的侧门外那条巷子里对面的一户,玉灵自从婚后已不大进严家做事,踏踏实实在夫家每日几乎足不出户,我也好些天没看见她,怪想念的。 打着伞走在湿泠泠的青砖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气,正低着头走,忽然听到一个清悦的歌声:“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何,它字字我都听到耳朵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我循声望过去,街角那边墙根下站着个手里拿着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里抛一下。球很轻,应该是藤编的,而那女孩身上则穿着件白色的一口钟罩袍,腰上绑着同样藤黄的腰带,年纪看来比我略小,额前有一行整齐的刘海儿贴着。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怔了一下,这女孩长得煞是标致,黑黑的长眉、弯弯的凤眼,脸色很白像是涂了粉,嘴唇鲜红的,头发却没有梳双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们一样在头顶缠了几色缎带,编成环髻,剩下的则束成一绺儿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娇小,看上去粉妆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里去了,我有点吃惊,再仔细看去时,只见她没穿鞋子,这么冷的天竟打着一双赤脚站在湿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个寒战。这时我旁边恰好走过一个人,我没看到他,他也捧着东西低着头走,我俩差一点就撞在身上,幸好这人反应快,一下侧身让开了,手里的东西才没碰到。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的儿子,他爹管他叫扁头,他也就比我大两岁的模样,这会儿手里捧着的是盛着两尾活鱼的水盆,看样子是往哪家送鱼去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让他过去,不敢说话,他则没好气地瞥了我一下,继续往前走了。这么一吓,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我心有余悸,怕不是又看到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到了韩家,院子里有个姑娘在洗衣服,我认得她是玉灵的小姑子,闺名英儿,她看见我就笑道:“玉灵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欢香馆,说是找那儿的老板娘有什么事,你白跑这一趟了。” 我说我只是帮你家老大人来拿药的,她就洗了手引我进屋,一边跟我发牢骚:“我哥又去庄上了,听说今年收成真不好,粮食本就不多,收到仓里还霉了一半,乡下闹老鼠,北方还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来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严家里,外面的事都很少听说,所以搭不上话,只好笑笑。拿好了东西,我正要告辞,就见门外玉灵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惊慌地撞进来:“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么事了?”英儿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玉灵拍拍胸口:“咳,真吓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边街口,有个老头怕是要死了……”我也吓了一跳:“啊?谁要死了?”玉灵这时才看见了我:“月儿你来了?你先别出去,外面……”她心有余悸地指指门:“严家那两个新来的怎如此强横?在那儿追着赶打几个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头也打破了。” “吓!”英儿皱眉道:“嫂子你说的新来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灵点头:“就是他了。” “呸!那厮也就是这样货色罢了。”英儿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进屋去,玉灵又叫住她:“是了,月儿你在刚好,方才三娘让我带了点心给你。” “哦?又劳烦三娘挂心了!”我顿时雀跃起来。 玉灵把一个包袱摊开给我看:“这一包是菊花饼,这一壶是松花酒。三娘说吃这菊花饼,专为防病祛秽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过来,可玉灵却面有难色:“我今日去找她,本为请她教我做北方那边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却劝我说这两年都流年不好,不如多省些粮食留待将来用……她有些话我实在不懂,粮食耗了不过再种,竟至于要连做酒的米也省?” 我讪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话什么意思。”又耽搁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见玉灵说的被打的花子,远远只看见麻刁利等几人站在那边叉着腰大声说话,我进严家以后就再没与这人对面过,只是听说他做人活络,不知怎么严大爷就特别看重,有事都叫他递送奔走的。 一阵冷风把几丝雨粉吹进我的脖领里,我缩了缩肩,脚上忽然踢到个东西,发出“砰啷”一声,我低头看去,竟是个破了边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着转。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刚才玉灵说的那些花子丢下的吧?这碗不要了? 我略一迟疑,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走我的路,耳边不经意间又听到来时那阵歌声:“稻叶儿青青、稻叶儿黄……”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并没有那女孩儿的身影,就看见那个藤编的球不知从哪儿滚了出来,碰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尖尖上,就猛地被抛起来一两丈高,然后落在地上,再轻盈地弹飞起来,半空中顺势落在严家的一面墙头上,轻轻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进严家的墙里面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藤球飞进严家,差点惊叫出声,连忙定了定神,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看见我。 回到园子里,韩奶奶正在煮热梅茶,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帮忙,她摆摆手:“少爷早上起来就打了几个喷嚏,我说他是受风寒了吧?这会儿就嗓子闷了,还强撑着……你也是的,你该给少爷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赘你就多劝两句嘛,这毛雨针针的天,最伤人元气……是了,你到厨房去,今明这两天叫她们就别端带鸡鸭的菜来,蛋也不能吃,你给少爷做些清淡小菜,他爱吃你做的……送粥罢了。” “是。”我不敢多说什么,就打了伞拿上空食盒去厨房,给厨下的人传过了话,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将一只肥鸡起骨,听见我说的话,她就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却和旁边切菜的婆子对视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厨房里现成的有冬瓜,这时节经过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涂,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还记得以前曾听桃三娘说过,这种经霜冬瓜的籽更是好东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药方说拿这白冬瓜仁五两、桃花四两、白杨皮二两研干为末,每日正餐食后便服一瓷勺,一日三次,一连三十日,女子即可肤容白净,若想肤泽白中透红,则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许就可,据说还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药的,效验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点火腿、几朵泡发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盐、酱和豆粉拌匀,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块,烧油锅将瓜略炒,然后加水焖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姜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后勾芡出锅淋在瓜块上。同时,我将豆皮切条约半碗,上铺一层鲜黄豆酱,再把一块腊肉切薄片展开在豆酱上,入笼屉里慢火蒸熟。我正做完这些,就听见平时专管筛米做饭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们快、快来几个人!拦着那些畜生……别进了厨房!” 李嫂拿着锅勺冲到门边看:“吓!它们要往院子里跑了,你们快拦住!”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我还得看着蒸菜所以没动,就听外面那些人拿着扫帚到处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么缘故,实在猖狂。 我提着食盒回这边院子,途中就看见两个平时专管扫院子的婆子,拿个耙子在那儿将几只打死的老鼠归入簸箕里,两人似乎还在商量着一等家里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里去烧掉。我虽然不怕老鼠,但骤然一日里有这么多老鼠作闹,还是觉得心里闹得慌,连忙赶回去。韩奶奶正和二少爷在屋里说话,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听见头顶的房梁上一阵“窸窸窣窣”老鼠跑动发出的声响,我抬头一望,果然就有两三只拳头大的老鼠影子在梁柱边吱溜一下不见了,但另一边的屋檐里又传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脚爪踩着木头奔跑过去的声音,韩奶奶疑惑地走出来张望:“吓!今日听到好多回了,都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 我搭腔道:“厨房那边也有,打死好几只了。”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乓当”一声,我和韩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间那个小灶上热的茶铫子翻了,梅茶洒了一地,几只老鼠受了惊吓,四散而去,韩奶奶气得跺脚:“吓!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铫,院子里骤然刮起一阵旋风,我知道是那只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黑色大鸟又飞回来了,它张开双翅的影子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张望一下,自从上回井龙神荼夼醒来的时候,它曾凶恶地攻击过我们,但那之后倒没什么特别动静,时而消失几日,时而飞回来盘桓两天,又不知去向。这会儿,它好像十分烦躁,不断直着嗓子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翅膀不断扑动,吹得院子里的树枝乱摇晃。 韩奶奶是看不见那只大鸟的,她骂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乱刮风,非把院子里的花草都连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墙放好,就看见方才那两个扫院婆子走来,说是到各院子来帮忙逮老鼠的,韩奶奶就指给她们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里,二少爷端着碗诧异地说:“那只大鸟看来有些异常之处,老鼠也突然间多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见的奇怪女孩儿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动着的藤球,张嘴正想说这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猛地从外面蹦进屋里,就挨着我的裤子边过,我下意识以为是老鼠,吓得差点叫喊一声伸脚去踩,但只听“咕呱”一声,原来是翻着两个大白眼的癞蛤蟆跳进来了—— 二少爷看见它便站起身:“是鱼?大冬天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只癞蛤蟆就是井龙神荼夼的使者,它的真身本是一条鱼,夏日里它总会化身成一只癞蛤蟆的模样在这带院子里出没,但进入冬天后,就现身极少了。只见它“咕呱”地叫了几声,似乎有点着急地在地上来回蹦了几转,我疑惑地跟二少爷道:“它这是怎么了?” 屋顶的瓦片突然一阵“哗啦啦”的脆响,不少瓦片顺着屋脊滚落,我们以为屋顶要塌了,吓得都一猫身子,但还好屋里没什么东西掉落,我赶紧走出门外看,韩奶奶还和两个婆子在院子里找老鼠洞呢,听到屋顶的动静也都朝这边看,韩奶奶望着屋顶赶紧招手示意我别出来,并喊道:“月儿别出来,小心砸破你的头!” 我看不到屋顶的状况,便问她:“奶奶,屋顶上怎么回事?” 韩奶奶和两个婆子下意识后退着:“有个旋风在上面刮起来了,瓦片都被它掀起来!”随着她的话音,又有几块瓦片不断往下滑落,砸碎的瓦片四下飞溅,我仍担心地四下张望,还好草丛、台阶四周都看不见乌龟的踪影。我缩进屋里,不少灰“稀稀拉拉”地往下掉,二少爷把鱼变的蛤蟆拿在手里,跟我赶紧又进了里屋书房。还好屋顶的动静很快静止了,想是那只大鸟已经飞开,我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二少爷怀里的鱼这时挣脱他的手蹦到地面,我俯身端详着它:“鱼是不是想来告诉我们关于那只大鸟的事?那只大鸟是怎么了?” 屋外又传来韩奶奶和那两个婆子的声音,她们在张罗着清扫碎瓦片和去找修瓦顶的工匠。我回到外屋,桌上的饭菜二少爷才吃了几口,现在都已经被屋顶掉落的灰土弄脏了,我心痛着浪费的东西,一边收拾起来,又拿出方才在玉灵那里得的桃三娘做的菊花饼:“二少爷,您先吃点菊花饼垫垫,我这就去厨房给您重新做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0章 娘娘米(2) 寒冻的小雨已经停了,我提着脏饭菜回到厨房去,李嫂他们不知是不是都忙去逮老鼠了,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灶里的火星将熄未熄,便连忙加进两根柴并把它拨旺,回头一看,桌上被撒了灰的脏饭菜四周围了几只老鼠,我急得拿烧火棍就去赶它们,忽然耳畔就听门外边飘进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不许打!” 我一愣,扭头去看,门外一个人也没有,我狐疑地走出来四顾,还是没有半个人影,难道我听错了?一挪脚步,就踢到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又是那只诡异的藤编球,正被我踢得往前滚去,我顿时感觉后脑勺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这青天白日里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人,以及这神出鬼没的藤球……绝对是出了妖怪了! 我后退一步,脚跟碰到门槛,一只老鼠正爬出来被我碰到,发出“吱”一声,然后紧接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老鼠就在我的脚边蹿过去,我吓得赶紧跳开来大叫一声,哪知身后撞在一个人身上,我回过头一看,又吓了一大跳―― 早上见过的那个粉雕玉琢般标致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身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也一句话没说,只是慢慢俯下身去捡起那只藤球,我心里疑惧丛生,张了张嘴又没敢做声。她捡起球后,却抬头望着天出神,我不禁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即使我的眼睛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那只狂躁大鸟犹如一股盘桓旋风般在天空里打转着展翅飞翔的身影我还是依稀可见的,她和那只大鸟有什么关联么?我脑子里正转过这个念头,就听得麻刁利拉大了嗓门的声音:“哟!小月姑娘在这儿呢?” 我回过神来,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麻刁利和另一个严家的小厮从那边走过,他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流里流气地朝我打个招呼,我便礼节地朝他笑笑,连忙低着头跑回厨房去。 韩奶奶监督催促着瓦匠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就把屋顶修补好了。 我在院子里假山、水塘到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乌龟小武,不禁有点担心,晚间冻得滴水成冰,它能爬到哪儿去? 三五结队的老鼠则愈发张狂地在屋檐边角等处蹿来蹿去,北风“呼呼”地吹着,所以它们都想躲进屋里来吧?但韩奶奶在临回去之前,就带着我一道拿布头堵住了屋里一切可能进老鼠的缝隙和空当,因此它们也只能在屋子外面的四周围转悠。 少爷一直咳嗽,喝了热姜茶也不顶用,我在炉上给他热着一小罐银耳汤,听外间老鼠“吱哇”乱叫的声音,不禁有些心惊胆战,总觉得心里一阵阵按捺不住的不祥之感。 戊时一刻左右,就听屋顶上风势又渐渐大起来,瓦片有些轻微的震响,我恐慌地到屋里对二少爷道:“那大鸟飞回来了?”我的话音刚落,脚底下的砖地里“咕噜噜”像是有一股湍急的水柱流过的声音,我吓得赶紧低头看脚下,倒是什么也没有,但那明显的感觉就好像人站在河面的桥上,脚下感触到水流的激荡,十分真实。 “是荼夼睡醒了?”二少爷又惊又疑地站起身。 屋外似乎又刮起了旋风,上好闩的窗户开始震动,我到窗前隔纸听了听,分不清是老鼠逃跑的尖叫还是草木吹得乱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开窗朝外看,回头求助地望着二少爷,他拿着书立在那儿,也是不知该怎么办好。 “莫非那个女孩子有什么……”我兀自嘀咕了半句,二少爷听到就问:“谁?”我便如实说了白天看到的情形:“但她看着不像坏人啊?”这话出口,我又后悔了,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的好坏,哪里能用肉眼就一下子分辨出来的?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幽幽的歌声就像寒气一样,毫无征兆地从窗棂、门缝间渗进来。 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歌声,还有藤球拍在台阶上一下、一下的声响……不知是不是错觉,屋里也骤然冷了,原本烧得旺盛的炭盆里火星的红光迅速暗淡下去。我紧张得指尖发凉,望着二少爷,他起初也是一阵错愕,但很快他就用手放到嘴边做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上方,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屋顶上就听到大鸟拍打着翅膀降落的声音,巨大尖利的鸟爪不知又踩碎了几片瓦块。 虽然一直不知道那只大鸟是什么妖怪,但无论怎么看它都很厉害吧?这片院子是它常盘踞的地方,门外那个女孩妖怪是今天才进严家的,那它们碰在一起会不会打起来啊?我记得老早以前桃三娘说过,妖怪们都各有自己活动的领地,没有过节的话是绝对互不干扰的,不然轻则引起争吵重则打架,那就不好了。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反倒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井里还有熟睡的龙神呢,如果它们打架吵醒了龙神,他也会来保护我们的吧?……我这里胡思乱想着,猛地一股巨大的狂风将房门“呼啦”一下吹开了,糊得很结实的窗户纸也不知怎么就破开好多个洞,油灯倏忽熄灭,我和二少爷都吓得本能地大叫起来,我猫下腰就往二少爷那边跑,可看他还站那儿不动,我赶紧一把拽住他衣服退到墙角,无奈没有遮掩的东西,我随手将床边的脚踏拿起挡在面前。 炭盆的火光半明半灭,我们因为缩在墙角,因此也看不到外间房门口有什么异样,只有大气不敢出、眼睛不敢眨地观察着一切动静。 好半晌,没有人进来。 只有风声,还有砖地底下仍有那汩汩暗涌的闷响,我和二少爷对视一眼,都搞不清眼下是什么状况。突然,一个小东西滚进屋里,我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是那个藤球,它滚到屋中央便停住了,然后就看见那个女孩儿无声地走了进来,就像白天我看见她那样,慢慢弯腰捡起球,而就在这时,离我们不远处的炭盆里,一块燃着的炭适时地发出“啪”一声响,若在平时这声音不大也不足为奇,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它的声音无疑像打破一口砂锅! 女孩一怔,转过头来,隔着炭火,她自然就看到了我们两个人。 她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煞白得没有一点活人气,对我们,似乎在端详,凛冽的湿冷夜风吹进来,她的一双赤足在砖地上同样白得有点刺目。我嘴巴发着抖,大着胆子想问她一句,但喉咙里硬是哽塞了一大块压根出不来声,反倒是我身边的少爷,他忽然“噌”地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指着那女孩儿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此?” 那女孩看着我们,并不开口说话,我看看她又看看二少爷,心忖这女孩以这样的方式闯进来,必然不太友善吧?她不搭腔难道是不会说话么?可先前听到的“稻叶儿歌”是她唱的吧?……有东西在我的脚上蠕动,我低头看时,一个个黑糊糊的小身子已经没过了我的脚面,几只抬起头来,烁亮的小眼睛正盯着我看呢,我吓得整个人尖叫着顿脚跳起来:“老鼠!” “吱吱、吱吱”,数不清的小眼睛,在高处、低处、房梁、桌角……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来,布满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在看着我们。 我这一喊,老鼠群似乎本能地对人声有点畏惧,也发出一些尖叫,独那个女孩儿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二少爷质问她,她便也定定地看着二少爷,我被老鼠吓得大叫,她才慢慢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藤球。就在我和二少爷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她手中的藤球“呼”地着出一团白花花的火苗,我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惊呼,而那火苗越烧越旺,整个藤球像一个燃烧的灯笼一般,女孩面无表情地捧在手里,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我才发现她脸上有些闪烁的东西……是眼泪? 我没有看错,女孩那漂亮眼睛下方流出了两行清泪,她注视着火团,火团在她手里渐渐升起来,周围的老鼠都发出畏惧的骚动,后退着,火团一直升到比她头顶还要高一些的位置,我身旁的二少爷这时后退了一步,略侧过脸来低声对我道:“趁她不注意,你先顺着这边跑出去吧?” 我一愣:“嗯?”他声音太小,我确实没听清,他有点急了,拿不准是否再重复一遍,可那女孩却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头顶那团飘着的白火光猛地发出刺目的亮,盯着我们,我们也惊诧地看着她,她慢慢迈出脚步朝我们走来,脸上仍带着泪,鲜红如血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几个字:“娘……娘亲,我的娘亲……在哪儿……” “你的娘亲?”我和二少爷顿时傻了,面面相觑,闹了半天这女孩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大群老鼠来这儿找娘亲的?真真是走错门儿了吧? 但女孩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那团愈烧愈烈的白火笼罩于她上方,照得屋内如同鬼蜮,她步步紧逼过来,口中只是问“我的娘亲在哪儿”,我牙齿止不住“咯咯”地敲打着:“我、我们不知道你娘亲是谁……”我说话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一阵“哗啦啦”瓦片掀起的巨响,屋里的鼠群顿时惊得没头没脑地四散逃窜,然后屋里“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些水点,我起初以为是屋顶漏雨了,正好一滴打在我脸上,我伸手一抹,是红色的,我惊叫起来:“血!血!” 女孩站住脚,抬头望向屋顶,其实上头的瓦片并没有真正掀开,只是在她那白火球的光亮里,可以看见屋顶好几处明显地渗下红色的液体,二少爷也慌了神,但他一把抓住我沾了血的手凑到鼻子上一闻:“不是血……没有血的味道!” “不是血是什么?”我完全乱了,看那些老鼠都往屋外逃,我也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快离开这儿!”说着就想跑,那女孩正拦在我们出去的必经路上,听我说离开这儿,她猛一伸出手,头上那团火“呼”地大盛,溅出几片火舌,我们才跨出几步,就本能地往回一躲,恰巧一滴红色的水落在女孩的脸上,她猛地一怔,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流露出愕然,怔了怔,她口中嘀咕出一句:“娘……” 我正不死心被她挡了路,趁她分神之际,拽着二少爷又想往外冲,女孩却立刻回过神来,盯着我们:“不许走!”她伸手又想拦,就在这一瞬我们与她距离之间地面的两块地砖“嘣”一下裂开,里面冒出一股水柱,但说是水柱,那水冒出来后竟不会四溅水花,而是如活物一般拧成一股绳状直上围绕着女孩头顶的火团,那火苗迅速减小下去,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子儿,你娘你是看不到的……” 荼夼……没错,就是井里的龙神荼夼! 水柱中出现了一颗湿发乱覆的小脑袋,看不清面目,但那双泛着不寻常青金色眼光的眸子一下子就能让人认出是他! 水柱里没有龙神荼夼的身躯,他的真身锁着巨大的铁镣,所以不能离井半步,但他仍然可以控制水流来救我们,二少爷惊喜得忘了逃跑:“荼夼!” 荼夼的目光转过来,突然大喝一句:“快出去拦住那只鸟!别让它把这里毁了!” 我是巴不得快逃的,不管二少爷愿不愿意,我用力拉着他就跑出门外去了,然而就在出到门口的一刻,我和二少爷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前方不远处的半片天空里都是浓艳的红,还有人敲着锣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我们在屋里,全然不知外间已经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剧变。 焦烟滚滚之中,硕大的黑鸟挟着飓风疯狂地在空中飞掠俯冲,在它身影笼罩之下的房屋全部着了大火,哭喊奔走之声即使隔了半里地远也能听到。 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呢,就看见唐妈跟个婆子跌跌撞撞跑了来:“二少爷、月儿姑娘……” 我连忙迎上去:“唐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1章 娘娘米(3) 唐妈拍着手带着哭腔问道:“你们都站在外面做什么?你们这屋连灯也没点呀……哎!不点灯也好,不至于伤到人!”她说话都有些混乱了,二少爷急切追问道:“怎么?” 唐妈拼命摆摆手:“你们这屋没事就好,老爷房里的烛台被老鼠推倒了,烧了蚊帐,把夫人的手烫伤一大片……”“那老爷怎么样?”二少爷一听就要往外走,唐妈一把拉住他:“少爷您别去了,老爷没伤着,只是受了惊吓,大少爷已经带人过去了,那屋里现在都乱作一团……柴房也着火了,他们正打水救火呢,您就在这儿安生待着别乱跑啊!咳!外面对街两道人家都着火了,怕都是老鼠惹的……您千万待在这儿别乱走啦!不祥哦!” 唐妈语无伦次地领着那婆子急匆匆又走了,二少爷急得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我赶紧给他拍背:“我给您拿件氅子去?”这话才说完,我才想起屋里还有那个妖怪女孩和龙神荼夼,回头看时,屋里黑灯瞎火的,女孩那藤球变的白火呢?怪不得唐妈进来就说我们这儿没点灯。 屋里听不见动静了,那些老鼠也早没了踪影。我大着胆子走到檐廊下朝里面张望一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二少爷忍住咳嗽小声道:“你小心点。” 我点点头挨近门边,只顾看着眼前却没留意脚下,一挪步才发觉脚下踩的都是水,再一仔细看,大量的水正从屋里涌出来:“吓!”我惊得退了两步,鞋子上都湿的,怕是方才荼夼从地底下冒出来时带的井水?那个女孩呢?我正想到这儿,不妨屋里的水继续往外涌,我急忙退下台阶:“少爷,看来这屋里暂时是进不去了,怎么办?”我跟二少爷说话,没人搭腔,回头看时,半个人影也没了,我慌起来四下张望:“二少爷?” 我绕着院子里找,喊完二少爷又喊鱼,都没有任何回应,难道二少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那个女孩掠了去?他出了什么差错那我的罪过就大了!怎么办?我害怕得冒了一身冷汗,院子外面由远而近许多人声嘈杂,看来乱子还未平息,他们这时候不会想起进来探视吧?我急得六神无主了,想回屋里点个灯再到窄巷后面的井边找,冷不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跳到我面前,我吓得又要叫,但嘴巴立刻被人一捂:“别喊!是我,别惊动了那些人!”――这说话的声音太熟悉了,而且就像救星突然降临一样,是小武! 我拼命点头,他松开手,我就压低声急道:“你去哪儿了?刚才这里来了个妖怪,现在严家二少爷也不知去向了,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小武摆摆手:“你别急,这家的二少爷是跟龙神荼夼的神识走的,那只鸟疯了,把外面屋子都烧了,荼夼作为戴罪之身,为人帮忙救火也可赎些罪过。” “那只鸟为什么要发疯?”我还是不明白。 小武扁嘴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那只鸟就是被周公命人射杀不中,后来天谴天狗才咬下的鬼车鸟的那个头啊!她的污血不祥,落地则焚烧,方才这屋子也滴了不少吧?还好有荼夼的水早早护住这家院子,不然也早烧起来了。” “鬼车鸟……”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还没回答我呢,她为什么要发疯?” “咳!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小武有点作难地搔搔后脑:“是了,你听说过会偷小孩的鸟妇人吧?她就是那鸟妇人,她自己的孩子丢了,竟一直找不到,所以每每听到人间的孩子哭声,也会循着去找,误认为是她自己的孩子,你方才看见的那个子儿,其实就是她的孩子,可惜她母女之间,是注定千年、万年也无法相见的,只能感应到对方就在自己附近吧,所以都着急得要发疯了……咳!算了算了!你这么笨,说给你听也是白费口舌。”小武虽然还是一贯这样奚落我的口气在说话,不过我这回是一点都不觉得恼:“好、好、好,我不懂,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等你这家的少爷回来呀!”小武耸耸肩,领着我往屋里走,刚走几步,半空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动,我还没看清楚,面前的鹅卵石路上就出现了鱼化身的癞蛤蟆蹲在那儿,对着我们“咕呱”地叫了一声,我惊喜道:“鱼!你可出现了!” 小武在一旁“啧啧”嘴:“老兄,亏你跟了龙神也有百年,这么久的修行是白搭的?好歹变个像点样子的人身出来么!” 癞蛤蟆没搭理他,径直跳到我脚下,但它还是“呱呱”地叫着,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蹲下身来:“鱼,你想说什么?” 鱼的眼皮翻了翻,又回转身径直跳到屋前台阶下的水洼里,我困惑它的举动,于是跟过去,就见它张开口伏在地上,猛吸一口,地上的水立刻就“咻咻”地进了它肚子。我惊讶得呆了,它吸一大口,地上就迅速地干了一片,然后它再往前跳一大步,再吸一大口,那些水流的速度并没有它吸得快,于是檐廊下一片立刻都干了,它跳进屋里去,听着那“咻咻”的声音,我跟在后面看厅里地上干了,就去找到火石和蜡烛,这才总算有点光亮。 里屋二少爷的卧室兼书房,到处都一片狼藉,还好没有留下太多老鼠的污秽,地上的两块石砖翻开了。鱼吸完了地面所有的水,便跳进了那个砖坑里,两块方砖奇迹地自然合上。我终于舒了口气,四处察看一番,那个叫子儿的女孩妖怪也已经离开了吧?有小武和鱼在,我的心踏实了不少,二少爷跟荼夼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一边点亮油灯,我便一边开始收拾屋子,在二少爷和其他严家人来之前,得把这里恢复整齐吧! 银耳汤全泼洒在地,几乎要冻成薄冰,我也顾不得手痛了,拿布仔细擦着,小武走进来:“我方才去欢香馆了。” “哦?难怪一整日都不见你,干什么去了?”我继续擦着,也没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 “老板娘说……”小武开了个话头,却又停住说不下去,我半晌才觉得有点奇怪,小武平时说话的语气从不会这样的,于是停下手抬头看着他:“三娘说什么了?” 小武似乎迟疑了一下,就甩头笑道:“没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了……对了,眼下还没到放心的时候,那群老鼠就是随子儿来的,子儿和那只鸟都是灾星,这附近一带住的人恐怕都得倒大霉。” “现在还不够倒霉?”我指着屋外:“家家户户全给烧啦!” “鼠患难除……”小武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到窗户边上,岔开话道:“这些窗户纸都坏了,你冷吧?” 我搓搓冻木了的手,最近手指上长了些冻疮,肿得跟小萝卜似的,我摇摇头:“还好。”低头继续擦,炉子再搬到外面去,里面的炭遭水浸过,我得把它们一块一块夹出来扔掉。小武替我将屋里翻侧的椅子抬起来摆正,然后把取暖的炭盆也端出来,里面的炭也浸了水,他帮我倒掉。我疑惑他的行径,今日看起来,与以往那么大的差异,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另拿出干炭重新点火燃起,屋里终于有了暖意,可又有一两只老鼠在檐廊角落里冒头了,我赶紧把窗上紧闩,破了的纸洞还不严重,老鼠不至于爬那么高钻进来……我手上忙碌着,心里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憋闷,小武就蹲在炭盆边发呆不说话,我又走去开门朝外面张望一下,远处的火光仍然熊熊烈烈,但天上没有大鸟的影子了,兴许荼夼已经在想法子帮她见到子儿,好平息她的怨愤也不一定? 我胡思乱想着守在炉边烧水,忽听到院子里一阵风声,然后就是二少爷叫我的声音:“小月?小月?” 我赶紧答应了出去,二少爷冷得脸都发白发青,我扶他进屋,他坐到榻上裹住氅子全身还是不停发抖,我给他端来热水:“少爷,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荼夼呢?” 二少爷摇摇头:“我也没多看清楚,那只鸟似乎惊动了这附近一个厉害的大妖怪,子儿就被那个妖怪带走了,大鸟也跟了去。荼夼想用法力给这一带下雨好帮助灭火,可单凭他一个的力量不够,现在去求保扬河的河神帮忙了。” “哦。”我点点头,按照韩奶奶之前的嘱咐,我在烧水的铫子里放进一块干姜,热热的姜味可以帮人驱散寒气。自打二少爷进屋,小武就又重新变成乌龟的模样,慢腾腾在屋里地上爬着,我问二少爷是否就寝,他摇摇头:“爹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想去看看。” 我制止他:“我替你跑这个腿吧?你都冷得这样,后半夜万一发烧怎么得了。” 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我点了灯笼出来,天没有下雨的迹象,我在猜测子儿是不是被桃三娘带走了,方才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莫非还有什么重大的灾祸事要发生?听他的口气,看来这鼠患也不是一时就能完结的。 严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没睡,大老爷的房里着的火,虽然早被救熄,但床和一些东西都烧坏了,那位二夫人又伤了手,因此临时另找一张榻安在老爷的书房里暂且安置。大少爷和少奶奶都还在那儿张罗收拾呢,我过去请了安,他们也没多少心思搭理我,唯有少奶奶问了几句二少爷的情况,我便说着凉了,所以没亲自过来,少奶奶拉着我说外面一条街都着了火,韩奶奶家估计也难免,还不知道安危如何,二少爷那里只有多靠我留心什么的。我答应着,就有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她们刚才清点厨房等各处屋子,发现几个储物仓库里的粮食干货,全被老鼠糟蹋完了!尤其是大米、豆子,竟都吃了个干净,若不是看到咬得破破烂烂的米袋子还在,真以为是进贼了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少奶奶责问道:“不是都锁好了门的?怎么会进老鼠?白日里你们个个还说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这到了却又来说老鼠把所有东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解释说确实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么又凭空冒出比原来还多的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这边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儿常唱的那支歌:“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 她是引发鼠患的妖怪么?她和她的娘,对这个人间天道究竟心怀了多大的怨气呀?她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一个变做狰狞滴血的抢儿怪鸟,另一个如瘟神疫鬼一般,现则灾祸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饿鬼……饿鬼?我猛地脑子里像被敲了一记,是想起了一个我最不愿想起的人,或者说,是披着人形外皮的饿鬼――春阳!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惨绝人寰的噩梦,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便负着前世深重的罪孽,虽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结果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后一个……而春阳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灭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姊妹间的自相残杀后,宁愿到人间做个以色事人的卑微娈童,获得人间富贵的烟火血食去供养自己的鬼母与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饿鬼孩子,又多像极了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老鼠。 子儿,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么?孩子吃不到娘亲口喂的米饭,也许永远也吃不饱……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将这首歌哼了出来,这歌里也藏着子儿深深的怨恨吧?是谁注定这对至亲的亲人在千年、万年都不得相见一面的?子儿只是个想念母亲的孩儿吧……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儿巷应该未被鬼车鸟的恶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2章 奈何包(1) 眼下大势越发乱了,万室艰难,颗粒米都到价重如珍的地步,饿鬼道众生皆蠢蠢欲动,魑魅魍魉觊觎人世已久,迟早会大肆混迹人间横行作乱的,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吧…… 自旧年底到新年开春,江都这地方,雨师不按了日夜时辰下雨,风伯也没了轻飙清籁,不是摧花就是拔木,这样三九寒天里,人都快熬不过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里城外、方圆好几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涨到二两八钱一石,各家存的那点主食,没能好好在库里过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粮商思忖囤货抬价,于是城南城北,关门歇业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雷惊蛰的时节,农家下了早苗,不曾想一场严霜又把禾苗冻得稀烂,一幕长天每日下,都是没有云气、没有阳气,阴不阴、霾不霾的,晦暗得对面瞧不见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这样情景时疾时缓,一直持续到立夏前,才算收敛了些,可凶荒却已经酿成,大户人家有余粮现钱的还好度日,小门小户就真是没得饱饭吃了,一冬里路边三不五时就饿死个把人,那侥幸没饿死的,有的靠吃老鼠过日,更有惨烈的,据说还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烂草回来,磨成粉末调糊糊吃罢了。 来年春发,鼠患过后,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里,渐渐就生出瘟疫。我虽在严家的深宅大院里生活,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但关于外面的种种事情还是听说不少的,加上看到严家里这些下人们的言行,一个个都变得离奇侮慢顽梗起来。有一次我到厨房做菜,就见李嫂炒好几个菜以后,跟那几个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盘子里拣肉挑菜吃着,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杂役事项的唐妈也这样,老爷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饼、蒸汤面什么的,她来传话时就让李嫂她们索性多多地做,一伙人先在厨房围坐吃完一气,唐妈几个能主事的,还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这么公然地拿主家的东西做梯己。恰巧开年大少奶奶小产卧病在床,家里上下就越发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妈的侄子那几个为首,开始成群结伙地欺上瞒下,今日搬两袋米、明日搬两袋面,私自在外面卖了换他们自个儿的酒钱。 韩奶奶是看不惯的,可经常数落他们多了,也没个用处,反倒招人记恨。那次火灾烧了整条街的屋子,他们家也没逃过厄运,只是还好人没受伤,他家的韩大哥比较醒睡,听到异常响动就起来了,把韩奶奶、玉灵和英儿全救出来,只是屋子烧没了,现在临时租了一处屋子在附近住着,家境虽然困难很多,但韩奶奶仍然每天恪尽职守地进来照顾二少爷的生活起居。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四,这一日是文殊菩萨诞。天气难得晴朗了些,吹几丝小风,凉爽又透出日阳。 大少奶奶身体康健过来,就想起到庙里拜佛许愿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过来问二少爷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过因为近来流年不好灾荒不断,既是许愿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厨房多做些干粮包点,待会儿好去舍予外面那些逃荒闹灾的穷人乞丐。二少爷听说也有了兴致,一口答应了,还叫我也去厨房帮忙做事。 厨房里李嫂和专做面食的吴嫂果然在忙着和面,旁边熬好一锅热腾腾的豆沙待凉,要包豆沙包的。见我来了就给了我一提篮子黄芽白菜和两大方猪肉让我剁馅,这倒是简单的事,我先将猪肉洗净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后加精盐和适量白糖、黄酒、少许葱姜末,用手搅拌好后,再把几棵黄芽菜去坏叶、老根,再切碎剁细,用盐略拌后挤出菜水,与肉馅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吴嫂把面发好了放在那儿酵醒,待我的菜肉馅做好以后,她们就来动手包,然后李嫂就跟我说:“这个菜肉馅的包子和红豆包,待会儿是要发给那些外边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还要吃点好的面食,你不是手艺好么?去另做来。” 我知道她俩是懒得动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柜子里有几样糖冬瓜、甜橘饼、红绿蜜饯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这几样拿出来切碎,芝麻用擀面杖擀成细末,拌入白糖和匀做成果馅,但这样果馅包入面粉做包子的口感会差些,我拿糯米粉和黏米粉两样混合以后,揉出黏面团,再擀成一大片半寸厚薄皮,切出大小相等的圆张,把这圆张里裹上果馅,包口束成拧花状,烧起素油滚锅炸至金黄,放油纸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面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萨,那咸包点也不放肉吧?我记得桃三娘曾做过一道胡桃馒头,就是把馒头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盐炒核桃肉,咸味和核桃的油香气就能沁入面里,蒸出来小巧玲珑,也别有滋味。 再有现成的冬菇和木耳、笋丁、梅菜干,我剁了个素杂馅儿,稍多拌入一点油酱,将剩下的面全包了这种素馅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说的法子,必须在生坯包子入笼蒸时用最大的旺火,约半刻钟左右,笼盖要严实,里面热气充足了,包子才更能发得透,馅把包子裂破头,外观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拾停当,我解了围裙回到这边院子,韩奶奶已经把出门的什物准备好,我洗了把脸拿上东西就随二少爷出到门口。两辆骡车早已在那儿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辆骡车,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叶尼姑也在,我与她有近一年未见了,她的模样看来比从前黑瘦不少,拉着二少爷和我高兴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一声,便过来跟我们坐同一辆车。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问二少爷最近身体好些?前些时候惠赠师太给开的药有没有吃?看的什么书?……我无意中掀开窗帘往外看,路边竟有不少衣不覆体的乞丐,或老或少,个个萎黄干瘪,都已奄奄的模样只剩下不多一口气了。严家的一行车马粼粼走过,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让丫鬟出来叫停了车,然后吩咐手下把带的一些包点分给这些人。我也想下车去,玉叶拉住我道:“待会儿庙前街那边还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够分。” 二少爷听到这里,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叹一口气,玉叶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头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脱成、住、坏、空的轮转,那天道生死沦亡都有定数,何况斯人?你又何必过于介怀?” 二少爷默不作声,于是我们闷了一路。 金钟寺的庙前街,在过去每当有法会集日的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熙攘喧嚣的景象,卖艺或搭小戏的笙笛钹锣样样响声,炒货杂食的摊子色色俱全,可现如今,不过只隔了这一年左右的光阴,就处处显示出颓丧败气的样子来。 一家卖点红供馍和香火的小店门口,围了半圈人在那儿看店主打两个小乞丐,其中一个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还咬着一大口面,许是被打得一口气难上来,已经翻开白眼了,另一个跪着讨饶,那店主踢着小乞丐自己却哭了,说这做馍的面还是借钱买的,要都发善心给你们吃了,那我家大小几口人不也得要饭去? 再走过去些,紧挨着金钟寺院墙北边,有一处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关圣庙,庙前有两棵百年大槐树,树下一条石拱桥,桥头有碑但字迹模糊不清,又有两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难辨,桥下则是一汪深水,终年浑不见底、寒气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萨诞日,庙里的僧侣都会拿出寺里蒸的馒头包点往水里投,做个小小的祈祝行愿的仪式;于是渐渐江都的人们也学着和尚的样子,在庙会或年节时,把些龟、鱼带到这里放生,或又拿些包点年糕扎上红绳到这桥上往水里投,据说许愿的甚得灵验,因此便传播开来;慢慢地江都城里一些大户起头,秉持着富贵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馅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过闲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尝了可发些品评,也为赞那强梁不轻贫贱的风气,可谓深表江都人之淳庞质朴的淑景,便长而久之形成了一大习性惯例。 可后不知又过了几时,每年却开始有些想不开的寡妇鳏夫,去往那桥下跳了轻生的,想是觉得这也算个离佛门较近的尘世难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渐渐多了,江都人于是就把那石桥唤做奈何桥。 看车子快要经过奈何桥的时候,玉叶拉开车帘朝那槐树底下张望:“无行师父今儿果然也在,小琥你看,这位师父可真如大迦叶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诵经回向众生,附近寺庙的师父都赞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请他到庙里住他统不去,天冷时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时能看见身上竟咝咝地冒着热气呢。” 我和二少爷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枯瘦行脚僧正端坐在那儿,手捻着佛珠半寐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我好奇问道:“什么是大迦叶尊者?” 玉叶诵一声佛号,才道:“大迦叶尊者乃佛陀在世时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习苦行第一,乞食不择贫贵、风餐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冢,乃是佛门里艰苦修行的法幢榜样。” “哦?”我听着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领着我们在金钟寺的大雄宝殿烧香许过愿,就回到寺门口去,让下人们拿一大笼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给聚集在寺门外的穷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笼则拿去奈何桥扔下潭中许愿。 时近正午,天却有点阴沉,大少奶奶让二少爷先往关圣庙那边走着慢慢逛,等她这边散完了就过去。我拿着食盒和雨伞随在二少爷后面一路往奈何桥走着,想起不知道娘今天会不会带着弟弟来进香。常年在庙前街卖各种干菜的乡下老汉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卖通草花的还在,玉叶觑见还说起原来没出家剃头之前,她和玉灵两人常在一处,闲时就学着做过通草花,玉灵这人话不多手却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头上绝不比珠花、绢花逊色。 二少爷听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门的人,为何还记着过去的闺房小女儿模样?” 玉叶看看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当年了。” 我们一行三人说着话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过来,一头撞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被撞一踉跄,那小乞丐也倒退几步,玉叶眼明手快在后面一手扶住二少爷:“小琥,当心!” 那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几个,气哼哼地朝二少爷吼了一句:“走路不长眼!”说完就要继续跑走,玉叶指着他不平道:“哎!是你低头走路撞了人,竟还说是别人的不是。” 二少爷摇摇头:“先走走吧。” 小乞丐一听更加来劲地大声嚷道:“个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个淫尼没羞没臊!嘿!你们快看!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 玉叶气得脸刷地红了,我赶紧拦在玉叶和二少爷之间:“你少胡说!这位是澄衣庵的小师父,这位是我们家少爷。”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双手揣着怀骂骂咧咧低头继续走,不曾想没几步他又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小乞丐一踉跄,抬头正想骂,看清那人的脸却住了口,乖乖地后退一步恭敬叫了一声:“师父。” 我们都诧异,原来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叶说的那位无行僧。只见他手捻一串黑旧得发亮的佛珠,笑眯眯地微俯身对小乞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乞丐回头蹙眉看了几眼二少爷,咬着下嘴唇,仍回头跟那僧人摇头说了几句什么,那僧人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在宽慰他什么。我觉得很奇怪,问玉叶:“他们在做什么?” 玉叶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终于松开了揣在怀里的双手,把一个东西交到无行僧的手里然后就一溜烟跑了,二少爷看见那东西便惊讶得低头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钱袋?” 我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只见他缓步走过来,把钱袋递给二少爷:“阿弥陀佛,施主,这可是你的东西?” 二少爷有点茫然地接过钱袋,那僧人对他双手合十毕:“请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盗也是一时情急糊涂,只因家人有病无钱医治。请施主莫怪。” 二少爷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摆摆手:“无碍的,师父莫介怀。” 旁边的玉叶便对他合十双掌念一声佛:“无行禅师别来无恙!” “原来是澄衣庵的玉叶师姑。”那僧人回礼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对玉叶没有正目,实在是个恭谨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样。说着话时,大少奶奶带着严家下人已经走了过来,玉叶给僧人说严家要往水里投包点许愿,僧人正念一声佛号这当儿,就听见“哗”一下水声响来,有人喊:“呀!有个小子站奈何桥上扎下水去啦!” 我们都唬了一大跳,回头看时那桥边已经开始围上人,无行僧急走过去,我们便也尾随其后,看他拨开众人,我们也踮起脚往潭里看,那落水的人还在上下扑腾呢,旁人中有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迅速脱鞋看样子想往水里去救人的,那无行僧一把拦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汉子以为他意有别图,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却见那僧人已经把手里一串佛珠绕紧几圈在手腕上,大声诵一句佛号便一头跳下水去。那汉子一愣,旁边人堆里挤出方才那偷少爷钱袋的小乞丐抢着道:“无行师父平素就告诫我们说切不可轻易接近这深潭,年年里都有跳下去寻死的人,恐积着许多怨气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师父日日坐在这桥边诵经,就是发愿超度这些亡魂哩!师父可是活菩萨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让你下去,也是替你着想哩,恐怕你遭遇什么不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3章 奈何包(2) 汉子才有些恍然,再看水里,那挣扎的人已经沉下去了,无行僧人也一个猛子潜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团团涟漪。大少奶奶急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找根长竿子让他们搭把手吧。”于是众人才赶紧纷纷四下里去找竿子,不一时竿子找来了,水潭里还是不见无行僧和溺水人的踪影,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问跳下去的是谁,其他人都说没看清,只有一个挎篮子来上香的妇人说看着像是菜市那边卖鱼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他这小小年纪竟真的想不开的?还是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是那小乞丐撇着嘴道:“他倒没想要跳的样子,我刚才看那小子在庙门口那边浑水摸鱼拿了这家奶奶赏的一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上的桥,头上撞肿一个大紫包跟顶个柿子似的,然后哭哭啼啼站那儿许愿,还把咬了的半个包子扔下去,我就说嘛,吃了半个还拿来许愿,要被怪罪的。” 我们都焦急地注视着水面,活人要一口气憋这么久,也该到极限了吧?终于,水里“哗”一下冒出了无行僧人的光头,他一只手臂挽着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细辨认一下,果然是卖鱼家的扁头。僧人吃力地往岸边游着,可那水潭并不满溢,离岸上至少还低二三丈左右,众人先让他攀住竿子一头,一边再去找绳索,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次把扁头和僧人拽了上来。 扁头喝了很多水,额头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说的那样,碰肿了好大一块,手脚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缩着。僧人顾不得自己多喘几口气,将他整个倒提过来用力拍背,看着他呛出好多水,再用力给他掐身上的好几处穴位。玉叶也从随身背的僧布袋里拿出针囊过去帮忙道:“我给他针灸试试?” 手、脚几处大穴下了针,扁头抽搐的手脚也就见松缓了,渐渐眼皮子有了反应会动。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议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还有交口称赞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无形僧人的面色,却是几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着才把扁头救醒的当儿,打远处就见风风火火奔来个男人,很多人都认得是卖鱼的李成:“孩子的爹来了!” 李成脸色沉滞,气得紫胀,过来抱起扁头对大家勉强道了个谢,就立马掉转头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也就没心思再往水里扔包子许愿,吩咐下人把余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寻思找个阴凉处歇息一下,就看见麻刁利打远处忙忙慌慌地跑来:“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皱眉道:“你大街广巷的嚷什么?”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着气,半天才顺过来:“我的大少夫人哎,大爷那儿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唤您回呢!” “大爷有什么急事?”大少奶奶对麻刁利夸张的模样十分不悦。 麻刁利拿眼睛扫扫周围:“也不能在这儿告诉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大少奶奶没法,只得跟二少爷说:“我这先回。”又从自己随身的银袋子里倒出大小几块碎银子塞到二少爷手里:“知道你不肯让别人随从,就只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吧!想买什么就买,小月这儿做的包点好,就别吃外面的东西了,现在外面的东西都怕不干净。车子就停那边巷子里,你逛完就坐车回家。”嘱咐完几句,她自己就急忙赶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随大少奶奶的车走远,玉叶尼姑念了声佛,摇摇头,然后道:“小琥,你也很久没出来逛了,有哪儿想去的么?对了,这天一天比一天热,不如去买点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凉药?” 二少爷摇摇头,去看那刚刚救人上水的僧人,他这会儿已经闷不作声自己往槐树下坐着去了,那小乞丐用一个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给他喝,待仔细打量,只见他的僧衣犹湿淋带水,挽起的袖子更显露出青筋虬结的细长手臂,看来真瘦得不比竹竿强多少。 二少爷也过去,相互见礼后同样席地坐下,并让我拿出自带的咸甜两样素包请他吃。僧人只拿了一个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谢。二少爷谦过,便问他为何告诫旁人不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实?而禅师每日在此念经,真为超度水中怨灵不成?那僧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点点头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灾祸,又岂止这水中怨灵?不提也罢。” 二少爷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请我吃?你不会下毒吧?” 二少爷诧异道:“我怎会下毒?” 小乞丐撇着嘴:“我可是见过的,谁家原不是干干净净的种田人,不是逃荒也不会叫人白作践,那有钱人家的拿些馊水烂饭出来打发人也叫发善心就罢了,我哥前些天就是跟他们一道去讨了菜市那边几家人给的饭,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来一碗,还好他自己不舍得吃,想让给我娘,可其他当场吃完的有几个走到半路就肚子痛,叫唤半夜就死啦!那几家饭菜都是掺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没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说着眼睛就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 玉叶听了连忙低头念几声佛,二少爷恨得眉头紧皱:“这些人一点点良知都没了么?” 我便用干净帕子隔着手上拿起一个油炸果馅包子说:“你放心吃吧,这都是我做的,里面有糖冬瓜、橘饼、白糖和的炒芝麻,并没有毒,若你吃坏了肚子只管找我算账。” 小乞丐听我说得喉咙里暗暗咽了几下唾沫,只是嘴上还要强了几句,才接过去,咬了一口,眼核儿都瞪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香!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僧人看着他欣慰地点头笑了,二少爷这才安心,见小乞丐吃得高兴,他也拿起一个看看我:“小月做的点心向来好食相。” 我听着打从心底里开心,只是这时节,却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儿巷的家中,现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没经受波澜,可惜我这卖了的女儿就再跟自家没有关系。正出神,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一恍惚以为听错了,回头望去,一身素雅青莲色衣裳、挎着篮子站在那儿的不就是桃三娘么? 我一时惊喜得如见了亲人一般,顾不得二少爷他们就飞跑过去:“三娘!” 自去年严家摆宴请过桃三娘进府里帮厨那次后,间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丝毫没变,一如过去那般别着素钗木栉,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月儿,半年不见你这头发长了,个儿也长高不少,三娘快不认得了,今天是跟严家的夫人和少爷来拜菩萨?”桃三娘说着话时,便拉着我走过树下来,一边朝二少爷几人颔首问好。 二少爷也回以颔首,就仍回头与无行僧人说话。而那僧人乍见桃三娘走来,目光忽然显出一丝讶异,但只是一瞬,并没什么表态。 “三娘你怎么也来上香?今日店里不忙?”玉叶笑问道。 桃三娘摇摇头:“倒不是上香,前几天有位熟络的常客,家里老大人仙逝,所以来订下三百个八宝豆馅素包,要供养给庙里做功德,何大现在送进去了,我自己抽空随便逛逛。” “原来如此。”玉叶笑道:“真真随喜这位虔诚孝善之人。” 桃三娘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我低头看看树影,已是过了午后,二少爷与那无行僧人谈话甚为投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这时候见桃三娘可以问问家里的事,哪知头顶上倏忽间就有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半空顿时暗了一幕,云隙里隐隐白光交加、闷雷滚滚,眼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吓!”我顾不得再细与桃三娘说话,就去问二少爷道:“要下雨了,少爷,我们是找地方暂避雨还是上车回家?” 二少爷有点拿不定主意,踌躇间突然就在街的一头传来人声攒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哭腔尖利的骂声尤其凸显出来:“天杀雷劈的不仁强盗!狗啃的汉子!烂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儿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赖在我头上了!他那是装样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给你看,别后悔……” 一个披发蓬头、扯乱了衣服又趿拉着鞋的疯女人一路哭嚎着就冲到桥上,玉叶看她一头就想往水里扎,连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万事好说吧!” 可那女人疯了一般,被人拉住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抬脚踹在玉叶的身上,把玉叶踢一踉跄倒后翻在地上,自己就连滚带抢爬地投进水潭里,“哗啦”溅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围上去看时,那女人已经像个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见了,小乞丐惊得在那里跳脚大叫:“今儿是撞着什么日子,都要急着往水里去见阎王么?” 无行僧人赶过来看样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地降下一道大震霹雳,就打在紧挨关帝庙旁的金钟寺北墙的墙头上,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墙砖炸得四下飞起,“轰隆”之间就破了一个大豁口。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鸦雀无声,还没回过神来须臾间滂沱大雨就下下来了,“呼呼”的狂风夹着豆粒大的雨点打得街上的人抱头乱窜,我和桃三娘都带了伞,我赶紧撑开一把给二少爷去遮上,玉叶躲在桃三娘的伞下朝着二少爷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这时那无行僧还要往水里去救人,那小乞丐虽劈头盖脸一身雨水但还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师父别去!这么刮风大雨你下水会没命的!” 二少爷也去拉:“师父您下水太危险了!” 那无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挣脱他们,我和玉叶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爷一个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只得上去劝阻,一时还没解开纠缠,就在女人奔来的方向,几名男人急惶惶地赶来,到了岸边,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见二少爷他们几个的形状,大声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跳下去了?” 我们慌不迭点头,那年长者恨得一跺脚,旁边一年轻点的后生说:“姓李的作践人!咱告官去!”又一个后生道:“先救人要紧!”可众人看看水面,半片人的影子也没有,年长者骂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语了,而刚说告官的后生不耐烦道:“给那些要饭的几钱银子就肯下去捞人了。” 小乞丐听见这话第一个跳起来啐一口唾沫道:“呸!谁稀罕你那臭钱!” 说话间,风雨愈发激烈,伞都被掀翻了,接连不断的雷声盖过渺小的人声,雨点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叶,三人不由分说硬是把二少爷拽走到距离水潭几十丈开外的金钟寺北角塔小钟楼下避雨。 小钟楼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们来到时这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加上我们几个就显得十分拥挤,二少爷还在担心那僧人,玉叶一边让我替他绞衣袍上的水,一边忍不住数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闹了,你这身子本就易感风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么担待得了?”她说这话时,其他躲雨的人却在议论方才跳水的女人:“那寻死的是李成家的吧?”那一个说:“续房,第一个去年冬死了。”“怎么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点关系,去年冬那小子给某家送活鱼去,那时不是刚开始闹鼠灾么?他送到人家厨房时,老鼠蹿出来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炉子,炉子上正炖着一锅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给两条鱼的钱,这小子的娘是泼辣货,知道以后就找那家人撒泼去了,嘿!钱要不回来,跟人拉扯时撕破脸还崴了脚,夜里不是几条街都起大火么?他娘愣是没逃出来,被掉下的横梁砸死啦!”“吓!真够惨的!李成也是的,娘们儿的心眼比针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劝劝。”“后来就续娶了这位啦,早听闻这女人进门后尤其精打细算,干脆就找茬克扣扁头的口粮,嫌他多吃不干活啦!有今日这事怕也是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积怨、积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闹一场才好……” 这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从这里也看不见奈何桥那边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后来究竟有没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犹如夜晚,偶有几道惨白的闪电划清一瞬,但厚密的雨帘仍然阻隔着人的视线,我身上湿透,心里也被雷声震得慌,便低声跟桃三娘说话:“三娘,今日菩萨诞,竟也有雷劈庙墙?诸天佛菩萨这时节怎不庇佑?” 桃三娘的发鬓被风雨吹得湿乱,但她神色还是一如往常并没有十分慌张,反问我道:“是诸天佛菩萨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测风云。”旁边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路人顺着这话头说:“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涝,真是到哪儿都没有太平日子过啊!听说西北那边的农民叛军都已打出陕西,现下已经兵临开封、襄阳了。” “叛军?”我平素鲜少听说这种事,以前在欢香馆帮忙的时候,倒也听闻过西北边有数万饥民举旗造反,但与己无关也都不会放在心上,进严家随侍严家二少爷以后,偶尔听闻他提起些关于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边打仗的事,似乎知道得还是很少,开封、襄阳这些地名,倒是说书的人讲故事时会常常提起。 “打到开封、襄阳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禁问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个解释也听不懂的小女子,就翘起嘴角笑笑转去和另一人说话。我有点气结,桃三娘这时看了看天:“这风雨看来还长着呢,对了,月儿,你盛点心的食盒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树下了!我去拿!” 玉叶拉住我:“等雨小一点再去。” 我急道:“那螺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欢的一个,据说还是名闻天下的漆工江万里所做,别说损坏,就是脏污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说完我就撑伞跑出小钟楼,桃三娘在身后喊了一句:“月儿!别靠近水潭!”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4章 奈何包(3) 密布的灰色雨帘之间,两棵高大的槐树远远看去就是两大团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面,又有好些个活动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才那些个人,披着挡雨的蓑衣,用力扯着一股粗大绳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绳子的一端在水潭里,似乎拖住什么重物,绳子拉得笔直,而这岸上的几个男人都使出好大的劲儿,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我一边到槐树下捡起螺钿食盒一边对他们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乞丐,竟都在这些人中帮忙拽住绳索,必然是那无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之身再怎么重也不过百十来斤,不必这几个大男人如此费力吧?我正这么思度着,水潭的方向斜刺里刮来一股歪风,不单吹得我的伞翻了过去,水潭边几个人更是怪叫连连着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东西在下面拽,大家脚底下站稳了!用力!别松手啊!” 几个人果然铆足劲儿拉住绳子,最末的那一个干脆把绳在自己腰间绕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样不断加大,小乞丐赤着脚踩在湿滑路面上,因为拉扯整个人几乎摔一跟头,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体的坠力去牵制绳子,但眼看绳子还是一点一点往水里伸,岸边为首的第一个人,脚都快撑不住要往水里陷,我赶紧放下伞过去帮忙:“无行禅师在水下吗?”可大风大雨加上闪电霹雳,那人也没听见我说话,我双手紧拽住绳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后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无奈雨点把水面打得纷乱,什么都看不清。我使出全身的劲儿去拽绳子,绳子的那一端没有继续往下沉了,但更离奇的是,绳子又开始在水下左右游走,就像钓鱼时鱼线那头有咬饵的大鱼在绕圈挣脱一般,我回头朝那几个人惊呼:“水下的到底是什么?” 那人一脸惊惶,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着水面,我循着他的目光再看回来,潭中的水面开始冒出大朵大朵气泡,我连忙更用力拉绳:“是禅师溺水了么?”却冷不防旁边那人这时不知是因害怕还是震惊之余,松开了手,我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的样子,嘴巴大大咧开像笑又像哭的样子,眼珠子在眼眶里往上一翻滚,只用一对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将我往水里一推。 我被这人动手一推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片空白毫无反应,整个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扑下去,我只来得及意识到即将掉进水里,鼻子不敢吸气,“哗”地满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围在我身边所有空隙…… 寒冷,水里彻骨地寒冷,透过衣服,仍然如无数针尖在刺;手脚用力向四面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么可以凭依的实物,却徒费力气。水里往下而去,仿如黑魆魆的深渊,我怕…… 我向上挣扎,终于好不容易把头伸出水面,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涌入喉咙,然后就看见那推我的人回头正去拉另一个男子,我想去抓住绳子,但同时水底的双脚好像被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碰到,我忍受着口鼻满塞水的窒息痛楚拼命地把脚乱动,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并且还箍住了我的脚踝,向下拉扯,我整个人就这么毫无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噜噜”,耳朵灌入的水声渐渐也都变得模糊了,唯独感觉到坚硬冰冷的东西越来越多地聚集在身边,依稀听见像是牙齿磕碰的琐碎,还有无数吞咽的喉咙的响动,含糊不清的呓语:“饿、饿……吃的……” 这些声音?我的头脑疼痛欲裂,恍惚之间最后能够忆起的一抹似曾熟悉的战栗,是陡然打从心底生出的寒意,这些声音……无数大小扭曲的混沌头颅在黑暗中拥挤叠压,比蒲扇还大却枯瘦无肉的长甲干手伸到我周边,不断发出嘶哑低沉的闷声:“饿……给我吃的……”那些嘴有的只有针眼大,饥渴煎熬的眼眶里都是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光——饿鬼?我仅存的一点意识想到这两个字时,窒息前最后的昏暗彻底盖过我所有的知觉。 做梦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浮在虚空,没有了听觉、嗅觉,只感觉到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烟气一样幽幽的风在飘动,眼睛好像也被蒙住,只有透过一条不宽的缝隙看到西斜边遥远处,如落日殷红漫散的黄昏云霞,一行延伸无尽头的焦灼残垣断壁,燥土硬石遍地差陈……那是什么地方? 眼角边都是黑暗,我是死了么?脑中空白,只忆得最后一幕惊悚,在暴风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进深潭,我在混沌暗涌里求生挣扎……现在却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难道我已成了没有躯壳的魂?头脑里像裹着一团乱线找不到头,断面连接不上,更无从想起。 毫无征兆地,西角边上原本静怠的黄昏天,霎时间无数道电光白雷交错,那急雨就如大盆倾注而下,但雨色看来十分特异,待仔细再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无数尖刀利刃,顿时有一些怪异的“嘶嘶”声隐隐在我四周围极度不安地涌动,我的耳朵好像有点恢复过来,但仍没有四肢存在的感觉,怎么办?我随着漂流,就要进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么?怎么办?我模糊之间心中生起烦恼,忽然,一个并不大而又清晰沉稳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者则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则非一合相……一合相者则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着其事……” 声音有时如洪钟,有时又被那些“嘶嘶”的怪声掩盖,好像是佛经?我曾不止一次听过寺庙里的僧侣念诵这样的句子,发出怪声的又是什么? 听到那些佛经的句子,我脑子里逐渐有些清醒了,才发觉“嘶嘶”的声音其实遍布四周远近,到处都是。我开始着慌起来,用力挣扎,把手脚乱蹬乱甩,想喊,又喊不出,所幸的是那念经的声音并没止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无行僧人的声音!我猛然惊觉,没错,他先已进入水潭救那跳水的妇人,现在想必也一样被困在此!他恐还不知我也来了这里,我得喊他,但嘴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我拼命转动脖子,牙齿把舌头都给咬破,血腥味满口,痛楚也使我愈加清醒,身边簇簇拥拥的“嘶嘶”声,围绕那念诵之声,还有夹杂些窃窃私语:“嚼不动,这是出家人的身子……嚼不动……”众多模糊混沌的脸,随时就意欲回转过来把我围扑,都是魑魅鬼怪吧?我又惊又怕,禅师!无行禅师!…… 念佛的声音一丝不紊有如泰山一般坚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反复念诵这几句,声浪绵绵不绝,周围的“嘶嘶”有所怯退,我身上的桎梏略有所松。 “月儿!桃月儿!”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依稀像是桃三娘,肯定是三娘来找我了!我心中一阵欣喜,无奈答应不得,急得胸口憋慌。 可就在这时,正前方的半空中突有平地炸雷般响起一个人声暴喝道:“兀那和尚!吵死了!” 一道夹风带电的暗云刹那近在咫尺处显现,霹雳划开了我周身整个黑暗的虚空,风云之中隐约显现一人形,我害怕得闭上眼睛,好半晌才睁开一条缝去看时,接连不断的电光一闪一闪照出眼前的情景,这里……是地狱吗?黑糊糊的身影数之不尽在蠕行爬动,其中有的体型尤其巨大,分不清五官的头脸,有的只一个硕大滚圆的头颅,没脖子和身躯,唯有拖在嘴边一条垂涎的大舌,还有如罹患鼓胀病的大肚子,上方生着一颗小小的没嘴头颅——这些都是饿鬼!我见过的!我才发现自己之所以不能动弹,都是被这些饿鬼所制,它们有大如蒲扇或小如鸟爪的枯手,牵制住我的四肢和头脸,我的眼睛只能从它们的指缝中间看见外面。然在这时,诵经声戛然而止,高处那虽被饿鬼缠身却仍站立身形笔直,手执一串念珠通身隐隐发出金光的,不就是无行僧人?正面对一团汹涌而至的暗云毫无惧色。 “和尚,你何竟来此?可知此往何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复又响起。 “贫僧无行,擅入阎魔天王所辖闭戾多世界,施主见谅。”无行僧人沉声答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希求施主放归适才溺水之人身躯与魂魄,使之得以超生。” “溺水之人?”那声音略微一怔,随即好像知道僧人所指为何,不屑道:“原来你便是常坐那水边念经超度之人。人间与下三恶趣连贯之路千万条,有来无回,你单凭一人之力胆敢擅闯饿鬼界?岂不知纯属徒劳?何必痴心不改至此境地?” “奈何桥下怨魂路,我佛慈悲之德,既证无我又何惧阿鼻无间之间?”无行僧人双手合十叹息一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5章 奈何包(4) 这里果真便是饿鬼道?这些盲目无依终日只被饥渴煎熬发出“饿啊饿”惨叫,承受业障之力最为惨烈的饿鬼众生,我都是曾见过的,过往我从来都刻意不去记起,那一年江都城冬夜里的一幕幕,有一位曾于大火和崩塌的屋檐之上救过我命的饿鬼少年,他天生禀赋威德善心未泯却因投生于罪深业重的下三道而受尽身心煎熬,尤其是甫一出生时即目睹众多亲生兄弟姊妹因为饥饿在面前相互吞食,使得他后来不得不到人间去依附人间的权贵获取烟火血食供养――桃三娘说过,饿鬼道焦土贫瘠,且有刀山火海,是恶道之中除地狱以外最苦的去处……现如今,我竟也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饿鬼道入口了,要被这些饿鬼分食掉?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寒透了背脊。惊恐万状之下,我奋力扭动身子挣扎起来,虽然嘴被掩捂,发不出声音,但我把头用力抬起,那些饿鬼的手指几乎抠进我的皮肉,我也要挣脱它们! 可是也许因为我的挣脱,周围钳制我的饿鬼反而全都留意过来,窃窃私语的小声话语我听到:“吃这女孩的肉吧,何必献给鬼王?”“但她身上有不对的气味。”“修行人的肉咬不动,她的肉肯定鲜嫩……” 原本死死钳制我的鬼爪短暂松开了,但眼看更多饿鬼众瞪着一双血红眼眶扬起枯长鬼手都朝我围拢上来,我绝望之际挣扎大喊出来:“三娘救我!” 暗云之间陡然闪电四溅,黑风大作滚旋开来,所有饿鬼登时畏惧得作鸟兽散。我悬空的身体没了支撑,立刻被旋风卷起,整个人没个定心地不停翻转打滚,意识一概又陷入模糊空白一片。 醒来时,直觉得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碎了一般疼,眼睛昏胀几乎不能睁开。耳畔听得无行僧人慈定安详的话语在不远处道:“阿弥陀佛,可见施主悲心未泯,贫僧随喜。” 我凝神半晌才慢慢睁眼,先觑见的,是混沌灰暗之间有一角白色衣袂掠过,似曾相识。 “你们走吧,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一个少年淡漠的口吻。 “贫僧是来寻那溺水之人躯体,望施主再发慈悲,使之免堕恶趣,也是施主积一大功德。”僧人的声音依然坚持。 我再看自己,虽然周围一如方才那样黑暗虚空,但原来身下已是落在一块实地,脑子里还是“嗡嗡”的耳鸣眼花,我慢慢手撑着头爬起身,尝试动动脚,还好没有折断,刚才救我的是谁? 背对着我的,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便是桃三娘吧?还有那与僧人对面而立,一袭白衣、长发披盖着清隽侧面的,竟也是认得的……一如从前那样挂着不动声色淡漠气度的少年:“春阳?” 听到我叫出这个名字时,白衣少年并无反应,只冷笑睥睨着僧人:“你这和尚每日坐那大槐树下,不就为念经超度水脉贯通来此的饿鬼世界?六道规矩,寻死之人归属所在亦当此下三恶道,何有还复之理?你等先代佛家僧人建寺庙不正为镇压此通路不使饿鬼越界,每年往这水潭投食,也为慰藉饿鬼之意?她自愿寻死,这落水之物岂有返还之理?况且,她那肉身在你来之前,早就被分吃干净了,魂魄丢落饿魂山隘,此刻应已生成新的饿鬼了吧?” “南无九华山幽冥世界,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听到春阳所说溺水妇人已死的话,僧人闭目念一声佛号,春阳脸上立刻显出无比厌烦的神情,厉声喝道:“别念了!饿鬼界最不愿与你等佛门中人交道,请回吧!” 僧人叹息一声:“唉,各有自缘法。”说到这儿,他转目看我:“只是想不到姑娘在此遇见故人,看来也是有因之缘。” 西边那片刀刃剑雨的残暴风云,此时渐暂平息下去了,如落日殷红漫散的浑黄云霞重又沉静没有生气地照彻天地。 我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双臂和头脸,饿鬼们明明已经抓住我了,为何却没有当即把我吃掉?我心存这样的疑惑,看看春阳,走到桃三娘身边,桃三娘轻轻搀住我的一只胳膊:“没伤着哪里吧?” 我摇摇头,小声道:“三娘,我是被人推下来的……先我看见那些人一起拽着水里的绳子,我去帮忙,哪知其中一个人突然就动手推我的,我与他并不相识。” “那人被水里等待供养的饿鬼附身了。”桃三娘笑笑道:“我刚就叫你别靠近水边你不听。” 我们亲密说话的样子,让春阳着实不耐烦,一甩袖摆转身:“你们还要待到几时?快离开这儿!”说罢便往那片殷红天地走去。 无行僧人却突然双手对他合十道:“施主,江都城有大浩劫在即,你具慈悲威德,可否届时施以援手?至少在这水潭路径,以免饿鬼乘虚而上,加重人间灾祸!” 春阳背对着我们,脸上什么表情看不到,但却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人间气数的薄恶皆来自人心,妖鬼顶多不过做个为虐的帮闲,你有这工夫怎不去游说那些权欲主导之人?” “江都城将有什么大浩劫?”我抬头望向桃三娘,桃三娘笑吟吟地拉我的手,表面看似对我说话,但说法是对着他们:“月儿,眼下大势确实要越发乱了,万室艰难,颗粒米都到价重如珍的地步,饿鬼道众生皆蠢蠢欲动,魑魅魍魉觊觎人世已久,迟早会大肆混迹人间横行作乱的,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吧……所以方才和尚见春阳出手救你,知他与旁的饿鬼不同,才会向他求助,不过尽人事。” “春阳救我?”我惊疑不定地看看春阳,又看看僧人。 “施主此话有理,贫僧只是希望或可减少生灵相伐之苦,于愿足矣。”他正说着话,我们头顶上方黑暗的虚空之中,间隔很远之处有一阵“轰隆隆”震荡响声传来,春阳顿时警惕地望上去,后退一步大声道:“叫你们快走,那些饿鬼怕是去报给大阎魔来了!” 再不由我们再分说,他周身一团风浪席卷开来,衣裾迎风展开,如一只大鸟展翅般升起至半空,随后猛地朝我们一个俯冲,宽袖下现出黑甲长大的鬼爪一把抓住了僧人的肩膀,带到了半空,我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脚底一空,便也与桃三娘一道随春阳其后凌空而去。 迎面而来的劲风呼啸,前方黢黑深邃看不到头,我吓得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闭上眼,但那透骨寒凉的风冲撞进鼻孔里顶得人透不过气,加之全身冻得像跌进冰窖,我差点觉得就要憋死了,可猛然间耳边“咕噜噜”一串水声,我又回到方才跌落的水潭之中,头顶上隐约有光,我顾不得更多下意识地就手脚并用往上游去,在胸口最后一口气快没有的时候,终于把头“哗”地伸出水面。 “月儿!月儿快抓住这绳子!”岸上传来玉叶和桃三娘熟悉的声音。 我大呼好几口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水,但天雨依然倾盆,我眯着眼伸手几番乱抓也碰不到绳子,幸好同时从水中出来的僧人率先抓住绳子然后再抓住我的手,好歹先拉我靠岸边,然后拽了上去。 我上岸以后全身软得跟棉花一样站立不得,几个拽住绳子的男子也是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几个戴着遮雨斗笠的皂隶在那里指点吆喝,先前推我下去的人此时也倒在一边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里刚发生了什么……我仍犹在梦里一般,桃三娘和玉叶二人搀我坐在地上,玉叶急道:“月儿你哪里受伤?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是把我们吓得不轻!小琥刚才都想下水去救你了,还是三娘劝住,现在他去找马夫来帮忙……” 哦?三娘原来一直在岸上啊!我怎么觉得下水再上来已经过了好久似的?怎么这才一小会儿的事么?我心里这么想到,嘴动了动想说话,却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翻腾一时吐出好些酸水。 旁边那几个男子围着僧人在询问,僧人无可奈何地说出找不到落水妇人,请家人节哀的话。那几个皂隶听完便大声喝道:“既如此,你们几个就随我等回衙门吧!” 那些人立刻嚷嚷要皂隶先去李家锁李成,皂隶不允:“你们几个虽是这死主亲戚,李家若真是逼人致死,那他也脱不得定罪收监的下场,但按照事情前后,你等偷公粮私贩在先,乃是罪大于斯,再不许拖延时候,省得我等用武力拿你。” 那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还是不服气:“公粮私贩,我等也至多是个从犯,首头的可是那严家大爷,你等欺软怕硬,怎不去拿他?” 他嚷嚷这话时,恰好严家二少爷指领着车夫赶车过来,听见这话顿时变了颜色,跑过去那人面前:“你刚说什么?” 那人正跟皂隶说话,冷不丁见他跑到面前,有几分诧异:“我就说我等公粮私贩是那严家大少主使,如何?” “严家?哪个严家?”二少爷紧着追问,玉叶连忙过去拉他。 “还有哪个严家?当然是倚水街那个严家啊!” 二少爷登时脸都青了,皂隶不管他,催促着那几个人把躺在地上那个一起抬着就走了。玉叶安慰道:“也许是那人想脱罪胡说的,咱先回家,你看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先回家是要紧。” 趁玉叶走开,桃三娘低声对我说道:“月儿,方才在下面听到的话必要三缄其口,千万别漏给任何人知道。月儿,过去我说过的话你都还记着?造化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无缘不聚,无聚不散;往后无论严家如何,江都如何,三娘只嘱咐你一句,好生看待自己。”桃三娘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心头涌上很不祥的感觉:“三娘,严家出什么大事了?李家也有相干么?接下来会怎样?” 桃三娘笑着摇摇头,玉叶劝好了二少爷上车,又过来扶我,桃三娘打着伞一路给我遮雨直到送上车去才罢。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车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掀开车帘子,雨已略小了,豆大的雨粒儿化作细细蒙蒙的雨烟,她站在奈何桥畔,微微笑着朝我点点头。 天开始黑下去,我的心里却比初次离家进严府时难过更甚,奈何?奈何……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6章 肠(1) 我和二少爷听了这菜名面面相觑,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连日来一系列遭逢巨变、磨难惊吓,已经把人的气力心智都耗尽了,全是万般说不出、道不尽的千折百回,思忖着[九回肠]这三个字,反倒正切心头。 酉末,雨止,已是掌灯时分。 严家大门前停了几匹马,有两个佩刀的官差在门首长凳坐着等候,门房小厮正赔着笑脸出来给他们递茶。 门房的过来给二少爷搭把手下车,二少爷就急着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小厮怕差人听见,便神情闪烁支吾的不好说。二少爷就要往里赶,玉叶一边搀我下来一边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换身衣裳,现在这副狼狈样子不好让老爷看见。” 二少爷只得作罢,我们仨进了家门,从侧边的小廊转进里屋的院子,却碰到唐妈一人倚在那栏杆朝院子里张望,她乍一看到我们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哟,少爷您这是打哪儿来?也不打个灯,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问你,门口那两个官差怎么回事?”二少爷拦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个时辰前衙门里的师爷带着那几个人来找大爷,正巧老爷和大爷在房里说话,他们不等通报就直闯了过去,老爷不知听了什么,急得一气儿晕过去了,刚还张罗着吃金箔镇心丸呢!现在他们几个还在老爷书房里说话,没闹什么动静了。”唐妈说完就火烧屁股地跑了。 二少爷回到屋里,玉叶让我躺着休息一下,她来伺候他换了身衣服,又把脸洗了洗,头发梳理整齐,二少爷就自己直奔老爷那边去,玉叶看天时已晚:“你先好生养养神,我过去大少奶奶那边,出来这大半日也没事先跟师父说好,得请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径向她道谢,勉强送她出了门,才扶着门回到屋里坐下,可身上骨头一节节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见我的乌龟正从门槛上艰难地往里翻爬过来,我忍不住道:“还装着什么乌龟模样!现在又没别人。” 乌龟一时没扒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龟壳儿翻了过去,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该!” 乌龟伸长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转回身来,在我面前化为人形。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武从乌龟变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没好气地甩甩头:“你今天到哪儿去了?” “我?我去……”话到嘴边我语塞了,白天的事还真不是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面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远远儿的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子味道,有生姜、艾草,最好放到水里一块烧开了泡一时辰再出来!”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武一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里去了?哼!恶心不恶心呀?你没事往那里跳做什么?” “哎?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么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里,几番差点被饿鬼囫囵吞掉。”小武皱着眉头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积的都是饿鬼的阴寒气,很伤人的!” 我只得忍着身上疼痛,扶着墙挪到檐廊下去烧水,并且按小武的说法,在水里加了点生姜和干艾叶,只是不知二少爷几时回来,我拿韩奶奶家做的猪胰皂来,自己关在小屋里解开头发赶快从头到脚洗了一遍,然而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爷还不见人,已经戌时三刻了,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二少爷走时没拿灯和伞,还是去那边院子接一趟吧! 我对着镜子把半干不湿的头发分成两股,用杏红头绳束高起辫了丫髻,因又还未吃晚饭,只得去橱里找些早晨吃剩的饼咬了几口,小武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出出进进,我也没工夫搭理他,点好灯笼打把伞就往老爷的院子而去。 正路过厨房这爿,却见麻刁利与几个人用长板抬来一头已经开好两边的猪,看见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门里来的几位官爷要吃酒,李嫂这会子家去了,庄上白日刚送来的猪,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张屠户宰好,可大爷还说愁不知道找谁炒这几个菜,我看你来做就好吧。” 我说:“下雨,我去老爷房里接二少爷。” 麻刁利摆摆手:“炒菜款待几位官爷要紧,二少爷在老爷房里服侍呢,二夫人不是还要吃宵夜么,你做来就是,大爷那儿我去说一声便妥。”然后就不由分说让人把猪扔在厨房地下,伸手拦着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厌烦他一副代主人行权又无赖跋扈的模样,只是不愿意跟他多费口舌:“那你可现在就去跟大爷说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挥挥手就带着人走了。 我系好围裙、挽起袖子,剔一块大骨扔进砂锅,削两片火腿加满水大火炖煮,再泡些腐竹、干菇、木耳、虾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盐、酒、糖、姜丝等腌制,另爬到窗台上把风干的盐糖菜花头取下一个,切出细薄片,滚油开锅,把一撮切碎虾米及葱段略煸出香气,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几遍即可出锅。 然而手臂背膀确实伤痛,我一个人勉强地提锅拎勺不禁更觉难做,幸而玉叶竟走了来:“月儿,你不好生躺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忙活?” 我也诧异道:“你没回庵里?” 玉叶苦笑一下:“因为大爷的事,大少奶奶心里不畅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说说话。哎,你看你手抖的,我来帮你吧。”她说着就接过我手里的筛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爷究竟什么事?”我刚说完这话,就见大爷房里的小厮来催菜,赶紧不敢再问,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将猪肝洗净血水,切片之后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酱萝卜条、油酱配猪肝又炒得一盘。 玉叶不愿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帮我焯小青菜,拿酱油、芝麻椒盐炒了一碟青菜面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盐、少许甜酱搅拌,腐皮包出十几个结包,烧滚油炸,这时大骨汤正熬成浓浓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坛里夹一大筷子酸辣笋进去,点几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结包泡进这汤里,另还有几小碟切碎腌冬菜和酱瓜茄,则都是给大少奶奶和二少爷他们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阵,我自己饿得头晕眼花,在橱里找到她们晚饭吃剩的冷米饭,下锅炒了炒,加点骨汤和腌冬菜稀里哗啦吃了两碗才算是缓过力气来,大爷房里的小厮又走来道:“赵师爷要吃猪心,大爷叫小月姑娘赶快弄了来,师爷还说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红葱头和一点醋,烧酒下大火炒了来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应着去做,玉叶端宵夜去给大少奶奶,二少爷因在老爷房里,按身边人先后的规矩,还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猪心,便匀出一小碗来,连粥、菜一起端去老爷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两滴地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微清悦的响声,我从油烟火燎的厨房出来,闻到院子里树叶青草的香气,才觉脑子清醒些。进了老爷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爷一个人蹲在过道里的炭炉子边给药煲扇风,我走过去:“哎?少爷,这院里的婆子呢?怎么不叫她们做?” 二少爷抬眼看是我,又看见我手里的食盒:“我出来时不是跟你说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觉,怎么又去忙活这些?” 我记着他应还没吃正经晚饭,便说:“刚好大爷那边陪客吃酒,我炒了几个菜,这里也给你盛了一点来,还有熬的粳米粥,你吃点吧!” 二少爷听说到大少爷,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这时屋里二夫人走出来:“少爷!老爷的药好得没?” 二少爷答应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这就端来。” 我小声嘀咕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让你在这儿煲药?” 二少爷一边用布隔着掀开盖子看了看一边道:“父亲病重,我亲手熬药铺床也是应尽的孝道,这里原伺候的张婆子据说年老手抖,前几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气之下将她赶了出去;至于丫鬟,文珍家里亲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个元珍……”他说到一半,脸色更加阴沉,也不往下接着讲了,话头一转:“你别站着了,那边有板凳,你坐一会儿,我伺候老爷吃完药就一起回去。”说着他就把药往碗里去倒,只是毕竟平时干不惯这种事,未免手忙脚乱的,又不许我帮忙,说是尽孝道的事该由子女亲手操办,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来三催四催的,语气神态也不好,似也是窝着火没处撤的样子,二少爷也不与她计较。 终于服侍好老爷熄灯睡下,二少爷领着我回往自己院子,途经大少爷的书房外间,远远就听得里面好些人酒兴正酣地热闹着,只是几个男子的声音之间还夹杂了女子的声音,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的事我们几个虽不敢说做得主,却也不是没点头绪的,这本账今晚只烦赵师爷给你做得齐全没纰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们爷儿们几个替你家大爷办事,你不也得谢我们呀?”“你一一敬我们一杯才是!”“几位大爷饶命,我只会斟茶递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说的,只会伺候人……”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堪,二少爷一脸嫌恶地把我手臂一拽:“听什么?别站着,快走!” 我已听出那屋里告饶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里那个叫元珍的丫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随着二少爷后边就走,哪知没走几步还又偏生碰见麻刁利,他虚声假气给二少爷作作揖,就看着我道:“小月姑娘,我说到厨房竟找你不见,赵师爷还寻思着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说呢。” 二少爷不冷不淡地接话道:“烦你去跟我哥哥说,我乏了,小月还得回去烧洗澡水,你叫他上外头找正儿八经的厨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驳,就悻悻地让出路来给我们走了。 回到这屋里,二少爷却并不要洗澡,仍旧说乏了,明日起来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脱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间帘子里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头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垫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顶事,我又不敢动,迷迷糊糊挨到后半夜,大约寅时左右,按医家说的,经络大约流经到肺,就开始紧一下慢一声地咳嗽起来,鼻子里呼气吸气都有点堵得慌,微微地疼,还渐渐地觉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从头裹到脚并且蜷成一团,却还是冷得心里很难过,想下床去把炭炉子点燃取暖,手脚却绵得像日间在水里挣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来。 恍惚间,不知是小武还是二少爷凑近床前问我:“要被子么?” 我含糊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被子在那边橱里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来了,我闭着眼把全身裹得更严实些,可没多久,不知怎么从头到脚又燥热起来,鼻孔里气息烧火似的,睁开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点意识到窗户外透进点光亮了,快该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贪睡……口渴得要冒烟了,可就是没力气爬起来去倒水,却不知不觉,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得耳边有人说话:“这是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汤,一时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剂试试?” 我朦朦胧胧地被人扳着爬起半个身子,碗递到嘴边却烫了嘴唇,洒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经没了力气,倒下来继续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听得有人叫,声音走得近了,强撑着拉起眼皮,一袭灰色女尼的身影,该是玉叶:“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来一遭这么久,看见师父恐怕还有一番责怪,只是你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昼夜晚,可都得捂着不叫风吹,这病才好得快……柴胡汤里我减了人参,加了干姜、瓜蒌实和瓜蒌根,能解胸中烦渴,只是不知道这症辨得对不对……日后,小琥竟还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话语断断续续,我听得云里雾中,犹在梦中,有时看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终于见她起身要走了,背过身去,窗外的阳光金黄柔和,将她衣袍上那比头发丝还细的灰尘都照得发光地飞,我心里油然觉得不祥起来,待要叫住她,就是张不开嘴巴、动不得手指,眼睁睁看她走了。 额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体都泡在黏稠里完全软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子。韩奶奶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逼得大少爷把角门上夜的小厮给打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交情了……咳!做这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阴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韩奶奶这样发牢骚,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见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韩奶奶……”一起身,耳朵里就敲金打银地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阳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光着脚就踩下地,掀开帘子,韩奶奶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胡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二少爷呢?” 说时二少爷就从里屋书房出来,手里还拿一支蘸满墨的毛笔,仔细看看我的模样:“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几碗药才走的,把汗出来就能好过点。”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7章 肠(2) 玉香,说的就是玉叶,她没出家前在严家用的名,所以严家人还改不了口,仍按这叫她,我记起梦里听玉叶说话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没吃中饭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韩奶奶强摁我睡下去,这时唐妈拎着食盒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韩奶奶正没好气。 “澄衣庵的惠赠老师姑来啦!来找徒弟呢!”唐妈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拿手半捂着嘴说。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韩奶奶顿时觉得不对:“专给她雇的车子去的啊!” “可不是么?那老师姑非说玉香出来整整两日不曾回去,现在来找上门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小的,”唐妈瞪着眼压低声,把食盒放下又走过来这边厢间看我,摸摸我的头:“哟!听说小月姑娘病了,还真烧得不轻哪!还好没泻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时疫呢!”说完,她就跟二少爷打个哈哈,走了。 韩奶奶气得又是一顿嘀咕:“越来越没规矩的货!” 韩奶奶伺候完二少爷晚饭,再新替我熬下一锅药,收拾屋里停当就回去了。 二少爷去老爷屋里问安,仍是留我独自在屋里,吃了点东西,模模糊糊刚想睡去,外间离远就有人杀猪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惊得头皮一麻,胸膛里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么事了?”只是爬不起来,床头小灯忽明忽暗,得拨下灯芯才能亮,我硬撑探起身子,却找不到挑灯芯的扦子,无奈听着外面的叫声惶恐不安,连惹得不知哪里的狗也“汪汪”乱吠。我侧耳听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过,依稀说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发现的尸首?怎么打眼不见就没了……” 我跌回枕头上,脑子里又是一阵纷乱轰鸣: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经大少爷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会拉了她去陪酒。昨儿在水下饿鬼道时,桃三娘说过那话: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看来真是应验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妇人的家人,说是与严家大少爷私贩公粮的案子有关,看来也是真的了,大少爷现在极力讨好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济事罢了。 我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间不知不觉睡去。 我这一程病,总是夜里交子左右时发热咳嗽,发完一阵冷又接着一阵热,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稳些,一连三日吃不下什么饭。二少爷把平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请来看过我两次,药方子换着加减吃几服下去,也没太大效验。 我怕病气传染二少爷,便请韩奶奶帮忙,将我床铺被褥又搬回先前刚来时的小屋,但二少爷却不让,说起缘故,多半也是前两日惠赠来严家找玉叶未果后,严家第三天派人各处去查访,果然玉叶一个大活人生生不见了踪影,既没回师姑庵,江都城里到处也问不见去向,找当日雇车的下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官府推断赶车的是拐子,想是看玉叶一个干净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晕带走卖了也未可知,于是草草结案。二少爷气结,去找大少爷说,大少爷口上答应,但照旧忙自己的事去,去几次二少爷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说二少爷终日只做个闲人,家里出了关乎家道前程的正经大事,这节骨眼上还死了个丫鬟,已是官司缠身焦头烂额,二少爷不知道轻重和分忧,还在这儿扰乱,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丢个出了家的旧人,算什么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爷一时无言语可对,回来只有自己生闷气,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温和些,见我要去别处睡,就说他也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玉叶不见了,我现在病着,还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叫我继续在这隔间里养病才好。 玉叶突然不见,我心里除了担忧难过,其实还更勾起深一层的焦虑,就是家里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钟寺,其实很希望娘也来上香就能见面,可惜还是没碰上,因按家里惯例规定,已将身世卖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属至亲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绝不能无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过五六日,身上的寒热渐渐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虽然还觉脚轻头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会儿就歇歇。这日吃完午饭,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门边看外头院子发呆,二少爷忽然走到我身边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没、没有啊!” 他笑道:“果真没有?夜里都听见你说梦话喊娘来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点点头:“嗯。” “近来天气热,我的咳嗽也好些了,总在家里也烦,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欢香馆坐着喝茶也不错,叫韩奶奶别漏给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爷这么说着,我才明白了他的话,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爷点头,做个叫我噤声的手势,便走出门外喊韩奶奶,跟她说明缘故,即刻让人去叫车夫备车。韩奶奶起初强硬反对,说外面最近猛地闹开时疫,两三天里就有死人了,二少爷不听,仍坚持要去,她看拗不过,只得一边打发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数落:“小月的病刚好,你又带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爱往外跑,偏偏这时候……你虽然近来身体好些,还是别出门的好,出去了也别胡吃东西。”正絮叨着,就有个小厮跑来说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爷房里的小月姑娘,说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时怔住了,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他问那小厮:“来的是几个人?别是白撞的。” “一个人,在那边角门下等着呢。” 我心下惊异不定:“少爷,那我先去去就来。” 随小厮出了院子,径直出到角门外,迈出门槛瞧那墙下低头站着的高大汉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爹?” 我爹抬起头:“月儿?” 我走到面前,仔细看他的脸,一年不见,爹的脸都瘦削下来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满红丝,眉头紧拧出很深的沟痕,我拉着他的衣袖:“爹,您怎么来了?我这还正想回去看你们呢。” 我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月儿,长高了啊,怎么瘦了?脸青青的没睡好觉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菩萨诞,跟家里大少奶奶和少爷去烧香,淋雨着了凉,现在都好了。”我说着话时,却见我爹的神情愈发地掩饰不住悲戚,眼眶也红了,我吓坏了:“爹,您这是怎么了?” 我爹有点无措地拿手抹一把脸:“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到处都闹疫痢,他也得了这病……前天夜里就发汗发热,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天亮开始泻,一天泻了几十次,最后都、都泻出脓血来了!” 我听得眼泪就下来了:“那、那大夫怎么说?” “起初给开的汤药,吃了也不见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说得用点犀角,可这药太贵……月儿,爹是没法了,只能来找你,要是你弟弟没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当初为着几两银子卖了你来这儿,爹是对你不住,可……” 我急忙拦住他哭着道:“爹您别说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也是担心这件事,来严家这一年发的月钱我都一分没动,攒下也有好几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萧条,我在这儿好歹能温衣饱饭的,你们在外面却受罪……”说到这儿我怕越说越伤心得不像话,就拍拍我爹的手背:“这救命不能耽搁,我进去取钱,您先等等。”说罢我就急急跑回屋去,取了钱,拿一块布包好,二少爷过来问:“真是你爹么?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交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从严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伙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却全是些樟木大箱,以及打包好的大小家私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操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碰坏一件,连你们家老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爱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得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到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娘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娘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些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儿了吧?” “谭大夫那儿?”我想也不想,就转身往外跑,二少爷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车一起去!” 谭大夫的生药铺离这儿不太远,但马车不能走巷子里,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药铺前面巷子口,就听见传出一大片哭声,我掀开帘子看去,巷子里地上横七竖八铺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边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婶娘。我冲进巷子,气味恶臭,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我爹娘;进了生药铺,地上更是躺倒十几个,差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终于找到谭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对着竹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谭承拭泪,我呆了。 “小谭哥哥……”我讷讷地叫了一句,走到谭大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谭大夫,小谭哥哥怎么了?” 谭大夫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兴许也看不清我是谁了,呜咽着拿袖子挡着脸摇头:“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谭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儿啊!我爹和我娘呢?” 谭大夫这才转过脸来看看我,又低头摆摆手:“罢了!罢了!管你是谁家,左右不过一个死……这些日子死的还不够多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爷还在车上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他们了么?” 我摇摇头。 打远处来了几个官差,个个拿布包着口鼻,推着板车,带着像是仵作模样的人走进巷子去,吆喝着地上哭嚎的人:“还不快把死人送上车,到衙门后边空地集合,晚了赶不及运出城去!” 然后那个仵作便一个个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过来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却不敢拦。 马夫看见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说:“少爷,还是快离了这里吧?这时疫谁躲都躲不来呢!” 二少爷看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想他这番陪我出来让我回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继续拖累,便央告说:“少爷您还是先回,今日这么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见爹娘和弟弟一面,稍晚点一定赶回去。” 二少爷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我别过他,便又朝府城衙门赶去。 虽说早两年,这天时气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酿成的,但我自进了严家,在那家资还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关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经到了这样惨烈的情形。 从前热热闹闹的街巷,现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过一些店铺人家,也无一不是关张大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出来,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户人家端着轿子或骑骡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后就有疫鬼瘟神跟着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凉下去,再想起那日饿鬼道中无形僧人对春阳所求之事,那僧人虽是凡人,却果真是有修行的,对世间这一切早都预见到了,只是无力回天,到了求饿鬼的地步,也是多万般的无奈!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衙门,却见那石狮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见麻刁利在那儿叉着腰说话,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再仔细看去,竟是严大爷带着麻刁利一帮人,还有几个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来奈何桥救跳水妇人的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来过严家的官差,我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生怕被看见,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衙门后面去。 衙门后面的空地,触目惊心地列了几行用席子包裹的尸身,官差在那儿点燃大堆艾草药香以消毒病气,仵作则拿着本子清点人数,跟来的家属在一旁照旧是哭得凄惨,任谁听了都会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眼睛一一在这些人里看过去,只愿爹娘并不在这儿,可终归还是看到最靠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小人盖上草毡,并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绳在那儿细细裹了打结。我脑子里顿时就像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跑到面前去“扑通”跪在地上:“娘!”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8章 肠(3) 我娘并不抬头,也不看我,脸上泥塑的表情,手里仍在慢慢地绕着绳,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儿啊!娘!”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我疯了地把草襁褓撕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见襁褓露出里面的手臂,也疯了,立刻尖叫起来推搡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儿子!在睡觉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儿啊!”可我娘完全听不见我说话了,她一手紧紧抱着草襁褓,挥起另一手拼命没头没脸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疯地乱叫:“不许带走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我爹赶了过来,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别打了!这是月儿,你真是疯了么?” 我娘被他吼得一时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咙里才喷出一口哭腔:“月儿啊,我的月儿,娘对你不住,才有今日这报应吧?你弟弟离了我去,这日子我也活得没什么指望……” 我哭着上去抱住她:“娘,别说了!别说了!” 我转而对我爹哭道:“弟弟怎么会这样?买的药没效么?” 我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唉,我拿了钱回来,你弟弟已经、已经断气了……官府的人挨家挨户都在搜,有得时疫死的都必须来这儿集合了当日送出城去……烧……唉!” 我娘听到烧字又疯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尸身,把身边所有人铆足劲儿往外推:“不许烧我儿子!不许烧我儿子!他只是睡着了,早上还跟我说话,会喊我娘……”我娘的这些肝肠寸断的哭诉,引得周围的哀恸声更响彻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脚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别这样!弟弟已经去了,您就让他走得没有牵挂点吧!听见您这么难过,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话兴许说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声一滞,慢慢低头看着我,人也软了下来坐在地上,又看看手里的草毡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泪。我爹拉我起来,流着泪给我把裤子上的灰拍了拍:“这是严家给你做的好衣裳,别弄脏了回去挨骂。” 我听了这话,心里竟一时恨不得就当场死在爹娘面前,过去一年在严家生活的种种小心谨慎,一时都涌上心头,只觉得娘方才那些厌世决绝的话也不无道理,放眼开去,满目多少生死离别,往后的日子真不知何时到头,确实不如不活着好……“爹!”我悲从中来,无法遏制地哭着投入爹的怀中大哭起来。 末后,官府的人将死者名录清点完毕,共有三四十具尸身,便一张草席一个人地卷起捆好,分别垒叠入几辆马车之内,不准亲属跟随,由官差押送运出城去,择个僻静地点烧净了事。 我和我爹好说歹说,才终于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尸身交给那些人,然后分别左右一起搀着我娘,我们一家三口随在一众嚎哭的人群里看着几辆车子远去。 之后,我再随着爹娘回到竹枝儿巷的家中,已将至酉时。我爹怕我回严家晚了挨骂,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后,就一直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尝想与他们分开?于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几件,又相偎着哭一场。还是我爹再三说,既然严家二少爷通情达理,你也不要过于耽搁,辜负他的信任。 我听了他的话,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门。他本想径直送我到严家,但我觉得放任母亲一人不妥,就拒绝了,我爹又拿出我给他的那几吊钱来还我,我更是不要,毕竟在严家衣食不用自费,我也不私自买什么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钱,只愿爹、娘能够温饱,我也就没有牵挂了。 辞别他们,我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台阶前空荡荡的,敞开的门里仍没半个食客,想起从前这柳青街上来往喧嚣,欢香馆里人头拥簇的情形,真觉得恍如隔世,叫人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着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赶回严家,又是徒步,也就来不及与桃三娘话别了,我在欢香馆门前看了两眼,便匆匆上路。 我紧赶慢赶到了严家,已经戌时初了。家规有定,下人自己平时出入,是不允许走正门的,只能从大院后边两角门进,只是我走角门,就得进入旁边那条巷子,自去年冬,这条巷子里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车鸟的血,而牵五挂六地烧个罄尽,小户小家一时无力筹钱盖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迁往别处居住去了。 每当入夜后,这条巷子里便显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门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种拖长或短促的虫鸣,在这时刻都会显得比往常更加诡秘莫测。 我白日里见了那么多死人,这会子想起来,脸皮、头皮都开始发麻,只得目不斜视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脚下显得湿滑,我几番差点摔跤,给自己心里说着,没事的,这段路不长,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与愿违,前面弯角一扇颓圮的大门里,一束火光毫无征兆地一亮,我下意识就吓得紧急立住脚步,然那火光里有几个摇晃不定、舞动手脚的人影一晃,随即火光又熄灭了。 看来是人吧,怎么这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放轻脚步继续走,却谁知巷子路的那一边又有一团黑影,并有些压抑细碎的说话声:“真重!咳……当心点!”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连忙躲到路边暗处,只见黑影到了那大门边,便停住道:“你们也出来搭把手啊?这箱子沉得很。” 我听出这声音竟是唐妈的侄子,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恐怕干的不是好事,于是更不敢动。 门里出来两个人帮着他们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白给你吃饭长这么大?搬个箱子也不受力?” 这不是唐妈?我明白了,必定又偷了严家什么东西出来!原来不只麻刁利,就连他们也敢这么干?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若这时被他们发现,难说会怎么样,不如仔细看清了他们的手段,回去告诉二少爷,再请大少奶奶想法定夺。我这么打定主意,看他们进了门里,就也蹑手蹑脚靠过去。 几个人先是互相数落了一阵,唐妈说:“这傻子,方才竟嫌黑想点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么?虽说宅子里的少爷、少奶奶们是不会走这条路,但保不齐麻刁利那帮子人,跟大爷出去办事,也有一、两个偷懒回来的……”说到一半,她侄子就打断她:“姑妈,你别叨个没完了,赶紧将东西一分装,咱就散!” 四个人低头开始开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他们似乎早预备了袋子,各自伸手到里面抓,一会儿这个说:“这是一捆上好绒线,你别扯乱了!”那个又问:“这毛乎乎的是什么?”“蠢材!这裘皮领子也值一两多银子呢!”……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些东西想来必是唐妈这样能进房里做事的人,平时趁着大家不注意,选那值钱的小东西一点两点地收罗起来的,这会子统一搬出来分赃! 忽然就听唐妈骂了一句:“狗才!这汝窑盖碗也是你用的?别的你尽拿,这可是我待了多少时候,才能到手的东西!” 那一个急道:“难道你配用?老爷房里架上不还有两套呢!” 唐妈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头:“各人拿各人的,这里面你自己平时收着什么就拿什么,别浑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银勺子收去了,当我没看见?” 我见他们要闹起来的地步,便想还是立刻回去告诉二少爷要紧,带了人来说不定当场拿住这些家贼,就轻轻转身往角门去了。角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我进去也没一个人影,一口气跑回二少爷的院子,屋子点了灯,却没有人,估计到老爷房里请安伺候汤药去了。 我正站在房门口拿不定主意,屋檐上猛地跳下个人影,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这半年多来,他现身得少,也不像过去时喜欢跟我嬉笑玩闹,化为人形的样子,神情总多少带些沉闷,今日尤其是板着面色:“你尽快想个法子脱离这里吧!” 我一时不晓得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 “我叫你尽快离开这里。”小武语气强硬地又重复一遍。 “离了严家?去哪儿?”我更糊涂。 “不是严家,是离开江都,一直往南走,越远越好。”小武的表情,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懵了,又觉得有点好笑:“离开江都?怎么可能?我们家、我爹娘都在这里……” “继续留在这里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说到这话时,外间天空隐隐有雷声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里:“是因为疫病还要死人么?” 小武抬头去望望天,竟叹了一句:“我不可泄露太多,知道大难临头,这方圆百里的灵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已经尽数南逃,你最近难道没觉出,就连这院子里也清净多了?”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往时这庭院因为有井龙神的灵气招引,所以总会聚拢一些形迹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车鸟在时,它们也照来不误,直到去年冬,子儿的出现发起鼠患,这些精魅就迅速少见了,最近除了家里这些人事闹哄哄外,不留意时,这些生灵怪异也已无声无息地绝迹已久。再有误入饿鬼道时,无行僧人所求春阳的那些话,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惊胆寒地问:“还有什么祸事能比疫病死人还多?” 小武却摇摇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这家的大人要没了。” “哎?”我又一愣时,就听远处那厢院子里传出震天的哭声:“老爷――”“爹――” 我顿时明白了,撒腿朝严家老爷所居的院子跑去,一进院门,里面明灯摇晃,正有个大夫从屋里走出来,韩奶奶送着出来,已是老泪纵横的模样。 我白日里才经历完弟弟的死,一时强压下去就为了赶路回严家,不曾想严家竟也发生这事,听那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心里原压着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泪一时涌出,韩奶奶送完大夫看见我,也忘了责备,仍用衣袖掩着脸哭着进去了。 我随她身后也进屋去,只见那挑起帐子的床里,被子从头到尾盖了一个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爷都哭倒在跟前,还有她们两位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着,只是单不见大少爷。 二夫人忽然对大少奶奶骂道:“若不是大爷在外面做那见不得光的事,气得老爷这样,老爷康康健健一个人怎会说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驳,只是哭得更凶,这时外面有人一迭声大喊跑来:“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听到气得跳起来大骂:“没规没矩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敢在这儿撒野……” 门帘子一挑,进来的却是麻刁利,他才不理会二夫人的骂,只急着跟大少奶奶说:“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爷被收进牢里了!牵扯人命,怕是要判个死罪!” 大少奶奶听了几乎就要昏过去,幸得二少爷和丫鬟在旁边扶住,半晌才睁开眼道:“先不是赵师爷说改了账本,收得二千两便可了事么?” 麻刁利跺脚道:“说起来是和那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相关,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边几个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爷一起插手公粮买办一项,他们帮着跑腿,前、去年的几批米、面就是他们去乡下四处收了来的,其实都是水泡烂了的坏粮,大爷就照旧让管账的买办师爷按上等的收了,再把仓里好的拿出去卖了不少,他们这伙人自然也跟着赚了不少,去年随大爷去庄上的时候吃酒不还误杀了人?当时也遮掩过去了,他们也说得好好的,无论如何不会供出大爷的名。这回北方打仗,上头筹军粮为头等大事,这事查出不对,就责令真的认真办起来,原本确如赵师爷所说,账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关节人身上打点一番,也就混得过去,可现在这几个人却不肯真的出来顶罪,今日不就在衙门吵翻了天?大爷把原本的话咬死不变,那些人也没辙,可府太爷不知怎么听见人说李成知道点这事,因为当初他老婆就帮着这些人藏银子,还拿出去放点给别人使用,收点利钱,现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时想不开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来审问,他怕老婆家这些叔伯说他逼妻致死,于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几番帮他们收多少银子,去年庄上死人又是怎么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传的、里面说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讲了一遍。现在府太爷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爷的和那伙人了,于是都收押起来。” 麻刁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所有人都听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骂,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扑到床前哭嚎:“老爷啊!您这一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都没了主意啊!老爷,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在这里受苦,大爷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听得眼泪直流,转向麻刁利:“那你可打听到,还有什么法子么?再花钱也好歹把大爷救出来啊!” 麻刁利点点头:“我回来正为这事呢!赵师爷刚跟小的说,府太爷也不是不想帮大爷,还是上面来了巡察,以及京城里掌管刑狱的侍郎大人的亲信这几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说嘛,再有多少钱,也抵不过大爷的命重要啊!” “那……还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问道。 麻刁利搔搔头有点为难的样子:“这里面没有定数吧?自然是钱多好办事。”他一说这话,大少奶奶就听不得:“你快随我来拿银子,今晚务必跟他见一面,跟他说……爹没了……”就一边哭着一边出去了,麻刁利觑了一眼床上老爷的尸身,眉毛挑了挑,不说什么也就跟出去了。 我总觉得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起初还想告诉他们唐妈等人偷窃之事,但看这样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着二夫人和二少爷在这儿,并等大少奶奶回来,听他们谈论祭奠发丧事宜。 严家这一夜,为了等麻刁利几个出去办事的人回话,夫人、少爷通悬着心没怎么睡。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89章 肠(4) 我一大清早就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清淡早饭,熬一锅赤豆粥,虾米炒青菜镶面筋,还有下粥很好的炸酱蓬蒿,韭菜剁碎拌鸡蛋面浆煎饼,做好后在花厅里摆上桌,大少奶奶好说歹说拉着二夫人来一起吃,可众人都哭肿了眼眶,个个端着碗低头也全没胃口的样子。正吃到一半,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个门房小厮赶了回来,一路小跑进了花厅,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见到大爷没?” 小厮喘着粗气:“没、没见到……监牢大门把得严严实实根本不让进,给钱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们几个?”二少爷接着问。 “也不曾见到。”小厮摇摇头:“我从衙门口过时,正好看见那日来家时在门口坐过一阵的那个官差,我当时给他送茶,因此说过两句话,方才就问了他可曾看见我们家大爷没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问赵师爷,他就说府太爷忽然有一份紧急公文要送至姑苏,赵师爷昨儿晚间就亲自带着公文上船去姑苏了。” “怎么?麻刁利昨晚不说的是去找赵师爷么?”大少奶奶一时惊疑起来。 “正是呢,我也这么跟那官差说,他就说他今晨卯末时分去巡视开城门,倒是看见麻刁利跟几个人一道拉着骡子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办什么急事吧?……别的小的就再打听不来了。”小厮怯怯地道。 “拉着骡子?还驮着东西?”大少奶奶无措地站起身,又脚步不稳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泪滚滚往下落:“怎么办?湛锆……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给的银子和东西跑了。” “你、你都给他们什么了?”二夫人听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给多少值钱的东西了?你呀你呀!就想着你那汉子,也不多动动脑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东珠?还有佛头翡翠串子呢?还、还有那尊砗磲观音?” “因为他们说,那巡察御史也是个好佛的,还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厌恶这姓麻的为人,但湛锆说他既圆滑办事又乖巧,很喜欢用他,这回不也带着他前后跑,我想他是知道这里面关节的,哪里像我们?” “别说这个了!”二少爷猛地打断她们两个:“现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紧,我去写个状子,待会儿送去告那几个家奴挟物私逃的罪,说不定还来得及抓人。” 他说着就回屋,并且叫这个门房小厮:“你跟我来。” 我也随他身后,帮着研墨摊纸,他略一沉吟便挥笔写好一张,待墨水一干便折好递给那小厮:“待衙门发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递了,等状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后日,你先带人去打听下大爷的事,见不到面也好歹传个话。” 小厮去后,二少爷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不说话,我点起炭炉子煮水给他泡茶,一边拿扇子扇火,一边又想到弟弟死时的惨景,现在严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败相了,我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却不知二少爷何时就走到我身后,说了一句:“水早就开了。”然后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铜壶,去往茶壶里冲水。 “少爷,还是我来。”我想去抢回水壶,他却拦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现在又到爹还有大哥……荼夼说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说了什么?”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话。 “他说这天要变了,死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江都城里会血流成河,人畜无生,他是贬谪在此受罪的龙神,是逃不了的,索性睡过去不必再看这一场生灵涂炭……所以叫我趁早离开这儿,往南去,越远越好。”二少爷说着,端茶壶倒出两杯茶来,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竟递到我手边,我有点迟疑地接过,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身边可以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其实,看你昨天回来到现在的样子,你弟弟也……” 我手里拿着杯子不禁发抖,只得咬着嘴唇点点头。 因老爷早已为自己有备下的上等寿材,又等不及大少爷回来,所以由二少爷主持,给他擦身装入了殓。 接着家中上下清点家丁小厮人数,原本是要安排设灵堂摆白事的准备,哪知才查明了里外几处门房、听差、跟随,十几个人里竟少了十个,只有女佣婆子里,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个人还在,大少奶奶忍着烦乱把众人聚集起来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却看到唐妈和厨娘李嫂她们互相眨眼睛,想是还在算计趁乱多捞东西。 等到家里挂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却忽然听见屋外大街上乱哄哄的,一伙人疯了似的四面八方乱跑,口中嚷嚷着:“大明没啦!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上月十九闯贼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啦!” 起初家里也听不清,二夫人执着佛珠走出来问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什么?” 二少爷侧耳听了听,脸色大变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一直出了大门,他抓住街上一个人问:“这些话是哪儿传来的?” 那人穿着长衫,满脸汗珠子,也像个斯文读书人样:“城外来了一群逃难的,他们传出来的,今上午衙门的人听说还派人去查,恍惚说的是今年正月里就在陕西那边自立国号‘大顺’,三月初几路大军就包围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缢了!现如今北方还在打呢……”说话间这人就甩开二少爷的手跑了。 “真是个……国破家亡了?”二少爷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儿,口里说出这么一句。 天空里阴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别又淋着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声地随我进来,在小廊下的围栏靠着就不动了,说屋里太气闷,不如在这里待一会儿。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厨房的杂役说找李嫂不见,便过来叫我去做晚饭。我跟着他去到厨房里,打开米缸看时,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顶多再够烧一顿的,我再到储仓里看时,几口米面袋子打开,里面竟全换成了泥沙,我只得一边叫他去禀告一边把剩米淘洗了焖上,现成的菜也没几样,因要守孝所以不开荤腥,我便用水泡发的冬菇、木耳、青笋等佐菜烧了几样豆腐菜出来,二夫人说心口疼就不吃了,大少奶奶正为查家盗事项烦心盘查,也没顾上吃,二少爷更是守在灵前,不吃不喝。 晚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过来问候,但想来也是知道家里这官司牵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说几句话也就走了。 一宿也无别话。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爷一起到二夫人这边房里,说是二夫人有话吩咐。 我一同随了来,进屋看见二夫人病得脸色蜡黄,歪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钱来:“昨晚做梦时见到老爷走来跟我说,他在生时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长生牌位,现在该换成灵牌,且这事得交由儿子亲手去做,我在梦里也不敢跟他说大少爷在监的事,只得胡乱答应。小琥,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吧!” 大少奶奶也拭泪道:“你把灵位换了以后,务必当场念诵三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才好,只求老爷走得安详。” 二少爷一一答应了,便领着我一道出门坐车去。 到了澄衣庵,拜见完惠赠师太,由她领着到长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换过牌位,再点火盆,将牌位与带来的冥钱香烛等仔细烧了,跟着惠赠师太我们三人跪在蒲团上将经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赠又留吃过午饭,我们正收拾着准备往回走,却见昨天那个门房小厮带着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进门就喊着:“少爷!大事不好了!少爷……” 家中连日的出事,我们都已成了惊弓之鸟,听他进门就喊这句,二少爷脸都青了:“又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将包袱塞他手里,然后一行哭着一行说出原委,二少爷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来了十几个官兵,团团将严家大门堵住,领头的一个拿出盖有衙门印戳的公文,说什么严家长子严湛锆之公粮私贩、杀人行贿等数罪查明确凿,昨夜四更天时已于牢中畏罪自杀,然其亏空公银巨大,必得家财充公抵算,家里亲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产,另行收押……这小厮还没说完,二少爷已经气得要冲出门去:“什么畏罪自杀?这伙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倾覆混乱,就敢公然明抢良家……” 我赶紧去拉,那小厮更是把他紧紧拽住:“当时我正在屋里向大少奶奶回话,她一听到外间这些声音,便连忙收拾了这一包东西,把我从窗子推出来,叫我拿了这些东西走角门出来到澄衣庵找二爷,叫您千万别回去,只找个地方躲着……大爷若真已死在牢里,那她也要随大爷而去的,但二爷是严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气用事,官府为免后患,必定斩草除根,只求……少爷平安……”小厮说着自己就哭起来,惠赠师太听着不停地念“阿弥陀佛”,二少爷一手捶在身边的门板上:“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然后又要冲出门去,我死死挡在门前:“少爷!您还不明白老爷的用意么?他为何昨晚托梦给二夫人?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赶来澄衣庵为他供灵位?都是老爷泉下有知严家这一场大祸,所以他只好使这个法子让您脱身,您若这时赶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爷回头看了看那佛堂里的灵牌,终于哭着歪坐在地,我靠在门上哭,倒是惠赠师太拉着二少爷起身:“既如此,我这澄衣庵与严家素有渊源,近来这里香客日稀,来往人也不多,少爷暂且可以在我这庵里藏匿几日,只是往后之事,还得细作打算。我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只请于后院的杂物房屈尊吧。” 二少爷别无他法,我们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暂时停留下来,一切事从长计议。 送东西报信的门房小厮名叫严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严家太爷还在通州县经商时收在身边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继得病死了,现就剩下他一个,因为性格不活络、口齿不快,虽然忠心耿耿,大爷也就派了他做个门房,并没有过多重用。 二少爷一整日都跪在严老爷的牌位前不说话,我偷偷问严楚,严家这等于是抄家么?严楚挠挠头说弄不清,只是这些日子外面太乱,官家分明只是敛财,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来了解大爷这桩事的始末,然后又判了他个凌逼妻子自尽的说法,若不想坐监,就交罚银一百两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点都想一头撞死,说柴米油盐斯贵,家里已经快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这些钱交?因此现在还在筹措也未可知。还有,自从传出京城已被大顺闯贼攻陷,皇帝自尽殉国之后,城里不少乞丐或饥民就开始明着打砸抢,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罢了。 我听完这话,心中越发惦记爹娘的安危,总想回去再看他们一眼,可二少爷这副模样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阵想不开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间,我帮净玉师太做饭,庵外忽然来了好几个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门。净玉赶去门边问是谁,对方答说是江都知府派来抓通缉要犯的,净玉一边做手势叫我去带二少爷等藏好,一边与他们答说:“这里是清净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关门,你们寻人来错地方了。” 二少爷在里面也已听到拍门,和严楚走出来观望,恰好听到那些人说是来抓要犯的,又一时找不到该躲哪儿去,我急得额头出汗,指指后院,小声说:“菜地里种着一片茄子,现在天黑,人伏在里面或许看不见。” 惠赠师太走出来,先作势叫我们别惊惶,到那门边往缝里张看,便大声道:“你们既是官差,如何没穿官服?现在已是戌时,城门且关了,听你等几人说话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称官差却不穿官服还夜里出城办案的道理?” 那几个人听了一时大怒起来,开始抬脚踹门:“废话少说!开是不开?爷们儿几个砸你一道门也是轻而易举!”接着就是不干不净地叫骂。 看来是路过的强盗?二少爷惊魂甫定,就与严楚商议去找棍棒,净玉帮着一起到厨房找来几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顶住门,那些人继续踢打,惠赠师太吓得喊:“你们既不是官差,又是这等豪强行径,我是万万不得开门的,你们竟不知存些敬畏?我这庙里也有菩萨天王供奉,若有伤天害理之心,不怕报应?” 外面那些人听了还更大笑,叫嚣说:“皇帝老子年年拜、岁岁供这些泥胎土塑,国家也照样亡败,你们这些拿着狗命装虎吓人骗钱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钱没胆的人家里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动唇舌,小心爷儿们赏你的嘴!” 这些人洋洋得意地说道着,其中有个又建议说:“这墙也不高,就是翻过去也无妨。” 净玉听了也不言语,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铁塔一般的架势立在那儿,墙外那些人果然一个做垫背一个踩着就从墙上露出头来,朝庵里面看了一眼,就跟同伙笑说:“这师姑庵子里有宝咧!还藏个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让我们进去!”那些人听了就笑,净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脑门一捅,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过去了,外面的人立刻光火起来,疯了似的踢门,惠赠不禁埋怨净玉说:“你这般激进更要惹毛这伙强人,门破之后我们几个如何抵挡?” 净玉道:“师父不妨,外面统共六七个人,你和严相公可进屋去避避,我这棒子一抡也能撂倒他三五个的。” 惠赠还是不放心:“你虽然比常人粗壮些,可毕竟还是女流……”她一句话没说完,门上铁栓的铆钉就松了一颗滚落在地,净玉气头上来:“狗贼!弄坏了门还得我修!”说时就一手扳着门闩,猛撩过去,外面踢门的几个还正用力伸脚,冷不丁门松开,他们几个借着惯性就一头往前撞了进来,净玉眼明手快一顿大棒挥去,只听“梆梆”几声实打实的闷响,三个人没发出一声就扑在地上不动了。门外的人一看这情景,也都一愣,净玉大跨步跃出门槛,又抡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顿打,立时揍得他们叫爹喊娘地四散逃窜,净玉倒不追任何一个,看他们跑远了,就回身把屋里几个倒地的,像小鸡一样拎着后颈就提起来扔出门外。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0章 肠(5) 净玉这事做得一气呵成,我们众人都看得傻在那里,回来重关好门后,净玉就双手合十向惠赠师太道:“师父,这些不过是没硬气的臭鸡蛋,徒弟这就打发了。只是恐防他们夜里再折回头使坏,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后院巡走便是。” 惠赠师太一时也没了言语,只好点头听她安排。 这夜,我就与惠赠睡在她的禅房里,少爷和严楚睡在后院菜地旁的小屋,净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战战兢兢怕那些人回来报复,不曾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大家才安稳睡到天明。 第二日早起,我帮净玉洒扫门庭并打开庵门,不见昨晚那几个被净玉扔出去的强人,倒是看见三三两两推着杂货板车的乡民,看样子应是一早进城贩卖的,却不知怎么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这些人怎么不是进城去的?” 净玉为人实在,开口就去问,这一问之下惊得我魂飞魄散,原来城里的疫痢越发严重,据说昨日又死了几百人,现在城里严禁了关卡,只许出不许入,城里的街市食店也一概停止,所以这些原本打算进城贩卖的也全部被赶了回来。 我想起爹娘来就急得想哭:“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怎样?弟弟已经得这病死了,那天看我娘的神色也不好……” 那人就说:“现在一早一晚都收了尸首出城来烧,你要真怕就去那儿看看,反正进城是不能了,也不知这病啥时候过去。”那人说着就指指远处一个冒烟的地方,我原以为那是哪爿农舍的炊烟呢,经他一指,我顿时打个冷战,不敢再说话。 那人临走时还说了句:“万一真在那里,你去迟了可都见不着了。” 我想到屋里的少爷,再看看自己,如今我和他竟都是相同的处境,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国破家亡,突然就悲从中来,蹲在庵门下我就哭起来,净玉在旁边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最后还是一把拉起我说:“看你哭得人心烦,索性我与你到城门那边看看,若此时又开了城呢?再不行我也陪你去那烧的去处走一趟罢了。” 她为人虽然丑陋粗野,但做派风风火火,立刻进去回明了惠赠师太,就拉着我往城门来,大约相隔也就二三里地的样子就到。 城门口守卫果然比以往森严,个个口鼻都蒙着白纱布,有想进城的就赶走,如是出城的,则说明许出不许入的规矩,然后带到一个木栏公告前,我仔细看去上面竟贴了七八张人像,下面各写出姓名,官差一个个仔细对了面相才放行。 我隔着远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缉犯人的名录,便与净玉假装白撞地挨近那边,在人像上扫过一眼,其中或有穷凶极恶虬髯大胡的汉子,也有闪烁奸猾尖嘴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张,赫然就是严家二少爷严湛琥的模样,我和净玉待想再看真几分,就有官差过来驱赶,我俩只得走了。 这遭看来二少爷是真的无家可归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说的一句话里,所谓多少大户人家也得根株尽净的下场,便是如此么?我失魂落魄地想到这些,眼眶又酸起来,净玉不声响,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赠师太、二少爷、严楚说明这一切,大家商议了一番,都觉着二少爷于此地再不可久留,到亲戚处避难,对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帮忙的,也怕官司会牵连到人家,只是身上银钱不多,随身之物除了一把油伞加一身换洗的孝服,便再没有了。最后还是严楚想到个法子:“我过世的老娘原有个亲弟,家住镇江鸭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买卖人,一家子全是话头极少又老实,这几年来我和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载就会到他那儿走走住些日子,现在少爷既这样,咱不如坐船过南边,到镇江我舅舅家住几日,他必不会拒绝。” 惠赠师太觉得这样可行,二少爷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听到是往南走就应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驿会接到通缉画像,所以只能走小路,夜里若能赶到瓜洲,天明前雇条小船过江去就最好了。 计算已毕,我们便收拾行装,惠赠师太还叫净玉秤出半斤白面,让我蒸了馒头带着路上吃。 晌午过后,天候还算晴朗,我们一行三人便离了澄衣庵,远远避开大道,只沿小路往南走,过了横沟河,再行经桂花庄、柴圩村,穿过王店和王巷,一路绕的都是田间小路、荒林杂径,到得江边时,天早已经黑了,只是离瓜洲渡口还有好几里路程。我们又饥又渴,尤其二少爷,几番忍不住叫停歇脚,觉得鞋里好似进了不少石砾,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开鞋隔袜摸着才知是脚趾、脚跟都磨出不少水泡,这样也无法,只得再套上鞋,却更越发肿胀难受。 顺着江堤又行了一段,实在看不到人家,我们只好找棵大树下面拣块干净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来各人吃了点干粮,都困乏得不行,连话也懒得说,挨着树干不知不觉就合眼瞌睡去了。 后半夜江风起来,我被冷醒,远远地就看到江面上一片粼粼闪闪的火光,还有一些大小船只来回过往。我连忙叫醒二少爷和严楚,顺着江边走到瓜洲渡头,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要过江的百姓,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一条船过了江。 到了江南岸边的西津渡,天已蒙蒙亮起,只见远处守望的水兵官衙点着熊熊火把,执长刀兵械的守卫一待船只靠边,乘客上岸之后,就将人赶着往一个木闸门内过去,一一视看过是否有瘟病发作的痕迹。我们悬着心,但好歹都放过去了。 出了渡头,严楚雇辆骡车,说往鸭子塘,我和少爷又饿又累,上了车里便不自觉互相倚靠着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车轮磕到地面的石块颠颠簸簸,我迷糊间睁眼问:“严楚,还有多少路程才到?”严楚与赶车的都坐在车外,听到我喊就探头回来道:“还有一段,你和少爷只管睡就是。” 我掀开一点窗帘看外面,浓荫的绿树和山石的缓坡,有些像是进山的情景,我因对严楚信任,也就没疑心,乐得继续睡了。 哪知到我觉得异样再醒来之时,全身已被严严实实捆着绳索,身边的二少爷也是一样,只是嘴巴也被绑一块白布,所以出声不得。就看见撩起的门帘子伸进两个不认得的男人来看:“老哥放心,都捆结实了,车里放点迷香他俩就睡个三不知,我们花二十两买来也值。” 另一个道:“嗯,这货好得很,少爷和丫鬟,嘿!这丫鬟就当扬州瘦马的卖上价……” 我又惊又疑,与旁边的二少爷对视一眼,他睁大着双眼也十分惶恐,我们竟然被严楚卖了?我用力扭动身子想挣扎,那两人见我们醒了,二话不说,就把帘子再度放下,然后开一条缝伸进来一根竹管,轻轻吹进一股烟,我和二少爷本已没吃没喝,体力耗尽,这一下又恍惚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只知道车一直在走,车轮时常磕在石头上,颠得车里晃晃悠悠。这些人一整日也不给我们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车子才终于停下,一个男的掀起车帘,看外面天竟都又黑了,他拿着刀子进来在我们面前晃一晃:“现在给你们松绑,就乖乖地下车来,咱也让你们喝水吃点东西,咱丑话先说,要想逃,爷这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和二少爷只得一径点头,他便给我们松了绳子,其实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又没怎么吃喝,再加上捆绑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爷连路也几乎走不了了,还是相互搀扶着慢慢下车来,四周围山风摇摆着林树,才知道这是在不知离江都多远的山里。车子停在一家矮小简陋的小客栈门前,一个杂役出来接了骡子的缰绳牵到旁边马厩去,两个男人领着我们一边进店一边就喊:“三娘子!三娘子!还不快出来接爷爷?” “哎!来了!”随着一个爽朗清亮的声音答应,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蓝印花衣裳,裹着同样一色包头的女子来:“哟!是王周、王正你们哥儿俩呀?我道这几日不见,又到哪儿发了财来?”――我错愕在那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这不是……桃三娘?二少爷极小声地问我:“她怎么在这儿?”我摇摇头,且不做声。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认得我们一样,只是一直跟那两个男人十分熟稔地说笑。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1章 肠(6) 那两人就道:“你在这条道上这些年还不知道,能走路上在你这店里吃饭的,发得了什么财,顶多伤天害理发点损阴德的小财罢了。我们两兄弟是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温两口你这上好的老黄酒来润润。” 桃三娘便喊:“乌大,烫酒!”店里没有旁的客人,她便引着落座:“你们今天有口福,乌大早上刚打回一头山猪,菜都是现成的。”说罢就转身到里面去,这两个人还在调笑:“是宰山猪还是宰哪个路过倒霉的肉吧?” 不一时,那个叫乌大的我也不认得的跑堂端来酒,那两人自己喝酒,让我和二少爷自倒了凉茶喝,桃三娘就陆续从里面端了一盆酱煮烂猪头,那长截的野葱叶子还杵在猪鼻子里,一碟卷猪头肉吃的薄饼,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糊糊的咸菜干,几碗有点焦糊底不干不稀的水饭。那两人就喝着酒拿饼卷猪头肉吃开了,只叫我和二少爷一人拿水饭就咸菜吃,我们俩一日一夜没有吃喝了,现在迷香的药力渐渐下去,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各自都稀里哗啦吃了一碗。 过一会儿,这个不认得我们的桃三娘转身再端出一碟子黄澄澄的干麦饼子:“这干饼吸油,你们拿它蘸那猪头的油汤吃,味道也好。” 那两人就依言吃着,又连连夸好,我不经意间,就扫见对面桌子底下,慢腾腾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起初看不真切,待那东西爬出来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只乌龟,再细看去,龟壳背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过去双手抱起乌龟:“小武!你怎么来了?” 二少爷也凑近来看:“这不是你养的那只乌龟么?”乌龟伸长脖子,一对绿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张嘴打了个呵欠。这时王周、王正两人不干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干什么呢?” 我被他们一吼,吓得全身一震,他们其中一个就骂骂咧咧起身想过来抓我,哪知才迈出一步,一句话没说完,嗓子里就发不出声音,只“嚯嚯”地出气。他伸手摸喉咙正疑惑,我看着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开,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扑去,一时四肢着地衣服撑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脸皮就显出深褐色,骇得他们俩自己左右看,碰翻面前身边好几张桌椅,最后仰天发出一声驴叫――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爷面前生生变成了两头驴! 我和二少爷相对惊得嘴半张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冷不防肩膀被轻轻一搭:“月儿。”我回过头,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三、三娘?”这情景犹如在梦里,原来她还是认得我的,我一头扑进她怀中,也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着我的头发,也不言语,半晌才拉我过来二少爷身边重新坐下,那个门外接应的杂役闷不作声过来把驴子牵走,不认识的乌大把地上推倒的饭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来一张干净桌子,新泡上一壶茶。我和二少爷看着眼前,仍说不出半个字来,桃三娘则一如往常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很快端出山斑鸠炒酱瓜、坛酸笋蒸肉、豆豉炸小鱼、碎腌菜豆腐汤等几样汤菜和绿豆米饭,然后招呼我俩道:“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爷也就顾不得那么多,重拿起碗筷吃起来,桃三娘只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可吃到一半时,二少爷却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会在此地?那两人说你在这儿开店几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扑哧”一笑,过来给我们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何区别?不过是开门做生意,有什么真真假假?江都也罢,这里也罢,欢香馆也不过是幻象,没有真假。少爷是有慧性的人,这样一个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爷听了这话,叹口气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转身进后院,只听锅碗盆勺一顿响,很快又端出一盘热菜:“来,山里不像城里,没那么多好招待的,不过你们再尝尝我这个菜。” “什么菜?”我和二少爷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这个叫九回肠。”桃三娘说着放下盘,只见里面是油汪汪的红汤,泡着一段大约一二尺长的猪肠,迂回地弯成大到小的圈,没有完全切断,只是在上面割了精细的肠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苏、姜、葱、椒、蒜等配酱一起,油爆一下五颜六色地淋在上面。我和二少爷听了这菜名面面相觑,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连日来一系列遭逢巨变、磨难惊吓,已经把人的气力心智都耗尽了,全是万般说不出、道不尽的千折百回,思忖着“九回肠”这三个字,反倒正切心头。 “九回肠……”二少爷用筷子夹起一端,原来那肠子看着是连的,但拿筷子夹时才知是早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迟疑了一下才吃进嘴里,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夹了一块,嚼在嘴里又辛辣又香脆,是从来没吃过的猪肠做法。 吃完饭,我把乌龟放在桌上爬,但怎么引逗,它也不变化。桃三娘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来:“这里几件干净衣服,都是你们在家时常穿的,还有些碎银杂物,我也带了来,到后面你们洗过澡就换上吧,今晚在这里将就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且正好添了那两匹畜生,你们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听桃三娘说赶路,就害怕:“三娘,我们、我们能去哪儿?我爹我娘还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们眼下只可往南边去,北方战火连天,江南亦是涂炭,江都不日将有一场人间浩劫,你们千万切记不可再走回头路,即便回去也是无益,只有死路一条。” “往南……”我看着桌面上缓缓爬走的乌龟:“小武也说过这话。”乌龟的眼皮半合,一副将要打瞌睡的样子,慢慢缩回壳内。 桃三娘笑道:“月儿,三娘今天为你践行这顿饭,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后一程。你们两个人,其实注定了今世该有一段姻缘,也是前尘往时种下的因,必须偿还的夙愿:只需记住,从此往南走,不拘几千里,也不必往那人间繁华的去处停留,只找个山水闲适的境界,男耕女织转眼几十年便过,不也是乐事?” 这话我几乎当自己听错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爷,他紧拧眉头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着对他道:“人生一世,说时漫长,其实过眼皆非。前尘故旧多少事也因为那碗孟婆茶便忘却了,只知今生阴差阳错便聚了头,不论是埋怨命运捉弄,还是个好坏安排,若没有因,又哪里有果?唉,少爷,您说不是么?” 二少爷不禁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听你这话,莫非竟连我与她前尘故旧事也知悉清楚么?” 桃三娘却站起身:“我的话到此为止,天也晚了,咱们各该歇息去吧。”桃三娘说罢就往后院去了,只剩下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呆若木鸡在这儿。我想着爹娘,那一日与弟弟的死别,原来也是跟他们的生离?连日来一幕幕在我脑子里换过去,差点都想不起如何会急转直下就离开江都到了这里,若不是再遇见桃三娘,我和二少爷两个人还不知命运如何。 忽听得二少爷自嘲自讽地说:“这半生兄弟不能相顾,家业凄散飘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里一阵透满悲凉:“二少爷……” “以后再不要叫我少爷,我早不是什么少爷,只是想想,也不怪得麻刁利、严楚这些人,这样的乱世,谁不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这处境里……”他喃喃说完,便自己起身打开桃三娘刚才给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他和我在严家时的几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涤带等物,另还有个钱袋装满了散碎银块、红绳拴着几串钱,我心里不由深深感谢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爷无奈苦笑说:“过往听说你的厨艺是她教授,只觉得她这人奇异,想不到这个时候还得她救一命。” 我点头,又见那不做声的乌大走出来搬桌扫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后边,找不到桃三娘,只见一个挂帘的小间外放着两桶热水,就与二少爷分别洗漱了,乌大又指引我们在一间小屋里两套铺盖上睡觉,一宿无多话,只是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醒来一看,奇的是两人都睡在一间破败得几乎瓦不遮顶的空屋里,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四周围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余全是长出杂草的烂地。我和二少爷走出屋外再看,这里前后乃是山涧一段刚够走车的崎岖小路,路旁一棵歪脖树下拴着两头毛驴,看见我们就一个劲儿低头,温顺得丝毫不敢乱动乱叫。我们两个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还是难过,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装,卷上两床被褥由驴子驮着。战战兢兢准备骑上去之际,我忽又看见破屋边的草丛里,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乌龟,我赶紧过去把它抱起,才与二少爷一人骑上一匹驴子,就顺着眼前这条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2章 赵头羹(1) 这些米浆饼收回切成规整的细丝,再把它们拉直,继续晾干,就是随时可以烹制的头羹了。 夏夜虽短而难熬,最怕的是无风,寂静的溽热散布在窗棂下、墙根里。借着天井狭长天空映落的那一点点微光,想看看当中那丛槿树叶子是否摇晃,却事与愿违,没有一丝风,怕是后半夜要下雨了—— “啊——咳咳咳!”东厢屋里传出老妇人拖长地咳喉咙声,随后喊道:“月!月!帐里进来蚊子了,替我点灯来赶一赶!” “哎,来了!”我赶紧轻声答应着,拿起烧水时扇火用的大蒲扇和火折子,侧身闪入虚掩的厢房门里,借着微弱的光摸到床边点起灯,老妇枯槁的面容映在灯火的暗影里,显得有点阴森:“不是嘱咐过你,燃艾蒿熏房子时仔细着别漏过任何角落,尤其这帐子里边,现下咬着我倒没什么,西厢我孙子睡的那屋你更得熏久些……现在世道那么乱,只有我儿子还那么好心肠,肯收留你们了……” 我不敢怠慢:“是,老太太,我下回会仔细的。”一边拿蒲扇掀开帐子口用力扇着赶蚊子。 “咚—咚咚!”远处响起更夫敲打出的一慢两快的三更声。 赶好了蚊子,老妇嘟哝着又睡下了,我吹熄灯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大气不敢出之际,檐顶上的天空陡然“呼隆隆”一声由远而近滚起个闷雷,我惊得一愣,却听得前厅大门外“砰砰砰”,有人在大力拍门。 “砰砰砰——”门拍得愈急起来,院斜角里的小隔间出来一人影,是小琥,他向来醒睡,此刻朝我挥挥手就连忙往前面去了,只听得他略提高声问道:“谁啊?” “来生意不做?”门外一人高声喊道。 “明日再来吧!现下时辰都睡了。”我凑到门边回了一句,不曾想门外那人更用力地拽着门环一迭声喊道:“赵掌柜!赵掌柜在么?” “真的都睡了,客人明日再来吧!”我怕他吵醒了主人家要被数落,不禁有些着急,哪知门外的人好似生了气,大喊道:“赵厨子!我们萼楼的娘娘想吃你头羹店一碗头羹,是看得起你!只要你肯做来,莫说原本三十文一碗,就是三十两一碗也付给你!赵厨子!来生意啦赵厨子!” 声响终于惊动了里屋,西厢房中的灯亮了,睡意蒙眬的赵掌柜推门出来问道:“是萼楼来的客人?”说着就趿鞋快步走来开门。 大门外的黑暗夜色中,甫入眼的是两盏鹃红描金的灯笼,一对双生子模样的翠衣少年脆生生站在那里,赵掌柜看见他们顿时赔出一张殷勤笑脸:“是萼楼的软药和柔茼两位哥儿,真好些日子不见了。”一指我和小琥:“这俩兄妹最近才新来我店里做事的……”他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翠衣少年便蹙起细眉不耐烦一拂袖子道:“罢了罢了,是我们家碧茏夫人平素里百味奇珍都吃腻了,今儿忽就想起吃一碗家乡的头羹,这钱塘城里数你家的头羹做得最好,再要炒些你拿手的精致小菜,尽快送来,我们夫人有重赏!” 说着二人好似嫌目下地脏,站久了污自己鞋一般,挥挥袖子就扬长而去。 “今夜且不能睡啦!”赵掌柜转身冲我俩憨憨一笑:“萼楼虽是那种烟花场,但她家的生意是不可多得啊,你俩也来帮我一起忙活吧!” 这家赵头羹店的赵掌柜赵不二,街坊称他一声掌柜,其实是有些戏谑,据说他家乡在华川,早些年家里出了不知什么因由,便带着老娘、堂客[1]来到这钱塘城,租了清波门外这所前店后住的小院,仍做起家乡时的老本行——头羹店,他不掌柜,而是自己在后厨掌勺,他的堂客管收银和钱匣的钥匙,年过六旬的老娘则带着孙子,偶尔也帮忙擦桌洗碗。 无奈如今天道倾倒、世道大乱,长江以北各处瘟疫饥馑纵横,以至于流民四下逃窜,我是江都严家的小丫鬟桃月儿。我与严家二少爷严湛琥所在家乡江都遭了剧变,独我俩颠沛流离。后又不慎被人贩算计拐骗,差点就不知要被卖到何地,幸得柳青街的欢香馆老板桃三娘恰时出现,让两个人贩吃下她做的烤饼遂变作两头毛驴,我们才逃离了魔掌,再承她交付衣物盘缠和指点,我与二少爷一道骑驴往南而来,尤其是我豢养的家神、能幻化为人形的乌龟小武,也在那次重回我身边,从此形影相随,只是从那开始却不知为何再没显现过人身,而我和小琥一行奔波,却皆因不曾单独赶过远路,又如惊弓之鸟茫无目的,未晓路在何方,所以数月来漂泊辗转了好些城乡,很快就把盘缠花尽了。渐渐时光踌躇,左右又蹉跎过了仲夏时节,当我与严少爷主仆二人于半月前行入这钱塘地界时,已是形容颓丧得仿佛两个叫花子一样了。那一日我二人饥肠辘辘,头温暑热地骑驴漫无目的沿着西湖到了清波门外,经过赵家这头羹店前,我便率先支撑不住昏倒,摔下驴背不省人事了。 待到我略醒来,已经靠在一个屋檐下的柱子上,额头敷着清凉的湿布,一个脸上有几颗麻子但眉目还算和善的女人正拿一碗米汤放在我身边,见我要起身便制止道:“别动,你哥哥在前面呢,让你在这阴凉里先休息会儿。” 我环顾一下周遭,看出这里像是一家小饭馆的后院,又见女人腰束着围裙和包头,一副干练打扮,立刻猜到她的身份,顿时涨红了脸道:“我、我们没钱的……” 女人摆摆手:“没事,你先喝了这碗米汤缓缓,旁的迟点再说。” 这一缓,就缓了半个多月。 说起来,还是归功于我俩骑的那两头毛驴! 虽然我和小琥身无分文,但身边这两头驴子却价值不菲;两头畜生在外人眼中是被驯养得极忠心的,任何生人要拘役它们,无论如何生拉硬拽或笞打,它们都不会听话,唯有面对我俩乖乖俯首,而因为我们没有钱,我又病倒了,小琥便跟赵不二商量,能否收留我们一段时日,让这两头驴子帮赵不二干活,他和我也可以帮他干活,只要挣到口饭吃就行……赵不二听了小琥的恳求,起初有些为难,虽然现成两头驴子的劳动力很诱人,但毕竟是多养了两张吃饭的嘴,不过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由此开始,我和小琥兄妹相称,白日里赵不二就让小琥牵着驴到附近的作坊去做短工,而我则在店里替代他老娘做那些斟茶传递、端菜抹桌的工作,恰好我在这方面居然十分拿得转,还能立刻上手做菜烧饭,且饭菜口味都算不错,于是他们家老小也就没提叫我们走的话了。 今夜这子时时分,却被人喊起来做饭食,在我看来也是件奇事,但赵不二一边手上忙活着,一边告诉我说,别看已经这个时辰,可那萼楼里才正是热闹的光景!楼里的女主人尊号碧茏夫人,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只晓得老家与赵不二一样来自华川,不知从哪承赚的百万银钱,便在这西湖邻水的青山脚里辟到一处幽静所在,建起一爿泽飞水榭、彩舞画栋、绣杵雕石的花园,蓄养好一群色艺双绝的美妓妖童,营业起那么一个红粉追欢的好地,最奇的莫过于每日日暮时方启朱门,接待的全是各地来访之高官显爵,赏不尽那其中的风流情色与奢靡性灵。 或那碧茏夫人平素吃惯了山珍百馐,也会偶尔嘴淡地忆起家乡罢,不知怎么就听说这里有他赵不二开的头羹店,因此三不五时就派人来买一碗华川的头羹,不拘搭配什么大果小菜,一律打赏丰厚,所以赵不二拼着不睡觉也不会推掉她的生意啊—— 做头羹,我从前只见桃三娘做过几次,但到底不如赵不二是专做这个的那般熟稔和在意;他隔天傍晚时都要把半斗谷子磨出稻米,然后浸泡在井水里,待六个时辰后,也就是第二日天刚亮时,就把泡好的稻米放到石磨里磨成浓稠的米浆状,然后用大木勺将米浆舀入竹做的浅平头羹笾里,左右摇晃均匀后,再将头羹笾放入烧开了滚水的锅中蒸一下,那米浆便蒸熟凝固了,接着把那笾空悬倒扣,以小竹棍小心地将整张米浆饼掀下展在藤编的特制米筛上,待蒸好所有米浆饼后,再把所有米筛送到阴凉通风处晾到半干,最后把这些米浆饼收回切成规整的细丝,再把它们拉直,继续晾干,那就是随时可以烹制的头羹了。 起初我觉得头羹看着仿似米粉,但做法却比一般米粉要复杂,且头羹吃在嘴里有一定嚼劲,有咸、甜、椒、麻等不同口味,或素凉拌或荤汆汤,变化多样。 赵不二调制头羹的时间里,我另外负责做些小菜和点心。有木樨小炒肉,荷叶衬底蒸的翡翠烧卖,后院种的鲜嫩“苏州青”,切出细长的菜邦子,拖蛋粉浆用鸡油炸过,桃三娘曾告诉我这叫“青玉簪”,做衬菜好看,再洒上炒香的花椒芝麻盐粉,放一束金黄油馓子,切一撮紫红葱头丝提香气便得了。左右忙活了足有一个时辰,小琥是不懂这些厨下功夫的,只能看着我做,偶尔递把手。 待或拌或汤的几式头羹放入一个梅子青福字长方食盒里,我做的则另盛到红漆圆顶寿字盒里,赵不二原本想我是女孩子,去那萼楼似乎意思不好,但若让小琥跟着,又嫌他性子太闷,轻易不肯言笑的,到了萼楼少不得还要陪些笑意,就还是让我换身干净衣服随他出门了。 夜色中打一盏灯笼,依着一湾桃柳荫里的湖畔行去,水面风荡荡的,倒送来不少凉意。 我也不熟悉路途,所以跟在赵不二身后,渐渐走至一条满布草叶铺就的软路上,前面又有一条河沟,走上河沟上的石桥,能看见桥下倒映了静静的云遮月。 我不禁问道:“这么远?” 赵不二回道:“前面就是了。” 果然话音刚落,前方远远就见到一起仿佛灯火雅舍的光景;待近了只见一池青蒲水面,岸上错落几棵正垂花的芭蕉,周围并杵了数盏一人多高的擎枝琉璃灯,照见树下一地瓜田,藤叶间露出乌溜光滑的西瓜生得十分喜人,有三两个童男女子在那奔跑游嬉,其中一个忽然发现我们走来,便站住喊问道:“来人是赵头羹店么?” 赵不二赶紧应道:“是!给碧茏夫人送头羹来了。” “你们站那等着!”说着那童子就跑走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3章 赵头羹(2) 我一时看呆在那里,想不到青楼居然是这样田园雅致。 过了一会儿,那童子返转来,“随我来吧。” 跟着他绕过蕉树瓜田,就见到灯火映衬的红琉屋角,楼上悬了一块牌匾,写了两个字我却不太认得,想来就是写的“萼楼”,而两树怒放的玉兰半掩了台阶,童子嫌我们走得慢,不住回头催促:“快走,快走。” 透着凉意的香气涌入鼻子,耳边飘来清凌凌的乐声,有女子轻轻吟唱着歌,我环顾楼里,雕梁画栋自不必说,还有双双对对的红烛照得上下通明,楼上下几色珠帘间有衣衫裙角摆动,童子让赵不二和我站在厅中央就走了,倒见方才来过头羹店的两位翠衣少年正拿着青草逗架上的绣眼画眉,见到我们进来便相互努一努嘴,一个说:“你去!”另一个也说:“该你去!”两人争执了两句,其中一个才不甘不愿地走来:“进来吧。” 他却没带我们上楼,而是径直又穿堂到了后院,不曾想这里才是一片天地! 一池几亩开外的荷花,当中砌做莲花形态的戏台上有乐伎并佩饰浓妆的花旦小生正翘足演唱,廊桥分隔四周,递送到各处轻纱帷幕的水窗冰榭,捧着酒壶花果的妙龄少女来来往往,翠衣少年张望了一下,忽走上前去拉住其中一个问:“夫人在哪家院子?” “在‘花坞春晓’。” 萼楼的格局原来分着高低错落四处院落,分别题为“风、花、雪、月”;依山而建的楼阁为“风露人间”,山坳处遍植繁花的小筑为“花坞春晓”,有太湖石层层堆砌之上的居室为“雪鹓屿”,还有最近的临水行馆叫“月船仙”。 赵不二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小声给我如数家珍地描述这萼楼的事情:“坊间传闻风、花、雪、月四位校书都是人间绝色啊,我们这等人是难得见到的,不知道这会儿去花坞是否能见到那位花校书?” 他的话被前面带路的翠衣少年听见了,回头好笑又轻蔑地道:“京城来的国舅大人正跟校书先生在院子里追兔子玩儿呢,兴许是能见一见。” 果然,穿过园子走进一个月亮门里,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一个男人喊:“看钻到她裙子底下去了!”另一个女人连忙叫:“别踩着大人的头!” 我一时看呆在那里,只见花红柳绿却衣衫不整的三五个男女正在草地上笑滚作一团,七八只脖梗系了红丝带的兔子则四散落荒跑走,形状狼狈又确实可笑。翠衣少年看这情景便指着其中一个女子起哄道:“蕙姐的假髻都掉了!芸妞快去把她的小衣也扒下来!” 翠衣少年的话一下子让我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冷不丁耳边传来“嗯哼”一声:“软药,你带来的什么人?” 我这才发现倚墙的花山上有一间敞轩,上面仍点着光芒四溢的琉璃灯柱,照见围栏上靠着的两个镶金戴玉的美人。 “是来送头羹的赵掌柜,夫人说今日想见见家乡人,所以我把他带来了。”软药连忙屏息恭敬答道。 被软药引着走上花山,赵不二紧张得差点滑倒,想不到那碧茏夫人三十开外,鹅蛋脸面倒很和善,一边让左右搬座、看茶,一边道:“劳驾赵掌柜走一遭了,怎么还有一位小妹?赵掌柜的女儿么?” 她身边坐的那位穿桃红短衣,腰系刺绣花鸟八幅裙的丽色女子却只是乜斜着眼觑了我们一眼,就起身走开了。 我心忖这样大排场的青楼,半夜里平白无事以送餐的名义叫赵不二来究竟有何事?真的只是夫人想见家乡人了? 赵不二一边把食盒递给旁边侍立的丫鬟一边道:“哪里是女儿,她是新来店里做事的,还有个哥哥,江都人,避瘟病跑到钱塘来的。” “哦?江都人……”夫人上下打量着我,“叫什么?” “回夫人,我姓严,严月儿。”我因与小琥商量好以兄妹相称,所以把姓也随了他。 那碧茏夫人正想说什么,就看见方才走开那个穿桃红短衣的女子搀着抓兔子的男人走上来,碧茏夫人的脸上立刻显出笑脸并站起身:“顾年陪着国舅大人慢慢喝酒吧,我先回去了。” 那男人玩得正高兴,听说她要走便伸手来挡:“碧姐姐别走啊!我才跟顾年说让她脱鞋予我喝你酿的桂花陈,你也与我喝一杯如何?” 碧茏夫人一指周围簇拥的几个丫鬟:“这不还有蕙儿和芸妞她们陪您喝么?我都是老太婆了,不胜酒力得很。”然后不等那国舅说话,就吩咐自己贴身丫鬟道:“露哥,先带赵掌柜去我的鸳鸯馆。” 随着那位叫露哥的姐姐在迷宫般庭院中穿行,或经过这一处廊下笙歌,或觑见那两个柳底嬉和,让人着实一会脸红、一下惊艳,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可正当我低头只敢看脚尖走路的当儿,耳畔却轻轻飘入几句:“萧娘面,薄啼目,桃叶尖,易得愁……” 那声调自高而低,清越如铜壶滴漏一般,只是婉转之间夹着咽声,唱歌人好像怀着很多伤心事?我竟一时听得放慢了脚步,循声望去,廊外是流水,对岸几株梧桐倒影,荫后隐约台阶依着雪白假山上去,想来唱歌人站在那高处,因此声音随着晚风吹来,才显得似有若无。 “呵!乖乖谁唱的?听得人眼睛里都拔不出来了!”赵不二的话忽然大剌剌响起,顿时打断了我对那女子歌声的遐思。原来赵不二也听得站在那里,只是他的一句赞叹实在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忍俊不禁。 还好露哥没走远,听见赵不二的话便折返回来:“噢,那是‘雪鹓屿’上住的郑梅夫姑娘,她与花顾年姑娘都是江都人,擅长各种小唱,琵琶、弦子、檀板也样样都精通,时常自己写些小词吟唱,只是声调有时未免过悲,碧茏夫人说过她好多回了,也改不了。” “原来是同乡……莫非她有什么解不开的伤心事?”我心中一动,却想起那仍在江都城的爹娘和死去的弟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梅夫姑娘性子有些清高乖僻,不甚喜欢与别人交际,所以夫人让她居在‘雪’字处真是没错的。”露哥笑着说完,自顾就往前走了,我们不敢再耽搁赶紧跟上。 之后,我与赵不二在鸳鸯馆前的石凳上坐着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碧茏夫人才姗姗回来。 开门见山就说到要雇赵不二和我来萼楼做帮厨。赵不二讶异得很:“萼楼不是已经有厨子了么?我那几下子不过炒些小菜,做几碗头羹罢了,哪里承接得您这儿的大客?” 碧茏夫人笑道:“就是看中你小菜做得好。我这里原有三位厨娘,南北伙食都可做得,不过前些日专做小炒菜的烩娘辞了工,说要与家人迁下赣州去生活。我没得不答应啊,只好结算了给她走路。思来想去,我是个念旧的人,总偏爱家乡口味,你的饭菜虽然不矜贵但向来做得洁净,不如就找了你来补这个缺,何况……”说到这时她忽然把目光在我身上一扫,“这姑娘我看着很好,能一道来帮衬便更好了,工钱方面不用担心,一个月的月钱是一两雪花足银,小月姑娘减半,另外每月还可以领一升白米、半升绿豆,再一人冬夏各两匹尺头,我这里出裁缝和工钱替你们量身做衣衫穿。”说到这里,她又扫了我一眼,“总之我不会待薄下人,你们可以先回去思量一下,明晚再来答复我也不迟。” “一两啊……”赵不二顿时心动了,但又作难道,“我还得回去跟堂客和老娘商量一下,我要来了这,那家里的店面就要关张了。” 碧茏夫人似乎并不担心赵不二会拒绝,这时就笑着叫露哥道:“夏夜里暑热湿重,给赵掌柜的和小月姑娘拿些冰镇瓜果来,吃完了好生送出去。” 回店里的路途,东方已经发白。我随赵不二踏着细碎的小路,都各自打着自己的思量,不知小琥会不会答应?眼下正愁行脚的盘缠,去萼楼做事一月有几百个钱,索性做几月攒些路费也是好的……萼楼虽是那种青楼去处,我自打小在江都长大,晓得家里街坊一般人就顶看不上做那行当的,可我因在欢香馆帮厨,常来的熟客当中有位岳榴仙姑娘就极好,她得遇世家子陈长柳公子成为知己,陈公子又替她赎身,两人自诩是什么大隐于市的闲散风骚人,要赏尽四季、湖海滨游的,倒很有几分说书人口中的风尘侠子的意思,因此我心中对青楼并没有什么太多看不过去的,只是莫名忌讳她们的大胆妖娆和浓妆艳抹罢了。 刚走进头羹店檐下,头顶就听见一阵“滴滴答答”,竟下起一阵急雨来,赵不二的老娘已经在店里抹抹搬搬,小琥在后间灶上忙着生火熬粥了。我每回看见他做这些事就觉得心里不好受,连忙过去抢着道:“我来,我来吧。” 小琥朝我耸耸下巴:“看你那一脸汗,快去洗把脸,粥就得了,老太太说你俩回来都吃碗糖粥再去补睡一觉。” 我便与他说起要不要去萼楼做帮厨的事,他听见是青楼便面色难看起来,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又说:“我每日带驴子去拉磨或驮些货物,除了给赵掌柜家那半份饭宿钱,一月也能攒下些,再艰难也总不能让你去那种地方,女孩儿家清白名声最重要。” 他这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但想了想,“如果赵掌柜答应去做厨房,这店没人做头羹就没法开张了,老太太和掌柜娘子又不要我做丫鬟,我在这闲着岂不是多余?咱要寄宿在他这又得多给一份伙食钱,如果走,又没多少积攒,怎么好呢?” 小琥一时语塞,也沉默下来。 赵不二后来果然跟老娘和堂客谈妥了,又说起世道不好,目下铜钱越发贱价,平日开店赚的那点流水不知道哪天又贬去一半,萼楼给的是足两雪花白银,那自然另当别论,每月还有米豆分派,何况做厨房的多少还能揩点米粮油水,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差事。 赵不二的娘子忽然一拍桌子,“看你得意得那样,到萼楼给我老实点!别想着那见不得人的事!” 赵不二“噗嗤”一笑,“你当我什么人咧?萼楼的先生是我能沾光的?” “烧火房的丫头也不许想!”他娘子双眉倒竖,“做饭的不也有女娘?” “晓得啦,晓得啦!”赵不二讪笑,转向我,“你呢?去么?” 我看看小琥,见他嘴皮动了动,但话到喉咙像是又噎住的神情,便道:“我……去试试吧。” 注释: [1]堂客:(方言)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4章 玉面丸(1) 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 因萼楼只在太阳落山以后才开门迎客,所以我们需酉时二刻到二门下应卯,从一个小角门走十余步去到偏院大厨房便是。 来接应我们的还是露哥,到了厨房里,先见到两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在地上择菜,进门便闻到一股油烟气,只见灶上一口大锅烧着滚油,有个头上罩着一尺高篾丝狄髻的中年妇人正在炸狮子头,听见我们进来就侧了侧目,露哥介绍道:“这位是掌厨的罗娘。” 赵不二便朝她略弯身打一哈哈,那罗娘也就笑笑没作声。露哥又引我们看另一边,有个同样罩个一尺篾丝狄髻,稍微比罗娘年轻一点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厮在捏点心:“这是专门做点心果子的乌糍姐,”露哥笑道,“就因为她做的乌糍特别好吃,咱都这么叫她。” 然后她又喊来两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厮,“这是阿旺和阿晋,专门给赵掌柜做传送和打下手的。夫人说了,掌柜的刚来,这里的锅盆碗瓢用着未必顺手,有什么需要便尽管列出单子让人去买。”说着她又一一指点了各样瓜菜、柴米物什摆放的地方,我跟在她身后正详细听着,冷不防她转身拉起我的手,“听说那晚的翡翠烧卖是你做的?夫人说有种特别好的滋味,让我问你还会什么?” “我……”我愣了愣,“一般的饭菜点心都会做些,只是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 露哥刚要说什么,忽然耳后一个声音打断她道:“会做点心的?那就先过来帮我和面看看!” 我循声望去,是那个乌糍姐,她抬起满是白面的手朝我招招,我便走过去,她道:“听过‘绿荷包’么?” 我摇摇头。 “那你会做菜汁馄饨皮么?” “会的。”我连忙点头。 “喏,把那些小青菜跟面粉拿去,和好做馄饨皮来我使用。”乌糍姐把一盆洗好择过的青菜和面盆塞到我手里并不忘叮嘱:“麻利些!紧等着使用!” “是!”我不敢怠慢,朝露哥弯一弯腰正要自顾去忙活了,又想起一件事,“请问……我能用哪个灶?” 乌糍姐环顾了一下,周围几口灶都有人占着用了,“这样吧,你跟我来。”说着她带我走出厨房门外,一指院子外间靠墙一口大灶,突然就大声喊道:“阿浊!阿浊?”院子里暗暗的,好像没有人:“阿浊!……那丫头跑哪躲懒儿去了?”乌糍姐又提高了嗓门,终于一个人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跑出来,“来了!来了!姐你叫我?” 我定睛一看,竟是个头发蓬乱,身上穿着也是脏兮兮粗夏布衣裤,跟我一样大的女孩,正困惑萼楼里也有穿着成这样的人?乌糍姐就对我道:“让她帮你担水烧火吧。”说完就进去了。 我没敢多问,那阿浊已经凑近来:“要我做什么?” “烧、烧一锅水。”我还不习惯支使别人。 “好!”那阿浊一溜烟就跑了,我则去把灶膛里点着柴火,待她把灶上大锅倒好水,底下的火苗也渐渐旺盛,我在旁边等水开好放菜,她在一旁却很好奇似的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道:“你盯着我看什么?” “你是新来的吧?”她又习惯动作地凑近来,“你叫什么?” “我、我叫严月儿。”我闻见她头发上飘出阵阵的油汗酸气。 “噢,我叫阿浊。”她咧嘴一笑,“这厨房里我最清闲,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叫我。” “真的?”她说话的样子一派率真,我顿时少了戒备,对她有了好感,“那谢谢了。” “你要做什么?”她看着我把青菜投入已经沸腾的水里,我反问:“臼杵在哪?还有挤水的布?” 做菜汁馄饨皮其实不难,只是这次要做的分量大,我首先烧滚水把青菜投进去烫半熟,捞起后放石头臼杵里捣烂,阿浊又给我打来凉水,我就用那菜汁兑凉水和面,尤其记得面里要放些素油,那样出来的面皮才能不粘腻却香滑。 和好的面要静置小半刻钟才能使用,乌糍姐又让我去看那一排五个小灶上熬的砂锅里的甜汤,首先将一锅冰糖紫米红豆细沙离火,并放入蜜渍樱桃;第二口锅里的糯米红糖藕粥还差点时候,要搅拌几下继续熬;第三口锅里桂圆枸杞桂花羹,一掀开盖便香气扑鼻,已经做得;第四、第五口锅里的荷叶绿豆饮和鹌鹑蛋银耳莲子梨汁则需要盛出来放在井水里冷浸,好待吃时清心祛火。 说是要做馄饨皮,但乌糍姐让我把面片切得正方,然后两片合在一起,沿着边把三个片都拧着花儿压严,只留一个口子撑开就扔进油锅炸,迅速翻动几下酥硬了便取出排列在竹篮上备用。她一边做事一边还不忘提醒其他人:“你去把架子上那几个宝红色的盖盅拿来……你去拿十几个鸡蛋来打碗蛋浆……” 我偷眼看赵不二,他也在那“哗哗”地炒最拿手的五香螺蛳,我这一走神,乌糍姐就故意在我耳边大声说:“剩下的面皮你去做了翡翠烧卖来!” “啊……是!”我吓得一激灵,赶紧继续手头的事。 这时外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丫鬟,进门就道:“花坞的国舅老爷起身了,要喝碗浓浓的白鱼汤,你们快做好了送来!” 这一个说完刚走,又一个跑来:“尚书公子要来‘风露人间’摆茶局,快上小菜果碟。另外尚书公子要吃炸酥了的黄雀下酒!” 罗娘和乌糍姐一边答应着一边更是手脚不停,不一会儿几个人都被派去送饭食了。 我刚包好几十个翡翠烧卖放进笼子里蒸,就见一个身材高挑、面色异常白皙的姑娘走到门边,“我们风校书的荔枝冻、菊花参须冻和玫瑰水羊羹都做好了没?怎么还不送来?” 说到点心自然是乌糍姐的事,她一拍手:“今天特别忙竟一时忘了,早做好就在冰盒里镇着。”一眼看到我,“月,你装好了就给‘风露人间’送去。” 风露人间是一幢依山而筑的二层小楼,循着长石铺的台阶走上去,便先进入一间四面空旷的敞厅,我甫一走到厅前,就有个丫鬟抬手挡在我面前,不做声就从我手里拿过食盒,我愣了愣,鼻子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熏香气,并见里面一扇刻画着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半掩着,后面人声走动,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急切道:“你看我给你带来这一摞好画,这是周臣的……还有这个,安绍芳的兰竹,可是难得!” 默了默一个女子悦耳而慵懒的声音才道:“嗯,云香,把那画都拿去给我烹一壶荷露茶来。” “是。”端冻点心进去的丫鬟复捧了几卷画轴出来,见我还站在那里便竖起眉头小声不无责怪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赶紧说:“没、没什么,我这就回去了。”刚要转身她却又叫住我:“铜炉里的火都熄了,你来帮我点着那些橄榄炭吧。” 从前我并没有用橄榄炭烹过茶,按照云香的指点,我在炉底重新铺了一些薄木炭,然后点火慢慢扇着,再用钳子将一颗一颗已被烧成炭色的橄榄核放进去,待放到三四十颗时,又接着扇火。云香把茶铫子拿来,却并不急着烧水,而是把那些画轴摊开,将里面的画小心揭下并折叠起来,我正困惑她的动作,她竟把折好的画纸都投入炉中,并不忘叮嘱我:“动作再轻点。”然后把茶铫子架上烧水,我不禁惊道:“画都烧了?” 云香瞥了我一眼,嫌我大惊小怪的样子,“我们风校书的雅趣之一便是以字画烹茶、煮酒,你是新来的吧?没听过么?” “我是新来的……没有听过……”我瞠口结舌地摇头,她便不理我,自顾蹲下看火烧画,我想告辞回去,她没有看我但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 “严月儿。” “嗯,你长得比厨房里那些人都好看些,以后我们风露人间的东西就由你来送吧……我们校书先生眼里、身边都要干净,那种脏人丑人走近个几丈远都得难受半天。”云香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蹙紧眉头,也是一脸嫌恶的神情,“风露人间的差事做好了,我让先生赏你个金果子都不在话下,知道么?行了,你去吧。” 我心里巴不得她这一句,连忙告辞回厨房去了。 依着记忆中找回去的路,在亭阁园林间却渐走渐迷;这曲栏里摆满了盆景,好像方才并没有走过,返回去几座假山芭蕉后面,又有一个月亮门,竟不知通往哪里。 这一段路越走竟越荒僻似的,我待找个人问问也没有,绕来绕去冷不防看见一群面目狰狞的小鬼斜刺里哗然跑出来,吓得头皮一麻、全身一震―― 待再仔细看清,原来是一群戴着各色面具的小孩子,嘴里还欢唱着:“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躲进萼楼听风雨……”唱着唱着他们又围成一圈,手下打着几个千千在地上疯转,其余的仍拍手起哄唱歌。 他们唱的那些话听起来前言不对后语,更让我疑惑的是,在萼楼这样地方怎么还有这许多的孩子,但还是赶回厨房做活要紧,我拉住一个问道:“请问一下……小弟弟?” 一张画着黄红大花的面具转向我,上下看了看:“你是谁?” “我……我是厨房做事的,请问一下回厨房的路怎么走?” “不知道!”那孩子大声嚷完便不理我,继续去看他同伴打千千。 真是没礼貌的孩子!我有些气结,但也无法,只好绕过他们继续找路,刚走几步就被人拉住衣服,我回头看去,却是两张画着青黑色花样和老虎王字脸的戴面具小孩:“怎么?” 老虎王字面具的指着一个方向:“你往那边走。” “噢!谢谢你!”我心下感激得什么似的,旁边青黑色花样脸的却紧接着摆摆手:“不对,不对,那边去是花姑姑家。” “啊?”我指着另一个方向问他,“那我走这边对吗?” 老虎王字脸的又道:“这边才是去花姑姑家!你该走那边。”他仍坚持自己的说法。 青黑色花样脸又摆摆手,“不对,不对,这边是去梅姑姑家。” 我顿时被他们“花姑姑、梅姑姑”的弄糊涂了,“我究竟往哪才能回厨房啊?” 老虎王字脸的拉住青黑色花样脸,“姐姐们这会儿都在那边田里采花草、捣颜料做玉面丸,那边当然是去花姑姑家的方向!” “好吧。”青黑色花样脸也无所谓对错了,“我们也去看她们做玉面丸。”他的话立刻得到周围好几个小孩的附和,于是就一窝蜂地跑走了。 我不懂什么是做玉面丸,但既然他们说有人在那边,不妨跟去瞧瞧,说不定就离厨房不远了。 随着他们跑去的方向,转过几丛萧疏的树影,倒真听见远远有些人声传来,我踩着碎石小路循声继续走,却意外发现进了一爿院墙里的犄角死胡同,哪里还有路?莫非走岔了?方才那几个小孩明明往这里来的?……不过人声就在院墙那一面,墙上有个宝瓶形的窗框,我走过去踮起脚尖往外望,几座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灯把倚石傍溪的一片空地照得清楚,灯下展开一张长桌,桌上有许多盛满了花草或什么东西的簸箕,有三五个人正用乳钵在研舂着什么,又有人走来走去运送着东西,而方才那几个戴面具的小孩此刻恰围在桌边,有一个说:“那是画眉的青黛么?也给老青把面具的眉头画上吧!”另一个摆摆手说:“面具上画了没用,得在脸皮上画……” 我正看得不明所以,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几乎没吓得大叫起来,转头一看却是笑吟吟的露哥,她执着灯笼就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小严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我先才去给风露人间送点心,回来就找不着路了。”我不好意思道,“萼楼这里花园子真大!” 露哥便转身引我往来路走着一边道:“我恰好要去厨房拿点东西,咱们一道走吧。” 我还好奇那些人在做什么,跟在露哥身后还不禁问道:“方才我看见好些个戴面具的小孩子……还有那些人在做什么玉面丸?” 露哥笑道:“不过是做些上宿妆时搽的香粉面药,捣几样花汁颜色罢了。” “哦……”我并不通晓涂脂抹粉的活计,“露哥姐姐,什么是宿妆?” 露哥回头看了看我,她的脸映在红灯笼明昧不定的光影里,也不知是笑还是什么表情,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看路,“小严姑娘这个年纪的面皮儿那么水灵,哪里用懂这个?” 回到厨房,露哥却并没有拿什么东西,只是来回巡视了一遍,乌糍姐把一碗热腾腾的金瓜海参羹端到她面前请她吃时,她却一手掩口鼻一手连连推开。乌糍姐正疑惑起来她就赶紧道:“这些好东西还是呈给各院的大人们吃吧,我这两日脸上起些看不见却很痒的疹子,所以只能吃凉粥呢。” 罗娘这边又叫我去帮忙洗乌鱼蛋,因此露哥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直到后半夜鸡鸣时分,天虽还没亮,但各院楼来分派的事情都已经渐渐平定,厨房里也慢慢闲下来。 乌糍姐让人熬了一大锅白米粥,切了几大碗什锦香瓜茄小咸菜,摆了煮茶鸡蛋、五香烂蚕豆、烧盐芋、腌橄榄、煮菱角等几色果碟;罗娘则叫人把饭锅底一层锅巴铲出来,兑一壶温白茶,再把做上面大菜剩下的鸡鸭鱼肉或焖烧或油炸几样,作为下饭菜,厨房里都忙了一晚上的人,从上到下这才围坐下来歇息吃饭。 我捧着碗吃到一半时,忽然想起先前给我打下手的阿浊,这些吃饭的人里面没有她,再不来的话大家可就把食物都瓜分光了。我便拿起两个茶鸡蛋和盐芋,端着碗走出院子里张望一下,也不见她人影,又绕到后面磨房,周围一时都黑黢黢、静悄悄的;我有点害怕,正想赶紧回去,才听得一个角落头里传来有人嘀嘀咕咕的声音,我侧耳听了听,寻摸着靠过去几步:“阿浊……阿浊?是你在那边么?” 嘀嘀咕咕的声音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提高一些回:“是我,谁?谁叫我?” 我松了一口气:“是我,今天新来的,我叫严月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5章 玉面丸(2) “嚓”的一声,一个火星燃着了,阿浊将豆大一点的小油灯举起来定定地看了看,我顺着灯点走过去,依稀看清她蹲在尽头的墙根下,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是想叫你去吃饭的,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 “吃饭?”她很意外,“他们从来不让我进厨房吃饭的。” “但你也一起帮忙干活啊,为什么不让你进去吃饭?”我也蹲下来,把带来的盐芋和茶蛋递给她。 “我是乌糍姐在路边捡回来的,只要给我口饭吃不饿死就行了。”她憨憨地笑,我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地上有个缺了一大块的碗,碗里有点饭菜,碗口还架着筷子,我好奇道:“你怎么不吃啊?” 她似乎被我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不好意思:“我想请小弟弟们先吃。”看我惊讶的表情,她赶紧解释:“这堵墙根下面有声音,我来这儿不久就发现了,他们在说饿……” 我被她说得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墙根下面哪来的小弟弟?” “都是姐姐们的孩子啊。”阿浊笑道,忽然她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耳朵贴到墙上听了一会儿:“你听,他们来了……” “谁、谁们来了?”我虽然害怕,但又好奇,只得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耳朵贴上去:“……哎?”还真的模糊听到一些人声,还有很多杂乱的脚步声,突然脚下两块砖头“格拉”几下动了动,阿浊立刻整个人趴在地上冲那个墙根缝隙里轻声喊道:“老虎?……老青?” 默了默,那块砖头被完全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小手,有个男孩子含糊的声音回道:“来了……” 阿浊赶紧把茶蛋递到那手里,手便缩了回来,阿浊又冲那个砖缝里说道:“我这里还有个芋头,来拿么?” 过了一会儿那小手又伸了过来,阿浊把芋头也给了他。 我惊讶地看着阿浊,也俯下身过去看那砖缝,但脸都印在泥地上了也只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这堵墙后面是哪里?他们是姐姐们的孩子?哪些姐姐们?” 阿浊摇摇头,“我只知道这墙根下面能联系到他们,但那边是哪里我可不知道,他们说自己是这个萼楼里的姐姐们的孩子。” 这时砖缝里又传来男孩子含糊的声音:“谢谢姐姐……”后面的就听不清了,阿浊趴下去听了一会儿,不时点点头,然后回道:“好、好,我会转告的。”待到话都说完了,她像是完成重要心事一样松一大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剌剌地拿起那个缺口碗狼吞虎咽吃起来,我好奇道:“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嘿嘿……老虎说今天来了个新姐姐,是好人,还叫我转告要谢谢你。” “哦?”我心里还是困惑不解,“这个萼楼里的姐姐们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呢。”阿浊无所谓地笑笑,“你都吃饱了吗?你出来这么久他们不找你?” “对啊,我都忘了!”我别了她跑回厨房去,还好大家吃完饭都在那四散闲坐着,赵不二正巴结在罗娘旁边赔笑说话,罗娘却话不多,总黑着脸不苟言笑。赵不二正没趣,看见我就冲我伸着懒腰道:“哎哎,交五鼓了,咱回去吧,忙了一夜我都困乏得紧了。” 于是我随赵不二一起辞了众人,从小厨房的偏门出去回头羹店不提。 “大暑”民谚有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的说法,明日就是“大暑”了,今夜院子里果然就飞来好些萤火虫。 罗娘今晚宰了几只鹅鸭鸡兔,分别做几种熬肉和熏肉,赵不二则负责切肚丝、烧鳝丝,还有腰肾杂碎汤,是给各院的大人们滋补的,但因是暑气最盛的时节,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做槐花凉水面和甘菊冷淘面。 钱塘这附近一带槐树不多,所以那几筐槐花据说是国舅老爷让人从北地摘好后火速快马送来的,蕊黄粉白的极好看。 乌糍姐带着几个人揉面切细面条,煮熟后就放入冰块凉水里浸漂,然后鲜槐花加盐裹面蒸熟,再拌入鸡油炸的香蕈,椒盐水酒腌渍的生青虾肉、油醋汁、香油炒的莴笋脆丝、葱芯碎等,以备吃时配那凉水面条的;还有甘菊冷淘面则是把钱塘本地有名的白菊花瓣汁和面,配以蟹粉海参段或藕梢糟鱼块,摆放精致漂亮地呈去各院。 风露人间的饭食现在都依例由我送去,我一个人拿不了太多,便求阿晋跟我一道去,两样面食,还有赵不二做的鸭血瓤糯团、乌糍姐做的蛤蜊油饼等小菜点心就装了两大提盒子,我和阿晋都小心费力地慢慢走,还好这几日已经把萼楼里大概的路径摸熟了,顺着流溪回廊走下去,看到长石铺的台阶上去就是。 阿晋来萼楼做事的日子只三个多月,其实并不比我长许多,为人嘴巴有些轻佻但做事麻利,心眼又很好,厨房里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都会主动过来没有二话的;这会儿走着路,他嘴皮也不闲着:“你知道住在花坞那个国舅吧?嘁!什么国舅啊?你知道?大明朝已经完了!他哪个姑姑亲姨是皇贵妃也没用!再说他哪有什么亲戚是当皇妃的?” 我好笑道:“你听谁说的?” 阿晋坏笑一下,“花坞的蕙姐姐说的呗,那国舅是个嘴里吃着、手里攥着、眼里还得看着的老色鬼!花校书不在眼前一刻钟他就往蕙姐姐、芸姐姐她们房里钻。我常去蕙姐姐那送东西,她没事的时候也爱关起门来单独留我喝两盅……” “呸!呸!”我听不下去了就啐他,“你瞎编的吧!他再糊涂也不会说自己不是真国舅啊?” “他有次喝醉了时说的,他有个表妹是新入宫不久的选侍,按说有机会亲近龙颜吧,可没几天这皇帝老儿就遭难啦!他们家因为有官路门道做生意,所以钱多得是,逃到南边来仍旧能过他的好日子……”这时两个人迎面走过,阿晋立刻压低了声音,我没当他说的是真事,听过也就罢了。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袅袅的歌声如水一般传来,我的脚步不由地慢了:“可惜当年……落花流水忽西东……” “是雪鹓屿的梅夫先生在唱柳三变的词《雪梅香》。”阿晋也听得一脸神往。 我有点惊讶:“你懂那唱词?” “咳!这有什么,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校书们唱的曲儿我从小就听过不少。”他不无得意地说着,这时我俩已走到回廊尽头,路旁一棵大半藏在夜影里的桂树荫里忽然闪出一人,“你们来得真慢。” 我和阿晋都吓了一跳,把灯笼举起定定照一下,看那细挑儿高个身段、穿一袭绿地缠枝金茶花披甲、手中执一把纨扇半遮着脸的女子,原来就是风露人间的云香! 她似乎正因促狭吓到我们而高兴得“嗤嗤”笑,阿晋向来与各院的姐姐关系洽好,便靠过去:“云姐姐,你竟躲在树后面吓人!” 那云香不笑了,却仍用扇子挡着脸把身子往树荫里退了退:“今晚有贵客来阁中与我们风校书消夏,茶过三巡只等吃面,小月,你还不快走着两步,再晚点挨骂了。” “哦,好!”我赶紧答应着走,不曾想云香却叫住阿晋:“你先站住,把食盒交给小月先拿上去,我那边几人还在赶做玉面丸,急着缺味引子,你来帮忙做一副好了。” 阿晋看看我,其实我晓得他能有这样差事心里早乐开了,只是碍于帮我提食盒,我虽为难但不好逆云香的意思,空出一手:“给我吧,就这几步台阶而已。” 阿晋把食盒给我,又把灯笼把柄别在食盒的把手里,不忘叮嘱两句:“好生走路,到了上面就喊人接过去。” 我一一应了,他随云香走另一条路,我继续拾级而上;敞轩外早有人迎候着接过东西,我站在那里歇下脚的当儿,一阵风挟着大捧茉莉花清冽的香味便扑面而来,我不禁用力吸了吸鼻子,旁边年纪和我相仿的小玉香小声道:“香吧?今天来的客人白日里特地包下近郊所有花农田里的茉莉,叫织娘把鲜茉莉花串成四大张帘子,这会儿将风露轩四面都悬挂起来,不论东南西北风轻轻一吹,都香得什么似的。” 看我惊叹不已,她啧啧嘴:“这算什么?我们风校书的雅趣高贵且刁钻是出名了,越这样那些人越愿意来围着她花银子,还打趣说古有褒姒笑听裂帛,今有风娘喜画煮酒。”说罢,她赶忙着自己手头的事去了,我想起来了风露人间这么多回,还没有正面见过风校书长什么模样呢,现如今外面世道混乱糟糟不成个道理,萼楼里倒这么一派歌舞荣华升平的景象。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我一边往回走,阿晋帮忙捶药,肯定得要一些时间,我还是自己先回去了。 “咣……梆梆”远处悠忽传来打更人的敲梆声,进入丁夜四更了。 我正拿着海碗淘洗燕窝,这是待会要加入冰糖在瓷罐子里,隔水用极小的火炖下的,得一直炖到明晚。“阿旺,你去瞧瞧阿晋回来没有?真不知道死哪去了?他明明晓得明晚的消夏节宴要做很多准备,还跑出去躲懒?”这是赵不二第三次叫阿旺出去看了,他在做夏冻鸡、酿藕,他负责的十几道凉菜,大多都得在五更前做好然后下放到井沿里冷浸着,时间紧迫,他急得两眼都要冒火星了。 这也怪萼楼的规矩,因为是入夜才开的营生,所以最迟到五更天时这里各院便熄灯打烊了,从里到外大小一道道门庭都上锁紧闭起来,我们在厨房做事的人这时也必须从偏院小门出去各回各处。 “你叫阿旺到门外看有什么用呢?小月说他是被风露人间的云香叫去的,你不如叫阿旺去那找他一趟。”乌糍姐说完又“噗嗤”一笑,“去了这么久,那小子回来时估计腿儿也软了,还得你给他做碗补汤吧?” 一众人拿这话打趣,阿旺却不肯去叫阿晋,赵不二自己一个人更不愿去,一边骂阿晋一边赶着做完手头的事,五更敲正时与我一道回头羹店不提。 黄昏日落时,顺着桃柳荫里的湖畔走,远近明暗的水面蒲间有好些萤火虫在飞转,想来便是我满脚踩烂的草茎所化生? 赵不二步子很快,他仍愤愤地记着昨晚的事,“待会看见阿晋那小子必定要敲他的头壳!今晚罚他洗完所有锅碗才准吃饭,还有搬西瓜……各院的西瓜都由他搬去!”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照我们一头泼洒了下来,赵不二一手挡头撒丫子就跑,我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前面就是河沟石桥了,过桥就能看见萼楼前面的蕉树和瓜田,我刚踏上石桥的一阶石砖脚底就一滑,险些扑倒在上面,还好一手撑住,头朝下之际望见了桥底,原本那不宽的河沟都长满了杂长的草苇而已,我低头的一瞬间却瞥见草苇根底下似乎有一些眼光转动:“吓!” 我赶紧站直了身,再仔细看时,桥底下黑黢黢的,天色已经因为暴雨而完全阴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是错觉么?桥下那光景似乎哪里感觉很熟悉……我已经被雨浇得落汤鸡一样,心里又害怕,连滚带爬地跑回厨房,甫冲进门,却发现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到我身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顾不得头发还滴着水,站在那不敢动:“怎、怎么了?” 阿晋就这么不见了! 自我昨晚与阿晋去风露人间送东西分开后,厨房里的人就再也没见他回来过。阿旺正打算去风露人间找云香问问,想来她们也不会把阿晋留在阁中一整天。 我连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乌糍姐皱眉阻止道:“阿晋的事还不是第一要紧的,本来今夜要各院齐聚院中大荷花池边饮消暑宴,这会儿突然下雨,一时也不能停的模样,你不如去鸳鸯馆请示碧茏夫人的意思。阿旺自己去风露人间就是了。” 廊庑间数盏照明的擎枝琉璃灯被夹着雨水的穿堂风吹得火光摇曳,即刻就会熄灭似的奄奄一息;莲花池中平素亮红的绢纱船灯也被雨水打灭,池中砌作莲花形态的戏台上,乐伎生旦们也不知躲到哪里避雨去了,原本喧嚣迷离醉画般的萼楼,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一时间黯淡得没了活气。 我一个人打着灯笼寻摸到碧茏夫人所住的鸳鸯馆,走进院子里,也不见平时在门首接应的小丫头,且房门紧闭,屋里灯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在灯前走来走去,像是仍在梳妆打扮。 我知道萼楼的大小规矩,到各院没有通传丫头帮忙递话,我是不好直接过去敲门的,便站在廊檐下等着,这鸳鸯馆的庭院不大,只有七八步的长宽,雨水打在屋檐垂下的木莲藤蔓,翠色的叶子发出轻微悦耳的叮咚声。 我为了避雨,把身子往里面靠些,却无意中听到里面碧茏夫人的声音:“这回做玉面丸竟那么费事,耽误这几日,差点就……”声音小了下去,听不清说的什么,然后接着是露哥的声音:“今晚下的这场雨,把各处的灯都吹灭了……各院校书还有丫头们只好待在各自屋里……”穿堂风“咻咻”地时而掠过我的耳朵,声音又听不清了—— “嘿!什么人在那偷听!”突然脑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叫一声,我吓得全身一颤猛回头,是鸳鸯馆的通传丫头阿鱼,她蓬着半边头,一只手捂着额角和散发,一只手凶狠狠地戳着我继续大叫:“夫人,夫人!有人在外面偷听!” “我,我没有偷听!”我急得连忙分辩:“我只是进来屋檐底下避雨,刚才,刚才又找不见你,我真的没偷听!” 房门这时打开了,露哥匆忙出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似乎微微舒了一口气,便朝屋里回道:“夫人,是厨房新来的小月姑娘。” 阿鱼咬牙切齿道:“我就进屋画几笔眉毛,她趁我不在瞅空不声不响这么溜进来,肯定不知怀着什么心呢!” 露哥却走去一手拍在她肩上:“谁叫你进去画眉毛的?这个时辰来请示夫人事情的人自然会多。” 阿鱼不服气:“今日大暑嘛!热气把脸皮都蒸糊了……”露哥更用力拍她一下:“脸脏了洗!妆糊了就画!还顶嘴!” 阿鱼捂着脸进去了,露哥这才转过来,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向我道:“小月姑娘,来找夫人有什么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6章 玉面丸(3) “就、就是问问下这么大雨……今晚荷花池的消夏宴该办不了了,厨房的罗娘他们叫我来问夫人怎么好?”我总觉得露哥的反应有点古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方才确实是我不对,我不做声就待在房门外,别人没把我当贼就算好的,“露哥姐姐,我真没偷听你和夫人说话,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呵,下这么大雨还难为你跑这一趟,衣服都湿成这样子,待会儿让客人看见就不好了。”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只自顾拉着我说:“来,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我不好违逆她,只得跟着她来到侧边厢房,那里像是茶水间,但也有衣裳架子、五斗柜,柜台上有妆奁镜子和梳子、篦子一类物件,她让我在一个脸盆里把脸洗一下,湿发用布抹一抹干,然后对着镜子让我涂香粉和胭脂,我只得说我没怎么涂过,不太会,且也没有修眉,再说待会儿回厨房一做事,油烟气就把妆脏掉了。她却非得拉我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女孩儿的皮肉就是生得好……”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姐姐……看着就比我大一些,如何就夸我好……” 她抿嘴一笑,又摸到我身上衣服还是湿的,转身去柜子里取出一件豆绿缎子交领、小桂花纹样的短衣,一条浅玉色的百褶裙:“这是我新做的衣服,偏窄小了些,看你肩膀腰身应该穿上正好。” 我一惊赶紧推辞道:“厨房里做活的人不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姐姐你留给别人穿吧!” 露哥却还是硬逼着我换上衣服:“你看萼楼里哪个女孩儿穿粗布的?你的模样比她们都好,又常在各院走动,自然不能穿太差。”她为我系上衣襟的涤带,“再打上薄薄一点胭脂就很好看了。”她说着话,那边房里传来碧茏夫人的声音:“露哥,你带小月进来吧。” 露哥这才不再摆弄我了,进到碧茏夫人的房里,夫人倚在榻上,正用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捻起一颗李子送到唇边咬着,我在灯烛下似乎有些眼花,好像看见夫人的嘴角还有丝丝血迹,心里困惑李子肉也有那么猩红? “外头下大雨,消夏宴自然是不办了。”她懒懒地开口道,“正好你来了就带个话回去给厨房的人,那个叫阿晋的伙计今天家里来人有急事,说是他哥嫂给他在哪里说了一门亲事,要他即刻回去相见,相得好了恐怕就立刻准备择日成亲了,所以萼楼的差事也就辞了不做了,若人手不够也先暂且等等,明后日再叫人出去找个顶替的回来。” “阿晋就走了?”我一时难以相信,“他昨晚在风露人间被云香姐姐唤去帮忙做玉面丸后就没回来过,他怎么今日说走就走了?” 露哥在一旁道:“咱这里人多事杂,排场又大,多少人来人去都是常有的事。各院的校书说不准哪天就被赎身出去的也未可知,到时候照样说走就走。” 忽然碧茏夫人伸手让我走近一些,我还茫然不知道,露哥推我过去。夫人笑道:“你给她穿这衣服很好看,待会儿去那边屋子里找那块杏红的料子再给她做一件这样的,我记得还有柳绿或者葱黄的缎子和纱?就给她做条裙子,你前日做衣裳剩下的樱草色绸子就给她再做条膝裤……” 我吓得赶忙摆手,“夫人我穿不来那些好衣服的……” 露哥一拍我的肩,“夫人给你就拿着,几件衣服也不值多少银子。” 碧茏夫人朝她使了个眼色,“去把那边桌子上那盒胭脂给她。” 露哥抿嘴笑,“是。” “胭脂?”我瞠目结舌,真是越着急推辞她们就越要以此拿我作弄开心似的,一时间再不晓得该说什么。 “哪个女孩儿家不爱美的?”露哥硬把一盒胭脂塞到我手里,“你闻闻看?这胭脂可香了。” “香?”我只得把胭脂盒摊开在掌心里,掀开盖子,果然一股说不出浓腻的甜香登时散出来,看着里面一摊殷红,我吸了吸鼻子,却嗅到另一丝腥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合上盖子不好意思道:“谢……谢夫人,可我并不懂用它……”我抬头望向碧茏夫人之际,分明见她看我的脸上闪过一点诧异神色,心里也不由升起疑惑,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露哥这时也没作声,我转头去看她,她也有些错愕似的看着我,“露姐姐,怎么?” 露哥这才又恢复惯常的笑容,“真没见过你这样古怪的女孩子!不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还是那小家子的碧玉,哪个不爱弄这些胭脂香粉搽的?怎么就你不使用?” 我想了想,过去在江都家里时,跟家对面那欢香馆的老板娘桃三娘最熟稔,几乎每日都和她在一起,但也未见她搽抹过这些胭脂水粉,只是她的面容颜色比那些搽了的人还要白净清澈、红润好看,我跟在她身边也就一直没兴起过这个心思。后来到了严家做丫鬟,只伺候小琥一人,整日大多只在他那院里待,旁人极少接触,所以也没与人交接过这些,只得道:“我娘从不叫我搽胭脂。” 碧茏夫人便有点意兴阑珊,摆摆手,“总之给你的东西你就收着吧,你把我刚才的话带回厨房,再叫罗娘炖一道燕窝肥鸡、煮腌莼风鸡肉、卤野鸡爪子,送到风露人间去,过一会儿我去那儿与风娘他们喝酒。” 我终于如获大赦般出了鸳鸯馆,揣着胭脂又穿着露哥给的衣服灰溜溜地跑回厨房去,赵不二他们一边忙活一边还在那等我,见我回来的模样都有点艳羡,对阿晋离开的事谈论了几句但都没太上心,我却自从闻了那胭脂味以后心里喉咙里七上八下说不出哪里不自在,直到乌糍姐让我到外面院子里舂黏米做芝麻团子,我见到在那里烧水的阿浊―― 她还是蓬着乱发,脸蛋脏得稀里糊涂,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的灶火边映得犀亮,看见我走来便笑道:“小月,你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 我给她看我手里的装米的簸箕,忽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顿时皱起眉头,提着烧火棍就连跳带蹿地过来,“小月你刚才去宰鸡还是杀鱼了?” “宰鸡?没有啊?”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她不信,靠近我身上又闻了一下,“你身上没沾血,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血腥味?没有啊?”我更加奇怪了,抬起胳膊闻闻袖子,“我怎么没闻到?” “而且腥得重,都是死了的味道。”阿浊用手指揉揉鼻尖。 我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油然有些发毛,喉咙里本来就不舒服有什么噎着似的,这下感觉更堵得慌,连忙用力咳了几下嗓子,阿浊看我这样,赶紧去水缸里舀一瓢水来:“怎么了?喝点水试试?” 我接过来喝进一大口,不曾想凉水入喉就觉一阵刺辣,马上俯下身去呕了起来,还好晚饭只吃了点粥和咸菜,所以没呕出什么,倒吓得阿浊拼命给我捶背,“小月你别吓唬我啊,小月你怎么啦?” 我好半天才缓过来,摆摆手,“没、没事。” 阿浊也俯下身来,却定定地看着我,我一边用水瓢里剩下的水洗脸一边不好意思说:“怎么?我脸上还有什么?” “小月,”她还是那样看着我,有些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刚才?”我愣了愣,“刚才去鸳鸯馆了,因为今晚消夏宴的事去请示一下夫人。” “她们给你吃东西了?”阿浊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恰好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穿的这新衣服也是她们给你的?” “是啊……”我更觉诧异,“没给我吃什么,不过给了我这个。”我从怀里拿出那盒胭脂给她看。 “哦……胭脂?”她好像冥思苦想了一下,“这是吃的么?” “这是画在脸上的。”我有点好笑,“那些姐姐们化妆在脸上,抹这个红红的会很好看。” “画脸上的?”阿浊登时吃了一惊,一摆手打在我拿的胭脂盒上,我没拿稳就将胭脂盒摔在地面,发出‘砰’地碎裂响声,我虽然不化妆但还是觉得摔碎了可惜,赶紧去捡,“哎!这是瓷的,掉泥地上都糟蹋了……”阿浊却一把拉住我,“别捡了小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我挪开两步,“以后千万别吃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接受她给的礼物!” 我看她的样子很反常,心里也警觉起来,“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别吃就是了!”阿浊双手紧紧抓住我的两边手臂,眼睛还看了看周围,略小声急切地道:“来这里做事的人,总是说不定哪天被她们叫去,就回不来……小月,我不想你也回不来……” “回不来……”我脑子里立刻闪过阿晋的面容身影,“这么说,阿晋就是因为跟她们去了才回不来的?” 阿浊点点头,这时厨房那边传来乌糍姐的喊声:“小月,阿浊,你们俩别顾着在那儿说话,快舂米啊,我这等着用呢!” “好、好!”我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应了她,但心里却“咚咚”地打起鼓来,阿浊看我惊魂不定的样子,连忙又拉我的手去放在簸箕上,“不过乌糍姐和罗娘在这好久了,还好好的啊……可能是我瞎猜的吧。” “可是……”我想到方才在鸳鸯馆时的情形,弯腰再去捡起地上那碎裂的胭脂盒,借着光看里面,那胭脂块也已散开,我捻一撮在手里搓了搓,那种花香中隐隐透露出的刺鼻腥味更大,我困惑地看看阿浊,她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那边厢乌糍姐端着面盆在里面开始骂骂咧咧了,阿浊便拉我去石臼舂米,我慌慌张张的当儿,连摸过胭脂的手也没洗,加上黑天里靠一盏小豆油灯看不清,就把米都舂好了。乌糍姐用糯米粉包桂花糖做馅儿,蒸熟后滚炒香芝麻末儿做了几十个芝麻团子,各送去了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 我起初并没有想到这里面会出什么事件,不曾想三更时分,就有人传来话说风露和花坞两院的好几位客人吃喝完茶果点心就各自有些身体异常起来,风露人间的客人还好些,先是脸色红胀进而发紫,然后全身抽搐,两眼发直,只想作呕但又呕不出什么,模样看来像是急惊风,跟班下人已火速奔去寻医了;而花坞的国舅和其他几位客人那时正在切西瓜猜里面有多少瓜籽以做赌局玩,当时国舅正低头对着两半切开的西瓜在数籽,突然大叫一声就一脸撞进西瓜瓤里,众人把他拉开之际就发现他昏厥了,再灌水掐人中也没反应,后来一摸鼻息竟然全无了! “后来呢?”乌糍姐急得扯着传话的丫头直问。 “后来?后来连那几个也不知道是着急过头还是怎么的,也有的开始弯下来大吐黄水的,还有的跑到茅厕去泻肚子,反正都十分不舒服起来了。”丫头耸肩,“夫人不是正好也在风露人间么,听说花坞也出事了就赶过来张罗,这会儿还没抽得空查缘由呢,若是因为厨房这里做事不干净导致老爷们得病,她可不轻饶!”说完她就走了,剩下厨房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罗娘双臂抱在胸前朝乌糍姐努嘴,“先几个时辰里,酒饭茶果都吃过,如何查呢?” 我和赵不二在一旁都还不知所以然,阿旺冲我俩龇牙,“真要查出来是厨房做事不干净,那轻则罚扣月钱,重的……那些老爷都跟官府有关系,莫不要送咱都到官府法办?” “兔崽子就别瞎搅和了!”罗娘呵斥完阿旺,大家都默在那里,好半晌才散开继续干活去了。 后半夜还好没什么动静,除了各院来传唤些汤水外,一直到鸡鸣前还算平静,我和赵不二忙完一整夜的差事,好歹能回家了。 小琥一直对我在萼楼做事而十分担忧,听完我跟他描述的昨晚的情形,他沉默了一会儿,“那盒摔碎的胭脂你打扫了么?” 我有点惊讶他怎么先问起这个:“打扫了啊,院子里一般都叫阿浊打扫,做完工吃饭的时候我看她在外面打扫来着。怎么?” “你先前不是就说过,奇怪为何萼楼那什么夫人要请赵不二和你去做工么?”小琥眉头拧紧,“阿浊说的话大概就是答案之所在……萼楼恐怕很危险,只是我想不通她们究竟是怎么做的,把人叫去弄走,能做什么呢?那胭脂有什么玄机?” “若有事,今晚回去便知道了。”我说这些时已经困倦得眼皮子打不开了,小琥看我的样子不禁莞尔,“你先睡吧,我今日出去时也向当地人打听一下,萼楼既然那么有名气,问问便知了。”小琥说完便出门去了。 我半敞着门昏昏睡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听见大门外有人走进来,像是陌生男人的脚步,略翻个身,心里还想到头羹店都关张了,大上午的有谁会来? 就听得一个男声说:“下毒的人找到了,看她手上指甲缝里还粘着红的,就是毒药的铁证!” ――我顿时惊醒,不由分说坐起来,把双手指甲缝仔细一看,微微的红色,果然有些残留在里面,是胭脂?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响,原来那胭脂真的有毒! 连滚带爬下床跑到院子里看,烈日炎炎下,什么人也没有啊?我怔在那里,刚才明明有人进来说捉拿下毒的人么?哪儿去了? 我正站那发呆,赵不二的堂客从街上提一桶水回来了,看见我便奇道:“这才巳时二刻你怎么就醒了?” 我赶紧问道:“方才有人进来么?” “我刚出去,从家门到那边水井再回来这一会儿工夫,猫狗都不见,哪来人了?”女人看我的样子“噗嗤”一笑,“看你这样子八成是睡迷了,做梦呢吧!”看她不在意地走了,我仰头看一看天,日阳刺目,且异常灼人,我只好躲回屋里,抹一把头脸的汗重新躺下,一抬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红,惊得又坐起来,莫非他们真是吃了我经手的点心才发作病倒的?……可如何是好?若被查出来是不是真的要被送去官府法办?这当儿小琥也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真急死人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7章 玉面丸(4) 顶着暴晒我走到街上的水井边,打一桶水仔细将手洗了几遍,把那点红都抠得干干净净,才再回到睡觉的屋里,进门就见我养的乌龟在地上慢慢地挪动,我心里不禁又想起过去,心里生起一阵悲凉,俯身抓起它:“小武,你怎么不变成小武了?”说到这,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小武,你快出来啊?你以前不是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变成人么?……你快变啊?”乌龟只是温吞地睁着绿豆儿眼看看我,就把头慢慢缩进壳里了。我蹲在那里看着它发了好一会儿愣,想想又害怕,但害怕也没有用,满脑子乱得像糨糊一样,蹲得腿酸就索性坐在地上,头挨着门槛,不知过了多久居然也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日影西斜―― “月儿、月!怎么睡在这里?快醒醒!” 是小琥的声音,我睡得头昏昏的,模糊睁眼,“诶?什么时辰了?” “我把活儿都做完回来了,你说什么时辰?”小琥好气又有点好笑的样子,“你也不嫌地上凉?快洗脸去!” 我揉揉眼赶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水缸边舀水洗脸的当儿,就听见赵不二的大嗓门从外面街上传来:“……你们不知道,那萼楼真是名不虚传啊!什么皇亲、国戚、巨富的大人物都有!” “赵掌柜,那你在厨房都做什么饭菜?不会还做你那几碗头羹吧?”有人寒碜他。 “嘁!我炒的菜那些老爷都爱吃得什么似的,平时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换我这种有滋味火候的小菜调剂一下,才觉得好呢!”赵不二洋洋得意,我一边洗脸一边听着,冷不防小琥走过来低声道:“我今天也跟人打听过,那萼楼就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妓馆,只是地处得荒僻些,一般人少去,且只接待巨富贵胄,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所以知道里面底细的人也没有。” “昨后半夜也没什么了,也许只是虚惊一场?”我想了想,“其实也不确定那胭脂是否真有毒,但按理说如果胭脂有毒,那碧茏夫人她们自己不先被毒死了?我是太紧张所以自己吓唬自己吧?” 小琥思忖着,困惑地摇摇头,他也拿不准该如何,再看外头夸夸其谈的赵不二,他恐怕早就将昨晚的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他的堂客走出来喊我去做饭,吃完了好打发我俩去萼楼做工的,我只得不想那么多,按捺下不安去忙了。 据说碧茏夫人拿出家传秘制的丸药给国舅他们吃,他们的急病就全都好了! 厨房里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没事就好。”乌糍姐拍着胸脯:“听说夫人让人寻查究竟,也查不出结果,有人说会不会外面的人混进来给大人们下毒的?现在世道那么乱……因此今晚开始各院会准备银簪子试菜,大家做事都小心些就好。” 厨房里大家一如平日地做事,同样给我分派些工作,似乎碧茏夫人没有怀疑是我……又或许那个胭脂是有些古怪,但还不至于手指甲里那么一点就把几个大男人毒倒吧?只是我心里仍在意阿浊说的,那些去了就再没回来的人,都到哪去了? 赵不二要我帮忙做白切肉,先把黄瓜条铺在盆底,再把姜芥水煮过的带皮红白六层花肉切成灯影儿里能透亮的薄片,码放整齐后淋卤虾油、酱油、糖、盐、醋调的汁;后来风露人间的人传话说风娘想吃粗菜豆腐,这倒可忙坏了我―― 嫩紫茄子要切小丁,加青毛豆仁抓盐过油炸熟,冬瓜、笋和藕、香蕈再另切丁,以火腿汤煮软然后勾芡备用,再有一把脆嫩小青菜和丝瓜一起切成菜泥后以花椒香油炒,方整一块巴掌大的鲜豆腐放盘子里隔水蒸一下取出,周围便按照以上制好的菜蔬不同颜色在豆腐周围紫、金、红、黑地铺陈起来,最后一勺香油菜泥轻轻浇在豆腐中间,这才成功,只是细致功夫磨人。 我把这粗菜豆腐和一些风露人间惯常要用的点心装盒送去,一路提灯笼走时不由得一路看,总觉得心里还惴惴的,可心里越怕越见鬼,走到长廊半路时,借着廊上风灯就远远见露哥和另一个人说着话从那边走来,我一迟疑就想避开,可身边没有去别处的通路,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待走得近些,平白一阵小风刮起,我手里灯笼的火苗也一晃,再抬头好像眼花,露哥身边的人身影倏忽就不见了!我顿时一愣,露哥已走到面前,还是一副笑面迎人的模样道:“诶,小月姑娘,我正要去厨房找你的。” “找、找我?”我心里“咚咚”敲起鼓,“姐、姐姐,方才跟你说话的人怎么不见了?” “刚才有人跟我说话?”露哥看看左右茫然不知的神情反问,“刚才没有人在啊?” “刚、刚才明明有个人跟姐姐一起走着,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伸脖子望她身后,长廊上空空如也,莫不是……我又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沙子迷眼了?”露哥凑近了端详我,“怎么今天没穿我送你的衣服?你这单衣太素净了,昨天夫人给你的胭脂带在身上么?还不拿出来抹点!” “没、没带在身上。”我讷讷地答,脑子里又似糨糊一般没头绪了,怕她再纠缠要我换衣服,便忙道:“我刚做的菜豆腐和点心要给风露人间送去,凉了就不好吃了,姐姐我得先去了。”说完低头就走,不曾想她转身跟着我后面也往回路走:“那正好我也有话跟风娘说,咱一道去。” 到了风露人间,今日罕见的竟没有客人。听见露哥到了,风娘穿一件玉色垂纱披风从屏风里走出来,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着看清风娘的正面,虽然夜色灯烛里仍不太真切,但她一头高高狄髻,瓜子脸庞,纤长手臂上绕几圈雪白晶莹珠串,高挑的身形步子一动腰际系的玉佩络结相碰就发出悦耳“郎当”声,真宛如画上下来的清净仙女。 “夫人有什么话要说么?”风娘说话时微微昂起下巴,耳垂上有些夸张的细圈大翠环便一晃一晃的,她的声音也像掠过的风声那么轻淡。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你上回做的玉面丸都用完了没有?”露哥说着却看了看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引得风娘看看我,她的大丫鬟云香赶紧接过我手里的食盒,把菜和点心端出来,“嗯,今儿的粗菜豆腐是小月姑娘做的吧,火候颜色看着很好。” “先放着吧,我这会儿还不想吃。”风娘淡淡道,神情慵懒地回身走到屏风旁边一架吊兰下的太师椅上坐,“上回玉面丸做了不多,各院姐妹上下一分,一埕子已经见底了。” “那可得再做些了……”云香给露哥递了一把纨扇,露哥便拿在手里看,“这缎子真水滑,小月你摸摸看?”她说着就把扇子伸到我面前,我直觉触鼻一阵浓香,差点就打个喷嚏,忙道:“不了,不了,我刚做菜来着,手有油。” “最近听说厨房新来了两个人,就是你啊?”风娘接话道,“近来点心都是你做的?” “是,乌糍姐有事忙不过来,有些点心就让我做。”这时轩外阵阵轻风贴着地扫进来,把风娘的衣衫的宽摆吹得飘飘然,把我看得有些呆了,露哥却又用扇拍我肩头,“风娘,你还别说,这位小月姑娘的烹制手艺可的确好,碧茏夫人也常夸她。” “是了,你不如来帮我做些新的玉面丸?她们总笨手笨脚的,浪费不少东西。”风娘说完,竟没等我答复愿意不愿意,就转去吩咐云香:“带她去吧。” 我脑子里猛地思及那日阿晋被云香叫去做玉面丸的情景,登时急了:“我、我不去!” “嗯?”风娘和露哥她们都一齐望向我,被我喊得一愣。 “厨、厨房里还有好多事等我去忙,实在不敢帮您这个忙……”我情急只好随便编个谎。 “做玉面丸比你厨房那乌烟瘴气的好玩儿!”露哥抿嘴笑着哄我,“就是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不比你厨房里的杂碎事干净有趣?” “我真的不懂这些……”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心里“咚咚”打鼓,怎么办?怎么办? “你看这丫头真是奇了,给她个躲懒的差事,她却百般不愿意。”露哥讶异地朝风娘她们摊手,风娘看着我,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淡淡的笑,然后又望望云香,那云香好似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对我说道:“不懂做就罢了,不过咱这前次打破了捣药的钵子,就借你们厨房的钵子来使用一下总可以吧?” 我窘在那儿:“我……我回去问问乌糍姐,这些都她管着。”露哥和风娘看我的模样,面面相觑下都似乎觉得好笑,见我不敢动,风娘给云香个眼色,她点点头,也是一副抿嘴窃笑的神情,这才过来引我出了敞轩外,“你就先回去吧,回头我去厨房拿钵子再叫你。” “是。”我心里悬着七上八下的终于得以回到厨房去。 我守在正炖着莲子鸭子的小灶旁边,一边扇火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神,阿旺走过我身后时提醒一句道:“火大了,汤都沸出来了!” “噢?哎!”我回过神赶紧拿布把盖子掀起来,还好没洒出多少,赵不二炒着一锅菜一边朝我道:“刚才叫你泡的金针呢?木耳呢?” 我这才想起这些竟都忘了,忙一迭声跑去做,阿旺就拿我开玩笑:“方才去风露人间回来就走了神,莫不是哪位大人要赏你花儿戴?” 阿旺的话是打趣我被风露人间的哪位客人看中了,我没好气地回头朝他“呸”一句,旁边乌糍姐也笑道:“小月生得够标致,你真怕她没花儿戴?” 我不禁气结,又不知怎么反驳,这时门外有人喊我:“小月姑娘,我来拿乳钵了。” “啊……”我心里“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才答应道:“噢!云香姐姐,就来。”一边故意着急忙慌地去架子上拿下乳钵跑过来再递给她:“姐姐拿好,我这还忙,就不送了。” “诶!还忙什么?不是说好了你来帮我研几样花粉儿的?”云香反手一把就攥住我的手臂,然后朝屋里其他人喊道:“小月姑娘我借走一下了。” 我满心希望乌糍姐她们谁能站出来制止,只说还有很多事要分派我做,可她们都只是淡淡望一下这边,就又低头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云香热切地拉着我走:“不远,就在那边园子里,现采的几样花瓣研成泥。”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曾经在园子里迷路时,确曾远远碰见过她们在捣花泥做玉面丸,心里微放下一些,脚下不情愿跟着她挪:“噢……还要锤蛤粉、玉屑?我听说还有青黛什么的颜色料?” “除了青黛还有胭脂虫分别调呢,你怎么知道?”云香笑着拉我越走越快,“咱萼楼里上上下下都要用它画面妆!” “上上下下都用……”我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异样,随云香走着,三转二弯的路并不熟悉,就忽然转入了一爿没来过的花园;园子里点着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灯,把两张长桌照得清晰明朗,几个有认得有不认得的姑娘已经在那择花瓣,筛药材,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上回我隔着墙在宝瓶形窗框里看到的吧,现在的情景与上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云香一到就开始检查众人手里的活:“二十斤桃花和十斤的木樨都箩得够细么?碧茏夫人吩咐说还可以加点琥珀进去的,你们都加好了?” 我在一旁看着,似乎该研磨或者箩筛的物什都齐备,且这几个人已经把各色细料都快做好了,还有我什么事呢? “小月姑娘,”站在长桌边,此刻脸是背对我的云香忽然道,“接下来的就该你了。” “该……我了?”我就在一愣的当儿,“咻”地一阵风把四周风灯的光影吹得一晃,骤然错觉般火光有些渐入萤绿起来,长桌边几人都望向我,齐齐都在笑――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一群戴面具的小鬼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奔跑出来,一边用鞭子追着地上的千千一边“哗”地一下都涌到我们当中,我被当中两个走路不看路的当腰撞一踉跄,后退两步差点坐在地上:“诶?又是这些戴面具的小孩?” “老虎的王字掉下一块色,姐姐有笔给描一下么?”似乎有个小孩跑到云香面前去跟她说话,但云香只是气急败坏地呵斥道:“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 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意她的话,照旧围着长桌周围打千千追逐着玩,我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情景有些茫然,但是耳朵里听着那些不成韵调的歌谣:“大鬼、小鬼、打千千……”我脑子里又想起做玉面丸就没回来的阿晋,方才云香她们的神情顿时让我背脊寒毛都倒竖起来,不对,云香说的该我了,可明明该做的都做好了,却非要拿我来做什么?阿浊早说过那胭脂有不对的气味,还有被叫走的人都再没有回来,莫非……不行,我得回厨房去,鼓足了劲儿我朝向云香的方向:“云、云香姐,我刚想起还有点事,先走……”话还没说完我掉头就跑! “老青,那边有只耗子跑了!”戴面具小孩中有一个忽然尖声大喊,接着一群孩子都附和他:“哇!去追!” 我心里又是一惊,不知他们会不会说的是我,脚底更不敢沾地,循着印象中的来路往回逃也似的跑,耳朵就听着后面那群小孩跟着也跑,还一边喊:“耗子!追耗子!” 我拐入一条长廊时差点被台阶绊倒,恰好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飞过来砸在我肩上,我回头一看是个千千,那些小孩“哗”一下就围上来了,老虎面具的冲我道:“看见耗子哪去了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8章 玉面丸(5) 我都傻了,下意识在周围地上看看然后摇摇头,那小孩忽然又指着一个方向:“到那去了!”说完他们一帮人又“哗”地朝那边跑,我慌不择路的竟也跟着他们跑,转过个弯,长廊那边有个房间半开着门,小孩子好几个在门前跑过去了,屋里有灯但静悄悄的,我心里却想的是云香她们会追来,索性就放轻脚步入了门里准备躲一躲,不曾想屋里有人,我大气不敢出,怕被人发现,可这单间的屋子毕竟不大,中间只有几扇拉折的竹屏风隔着,我定睛看看,后面似乎摆着一张桌子并站着一个人影,小孩子们还在屋外喧哗,屋里那人倒低头忙于什么根本无暇理会。我想这里靠近风露人间,屋里的人不会也是云香她们一伙的吧,偷看一眼要是眼熟不如立刻开溜,于是蹑手蹑脚走近屏风的缝隙间朝里面看去―― 如萤灯中,竟然立着一个齿夹盛长、浑身脓翠并凸着一对红丝眼泡的狰狞鬼怪! “啊……”我惶恐震诧得差点头脑都空白了,还好屋外孩子们的喧哗盖过我的惊呼,而那狞鬼此刻捻一支纤细毛笔,正聚精会神地描画着桌上一张人形……光线太暗,但人形上面似乎眼眉口鼻清晰,狞鬼又转而蘸了蘸笔尖,仔细反复端详一番,时而再添几笔,忽然外间传来“桄榔”一声脆裂声响,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老青的千千上房顶咯!”另一个声音反驳:“是耗子上房顶了!”…… 那狞鬼一顿,便急走两步到窗边,也不开窗便开口发出人声呵斥道:“死小鬼头!都到别处玩去!” 那人声居然如此耳熟,我脑子里有些僵硬,好半晌才迸出个名字――就是风露人间的小玉香! 这愣神之际,那狞鬼已经回到桌前,将桌上人形好似衣服一般双手抻起,然后张开干窟窿模样的嘴在上面轻轻吹气,才小心在意地披在身上,手脚也如穿长袖与小衣那样套进人形里,片刻之间果真就是风露人间里那个与我年纪相仿,活蹦乱跳的小玉香站在那里! 这时“哐哐当当”,好像是屋顶的瓦片掉下来一块,小玉香穿好了皮却还没穿衣服,听见了还是气得双眉倒竖,一头散发也来不及梳就一手拢起露出前额,然后冲到窗户“砰”地推开朝外面喊骂:“滚回你们的坑去罢!谁让你们院子里乱跑的?回头拿链子锁你几个琵琶骨再吊到炭上烤来嚼了,剩下几个才肯安生吧?” 那些小孩也没反驳,一个喊:“老虎,看你的千千跟耗子跑了!” 我已经被吓得四肢发软,只晓得贴地往屋外蹑手蹑脚挪出去,又怕被小玉香在窗户里看见,只得顺着墙根往长廊爬,那些戴面具的小孩都看见我了,但还好他们没说什么,仍继续拿几个千千在地上死命抽打,听那“咕噜咕噜”疯转。 我想起了前日在鸳鸯馆被蓬着头发、气急败坏的阿鱼指责偷听,她说天气暑热面皮都糊了所以回屋画几笔眉毛的那种话,现在琢磨着莫非也是这般脱出一张人皮来画?所以忽然发现我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莫非这萼楼里的女子都是披着人皮的狞鬼?阿晋他们都被狞鬼抓去做可以帮它们化身美人模样的“胭脂”或玉面丸了?对了!阿浊应该是知道什么的,她上回就说那碧茏夫人给的胭脂有死人的味道……目下唯今之计赶快回厨房去,从那边偏门逃吧……又或者强装没事的样子等放工的时候逃?但云香她们还会去厨房找我的吧?她们肯定也是那种穿人皮的鬼怪!逃吧?逃! 我揣着“咚咚”狂跳的心一径飞奔回厨房,甫一进门就差点撞在阿旺身上,他正提着食盒要出门送东西的模样,往回一避:“嗨!别撞洒了东西!怎走路的你?” “我、我……”我气喘吁吁又欲言又止,这时看看厨房里其他人,大家都一如往常般忙碌,根本没有异样。我呆了一呆,赵不二就喊我:“小月啊,方才你一走,夫人房里的露哥就带着账房来发月银了,五百个钱我代你领了,还有份例里的夏布做的一身新衣裳,我都帮你收着放那边橱子里啦。” “又是新衣裳?”我心里凉飕飕的,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月,阿浊在那边磨米浆,你去把磨好的浆挤干水拿来,我要使用。”乌糍姐吩咐道,我正想去找她,连忙去了。 阿浊还是不修边幅蓬着乱发的模样,看见我来了就咧嘴大喇喇地笑,“小月?”她话没说完,我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压低声结结巴巴道:“阿浊、阿浊,你知道么?那些人都是、都是鬼怪!风露人间的小玉香,还有她们……做什么玉面丸就是为了画脸么?脱下人皮就变成鬼怪了……你告诉我吧,你肯定知道的,这里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怪?……也不对不对!阿浊,我们逃走吧!这里恐怕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鬼怪?”阿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惊讶,但思忖了一下的神情,又摇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逃走……外面难道就没有鬼怪么?” “可是……我刚才亲眼看见小玉香把身上的皮脱下来了啊!”阿浊镇定的模样让我不敢相信:“那天是你说的,她们把人叫去就回不来了,刚才她们也叫我去做玉面丸,那情形不对的……我、我就逃回来了!”我急得又说不清楚,攥紧了拳头不由得直跺脚,“你要我怎么说才信呢?现在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小月,”阿浊伸手抓住我的拳头道,“你听我说,你别急,眼下你是逃不掉的。”我更加错愕地看着她,她忽然微微叹口气,“我来到这里以后发现的……只要进来萼楼的人,就再也走不掉的,只要你发现了什么,有了想离开这里的念头,就走不掉了……罗娘,你看罗娘就是,但也有愿意留下的,就像乌糍姐那样,她也没地方可去了,索性就在这里做事吧,她说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如在这里可以安生过几天太平日子。” “不对呀!她们、她们要拿人去做玉面丸的?”我拼命摇头。 “但她们会挑人的,能够帮她们做事,又做得好的人,她们不会有加害的意思……只有些不断新招来跑腿的小厮,或者像你这样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她们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来到这里日子久了,看着应该是这样吧?”她虽然不太确定,但又很想安慰我的意思,我却不肯领情,“她们是鬼怪!鬼怪会吃人的!”说到这我鼻子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听哥哥的话,不来这里做事了……”我想起小琥,白日间他还那么担心我,可我却还觉得他是想太多了,以至于现在陷入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走不了?出了那个偏门就能到外面了。” “你尽可以试试。”阿浊有点无奈地道。 我将信将疑,在江都城时确也曾见过那些鬼神们使用的障眼法,但欢香馆的桃三娘说过,那些障眼法大多只能一时的……平时这个偏门没有人把守,而厨房的人都在屋里忙碌,根本没人会发现我这时就跑出去的,我熟练地找到偏门,那门一般都虚掩着,这会儿也不例外,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把门推开一道仅容我一身的宽缝,就侧着身子悄然无声地溜了出去。 偏门以外,夜霭深沉,通往河沟石桥的蜿蜒杂草路径在黑暗中依稀辨得清,这样的炎炎夏夜,居然连虫鸣都没有。我快走了几步,却觉得脚下有些软塌塌的不太舒服,站定抬起脚试试,才发现裤腿都湿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往前走几步,却发现越往前水越深,已经淹到我脚踝的高度。我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是鬼怪的障眼法,是假的……”并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走,很快水就“哗哗”地没到膝盖,还有路上生长的杂草这时也在水中飘展起来,不时像是活物一般绞缠住人,这感觉顿时让我想起了数月前曾经落入隐藏有众多饿鬼的深潭的经历,心生余悸不敢再往前走了,但略站一站,又想到如果回去更会被鬼怪抓住,倒不比脚下的水草怕人? 再深吸几口气,度量着距离,再多八九丈远就到石桥了,就算是真水也可能是桥底涌出来的,应该没不过我的头顶吧?只要憋一口气上了桥也行……一边心里计算着一边又走了五六步,冰凉的水已经到我腰上了,而且听着水下还有“咕咚咕咚”的暗流在涌动,看来还在不断上涨!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99章 玉面丸(6) “是障眼法,假的……”我还在安慰自己,可带着草泥腥气的水花已经扑腾到我的脸上,四面八方几股小风掀起一点浪就朝我身上乱撞,一个不小心脚底就在打滑,我又站住定定神,回头再望向出来时的小偏门,还是那样虚掩着,缝里面透出荧荧淡淡的光,接着门扇好像还被风带得轻微开阖几下,仿佛招手叫我回去,我的背脊都凉透了,转回来暗暗骂自己:“千万别回头!什么都别看!都是鬼怪的障眼法……”水底不知从哪涌来一阵滑蛇般急促的寒流,我全身都忍不住打起颤,胸口都被水没过了,我开始大口喘气,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要浮起来,走一步都倍加艰难,就在这时脑后传来阿浊的呼喊声:“小月!……小月?” 我眼盯着黑魆魆的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水声再加上她的呼喊,我以为都是幻觉,直到她喊了五六次我才忍不住又回头看时,见她露出半个身子在门里,背着光也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很着急地喊我:“小月?你在哪儿?听说附近的山坡垮了……山洪暴发了……小月……萼楼是高处,淹没不了,你别再往那边去了!” 是山洪?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鬼怪造出来的?……可是,也许那个阿浊也是假的呢?我记得曾经掉入过饿鬼制造的幻境里,他们还化作我爹的模样要带我走……这萼楼里的鬼怪恐怕也有这种本事吧?我咬咬牙仍然不理会,继续往石桥方向走,可越来越激烈的水浪打在头上、脸上,我手边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很快那水就会漫到我的脖子了!我心急之下不管许多,双臂拼命向后划动几下,人往前又挪出几步,就在水已经快盖住鼻子的当儿,脚下终于碰到个熟悉的硬东西,是台阶! 手脚并用地爬上几级台阶,我身上全都湿透了。还好桥面是干的,可按照那水涨的速度,再不停止的话淹过桥面也仍是迟早的事。我茫然无助地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四下张望,这么黑洞洞的夜色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奔腾流散的水声—— “滴里里里滴——嗒滴滴里……”是丝竹的乐声,近来在萼楼里听得多了,渐渐不知从哪处飘来,悠远而动听,我正疑惑,脑后“哗”地几下巨大的破浪声,我回过头看时,一艘灯火通明的楼船以略微倾斜的姿态竟从距我大约数丈开外的地方分水而中! “啊……鬼、鬼……”我已经惊异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就见船头站立两位珠衣银裙的美貌女子,各手里还举着一盏风灯,一边朝这边喊:“是‘月船仙’夷光、修明先生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候!” 我听得是‘月船仙’名号,才终于晓得为何来了萼楼一段时日,都从没分派过去那送饭菜的活,原来只听说‘月船仙’在湖中,但萼楼里的大小莲花湖、池上也并未看见有住人的轩阁,眼前看来这‘月船仙’还真的是一艘行船,不对,应是一艘鬼船吧? 我所在的小石桥仿佛一道分隔的门槛,那船就稳稳当当停在我的面前,船上的人低头拿灯照着看我,“你是碧茏夫人派来迎候的么?” 我傻子一样摇摇头。 “怎么这样怠慢?”其中一女子登时怒目圆瞪,“两位校书到鬼界各处君府周还这些日子,先已定好今日归期,夫人不来人导引,月船如何入楼?还不快去通报?” “通、通报?”我更加傻了地看着那人,旁边另一个则已看出我不对劲,“诶?怎地是个活人?”她的话一出,船里顿时传来些几个女子喧杂的声音,“有活人?有活人?”几个身影说时已经奔出船头,同样是几个看着漂亮模样的少女,但她们争前恐后来望我时却露出一口不是人模样的长牙:“好久没吃到人肉啦!”“这能吃吗?”“给我几根手指头也成!” “啊!”我起身就想逃跑,可抬腿才知全身抖得像筛糠,根本再无一丝力气,便又“扑通”一下跌倒险些掉到桥下水中,却听那发现我是人的女子大声呵斥几个吃人鬼:“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滚回去待着!”可那几个吃人鬼都馋得口水直流,纷纷伸长了脖子,其中一个更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船桅作势就要扑下来—— 就在我已经吓得快要魂飞天外的当儿,突觉身后一片绿光大绽,我惶恐回头,只见露哥手拈一根长长飘动的白绫立在青光之中,朝白船这厢微微躬身然后笑着扬声道:“接引来迟还望二位校书及诸位姐妹恕罪!”说话时就将白绫抛掷半空,那白绫飞起就自动散成一幕灰白闪烁的雾色,巨大的白船趁着雾色就朝我的方向驶来,眼看就要迎面撞到小石桥和我的身上了!我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寒入骨髓的阴风,眼睁睁地看着大船竟从我身上一瞬间穿透而去,再反应过来时,它已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我出来时的那个小偏门前。 小桥四下里传来“细细簌簌—咕隆咕隆”的声音,好像桥下有什么在迅速吸水,我借着大白船泛着的淡淡荧光看到船下的水线果然在飞快地下降,不消转两个念头想明白怎么回事的当儿,原本高于我整个人的水就全部流入我身下的桥底不见了,而船上桅杆也忽然轻飘飘地变作三尺白绫落下,再看大船也没了踪影,只有一行约七八个穿着珠光琳琅衣饰的女子立在那里,站在末后的几个就是方才在船上嚷着要吃我的长牙鬼怪,这时仍在不住回头朝我的方向看,那目光敢情随时就会扑过来一般!我心知逃不掉了,从我这里能看见露哥挂着一张笑脸跟那些人说话,说了几句那为首的几个也都朝我这边望,然后露哥还是笑着朝我招招手,我头皮一麻,从地上爬起身,却木木地站着不晓得挪步。 忽然耳朵有一个声音飘入:“放心过去吧,不会吃你。” “啊!”我吓得大叫,转头一看就是方才船上跟我说话的那个珠衣少女,她不知何时已如鬼魅一般飘落我身后,我拔腿就想跑,却被她一手揽在肩上,“来,跟我过去。” “我不去……”我想反抗,但禁不住她的力道奇大,几乎就脚跟拖地那样被她拖到露哥面前。 露哥对我惊怕的样子完全不在意,斯斯然地抬手给我引见旁边的二位银装高髻的美人:“小月,快来见过,这是‘月船仙’的夷光、修明二位校书。” “啊?什么?”我被露哥的话弄糊涂了。 “方才夫人吩咐我来找你的,让我好生宽慰你,劝你暂时就留在萼楼做事吧。你可知,夫人可少有的那么褒奖一个人啊!她既夸你做事是难得的好手艺,又是少有的干净人品,目下虽留你在萼楼做长些差事,但自然不薄待你,等忙过这一阵自然多给些银钱就放你回去的。”露哥笑吟吟地解释道。 “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急得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有个哥哥在外面等着我的!” “你必须留在这里。”露哥的语调一冷,打断了我的话,“夫人已经说了不会薄待你,就是不会动你分毫的意思。眼下萼楼最是缺人手做事,所以留你下来就只是做事罢了,到了时候,自然不会食言便放你出去的,可如果你现在不愿留——”说到这露哥嘴角微微一撇,跟其他人相视一笑,“为免你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还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就只能立刻带去给姐妹们做玉面丸了。” “玉面丸……你们这些吃人的鬼怪……”一直紧拽住我的珠衣女子这时放开手,我却顺势瘫软跌坐在地,头脑里还有点没转过弯来,只有一个念头在转,可以不被做成玉面丸了?条件就是不说出真相并继续在这做工?我想到以往天亮就可以走的惯例,心里刚萌生出天亮就可以逃离这里的想法,露哥似乎马上就看穿了:“以后你就住在厨房偏院的房间,这些事我会跟赵不二说明,就从今夜开始……至于家常使用的衣裳什物我们这里都会给你准备,就像罗娘和乌糍姐一样,你们几人还可以作伴。” “可是……”我想到小琥,“可我哥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外面,他看不到我回去肯定会急死!” 这时那两位叫夷光和修明的校书已经显出困乏的神色,露哥连忙躬身请她们进了门里,待她们所有人都走尽了,她才回头睥睨着我道:“那你便让赵不二带他来这看你就是了,只要他别生什么旁的心,被哪位姐妹哄去做了玉面丸,你也别来找我哭。” 远处不知从哪传来的鸡鸣,恍惚已经是第三还是第五遍了;东方的天空很快就要泛起白来?我将一摞洗好的盆勺逐一用干布擦净水汽,旁边挨着井沿站的乌糍姐便端起油灯:“小月,来,我带你到你睡的屋子去……这边走,别踩湿了鞋。” 我心里空荡荡的,不由得叹口气,未来的日子就得先这么过着了罢。赵不二对我留在萼楼住宿的事竟然毫无歧义,他貌似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兴许他想的是白日家里还可以省去一个人的口粮?只是小琥必定想到什么,若赵不二说服不了他,就让他来萼楼厨房见一面还是可行;露哥说不会留我在此太久,希望这话是真……我心中度量着这些,随乌糍姐入到一间狭小的偏屋子里,但好歹是结实的砖瓦房,屋内不大却也整洁,有一张架好了帐子的床,床边有张椅子,床尾靠墙还有一个衣箱,乌糍姐把灯放在衣箱上:“你就早点歇息吧,白日里只能在厨房这个院子活动,千万切记别往里面去……” 昼间的萼楼,洋洋烈日头底下,能照清所有障人耳目的幻象;那里皆是些颓阶残断和荒草蹊径罢了,一爿连山而下,大多数歪斜无名的坟茔分布池水林间,偶有三两个赤身裸体地搂着骷髅酣睡在坟洞里的男人,我知道他们还在做着红粉温柔的美梦,或许就此再也不会醒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0章 血衣梅(1) 她由始至终一直都沉浸在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无法自拔,骷髅戏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全部来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显现,就如她身上那袭从未脱下过的血衣。 嫩掐蔬果知时令的话,我在萼楼这段日子里恰能体会一些;因每日都困在这厨房里忙活些糕点菜饭,攸忽忽从八月间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开小圆筒子花的空心儿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间的粉芋艿、黄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红藕、糯山药,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这萼楼终归只是红粉骷髅乡的奢靡幻象境地,人只待在这里,便是与世隔绝一般的混沌,听不见外面的人间世道新闻如何,也不晓得流年人事的变革几何,唯从近来萼楼不断进来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窥探一二端倪;细端详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种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缠万贯,行事派头皆十分豪爽,不知从哪听得这里几位头牌校书乃天仙姿色,于是为见几位头牌校书一面,可竞相掷千金也面不变色的!只是饮食口味有点刁钻,厨房里专掌大菜厨艺的罗娘给做些拿手的煨鸭子、卤鸡肉,却都吃得极不顺口,有人就把他们自家从北方带来羖羊、鹿干送来厨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当羖羊是什么,原来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头拴在院子里十分凶巴巴的兴头,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乱甩蹄子,根本没人懂如何杀剐,至于用酥油做肉菜,我们这儿的人也是听也不曾听闻,罗娘只能大致用猪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葱韭盐酱之类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话。后来又有嫌乌糍姐做的甜点腻味,叫做些椒盐香的剪花馒头来填塞的,也叫乌糍姐听了很是作难,单只是椒盐味的还好说,如何剪花却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几年在江都还未进严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欢香馆桃三娘处帮厨,她的饭馆迎来送往间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乡饭,桃三娘妙手莲花必定什么都能够办到,其中这剪花馒头也算最常见的,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找乌糍姐说让我试试。 剪花馒头其实重在做肉馅和面花,厨房常要做包子所以发面是现成的,我割一大块带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盐、葱及一点酱拌匀并切细剁碎,包出圆馒头,然后又在每个馒头上揪起一些对称的小点,拿小剪子剪出仿如猫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状,再捏一些面块,揉出小条做成猫狗的四肢模样,最后用平时点寿包甜点的胭脂色给馒头点上眼睛,青草色给绘成毛色的花纹,只是我的手实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样精致的花样来,勉强捏出几只面目歪斜的小动物,乌糍姐看着好玩,也来帮忙,亏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馅儿的面再按扁,用小剪刀沿着边剪出花,再按上几颗红枣做花芯,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样,和我这些一起上笼里蒸熟了给客人送去,传回话说还不错,大家吁一口气才算是打发了这项差事。 看看滴漏,时已近鸡鸣了。萼楼快到关门打烊的时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气,厨房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不由得伸长脖子张望一眼,是外出送饭食的阿旺回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小哥给我烫三斤好金华酒,我且拿鱼干配着醒醒头脑,方才跟金太尉那屋里实吃不惯羊尾油浇的回回饭……”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个脸大脖子粗黑的矮个儿中年男人,穿着绸缎的衣服但没半点斯文,且嘴巴长得奇大,进厨房门便尖着鼻子到处嗅:“哟!那锅里还焖着什么?我看看!”说着不等厨房的人反应,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开灶上的锅,“哟!这锅里的是什么?可被我发现了,嘿嘿,酒方大肉!你们是想存着私底下瓜分了么?”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锅边一双筷子就要去杵那锅里的肉,阿旺连忙拽住他袖子,“客人!这是花坞住的那位陆员外要吃的,我这还没来得及送去罢了!” “你别红口白牙就来哄我呢!什么陆员外柒员外的?你晓得我是谁呀?我王员外家有良田八百亩,佃户百八六,广宅五七百间,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横竖五服加起来还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块肉?” 赵不二旁边看着,许是怕这客人发脾气,赶紧一拍阿旺肩膀使个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这才去拿碗,一边还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脸皮忒厚的模样,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围着锅,等碗拿来了就扒着锅边拨肉搅饭自顾着“呼啦啦”吃起来。 我对那人的吃相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厨房门外,原来乌糍姐和一个新来不久的丫头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个好打听的,便也挨近她俩,恰好听九妞道:“那人还扯他有什么家产呢!其实就是个帮闲,跟着花坞那个北方富商屁股后面混进来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坞有几天了!” “呵!花坞新来的那个金太尉吧?也不晓得太尉是个什么官衔?带进来好些人前呼后拥的,看着排场大得很,可原来也就是衬这种人做个样子罢了。”乌糍姐冷笑一句,“可到了花姑娘手里,凭你金的银的也迟早销成茅坑烂石头!” 我听到这,心里还是不由打了个颤,因我来萼楼这些时日,对这里的事物终归有些了解了。 原来萼楼设立的风、花两院,便专是接待各地来此花钱的普通人类,两位红极校书的容貌确实人间难见,那些闻名而来之人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待一见之后发现名不虚传,自然愈加连个祖宗姓名都忘怀了,而那些红粉骷髅们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都样样靡费精细,就说那“风露人间”风娘的品位见识,癖以古名画烹茶煮酒,据说客人你不必给她看到真迹,只焚了点杯茶酒一尝,就能说出来路真假、画作名号,曾有人拿来灶炭灰熏染做旧的假画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皱眉说:“哪来的土人,拿锅底灰抹的仿古赝品来脏我的眼!”下面一叠声便给打出去了。这话传到外面,反更叫那种猎奇的、风雅的、附庸的,谁不来见识?因此这等的风流富贵就不在少数,那风娘又是每试绝不落空,三言两语轻轻点中,无论何人都叫你心服口服,莫不叹为观止了。而“花坞春晓”处的花校书,我也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一些色情话,据说她容貌绝丽还在其次,尤其床上风情更加无比陷人,哪个男子只稍见她一面,与她四目相对一下,都仿佛被摄魂取魄一般再难清醒,别说大把大把撒出银子挣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没有二话的,所以乌糍姐那句茅坑烂石头的话,我信……只是我如今也深陷在这里,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 ——她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狰狞鬼怪,却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这青楼营生,为了维护容颜模样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就要脱皮描绘,我来此厨房做事,初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吧,萼楼主事的碧茏夫人后来竟放过我一命,只局限了自由像囚犯一般住在萼楼厨房后的小屋里,对我应许只要不外泄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能放我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呵…… “小月?你站这发什么愣?”乌糍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把我惊了一跳,“先前一忙起来却忘告诉你,那边采办买的两篓好红林檎果,要趁着新鲜做些雕花蜜饯果子吧?记得把果核也旋干净。” “是。”我连忙想起什么,“还有今晚那些酸柑子,鲜果也实在没法吃,还是压实了做湿蜜煎吧?” “行,你一个人做不来,咱俩赶着天亮前做得了好睡觉。”乌糍姐抬头看天色说着,我晓得做这雕花蜜煎是有些费时,赶紧找来小刀和板凳,摊开两篓果子一个个拣出果样完好的,清洗一遍然后用小刀剔除果蒂和果核,乌糍姐则拿个小刻刀在果子上旋转几下,刻出梅花或福字模样,墙角灶头烧滚一锅糖水,将雕好花样的果子投进去,再温火熬个大半时辰,加入一碗海棠花露,待水分略干涸以后小心地翻炒至黏稠拉丝即可。 我们这厢在外间忙碌,厨房里那位没礼貌的客人还没要走的意思,吃完就拉着赵不二和阿旺几个男子陪他喝酒、掷双陆,倒是玩得很起兴,最后还是被罗娘拿扫帚把他们赶走了。我让乌糍姐先去睡,自己拿埕子把林檎蜜煎收好,再打水准备洗漱睡觉时,却听得旁边一处堆放杂物的地方有人“嘘——嘘——”了两声,我起初没在意,又听得“嘘——嘘——”两声:“嘿!那小姑娘……叫你呢!” “诶?”我吓了一跳,“谁?谁在那儿?” “别、别喊,是我,是我。”竟是那个粗黑脖子大嘴巴的矮胖客人从黑暗里缩头缩脑地走出来。 “客人?你怎么还没回去睡?”我有些戒备地问道。 “那个……小姑娘,敢问你们这柴、柴房在哪儿?”那人道。 “你找柴房做什么?”我更觉奇怪。 “睡觉啊!”那人左右周围都看了看,“我可不想回那些窟窿里睡觉了,这厨房里好歹有干净地方……” “诶?那花坞里的屋子都是丝绸被衾的铺陈,你怎地不爱睡?”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边挨墙的一大间都是柴房,门栓钩子往上提一下门就开了。” “敢情好呀!”那人喜滋滋就按着我说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那种古怪客人也轮不到我搭理,我忙累一宿还得快睡觉才是正理。 时在晚秋天气,天高风燥兀地凉意起来;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间都酒肉过度,容易引发疮症和牙疾什么的,厨房里总要准备各式清凉小菜—— 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坛子边,拿长筷子在其中一坛子里择盐腌黄鹂芽,这小菜过去我在江都却没见过,据说是春天山野间生长的开紫花小树叶,嫩芽摘回来生吃倒也清香但还是带苦涩,需盐腌过贮存着,若暑日里下粥吃,清热生津特别好。再夹几碟椒盐末紫苏叶、豆豉拌黄菘梗、麻油调盐渍栀子花、咸水梅槌甜菜头,恰凑成五色摆盘。 我端着小菜碟子去装食匣,就见萼楼主理各项事务的总管露哥带着两个拿着大棒子的女人进来:“你们这儿谁看见个粗脖子大嘴的男人?” “粗脖子大嘴?”阿旺首先怪叫一声,“花坞住的那个王员外吧?他昨晚跑来厨房乱翻东西吃来着,今天却没见到他,姐姐这是怎地?” “咳,没钱混赖吃食的家伙罢了!昨儿就要找他,原来真跑来厨房了。”露哥咬牙道,“你们谁看见了赶紧来告诉一声,这种人惯会偷鸡摸狗的,断不能留在萼楼里。” “到处找不到,莫不是已经自己跑掉了?”赵不二在旁边搭一句道,“昨后半夜在厨房拉着我们掷双陆耍钱,我还赢了他两子儿,莫不是觉没意思就从小门走了?” “总之大家都留意着,别让不相干的家伙再浑水摸鱼了。”露哥说完又急匆匆带人走了,我一直没敢作声,想起天亮前还看见那客人说要去睡柴房,当时我给他指路来着,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便跟乌糍姐说要去后面储物房里找些做点心的干花,就一个人溜到后面,果然走近柴房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鼻鼾声,我暗暗惊道:“居然还在睡?” 看看四下无人,我才大着胆子把柴房门推开一些,又不敢进去,只在门上轻轻敲几下:“客人?那个……王员外?” 里面的人根本没反应,我只好在地上捡个小石子儿朝那屋里扔进去,本来是故意朝鼻鼾声的旁边扔的,但那人忽然一翻身,石子儿就“啪”地一声钝响,似乎恰好打在那人什么地方了,许是猛地被惊到,只听“嗷”一声怪叫,那人一叠声高喊起来:“别打!别打!我有金子……都藏在沟里呢!” 听他这么喊可真把我吓一大跳,万一要招来人怎办? “嘘!嘘……你、你别喊了!”我急得跺脚用手拍几下门边,屋里那人似乎才醒过味来,静默了一下,“是你啊小姑娘?” 我一边又张望一下四周,一边好心提醒他道:“你是王员外吧?方才萼楼的总管带人来厨房找过你。” “吓?你没告诉她们我在这儿吧?”那人一下跳起来,但那黑乎乎的屋里都是杂物,他一动就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砰”的闷响,只听“唉哟唉哟”一连串惨叫:“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啊!如何是好……”还好这回没敢高声,我手心都替他捏着一把冷汗,“你、你撞到眼睛了?你放心吧,我没告诉她们。” 那人听我说没告诉,立刻又忘了疼,“哎?真的?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他说着就从屋里三步两步跳出来,我看见他那张大嘴巴的脸从黑暗中伸出来,心里就一阵发憷。连忙后退几步,“别……不、不用谢。” 那人探出门外朝四下张望,然后又抬头看看天色,用力吸溜着鼻子道:“哎,今夜要下雨啊,是好时候。” “下雨?”我也不由得看看天,只有些星光闪烁着,“这天色不像要下雨啊?” 那人啧啧扁嘴:“你这小姑娘懂什么!”说着他伸个大懒腰,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见他抬腿就要走,赶紧叫住:“你往哪儿去?要被发现的!” “不打紧,看我王八宝的身段!”那人说着话就突然脚底抹油一般闪到前面排屋下的阴影里,借着黑暗的掩护,几下就没影了,我追过去看时,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在夜色里有微微反光,我还真不知道他那么快蹿到那厢长廊门里,就不见了。 看来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坞去了?万一被抓了说出我来可就麻烦了呀!我心里生起几分忐忑,想起厨房的事,连忙到储物房拿出几包干药菊和红、白、绿萼诸色干梅花,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到厨房交给乌糍姐。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1章 血衣梅(2) “这一包黄瓣菊花,花芯微赤,乃是钱塘本地的特产;而这包白瓣菊,花芯蕊黄,则是滁州的名品,消暑祛火的良药……先前配蜂蜜或参须做的冻点心怕是吃腻味了,换换做法吧?”乌糍姐兀自在那思忖做点心的新点子,我也帮着想了想,“那些北方来的客人不是不爱吃甜么,就把菊花泡软锤碎然后和进鱼肉面粉里做咸的小煎饼吧?梅花就撒点在煮好的肉羹上,不是挺好看的?” “你说的法子也好,梅花还可以做醒酒冰,熬化石花菜放进梅花和冰糖,凉以后切条摆一碟放冰匣子里送去。”乌糍姐一板一眼地扳着手指,数出好几样点心样式,这时却因没有足够人手,罗娘指派我去花坞送一提盒热菜了,我心想去一趟花坞也好看看那个王员外什么情境,便立刻接过东西往花坞走去。 长廊里的穿堂风“咻咻”地把我手里灯笼吹得忽明忽暗,对面有两个有说有笑走来的姑娘,是花坞的蕙儿和芸妞,她俩都随花顾年校书的性子,最是风流泼辣又促狭的,我曾见过她俩灌醉一桌男客人后,就散开头发坐在他们身上提壶喝酒,连头皮脱下一块竟也不觉,生生露出半边红黑烂肉的骷髅相,累得我去送醒酒汤时活活被吓个臭死!所以每次看见她俩我都心有余悸不敢正视。 “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清冷的歌声随风而至,又是从流水对岸那假山高处的“雪鹓屿”飘来的,就听得这厢芸妞道:“那梅死人夜夜唱得吊魂离丧的,也不嫌晦气!” “你别胡说,我先听谁讲起,今夜‘雪鹓屿’有贵客,似乎是碧茏夫人家里那位少爷……”她正说到这,忽然觑见我走近,便闭口不语了,只是“哼哼”地漱了漱嗓子:“金太尉要吃的羊血烧粉条儿、羊肉韭菜盒儿有做来么?” 我有点畏惧她俩,低声答:“菜是罗娘做的,我并不知道。” 芸妞撇嘴道:“罢了罢了,你跟她啰嗦什么?露哥那边还等着呢!”说完两人就匆匆走了。我暗暗长舒一口气,把东西径直送到花坞,还好金太尉要的菜式都有,我拿回空提盒走时,四处打量一下院子,到处也不见那王八宝员外的踪影,心下更升起不小疑惑,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只管低头做好自己的差事算了。 回到厨房刚倒杯茶还没喝到嘴里,乌糍姐在那边拿着一摞木质糕模“啪啪”地敲打一边喊我道:“小月,快来与我做糕,你们江都的柿糕、栗糕、山药糕?” “哎?来了!”我赶紧应道,困惑她怎么忽然说起江都的糕。 “先来人传话,今日有自家来的贵客……你别望我,我也不晓得谁是自家来的贵客,只说今夜宿在‘雪鹓屿’,要吃苏州排骨、江都糕点,我想这江都糕点不外就是这几样吧?由你来做便稳妥了。” “噢,原来这样。”我想起方才看到蕙儿和芸妞她俩也说起过什么自家来的少爷,不过口味倒也不算刁钻,既然是江都糕点,本是容易做好的,我请乌糍姐蒸些山药泥,自己则去找出十来个大干柿饼,切条去核,然后再入舂臼内捣烂,另筛一升糯米粉、粗糖,加少许水与柿饼拌匀揉成团,特意挑两双如意、和合图刻印的糕模板子,将柿糕嵌入印好后,上笼蒸熟。 乌糍姐捣好山药泥,我拿糖搅过豆沙馅,又印出几笼山药糕,后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鹓屿”,就择出几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干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药糕上。这时罗娘管办的苏州排骨也做好了,乌糍姐手脚麻利地把肉菜点心装点好,再外捡四样蜜煎雕花红林檎、青柑、荷叶青梅肉、酥笋樱桃果子碟,全都打点好后,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样的贵客,回来跟咱们也说说?” 自我来萼楼做事数月,向来都不曾见闻“雪鹓屿”和“月船仙”两处叫过任何热菜或者点心饭食。厨房里其他人闲磨牙说起这事,也因谁都未曾去过这两院子,所以估摸二处是另设厨房吧;只有我,因初来不久时得悉这萼楼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内不愿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时却意外碰到乘坐灵船自虚空鬼蜮回来的“月船仙”两位校书,算是见过一回正面,当时无计可施被强行留在萼楼后,却也再没到过所谓的“月船仙”这一院,想来这两处本就不是接待凡间情场的境地,才这般行迹成谜吧?至于“雪鹓屿”……我站在长廊流水边,望着对岸梧桐树影遮的那一行台阶,该怎么过去呢? 正发愣,就觉有阵凉风骤起,那丛梧桐树‘沙沙’地轻轻抖擞几片枝叶,有一片雪白飘带先是从树身后面晃起又落下,紧接着一个双鬟发饰的女孩儿伸出头来,见到我便朗声问:“你是来送糕点的么?” 我连忙点头,“是的,我该怎么过去?” “你等着!”女孩儿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我顿时有点惊异,只见她身穿一件银线刺绣的水蓝襦衣,下穿着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腰间所系垂地宽长的一大段雪花白纱宫绦,上面并没串玉佩或宝件来压裙幅,因此走起路时那宫绦便自飞起飘飘然的,一时映衬在水畔树影婆娑下,竟美如绢画上的月宫仙子落凡尘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讷讷只知道“哦”的应一句。 只见那仙子一样的女孩走到水边,双手将腰间的宫绦捧起往空中一抛,那轻纱就似活了一般生长展开并朝我飞来,我吓得“哎呀”连连后退几步,但轻纱却轻轻地落在水面上,正好一头接上我脚下的岸边,那女孩招招手:“别怕,踩着它走过来吧。” “踩着它过去?”我不敢置信道,“这又不是桥?” “它就是桥,过来吧。”女孩儿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来她本也是通晓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脚在水面的纱上试了试,触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软的草地上,便大着胆子踏在上面,果真没有沉下去,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对岸。 “都说了没唬你吧。”女孩儿顺势拉我一把,然后反手将长宫绦收回,“摸你的手是暖的,你是人间来的活人吧?我都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来!随我这边走。” 她的话顿时让我全身打一冷战,但她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身就引路,我站在那走也不是,想回头逃也不是,她好像随即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回头看到我那样子,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你别怕,我叫绫雀,快随我来吧。” 这女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倒无形中消除了我心里一些忌惮,再定定神深吸一口气,跟着绫雀拾阶而上,走了三五十步却还不到顶,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一座看似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山,并不只是作势修葺得高耸,再往回看那底下对岸的回廊灯火时,都显得淡远朦胧了。 “……望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夜长莫惜空酒觞。”一段歌声忽然字字清晰飘到耳畔,我再转头看时才知已经走到台阶顶端,面前竟豁然开阔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几十棵枯枝白梅树错落林立,有幢飞檐红窗小筑在其中烛火通明,只是门前立一根高杆悬挂三丈飘扬白幡,让人看着有种很不吉祥之意,我揣着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筑,到那垂白帐帘幕的门外时,绫雀停步回头打手势示意我噤声,然后接过提盒再走到门边,屋里立刻有个女子挑开帘幕露出半个身子,我仔细看去也是个装束跟绫雀很像的女孩儿,只是眉心贴着一朵银色花钿,神情同样俏皮,“怎么才来?” 绫雀回头朝我努努嘴,我只好道:“东西都是现做的,会迟一些……”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过提盒进去了,绫雀便转来牵起我的手,“绫莺就是性子急,你别在意,进来喝盅茶?” 我就随她进了屋,原来里面也是一间外室,陈设十分素净简单,我在门边一张长凳上坐了,按惯例等里面退回提盒就走,绫雀说是进去给我拿茶,却很快又回转出来:“你且进来一下。” 我只好随她转入一扇菱花门楣,里面是一方苍白格子地的天井,正中直对一大间挂满几重白色帷纱的敞屋,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听绫莺的声音在里面道:“刚唱的是《红林檎近》,难得厨房居然也送来这一碟红林檎。” “绫雀,你来倒一杯荷露茶给外面那位姑娘吧,劳烦她走这一趟。”一个轻柔的女声这时在里面吩咐道,绫雀答应着进去了,不一会儿就用小托盘盛着一杯茶出来,我心下对郑梅夫校书的温顺和善十分惊讶,接过茶时不由得伸颈朝帷纱缝隙间细看,只见那屋内陈设琴案灯柱,铺陈却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人家祭奠的灵堂模样,而手持酒酌的绫莺侍立在一个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却看不清那坐的是什么人;忽然绫雀的脸挡在我眼前并小声道:“看什么?让你来喝茶就好好儿喝你的吧。” “哦、哦!”我赶紧低下头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听得里间盏箸触碰之声突然停了停,梅夫校书有点意外地问道:“少爷,这点心味道不合胃口么?” 里间又静了静,我看一眼绫雀,她也一脸茫然,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却忽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里厨房的手艺竟然跟当年在江都吃过的那家有点相似……” 屋里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子里也还未转过弯来,猛然外面震天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一片延续呼啦的山石崩塌声,我头顶的瓦砾连带我脚下的方砖都晃动起来。绫雀受惊了一个没站稳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两人一起跌坐在地,我惊叫:“怎么回事?地要震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背后“咻”一道寒风刮起,数张帷纱登时被卷起竖直向天,就见白影一闪掠空而去,绫莺和一位脸色苍白的白衣丽人奔出来,只听那丽人朝天喊一句:“少爷当心!”绫莺则搀住她的身子道:“校书,咱先到外面空地处等等吧?”然后她又弯腰拉绫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面去。” 这回真幸好绫莺反应及时,她将我们几个拉出小筑外面,就听见背后屋里“哗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们几个站在空地当中,脚底震颤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着这白石地面已经迸开不少斑驳裂纹,绫雀急切道:“这萼楼是碧茏夫人一手建立的结界,怎会忽然崩裂?” 我见梅夫校书眉头紧锁,似还在思忖什么,旁边绫莺就道:“先不说这个,要再震下去恐怕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对面人间平地去?” 梅夫校书只略一点头,我还没明白她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觉腰间被什么宽长柔软的东西缠住,接着一股阴柔力道将我整个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地吓得双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叫起来,但身边同样飞起的绫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叫,对面就是‘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惊动到那里的人就不好了。” 当我随着她们的白衣轻袂一道落在长廊上,惊魂甫定时,身后的流水却像煮沸的锅水一样冒出大串泡泡,长廊的屋檐同样“嘚嘚”地抖颤,但比在“雪鹓屿”上的震荡似乎小许多,郑梅夫校书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与人间的联系,这边人间地面的撼动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处看着这位郑梅夫校书的形容,虽然面色苍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髻,鬓角修饰得尖齐,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耳垂处挂下两滴青金坠珠儿,恰把纤长脖颈映衬得十分优美白皙;额间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双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点,倒使得秀削面颊更雍容端丽了。我心里不由暗暗叹服,这样的女鬼真比天仙还要美啊?只是再往下看她的衣着,虽然同是轻罗白衫褶裙,但从衣襟到裙摆处,都散落着不少血色痕迹,仿佛有意晕染出来的花团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团,就该用丝线绣刻边沿才对,她这却明明都是从内透出来的血迹……我背脊发寒不敢往下细想,就听绫莺道:“不知碧茏夫人和少爷抓到捣乱的老鳖没有,真是扫兴啊,难得少爷来一趟……” 她的话说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瞥向我,似乎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她们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跑掉:“我、我该回厨房去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震坏东西……”我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往回跑,绫雀却喊住我:“哎!你别把‘雪鹓屿’看到、听到的告诉人!” “我不会说、不会说。”我只得又转而朝郑梅夫躬一躬身,郑梅夫并不在意,摆摆手就让我走了。 厨房这边厢果真乱了套,我走进院子里就看到罗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热气腾腾的锅搬到空地中央,赵不二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拍着大腿,“屋顶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锅里了,砸漏了都,再怎么炒菜?”然后又骂一个给他帮厨的小厮:“愣着作甚?快去捡那些没砸烂的瓷器碗碟啊?万一又震起来怎么是好?” 乌糍姐让阿浊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坛子盛的腌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则在地上里捡蒸笼,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点心和面粉,乌糍姐连叫可惜,九妞一边顺手拿起糕,拨了拨泥灰就塞进嘴里,一边继续收拾。我走进去,大家也没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浊一道搬坛子,阿浊挨近时看看我,又在我身上闻了闻,小声问道:“你到哪去了?” “我去送饭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便装作没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们都不见了,我好担心他们……不知道都怎么回事。”阿浊忧心忡忡地道。 “是因为地震,他们都躲起来了?”我想了想反问道,其实来萼楼这么久,我也明了那帮戴面具的孩子必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小孩,但阿浊每日都坚持把自己吃的饭食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将他们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和照顾,我也就不多问什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2章 血衣梅(3) “为何会震起来呢?”阿浊嘀咕着,我想起方才遭遇的情形,也不禁叹口气,“是啊,为何呢?”一时走了神,手里抱的半缸糟米酒倾侧过来,竟然泼到自己前半身衣服上都是酒水,我“哎呀”一声,阿浊赶紧接过酒缸,“真不小心,快去找水洗一洗吧?” “唉,倒霉!”我忿忿地抖着衣服,打算回我自己睡的屋子去换一件上衣,可走到后院路过柴房门口时,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矮胖身影正在那门边地上匍匐着,一边还伸手去拔那门上的栓子,我认得那身微微反光的绸缎衣色,不无惊讶地走过去,“诶?你不是王八宝……员外?” “啊?”那男人吓了一跳地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立刻把手指放到嘴边,“嘘!” 我更奇了,便凑近些小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更焦急起来,拼命打手势,“嘘——嘘!” “啊?”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脑后蓦地旋风大作,寒意喷涌而来,我下意识回过脸去,一把苍白骨节、径尺长黑色尖利指爪已经送到眼前,我喉颈间一紧,连惊叫都发不出—— “诶?怎么是你?”半空夜色中依稀能看清一张煞白鬼脸,但那疏朗眉目和话音都似曾相识,我瞠目哑口,半晌才结巴出声:“春、春阳?”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蜷缩状的王八宝员外忽然直起身大喝:“呔!” 一幕烟尘就地弹飞而起,我的眼睛、鼻子全被遮迷住了,就听春阳凌空返落地面似乎一手拍击地面发出“嗙”的震响:“想逃?” 但王八宝已经没了踪迹,我手捂住口鼻往旁边躲开好几步,喘了好几口气才借着淡淡月色看清院子里,身穿宽大白色鹤氅,却散着头发的春阳站在那里,他面前的地上空空如也,王八宝员外确已不知了去向。 “又跑了!”春阳咬牙低声恨道。 我仍不敢置信地看着春阳就站在我的面前,脑中恍然想起先前在“雪鹓屿”送点心的情景,“……原来方才在‘雪鹓屿’要吃江都点心的人是你呀?” 春阳似乎正凝神在寻找王八宝的踪迹,听见我的话,默了默,才微微侧目,“你怎会在这?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我正不知从何说起,远处赵不二和乌糍姐还有阿旺他们举着灯就一叠声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啊?”我更加错愕地望向他们,他们显然并不认识春阳,见到我二人在那,还好此时春阳已经收起狰狞鬼脸,恢复一如从前挂着淡漠气度的清隽少年模样;我不知所措看看春阳,又看看他们众人:“没、什么事也没!” “这位是……哪来的客人?”赵不二看看春阳又看看我,那说话语调明显有些暧昧起来,“小月,你在这做什么?厨房里大家都忙成那样,你还有空跟人在这闲聊?” 我连忙解释:“方才和阿浊在搬米酒的时候泼洒了一身,我想回去换身衣服的,碰到这位少爷,他许是走岔路了……”我不太会撒谎骗人,所以说着说着脸都胀得通红,还好夜里赵不二看不太清楚吧?我又看看春阳,他自然不必在意赵不二的话,方才身上那件彩绣云芝纹的白鹤氅沾染到尘土,于是他将双手收在长袖里,低头将衣摆两边各自掸了掸。 “哦,走岔路?”赵不二和阿旺他们几个的脸上果然露出窃笑的神色,他们肯定是把我和春阳想成在这里苟且私会的关系,但这也就罢了,我更怕他们再说错什么,万一惹怒春阳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幸好这时又有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是露哥举灯带着一行女人跑来,她们所有人一见春阳立刻惊惶地迎上来齐齐躬身行礼:“春阳少爷,原来您在这,小的们来迟请恕罪!” 露哥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把厨房里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惊住了,春阳只是点点头:“嗯,我姐姐在哪儿?” “夫人在,”露哥说到这顿了顿,眼角觑了一下我们这些人,才道,“夫人一直在‘鸳鸯馆’等候您已经许久了。” 春阳的唇角上扬了一下:“行了,前面带路吧。”忽又看到我还站在这里,便又道:“你做的点心很好,往后我在这里吃的,就都由你做吧。”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我与其他人面面相觑,赵不二见露哥毕恭毕敬地引着他走远了,才吐舌做个怪样子:“怪怪!这十几岁的毛孩子是什么大来头?” 我为免他们抓住我细问,便赶紧道:“我得换衣裳了!”就一溜烟跑走了。 落入这莫名鬼窟竟能再遇到春阳,我想到他便不由心生感慨,当年仍在江都原籍时的生活也如过影传灯似的历历过目;那年我才十岁,因为贪嘴,便总爱跑到家对面柳青街那间名为欢香馆的、不大的饭馆去帮厨,店里老板娘姓陶,但大家都通称她桃花三娘,桃三娘虽然来历不明,却做得一手天南地北的好菜,无论你想吃什么,只要找得到食物材料的,她都能做——因此,爱到欢香馆来吃饭的,不止有贩夫行卒和街坊百姓,还有穷奢极欲的达官显贵,甚至灵界狐鬼、三恶妖魅,当中就有这个来自下三恶道之一饿鬼道的少年…… 在我家与严家都遭遇家破人亡浩劫前夕,我曾阴差阳错跌下奈何桥到过饿鬼道,亲眼看到那些生存比蝼蚁还不如的下三恶道众生,它们盲目无依,终日只被饥饿煎熬,不断发出“饿啊饿”的惨叫,据桃三娘告诉我说,它们是六道之中承受业障之力最为惨烈的众生。但他们当中,却还有着极异数的一些饿鬼,是天生禀赋威德福报而性灵悲悯不泯,只为宿世业力因果而堕生到恶道中受苦的,一如春阳,甫出生即目睹众多亲生兄弟姊妹因为饥饿而在面前互相吞食,使得他后来不得不到人间依附于人间的权贵获取烟火血食,以供养那些家人…… 表面上,春阳与人永远都是冷漠疏离,可曾有两次,我都承他救过性命,所以心里一直是存了感激,这一趟巧遇,不晓得还能求他再救命一回,脱离这鬼地么? “小月,这是你要的冬笋、香芋、小青菜,这板栗去好壳了,还有这肥鸡,我已经帮你宰好了……嘿!你还在发什么痴呆?”阿旺将一笸箩肉菜忽然递到我面前,然后继续发一通牢骚,“真想不通那个什么春阳少爷,她们还真是在意啊,吩咐采办去专门另买了最好的回来,还不许和别人吃的混在一起做,炖燕窝、烧鹿尾、煨海参都说不好,反要什么西施舌烧的汤、鲟鳇鱼制的白鲞……这时节哪找西施舌去?哎小月,你跟那少爷早就相识么?他倒是对你另眼相看啊?” 我把板栗、芋头放到滚水锅里蒸上,然后洗青菜,对阿旺的问话故意不耐烦回道:“他不过是爱吃个江都口味的点心,那日我送到‘雪鹓屿’去的,正好地震就一起跑出来了,算是早就相识么?” 赵不二在旁边插话:“要说最奇的是,那春阳少爷不是碧茏夫人的亲弟么?怎么他来以后,这萼楼上下的人,包括碧茏夫人都对他唯恐怠慢一分半毫的?本来夫人请他来,听说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商量,还是帮忙的,可他夜夜只宿在‘雪鹓屿’不出来,啧啧,年纪看着不大,却是个色中老手么!其实按我说吧,这么个傲慢不近人情的小子能顶什么事?” 乌糍姐听不下去了,毕竟她还是知道一些萼楼的内情,这时便打断赵不二的话:“不是让你烧一道牛乳鸽蛋汤么?反正你连给郑梅夫校书提鞋都轮不上,瞎叽歪个什么劲儿?” 我把青菜切碎然后绞汁,待栗子和香芋都蒸软绵以后,分别将这三样搅和入一定比例调的糯米粉和面粉里,再各自揉成有韧性的面团,乌糍姐走来看我做的:“这是什么?咸点心?” “以前帮厨时学的,压成算盘子儿的样子,三个颜色也好看,然后配上笋丁、鸡丁炒。”我解释道,“待会儿再做个甜的,莲蕊红糖角儿,先我拿了些莲蕊去泡发了,再和红糖、面粉一起舂成馅儿。” 面团放置在那醒发,我见厨房内蓄水作用的水缸里快见底了,阿旺他们又都有事不在,只好自己提桶去院子外面一角的水源打水。说起这个水源,毕竟萼楼没有打井,因此用水都靠一根长竹管从外面引来泉水,在那墙角上凿洞并下设几方石板架住一个木槽接水,我提一盏小灯照路,走到那儿,刚拿起葫芦瓢准备舀水,忽然眼睛余光瞥见木槽后面一个菜盘子大的圆形黑影子,竖起个尖尖的小头正在接水花,我愣了一下,赶紧拿灯照近看,“这么大一只甲鱼啊!” 我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个腔调熟悉的声音喊道:“我不是甲鱼,我不是甲鱼!” “吓!”我惊得四下张望,“是王八宝……员外?你在哪里?”可看了半天没见到人,然后我再看木槽后那只大甲鱼,它正慢慢地缩进暗影里,似乎想要逃走,我一手“哗”地挪开木槽:“你这大甲鱼是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吧?可真会躲啊!” “我不是从厨房出来的,你别抓我啊!”王八宝员外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声音很清晰,就是从那只甲鱼身上发出来,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甲鱼看:“你就是……王八宝员外?”我手里的灯凑近了些照那甲鱼,夜色里隐隐地就见甲鱼平整的脊背上泛出淡淡绸缎般金银色光泽,像极了我先前见到王八宝员外时他身穿的绸缎衣,我想到绫莺她们说过的捣乱老鳖,还有春阳也在找的,应是这王八宝鳖精无疑了。 “你就是王八宝员外吧?你这两天都躲在这儿?”我并不想去通风报信,毕竟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万一春阳出手就杀了它性命,那我就罪过大了。 “是、是我……”甲鱼的脑袋动了动,“你千万别喊啊,那帮恶鬼都在找我,我可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个。” “好,我不喊,可你明知道他们是恶鬼,又为何要来招惹?那天夜里地震也是你弄的吧?”我蹲下身来,“你变成这模样躲着,难怪他们都找不到你呀。” 那甲鱼脑袋转来看了我半晌,似乎度量出我真的没恶意,它才爬出来中,“这事太复杂了,我没法简单几句告诉你,但这事绝对是他们不对,我来是要找回我的东西,不对,我师傅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你知道放在哪么?”我更加好奇。 “咳,太复杂了,我说给你也不懂。”甲鱼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你这个人类小姑娘看着还挺有善心的,能去给我拿点吃的来么?咳,酒就不必了,有饭有肉就行。” “你这臭甲鱼还想着喝酒?”我顿时气结,但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行吧,你就在这等着,我先把活计忙完了,待会儿厨房里的人都休息的时候,我再拿吃的给你。”说完我就提着水回厨房去了,做完一甜一咸两样点心送到‘雪鹓屿’,回来已经是鸡鸣时分,大家都困乏了,吃过饭在那剔牙闲聊,我这时才瞅空装了一碗米饭,又在卤肉锅底下捞出几块肉,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回水源那边。 王八宝让我把碗放在地面上,保持甲鱼的形象就直接爬到碗边将头伸进碗里“呼哧呼哧”吃起来,我蹲在旁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它吃,“你是甲鱼啊,怎么还会吃肉呢?我家养的小乌龟就不吃肉,它叫小武,只吃米饭或者菜叶子,对了,他也能变化出人形,是个男孩子。” 王八宝翻翻白眼看看我,然后低头继续吃。 “唉,不知道小武现在在做什么呢?”我想起在外面的小琥和小武,心里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有点发酸,又怕被王八宝甲鱼发现,赶紧用衣袖蹭蹭眼睛。 王八宝这时叼起最后一块肉仰脖子吞进肚里,“我和乌龟又不是一家子,我是鳖,当然吃肉!”说完又低头把碗边的米粒一一拣食掉,“可饿坏了我,都怪那不知道哪儿来的凶神恶煞饿鬼小子,哼!要是我师傅在,哼!一钵给你扣下去永不超生……”我听他嘀嘀咕咕的话,忍不住道:“你总说你师傅,你师傅去哪儿了?” 我这一句话忽然就把王八宝带动哭了,它脑袋看着尖尖小小,可听我一提它师傅,就突然直着嗓门张大嘴哭嚎起来:“哇!我师傅……我师傅他老人家去了西天啊!丢下小八宝就去西天了啊!” “小八宝?”我忍俊不住就想笑,但看王八宝哭得凄惨,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宽慰它:“你、你还是小声些吧,让人听到就坏了。” 王八宝顿时止住哭声,低头又看看身下的碗里,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从碗里爬回地面,我看着它那样子,不由得有些替它担心:“你想出去吗?我把你扔出墙外面你就能逃走了。” “谁说我要逃走的!”它突然又提高了嗓门,“我来这里是要收回我师傅留给我的宝贝的,那天要不是那个长头发、白衣服的饿鬼小子突然出现,我早就把宝贝收回来了。” “饿鬼小子?哦!你说的是春阳吧?那天晚上整个萼楼都在地震,难道就是你弄出来的?”我恍然大悟:“难怪后来他们一直都在查找你的下落,而你却变回原形躲在这里。” “哼!这些恶鬼偷走了师傅留给我的宝贝,以为我就找不到么?可惜功亏一篑啊,现在那些恶鬼都防范起来了,还找来那个饿鬼小子做帮手……”王八宝还在那絮叨发着狠,我听着越是奇怪,“你师傅究竟留给你什么宝贝?这几天碧茏夫人她们确实都紧张兮兮的,莫非说碧茏夫人请春阳来帮忙就是为的你这事?” “我才不会告诉你,你这个人类小姑娘,说了你也不懂。”王八宝倨傲地一昂首。 “还看不起人?哼!那你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吃我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气哼哼地站起身,“你个臭甲鱼,回头那些恶鬼再问起来,我才不替你遮掩呢,就告诉他们你在这。” “哎、哎!你别走啊!”王八宝禁不起吓唬,立刻就转了口风,“你千万别告诉去,我、我说给你听不就是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3章 血衣梅(4) “该怎么说呢?”王八宝支着四只小短腿在地上绕了几圈子,似乎在冥思苦想一番,最后看看天,东方的启明星已经亮了,它望着那颗星星嘀咕道:“太白晓星出来了,又快天亮了啊……” 原来,在记不得是三百多年前,王八宝还是一只生活在西湖畔某个依山流水溪涧里的小甲鱼的时候,有一回被人捕到差点被拿去市集上卖,幸得一位路过的和尚看见并恳求加花钱买下了它,因为一只爪子折断了,和尚便把它放在自己化缘的钵盂里带回暂时挂单寄住的寺庙,它当时虽然无知无识,但本能地因为被救而待在钵盂里,从此它就只把钵盂当家一般,和尚给它治伤、喂它吃食,它就会爬出来围着和尚绕圈子,睡觉时又爬回钵盂去,那和尚对待它也像宠溺一个小孩子一般,除去托钵化缘以外,也就由得它待在钵盂里。没多久它的伤完全好了,和尚要把它再放回当初的溪水里,它却死活不愿意,每回把它放走它都爬回来用嘴咬着和尚的衲衣一角,和尚最终拗不过,摇头笑道:“难道你我的因缘还未了么?命中注定今世我救你一回,想来我也是偿还了前世欠你的一因?到此还不愿散,莫非仍有缘故?” 小甲鱼其实听不懂这些,它只是不舍和尚与那个睡了好些日子的钵盂;和尚只好继续把它带在身边,而它的生命力似乎也比其他甲鱼更加顽强,只要每天有点饭食,能洗几回澡,就可以活得很好。和尚每日参经念佛,或者云游行路,甲鱼都跟随在身边。他念经,它就静静聆听,他到佛堂参拜,它也会从行囊里探出头来肃穆地仰望……和尚有时也被它的模样逗乐了,开玩笑冲它说,佛教有七宝,但我还有你这一宝,你这小王八,可是王八宝吧?和尚从此叫它王八宝,于是它便记住了,这是和尚给它取的名字。 不记得又过了几个寒暑,有一天,和尚一如往常带着趴在钵盂里的甲鱼行路,但走到一段山石溪边就把它放下了,然后跟它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可惜他大多不记得了,只有一些句子是念经的时候经常会提到的;八宝啊,须臾之间可生灭三千世界,一切皆是起心动念造作出的缘起……八宝啊,为师走后你可在此好好安住,身心安住才能生慧,才可明心见性……和尚说着说着,终于就乏了,歪在一边睡觉,也再没起来,据他睡觉前最后说的,他要去西天见佛祖了,王八宝觉得那必是真的,因为它看见和尚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在溪畔上空化作一道虹,连溪水里的鱼虾毛蟹都惊动了赶来张望,虹光直上云霄,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失,只遗下和尚的衲衣,随着溪流飘然而去……王八宝原本懵懂无明的心地,在看到那道虹光后也像雨过天晴的天地一样逐渐明朗起来,过去在它眼中混沌的事物也像擦去尘垢那样顿时看清了面目,还有许多它从前根本不会去想的事,也都自然在脑海里生出了形象……只是它也突然明白,和尚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把生前一辈子化缘用的钵盂留给了它,这个是它拥有的对和尚的唯一念想。 从此,它又像其他野生甲鱼一样在溪石间生活。只是,它的心性不再那么无明无知,望着两岸林叶的颜色它便知道四季轮回,听着林间走兽彼此呼应它便晓得它们的交谈,闲时对着日、月、星辰,它会默默念诵过去在和尚那里听熟了的经文,也许有许多错字、白字吧,但它把这视作是对和尚的追思和供养。只是,没有和尚给它喂素菜米饭了,它肚饿便在水中捕食鱼虾,吃肉以后它的个头就飞快地长大起来,但神奇的是那个钵盂也会随着它的身形越来越深长宽大,永远都能盛得下它的身躯,它觉得这是和尚还在冥冥之中继续庇护它呢。 又一些岁月过去了,一天它发现自己被日月照射的腹背软甲显现出金银颜色的纹理,又有一天开始,它能变化大小,然后慢慢琢磨着,甚至能幻化成人形,那套金银色的软外甲恰好变成身上衣服,就连模糊艰涩的口舌之间都渐渐平顺,能发出清楚的人类语言;于是它化成人时坐在溪水边,学人样装作垂钓或休闲,钵盂缩小回最初普通水碗的大小,渴了舀一遍水浇在身上,有时路过些人与非人,它也都随意地攀谈几句,请人家喝一碗水,日子倒是增添了不少兴味。 可是有一天,它偶然看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这一带山石草木之间徘徊,只见她年方二八且衣饰华丽,初看像是位人间的富家少妇,但细看时她的眼眶一圈黑气,唇内藏着獠牙,原来是个鬼女。看破她的真身后起初它也没在意,只是那鬼女总背负着一个花纹锦绣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可能是偷了人家的小孩?或者是一口大猪?反正它也没有管闲事的习性,看过几眼也就罢了。 那鬼女三年两月时常经过溪边,她那个口袋也始终背着,看着越来越鼓大。有一天黄昏,她又路过溪边,忽然停下来跟王八宝搭讪起来,不外是关于天气和附近山野地气的询问,王八宝也随口问她:“你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我走了好多地方收捡的艳骨。”鬼女神秘一笑如是答道。 “什么是艳骨?”王八宝更好奇道。 “你想看么?”鬼女卖个关子,“这可是人间最美的东西,轻易不能乱看的。” “人间最美?那怎么才能看到?”王八宝是个直肠子,它没想太多。 “至少得放在一个洁净的地方才能打开,你看这道路上都是泥土,石头上都是鸟屎……嗯,你那钵盂不错,我把它摊开在里面正好放得下。”鬼女指了指它身边的钵盂。 “也对,这钵盂干净。”王八宝甲鱼不疑有他,大方地把钵盂拿出来,鬼女把锦绣口袋从背上卸下,就往钵盂里一送,然后她自己也突然奋身往钵盂里一跳—— “然后呢?”我急了,“她往钵盂里一跳就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然后?”王八宝沮丧又失神地望天长叹一口气,“你眼下不也就在我的钵盂里么!” 燕窝清蒸鹌鹑羹、手剥鲜虾青蒜芯儿酿烧卖、绉纱鸡肉馄饨、紫苏糖果子糕……我每日变着花样做出汤水点心,在厨房其他人眼里我是刻意去讨好春阳,但我心里打定主意只是以此报答他从前的救命之恩吧。 自从在王八宝那里知道了关于这鬼妓院萼楼的来龙去脉,除了震惊之外,细想来心里也着实有说不清的五味杂陈;王八宝想拿回和尚留给它的钵盂,但钵盂已被鬼女,也就是开办这家萼楼的碧茏夫人所掌控,她夺取钵盂是专为她这好营生建设一爿稳妥的世外秘境用的。王八宝说,先前她不知走过多少各地州府村镇,寻访并收敛那些冤死、横死的年轻美貌女子尸骸,也就是所谓的艳骨。 因为这些女子都死前或遭受莫大冤屈、或横死不平,她们的魂魄深陷水火般的执着中,不得归去地府与轮回,因此成为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借助这些女子的怨愤冤屈,碧茏夫人便在这钵盂天地之中设下了怨魂结界,分别以四处最大的怨魂镇守;一如“风露人间”的风校书,她生前是英宗朝时身份高贵的正三品官家千金,因阉宦王振弄权,父亲在瓦剌入侵之时随帝亲征,后英宗皇帝被俘,王振被锤杀,她父亲作为从征文官也死于战乱之中,然而没想到的是,事后朝廷诛杀王振一党时,将她父亲也莫名其妙牵连进去,导致家族老少男子处斩的处斩,充军的充军,而近亲女眷悉数贬为官婢,也就是做了妓女。风娘当时年方二八还未出阁,正是青春自负的年纪,何况其容貌极美又富有书画文才,遭遇这样的家族巨变,她本想一根白绫吊死,却又被人拿住,之后不断反抗于是受尽多番污辱凌虐,最终被人关在黑屋里活活饿死了。因此,她的怨愤饿魂已然沦为饿鬼凶灵,在按捺着一股对世间富贵与男子都固执根深的仇恨,被碧茏夫人在一处乱坟岗找到尸骨后,甘心被其掌握以得到这报复的机会……所以我所见到的风娘总有一派清高孤傲,偏执于富贵风流画煮酒的奇特雅趣,勾引世间男人和一切金银富贵,原来也只为是填补她那吃不够的饿殍魂灵罢了。 王八宝还告诉我说,它先前一直被碧茏夫人的结界阻隔在钵盂之外不得其门而入,是因为四位怨魂的执念稳固,但近一年间,人世各处都不断发生刀兵祸害,一切预兆都显示即将天地变色、江山易主,不久后整个大世道都将涂炭一般完全乌黑颠倒了,所以这气运皲裂,人间千百万人的生死疲劳能传导至天上地下九万里,何况地面任何结界净土?因此趁着这里倾坼出缝隙,它才终于混在客人里溜进来的。 可我对王八宝谋划夺回钵盂的事还是很担心,毕竟萼楼上下有大大小小那么多恶鬼呢!提着一食盒点心,我又站在“雪鹓屿”对岸的廊庑下,想着这些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连绫雀什么时候抛来腰带桥也没注意到。 “嗨!小月,你发什么呆?”绫雀近来与我混熟了,又特别爱吃我做的小点心,每回接我都急不可待地要问:“今天又新做的什么好东西?你不知道,今日‘小雪’了,也是我们梅夫先生的死寿,方才正弹琴有些伤神呢。春阳少爷不在,据说是大阎魔天处有事召他回去了。” “校书今日死寿啊?”我背脊一凉,绫雀晓得我对萼楼的内情有些了解,说话也就不避讳那么多,但乍一听到这个我还是有些胆颤,所谓的死寿,也就是她们为人时去世的忌日,萼楼的女鬼们有讲究的话,都把这日像阳间人过生辰那样隆重祭奠自己一番的,只是……像郑梅夫这样怨愤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然想起的都是生前不平和冤屈,就根本不是什么好开心的事。 果然,“雪鹓屿”的梅林里,郑梅夫校书一如平素般穿着那袭斑斑血迹的衣裙坐在琴案边失魂落魄的模样,四周梅树都枝桠花朵零落满地,也不知是她懊恼自己掰扯掉的还是催动阴风吹散的。听说,她前生半世飘零,母亲是本朝礼部属下金陵教坊司艺伎,不知与什么人契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详,她只能继续随母为乐籍伶人。从小其母一边亲自教授她琴歌书艺,一边却又告引她看懂勾栏坎坷,不要趋利逐势、不学以色媚人,只愿日后求一有心人能帮忙脱籍婚嫁才是最好了结出路。然而世事总与愿违,郑梅夫十三四岁便出落得姿容出众且歌艺非凡,无论杂剧小令或古今乐府词都能唱出独特韵味,一时止不住便声名四播了。连当时的教坊大总管都亲自为她起艺名梅枝秀,是寄望她的歌艺继续精进,有一天能与前代名伶顺时秀和珠帘秀她们比肩……由此慕名来寻梅枝秀的王侯子弟、士人清流日渐增多,她的缠头身价也随之高涨,到十七八岁时听歌一曲甚至要价在数十两金以上。可她心里惦念着寻一位真心郎君以求带着母亲脱离乐籍,便选中一位家道殷实的青年儒士,初时二人山盟海誓,她是乐籍出身不能为士人正妻,那儒士还信誓旦旦说日后必不娶妻,可不到两年那人又反悔,以梅枝秀无所出为由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正房,可这还未完,婚后才晓得那位正房性妒有心机,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出家门,梅枝秀带着母亲无处可去,一边嗟叹男子薄幸一边又只得回到教坊司。还好她年纪尚在妙龄,因此身价仍在,只是遭遇变故后人的心气已经灰了大半,性情变得愈加冷僻起来。后又因数次拒绝一位六十岁老亲王的邀约,引致那老亲王恼羞成怒,动用势力手段不许她再在公开饮宴雅集地方表演,还派人诬陷她母亲盗窃,受到手指插针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为救母亲只得接受老亲王的深重羞辱,即当众脱去簪环外衣,只穿贴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负一大束荆棘条跪爬到老亲王的脚边恳求赎罪才罢。这事过后,她母亲气郁成病缠绵病榻,她的声誉身价受创生计开始每况愈下,追捧她的男人更只剩寻花买肉之流……到这,梅枝秀作为伶人的前程已成破败定局,再无翻身之日。翌年初冬时节,她与病情稍有起色的母亲乘车到郊外散心,不曾想又冤家路窄碰上那位老亲王率家人族丁出行,当时他那府上的前任老管家刚去世,家里只遗下一痴呆儿子,已四十余岁还未有婚娶,老亲王一时不知是出于凭吊故人还是看到梅枝秀想起过往的事余怒未消,就派人唤梅枝秀来到跟前,提出要拿银钱将她赎身然后嫁给管家的痴呆儿子,好替管家延续家族血脉香火。梅枝秀当场跪下回绝,那老亲王却驳斥梅枝秀说,她一介艺伎可以作为自己管家儿媳已是意外恩典,坚决不会收回成命,她的母亲在旁也苦苦请求老亲王改变心意,一再被拒后,竟情急冲到他的马车驾下,骤然惊动了拉车的高头大马,两匹马当场跷起马蹄便将她母亲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亲罹难,奋不顾身就扑上去想救出她来,哪晓得连自己也被马蹄踢中倒下,等车夫拉紧缰绳控制住两匹躁狂的大马,她二人已经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亲临死前拉住她的手,连句话也说不出,很快就咽了气。而梅枝秀当时还活着,只是胸腹肋骨几乎都被踩断了,药石无用,之后极苦痛地捱了数天,到“小雪”那天夜里才断气,死时双目圆睁绝不瞑目。那老亲王目睹这样惨烈的变故,良心过意不去自然是出资分别厚葬了她们,还请来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坟前点燃香火都会无故熄灭,传说是死人心怀怨愤深重,所以绝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亲王更是经常在睡梦中见到她一身血衣化作厉鬼的模样来讨命。最后无法,只得请来会法术的道士,将梅枝秀的尸骨和魂魄都镇梏在一个陶坛内,以符咒封存好后重新安葬于地底……少说也有数十年吧,老亲王作古已久,碧茏夫人才寻到她的陶坛,把她释放出来,既然错过轮回又无处可去,她只得依从碧茏夫人留在这萼楼。 “先生,小月姑娘送点心来了。”绫雀小心翼翼地向郑梅夫禀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4章 血衣梅(5) “哦……拿到屋里去吧,春阳少爷这时不在。”郑梅夫幽幽叹了一口气,似乎渐渐从往事里抽离回来,她的话语温柔美妙,待人接物又十分和顺周到,让人见着就觉得心里绵绵密密化不开,实在想不到她命运多舛到如此地步,想起俗话说的“造化弄人”,便是她这样的吧?相比起来,我和小琥逃离江都城至今,都还能吃能睡地活着,已是万幸了。 “先生不如也回屋吧,‘月船仙’的修明、夷光二位送来那样有意思的贺仪您也不去瞧瞧?是活骷髅戏匣子呢!据说会演《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和《单刀会》等好几本,我去烹一壶露茶,您再尝尝小月姑娘的点心。”绫雀故意说些别的引郑梅夫高兴,半催半促就把她拉进屋去,绫莺在里面果然正摆弄那骷髅戏匣子,原来是一个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子,将一面打开就是个舞台,有几个约半截手臂那么小的活骷髅忙忙碌碌地打点戏台、敲锣试鼓点,另还有好些个各穿上生、旦、净、末、丑的戏袍蹲在箱子的隔面里,脸上或粘或画好妆,貌似准备开场了。 “既然这么热闹,小月姑娘也留下看会子戏吧。”我正看那骷髅戏台子有趣,不知待会唱得什么样,郑梅夫这么一说,我巴不得赶紧答应了。等郑梅夫坐好又摆妥茶水点心,小骷髅把锣钹一敲正式开始―― 一个嘴上粘着胡子的骷髅装作老头的样子走出来,尖细的声音念白道:“老汉来到这长街市,替三个孩儿买些纸笔。走得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 原来这演的就是三勘蝴蝶梦,讲包龙图为民伸冤、救孝子的故事,我等着看是哪个小骷髅演大清官包拯,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听得窗户外间隐隐传来雷声,似乎是要下雨了吧,我没在意。 后来妆成正旦的骷髅上来唱:“苦孜孜,泪丝丝,这场灾祸从天至,把俺横拖倒拽怎推辞!” 我心里一紧,一边拿眼偷看郑梅夫,这么惨兮兮的剧情她看下去会不会又触景生情?还好她这会面无表情,继续看下去,本该是王婆婆跟儿子对话,却忽然一声马嘶,有个骷髅坐在一辆由木棍、竹节拼的马拉的车慢悠悠出来,颐指气使地指着地上站的两个骷髅:“梅枝秀,孤王赏你一件好事罢,先拿一千两金与你赎身,然后你便嫁给我那去世老仆人的儿子为妻如何?” “啊?这、这如何是好?……请王爷开恩哪!”饰旦的骷髅吓得以袖遮面,随即立刻匍匐在地,“这断乎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你一介教坊司艺伎,嫁与我管家为儿媳,还能辱没了你?他虽然有些愚痴,但好歹还是殷实正道的子弟,门户而言你是高攀,何况再复多言?敢不怕治罪于你?”那骷髅更声色俱厉,我看得惊呆了,再看郑梅夫,只见她手中紧紧攥得青筋暴突,死死盯着戏台上,正旦旁边那个净角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上一副老旦的抹额和发髻,见正旦哀求一阵都不得获释,便一头冲到马车下,那竹节马挺身而起一声马嘶,前蹄落地顿时把老旦踏在地上! “咣当”,桌上的茶壶被吓懵了的绫莺碰倒滚落,我吓得望向她,她则一脸惨白看着郑梅夫,那郑梅夫的双手的骨节被她自己扼得“咯咯”作响,但她没有发作,我们都不敢做声。 “娘亲啊!”正旦展开双臂扑到老旦身上,随即又被竹节马踢翻,两人滚在地上徒劳无助地四处伸手惨叫着“救命”,其他妆成跟班模样的骷髅这才上去拉马和救人,马车上的骷髅伸长脖子问:“都死了?”一个跟班答:“还没、还没,只是老的满口血水噎着一口气没上来。”“罢罢!带去找个郎中医治医治罢了……”一个跟班过来拉着车走了,幕后场景布陡然变成全黑,一个穿着血痕白衣的骷髅鬼旦从半空吊下来,幽幽地唱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黄泉路,该寻着仇人的头颅点盏灯才好照路走。”最后一句唱得一字一顿,我听得背脊恶寒,接着又凭空落下指头大的一盏灯火,骷髅旦神往地问道:“那是什么?”空中有个声音:“是你心中的仇恨燃起的心火。”骷髅旦困惑道:“这心火可照路?这、这是去往何处?”那声音又道:“去的是你心里想的去处。” 一点心火在前面浮动着飘,骷髅旦随着后面走,背景布幕慢慢拖着换作一道桥,桥下画着滔滔血河,有人畜的手足伸上来,像是希求救命;又走入一座城门,这时奔出一个拿大耙子的骷髅鬼卒,冲骷髅旦粗声粗气道:“这里是转轮王殿,枉死鬼不得入内。”那骷髅旦似乎被吓了一跳,“扑通”跌坐在地,“这里莫非是幽冥的地界?”“去、去、去!最不愿与尔等枉死之鬼说话,净是脑路不分明,不是只记得前世仇怨,就是不晓得眼前身后,一些儿没条理。再告诉你一遍,此地乃幽冥转轮王殿,正东来路便是五浊世间,你从哪来便回哪去罢。”那鬼卒一径驱赶,骷髅旦惊慌失措,幸好城门里又走出一鬼卒,“且慢!转轮圣王有旨,叫殿外这孤魂进去。” “轰隆隆”,屋外的闷雷声比先前更响烈,戏台上的情节也愈演到紧凑处,只见一个头上插着王帽的骷髅端坐当中,下面两个公差模样的押着个鬼跪在那里,骷髅旦走入,一眼看见那跪地的便失色尖声道:“你个杀人贼!我上天下地寻你,竟冤家路窄在这里见面。”“呔!小鬼,大殿之上休得造次!”解她进来的鬼卒厉声呵斥。 “到这幽冥阴司,不论你生是国戚皇亲,还是龙孙帝子,也要承因受果,不是现世现报,就得来生后报,天网恢恢,绝不疏漏。”那戴王帽的按着鼓点念白,我才惊觉这还是在演戏。 “想我这草木之人,活生半世只挣得个落叶入红尘,随波逐流去的命,不想这阴曹地狱里还有不分贵贱,报应不爽的说法么,那我的冤屈能够了断?”骷髅旦抽泣跪下道。 这时跪着的骷髅突然跳起来喊道:“既是我欠下她一段杀人公事,你说如何偿了便是!哪怕刀剐头皮、刷刨背肉也罢,快快完事我好干干净净投胎!” “你倒爽快。”戴王帽的骷髅威严一肃,“念这二人的善恶因果薄来!” 一个演判官模样的骷髅立刻从后台钻出来呈上一本薄子,翻了几页就清了清嗓子道:“伶人梅枝秀,今世横死某王马蹄之下,实为了却三世前公案;其三世前本为江南士族子弟,娶侯门女为妻,因婚后无所出故暗侮欺凌,且性情耽于声色淫乐,终日广与乐籍为伍而弃绝仕途,侯门女妻则终生笃信释家虔诚但被其夫虐至抑郁成病身亡,死前生起大嗔心念,愿后世亲自报应一命,只是梅枝秀前世仍有福报余庆,故二人际遇安排今生,梅枝秀转投女身,福消是为伶人下贱,果报如前已毕,侯门女与梅枝秀前缘了断,下世可各行各路不再纠缠……”那骷髅判官还在一板一眼地读着,一个茶壶就飞到戏台上陡然将它砸个正着,发出“呀”的尖叫弹到幕布上,我这才惊觉身周阴寒骤起,转向郑梅夫,她那原本妆容分明的人样已变成灰白狰狞的鬼脸,咬牙切齿恨声说道:“谁……胡编谁的因果?”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5章 血衣梅(6) 绫莺吓得赶紧站出来挡在她面前,“校书不要动气,我这就去把匣子扔掉!” 绫雀也想拉住她,“是啊,是啊,绫莺去扔掉就是了……碧茏夫人千万叮嘱您不要动气的,咱去告诉她,‘月船仙’送来什么劳什子!” 屋里的灯烛全部变作荧荧的绿光,我害怕得夺门就想逃,郑梅夫一扬起手,门窗全部“啪啪”合上,耳畔听见她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我……”我扑在门上,不敢回头看她,嘴皮抖得不能自抑,“没、没想做什、什么……” “啊呀呀呀!”匣子里的骷髅也吓得抱作一团在那发抖,我若不是已经害怕到极点,就定会被它们的样子逗笑。郑梅夫站在那里好半晌没有声音,我憋不住了悄悄回头去看她,只见她立在那里,一双深凹的眼眶竟流下两行红黑色,莫不是血泪吧?绫莺和绫雀也站在那吓傻了。 “轰隆”,屋顶上传下一声暴雷,将屋内的鬼火也炸得熄灭,眼前一黑再出现大片刺目白光,我下意识觉得屋顶被炸开了,立刻抱头蹲下身子,果然一阵“哗啦啦”砖瓦碎裂,但无一落在我身上,反倒是一股邪风从地卷起,把我连人带身边门板都掀翻过去。 “砰”的一下,我仰躺在屋外的地面上,还好脑袋没撞到,只是肩膀摔得生疼,为免被继续倒下的东西砸到,我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往空地上跑,只听身后绫雀惊呼道:“先生,看!那天上是什么?” 我回头望时,眼前的房屋就像刚被龙卷风扫过一般,连屋瓦带墙壁竟都已被掀去好大一片,露出仍站在屋中间的郑梅夫、绫莺、绫雀她们三个,不远处那个骷髅戏匣子已经碎裂成一地杂渣滓,而在她们上方七八丈高远的半空,一片光云如同无声绽开的烟花,迅速扩展至四面八方而去,郑梅夫的长发与一身带血衣袂在风中飘散开来,她抬头眺望,好似终于明了什么,“原来是你在作祟……是你一直不肯放过我!” 光云凝结得更亮,当中团聚厚重后光泽如擦光的镜面,接着镜面上显出一张怒目圆瞪的男人面目,他朝着地上张口便吐出一道闪电:“梅枝秀,幽冥阴司早有定夺你之前命因果,你却不服,仍要追赴人间伤我再投生人世时为人的性命,致我沦为枉死魂魄,这怨仇该如何了断?” “砰”,闪电打在残墙乱柱上,激起木屑和瓦砾飞溅,绫莺和绫雀尖叫着拥护郑梅夫也往空地这边躲闪跑来。我的脑子好半晌才转过来:那光云里的就是郑梅夫的仇人?那个王爷?……诶,他不是找人把梅枝秀的魂魄镇压在陶坛里了么? 怎么还有梅枝秀把他再投胎转世做的人给杀了的后续?骷髅戏匣子也不是“月船仙”送来的,而是他的鬼魂纠缠变化来的?莫非戏匣子里演的是真事?转轮王判那王爷再去投胎,然而梅枝秀的仇怨不解,再去把他杀死了,再然后两人都成为枉死鬼继续互相追讨仇恨么?不行、不行,细想之下又成浆糊了! 猛然绫雀一把按低我的头将我拽得一个踉跄,弯身在地,“小月,快逃啊!”顺着她的话,森冷的利刃白光在我头上几乎挨着发梢划过,我连忙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一起往梅林里跑,“绫、绫雀,怎办……快去告诉碧茏夫人吧?或、或者如何去找春阳回来?” “我试试!”绫雀一边答应一边将腰间缎带抛向高处,那白蛇似的长练朝前方飞延出数丈,就碰到无形障碍立刻反弹回来,绫雀绝望道:“这里已经被禁锢了!” “怎办?”我心头急切笼罩更盛的不安,再看郑梅夫,她正推开身边的绫莺,一袭白地血衣如鬼域罗刹女般的身影在烟尘动荡的白光里展起双臂,飞扬而上的波涛黑发升起刺目青火,只听绫莺爆发出骇极的呼喊:“先生——” “梅枝秀!此番必要你魂飞魄散!”震耳欲聋的咒骂伴随硬雷劈帛的电闪喷涌直下,连同光云都爆发开来,一瞬间整座“雪鹓屿”都湮没在这雷霆攻击里,眼看就被化解至无形! 绫雀与我相互挽着对方的臂膀,在造成冲击的白光来时都本能地抱头蜷缩在一起,我俩都以为今番是必死无疑了,可四周如白昼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我却并没如预期那样被抛到半空,一切仿佛刹时间都跟停滞住一样那么静寂,“诶……怎么回事?”我抬起一点眼偷望,“雪鹓屿”一片白茫茫的情景并没有变,除了倒塌的房屋和东斜西歪的梅树,以及悬在半空中一段奇特不动的绸缎色云片,此外就只剩下郑梅夫一人孑然独立在那儿,像是被抽走魂灵的木头人,风吹动她零散的发和衣襟,一长截撕碎的白绦“咻”地顺势飞去。我的目光不由得随白绦转向更远处,那里有一丈混沌色慢慢显现成无形的门扇,从中走出一个人来,白绦恰好被他手中接住,但他的嘴角也只是微微牵动一下,没有过多流露,我讷讷道:“春阳?” 春阳仍是衣着那身云芝纹的白鹤氅,淡漠疏离的神情,手里捻着那白绦走来时,抬起目光看那天空中的怪色云片,我似乎听到他嘀咕一句:“结界还是裂开了啊。” 那边地上的绫莺还未明白发生事,急切站起身去拉郑梅夫,“先生、先生?”见她没任何反应,转而向春阳,“春阳少爷,校书她受伤了么?方才来了个大怨魂……” “好了、好了,春阳少爷回来就没事了!”绫雀这时搀我一道起身,可我看春阳的模样,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走近些看郑梅夫,她还是一动不动,双眸蒙上了一层白翳,一丝流动的光彩都没有了。绫莺还在试图叫醒她,春阳忽然有点不耐烦地一摆手,“不必喊了。” 他这样说时,凭空间碧茏夫人的身影也出现在他身边,她眼望着那高处,口吻无奈道:“想不到她固执着的妄念竟在自己死寿之日发作到如此地步!” “她的妄念?”我和绫雀面面相觑,还有些懵懂,春阳低头看手里的白绦,碧茏夫人则轻叹一口气:“这结界一角崩坏了,可惜……也是命中注定吧,偏偏就是弟弟你不在的这会儿,不消那老鳖动手,她自己就先将这里断送了。” 春阳将手摊开,白绦轻轻飞起,在离开他的掌上之际便化作灰烬消逝而去,“若无贪恋六尘境界的虚妄之心,又如何会有这天上地下?”春阳如是说。 末后,我才知道“雪鹓屿”所发生的一切,是梅枝秀由始至终一直都沉浸在她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无法自拔,其实在她的黄泉路上,并无阴司转轮王的生死善恶判断,就连那老王爷死后再投胎被她所杀也不过是她自己深陷仇恨中想象出来的,骷髅戏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包括连我肉眼都能看到的光云和那张男人面目,全部来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显现,就如她身上那袭从未脱下过的血衣,在死寿这一天,她魂灵的怨愤又将自己所有深重的不甘和痛楚都重复一遍罢了,怨愤一时发泄尽去,以她镇守的结界一角也就崩坏掉了。 误打误撞倒帮助了王八宝,他一直在寻机会要将萼楼的四角结界逐一破坏好夺回钵盂的,这下总算找到出口了。但他又对我说因梅枝秀想起过去,常听老和尚念诵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从前诸多不解,现在思想来,果真所有物相、心相都是不该执着的啊!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6章 昆仑觞(1) 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旁边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陡然冲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登时四溢开来。 “风露人间”的雅兴,经常是让人费解思量的;这几日入冬时节了,便常有传话说些古怪的菜名来叫做好呈上,可听着总叫人一头雾水,比如什么天竺酥酡、梅花汤饼、百合面、煨金煮玉……叫人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可再询问详细,原来那天竺酥酡,是指的红烧萝卜;梅花汤饼,则要用初开白梅花与檀香末煮水,然后和面压出馄饨皮,却并不包馅儿,只把薄皮又用梅花印模子印刻出花片形象,最后以清鸡汤煮熟,青瓷大海碗盛放,那飞薄半透的梅花片随清汤漂浮,据说真有几分梅花韵味;还有那百合面,是用干百合捣碎筛细,和面及蜂蜜、猪油,做出小饼油炸或上竹笼蒸,有咸有甜的小点,用以佐酒助茶;还有那煨金煮玉,其实不过是用上好的鲜冬笋块,调糖咸味并拖面,煎炸成口感甘脆的金黄色,然后再用青笋煮米粥,两种笋相互佐食,也就算是什么煨金煮玉了。 “那些菜饭说来其实也简单,就是读书人的风流竟都如此刁钻么?”赵不二一边炸笋一边忍不住发牢骚。 我其实过去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早看惯这些繁琐做事了,在一边准备小菜,听到他的话只是笑笑。旁边的乌糍姐就道:“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小月要做多少样这些小菜?还不到‘立冬’,就传话说要吃各色齑汁,什么齑汁呢?脆红藕齑,嫩藕切小然后用花汁染红,再浇上盐、醋、芹根,还有忘忧齑,用萱草加油酱什么的,冬天没有萱草啦?那就勉强用干的黄花菜代替呗!啧啧,磨人。” 我择好六色齑,再挑六样火腿做的羹、烧卖、卷子等,盛好一摞食盒,便提着送去“风露人间”。 庭院里的花草树叶已经落尽了,但廊庑小路两边的枯枝上,却都用彩纸折出红花、紫花贴上,靡费地将一段段绿绸、红绡剪裁后,裹束在树身,并挂上一盏、二盏的琉璃风灯,将枯木装点得比原先还要精彩。 可这寒冬夜里,依旧是滴水成冰的孤清气息,我呵出白气,冷得脖子拼命想往衣领里缩,前些日“雪鹓屿”发生变故,那里的鬼校书郑梅夫因为生前冤屈难忘,导致死后执念发作而魂魄失守,使得萼楼主人碧茏夫人苦心经营出来的怨魂结界崩破一角,现在碧茏夫人暂且把那里关闭了,郑梅夫魂躯也葬藏在“雪鹓屿”内,可这事算告一段落后,王八宝和春阳却也失了踪迹,好些时候没见。 “溪源新腊后,见数朵江梅,剪裁初就。晕酥砌玉芳英嫩,故把春心轻漏……” 走近“风露人间”,已听到有男子弹琴唱歌的声音,这几夜接待的都是一位京城来的年轻贵公子,据说是极其飘逸倜傥的人物,只是因为世道倾坼的变故,性情十分沮丧消极,身携金银财宝无数,一味散漫花费,夜夜笙歌酗酒无度,丫鬟们都议论他是大有醉死南乡不回还的势头。 敞轩下,几位身穿雪色长衣的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里间两大口紫铜炭火映照的云母屏风下,风校书与一位披衣散发的男子相偎在床榻上调琴,我觑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把食盒交给小玉香:“还要吃什么吗?” 小玉香努努嘴小声道:“有啊,小菜小点吃腻了,让明夜里准备一只整乳猪和小羊羔,要在这里架炉子自己烤着吃。” 我奇道:“不怕油烟气熏燎了屋子?” “三千两银子扔下了呢,还不是要什么就是什么了,大不了把屋子陈设都换一遍新的。”小玉香满不在意,拿着食盒去了,我刚抬脚要走,忽听得那公子大声问道:“这位姮娥为何不把手露出来?” 我转眼望去,原来是一位舞女向他奉酒,双手却仍拖着长袖,这时正要躬身退开的,被他的话说得一愣,却站那并不动。公子端着酒杯眯缝眼睛点她道:“留意你好几次了,传递东西或整理发鬓,都隔着衣袖,是手有伤疤么?” 那女子听说,赶紧应道:“因为从小不懂事,不慎被滚水烫坏留下难看伤疤,所以不敢显露。”她说时,旁边一个似乎是公子同行来的男子却过来拉她的衣服,“生得如此标志,手坏了堪可怜见,来给我看看……”这人还没说完,女子就猛地抽身后退两步,一瞬间我见她的脸上隐现恶意,心想这女鬼兴许是手上真有什么残疾,若这男人发现什么真相好歹,恐怕不好收场。 果真那男人还不依不饶地贴近过去,“乖乖,用冰蚕丝给你做一副手套戴着可好啊?” 我所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舞女的身后,她退时一边将双手藏于背后,并一边将长袖撩起,借着灯火半明,我依稀看到那袖笼内隐隐露出的是一双骷髅骨爪,恰巧这时小玉香回身把食盒交给我,我顾着看竟没接住,食盒“哗啦”跌落一地。 响声引得屋内人都一惊,目光齐齐投向我,我尴尬得满面通红,连忙赔几声不是,弯腰去捡食盒,不曾想那闹着要看手的男子,也把注意力转向我,走来盯着我问旁边:“这是哪里的丫头?怎么前几日没见过?” 有人告诉他:“这是厨房里做点心的帮厨丫头,不在‘风露人间’当差。” 我眼角瞥见那个骷髅手的舞姬趁机就溜走了,不禁松口气,捡好食盒起来又冲众人道一声歉要走,那男子喝得睡眼惺忪的,“你叫什么?” “我、我么?”我错愕,“小、小月。” “呵,萼楼果真名不虚传啊。”这人忽然长长感慨一句,他的年纪不大,一袭紫衣清俊模样,只是言状有些放浪轻狂,“一个帮厨丫头也生得如此水灵剔透,啧啧。”说着也就踱着步往里走回去了,我虽在萼楼日久,多少也见惯这场景,但还是臊得着急忙慌逃掉了。 出到花园路径里,吸几口冷风,定一定神。 突然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飘到我左近,“谢你了。” “哎!”我吓得差点大叫,待看清楚原来是方才那个舞姬,这么冷天她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质舞衣,眉间鬓角妆点着银色花钿,纤瘦肩膀和腰身盈盈弱弱,确实就显得那拖长的衣袖扎眼:“是你呀,哦不谢,不谢。”我摆摆手,找路就想走。 “你叫小月吧?我叫诗痕。”她又追问一句。 “尸……痕?”我立刻就想到她鬼怪的身份。 “是诗词的诗,”她莞尔一笑,我忽然觉得她并不那么可怕了。 “你别害怕,其实我曾见过你,那回我随‘月船仙’去地府,回来的时候正好在后门那儿看到你,当时你吓得小鸡儿似的,”她说到这似乎想到我当时的狼狈相,就忍不住以袖捂嘴“吃吃”笑起来,“总之方才谢谢你替我解围了,不然我都想干脆一口吃掉他算了。” “啊……吃、吃掉?”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漫不经意的样子,她却又一甩袖子,“说说罢了,他是竹公子的好友,现在竹公子又是风先生的心上人,我总不能扫了风先生的兴致。” “我、我得回厨房了。”我再不想跟她说话,低着头赶回厨房去了。 穿着湖蓝色夹袄,翘着牛皮小靴的露哥在厨房里正悠闲地坐着喝茶,见我回来便异常热情起身拉我的手,“小月你可回来了。” “啊?怎么?”露哥的笑容有时候叫我背脊生寒气。 “没什么,夫人专门让我过来交代一下,明晚春阳少爷回萼楼小住,都说你的手艺最得少爷赞许,就让你费心准备几样少爷平素爱吃的江都点心罢了。”露哥说着用手拍拍我肩膀,我点点头,“好,记下了。” 露哥走后,我对着锅台发了一会愣,直到乌糍姐叫我去院子里舂糯米粉,才醒悟过来,匆匆抱着糕粉盆出去,阿浊已经刷干净窠臼,因为我俩人都身矮力气小,每回舂米就必须我俩同时携力进行才可。 阿浊看我不怎么作声,试探地问:“萼楼是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诶?为什么?” “自从上回‘雪鹓屿’震塌后,有些姐姐的身体也开始不好了。”阿浊也很困惑的样子,“我这几天在花园子里看见不止一次,有几个姐姐身上的皮肉慢慢化掉,靠玉面丸只能补色,却不能补皮……” 我立刻想到方才见过的诗痕,莫非都是结界被破坏后造成的? “如果萼楼没了,大家又无处容身了。”阿浊若有所思地轻轻叹息。 “那、那你呢?”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一直以来知道萼楼里的女子几乎都是鬼怪,但对于脏兮兮被大家嫌弃的阿浊,她跟这里的姑娘是不太一样的。 “我?”阿浊难为情地搔搔后脑:“我是乌糍姐捡回来的啊。” “乌糍姐捡的你?”我十分意外,赶紧伸手拉住她的手掌捏了一下,“你是活人咯?” “我……”阿浊话还没说完,突然乌糍姐就在里面喊:“阿浊,去搬些大块的松柴进来!” “哎,来了。”阿浊答应着也就跑开了,我想到原来阿浊也是活人,竟多少在心里添加几分人间温暖似的感觉,给自己鼓一鼓劲,不懈怠好好努力干活吧。 丹桂花糕和红糖水团,是萼楼在秋冬时节里常备的点心,我另外用新买回来的甜橙子挖空,里面酿入打发的冰糖鸽蛋浆,入锅蒸成鸽蛋羹盏,又用蜂蜜、香油掺和筛细的糯米粉,包入芝麻松仁或枣泥馅儿,揉棋子大,炸熟后浸红绿丝的稀麦芽糖里,四样甜点心就做好了。 另外再做一道咸的绣球燕窝汤,是用剁细肉糜搅豆粉、花椒末、蛋清,挤成丸子,然后清肉汤炖燕窝,待好时将丸子汆熟落入进去,再点几颗葱花和炸黄的干贝丝即可。还有一道叫素黄雀的小菜,是用软腐皮包裹笋尖、香菇、鱼泥,然后用葱段捆住造成大致小鸟儿模样,然后油炸金黄,点上两颗芝麻当小眼睛,也就是了。 还有碧茏夫人要吃的鹿蹄筋乌鸡汤,装好两大提盒,看看外面,居然纷纷扬扬就飘下小雪来。 乌糍姐提醒道:“你拿东西没法打伞或者提灯,让九妹跟你去吧?” 九妹是新来不久的帮厨丫头,跟我年纪一般大,但性格活泼、眼明口快,在旁边一听说要跟我一起送东西去鸳鸯馆,立刻蹦起来,“我去点灯笼,小月你等着。” 萧厉的北风交缠驱逐,蒲公英绒儿般的雪把树上的假花都打湿了,我小心翼翼走路,生怕脚下打滑会侧翻手里的食物。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忽听到一个男声哼唱,定睛一看前面廊庑拐弯处,有小厮提着盏精美宫灯引路,一位身披紫金毛裘的男子正从那边走来。我起初没在意,两相正好迎面而过,我低头让路,对方却突然停住,“诶?这不是小月姑娘?” “哎?”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昨夜在“风露人间”险些发现诗痕骨手的那个男人。 “呵,在下封离梧,唐突佳人了。”这男人冲我作揖道。 “啊?封、封公子……”我也连忙屈一屈膝,但手里提着东西没法行礼,只得告一声罪。 “小月姑娘这是去哪儿?”封离梧没有让我走的意思。 “去鸳鸯馆,给碧茏夫人送夜宵,若没什么事,我先去了。”我这样说时已抬脚就走,却没想到封离梧突然伸手牵住我的衣袖,“小月姑娘。” “哎?”我一惊,差点手里提盒也松脱了,将身体侧一下挣开他的手,“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 “姑娘别误会,在下并非歹人,”封离梧好像被我退避的样子弄得很意外,“只是身处这软草香媚之地,却得见姑娘这般冬夕晓月的人物,在下不由仰慕……” “诶?封公子,您这是仰慕谁来?”一个爽朗的声音突然打断封离梧的话,竟是碧茏夫人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七八步开外那里看着我们笑,露哥与侍女在前各提一盏琉璃灯,照着她一身珠光宝气。 封离梧有点讶异道:“我看这萼楼雪夜好景,便想踏雪寻觅可有梅香的。” “呵,封公子好雅兴,不知可寻着没?”碧茏夫人说时却拿眼光瞟我。 “自然是寻到了,夫人这真有清净小梅花呢。”封离梧笑着冲她作一揖。 “露哥,让人去把我窖藏的好醪酒热几壶送到‘风露人间’,想来是竹公子和封公子喝得还不够。”碧茏夫人说完,又淡淡吩咐我道:“小月,把点心送到鸳鸯馆,记得往炭火里加几星香。”说完,就要引着封离梧回“风露人间”去,那封离梧看我一眼,也就不多说什么,随之走了。 我暗暗松下好大一口气,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去,才低声催促九妹:“咱快走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一路上,九妹小声问道:“小月,刚才那个封公子说的什么梅花什么香,是甚意思话?莫非看上你了?” 我红了脸:“瞎说什么呢,‘拜把子的梅香,都是奴才’,那有钱人公子拿咱们说笑的。” 鸳鸯馆里安静悄悄的,只有负责看门传递的阿鱼在正房的门帘外走来走去,见我来了忽然使劲摆手,我凑近过去,“怎么了?” 阿鱼做个噤声的手势,极其小声道:“春阳少爷在里面呢。”然后看我拿的食盒,又连连摆手,“你送进去吧,我怕。” “怕什么?”九妹问。 我没作声,以春阳的为人和身份,在阿鱼她们眼中也许是比较可怕的。 让九妹和阿鱼待在外面,我独自提盒进到屋里,正房的外间没人,只有那只熏笼焚着氤氲的袅袅香气。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设出来,左厢横陈的刺绣牡丹百鸟丝绸屏风隔断里,那斜榻上依稀歪着一个人影,像是睡着了,我不敢惊动,按碧茏夫人的话,从香盒里拿出几星香投入炭火中,就抽身出来。 眼看这夜雪飘飘扬扬,已经越下越大;我冷得直打哆嗦,催着九妹一起快走,可不想到半路又撞上“风露人间”来的小厮,是我刚来萼楼时候就认识的软药,只因他为人轻佻,我素不结交。 “小月,正好你在这里,我就不必去厨房那脏地儿了。”软药特别有干净的习性,他以往去厨房都怕踩那地上会脏污鞋底,更别说闻到那里的油烟气。 “你找我?”我奇道。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7章 昆仑觞(2) “今夜烤小羊肉喝酒呢,封公子总说惦记你的手艺,想叫你去当场做几样小菜。”软药说着就指着我的脸窃笑,“你看你那头发,跟鸡窝似的,快回去换身好点的衣裳来,我可不等你。”说完他就跑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会真惹上什么麻烦吧? 九妹见我不动:“小月,你愣着干吗呢?按他说的去换衣裳吗?我替你回去跟乌糍姐说好了。” “哼!不换!”我赌气跺脚,把食盒什么的交给九妹,“我去去就回。” “风露人间”的台阶下,果真生起明火架大锅在煮羊大骨和杂碎的汤,敞轩前用铁钎子叉着整只小羊、小猪在烧烤,小厮在负责割肉,一时热香四溢。 “那昆山石外观不甚雅致,但冬日里种些水仙在石下倒是可看的。”封离梧的声音传来,“你这‘风露人间’在冬天里也只能是个‘凋零人间’了,倒不如把那些光秃的树拔掉,重新种些栝子松,但又不能对偶种,显得呆气……” “呵,离梧在山石方面略有研究,堪可听取。”另一个男声道,想是那位竹公子。 小玉香把我引上台阶,“小月姑娘来了。” “呵正好,竹公子方才不是想吃北方的面食泡羊汤么,小月在这里新鲜做来,省得在厨房做了端来却都凉的。”碧茏夫人随口道。 “是,公子想吃什么样面食?”我恭谨答问。 “咦?‘何如买个胡饼药杀著’?小月姑娘还会做北食?”封离梧露出惊叹神情。 “曾学过的……”我只得道。 “离梧这话我就不懂了,竹公子给妾解释下?”风校书身穿银白丝绸的身子倒在竹公子怀里。 那竹公子笑,“离梧这是说的《鸡肋篇》,宋时南人罕作面食,有戏语云:孩儿先自睡不稳,更将擀面杖拄门,何如买个胡饼药杀著!盖讥不北食也。甚至当年金人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了如山的粟米,宋军多湖广江浙人,因不能食粟,竟日有饿死者。” “那不知,是宁愿饿死也不吃北食,还是脾胃娇弱消化不得北食呢?”风校书嘴角泛起笑,“竹公子生得像南人却能北食,难怪文武双全呀?” “风娘身材高挑,却也像北人呢。”封离梧接了一句,又冲我问:“你会做什么?” “回公子话,会做馒头、扁食角儿、卤面、烧卖……”我一边想一边数着,那封离梧早就兴奋得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真的?那快做来!” “吓!”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收回来,“我、我这就去做。”转身已经满面通红,强打精神唤:“小玉香,帮我去找家伙什儿……”就脚底抹油躲开了。 烧卖做时需要剁馅儿,我把半肥瘦猪肉手打成不太细腻的肉泥,再加入菇丁和浸泡过的糯米,揉在一起呈胶质感觉,便包入事先擀好的面皮里,捏起不封口,只是按出花边皱褶,大约就是北方所谓的三鲜烧卖了;而扁食角儿则是包的剁羊肉馅儿,当中掺入葱花,煮好后加入锅里热滚滚的羊肉汤,撒花椒和胡椒面儿、生蒜苗碎碎即可,据说他们煮的羊汤,讲究的还要是所谓“捶羖”,也就是阉割掉的公羊,取羊油满厚、羊肉香浓吧。 封离梧看着我和面做切面:“前两日吃的什么火猪肉,听说是你们这儿上好的腊物,用冬至后杀的肥猪,趁热砍下肩腿,然后炒盐抹……究竟我却不记得许多,只记得最末用竹枝熏烟,便可不生虫,放置一年以上才可……” “三年以上才好。”我嘀咕了一句。 “咳咳咳……”忽然听得里面竹公子一阵嗽声,碧茏夫人摇着骰子,“竹公子,这关键时候怎么就装咳嗽呢?到底是几啊?” 风校书就反驳道:“竹公子这两日是真病了,总没睡好过。” 碧茏夫人就关切地道:“那少喝两杯吧,要不捣点梨汁搅在热酒里?” “万万不可,《琐碎录》里说的冬月勿以梨搅热酒,会令人头旋。”封离梧说到这,话锋一转,“况且有风娘的照顾,长君不吃药也就慢慢好了,哪像我,没个人疼……” 我专心快速地切好面条下在锅里,盛到碗里便浇上羊骨髓的卤和素酸汤呈上去,对封离梧尽可能敬而远之,不想在这时突然出了乱子,假山下面有人突然高喊:“有人偷肉吃!快,拿住他……别跑!” “诶?”我听得一愣,这时碧茏夫人吩咐,“露哥,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咕咚”一声水响,好像有重物落水,众人都微微变色,就听有人喊:“他跳进水池子里不见了!” 露哥的神情顿时异样起来,立刻奔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小厮回道:“刚跑出个人来,撞倒烤羊的架子扯一条腿子就跑,一转身跳进水池里就不见了!” “胡说!池子顶多一尺深,一个人怎么能不见了?”露哥一迭声急步去察看了。 “咳咳咳……”竹公子又是一阵咳,风娘连忙给他拍背,一边就朝碧茏夫人抱怨,“这些人是白吃饭的么?看公子受惊不适了,怎能就有杂碎混进来偷肉吃的?” 我见碧茏夫人的目光掠过一丝寒霜,但随即就漾出笑颜,“风娘真是对竹公子用情至深了,竟舍不得公子受半点委屈。” “哎,夫人这话是取笑风儿了。”竹公子摆手,顺势把风校书拥入怀中,“我与她之间,自然是互相都舍不得的……” 我如芒在背,那些话再听不下去了,拿眼偷看旁边,好些人都去台阶上举灯张望,我便也装作去看的样子,把脚挪到敞轩外,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念头,刚才偷肉吃的会不会是消失数日的王八宝呢? 有人拉我衣袖,“小月?” “嗯?”我回头看时,是诗痕。 “我那出了点事……”她很焦急的样子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但我不敢去碰她的手,怕摸到骨头。 她就拉着我往一边人多的地方去,并附在我的耳畔,“刚才闹事的你知道是谁吗?” “诶?你知道是谁?”我心头一震,“这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么?” “嗯,你来。”诗痕点头,拉着我下台阶往园子走,“你看见就知道了。” 我心下诧异,如果真是王八宝的话,莫非诗痕也与他相识? 我俩没带灯也没走回廊,诗痕路熟,由她带我绕好几弯小径走,“这有假山,别撞到头……这转弯了。” 我在露天寒风里冻得全身发抖,“还有多远啊?到底去哪儿?” “就快到了,那边的大槐树就是。”诗痕走着走着,猛地收住脚,“诶?那边什么声音?” “哪儿?”我按她指的望去,黢黑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到。 “不是,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有东西。”诗痕的声音透着紧张。 我极目细看,隐隐约约的阴风呼啸处,果真从暗处飘出两盏幽蓝鬼火,我顿时头皮发麻,“那、那有鬼火?” 两团鬼火的光芒“腾”地冒起三尺高,我吓得脚都软了,却听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你们在这做什么?” 诶?声音很熟悉,借着鬼火的光,我再细看,那火中站的一个头束逍遥纶巾、身着直裰、披月白色鹤氅的少年,是春阳! “原来是你呀。”我舒一大口气,“吓死我了。” 春阳一贯神情淡漠地慢慢走过来,目光斜在诗痕身上,诗痕把脸低下深深作礼。“少爷。” 她不像阿鱼她们那样看到春阳就战战兢兢,反倒行完礼就仰起脸,“我带小月出来散散,夫人在‘风露人间’,方才那里出了点小乱子,夫人正让露哥料理。” 春阳的眼中似乎飘过一丝凶狠的冷笑:“那你现在去跟夫人说,叫她不必找了,明的是找不到的,这事我会处理。” “是。”诗痕也不敢多说什么,瞥了我一眼,只得转身去了。 我冷得双手抱着肩膀,嘴唇也打着抖,“那我回厨房去烤火了,冻、冻死人的天……不过这儿是哪里,我该走哪个方向回去?” 我说话时,“沙沙沙”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突然响起一阵童谣和小孩儿的欢声:“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躲进萼楼听风雨……” 一群戴着狰狞面具的孩子唱着歌就这么跑出来,并旁若无人地在我和春阳中间跑过去,春阳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的衣领,单手就把他像个木偶一样拎起来,小孩子吓得哇哇地手脚乱动,别的孩子一看这架势,就“哗”地四散到黑暗中不见了。 春阳把他举到面前,“让他带你去就行。”然后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去吧。” “你下手太重了吧!他还是个小孩子。”我赶紧去扶起地上的小孩,面具后的小孩果然“呜呜”哭起来,我把他搂进怀里,“哦哦,不哭不哭。” 春阳有一丝意外,“你知道他是什么?你就这么对他?” 我气得反驳,“就算他不是人,但他也是孩子,你比他有力气,就能随便欺负他?” 春阳眯了眯眼角不做声,我说完心里又后悔了,心里转着小心思,以后还指望找机会求春阳帮我离开这里呢,万一惹怒他以后不肯帮忙怎么办,把抽抽噎噎的小孩扶起来,我悻悻地改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要还想吃什么,就叫人来说一声吧。” 说完便拉着小孩走,小孩也很乖,用童稚的声音说道:“去厨房的路这边走。” 听说因为竹公子不适,加上偷肉的贼一直没有找到,接下来几日“风露人间”算是消停一些了。 我要提前一日准备材料做杏汤,就是将杏仁浸泡煮去皮和尖,然后再泡一日,当晚磨好后,连浆装在专门的细密布口袋里,悬挂在阴干处沥干水,然后用一点酥油和甘草煮滚,离火后点几滴蜂蜜倒出即可。 而近日吃的猪牛羊肉多了,传话来不要肥腻肉食,采办便给进回兔子,罗娘收拾了两只,以良姜、茴香、橘皮、川椒、酒盐等与兔块拌匀,在瓦盆内纸封盖沿,清油柴火焖熟了。 赵不二做的虾鲊,是用去掉壳须的生大虾,每斤一两盐压干,然后加入香油、椒、炒过的蛤壳、葱姜封闭一段时间贮香的。 乌糍姐做了一锅佐以冬瓜干、葫芦干、冬菇的鱼汤咸糯米圆子,加上其他几样菜式,便装好一大提盒叫我送到“风露人间”去,我实在不想见到封离梧,便推说要做酱梨,求九妹代替我去。 在院子角落里一边削梨,双手虽然冻得冰冷疼痛,但脑子里却莫名地想起过去冬天时候,在家对面的柳青街欢香馆里,桃三娘冬天常做腌冬芥菜梗子,那口味脆响盐鲜,佐粥下饭都是无比美味,只可惜以后吃不到了吧?我不禁抬眼看天,在萼楼的时日过久了,竟连心酸也减淡,除了时常担心在外的小琥,我把每月工钱叫赵不二传递给他,他也会捎来几个字的小信,多少算是最可欣慰的事。 大约忙活了近一个时辰,乌糍姐忽然走来说:“小月,九妹一直不见回来,不如你去找找她?正好把风校书要的燕窝粥送去。” “好吧。”我不知怎么,听到这话时就觉得心里一沉,有很不好的感觉;果不其然,到“风露人间”后,拉小玉香她们几个婢女询问,都众口一辞说九妹早就回去了,往后再没人留意过她去哪里,我一急之下道:“难道、难道被带去做玉面丸了?” 小玉香鄙夷地看着我:“嘁!夫人早就说过再不拿厨房的人做玉面丸了,还怕你们人手不够呢,活人去哪儿不好找?” “什么活人不好找?”封离梧的声音突然斜刺里响起,才真的把我们几个吓得差点大叫起来,小玉香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瞠视着他,“封、封公子?” “诶?小月你来了!”封离梧看到我便高兴起来,“好几日不见你来,还以为你病了,正要去看看你。” “吓?”我也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瞠视着他,“看我?不必了、不必了!”我拼命摆手。 “上回吃过你做的梅花醒酒冰,确实很醒脾胃,不如你再去做些来?”封离梧一边说时一边把肩上披的大毛衣服脱下来,走过来却往我身上围住:“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穿这么薄的袄子?” “嗯?”我肩膀的寒毛都立起来了,缩身就往旁边躲,“公、公子,我是做粗活的人,你的衣服太贵重……” “贵重?”封离梧的手僵在那里,脸上忽然泛起苦笑,任由衣服滑落地面,“什么贵重不贵重,这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我是什么东西?天下都可以瞬息间翻云覆雨,这么一件衣服,有什么贵重可言?” 我看他有点疯疯癫癫似的,小玉香赶紧宽解道:“因为竹公子这些天病势有些加重,封公子急得心里不好过吧。” “哦,原来是这样。”我也只好顺着话打圆场,“我还得去找九妹,她出来已经一个多时辰……”可我话还没说完,小玉香突然朝里间屏息肃立,“先生。” 原来是风校书走出来,她身穿一袭杜若白花纹襦裙,长长的露草蓝系带有些凌乱地垂下拖在地上,发髻也松散了:“不是去请大夫么?还没到?” 小玉香颔首:“是,从城里再回来,可能得等到寅时。” 我从未见过风校书这副模样,似乎那位竹公子的病情不轻,她也十分在意关切;我不由想起她过往的行径,至少在我来萼楼的这段时日里,她一贯都是世事厌烦、慵懒倨傲的姿态,这回竟如此失去常态? “先生,厨房送来燕窝粥,我拿进去给竹公子盛上。”小玉香乖巧地去做事了,风校书犹自站在那,目光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这边厢封离梧俯身捡起地上的衣服,我却听到他轻轻叹一口气,我还惦着九妹,这时抽身就欲走,不曾想刚转身就有人拉住我的手,“小月姑娘……” “啊?”我一惊,回头看时果然是封离梧,但他只是温善抿起嘴角,“能陪我喝一杯么,咱就坐台阶上,在下……并无冒犯之意。” 我默了默,只得点头答应。 封离梧转身去拿来一瓷壶热酒,风校书看他的行径,居然也随他身边过来,我便随他二人没作声地一排坐在台阶上。封离梧仰脖喝下一口酒,风校书拿过去也喝一口,我侧着看他俩神情,皆是压抑愁苦。 好半晌封离梧才讷讷地自语道:“今夜这北风,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8章 昆仑觞(3) 他的话矛盾得很,风又如何会有尽头?我心下不觉将他这话琢磨几遍,却也不得要领。风校书好像冷笑了笑,但神情又一滞,我就听见脑后传来若有似无的琴声,有男声在缓缓唱两句:“露草白兮山凄凄,鹤既唳兮猿复啼……” 风校书眼眶泛着红,用裙摆抹一下眼角就赶紧进去了,我也起身,却又被封离梧拽住衣袖:“别去。” “嗯?”我不由去看他手里的酒壶,方才只说陪饮一杯,可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拿杯子啊? “他早就说过……家国亡了,家人离散,他一人苟活也无意义,”封离梧没头没尾地继续在那说话,“小月姑娘海涵,我是醉鬼,喝太多了说的都是醉话……我自幼随侍宗亲世子们念书,与他尤其融洽,这趟一道从京城逃出至此,生死也看得淡了,纵有这千金裘马又如何?无力回天!他自然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他又长叹一口气,“露草白兮山凄凄,鹤既唳兮……唐代这个李华虽然在‘安史之乱’期间屈从安禄山做了他幕下的伪官,但写这几句诗时,心中怕也是这样悲愤的念头?只是他还能屈从,我们却不能……” 我想这人必然是深醉了,对着我说这些压根听不懂的话,只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哀怆,他与那位竹公子不像一般的买欢男人,在这纵酒销金的脂粉乡里,好像更多是在躲避甚至放弃什么。 “公子是真醉了,我去为公子做醒酒冰?”我打定主意再不理会他的醉话,说时就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才回身告罪地福一礼,也不管他再说什么话就匆匆下去时,却又不期然碰到迎面上来的诗痕,她乍一看到我有些错愕似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给先生送燕窝粥的。”我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喊住她,“你有没见到九妹?就是厨房里跟我一起做事的那个丫头?” “没看见啊。”诗痕说话时伸手整整裙摆便不理我上去了,我无意一瞥,起初也没在意,但在回厨房的半路上,才猛地醒悟到诗痕在整理裙子时,手并没藏在袖笼里,而是有血有肉的样子露在外边的,虽然不得要领,但记得先前阿浊说的,自从“雪鹓屿”所在的结界一角破坏后,萼楼里很多女鬼身上的皮肉便不能保持了,这是连玉面丸都不能弥补的,这诗痕的骨手也该是如此吧,怎就好了? “小月、小月!” 忽听到个尽量压低的声音喊我,我一激灵,“嗯?谁叫我”“是我、是我。” 我正四处看,面前的一根廊柱上倏忽伸出一只鬼魅般的手冲我招几下,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鬼?” “是我王八宝呀!”一张大嘴的男人脸紧接着浮现在柱子上,我定睛一看,“王八宝!真是你?” “嘘!嘘!”王八宝急得乱摆手,“别喊了!上回就因为你差点被那饿鬼小子找到。” “对、对不起。”我赶紧凑近那柱子边,“你怎么躲到这柱子里面?这些天你到哪去了?那天晚上偷肉吃的贼可是你么?” “哼哼,什么偷肉贼?我只不过是观察那风什么的结界崩坏时候,顺手撕了一点肉腿子打牙祭罢了!倒是你,我是看你这迷糊家伙,明明身处这鬼窟里却还不懂自保。”王八宝鄙夷的口气摇头晃脑。 “我?我怎么了?就没见过你这么馋嘴的王八!”我不服气地撇嘴,“诶?你刚说什么?风露人间的结界崩坏了?” “是啊,你都看不出来么?”王八宝得意地窃笑,“那风什么的饿魂怨念有所动摇,慢慢醒悟几分人伦的心魄了。” “你是说风校书吗?”我困惑起来,“什么心魄?” “嘁,你这人类小丫头,说你也不懂。”王八宝忽然着急起来,“没时间跟你瞎扯了,总之就告诉你一句,别再跟那些吃人鬼接近,下回未必能躲……”他的话没说完就隐没进廊柱里,我上去连拍几下柱子,“你说清楚点?躲什么?”可廊柱瞬间就恢复原样,什么痕迹也没有,剩我傻眼地站在那儿。 回到厨房,九妹仍没有回来,露哥正指使乌糍姐他们到窖里搬出一些藏酒。 “这是两坛汾酒,买来却忘了?还有这万里春、荔枝绿,再不能放久,‘腊八’就拿来用吧……还有这是亳州客商送来的状元红、佛手露吧?明晚送去‘风露人间’。” 乌糍姐诧异道:“不是说那位公子病着?还送酒去?” 露哥白她一眼,却懒得解释,继续察看另外几口酒缸,“这是江夏县的冰橘烧、桂花烧?夫人平素只爱喝蜜酒和黄酒,这也闲置着,最近没有从江夏过来的客人。”抬头看见我走来,便展开笑容,“小月啊,怎才回?夫人让我跟你说,蒸一碗上回那样的醉鸡、酒方肉,连汤端去,别忘记蒸一碗胭脂稻饭。” “哦。”我点头转身去做事,但想着露哥送酒给“风露人间”的神情,竟像要纵着那些人索性喝死算了似的,王八宝来警告我说“风露人间”的结界要崩坏了,必也跟风校书有关,看她对竹公子病情关切的样子,莫非她对竹公子动心,结界就要崩坏么?但结界崩坏,碧茏夫人岂能答应? 竹公子的病情没几日便急转直下,据说连坐起弹琴都不能了,请进来的几拨大夫,断的脉象左右不过是“心气虚而生火”、“肝木不疏气滞血亏,连带不能克制脾土”、“土湿木郁,肺金不降”,又加上“房事损耗肾精之故,故而眩晕神疲”…… 大夫留下的话想来道理不错,只是抓药吃了多少服也不见好转,风校书也日益憔悴下去,什么名画烹茶、字煮酒的雅趣也不曾提起,每回送提盒走上那依山而筑的小楼,再闻不到什么名贵熏香气,只有厚重刺鼻的煲药味。 “云香姐姐,这是紫米红豆细沙糖粥、糯米桂花藕节,大夫吩咐说藕节能止咳血的。”我又翻开主菜的盒,“这是鸽蛋煨鸽子雏、酿珍珠圆子、粗菜豆腐、太极芋泥,若不够再让人过来说一声。” 云香点点头,因为连日这里的气氛,她和其她一众环婢舞姬也是百无聊赖,没精打采的。 突然小玉香跑进来说:“鸳鸯馆派人说,夫人待会要来看望竹公子呢。” 云香顿时犯难的神色,焦急地往屋里看看,小玉香贴近小声问:“去告诉先生,她又要不高兴了,怎么办?” 我疑惑地问:“夫人来为何先生会不高兴?” 云香有点不耐烦地觑了我一眼,本不想搭理我的,但小玉香还是多一句嘴,“还不是因为竹公子……” “玉香!”云香呵斥道,小玉香立刻闭嘴了。 “哦。”我虽不像刚来萼楼时那么害怕她们,但还是赶紧收拾好食盒就退出来,哪知回头就在台阶上碰到披一袭斗篷手拿几支腊梅花的封离梧,身边的小童儿不止打一杆灯笼,还拎着个酒壶,看样子他又是去园林里闲逛喝酒来着。 云香赶紧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花枝,“封公子就是不听劝,这么大冷的天,非要去逛。”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封离梧说话时转向我,“小月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微屈膝正想冲他福一福就走,却不想他也冲我一揖,“不好唐突佳人,但在下想请小月姑娘稍留步一起赏腊梅花可好?” “这……”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云香和小玉香已两边分别圈住我手臂,“小月姑娘过来这坐,你们还愣着干吗?烹茶去啊!” 几个小鬟马上在敞轩当中的帷幕内摆上矮几、梅瓶和蒲团,将封离梧的梅枝养上,又去扇炉烹茶。我心忖待会碧茏夫人就来了,看云香她们神气,这阵仗怕不是好事,偏偏封离梧要留我在这,她们又推波助澜的,这不是要将我也扯下是非里么? “长君连日病着,在下无人共酒,煞是寂寞啊!这是温过上好的惠泉酒,不如你也尝试一点?”封离梧为自己的杯里满斟,一边又要我喝。我平时在厨房,往往做完整夜的事,罗娘和乌糍姐她们也爱喝两盅,但我只浅尝过几次,并没觉得这酒有何好滋味,但对着封离梧只能含糊答应。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喝?” 我接在手里抿了一点,这酒还算清冽并不辣喉,便硬着头皮喝下去。 “谢小月姑娘赏在下几分薄面,”那封离梧似乎真的高兴,“我这落魄之人,也不敢说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更不想担那青楼薄幸名,渺渺天下之大,今朝还能有我容身之地,已是万幸,我也干了!” 我看着封离梧醺醺然的样,“封公子,你真醉了。” “醉?”封离梧忽然探身过来抓住我拿空杯的手,“若我真醉死去,但愿天雪覆尸,骨生青苔,我就做那庄子说的至乐骷髅又何妨?” “呵,封公子又大发酒兴谬论了?” 听声便知是碧茏夫人,丫鬟们立刻掀开帷幕,我手缩不及,一身猩红大毡斗篷的碧茏夫人站在那,身边靠后还有个人,那身影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光的白,红的烛火掩映下反显得像飘散雾霭一般,我心里更是一惊,怎么连春阳也来了? “夫人?我这刚开一坛惠泉酒,你也来喝盅祛下寒气?”封离梧睁着迷离的眼朝她晃晃酒杯,我趁机抽手,酒杯却应声滚落地面,我僵在那里。 碧茏夫人的脸在明暗光影里看不清是何种神情,但她的声调偏冷,“云香,风娘还在楼上?” “是,夫人,因为先生刚喂竹公子喝药……喝药的时候不准我们进去伺候。”云香小心翼翼。 碧茏夫人听这话时,不知什么缘故却转脸去看春阳,末了道:“弟弟,你且在这等我一等。”说罢径直往里屋上楼去了。 小玉香识趣地给春阳脱下银白大毛的外披,童儿马上添上新壶和酒杯、果子点心。 我看着春阳走进帘幕,撩起衣摆坐在矮几一侧垫子上,还俯身捡起我刚才掉的那个酒杯,递给我淡淡地道:“你何时也学会饮酒的?” “我……”我想否认,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热酒这时烧到脸上,耳朵尖恐怕都是烫的;但春阳明显也没真关心我饮酒的事,而是拿起酒壶正要自斟一杯。 封离梧半眯着眼打量春阳,看他要自斟时,便将自己的酒壶伸过去,春阳的动作停一停,就把自己杯子往前送一点,由得封离梧给自己倒酒。 “你竟是碧茏夫人的亲弟弟?”封离梧不无一丝好奇,“在下封离梧,先干为敬。” 春阳并没干那杯酒,他只是深抿一口,目光落在面前的瓶插腊梅上,半晌却忽然嘴角露出半点玩味轻蔑的笑意。与此同时,就听楼上“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木柜之类的重物倒塌发出的。 “吓?出什么事了?”云香她们都纷纷惊起,封离梧先想到竹公子,“长君?”说时他人已往楼上跑去。 唯独我坐在那儿,看着春阳慢慢将酒饮尽,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春阳对我的话好像有些意外,冰凌一样俊秀的脸侧眉冷笑道:“这萼楼是姐姐自己在人间开的小小生意,与我何干?”说到这,他好像讥讽的口气,“小丫头,你倒是长了不少胆子。” 我顿时气结语塞,自认识春阳以来,确实一直对他是既畏又惧,只要看见他就常吓得说话都结巴,即使曾经不止一次得他救过性命,但这种恐怖也没退减多少。 “只不过这人间繁华,金风玉露,谁不爱过?”春阳伸手在面前的梅枝上摘下一颗金黄花苞放进自己酒杯内,“姐姐求我得空时,来这小住几日顺便帮她擒那王八精罢了。” “可这里,原本就是那王八……精的啊!”我还想坚持。 “你怎知道这里原本是他的?笑话,”春阳的冷笑已转为残忍的狰狞,“楼上那个病得快死的男人,你知道是谁么?你知道这大明朝的气数一尽,朱皇帝的江山转眼就是别人的了?皇家子孙落个树倒猢狲散,这一个也只能躲在萼楼郁结等死罢了,还有那自称封离梧的,不过是自诩凤凰离梧桐,自己争一点寒酸义气罢!……数月前,我就亲眼看着九天之上的天龙和凤凰跌落到饿鬼道最深的焚渊,任你是火鸟还是天君,被焚渊内最幽暗的地火吞噬,也要烧得神魂散毁、万劫难复……你无法想象那些天龙和凤凰绽放出多华丽的光,却很快便化作灰烬的模样,这六道轮回之内,什么东西注定就是谁,或者谁的?” “……竹?”我刚说这个字就不禁掩住口,因为这时候楼上猛地“轰隆”震响,紧接着是风娘嘶喊:“云香!大夫怎么还没来?马上去找!……你们出去,你们都出去!” 春阳皱眉起身朝楼上走去,我也忍不住跟着他身后,生平第一次走上“风露人间”的二楼,风校书的闺房。 原以为楼上必是一片狼藉,不曾想正室内一幕幕织染作紫楝花、青老竹、蓝露草各色的生丝绡垂挂到地,烛光透过一层层花影重重,让人陡然仿佛走入迷离的清彩斑斓中似的,直至拨开几层丝绡走入,才看见那散落一地诗书,不知有多少张写满笔墨的宣纸;再往里走,是一道隔断的多宝格和半月门,可惜已经倒塌在地上,许多香炉、玩器也摔碎了,想来方才就是它们发出的巨响。 而宽敞的里屋此刻环立着碧茏夫人、封离梧他们,又有四扇绘着美人画的碧纱橱横陈在地,同样是砸得断裂;风娘披头散发地拦在床帐前依旧在喊着:“你们都出去!” 碧茏夫人指着风娘恨声骂道:“你这副模样要给谁看?我也望公子好转,你却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么?” 帐内的竹公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禁不住又一阵猛咳,风娘隔纱帐贴着竹公子道:“公子的身子哪也不能去了,你要把公子送到城里别墅养息,外面世道荒乱,你岂不是送公子去死么?你有何好心?” 这边厢春阳慢慢走来,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张宣纸,看着上面的龙飞凤舞,却哑然失笑念道:“辛弃疾的‘此生自断天休问’?”念完又换一张,“还是辛弃疾的,‘一片归心拟乱云,春来谙尽恶黄昏。’”念完他将纸随手一扔,“你若有‘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或许还敬重你几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09章 昆仑觞(4) 春阳的话我听不太懂,那风娘和封离梧的面色顿时错愕,碧茏夫人虽然气得眉毛倒竖,但也就不做声了。我看那床帐里的人咳完,伸出瘦长的手将纱帐轻轻掀开一条缝,用那咳尽沙哑的声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说完这话,周遭人也没有敢出声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阳,才又道:“敢问阁下是?” “我?我是来自幽冥地界的恶鬼,循着人间将死的气味到此,但我对人命没有兴趣,就因为窖藏的一坛能让人长醉不醒、名叫昆仑觞的好酒,想在今夜开封,并寻个能共饮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喝一杯?”春阳说得轻描淡写。 “昆仑觞?听闻当年画圣吴道子在龙兴寺作画,当饮尽一坛昆仑觞,便画出那令长安都内所有屠夫渔户都再不敢售卖鱼、肉的《地狱变》,我倒真想尝试……”帐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来,风娘赶紧搀住他,“何必劳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难得嘉宾。”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风儿,帮我穿衣。” “可是……”风娘忌惮地看看春阳,欲言又止,想来她生怕碧茏夫人和春阳加害竹公子,因此绝不敢当面顶撞春阳。 碧茏夫人见状也就再无二话了,一边屏退众人,一边着云香随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张酒宴席面。 我等速速照办。 席面就设在敞轩内那扇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里,四下新挂起保暖挡风的猩红帘栊,封离梧带回的腊梅花也被摆在当中,借着熏笼的热力,那花散出清新的香气。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这竹公子的面容,虽然病重苍白,他仍将一袭绯色盘领衣穿得中整,腰系一条镂金云纹玉带,凭倚着风娘半侧在屏风下,没有张扬的作派,但自有尊贵威严气度。 碧茏夫人果真让人取来一坛尘封许久的泥坛,用湿布擦去沙泥,坛身上隐约显出三个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远,这酒怕已成膏,需用当年的新酿去冲淡。”春阳用小刀一边刮开泥封缓缓说道,“自魏时贾锵家奴以匏瓠取得黄河源头水,酿出这酒色绛红的昆仑觞,至今已有千载,酿法自宋后便失传……” “既失传,你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离梧奇道。 春阳开酒的手停了停,“我刚已说过了,我是来自幽冥的恶鬼,这酒当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当年大宋国都的东京城破,它随大量财宝和人畜尸骸流落黄河水源,最终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搁浅,直到我在那里捡到它……” “原来是大宋东京遗物,倒是跟我这破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转向身旁的风娘:“风儿,你看那外面的风雪是不是下大了?” 风娘示意云香遣人掀开屏风一侧的重重帘幕,从这边望去只有深沉夜色,但漏进来的风声似乎真夹着雪粉,又被屋内的炭火瞬间热化了,有濡湿的味道。 “这位小兄弟,看来比我等年幼,话语间却自有勘破玄机。”竹公子望着虚空喃喃道。 春阳终于把酒封完全打开,然后拿来一个羊脂白瓷盆,净手后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那酒浆确如他所说,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旁边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陡然冲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登时四溢开来。 “想不到在这乱世,我等还能有这一隅苟活片刻,悠哉悠哉相聚、饮酒。”竹公子说时,封离梧也勉强笑道:“只是不知小兄弟虽是恶鬼,却拿出此等美酒款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用这琉璃盅,才能配这琥珀浓。”春阳用银勺慢慢将那昆仑觞流入备好的琉璃杯内,“我且借用唐代诗鬼李贺的那一首鬼诗中最末的两句,稍改几字,你们可愿意听?”说这话时,他挽袖将两个斟满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离梧的面前。 竹公子连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够了,风娘帮他将杯拿近唇边,他闭目轻嗅,“酒香不烈,却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请我饮这样的好酒,只怕我此生无以为报,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看到春阳脸上微妙的笑意,“冷翠烛,劳光彩。萼楼阑下,风吹雨。” ――随着他的话音,我只来得及看那风娘的神情陡然变色,与此同时,轩内原本绚烂通明的擎枝灯烛突然升起半尺高的绿焰,如冰般的恶寒取代了室内所有温热。 “这酒,还喝么?”春阳自斟一杯,拿在手中轻轻转动,绿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浆汩汩流转。 封离梧的神情惶恐,手里的杯子已“砰当”应声落在桌面,环顾四周,口中呵出长长的白气,“怎、怎么回事?” 还是竹公子波澜不惊,“萼楼阑下,风吹雨?风儿,你去取我的琴来?我想再听你弹一曲……鬼兄说的是李贺的《苏小小墓》,恰好眼下距离苏小当年埋骨的西泠桥畔并不远,此情此景确是契合之极。” 风娘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打转,但她咬紧下唇没有哭,颔首去取琴。 冷风“咻咻”打着旋,将帘幕吹得东倒西飞,竹公子他们带来的几个小厮早就吓得“哇哇”逃散出去。封离梧看着竹公子的气度,才勉强定下心神恐惧,就连想说什么,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还好这酒,是热的。”竹公子强抑住咳嗽的冲动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酒饮尽,我原以为他喝下那酒马上就会死,可他只是俯身剧烈地咳嗽一阵,才长叹一句:“这酒华不因风霜变故,果真是好……我这疏狂半生,喝过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却极少,想不到在临死前,还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饮的朋友,于愿足矣。” 春阳把自己那杯饮尽,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虫花鸟为伴,并不算寂寞。”他说时,周遭灯烛的绿火瞬间又转为温和的橘色,帘幕内马上暖和起来。 风娘将琴抱来,抚一曲无歌的悲调。 封离梧渐也不怕了,捡起酒杯,任由春阳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举一杯入喉,便高兴大笑起来:“长君说得是,我原就说过想做那至乐骷髅,与青山星月为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阳看着他俩连喝下三杯:“这昆仑觞毕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损阳气,何况竹公子人间寿数将尽,喝这三杯,算算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春阳说这些话时依旧淡淡的没有波澜,我心里暗暗吃惊。风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断了一根,她没有作声地停在那里,只是泪流满面。 竹公子将空杯又递给春阳,风娘抹去眼泪,转身拿来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看春阳又给杯子里斟满,忍不住劝道:“莫要贪杯了?” 竹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有冷汗在额角津津地渗出来,但他握住风娘的手仍温和地笑笑,“你若不弃,将我埋骨在此,与你长相伴,我亦风雨无怨。” 风娘那刚止住的泪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会与您分开……只是……” 封离梧拿着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为他被春阳说喝过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话吓坏了,但他忽又把杯递给春阳,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别有韵味,谢了。” 春阳嘴角带一点微妙的笑,替他斟满。 朱公子又一阵剧烈咳嗽,风娘拿帕子给他捂住口鼻,可眼看着殷红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很快就从她指缝浸透出来。 “咻――咻――”,外面越来越疯狂的北风,居然吹得屋里猩红帘幕也微微摆动,漏进来的一点冷气也叫人脚底发木。我转去倒一些热水给风娘换洗下帕子,借着光影见那封离梧却自顾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里越觉酸楚难受起来,好像眼前一切都会随即烟消云散般,风娘搂着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样,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 “你哭什么?”淡漠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响起,我吓一跳赶忙揉揉眼,春阳不知何时离座起身,正面对面站在我前方看着我。 “没、没什么,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几下眼睛,“要什么东西么?” 春阳突然抬手止住我说话,并作侧耳倾听状,我一怔,就听到不知是头顶上还是敞轩外面,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是……老鼠啃楼板么?”我抬头望,但天花上什么也没有。 “咯咯咯――”,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连脚下也感觉到响动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过的这种情形,莫不是王八宝在什么地方弄出来的? “先、先生……”刚走开一会儿的云香忽然惊惶跌撞地跑回来,手指着外面,“少爷,有点不对劲!” “轰轰隆――”整座小楼这时都开始抖动,春阳眉头一皱也不多问就飞身冲出去,我还在那发愣,地板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离梧也惊觉不对跳着脚站起来,“这、这是什么?”回头看春阳出去了,便喊:“恶鬼小兄弟!”说时就要追去,这边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话没出口又是狠咳,风娘只顾扶着他,根本无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离梧压根不明白状况的,万一有什么不测怎好?连忙也跟着后面,“封公子!” 甫一拨开重重帘幕去到敞轩外,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定住,天空持续飘着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却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苍青的风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飞来飞去,照见那台阶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时全都如一锅模糊粥般翻滚,春阳也是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咕嘟咕嘟”眼看着那翻滚的粥竟搅起一口漩涡,开始将周边青砖路径和花木也席卷起来。 “啊!怎么回事?”封离梧在那惊得大叫。 春阳很快就醒悟过来,“必又是那王八精……”说时他的神情就随即在变,眼睛迅速显出漆黑颜色,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霎时间长出数寸黑钩,强风从他脚下升起,我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顿觉凛冽的寒气像刀子一般刮到脸上。封离梧这时也意识到危险,但他回头看见我,立刻将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来了?快进去……”他说时那个漩涡已经飞速卷到台阶上,我们脚下也开始倾斜,我来不及惊叫,封离梧就一把抱住我,我们两个人同时就站不稳朝漩涡当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腾的糊涂粥似泥浆在身边翻腾,但漩涡并没想象中旋转得那样厉害,我和封离梧只是半个身子陷入其中,他虽然吓得大喊大叫,却还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这都什么……” “你们两个不要松手!”只听春阳大声喊道,随即他就朝漩涡当中纵身跃了下去,我还没看清楚,他就整个人消失在沸腾泥浆里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0章 昆仑觞(5) 这时天空中原本飘雪低沉的暮色,竟随着苍青大风拨开了缝隙,从那当中透下几缕稀微的光线,淡淡的清辉照在这依山而建的“风露人间”小楼,发出白骨般的光泽,我还犹在不知所措,可就在这眨一下眼的时候,身子突然一松,脚下猛地踏实,我和封离梧两个人顿时坐在硬生生的地面上,“诶?” 我和封离梧一时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骇人的沸腾泥浆和倾坼的台阶都消失不见了,我俩就好端端地待在敞轩檐下,周边一切如常,天空依旧飘着大雪,没有光也没有苍青的风在飞转,封离梧讷讷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眼就看到春阳蹲在台阶下方,此时正慢慢站起身,他的白衣在黑暗中飒飒飞扬,狰狞鬼脸的神情戒备地环顾四下,看来是他破坏了方才的漩涡?可一转眼就什么都消失了,是幻象?……王八宝做的么? 我正惊疑不定之间,春阳几步跑上台阶,封离梧这厢拉我起来,“小月姑娘,快起身,地上凉。” 春阳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还撞了他肩头一下,他被撞个趔趄,差点就扑倒在我身上。我也狼狈至极,赶紧起来搀着封离梧,那厢看春阳已经走到轩门边的一堵墙前,伸手在上面摸索几下,然后又转到另一边的柱子上下察看,我想起先前王八宝曾在回廊的柱子上出现过,莫非他现在也隐藏在这些墙壁或柱子里? 封离梧还想说什么,我急忙打手势叫他别说话,然后指指屋里,示意他跟我进去。封离梧困惑地看看我,突然他睁大眼睛望向我身后,“那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得耳后陡然又响起风声,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看,脚下就觉地面剧烈一震,吓得低头去看,强劲的气流重新迅速地鼓荡起来,“砰”地面砖块崩裂开来,苍青色的风自地底下涌出,后腰上就觉被个东西挟着巨大的冲力将我一顶,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双脚凌空被个东西带着升了起来,仍留在地面上的封离梧想伸手拉我一把,却已连我的脚都够不到了! “嗷呜——”兽类的闷声吼叫从我身后传出,我只觉得耳朵都震得痛响,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就在身后数米处的大股泥浆糊涂中,露出一颗足有两扇铆钉铁门般大的兽头,两个大红灯笼样瞪圆凸出的睛目似乎刚醒,开阖几下,猛地张开黢黑深邃的方形大口又发出“嗷——呜”的兽吼。 “吓?”我已经完全吓懵了,这时身下的之物翻侧,我顺势就要滚下来,连忙伏低身子用手胡乱扳住什么东西,那怪兽一动,我借着一点苍青的微光才发现自己抱住的居然是怪兽手爪上方的腕臂,只是这触感很奇怪,不热也不冰冷,硬邦邦的不像是普通血肉之躯,就是湿乎乎的泥石,且那怪兽抬起这只手爪似乎正想往前一步,拍到台阶上的春阳头顶,可紧接着下方又传来一声碎石崩裂的巨响,原来是春阳一手劈断廊柱,当中冒出一团烟气,但瞬即又钻入地板缝隙中去,春阳好像还在找着什么,完全不知道头上那怪兽就要致命一掌似的,我心里怕得要死,慌乱大喊:“春阳!小心……” “轰”地一声,兽爪落在石砖上,顿时一个深陷的掌印,旁边的封离梧也好像吓呆在那里,根本挪不动步,可春阳的身影倏忽就失去踪影,我被这一震,脑子里也“嗡”响,支持不住松脱手径直就要摔下来,可兽爪又立刻抬起,我落在它的爪面又迅速被带到高处,正晕头转向之际,白衣影惊起飞掠,就听“噗——”地奇异钝响,一股泥浆冲天飞溅,怪物登时发出难以置信的怒吼,并且双爪扬起胡乱抓挠,我整个人也被甩到高空中,但立刻就被一袭宽白衣袖卷住,同时春阳单手接住我,在半空中一个倒翻轻飘飘落回地面,我虽然被晃得七荤八素的,但间隙中还能看到那泥浆怪物仰面朝天,其中一只大眼眶里却突兀地插着根石柱,想来就是方才春阳徒手砍断的那一段? “谢……”我双脚落地后还没来得及把谢话说完全,春阳就粗暴地将我和旁边的封离梧往屋里一推:“你们两个凡人别在这里碍事!” “哦、哦……”我脚步虚浮不稳,但还是踉踉跄跄扯上封离梧往屋里拨开几层帘幕躲进去。 “小月姑娘,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小月姑娘你没事吧?……” 我惊魂不定,胸口里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大口抽几口气,那封离梧却还喋喋不休地询问,我连话都说不出,兼之被晃得头晕目眩的,只能蹲下来捧着额头歇息一下,可帘幕里突然传出风娘惊恐的声音:“长君……您醒醒!长君……” “啊?”封离梧听到这话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冲去,“长君!” 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半晌脑子里才转过弯,诶?就听里面封离梧悲恸痛呼:“长君!” 竹公子死了?我不知为何头皮一麻,有种不祥的感觉迅速爬上心头,先前王八宝就曾说过因为风娘的饿魂动了心魄什么的,所以结界有崩坏,莫非指的就是风娘与竹公子之间的情爱?看这些天风娘因竹公子的病体而憔悴的模样,现在竹公子若死了,她会如何?……我的念头才转到这,即再次感到身下的地板发出比之前更加激烈的颤抖,仿佛就跟上回在“雪鹓屿”所见的郑梅夫死祭失控一般,整座楼阁都在“咯咯咯”地摇晃起来,我掀开帘幕进去想看一眼,却“噗”地被内里冲出一道无形风浪翻倒在地,封离梧的声音惊惶高喊:“风、风娘你……” 我艰难地爬起身冲进帘内,只见竹公子仰躺在风娘怀中,双目微睁却已灰败没了生气,他的下巴乃至衣襟上还黏糊了大片血迹,发髻抛散风娘一身,而风娘此时此刻搂着竹公子的尸身,双目已哭出了黑色的血泪,同时大团暴虐的蓝火在周围各高空、低处“呼呼”自燃,云香她们蜷缩在周边角落里瑟瑟发抖。反倒那封离梧好像仍不懂害怕一样,这时连滚带爬竟还想靠近过去,无奈风娘周边的蓝火和旋风数度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袖子掩面拼命乱喊:“风娘?长君……” “嗷——呜”楼外猛地一声震天的兽吼,紧接着持续良久的震荡和倒塌声,我捂着双耳只觉得头脑都疼得发黑,终于这时看到春阳快步跑进来,那怪物似乎也没让他轻松,原本精洁修整的衣袂缺损,纶巾也脱落披下长发,但目睹到风娘的情形,春阳由不得懊恼地跌足自己迟了一步,旋风把他的长发吹起,那张苍白的鬼脸眉心倒竖,显得异常凶恶,缓下脚步走向敞轩当中,天花已经震裂得“簌簌”掉下碎石渣滓,眼看整座“风露人间”就要坍塌的趋势,春阳气得用力一跺脚,就听“咣”地就如石杵落地的巨响,“人已经死了,你这样也没用!” 这话说完足足半晌,风势好像渐渐弱下些,风娘才颓然转向春阳,“当真是……醉死的?” 春阳咬牙恨道:“这酒没毒,确是昆仑觞,我刚说了,它毕竟已在幽冥数百年,凡人喝了,当真醉死,但你应该知道,他的病痨本就捱不过多少时辰,我本意是陪他喝着酒,叫他走得舒服点,也叫你宽慰些罢了……偏偏那王八这时引来土精捣乱!” 风娘俯身将脸贴在朱公子的耳鬓,“夫人叫你来,也不过是变着法想叫我继续为她赚钱罢了……” 春阳眯一眯眼,但并没有更生气的样子,“因为这个男人,竟能叫你释怀这百年来的怨恨?” 风娘将朱公子的身体更紧地搂住,旁边的封离梧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虽然还是有很多困惑的神情,但这时张一张口正想说什么,风娘没等他出声就迅捷不及掩耳地快速朝他一挥手腕,就见封离梧无声地仆倒在地,我以为封离梧被她杀了,吓得“啊”地惊叫出声。 但风娘深吸几口气勉强止住泣声,突然朝春阳叩拜下去,“春阳少爷,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若答应我今世便是承您天大的恩情,来生做牛马来还了……” 春阳看着她,也有点泄气地似乎叹一口气,“你要我让姐姐放过你?” “是,夫人只听您的话……我但求、但求少爷将我与他的尸骨一起抛到那无人去到的山涧里……接下来能随他一道走那黄泉路,若有来生、来生……”风娘深深垂首,泣不成声。 “他出身高贵,恐怕也是谪仙一流的轮回,即便迷了本性,转世恐怕仍有好去处,而你……却不一定了。” “我俩盟誓,生生世世,即便只能做他靴底沾染的风和雪,我也……”风娘的话语声渐渐低沉下去,周遭的鬼火也随之黯淡,一切归于黑暗死寂,直到露哥掌灯,碧茏夫人出现在敞轩门口,看到眼前情形,面色犹有不甘,但终于也长叹一口气,慢慢走过来,钗环叮当作响。我借着那灯光,看到风娘的身体以奇特又有些恐怖的形象蜷缩交缠在朱公子的尸身上,春阳没有看碧茏夫人,用靴尖将滚在地上的那坛倾倒的昆仑觞轻轻一踢,似乎小声嘀咕句:“可惜这好酒,这昆仑之觞……”转身朝外走去,碧茏夫人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春阳已经别过脸去,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扔下话:“姐姐,叫办事的小鬼带上她的骨头,将他俩扔到没人的山里去,那个活的顺便丢到外面……我乏了,叫人拿热酒和点心来。” “风露人间”的结界终归还是失守了,后来我听王八宝说,原本春阳似乎想陪着那位竹公子死前畅谈饮酒,借着言语导引多少好能叫他死时少一些痛苦,叫风娘少一点冲击,兴许还能打消风娘随竹公子而去的念头,保住怨魂结界;但想不到正是王八宝瞅准时机,凭借土遁的功夫设法引来一只大土怪精兽,待把春阳引开之机,让二人深情话别,且竹公子动气吐血死在风娘面前,这一场事故也就按照他满意的方向结束了。我听到这里不禁气得敲几下王八宝的头,“你引来的那只怪物差点吃掉我了知道么?你个臭王八、臭王八!” “唉哟、唉哟,不是小月,你听我说,那土兽即便将你吞下去,我也会救你的,你准保死不了,别打、别打!”王八宝抱头鼠窜,我却打不停手,“而且你不觉得风娘和那位竹公子很可怜么?你还这样利用他们?” “那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事,我能奈何?”王八宝做个吐舌鬼脸,“不过那饿鬼小子居然比我想象的有些仁心啊,在花园子他就救过你一命了,你这后知后觉的凡人小姑娘,哼!还有另一个那叫封什么的,却也没叫那帮女鬼吃掉他,还放他出去了,哼,只不过外面天下之乱,他就算跑出去了,往后也没路好走。” “你说什么在花园子救过我一命?”我一怔。 “那回你随那个骷髅手的女鬼到花园里是要做什么?可是她诓骗你过去的?我告诉你吧,结界崩塌后这些女鬼身上的肉都慢慢没掉了,要补就得靠鲜活的人肉,她正想动手之际,正是那饿鬼小子突然出现她才住手的,后来她就把厨房里另一个丫头吃掉了!” 春阳……又救了我一命?我猛地心底凉透,半晌不能回神。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1章 抱娘蒿(1)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今年的春,竟来得格外早。 “立春”没过几日,潮寒的雨夹雪便骤然停歇了;那日傍晚,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走过窗纸,我还做着沉沉的梦,梦里有小秦淮河里流淌的水声、柳青街上飘荡的桂花糕香气,竹枝儿巷口石缝儿中长出的红白凤仙花,我蹲在那学着姐姐们把花汁淋在指甲上,却揉得满手红黄,还有那捻着柳絮绒儿的风气,掠过耳鬓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小月、小月?” “嗯?”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窗上映出的是乌糍姐的身影,“小月,醒没?我刚去采的几样野菜,都洗过掐干水了,晚上咱包角儿小馃子?立春以后刚发的荠菜、水芹可嫩了。”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萝卜灯,牛头马面追陀螺,躲进萼楼听风雨……”远远地边角门廊里已经传来戴面具小鬼孩儿们的拍手童谣,兆示着夜晚来到。 “哦……”我眯缝着眼舍不得暖和的被窝,但还是起来披上外衣推开一条窗缝,乌糍姐的脸显出一半眼睛嘴角,“小月,今夜是下弦月,去年这个时候,萼楼来了些古怪客人,今儿个不知还来不,咱就预备多做些野菜饭食……”话音未完,她就转身去了,我坐在床上犹发了一会儿愣。 不知为何乌糍姐要为客人预备野菜饭食,但她确实通晓很多野菜的吃法和口味制作,过去我见过好些眼熟的叶花草,在她说来竟也都是能吃的。 乌糍姐笑说或因小时候家里穷吧,所以一年到头野地里能找到吃进嘴里的东西都不会漏掉。 用二月兰的嫩叶剁碎拌五香豆干和肉糜,包入擀薄的水晶面皮里,捏成扇形花边的角儿上锅蒸,出来的颜色便是晶莹含着翠色;我则用三两根捆扎作一小束一小束、带着黄花绒儿的嫩蒲公英拖面浆炸酥,仿佛金灿灿的发簪一样,配在二月兰角儿的盘边摆放。 因是早春,水边的蒌蒿还没生出来,所以乌糍姐掐的是另一种蒿菜,这香气更浓一些,嫩叶剁碎以后拌入泡发的冬菇木耳丁、打起胶的虾泥,以盐、糖、一点点黄酱等和匀,仍用水晶面皮包成圆滚滚的石榴果形状,捏出果蒂似的面揪口处,再用那蒿菜中老一点的茎梗扎好,这蒸熟刷上一点香油,便是称为翡翠玻璃石榴的馃点心。 “呜呜——呜……”不知从哪个方向,悠远呜咽的笛声悠忽袅袅飘来。乌糍姐搅着一锅桂圆红枣大小红豆粥,听见笛声手里停了停,旁边的阿旺察觉她神色有异,“姐,怎么?” 乌糍姐摇摇头,“呵,没什么,你快把那一扎韭菜切碎。” 正将龙葵叶子汆水的赵不二想起什么,“恍惚听到一耳朵说夫人想叫‘月船仙’两位校书见客了。嘿!说来我到萼楼做事也有大半年,‘月船仙’那两位连面毛儿却还没见过呢?夫人把她俩关着长蛆?” 赵不二说话粗鄙,有时候我也讶异于他的为人,来萼楼做事这么久,他似乎对这里一切出乎常理的现象都毫无知觉,反正只要好好做事,收得银钱便足矣,一月前失踪的九妹,至今仍然不见,我心下知道是被那个叫诗痕的女鬼抓去嚼吃了,而虽则我不说,厨房里乌糍姐和罗娘也是约略知的,因此从来不多问多说一句,可不明就里的赵不二和帮忙小厮们,却也都没产生多大疑惑,莫非真是这混乱世道里,丢掉一个几个人,都真这般习以为常了? “听说两位校书是孪生姊妹?但名字有些古怪,叫、叫什么施夷光和郑修明的?”阿旺也凑过来,“为何一个姓施,一个姓郑?” “傻蛋,这点子都不懂?唱戏里不都有吗?那施夷光就是西施,郑修明呢,也是跟西施一道被选入吴王那座馆娃宫的美人,叫郑旦哩。”赵不二煞有介事地教训阿旺。 “我只知道西施,不晓得什么蒸蛋。”阿旺撇嘴。 突然门外就传来软药的声音,“花先生问点心做好没有?茶果都吃过了,唱几套曲,就好赶紧上热菜饭和点心吧!” “哎!知道了!”厨房里人连忙收起调笑,罗娘速将蜜酒煨黄雀、炸酥鸡、糟鸡片烩春笋等热菜装盒,另外乌糍姐也把野菜做得的点心另盛一盒让我提着,我与阿旺二人便提一杆灯笼往“花坞春晓”去送一趟。 正走在回廊间,螺青的砖地好像生了湿苔似的打滑,“咻咻”的风把我们照路的灯笼也吹得摇晃不定。我和阿旺都冷得哆嗦,因此一路无话,我还有意无意躲进他身后,好少吹点冷风,忽然阿旺猛地站住,“谁?” 我也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回廊对面的黑暗中却婀娜慢慢地现出两个双鬟发饰的倩影,飘来个脆生生的声音问:“是厨房的人么?” “是啊?”阿旺举灯细看,“你们是谁?” 我借着光火仔细一看,“绫莺、绫雀?” “诶?是小月!”一对身穿银线刺绣水蓝襦衣,下穿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粉雕玉琢般的双鬟丫头,就是当初在“雪鹓屿”里伺候郑梅夫的那对小丫鬟绫莺和绫雀!只是大冬天里,她们外加裹着一件出风毛月白色披风,娇小脸蛋被毛绒边遮住,我才没一下就认出来。 “自从我俩调到‘月船仙’,就有许多日子不见了啊!”绫雀与我还算交好,拍着手走过来道,“小月,我特惦记你做的小点心呢!” 眉心贴银色花钿的绫莺向来乖僻些,“碧茏夫人正在‘月船仙’跟两位先生吃茶,今晚有特别的客要来,因此让我们来厨房拿点心,这些是什么?”绫莺说时,就掀开食盒盖看,“怎没有供果和血食?这些我们暂且拿去,你们快宰些活物,做几样血汤血饭来。” “诶?”阿旺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手里空了,才怪叫道,“这是要送去花坞的……” “我不管什么花坞草坞,我说了,‘月船仙’有特别的客人来,只是事先夫人忘记嘱咐你们罢了。”绫莺的语气强硬。 我和阿旺面面相觑,过往各院的丫鬟来厨房颐指气使的倒也习惯了,只是这么突然地冒出来夺走东西,好像还是头一遭。 “可是……厨房里没几只活禽了,还要什么供果呢?”我怯怯地问道。 “没有的话,就是用人血也得做来!”绫莺的神情一震阴测,我心里立刻冒起寒气,可阿旺还当她开玩笑的,还想说什么,我就赶紧拉着他走并一迭声:“好、好,马上去做!” “小月,记得在笛声停止前做好……”绫雀的声音在脑后叮嘱,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一边快步走着回头“哦”了一句。 急匆匆回到厨房里察看,果然还有几只鸡鸭养在箩筐里,赵不二手脚麻利,宰完两只迅速接血时,我就淘好一盆糯米,将鸡血趁热没凝固就倒进糯米里,搅拌均匀后入蒸锅蒸熟。 乌糍姐提议罗娘不要做熟鸭血,直接等待它放凉成块后,切成长条间隔码放在瓷盘上,洒些切碎韭菜和细盐即可。 “呜呜呜——”像风声一般时有时无的笛声仍汩汩地飘走在房檐屋角,我忙碌的间隙抬头望出窗外,暗夜的天际上,一弯月光已被乌云遮蔽。 罗娘和乌糍姐一边另盛了两份热菜和点心食盒叫阿旺一个人尽快送去花坞外,一边喊我赶快拿出蜂蜜、干果、豆沙等,洗一斗糯米,然后取数个瓷碗,碗内抹上猪油,碗底再铺上红枣、核桃、松子这些干果,再铺薄薄一层糯米,放一团红豆沙,最后用糯米将整碗填平压实,便可入大火沸腾的蒸笼里蒸上,待半刻钟后取出整碗倒扣在瓷盘里,撒上红、绿丝和桂花蜜,这道讨喜的五彩八宝供饭即做可。 “叮铃铃……”笛声间隙,极远又极近,恍恍惚惚里还夹杂了嘈杂话语和脚步,像是系在衣角或靴口的铃铛摇响,越来越近了的声音。莫非?笛声就要停了? 眼看已是亥时,我急忙把血食供饭以及几样冻梨柿干果子装进食盒,便出门了。 可是……当我一个人打着灯笼走在回廊中,才思起自己竟全不知“月船仙”所在何处! 往东走,是废闭的“风露人间”,这个路口左转,则是去“花坞春晓”,那么往这一边呢? “呜呜——呜”,笛声在这清冷无人的夜色里,显得愈发幽寂没有边际,我忽然好奇那吹笛之人,必是个漂游在人世与异界边缘,没有归所的魂灵? 接近午夜,空气中弥漫着大片水雾,这一径廊庑上竟越走越荒凉,有些枯叶和尘土照在烛光下,我肯定又走错方向了! 诶?笛声停了?我走到这里,猛地惊觉笛声没有了,坏了!绫雀说要在笛声停止之前送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禁忌。 “哎,请问姑娘?” “吓?”蓦然回首间,眼前的情景陡然变了形象;一道平桥不知何时横亘在我身后,方才寂静的黑暗回廊更是瞬间不知去向,只见桥那边沿岸悬挂鳞次栉比的红蓝灯火光景,有数不清的驻足人影散发出淡淡的青色,我还没从错愕中醒觉,那个“请问姑娘”的声音已经飘到近前,“请问姑娘,你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诶?”我眼中这才看清,一个戴斗笠的侏儒引杆殷红灯,踩着木屐“笃笃”走下桥来,灯后从行的是位完全陌生的纤细身形,只是黯淡的灯中无法照清那面目,只能分辨出是位少年的清越声音,在得不到我的回应后,又再彬彬有礼重复发问:“你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我眯一眯眼,畏惧地后退两步,“你是……?” 身形垂下的宽摆衣袖抬起,露出纤细手掌和指尖笛子,却还是重复那句,“我只问你,盒子里的是什么?” “你就是方才一直吹笛子的人么?”我恍然,“是‘月船仙’的客人?这盒子里的东西好像就是给你吃的吧?” “我并不是什么‘月船仙’的客人,但你能听到我的笛声?”当这人完全走下桥来,站在离我仅三步开外那里,隆冬一般的鬼面顿时把我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脚下不禁又退两步,瞠目结舌,“鬼……” 之所以说隆冬鬼面,是因为他那张脸完全是雪块堆砌般的青粉死白,而深凹双目则像骷髅的眼洞般全黑,口鼻处混沌模糊,只是身形仍是人类少年那样普通高矮,穿一袭交领缟素衣裳,披件麻质外氅,手中那支长笛来回把玩。 “呵,一个活人小丫头,在这阴阳交界最模糊的时刻,独身一人提着血食走路,难道你本身就是供品?”那鬼面少年似乎也有一丝困惑。 “才不是!我不是什么供品!”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只是在这萼楼里做事的,这些吃的要送去‘月船仙’,你、你既然不是客人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说到这再不看他,转身拔腿就跑,可刚走出没两步,一股寒气贴着我耳后逼近,就听见那鬼少年的声音响起,“等等……” 随着他的话音,我的双腿就像突然灌入铅水一般沉重得迈不开步,我心忖必是惹到吃人的厉害鬼怪了!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想到这我拼命低头往前撞,可不管我怎么跑,耳后那木屐“笃笃”不紧不慢的声音还是如影随形,我手里的食盒也丢了,双手抱着后脑勺,直冲到回廊尽头,拐一个弯也没看清楚,我的额头就碰在两扇虚掩的门上,“哗啦”一声双门被我猛地撞开,眼前一亮,却紧随有个女人发出惊叫:“啊!谁!” “吓?”我也吓得一怔,周遭陡然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一间空落落的小房间里,一个女人倚在面墙的梳妆台边,借着一支蜡烛的光火,正搂着一个宽解了腰带的男人在亲嘴,不曾想却被不速客的我白撞进来,俩人都吓得惊叫连连。 我赶紧摆手:“对、对不起,我……”可话还没说完,眼睛就看清那女人的形象,只见她一头披散云发,身材窈窕,穿着一身两边开衩、长摆曳地的深红披风便服,原本朝向我的这半边侧面,显得十分貌美,但我从她身边梳妆台的镜子里,却看到她另一边侧面真实的映像,就像脱去半侧的衣服,有片面皮连着耳朵耷拉在雪白肩上,竟是牙齿森然的红衣骷髅! 可那被迷惑的男人看不到这些,只是搂着骷髅叱责我道:“哪来这么不识相的,滚!” 但隆冬鬼面挟着寒风已经追到身后了,我进退不得吓得只能双手抱头蹲下来语无伦次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别吃我……” “嘿!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少年带点戏谑的话音突然淡定地飘进我的耳朵,“要不是这小姑娘,真叫我好找。” “咳!是阿青啊?你怎么跟个活人一起闯进来了?真吓我一跳。”女鬼慌乱过后马上恢复如花笑颜,怀里的男人则似乎因看到我身后的隆冬鬼面,顿时惊骇大叫起来:“啊?那是什么东……” 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望,只见那女鬼用力把男人搂紧,轻声哄道:“乖乖,别闹。”随即“格拉”一声,怀里的男人没了声息。 “诶?”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女鬼就发出一串银铃般笑声,“阿青,时辰还早着,你让我再玩儿会子……”说话间,她抬手一甩衣袖便瞬间不见了踪影。 “咳!又被她溜了!”青粉狰狞的鬼面少年追上去已经迟了,急得在那跳脚,恰甫一回头与我对视,那张可怕的鬼脸又吓得我快哭出来,“你别吃我、你别吃我!” “我何时说过要吃你了?”那张鬼面上看不出表情,但听口气竟多少有点无奈,“我这好几百年来都没吃过一个人了,只是你提着新鲜血食走过,引得那帮家伙都停下来,我只好过来问你一句……” “谁?”我胆颤心惊左右张望,这时“笃笃”几声,是打灯的丑怪侏儒踩着木屐走来,他手里拎着我方才丢的食盒,“这丫头刚说什么‘月船仙’,是送去给鬼行官的供品血食吧?” “嘁,那家伙平时游手好闲,什么事都叫我做,自己还瞅空去喝花酒。”叫阿青的鬼面少年愤恨不已。 我听他语气,似乎确不像吃人的恶鬼,便试探地问道:“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鬼面侧目望我,忽然想到什么,“我带的那帮家伙,每回途经这饿鬼结界就会走丢好几个,你能帮我一起去找回他们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2章 抱娘蒿(2) “找谁?”我瞪大眼,“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是在这里做事的人么?多少也比我熟悉,而且那些跑掉的才是真正会吃人的恶鬼,刚那个骨女你看到了?要是不帮我找到他们,说不定今夜这里的人都会被他们吃光的!” “这里可是萼楼,鬼本就比人多……”鬼面少年连恐带吓的话,我不是很信。 “那些饿鬼怨魂只顾着做赚钱生意,哪里会管你们这些活人的生死,但只要有我在,那帮家伙才不会撒野。”这话倒是在情在理的感觉,我也渐渐觉得他并不可怕了,“那……?”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灯笼里点的,是蒿里山的皮蜡烛,拿着它走路,便能帮你看清那些幽冥形象……这萼楼就像迷宫一样,外鬼来到这里容易迷路,所以那帮家伙都选在这里脱队并且藏匿起来……你问他们是谁?他们可是天底下最机灵又刁钻的鬼物,我粗略看一下,跑走的有刻牙鬼、骨女、痴鬼……对了,还有个猫鬼,你能把他们都找到,拿这灯照着他,他们就动不了了,然后喊我一声‘阿青快来’,我就会马上过去把他们抓住的。” 我提着皮灯笼走,反复想着那个叫阿青的鬼面少年的话,总觉得自己答应帮忙也着实太轻率,先才只是害怕会被吃掉,所以什么都不敢反驳,但现在想到要独自去找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鬼怪,就觉得真该抽自己嘴巴…… “小月?” 绫雀杵在眼前喊我时,我才惊觉过来,“哎?是绫雀?” “你跑哪儿了?我就知道你不认得路,所以到厨房迎你,可他们说你已经出来了,害我到处找!”绫雀一叠声抱怨,“今天船上招待的是蒿里来的鬼行官大人,每年一次的执行公务之便才得经过进来坐一晚,是难得的贵客,如何能误得起?”她一边接过我手里的食盒。 “蒿里是什么地方?……吓!”我不经意间把手里的灯笼照到绫雀的面上,她那张粉白玉琢般的小脸顿时羽毛支立起来,说话时鸟喙一动一动的。 “我也没去过,你怎么了?”绫雀摇头笑笑。 “没、没什么……”我不敢再看她,低下头跟在后面走,忽然“哗哗”的水声流进耳朵里,“下雨了?” “是冥河水。”绫雀纠正我道,“这西湖底下有一条与冥河相连的地水,碧茏夫人凿渠引来一段,‘月船仙’才能来往人间和幽冥啊。” 随着她的话语,眼前黢黑空荡的廊庑陡然急转直下,一段台阶出现在脚前方,台阶直下十几步,便孤零零立着一支挑着两颗绿火的桅杆,杆底没在潮流涌动的暗水里,因此绿火在水面映出波光荧荧的两团,“铛铛”有个佝偻的身形蜷缩在杆下,下半身浑然不怕寒冷地泡在水中,只是俯首在那把手里的铜钱来回数数,“一个、两个、三个……” 绫雀朝下眺望几眼,“诶?引渡的船去哪了?哎!那边待着的是谁,摆渡的船去哪了?” “嘿嘿嘿,三个,”佝偻的身形发出古怪的窃笑,慢慢抬起头来,“四个、五个……”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但可怖是他凸出的嘴巴,长着一把像倒插葱白似的数寸长牙齿,且一笑起来,那些牙齿就像蛆虫般扭动几下,同时他的两只手掌里来回把玩着许多铜钱,即便看着我们他也不忘继续数着,“六个、七个……摆渡?你们想去哪儿?” “我们要去‘月船仙’,你新来的么?”绫雀皱眉斜视他,说完又极小声嘀咕,“哪来这么难看的家伙?”我见凌雀不认得这满嘴怪牙的老人鬼,不由得心里十分戒备起来,握紧灯笼跟凌雀走下台阶,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灯光去照,然而很快就被那怪牙鬼发现了,他先是猛一瞪圆眼睛盯着我,接着大喊一声:“呔!你拿着什么?” “啊?”我和绫雀都一吓并惊叫出声,“什……”话音没出,一股寒风就迎面而来,“喵!”头顶上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猫叫,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去望,身边绫雀就应声倒地,我被她倒下的身子掼得一起跌坐下来,并差一点就失去重心顺着台阶滚下水去,但眼前恍惚白影闪过,就听“喵――”又一声拖长的撕裂猫叫,有个东西似乎被弹飞出去,然后落在远处的暗水里发出“咚”的落水声。 “吓?春阳少爷!”绫雀喊出这句时,我才定睛看清前方半空中飘着的白影子,正是身穿一袭出风毛白鹤氅的春阳,只是背对着我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方才必然是发生什么危险状况了! “阿猫!那活丫头拿的是皮灯笼,快走!”就听怪牙鬼喊出这句,水里立刻发出连串“咕噜咕噜”好像沸腾开水似的声音,春阳挥袖喝道:“敢来这撒野就别跑!” 水面立刻窜起大片蓝火,只听猫声“喵呜”痛呼,有小团黑色从蓝火里飞起,那怪牙鬼大喝一声“咳”,便化作烟雾跟那黑色融合在一起,然后就在半空迅速不见了。 “是、是猫鬼?”绫雀艰难地撑起身,她神情显得无比恐惧,同时衣裳前襟被撕裂一大块,精致的小脸上也刻下数道深深伤痕,我这时才想起低头看自己,那食盒已完全滚在台阶上,菜肴撒得到处都是,只有皮蜡烛的灯笼杆这时还死死攥在手里,方才那怪牙鬼就是发现我拿着皮灯笼才发难的吧?不禁心里后怕起来,“绫雀,你怎么样了?” 绫雀全身瑟瑟发抖地抱着双肩,“猫、猫鬼混进来了,怎办……春阳少爷,您救救我……”她六神无主地朝春阳哀求起来。 水面的蓝火没有灭,我看到春阳的身影轻飘飘落在火上,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了看我俩,“已经跑了。” “咕嘟咕嘟”蓝火下面的水里忽然又冒出一串泡泡,接着一具尸体像木板似浮起来,凌雀看到又是一惊,“是船夫?” 春阳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你拿的是什么?” 我拍拍衣服灰尘站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是个脸长得很可怕的鬼……说是他们出来巡行的队伍,经过萼楼却因这里复杂的地形而趁机走脱了好几个不好的家伙,但他也不熟悉路径,所以要我拿着这灯找到走脱的家伙,用灯照见就喊他……” 春阳眯了眯眼,突然昂首扬声道:“青鬼,你出来!” 但四下里除了风声,半晌没有异动,也没哪个鬼影显现,春阳的脸色便不那么好了,按下蓝火他落在台阶上,对绫雀道:“你回去船上待着不要出来,并且跟我姐姐说,蒿里来的百鬼有几个走脱了,现在正不知躲在哪里作祟,我去把他们找出来,你让她布置一下别再出意外。”然后再转向我,想了想才又道:“既然青鬼给你的皮灯笼,那现在我跟你一道去先找到他。” “是……”绫雀胆战心惊地应诺,挥动手里的银白飘带扬起一阵轻风便急忙飞去,剩下我和春阳面面相觑。 “方才那两个是不是牙鬼和猫鬼?好像还、还有骨女和什么痴鬼……”我讷讷地问,无意识将灯笼略举起一些,灯光映照在春阳身上,他立刻皱眉抬起宽摆长袖遮住半边侧面,我吓得连忙用身挡住灯光,“对不起……” “行了,这些不必你来操心,现在就去把皮灯笼还给青鬼,凡世的人不该碰幽冥的物件……”春阳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拾阶而上,我也赶紧在他身后跟着去。 春寒逼人的夜里,屋墙上垂挂那些冰凌,发出不易察觉的微微光点,静谧里有数不清依势而生的攀缠藤蔓,这时节还没萌发绿芽,大团虬结的枯枝在那仿佛聚众舞爪的鬼怪。 我小心地掩着灯笼的光,生怕光线漏到身旁的春阳身上。 他一直没有做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偷望他侧面的轮廓,总如冰凌的清冷,突然远方寥寥传来一点吹奏的丝竹乐声,有琴和奏着笛声,莫非是青鬼在那儿? 但越走得近,听得乐声委婉而悲戚,还有人声在其中咏唱:“千寻竹,鹅溪绢,倦笔墨,不复言……” “是哪位客人在竹林里设宴喝酒吗?这么冷的天……”我奇怪地嘀咕,春阳忽然摆手让我止声,循着路径绕过前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便是那一片不因冬寒而凋零枯落的竹林,此刻望去林子中央,无数碧莹莹的星点荧尘在其中环转漂浮,将茂密的竹叶枝干都附着冰玉银绡般的光色;我揉了揉眼睛,原来那些星点荧尘都来自正飘逸起舞的舞人衣裙,恍惚从发饰来看,他们当中有男有女,皆穿着我从没见过的白色皮毛深衣袍裾,在每一旋转间,他们的衣摆就会散发出光粉,情景美如天仙降临。 “碧云春树笺、粉蜡笺、芦雁笺,苏子作诗如见画,桃红天水碧人间。” 我才看见舞者当中有一位席地而坐、正在抚琴的男人,虽看不到面目,但身姿倜傥朗俊,语声清明,应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方才说的是苏轼和文同因画竹往复的风流韵事,后来说的是苏轼用过的特制书纸名……这只老鬼什么来历?” 我听到春阳这样自言自语,但他说的内容我都不懂,只是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有这么好看的鬼?” 这时男子抚琴一曲完罢,众舞人中有对男女走近他身边,变戏法般手中多了一支箫和一面鼓,先是“叮咚”的鼓点敲响,然后箫声悠扬响起,众舞人再度缓缓行走绕圈,汩汩地吟唱:“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天空中仿似一霎那吹起苔色的雪片,竹枝高低上下,雪影婆娑。 “这是什么?”我虽害怕但仍舍不得移开视线,春阳看见那雪飘来,便伸手接住一点,放到鼻端闻闻,突然抬袖挡住我的口鼻,“小心,那青雪是老鬼千百年来积攒的幽怨所化,凡人吸入恐有性命之忧。” “吓?”我吓得赶紧抓住春阳的衣袖用力捂住口鼻,却引得他皱眉不耐烦地瞥来一眼,我顾不得那么多,索性躲在他身后,“那、那鬼是你要找的么?” “嘘――”春阳盯着那竹林深处,“他若是存心走脱,便不会在此大排歌舞了,倒像是在等谁。” “兴许他就是喜欢歌舞,你和他第一次见,却怎能猜到他的心事?”我更奇怪了。 “蒿里百鬼之中有个痴鬼,据说生前为周时下层贵族,迄今已有两千余岁,擅歌舞而情长,原是地仙鬼物,但他痴寐甚深,束缚于人间执念无从离去,所以只好随他留在蒿里台下,浇淋日月天长,只埋在每年人间焚化后落在蒿里台的字纸里度过时光,鬼界也只等他自生自灭算了,我这样听说过,如今看见他,就估计是他吧。”春阳耸耸下巴,好像又轻轻叹口气。 “噢……你怎么说话像个读书人似的?”我讶异地看着春阳。 “嘘!不想死的就别说话,尽量也别吸气。”春阳突然一把按住我的头,将我往旁边一棵大树背后塞去,就在他做这举动时,头顶上天空划过一道鲜血长虹,紧接着竹林边沿的枯石上,开出一朵数丈高的红光花形,我一边用自己衣袖掩住口鼻张望,那花中现出位低身以红袖掩面的女子,因离着有点远,好半晌才看清那是先前在小屋里见过的骨女,她手里照旧像抱着玩偶似搂着另一个男人,这时男人可能因为被拽着飞行而晃得七荤八素的,好半晌才清醒看看身边的骨女,又看看周边的环境,便吓得大叫:“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 骨女用手点在他的上唇,哄孩子似的道:“姐姐的红果儿还没喂你吃呢。”说时,她那一袭大红的下裙无风而起,像一幕风幡展开然后迅速从头到脚罩住男人,男人顿时发出惊骇无比的惨叫,在红裙里拼命挣扎,但不消半会儿,骨女将裙摆一扬,“呼啦”裙子依旧垂下,男人的踪影也不见了。 “啧啧。”骨女露出满足的表情,从怀里取出一块铜镜对月梳理几下发鬓和仪容,又翘起尾指用细长紫葱色的指甲剔一剔牙,突然眼角朝春阳和我所在的方向一扫,红光陡然大盛,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股凌厉的血红瞬间就逼近眼前,“咣”一声电光火石爆裂,就见春阳徒手攥住三尺大红绦带,骨女站在离他仅三步开外的近处,媚眼如丝正上下端详他道:“何来这如月姣童,绝美姿容?”说时,她缓缓靠近,并伸过手来轻轻碰触春阳的脸颊和下巴。 我躲在树后大气不敢出,看到他俩这情景不由脸热到耳尖,可春阳没闪避也没有动,那骨女的笑靥如花,慢慢将落在春阳手里的红绦一端绕回腕上,“姣童,你叫什么?” 奇怪的是春阳手中缠着绦带,却任由那骨女收短并靠过来,几乎近身贴在一处时,他才淡淡一笑,忽然反手一把抓住骨女那正摸自己脸的手,骨女娇哼一声:“你弄疼我了……”这时她似乎真的因疼痛缩了缩肩,那一侧原就半遮半露的衣襟自然滑落下来,恰好将雪白的肌肤和精致锁骨展现在春阳眼前,“姣童儿,你且轻点。” 春阳的身高与骨女相比略矮大半头,他嘴角仍带着那一抹不知何意的浅笑,此刻竟略微凑近骨女的颈项间轻嗅,另一只手已无声游走到她心口,用食指在她鲜红衣襟边沿掠过,指尖沾染上濡湿的红,他将指头放到唇边舔舐一下,骨女柔声道:“喜欢血的味道?” 夜里无形的风围着他俩打转,春阳的目光与她对视,沾血的手继续摸下她的腰间,我看得面红耳赤,心忖春阳不是来查找这些鬼的吗?怎么却与骨女卿卿我我起来?正想转开之际,春阳的手已经“剐啦”插入骨女的腰间,随着血肉开绽的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中拽出一颗小儿拳头大的红色物件,脸上不动声色还挂着那笑,“若没有这颗上古的血玉髓,你马上就变回一堆白骨了吧?” 我依稀看见那血玉上还拉着的筋膜连肉,骨女顿时面如死白,想要惊呼出声却丝毫不敢动弹,“你、你……” “他只有情,而你只有欲。”春阳似乎说的是竹林里的痴鬼,但那一幕青雪散漫间,翩翩佳公子依旧吟咏着一段段不知何物的文辞,舞人们奏着各式乐器起舞相和,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林外发生何事。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3章 抱娘蒿(3) “他?他是谁?”骨女慌张四顾,但她明显不知道春阳在说什么,并且她眼里好像更看不到竹林中的痴鬼情景,而是惊慌失措之余,整个人也软瘫在春阳身上,那褪去血色的嘴唇吐出一口口白烟,我看着她那头撩人的头发居然也在渐渐变成白色,真是将死一般模样,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担心地道:“她……怎么变这样了?” 那濒死形状的骨女就在这一瞬间,陡然睁圆双眼,同时朝我伸出紫葱色长指爪一指,她腕间缠绕的长红绦带立刻像蛇一般昂起飞来,迅速旋上我的手腕,我只觉整个人刹那被一种浓重不可描述的血腥气笼罩,双手不听使唤伸到脑后,将固定角髻的木簪抽出,任由刚留过肩的头发披散下来,却把木簪削尖的一头不假思索地戳向我自己的喉咙—— 这一连贯的举动都在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以为必死无疑,不曾想喉咙处一紧,原以为就要穿破我喉咙的簪尖却刺在钝处,我难以置信地瞠视着春阳,他反身一掌就掐在我脖子上,虽然力道奇大令我都不能呼吸了,但木簪的尖头刺入的是他的手背! 匍匐在他身上,仍被攥住要害血玉的骨女,此刻面容几乎贴近我的鼻尖,那张转瞬间已经煞白的脸,在我眼前即刻如水墨散开,说不出的酸楚也同时沁入我的眼睛里,她双手自动松开木簪,“哎呀”叫喊出声,但身体更是完全不受掌控,张口就对春阳喝道:“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 我的口中说出自己都陌生的话语,同时我就觉得口中舌头不自然地打转,春阳似乎也察觉不对,又一把掐住我的脸颊,不使我的牙关咬紧,那张原本清冷面色漾起盛怒:“想咬舌?骨女,我乃此地幽冥恶鬼,你等蒿里百鬼行经此地,若在我地界上为非作祟,莫怪我不以礼相待。” 我分明感觉到体内骨女惊恐又暴戾交杂的情绪,但无奈口不能言,这时随她的目光一起低头看,因为骨女方才铆足力量反抗,又将灵魄降到我身体里,留下披着红衣的原型便现出骨骸形象,这时软塌塌从春阳身上滑落到地,只剩玉石上和骨腔之间还有拉长连续的筋肉,随着骨女的力量减弱下来,我心中听到她在反复念着:“血、血……” 原来她是靠那玉和鲜血存活的吗?所以迅速附身于我就是想取血作法?我骇然望着春阳,他的眉间深锁,目光些许透露犹豫,慢慢放开抓住我脸的手,“你全然不记得,你与他本是一体的么?” 竹林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痴鬼高声一句:“既见君子,我有嘉宾。” “什……”骨女犹不知他在说什么。 春阳转头望向竹林,忽然嘴角冷笑道:“如果我把这玉髓扔过去,你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什么?”骨女果真困惑了。 “人的魂魄可长存,但魂为阳气,主思想才智,魄为阴神,主人的感知欲觉,所以这血玉是他的魄力凝结,当年你死时魂魄消散,他为了能跟你尸鬼相守,便请方士练出自己的魄力,放在你这副白骨之中,助你成鬼,且幽冥难以判断你二人的魂魄交错,只得任由留在蒿里,我在阎魔罗殿后藏档里翻看过你们蒿里百鬼的记事,想不到今回见到真身了。”春阳说这些话时,竟带点玩味戏谑,“所以人间、鬼道皆有如此多有趣之事,只可惜一个只有魂,一个只有魄,两厢眼耳口鼻舌观都缺失,相互不得感知不得见,这样过着千百年,还有何意义?” 春阳带着无比嘲讽和取笑地说时,手中一边慢慢婆娑着那血玉,骨女的血见风不久就变成黑色,那些粘连的血肉恐怕很快就会枯干断裂掉,骨女听完春阳的话,不知是迷惘还是别的缘故,居然一直没有动静,我也奇怪春阳究竟想做什么,刚张口要问,他却抬头望天,明明那厚霾阴云把星月都遮蔽住了,“子时到了……” 说时,突然那拿玉的手用力一扯,漫天血色红光飞溅而去,我体内的骨女发出无比凄厉的嘶吼,随着他将那血玉朝竹林抛掷,骨女也连带被抽离出去,转瞬间“轰隆”抖震,天地变色,那绿光的竹林立刻化作炼狱般猩红,束缚的红带松脱,我耳中“嗡”地一空,目眩颠倒之际整个人就萎倒下来,却没有预期中的摔在冷硬地面上,似乎顺势就靠在旁边的什么东西上,好半晌眼前黑白翳蔽才散开,那一幕红光却不减反增地烧在眼里,我畏惧地将脸转过一边,不期然额头差点就撞在春阳脸上。 “诶?”我与他不期然四目对视地愣在那里,终于明白自己正挨在春阳身上,是方才晕倒时他好心接住的吧……我头脑犹一片白茫。 “住手!” 头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句暴喝,攸乎掀起阴风惨惨,待抬头望去,半空中竹林红火的映照中,侏儒引着穿缟素长麻大氅的鬼面人凌空飞来。 “你终于肯露面了,青鬼?”春阳毫不在乎地扬声打个招呼。 “哎呀!你这厮……”青鬼双脚才点地,就望着竹林里的红光跌足,“你竟干的好事!这下如何是好?” 我并不明白方才春阳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这时定了心神,再望那竹林刺目的红光内,纷纷起舞的舞人全都不见了,只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面对面在相视伫立,也不知说些什么,女的雪白一头长发被风吹起,然后一束一束地又随风化成灰烬消散,接着就到形销骨立的躯骸,渐渐在缩小。 “他们在消失?”我忍不住问道。 “你醒了?”春阳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看我。 “嗯。”我点点头,连忙识趣地自己站好,若不是夜色里,他准能看到我脸烧得跟红蟹一样。 侏儒默不作声“笃笃”地走过来,捡起我掉在地上的皮灯笼,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朝侏儒道一声歉。 “这些家伙都居心叵测,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春阳盯着鬼面,口气绝不友善。 “居心叵测?多亏你,我们蒿里百鬼又少了两个,你倒说我居心叵测?”鬼面指着春阳一通责备,但我总觉得这他俩只是故意在拌嘴。 “你现在出手,还来得及。”春阳反驳一句,那鬼面也不真恼,仍只是将笛子在指尖把玩,“咳!反正少了就是少了,这笔账算在外鬼的头上,回去消案子的时候好说。” 我总算看明白,这鬼面根本就没打算收复痴鬼和骨女回去,转而望向竹林内,两个身影已经融合在一处化作浊火,身骸也渐渐消失殆尽。 当最后一缕红光如丝消散,鬼面走过去从地上拾起一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搓搓又吹了几口气,“这些痴魂执念啊,倒是能炼化出不错的宝石,就拿这回去交差吧。” 我以为还是那血玉,但他捡起的石头显得更小,微弱的夜光中更现出五彩的晶莹色泽,我看着鬼面一边把宝石收到袖里,一边又抬头看时辰,我突然想起已经离开厨房好久,还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于是急忙草草告罪走了。 赵不二正让小厮和面,擀极薄的面皮摊在平锅上,不加油地热成饼皮,自己去切极细的牛肉丝,腌渍后加同样极细的冬菇丝,以滚油炒嫩熟,另外再用一大把春韭菜和藠白、腐皮丝,加酸萝卜条一起炒熟,便将热摊好的每一张面饼卷入这些配菜,两端折拢成枕头状,做出数十个码放在一个大平盆中,便是夹春饼。 我回到时,露哥正坐在屋里喝茶,她吹着盖碗里的水沫,眼角觑见我就笑着扬手招呼,“小月姑娘回来啦?听绫雀说你跟春阳少爷走开了,这会儿才回来,本想你再做两样江都点心的,现在乌糍姐在做几样野菜点心就罢了。” 我觉得露哥的话有点刺耳,便笑笑不说什么去帮乌糍姐的忙。 在灶台边,乌糍姐让我将一些用剩下的野蒿梗子洗净煎汤,然后下入切碎的嫩豆腐丝做素羹。 “搅时要尽量轻,舀勺在汤面上顺方向轻轻熨过就是。”她一边嘱咐我一边自己做韭饼,是用带肥的猪肉剁丁,然后油炒半熟,早春韭菜一把同切碎以芝麻油和盐拌匀,然后擀大张面皮,包成盒子煎酥黄即可。 因我告诉她之前做的点心都被外来的不速之客打翻了,大家都有点紧张,连忙再去蒸那蒿菜的翡翠石榴馃子,只是又都不明白为何乌糍姐非要以这些野菜供应今晚的客人,我则虽知那“月船仙”的客人是什么蒿里来的鬼行官,但为何非要吃血食和野菜? 再次收拾好的食盒里,是一份野菜豆腐羹、春饼、韭饼和翡翠馃子和方块鸭血,打点好居然已是寅时,临行乌糍姐还突然喊住我,加了一壶水酒和三个小杯,说也许用得着,我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就开始准备厨房大家自己的饭食,我得赶紧把“月船仙”的差事做完。 拎灯笼走着,我只觉今一宿人特别疲累,闻到夜露浓重,想起不知道那剩下两个走脱的鬼怪找到没? “大鬼、小鬼快快跑,牛头马面追陀螺……”院子围墙里外,有孩子们来回跑动的影影绰绰,似乎还玩得正欢,快走到近前,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喊:“老青,你看那边有只猫!” “猫?”我起初没在意,花园子里偶尔有路过野猫,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接下来又听到一个喊:“别去、别去,那猫的眼睛大得像铜铃般!” “会不会把我们一口吃掉?” “快跑啊……” “诶?”孩子们说的话一贯颠三倒四没条理,但我听得一愣,还是不由停下脚步,循着他们说话的方向仔细望去,果然那数个戴面具的小鬼“哗啦”一下就从一堵白墙里穿出来,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 “哎,小心!”我生怕他们撞翻食盒,赶紧用身体护着,耳畔却真的听到“喵、喵”几声,不禁立即抬头四下张望。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4章 抱娘蒿(4) “呜――喵!”突然斜刺里猫声嘶吼,就在那堵墙上方,一双金蓝的猫眼足有拳头大,我惊得后退几步,身后却听到个更让人毛骨悚然的铜板晃动声音“铛、铛”,苍老的声音响起:“一个、两个……” 刻牙鬼?我吓得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喵呜!”猫鬼已经扑了过来,但目标却不是我,而是落在跑最末的一个孩子头上,只听“窟嗤”奇怪的钝响,我藉着灯笼看那猫鬼猛地张开奇大的血盆口,那孩子戴着面具的整个头就被它咬在嘴里,随着啃噬断折的声音,当猫鬼那大嘴含着头轻飘飘落到地面,那孩子的身体犹不知发生变故似的,仍在拔腿继续跑。 我看着猫鬼将孩子头“咕叽咕叽”就咽下了喉咙,猫肚子立刻撑成个圆球状,惊愕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天……” “老黄,老黄!”前面的孩子偶然回头才发现伙伴没了头,停下来惊慌地大喊,那个没头的孩子好似听、看不到,因此身子还径直往前跑,一下就撞在其他孩子身上,其他孩子有的被撞倒,有的还尽量去拽住他。 “呜呜,老黄!”好几个孩子这才哭起来。 “嘿嘿嘿……”冷飕飕的刻牙鬼的笑声忽远忽近,我心里既害怕又担心孩子们的安危,连忙带头跑并喊:“快跟我来啊!拉上老黄快跑!咱去‘月船仙’……” “哦,快跑啊!”那些孩子立刻响应,三两个拉着老黄,一窝蜂就跟着我后面,我一边小心手里的食盒别再倾翻了,一边打着灯笼看路,耳后听到刻牙鬼阴恻恻地道:“猫鬼,再吃掉几个整的,带回去卖给大鬼头,反正行官和青鬼他们也不能奈何咱,回去了赚个好价钱……” “这也能卖?”我心里讶异,回过头去看,那猫鬼正从半空扑来,在一眨眼间就像吹气样从普通的猫身变成一头小驴的大小,高举爪子“呼”地拍在跑最后的两个小鬼身上,他俩“啊”地被按倒在地,猫鬼张开比方才更大的尖牙大嘴,“嗷呜”就把两个小鬼噙住,小鬼们拼命哭喊着把小手用力摆动,眼看猫鬼再度吞下两个孩子,身体长成比黄牛还大的体型,我看那全身倒竖起来的黄黑杂色猫毛像锥子般尖长,心下惊慌失措间手里的灯笼也剧烈晃动几下,内里的火苗大约碰到笼纸,就迅速燎烧出来,我害怕之余顺手就将灯笼朝猫鬼甩了过去,想不到这一下还真的砸在猫鬼的鼻子上,猫脸上的几束胡子碰到火后,一瞬间就燃了起来,大猫许也是猝不及防,“嗷呜”一吼就把口中两个小鬼吐了出来,然后用爪子不住挠脸,我连忙喊:“快跑!” 两个小鬼也是机灵的,立刻翻滚起身跟着我们继续逃跑,除了猫鬼的嘶吼,那刻牙鬼也立刻追上来,“往哪儿跑!” 我们依着一面墙根跑,前方黑憧憧看不清去路,转头看猫鬼几下就把胡子的火扑灭了,随即会更加凶残扑上来,到时恐怕会先把我撕成碎片吧? 突然前方出现一盏蓝蓝的荧火,马上又亮起第二盏、第三盏……照到路径中一道模糊的光影,闪烁扭曲还没看清形体,突然凌厉冷风扑面而来,我还顾着低头逃命,却听见脑后猫鬼发出前所未有的哀嚎,有小鬼吓得绊倒在地,也撞得我几步趔趄差点又把手里食盒摔出去,好容易扶墙站稳回头去望时,意外却看见春阳与猫鬼僵持对峙在那里,他一头披散长发,现出苍白骨节的鬼手,正抵住猫鬼的上下大口,那猫鬼的一只眼睛上被划了深深的黑色沟壑,深赭色的黏液淌下不少,但它似乎还在用力张口试图吞噬春阳的架势,旁边刻牙鬼也随即现出实像,飞身跳到他的背上手脚死死环住,“小子儿!别多管闲事!”说时朝春阳脖颈处一口啃下去。 “吓?”我和众小鬼都惊得一齐惊呼起来,但春阳却好像没有知觉般,只是手上猛一使劲,指爪插进猫鬼的上颚里,接连又“噗”地划开,猫鬼吃痛吼叫着向后弹跳开去,春阳这才空出一手反扣住那刻牙鬼还咬在他脖子上的头,想来那爪尖同样也穿透了他的面目,但刻牙鬼闷声喊叫却死死不松口,猫鬼在一边喘息一边舔着猫爪洗脸,那眼睛上和嘴上的伤痕使它模样无比狰狞,死死盯着春阳的眼神,随时准备再扑上去,我看着春阳应付这两只鬼多少显得吃力模样,想起方才第一次在水边见到交手,他们好像也是因为看到我手里的皮灯笼才闪避的,估计他们最怕的是青鬼或者蒿里的皮灯笼?一念及此,我抬头四顾望天大喊起来:“阿青……青鬼!你出来啊!猫鬼和刻牙鬼在这里!阿青……” “嗷呜”猫鬼机警地转而冲我大声威胁似的吼叫一声,看样子是要我闭嘴,我才不管,继续喊:“青鬼!青……” “嗷呜――”猫鬼拱起身子,全身毛竖起尺多长锃亮钢针倒刺样,扬起爪子张开大口就朝我飞扑而来,眼看着硕大猫头逼近面前,我吓得大喊:“春阳救命!” 原以为春阳无暇分身的,我这声喊也是徒劳,不曾想刻牙鬼突然斜刺里飞来恰好砸在猫鬼身上,两个家伙借着惯性都一起弹了开去,我惊魂未定望向春阳,他身上的白毛氅衣已经硬生生撕裂一大片,半边身子都淌满黑血,这时咬牙切齿把外衣扯下,只剩下里面一件白色交领窄直袖上衣,但一侧衣襟上更被撕扯烂了,里面血肉模糊涌出黑血,想来就是方才刻牙鬼咬的伤处,只是不知道怎么刻牙鬼就被他扔到猫鬼身上,还顺带救了我的。 “呸!”春阳嫌恶地啐了一口,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攸乎有什么转动几下,恍惚又熟悉的平桥从当中延伸而出,桥那边沿岸悬挂鳞次栉比的红蓝灯火光景随即显现,数不清驻足人影散发出淡淡光芒,接着“呜呜”的悠扬笛声隔岸飘来,果然是童子模样的青鬼和他那引路侏儒,但在他俩身后,还有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高大人物,穿着官衣皂靴模样缓缓而来,我紧张地再看看滚作一堆的刻牙鬼和猫鬼,他俩已颤抖地蜷缩在地再不敢动弹。 “春阳,这回可辛苦你了?”青鬼的话语意思不无调侃,“怎样?见识到咱蒿里百鬼的厉害吧?” 春阳不理他,只是径直朝那始终看不清面目的大人作一揖,那大人颔首,春阳便回头转向我:“把吃的都在这儿摆出来吧?” “在这儿?”我讶异道。 “是,就在这。”春阳过来帮一道将食盒打开,然后对着那平桥方向的地上,将几碟食物依次取出摆在地上,恰好还有乌糍姐预备的水酒,他示意我把三个酒杯斟满,那边桥上站的大人却像个影子般伫立不动。 待春阳和我做好这一切,他才抬手示意青鬼,青鬼忽然伸手将脸整个向上掀起,我才发现他原来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是一张跟春阳年纪相若的朗眉清目少年人脸,他回头朝隔岸的身影示意,便轻快地将笛子放到嘴边,悠然吹出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忧伤的旋律,春阳让我把三杯酒洒在地上,我才恍然这就是祭奠形式的水酒吧?即使地方简陋,但洒完三杯后,我看到隔岸的身影都慢慢转回身去,刻牙鬼和猫鬼也无声跟着上了平桥,随众朝一个方向走去了…… 当一切情景恢复如常,我回过神来时,只看到春阳还站在那里,他似乎还出神不知想什么,好像马上意识到我在看他,可能以为我仍在为方才的事困惑,便淡淡地解释道:“你是人,所以你供奉的食物和水酒才能送到他们那里……我是饿鬼,通过饿鬼的手中送出去的任何东西,都只会是火焰或污秽。” “我知道……曾经欢香馆的桃三娘告诉过我这些……”我说这话时有些于心不忍,更知道春阳一直以来都深为自己这出身而备受煎熬,静默了一下,我捡起食盒打算回去了,却忽然又被春阳叫住:“这里面都有野生的蒿菜?” “是,厨房里的乌糍姐昨日特地去摘回,好像是专为今晚的客人准备的。”我点头答道。 “是抱娘蒿。”春阳好像叹一口气,“如果还有,明日你再做这样的拿到‘月船仙’去。” “抱娘蒿?”我没明白,“有什么作用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明日是她姐妹两个的死忌。” “又是死忌……?知道了。”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采蒿菜的时候,乌糍姐口中低低哼唱着这首小曲儿,原来这萼楼里的人和鬼的事,她都知道些,一边掐下这些臭青味的叶芽,她一边告诉我:“那‘月船仙’的船,常会停在彼岸的岸边,你到河滩上能看到一座土堆,里面就葬着她姐妹俩的尸骨,据说当初家贫无法度日,亲娘只得把她俩卖给富户人家为媳,却不知那人家后来又把她俩转卖掉,给了船上的妓家,从小训练歌舞技艺,后来倒真成了艳压群芳的美人。” “萼楼开张也就这两三年的光景,我确是最早就进来的,去年蒿里百鬼夜行途经萼楼,那位鬼行官大人就曾进来坐卧一夜,天亮前临走时碧茏夫人让我给洒水送行,所以我知道。”乌糍姐笑笑,“两位校书的坟冢是碧茏夫人在别处移来的,她们原本连名字也没留下,在当地就叫‘双女坟’,生前的事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只有在与亲生娘亲分别时,曾唱这《抱娘蒿》的歌谣,她俩铭记至今,怨愤犹深。” 我听着这些话,脑海中却想起留在江都城中的爹娘,不由悲从中来,当初爹娘为给弟弟治病而将我卖给严家时,心中同样有过不小的怨愤,但现如今思起,更多的却是对他们的记挂和今生无法再见的悲痛啊。第二夜我再送野菜点心到“月船仙”时,正逢夷光、修明二位先生带着众小伎在排练歌舞,当中歌唱的小词却是一首挽歌,据说名字就叫《蒿里行》,我只记到最后几句,说的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5章 莲舫鱼(1) 把鱼斩块,加酒和青盐腌好,放进花芯蓬里做出完整的一朵莲花,这是在几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莲舫鱼。 春转入夏的时节,夜里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凉风吹送几片流云,花坞院里有人借着酒醉爬到一处高高的瓦顶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给他们送去滚烫的苏鸡,是把大斩鸡块裹上鸡蛋面粉,下油锅炸香酥然后高汤煮成的;咸蛋黄兜子,是将细切的半肥瘦猪肉加麻油炒香的鸭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笼蒸熟的;还有夹酥层,填了荠菜肉馅的炉烤胡饼,配上大盖碗的青笋鸡羹、蒸鸽蛋乳等,一样样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着我调侃道:“真个小蛮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儿。” 我不得已低身干笑一笑就赶紧退出来,虽然对于萼楼这样场面和客人都司空见惯,但心里还是不愿堆笑应酬。不曾想那个客人拿着酒杯追出来,“好女儿,能饮一杯无?” 我吓一跳,连退几步,“不、不,我不会喝酒的!”一不当心脚下踩空就倒了过去,“噼里啪啦”滚到门槛外三级台阶下,不单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砖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还好走过的芸妞和蕙儿扶起我。那客人见状也过来赔了几句不是,芸妞就数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别看还年纪小,她可是咱萼楼顶尖儿的厨娘,你看人腼腆就欺负人,哼!摔坏了你赔得起么?” “我赔膏药钱还不行么?”那人倒真摸身上钱袋掏银子,蕙儿手快抢过来捻出一块足有三几两的银子塞我怀里,“这还差不多!”然后就打发那人进屋喝酒去了。 我想赶紧走,可一挪步子就觉左脚钻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哟”差点又摔倒,幸好蕙儿一把搀住,不耐烦地拉我坐台阶上,“你伤哪儿了?” 我摸摸左脚踝,额头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这,我坐一下就好。” “人的肉身就是这么脆弱啊。”蕙儿皱眉低声嘀咕道,“那你今天做好春阳少爷的点心没?”这是她最关心的,过去她和芸妞对我都正眼不看,但自从知道春阳亲口说只吃我做的点心后,这萼楼里的恶鬼们对我明显都客气许多。想来不只因为春阳是碧茏夫人的弟弟吧,有时依稀听到她们谈论,似乎春阳如今在鬼界阎魔天殿下执役,在幽冥鬼族中想来地位不一般吧? “还没,不是说他子时打后才有可能回……”我话还没说完,蕙儿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现在都快亥时了!春阳少爷一月没回萼楼了,难得说今夜有空闲,你不事先预备下,瞎跑来送什么东西?” 我不敢跟她争辩,摸着痛脚,心思眼下连走回厨房都够呛,春阳别回来才好……一边强撑着身子去将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来,蕙儿看我这样子更没好气,“磨磨蹭蹭的到什么时候去,我带你回去吧。”说着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饶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这春夏之交,正是花坞一带花木次第开放的时节,桃嘴青梨花过,几棵李子树也结出翠尖尖的小果,这里纵情寻欢的男女们或眠花荫、宿柳丛,花园里无处不风情。 我由蕙儿搀着一只胳膊走,明知道她是个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有些惊讶她的身上并不如以为的冰凉,一袭玉带系住鹅黄的披风,衣襟里藏着的香囊散发出阵阵香气,耳垂一对红宝坠子随着步伐轻轻摇动,那张虽是画皮的脸颊,侧面眉目描绘精致,目光神情专注着前方,从前只道她脾性刁钻泼辣,不曾想还挺热心的……斜刺里一团黑影如离弦箭般“咻”地从石墩后面窜出来,来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树后面,唬得我和蕙儿都惊叫出声,我依稀看着像是只大狗,怕它会扑过来,一后退却触动脚的伤处,顿时疼得“唉哟”差点又跌倒,蕙儿咬牙狠声:“什么东西?滚出来!” “呜呜呜……”树后传出细碎的呜咽,不像是狗发出的,但尖尖细细也不是人声。 蕙儿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来的骚屁玩意儿?敢来萼楼撒野?出来!” 树后鬼鬼祟祟地伸出一个三角小头,上面有双荧光寒射的小眼睛朝这边张望,定了定,才飘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问道:“这里果真是萼楼没有错?” “是,你做甚的?”芸妞叉腰喝道。 三角头四肢着地的身子从树影里走出,却是一只黄鼠狼,它走出几步,抬起的前爪迅速变作人手,黄毛蜕变为一身旧色葛袍,三角头化作一张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脸,朝我们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说道:“小可从山西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处来,有一封书信交予萼楼的饿鬼夫人。” “找碧茏夫人的?”芸妞有点疑惑,“还未听说过夫人与山西云中的什么鬼将军有交往,既然是信使,干吗做贼似的?” “外间兵荒马乱的,小可这些日子可遭老罪,又不识得路径,萼楼真实在难找,先是随一些客商来到此地,听说逛青楼,便跟来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那黄鼠狼嘀嘀咕咕地,随带发几句牢骚,忽然竖起鼻子指着我手里的提盒道:“那里盛的有鸡?” 我连忙摆手,“原本盛的鸡,现在是空的。” “哎呦!我快饿死了、饿死了!三千里路赶到这啊,半月来没吃过半只鸡……”那黄鼠狼说话就在地上打起滚来,那模样像个路边死乞白赖的无赖。 蕙儿也有点糊涂了,“你是走的人间路?不懂一些遁地术么?或者从灵界找捷径也能快许多啊?什么都不通还当什么信使?” 黄鼠狼听完愣了愣,还是执拗地问:“真没有鸡了?一只?不,给半只也好?” 我和蕙儿不禁相视一眼,都觉得这黄鼠狼十分古怪,她想了想,“这样吧,你随我去见碧茏夫人,至于鸡么……”她指着我道:“她回厨房给你准备一只,等信带到了就给你鸡吃,如何?” “那敢情好咧!”黄鼠狼吸溜一下鼻子,蕙儿便让我自己提着食盒回去,她带黄鼠狼去鸳鸯馆见碧茏夫人。 一瘸一拐着伤脚,我还是认真做起点心。两道甜食是凉的广寒糕和热的樱桃蜜煎豆腐,虽然春夏之交没有生藕上市,但我拿出旧年存的红藕粉,与冰糖加水煮滚到粉色微稠,再放入一大勺桂花糖酱拌匀离火,用这桂花藕糖水冲调一定分量的荸荠碎和米糕粉,然后拿出蒸糕盆将盆内抹油,倒入糕浆上锅蒸熟,扣出来的桂花藕糕呈淡红色、略透明,只待冷却后切小方块,浇上红糖稀,摆盘便好看了。而樱桃蜜煎则是前一日我用偏酸的樱桃去核,加蔗浆煮成红绸状的,然后浇上刚点卤凝固的热豆腐便是。 轮到热点,我便做那生熟虾杂菜卷,先用掐出的菜汁和面,煎出摊薄的翠色面饼,生大虾治净头壳和背线,洗净压干,放盐和葱白、花椒、水酒腌制,另打出蛋清调芡粉呈稀沥青浆状,拿出一半虾肉放入上浆,然后抓一把炒过的核桃肉与虾肉轻轻下热油里,待虾肉泡至刚刚红熟便捞起,然后把那腌渍生虾肉与熟虾肉分别盛在细白瓷的敞口碗中,旁边小方碟配切细的水葱、芝麻盐、拌紫芽姜丝、酱莴苣、糖烧面筋、腌山茄儿等小菜调味做卷饼的佐料,这几样再在一个大盘子上码放整齐即可。 做完第两道,我看看滴漏,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还不见有人来传话要上点心,勉强可以歇口气吧,但天冷加上脚疼,人觉得头也开始发昏起来,眼前不时迸几星白花,真有点撑不住了。 乌糍姐在一边似乎看出我不对劲,便过来道:“小月,还要做羹汤么?方才我这烧的干贝冬瓜汤有多,要不给你盛一盖盅,你这个样子还来回折腾做什么?那春阳少爷嘴就那么叼,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他能一口就尝出来?嘁!我才不信,我这回烧得很够火候。” 我心里感激乌糍姐的好意,但以春阳口味的刁钻,恐怕还真是能吃出来的,而且既然他都说过只吃我做的,我还有何偷懒的道理?便摇摇头,“算了,万一怪罪下来,连累姐姐更不好,今日采办好像进了几样活鱼?是养在流水那边的木槽里?我去挑一尾起肉做圆子。” 我从柴堆里找出一根长木棍暂作为拐杖,点一盏小灯,趁人不注意在怀里揣一个肉馒头,便往院外一角的水源走去。夜深了,这时不知王八宝是不是躲在水槽边?它最近都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动静,偶尔会变回甲鱼的原形溜到厨房偷东西吃,或者待在有水的地方发呆,问它什么它也不爱搭理,只说要等什么时机。 循着路径左弯右拐,距离流水槽还有七八丈远,就听见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我愣了愣立刻放慢脚步,说话声调很奇怪,但其中一个能听清是王八宝,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拐杖杵到石子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把那对话打断了,感觉是王八宝往这边张望,然后看见是我,才放高声道:“小丫头,原来是你啊!” “是,你在跟谁说话呢?”我见它没什么异样,才放心走过去。 “哦?你的脚怎么了?”一只甲鱼慢悠悠地从木槽上探出头来,“难得来一回,也不给带点吃的?我这正有客人呢!”正是王八宝。 “客人?你哪来的客人?”我奇道,一边从怀里拿出那个馒头放在水槽边沿上,“喏,还热的。” “鲤娘,出来吧,是这里厨房做事的小姑娘。”王八宝朝水里招呼道,我更好奇,凑近了拿灯照看,只见水下浮出一条金鳞灿灿的大鲤鱼,不由惊呼:“吓!好大!” “嘿!鲤娘是今天下午刚被买来的,那捕鱼的不晓得,居然把那条河里的鱼祖宗给捞上来了。”王八宝啧啧嘴,我借着灯光一径朝那鲤鱼端详,不曾想它忽然就恼了,口出人言骂道:“小姑娘真没礼貌,拿灯照甚?”说时将身子一转,尾巴扫起一串水花,恰好都溅在我脸上,唬得我“哎呀”一声后退,脚下疼又使不上劲,整个人失去重心就跌坐在地上。 王八宝甲鱼自顾自地用嘴叼起肉馒头,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放到水面上:“这里头有肉,鲤娘,应该对你的胃口。” 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小灯也熄了,用手摸到脚踝,才发现伤处已经隆起肿胀的鼓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哎……好疼!” “诶?你怎么了?”王八宝听见我呼疼又探出头来。 “刚、刚在花坞那边崴到脚了,好疼。”我倒抽口冷气答道。 王八宝眨巴眨巴眼,“那你还跑来这里做什么?” “来找……”我正想说来捉鱼回去做菜,但话到喉咙就停住了,那条鲤鱼想来便是厨房采办买回的鱼吧,谁知居然是会说人话的鱼精?我一时语塞,自认倒霉摇摇头,“也没什么事。” 王八宝已猜到我的来意,复回头对那鲤鱼耸耸下巴,“鲤娘,她是来捉鱼的,你既然吃了她的馒头,就帮她把那条呆草鱼赶上来吧。” “哦?”那鲤鱼又“哗啦”一下跃出水面,对我细看了几眼,然后我就听见它尾巴一扫,一根软趴趴的东西掉到我脚边,“脚伤的地方先用这个捆住,多少会好点。” “啊?捆住哪儿?”我摸到是又湿又凉的草绳,正奇怪着,王八宝就接口道:“鲤娘是帮你治伤呢。” “噢?”我半信半疑地将湿草绳绑在脚踝上,一股出奇温和的凉意顿时渗入皮肉,疼痛果真减少许多,我找回那根木杖撑着慢慢爬起身,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了啊。” 那条鲤鱼不置可否又转回水底去了,我愣了愣,它随即“哗啦”一下露出头,“接着!” “吓?”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团黑影就从水里弹飞起来,带着一股水花就落入我怀里,我惊得差点就丢到地上,定睛看却是条鲜活大草鱼,把我身上溅湿了不打紧,又奋力挣脱蹦到地上“啪啪”地甩尾。 王八宝提高了一些声调道:“你快拿上回去吧!还有……”它顿了顿,我觉得它语气有异样:“外面似乎太乱了,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也趁机溜进这里来,那个饿鬼小子回来也不一定摆得平,你自己当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问它是怎么回事,那鲤鱼就极不耐烦,“你快走、快走!别碍着咱聊天。” “哦、哦!”我挺怕那鲤鱼又朝我泼水,赶紧拾起地上的草鱼回厨房去了。 我这一晚上可算是接连的倒霉;先是被客人调戏而摔倒崴脚,接着又被一条鲤鱼精泼两遍冷水,然后瘸腿抱着湿漉漉、腥唧唧的大活鱼回厨房,衣服湿透不算,还满身都是鱼腥气,晚风吹得人身上冷飕飕,只好蜷到灶头边烤衣服。 乌糍姐见我这副模样,便叫阿浊去我屋里帮拿来换洗的外衣,又给我舀水洗脸和手,我道感激不尽,突就见芸妞从外面急火火地跑进来,进门就冲我嚷:“蕙儿呢?刚才蕙儿不是跟你在一道?她怎就不见了?” “吓?”我愣在那里,“我、我不知道啊?” “你刚崴到脚,蕙儿好心送你回来,可我等到一坛酒都喝完了,再派人出来各处找过却还是不见,她还能去哪儿?”芸妞是真急了,带着酒气脸红脖子粗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手。乌糍姐她们连忙过来拉住她,“芸姑娘,我们真没见蕙姑娘来过。” 我恍惚曾听谁说过,这蕙儿和芸妞二人生前是相好的异姓姐妹,芸妞生前的亲爹好赌,便将她卖给人家抵债,后来她被夫家欺凌毒打,蕙儿听说后就离家跑去找她,二人夜里逃走到野外却遇到野狗群被咬死的,所以二人枉死后的魂魄仍灵愫相依,现在看芸妞这么着急的样子,莫非她真感觉到蕙儿出什么事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6章 莲舫鱼(2) “是了,方才在花园里遇到一只黄鼠狼,它变成个人的模样,说是从山西什么云中的什么鬼将军那来的,给这里的……夫人送信……”我一边说着就觉得不对,眼睛余光就看到阿旺他们的脸色,这才想起厨房里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萼楼背后的秘密,舌头不不自禁就打起结来,芸妞也从我的神情看出话不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拉起来,“现在你就跟我去见夫人,蕙儿若在便罢……”芸妞威胁的话只说半截,但眼眶已经挤出红丝,仿佛快要流出血来似的,我吓得只好说:“那你且等等,我把几样点心装好盒子一道送去。” 缚彩的青瓦红门,灯烛上下相照得两廊荧煌。数位罗绢粉紫的浓妆伎人在院子里摆弄各色丝竹,地上还有几个七八岁的上了丑儿妆的小伶在练习翻滚。 “这些人看着眼生,都是新招来的?”芸妞正嘀咕一句,就看到蕙儿和露哥从屋里掀帘子出来。芸妞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蕙儿的腰上,“死蹄子害我等你这许久!” “哎?”蕙儿被她打得莫名其妙,“我这儿陪夫人见客呢。” “我到处找不见你,一时也寻不到你的魂气……”芸妞虽气急败坏,但这句话说半截还是咽了回去,就一劲儿拍打蕙儿。 “呵,来的是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座下的黄鼠狼管领,它身上带着臊屁味儿的毒瘴呢。”蕙儿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俏皮地道,芸妞立刻凑近她身上闻,果然立即皱眉捂鼻,“你这都熏成什么样儿了?赶快换衣裳去!”说罢也就“噗嗤”笑了,一旁露哥看我还站着对她俩发愣,便朝我面前摆手,“春阳少爷早回来了,谢绝应酬就自个儿到西厢房歇息着,我这好多事忙,你把点心送进去?” “哦。”我点头,过去在江都初识春阳时,他在我印象中是会害人、吃人的恶鬼,可到后来却几次在危急之时得他出手拯救,才觉得他其实是个冷面热心肠的,尤其对自己的手足家人更是关切备至,来萼楼做事大半年间,碧茏夫人有事都只会找他来商量调和,他也从不贰话的。 西厢内,春阳穿一袭白缣的道服,外披白地缁色布边的月衣正倚在长榻上,手中执一卷书在灯下看,我把食盒内的点心一一摆到他身边的矮几上,忍不住道:“你倒真像个书生……”话没说完,春阳觑我一眼,我后半截便生生咽了回去。 春阳放下手里的书,淡淡答道:“最初来到人间时识字看书,只是为了接近那些达官贵人,能够投其所好揣摩他们的意思,后来时间久了,发觉这些书卷内确实有许多意趣。” “哦。”我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拿出碗箸,“刚才出来太着急了所以没做羹汤,现给你泡一钟芽茶?要雀舌还是鹰爪?” 春阳点点头:“鹰爪。” 我转身到壁橱架子上取茶叶,拿眼偷看坐在那边的春阳,意外的是他也正看着我,我连忙把脸转到灯影的暗里,他却开口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脚?”我一愣,“刚在花坞不小心崴到的。” “你脚上绑着的是什么?”春阳用手指了指。 “这个?”我才想起脚上绑着那条鲤鱼给的水草,想来是有些灵力的东西,所以被春阳察觉了,只得尽量敷衍,“是水草,脚踝肿了,用它绑着舒服些。” 春阳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外面突如其来一阵嘈杂声打断。 “我要吃鸡!我就要吃鸡!” “哎,黄管领莫着急,已经去厨房取了!”是露哥的声音。 “我要吃鸡、吃鸡……” 我看春阳眉心一蹙,便解释道:“是那个黄鼠狼精,从什么云中的鬼王处来,方才我和蕙姐在花园里碰到他,说是来找碧茏夫人的,也一直嚷嚷要吃鸡。” “云中?”春阳的神情十分意外,“你们在花园里碰到它?” “是啊?它说是跟那些客商一起进来的,还说找不到路,先问是不是萼楼来着。”我一边说时一边取烧水的铜壶看,“哎!没水泡茶了,你等着,我现在去烧。” 当我出到院子,就看到那黄鼠狼正在当中轱辘似打滚,嘴里还喊着:“我要吃鸡!我要吃鸡……”忽然看见我了,就地“蹭”地坐起来指着我骂道:“你!方才是你说去给我拿鸡的!鸡呢?” “吓?”我一怔,“我、我忙别的去了……” “你个卑鄙的人类!”黄鼠狼暴怒起来,摊开双手现出尖长的指爪,“既然鸡肉还没送到,我先喝点人血解渴!”说时就凶神恶煞地要朝我扑来,我下意识环顾四周,露哥正转过身去跟别人在说话,好像压根没注意到我这边,眼看它纵身一跃,我吓得拿壶就冲它面门扔过去,“你别过来……” “啪――”地一声,黄鼠狼“呀”地发出夸张的叫喊就弹落在地,立即又一咕噜爬起来,更加生气地跳脚吼,“胆敢冒犯本管领,宵小人类是活腻了?”说时它那个尖尖的三角头上两个眼睛冒出红光,头颅像吹气般猛地增大数圈,张口就要朝我咬来,这时西厢的门“哗啦”被推开,我还没看清楚,就觉白影一晃,“噗”地闷响,黄鼠狼“啊啊――”大叫,竟飞出足有三丈多远,春阳不知何时就站在我前方,垂手而立的姿态,好像从未对黄鼠狼动过手似的。 “哎呀,春阳少爷您怎么出来了?”露哥赶紧过来张罗。 “只是一畜生,仗着谁在这儿撒野?”春阳的语气冷峻不容置疑。 “嘿,这位又是哪儿出来的?嘿,这一脚好力道……”黄鼠狼“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用毛爪子搔着半边脸一边拿眼上下打量春阳:“原来是个饿鬼小子……嘿嘿,这立眉霸眼的架势是吓唬本管领呢?本管领可是个皮善人,就不与你计较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给我泡茶!”春阳故意朝我觑一眼斥责道,我赶紧答应:“是!”就去捡起铜壶跑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黄鼠狼精后来并没恼羞成怒地跟春阳开打,俩人在院子里说了什么,在我取了水和烧炭炉子回来时,那黄鼠狼精用圆滑的腔调正说道:“三头将军自上回与修明、夷光两位校书交际,便从此牵肠挂肚的,派我这趟是来提亲哩!” 碧茏夫人和露哥在旁边,也附和几句什么,我在西厢门阶下放好炉子烧水,春阳还是淡淡的,却见那许久不见的诗痕急匆匆从外面跑来:“夫人、夫人……花坞那边出事了!有几个客人发疯,在那咬人砸东西,有个把芸妞的头发连皮都扯掉一块,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看看!”露哥和碧茏夫人来不及多话,就急火火跟诗痕去了。 春阳对这些闲事杂务毫不上心的,转身回到屋里,我则尽量让自己不起眼地缩在一旁扇着炭火烧水,一边望那黄鼠狼精,它冲远去的露哥身影又在喊:“哎!鸡呢?鸡呢?”幸好阿鱼已从厨房带着食盒跑转回来:“来了、来了。” 看来黄鼠狼是不会再找我的茬了,我稍微放心一点,烧好水为春阳沏好茶,收拾回厨房不提。 阿浊打赤双脚穿着刚过膝的裤子,独自坐在庭院一块凉石上,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对着一大簸箕赤小豆在挑拣。 忙碌的一宿终于又过去了,我也松一口气,拖着瘸腿拿上几个热腾腾的菜肉包子走来,“这豆子是做什么的?蒸豆包?” 阿浊笑嘻嘻地接过一个包子,“迟些有用处的。” “这么黑又没点灯,你能看清?”我用力咬一大口包子,对她的话也没深想,“哎,我今天才叫倒霉,不但崴到脚,还差点被一个黄鼠狼吃掉。” “黄鼠狼?”阿浊天真地笑,“黄鼠狼吃鸡不吃人吧?” “是个黄鼠狼精,”我说时看看左右,压低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专门来到这的,哎!突然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吓我一大跳。” “那后来呢?你受伤没有?”阿浊马上急了,拉起我衣袖察看。 “没有,多亏春阳出手制止它了。”我摇摇头。 “春阳?哦!我听弟弟们说过,是碧茏夫人那个很凶的弟弟吧?对了小月,再过两个月就到中元节了。”阿浊在黑暗中捻起一颗豆子,“这个有虫眼儿。” “这么黑你怎能看见虫眼?”我诧异起来,可话还没说下去,“哗啦”一阵瓦片跌落摔碎的声响从数丈开外的围墙上传来,阿浊猛地一把拽住我,“小月,小月快跑!” “啊?”我还没明白怎回事,就听到嘶哑不明的人声和一股像是血腥的刺鼻味道,阿浊用力把我拉起来:“快!” 我什么也没看清,只得被动跟在她后面,一边跑她一边还朝厨房方向喊:“姐!乌糍姐!” 恰好罗娘出来洗手,借着屋里的灯光她望向我们的神色一变,赶紧从门后拿出大捆扫帚戒备地让我们迅速躲到身后并大喊:“什么人?” 我这时借着屋里透出的光转回头去看,才发现大约数丈开外有两个乘着夜色的男人模糊身影,只是行止怪异,衣衫在光里透出价值不菲的质地光泽,但束容凌乱全不像个正常的好人。 好像被罗娘的阵势唬住,那两人迟疑地立住脚,屋里的赵不二、阿旺也闻声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那边有两个人……很奇怪!”我指着说。 “嗨!你们干甚的?”阿旺大声冲那两人喊了一句,那俩人立刻退回暗处,很快消失踪影。 “那人不对劲儿!”阿旺想追过去,赵不二一把拉住他:“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俩啊?” 我想起方才在鸳鸯馆处诗痕来禀告的话,“花坞那边说有几个客人发疯打人、咬人了,碧茏夫人和露哥都赶了去看,不知……” “诶?乌糍姐先送东西去花坞,还没回来?”阿旺的话音没落,阿浊撒腿就飞奔出去,我赶紧去拉,“你要去哪儿?” “姐……有危险!”阿浊急着甩开我的手,我也急了,“什么危险……别自己一个人去!”根本拉不住她,只得就跟她前后脚一齐出了院子。 东方的天幕已经微微擦亮,很快萼楼就会在日阳下显露出它原本的面目,惯常这个时间里,该散的散去、该睡的也自然就睡了,然而那两个奇怪的人与今夜花坞的不寻常骚动有关? 花坞内灯火依旧,但花园里静悄悄的,我拽着阿浊低声告诫,“你别冒失,这里的姐姐们都有点凶。” “嗯。”阿浊握住我的手,“我担心乌糍姐,找到她就回去。” 正说着话,我脚上好像绊到什么,恰好就在之前崴到的伤处,我疼得“哎呀”一声,阿浊低头去看立刻惊呼:“姐?” 果然是乌糍姐,她匍匐在地上,正好伸手抓住我的脚踝,我俩赶紧扶起她,“姐!你怎么了?” 乌糍姐连忙做手势让我们噤声,又指指下身用极低声道:“膝、膝盖骨撞得生疼……你们来时没碰到人么?” “没啊?花先生呢?还有蕙姐和芸妞她们?”我一叠声问,“刚才碧茏夫人和露哥不是也过来了吗?” “蕙儿跟那几个客人突然发疯,把芸妞的头发带着皮都扯下来了……我跑出来时就被一个人抱住腿,他还朝我膝盖上咬了一口,正好夫人和露哥来到,那人才丢开我自己跑了,后来里面闹哄哄的我躲到这里,却走不动……”乌糍姐的腿似乎疼得紧,一边说话一边抽着气,我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借着晨曦的微光察看,居然膝裤的膝盖部位汪着一大片血迹。阿浊焦急地喊道:“了不得!姐你这得赶快包扎一下?别人的管不着,咱自己先回去吧!”我俩于是分别从两边搀着乌糍姐起来,幸好她的另一条腿还能走,我俩便架着她回到她自己住的屋子去。 我让乌糍姐靠坐在床边,给她撩起裙子和裤管,点灯仔细照看之下,像是被撕下一块肉,就想去打水给她擦洗伤口,她却又拉住我,“别、别去,天大亮再出去……你不是说先前也有两个可疑的人来过厨房么?恐怕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是啊……”我和阿浊面面相觑,“而且花坞里为何那么安静,碧茏夫人她们和那么多客人都去哪儿了?” “我也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让你天亮再出去。”乌糍姐叹一口气,“萼楼在日间恢复原本模样,但那些外来的不知是鬼怪还是人,你要当心。” 我只好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天色完全透亮后出去打来水,又到厨房找些吃的,由阿浊照料乌糍姐的伤势,我十分困倦便回屋打算睡一觉。 从乌糍姐的房间走出来,要转过一爿围墙再穿过数丈草径,才能拐到我所住的小屋。 此刻初夏的日头清爽不热,远处望向山坡的墟墓间偶有几只小兽贼头贼脑,看来与平日一般的宁静,夜幕中发生的那些灯红酒绿、富贾佳人,好像都与眼前的一切不可能关联。 我打了个呵欠,崴伤的脚幸亏有那鲤鱼给的草绳,后半夜这样来回奔跑折腾竟也不太觉得疼,只是眼下实在太困。 走过草径,突如其来地从中冲出一个人,“救、救命!” “吓?”我惊得倒后几步跌坐在地,定睛才看清原来是昨夜爬到高处唱“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那位客人,他好像经历过不少生死曲折,此时衣衫凌乱肮脏,脸上沾染血污,神情惊恐又恍惚,“你、你是人吗?救救我……” “你、你怎么了?”我这也是明知故问。 “有鬼……好多鬼在吃人……鬼还吃鬼……”那男人嘴唇抖擞地说着,我心下猜测他跟乌糍姐一样是从花坞那场混乱中逃出来的? “蕙儿突然就发了疯,抓着芸姑娘的头发一扯……芸姑娘的头发带着脸皮就撕下来了,变成个血糊糊的骷髅头!”男子双手抓住自己的脸,指甲都痉挛得抠进肉里,“然后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冲过来,变成尖长獠牙的嘴,逮着人就咬……” 我听着他的话,脑海中自然就想起先前王八宝曾告诫过的话:有外面不好的东西也混进萼楼来了。 “这青天白日,这萼楼怎就没了?你呢?你是人是鬼?”男子指着我,眼神愈加迷离,好像想要靠近点看清我似的,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走避,“你别过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7章 莲舫鱼(3) “不对,昨夜在花坞见过你,你好像就是来送饭菜的丫头……你也不是人?你的皮一撕就破?”男子口中语无伦次地自问自答,伸出手朝我的面前挥舞,我拖着伤脚跑几步差点又绊倒在草里,回头看那男子,他突然就“呃”地瞠目凝住,随即一头倒在地上,我吓得“啊”地抱头喊叫出声,才发现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人,是春阳! 我愕然地看看春阳,又看地上的男子,才发现男子正面看来没明显外伤,扑地后露出整个后背,全都是鲜血淋漓的烂肉,连当中的数根肋骨都支杵出来了,我掩口忍住欲呕的冲动,指着春阳:“你、你杀了他?” 春阳阴沉着面色:“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还不知自己已经死掉,撑着这副皮囊到处跑。”一边说时他一边在男子身边附下身,用手指在伤口上抹一点血迹放到嘴边尝尝,又“呸”地吐掉,“这绝不是萼楼里的女鬼们做的……” 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在犹豫什么,“花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才到花坞去寻厨房里的一位姐姐,却不见花先生,也不见其他人?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春阳望向我却摇摇头,“你天亮之前到过花坞?你和我姐姐是前后脚从鸳鸯馆走的,起初我并没对这事在意,后来察觉到不对时,周围已经被设下了迷障,我找到路径出来也费了不少时辰,姐姐也不见了,如果只是几个混进来捣乱的外鬼,她不会应付不来。” “你再去花坞确认一下?”我下意识里好像觉得没有春阳处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从那过来的,看到这个死也不肯死的人,本想把他就地埋掉,却不曾想你也在这。”春阳皱眉看着地上的死人,“难道是那王八精做的?” “应该不是他……”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春阳立刻抬眼盯着我,“你怎知不是他?是了,上回你就曾说过,这里原本是他的,只是那回我还想着竹公子的事,竟忘记再问你。”说时,春阳的眼光已经落到我的脚上,我畏惧地后退,他却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一手抓住我的伤脚撩起裤管,将草绳解下来掂在手里,再站起身看着我,“这是什么?” “这是……草绳,水槽里用来捆活鱼的。”我斯斯艾艾地答。 “这上面有残余的灵力,你分明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草绳,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春阳真的愠怒了,我只得如实道:“是跟王八宝聊天的鲤鱼给我的,我是认识王八宝,但并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恢复甲鱼的样子躲在厨房附近的水槽里,让我拿些吃的给他。”越说着,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叛逆,明明知道王八宝与春阳及萼楼之间是对立的,却还一边在萼楼做事一边暗地里帮助王八宝,“可是……王八宝只是想拿回这属于他的钵盂,他也没有要加害谁的意思啊?” “那我姐姐到哪儿去了?”春阳猛地把草绳用力甩到地上冲我大声吼一句,我顿时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你现在就带我去水槽看看。”春阳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就走。 “哦……”我没敢多说什么,只得带着春阳绕到水槽去,平素白日里我也没去过那儿,走到才知那里并没有夜间所见的围墙,只是长竹管照旧横亘,“淅沥沥”的水注入几方石板上的大水槽内,当中照旧浮游着几尾鱼,倒没有什么异样。 我扒着槽边朝里看,“昨晚明明是一条很大的鲤鱼在跟我说话,今天却不见了?” 春阳围着水槽察看一下,好像并没有发现异样,然后将手放在竹管的流水下,立刻想到什么,“这水?” “这水怎么?”我看春阳把竹管拿起并往当中窥视,我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春阳不知看什么竟看得目不转睛,只是摆一下手叫我别出声,我只得在旁边干等,抬头看看天,今日清风和煦,我却困得要命,真想倒下就睡啊……萼楼发生这严重的事,本应与我也没关系吧,但为何我有说不清的负罪感? 春阳突然似乎看到令他惊讶的东西,立刻从竹管前转开脸,并急忙手掌用去堵住出水的一端,我没见过他的神色这般异常,不由靠近压低声问:“怎么了?” 春阳立刻伸手就要来推我,大喝一句:“别过来!” 可这话刚出口,他那只捂住竹管的手就莫名地被吸入管内,他的面色也惊惶起来,我因为被他用手一推,整个人站立不稳就往后倒去,便伸手去扯他的袖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猛地扬起一股飓风,同时什么也没看清就被风卷着扎入一团混沌之中! 睁开眼便是一派天空碧澄如洗,耳中传入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响,但腮边有些痕痒,我用手挠挠,原来是尖尖细嫩的草叶。 “年轻人,给你尝一碗我阿唐婆亲手做的木莲冻吧?” “木莲冻?”我立刻坐起身,原来自己躺在泥土温和的草地上,右侧数十步外,就是一条宽广汹涌的大河,河面上鸟鹭飞鸣,河对岸群山浓绿,间隙或升起袅袅炊烟,零落田园和草顶人家错落其间,竟是好一派悠然水色山乡! 我忍不住伸一懒腰,再循那“木莲冻”望去,左侧不远处竟有一爿茅草小屋,有位穿着粗麻布衣裳的佝偻小老太太正用托盘盛着两碗东西,对檐下长竹排杌扎上坐的人殷勤供应。 “好啊,谢婆婆了。”坐在那正一反常态在彬彬有礼回话的却是春阳,只见他起身恭谨地双手接过碗,阿婆又把托盘里的另一碗也拿出来放到他身边,然后转眼向我:“丫头,你醒啦?来吃碗木莲冻?” “吓?好、好的。”我虽然搞不清状况,但看春阳的样子,似乎眼前并没有危险,便起身拍拍衣服走过去。 春阳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只是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专注吃那一碗东西,我没敢坐春阳身边,只是拿起碗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阳,见春阳不动声色的举止,我也就尝试地舀一勺放进口,这木莲冻清凉的,带点甜丝丝桂花石蜜糖味,像清泉般流入我干渴的喉咙里,我忍不住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年轻人,这是自家酿的米酒。”那小老太太又端着一个锯掉口的葫芦和酒碗出来,春阳赶紧又站起来连声道谢,那老太太递来酒碗,他就双手接着,再老太太拿起葫芦为他的碗里仔细倒入浆色浑浊的米酒,春阳道谢后又一饮而尽。 “年轻人啊,这偏僻地方山酒粗鄙,若不嫌弃就再来一碗?”老太太看着他喝完,喜孜孜地问。 “恭敬不如从命。”春阳似乎由衷感谢不已地将碗递过去,那老太太倒一碗,他就喝一碗,再倒一碗,他不含糊再喝一碗……我看着他来来回回这般足足喝下七八碗米酒,有种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赶紧走上前去拉住他伸接酒的手臂,“你喝太多了吧?” “多?”春阳侧眉看看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么上好的酒酿,如何能推辞?” “上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碗上,旁边的老太太立刻又给倒满,“这位姑娘也尝一碗?这是此间山泉灌溉,春天插秧、秋季成熟的脂米所酿,清甜醇香,饮一碗更能抵饥挡饿。” 我不信任地摇摇头,看看周遭的天地山峦,“春阳,这是哪儿?我们刚才明明不在这……” “不如你也尝试一下?这酒当真是好。”春阳居然硬是将碗递到我面前,我只得接过碗望着他,“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吗?” 春阳抻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这般奇景尽获的山水境地若辜负了,岂不可惜?” “你还有这闲情?”我由不得瞠目结舌,旁边的老太太这时凑近我道:“姑娘再有事,且喝一碗水酒不迟?” “这……”我疑惑地看看春阳又看看老太太,以我对春阳个性的了解,他向来行事沉稳谨慎,且喜怒从来不易形于色的,怎么来到这儿面对这位老太太却一反常态地谦和顺从?莫非受到什么蛊惑了?但看他的神色和目光,又不像…… “喝吧,没事。”春阳似乎很清楚我的疑虑,朝我轻轻点一点头。 “好吧。”我低头捧碗抿了一口,入喉甘甜柔润,吞到肚子里不但没有先前担心的怪异,倒确如老太太所说,这酒中米香浓郁,必定是用糯性良好的上乘江米所制,想起过去还在江都城爹娘身边的时候,就常跑到家对面柳青街欢香馆里,帮店主桃三娘一道制作这样的米酒,因桃三娘做菜肴手艺考究,那米酒的药曲也是由她自己亲手配方,必须选用新造的糙米粉、净水及新鲜的干辣蓼草粉混合,再上臼框压平、切块、滚角等,最后上蒸、晒药十几道工序,无一不细致。有时候我就到野草地去替她采辣蓼草,拣那整束不脏烂的带花叶长茎,味越辛辣浓烈越好的,取回来晒干贮存,若偶有哪里肿痛拉痢疾的,用它煎水温服也很有效验。 “姑娘你在想什么?莫非这山酿真入不得口?”老太太的话在耳边响起,才把我飘远的思绪一下拉回来,我讪讪地赶紧道:“不、不,这米酒的味道很好,我只是想起过去一些事情……” 我们说话间隙,春阳朝四周眺望,好像心有所想恰能印证,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是了,请问下?”春阳朝那老太太作揖然后问道:“往萼楼怎走?” “萼楼?”我怔住了,但看春阳振振有词的样子,兴许当中有许多我并不明白的根由吧,只得闭口不添乱。 “萼楼?你往河那边的孤柱峰下去看看?”老太太遥指着大河对面的崇山峻岭,当中有一支凸高的绿岩,尤显得巍峨挺秀。 “这么宽的大河怎么过去?有桥么?”我把手放到前额向河面探看,似乎湍急的两端河面上都没有桥的影子。 “往前走大概一里多,就有一片白鹭洲的浅滩,从那可以走过河去,就是脱鞋挽起裤脚便是。”老太太咧嘴天然地笑。 “谢婆婆的指点。”春阳拱手对老太太道别,便朝着她所指方向走,我忍不住提醒道:“酒水钱你忘记给了?” “不必了,年轻人。”老太太摆手示意。 “老人家都说不必了。”春阳转眼看看我,“倒是你,还跟来做什么?你待在这儿。” “啊?那不成!我又不懂路回去!”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贴在春阳后面紧走,春阳听我这话,回头与那老太太互望一眼,老太太只是抿嘴浅笑,当我们走出数十步,老太太还大声提醒:“要是怕山路难行,记得用木莲藤挽着手走。” 所谓的白鹭洲,只是河中央冲击搁浅的一大片沙洲,其上丛生芦苇,当中有许多白鹭水鸟做窝,我看这水面上攸乎间就飘来一群大雾,烟波漾着白羽和绒毛,宽阔瞬间蒙上浩渺的雾霭,有痒痒的东西飘到鼻子里,我打了个喷嚏,“刚那么晴朗的天,怎么说阴就阴下来了?” 春阳将外披的月衣褪下来,“你还没明白?这里不是人间,你坐在衣服上,我带你过河。” 我依言俯身跪坐在月衣之上,春阳手中攥住衣服的一角,四周顿时无风自起寒恻恻的气旋,衣服就托着我轻轻升起来,大约到春阳齐肩高的位置,他的双脚离地,我俩如一叶飘零到苍茫的水面上,耳边偶有鸟羽扑棱的声响,我既感到新奇又害怕,突然远远不知从哪传来的呼喊:“弟弟、弟弟……” “诶?你听,好像是碧茏夫人的声音?”我小声提醒春阳,“是她在喊你?” 春阳却没有搭理我,我气闷地拿眼偷看下方,白鹭洲上除了芦苇就是沙砾平地,忽然我发现有个人正拿着铁锹正在一个地方使劲挖着什么,细看那人的个头身量都特别狭小,我正觉奇怪,那人就抬起头望向我这边来,当看清他的脸我立刻惊呼起来,“是那个黄鼠狼精!” “什么都别听、别看,马上就能到萼楼,到那一切就都能清楚是怎么回事。”春阳冷声告诫时,半空中的云雾将沙洲也完全弥漫掉,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再抬头望向前方,一堵巉岩冲天而立,春阳缓缓按下风气,我俩落回地面上,我帮着春阳把月衣收起,“这个……被我踩脏了,回去我替你洗干净再送还……” “嘘——”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雾气,但春阳做噤声的手势,“跟在我后面,别走散。” 针尖般绵密的潮湿露霜噙满脚下的路径,我好像是走在大块鹅卵石铺就的台阶上,但周遭一切情景都堕入梦中,既没鸟声,更无人迹。 “箫娘面,薄啼目,桃叶尖,易得愁……” 似曾相熟的歌声自高而低,清越如铜壶滴漏,只是婉转之间夹着咽声,我一时听得放慢脚步,前方远远就依稀露出一起灯火雅舍的光景;登上最末一级台阶,就见弯池青蒲水面,对岸垂落几株大绿芭蕉,并杵立了数盏一人多高的擎枝琉璃灯,照见树下一地瓜田,有两三个童男女子的身影在其中奔跑嬉戏。 “这里……”我用力揉一揉眼睛,“这里真的是萼楼?” 绕过蕉树瓜田,灯光掩映中一爿红琉屋顶,还有两树怒放的玉兰树,我和春阳依次走到树下,白的花瓣掉落下来,轻轻打在我头上,我用手从头顶取下花瓣放到鼻子嗅一嗅,“好香。” 春阳不动声色,但神情都是戒备,跨入门槛前,抬头看那门首的牌匾,又伸手抚摸身旁的雕梁画栋,这时从内走出一对有说有笑的翠衣童子,是软药他哥儿俩。 当软药一看见春阳立刻过来搀住他的手臂:“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方才梅夫先生还着人请您去喝茶呢!” 春阳和我对视一眼,我已感觉不对劲,按照以往整个萼楼里的大小鬼们对春阳向来是恭敬而远之的,像软药这样的小厮过往见到他更是低眉顺眼,绝不敢上前来牵扯他的,但春阳仍是对我再叮嘱一句,“记得别走散。”便跟着他俩入内了。 莲花池上照旧是一班小戏在那跳舞演唱,穿廊轩庭的灯红酒色里数不清男女在相互追逐调戏,一切皆如往常。 我们前后脚正走在回廊上,前方尽头鱼贯就走来一行珠冠舞衣的美人,一行走一行叽喳说笑,我却迎面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臭味道,当快到近前时,领头一位突然惊喜地喊:“诶?是春阳少爷!”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8章 莲舫鱼(4) 余下的美人立刻就像猫儿闻到腥一样,一齐冲春阳围上来,有的说:“春阳少爷,我是云兰啊!您竟不记得我了么?”又有的往他胸口靠,“少爷,自上回一赴巫山,您怎就再也不来找我沉香啊?” 我在一旁看得脸红耳赤,忍不住嘀咕:“还真是风流成性……”可一句话没完,那个叫沉香的趁着贴近,猛地一手抓住春阳的衣领,张开满口尖牙就朝他的颈上咬去,春阳的反应却快,按住身边软药的头就往沉香面门撞去,那一口牙顿时都插入软药的脸里。 接着其他女鬼也纷纷都露出凶残模样,春阳不胜其烦地大声一吼:“滚!” 陡然间无形的气浪将众鬼七零八落地掀飞开去,春阳回头一把抓住我的手,“跑!” “诶?”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疾步奔跑起来,我原本跟不上春阳的速度,但他的身周似乎旋起一股风,连我的脚下也随之轻快起来,跟着他就这么穿廊过巷,似乎是直冲鸳鸯馆而去。 一路上无数的擎枝风灯因为春阳的阴风都“噼里啪啦”地倾倒碎裂,无数的男女人面变作狰狞鬼脸,眼看拐过这条路的尽头过去就到鸳鸯馆了,路中央白光桀桀然地化现出一个高挑洁白的身影,虽然面色苍白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发髻,鬓角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裸露的脖颈锁骨纤长优美,尤其是那一双微蹙峨眉深含愁怨地伫立在那,起初我以为是幻象,但当我看清她的面目,竟然是“雪鵷屿”的郑梅夫校书! 郑梅夫的面目没有变成獠牙鬼怪,春阳疾驰到眼前仿佛只差毫厘之间,一怔之下骤然停住脚步,对视之下不无讶异道:“真是你?” 郑梅夫轻叹一口气,“少爷,萼楼现如此不更好?您又何必费心思拆穿?” “这是什么话?”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已经魄气散尽了?”春阳眯一眯眼。 “鬼界的铁律,不正是放纵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么?这萼楼现如今不更好?你又何必费心思拆穿?”郑梅夫规劝的口气又把话说了一遍。 “鬼界?你懂什么是鬼界的铁律?”春阳冷笑,“你是为了什么存在?你又为何在此地?” 郑梅夫的神情愈加哀婉,却没反驳。 “窸窸窣窣”地周遭浓雾中又集聚起无数的眼睛和身影,我心里十分慌乱,跟春阳牵的手握住更紧,意外的是我感觉到春阳的手心湿凉凉的,莫非他也会害怕? “斯斯”的草蛇吐信声,夹杂一些牙齿磕碰的琐碎,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言语:“发光的那个是人身?”“把她的肉献给鬼王?” 春阳身上一团风浪再度席卷开来,衣裾顺风展开,“全部……给我让开!” 随着他大喝,另一只手现出黑甲长大的鬼爪,朝面前的郑梅夫毫不迟疑划去,瞬间她雪色身影就如撕碎的白纸般四散开去,春阳把我拉到身边,“其实我在这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你是唯一的生人,你本身的气息就像灯火一样能够照亮这个封闭灰暗的地方,所以要想一起出去,就给我指引的光吧。” “嗯。”我虽然不明白春阳的意思,但他的语气坚定,让人本能地相信他。 眼前的浓雾不断拥挤深厚,我和春阳并肩地往前走,那些模糊的鬼物也再不敢靠近来,终于渐渐地看到像是鸳鸯馆前的石凳了,春阳忽然加快几步跑过去,朝屋里喊道:“姐姐?” 屋门“咿呀”一声推开,露出阿鱼的半截身子,面无表情地道:“谁在喧闹?夫人在补玉面丸呢?” “姐姐?”春阳好像有点急了,走到那正房前的门外,又仔细看看阿鱼的样子,突然将衣袖一摆挥出一道劲风,那阿鱼的半截身子就像竹编的纸扎轻轻地滚落在地,并随即随风变作白色粉末化去。 春阳走过去用手捻起一点粉末闻了闻,竟叹一口气:“看来姐姐收集的艳骨都被他们找到了,她们不止是被控制,也被这样吸去魄力,风吹就消。” “那阿鱼是又死了一次?”我大致明白春阳的意思,虽然过往跟阿鱼没深交,但听到这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对方究竟是谁?为何要这样对付萼楼?难道是那只黄鼠狼精?我在来的路上就好像见到他在白鹭洲上用铁锹挖什么东西。” “应该是黄鼠狼说的那个鬼王,过去姐姐曾在幽冥地界顶撞过他,现下趁着人间劫难出来混迹取乐罢了,我们姐弟与他本没什么大过节,但郑梅夫说的没错,鬼界向来大鬼吃小鬼不需要理由,恃强凌弱罢了。”春阳说时本垂着头,忽然他察觉到什么地转向我,“你刚说什么?黄鼠狼在白鹭洲上挖东西?” “是啊,我当时跟你说,你还叫我别听、别看。”我点头。 “看来那位指点我们从白鹭洲过是有缘故的……”春阳说时抬眼望向屋檐,就被上面的浓绿色吸引住,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是鸳鸯馆惯常种的木莲薜荔,去年夏天我们还曾摘过它的果子做木莲冻,春阳连忙去一把扯下大段来,“是木莲,快按她说的,捆在腕上就不容易走散。” “哪位?就是刚才在河边给我们吃喝的老奶奶?你为什么相信她的话?”我心里太多疑惑,但春阳并不想回答的样子,我只得照他说的办了。 当各自把藤蔓在手腕绕好打结,春阳便决定去花坞,他料定碧茏夫人她们都会被困在那里。 萼楼这座怨魂结界自建崮以来,按照风、花、雪、月的四角布局原本牢固难破,可惜去年“雪”和“风”二位冤魂崩溃离散后,结界自然也就失去一半的坚持而变得松动,开始摇摇欲坠了。 这次事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吧,鬼界中众多鬼王大头早就摩拳擦掌,伺机就要出来侵蚀动荡的。而天下既然没有太平之所,一个小小的萼楼,那只是顺带着颠覆于掌中把玩的事! 春阳依旧让我给他带路,说这里其实都充满了能遮蔽鬼眼的雾瘴,只有我因为是人界的生人,而人的肉眼,据说只要自己愿意,就一定能看清真实的途径。 虽然雾霭沉重,但我凭记忆沿着脚下庭院的路走,只要回到长廊上,就可以去到另一端的花坞吧? 在我们转身离开鸳鸯馆的时候,脑后即响起猎猎的狂飙风声,仿佛那建筑在顷刻间就被瓦解倾塌,我想回头去看时,春阳就言出警告:“别回头,不要听,不要看!” “哦……”我只得愈加谨慎地往前走。 “要记得,如今我们不是在人间,也不是在萼楼,不要按照平素的方式去想、去看。”春阳目视前方,一字一字地说。路边每一盏擎枝风灯随着我们走过,亮起又灭去,我竟错觉地以为这条路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道路两旁出现了枯萎的海棠花树,遥远处传来说不清模糊嘈杂的喧哗……我自然想起那是秉性放纵泼辣的花校书,常与客人在花坞的花山或草地上癫狂笑闹,为首的蕙儿和芸妞,有时玩闹到假髻、裙子都散落一地,然后按住客人在凉石上灌酒的,如今这声响恍惚与往常一样。 “慢着!”春阳突然立住脚步,不由分说拿过我臂弯中的那件月衣给我盖在头上,“前面就是花坞,但你……用它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蒙住,不要听也不要看。” “为什么?”我双手拉住衣襟,露出两个眼睛问道。 “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往前一步,那就是地狱的样子。”春阳此刻突然充满复杂而绝望的眼神,让我的心一瞬间如惊鸟堕空般冷到谷底,依稀分辨那喧哗声中,终于听出当中有无数女子想向呼喊借力发泄的疼痛,也有来自像是雄性兽类的冷酷压抑的低吼…… “叫你别听!”春阳立即用手盖住我的眼,打断我的思绪,他的话语隔着衣服飘进我耳里,“你总该听说过地狱吧,铜柱、铁树、火海……暴戾的大鬼们最喜欢的游戏正是如此!他们会把女鬼们穿胸挂在铁树上强暴,女鬼们却不会轻易死去,或者剔骨抽肠靠在烧红铁壁被……” “别说了!”我全身止不住地发抖起来,春阳似乎长长叹一口气,才放开我的眼睛道:“你就站在这,不要轻举妄动一步。” 我见他转身欲走,更急了,“若花坞真是那样……就、就凭你去?” “自我出生至今,经历过多少回生死早都不记得了……当初掉落饿鬼道最深处的焚渊地火,我用数月的时间才从渊底火海中爬出来……可虽我不怕死,却怕看到至亲在我面前生不如死,鬼界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就待在这,如木莲的藤断了,那我就是死了,但你也不必乱跑,有人自会来救你出去。”说到这,他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狰狞,我看到与他手腕之间的木莲藤蔓缓缓发出青绿的光,随着他走去,那看似不长的藤蔓便渐渐延伸长出更多新藤,我最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霭里,才蹲下身来用衣物死死包住头,闭上眼睛再不敢去听和想。 春阳走后,莫名地那些暗处蛰伏的鬼怪们也都消失了,但迎面而来的劲风呼啸,周遭却静得让人打心底害怕……我一度觉得自己会永远蹲在这黑暗深邃里,再也找不到方向出去,寒凉的风透过衣服刮在脸上仍是生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腕上的木莲藤仍在慢慢地生长,我的眼睛即便隔着衣服,还能看到那点点清凌的青绿光芒在闪烁。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有一只手轻轻搭在我头上,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问道:“小姑娘,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嗯?”我心中先是一惊,但头发很快感受到那手中传来的温度,是人? 我抬起头,从衣缝中露出眼睛去望,先是看到粗麻布衣裳的花色,接着是一张布满沟壑但神情温润的老妇人面孔——就在大河边茅屋里的佝偻老太太! “婆婆?你怎会在这儿?”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姑娘,你快起来吧?”老太太伸手来搀我,我却害怕地缩了缩肩膀,“不、不,我在等人……” “你是在等那个小伙子吗?”老太太依旧笑眯眯的,举起手中的竹篮,“对了,小姑娘,你会收拾鱼吗?” “鱼?”我忍不住伸脖看那竹篮里,果真躺着草绳穿的几尾大青鱼和胖头鲢,我脑子里突然又乱了,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浓雾不知何时已散去,我眼下就站在一处草木葱茏的山道当中,仰起脸就碰到不知名的树枝,几只鸟雀在上头“叽喳”跳跃,我彻底傻眼了:“这、这、这是哪里……” 再赶紧低头看手腕上的木莲藤,幸好这藤蔓还在,此时正长长地拖在山道中,向远处黛色的山峦方向爬去,我本能迈步就想顺着藤蔓延伸方向走去,却被老太太拦住,“姑娘啊,你会收拾鱼吗?” “啊?会倒是会的……”我心里惦记着春阳的生死,实在不想应承这位老人,无奈她竟拉住我衣袖道:“小姑娘啊,你来帮帮我老太婆吧?我在河里下了大网,黄昏时分收上来,恐怕不少呢!可我年纪大啦,没人帮忙做不及啦!” “可是婆婆,我还有急事啊?从这条路走下去就是萼楼对吧?我正要去那……”我想挣开她的手,但老太太还是笑眯眯的,“你不是要等那个跟你一起来的男孩子吗?他既然没带你去,就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不如跟我去收鱼,然后做些鱼肉菜等着他,你看哪,这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老太太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但似乎却在理,我犹豫了下只好点头,“那好吧。” “姑娘,你知怎做酿菜么?过去老早以前官家就讲究吃酿炙白鱼和胡炮肉,复杂精细但却香美异常,不过咱今天就用这现成的鱼肉做些简单的莲舫鱼好了……”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带着我回到河边,河面上依旧像先前来时那样,水鸟飞羽漫布天际,日色渐向西走,云丝芦苇的水面清清洒落一把金。 老太太从衣袖里摸取出指头大一颗翠绿色的东西,见我疑惑的目光她却笑笑,“这是莲子。”说罢随手就抛进水里,然后双手合十哼着道:“花菩萨呀,快开花!花菩萨快开花……” 虽然我明知道这里是不属于人间的异世界,但眼看见洒满夕阳余晖的河面上,陡然冒出众多小荷尖尖角,紧接着张开无数莲叶,次第延伸并盛放出的那些比平常还要硕大一倍的红白莲花,还是霎时看呆了! 老太太看花都开好了,便满意地抿嘴笑着又径直走到另一处水边,那里定有几根杵,是支着撒到水底的大鱼网,我听老太太一边用愉快的声调喊:“鱼菩萨快来!鱼菩萨谢谢了……” 我纳闷地走过去,“婆婆,什么鱼菩萨虾菩萨?” 老太太没理会我,继续慢慢收网。我不自禁地伸手到脸上掐了一把,使劲掐得生疼……宽广的河面上飘荡着潮湿凉气的风,吹乱我的额发,把我臂弯里春阳的那件月衣也吹得往后飞起,回头再望那好像已远在数里之外,山色深沉的墨染孤柱峰,春阳还在那里吧? “小姑娘呀!”老太太突然又喊我。 “哎?”我顿时回神,意识到应该去给老太太打下手帮忙来着。 “你去采些莲花回来,要连蒂整朵的,什么颜色无所谓。”老太太朝一个方向努努嘴,“那边地上有备好的砧板和刀,再把鱼连骨剁块。” “噢,知道了。”这个老太太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总归不像是坏人妖怪一类的。 我用镰刀将那些大朵的莲花和莲叶小心割下,并排列在数个竹篾簸箕里,按照老太太的指点,拿小刀把花中的鹅黄嫩割下来,挖去内里的丝穰,蓬上的莲子孔剔空,然后把篮子里的鱼取出,我正要去鳞开肚,老太太又连忙摆手制止,“用刀直接斩块吧,连肚肠一起。” “还有苦胆呢,怎么吃?”我讶异道。 “这不是吃的。”老太太微微笑,她的力气奇大无比,渔网已经完全拉上来了,果真又收了数十尾大鱼。 我奇道:“不是吃的?那是做什么用?” “做这莲舫鱼,你知道是为了什么?”老太太转目看着我问道。 “为了……什么?”我脑子里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但没捉住。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19章 莲舫鱼(5) “你想想看,鱼菩萨在河里都吃了什么?那片沙洲底下都埋着什么?”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一边把活蹦乱跳的大鱼从网里择出来一边含着笑意继续问道,“把鱼斩块,加酒和青盐腌好,然后放进花心蓬里,完整的一朵莲花,这是在几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莲舫鱼,天黑后将花上点灯烛并放到河里,鱼菩萨们以自身为牺牲,带着那些艳鬼的女魂一道,就会随流水去彼岸了。” “是超度?”我终于恍然大悟,“婆婆,您是说艳骨都在水里?不对不对,是艳骨埋在沙洲底下?而这些鱼吃了她们?所以我们要用这种方式为她们超度吗?” 夕阳金黄色的光落在老太太的半边面颊上,她指着远方,“顺着水流而去啊,也许就可以到达往生的彼岸。” “诶……真的?”我忽然好像心中燃起一种希望,“对了,当初三娘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那年端午节的时候她还做许多馒头,扔到河中去喂蛟龙和鱼,也说那些鱼是吃了水里先人的尸骨呢!” “喔?是吧。”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着,“得抓紧时间,月亮升到天上,月光可以为亡魂指引该去的方向,那时就往水里放莲舫鱼了。” “是!”我立刻干劲十足起来,下刀前还不忘朝鱼双手合十拜一拜,再利落地将鱼切块,说起来也果真奇怪,鱼肉身里没有血,肚肠都是灰白而凝结的,更不会因为躺上砧板而垂死挣扎,我仔细地把鱼肉分别塞入每一朵莲花的嫩蓬里,直到最后一缕日阳的金线隐没到山的那一面…… 凉风再度吹起的时候,河面上笼罩一层淡淡靛青的水汽,我捧着一朵莲花站在水边,在把它放进河里之前,再回望一眼孤柱峰的方向,虽然我不太懂鬼界生存的残酷,仅有的一点认知也都是从春阳身上得来的,但心里真的希望他和萼楼里的那些女鬼们都能脱离眼前的困境…… “来,把这烛火点上。”老太太从身后拎出一个口袋,从中抓出几颗短小的蜡烛头,将其中一个用嘴轻轻吹口气,蜡芯上骤然亮起半星清黄火苗,我看着她把蜡烛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中莲花的花蓬上,“这是鲛人油脂制的蜡烛,到达彼岸之前都不会熄灭。” 我忽然忍不住问道:“婆婆……您是在帮助春阳和萼楼的女鬼吗?” “算是吧。”老太太继续去点第二个,“把它放在莲叶上,就像放河灯那样让它顺水飘走。” “是,婆婆。”我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意把莲叶托的莲舫鱼放到水面。那汩汩的水轻轻漾起涟漪,我看着莲舫鱼往河中飘去,那微微的火光中―― 我揉揉眼睛,远去的火光之上攸然出现一位女子淡淡的身影,没有穿着衣物且依稀还布满暗色的伤痕,她像是迷惘地站立着。老太太又把第二颗蜡烛点亮递给我,“这些,都用你的手放到水里。” “好。”我这次没再多问,陆续地,把每一朵莲舫鱼放入水中,它们无一例外都化现出女子的身影,只是有的缺少胳膊或者没有双腿,甚至只剩下半边头颅…… “这些残缺的魂魄,往后的道路还很长。”老太太的话语飘入我的耳朵,像是在叹息,“即使将来能够转生,一时也难归人间道吧,但留存一点性灵未泯,再托生禽鸟畜类,历经几世后总还是能有机会做人的,也比当这孤魂被天地岁月遗弃,销蚀殆尽的好。” “她们……”我只觉得喉咙里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楚,一直以来内心底都无比畏惧萼楼和这些怨魂,但真到看着她们远去时,怎又觉得不舍呢? 当我手中这一朵莲花再随波逐流而去,当中映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模样,我惊讶地脱口而出:“老青?” 老青似乎知道我在喊他,用手把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瘦小而清澈的娃娃脸冲我一笑,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朝他用力摆摆手,“老青……下辈子要做个好孩子……” 天角边的颜色从深紫转为深蓝,一轮黄色月亮垂挂在那方,好像在继续照亮大河上远去人们的路。我再将一盏莲舫鱼放到水里,烛光中出现一对相拥的姐妹,兴许就是夷光、修明二位吧?哦不,应是蕙儿和芸妞,我能认出芸妞的模样,但蕙儿脖颈处的整个头都没了,只剩下一手一脚的半截身子,但她俩依然紧紧拥抱着对方,我用衣袖连抹几把眼泪,还是忍不住蹲下抱住双膝哭起来,直到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以为是老太的催促,回头去看,却是春阳。 他看起来披发凌乱,胸前的衣衫破裂,数道红黑深刻的伤痕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脸颊,我不敢再细瞧他别处的伤势,但瞥见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木莲藤发出淡淡绿色的光,曳地的一段就像最初摘下时那样葱郁。 “来,月上中天之前,必须把莲舫鱼都放完。”老太太又将一盏莲花递给我手中,我用力擦擦眼睛点头接过来。这一盏莲花放到水中,化现的是郑梅夫,她在火光中褪下一身血迹斑斑的衣,并无声地向岸上的我们附身叩别…… 我噙着眼泪陆续再把最后的数朵莲舫鱼放到水里,河上渐冻的风将我的眼眶几番吹干,最后我朝着流水的方向,跪地双手合十默默祝告,直到所有光都消失的遥远的尽头…… “哗哗”,身边忽然听到一阵淌水声,我惊觉去看,却看见一片金灿灿粼光跃入河中,末尾的惊鸿一瞥掀起光闪的水花,便消失不见了。 “快走吧。”春阳一手将我搀起来,我还在懵懂地四下张看,河畔早已看不到那位老太太的踪影,“婆、婆婆呢?” 春阳耸耸下巴,“方才跳进河里的那条鲤鱼就是,她先走一步了。” “鲤鱼?”我还迷糊摸不着头脑,人已被春阳拉住凌空而起,眼光前刹那间投入一幕昏暗里,只有耳中鼓荡着鞭笞般的犀利呼啸风声。 但几乎也只是一瞬,待我脚再踏到实地时,鼻端已经闻到熟悉的夏夜味道,睁开眼环顾这周遭,我们二人如先时一样好端端站在水槽边,只是抬首天空已陷入月色弥漫。 我错愕半晌,“回、回来了?” 我却没发觉身边的春阳慢慢失力地委坐到地上,我只顾摸着水槽一叠声地问:“真的回、回来了?那刚才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刚才在那竹管里……”春阳倒吸一口气才哑声答道,“从那竹管再进到她的肚子里……” “什么肚子里?”我听得一头雾水,转身看他的样子才知道不对劲,“你怎么了?我扶你起……”后半句话到口边立即生生噎住了,因为我看清春阳只是用一只手撑着身子,借着夜里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另一只衣袖完全湿透着黑血,几乎连成线的血珠从空荡荡的袖口滴答下来。 我脑中霎时间空白:“你……你的手……” 春阳煞青的一张脸满额的冷汗,但轻轻摇下头,松垮的衣襟却因他低身而“啪”地落下一个东西,他似乎怕我看见似的赶紧捡起,但我借着月色已经看清,那是一只齐腕断掉的手掌。春阳一边将断手揣回衣服里,口上还故作平淡地说:“不碍事,我姐姐方才回饿鬼道为我去找母亲的头发了,只要用她的头发……就能把这断手缝上……我总得把你送回人间,这也是饕……桃娘娘嘱咐过的。” “桃……?”我疑窦顿生,“哪个桃娘娘?” “就是变成那条鲤鱼的。”春阳苦笑,“她变化出不一样的皮相,你自然不会认得,就是你过去在江都城时相识的那个欢香馆老板娘。” “三娘?”我差点跳起来,“你说那位婆婆是三娘?不对、不对,如果是她,为什么还要妆成别的样子?啊不对,我先扶你去包扎一下!” “你现在就离开这吧,萼楼的女鬼都送走了,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春阳摇头。 “不、不,我带你去厨房,烧点热水……先止血!”我用他的月衣为他裹住淌血的伤臂,并小心搀着春阳起来,“还能走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20章 莲舫鱼(6) “这种程度还要不了我的命。”春阳咬牙点头。 我俩踉跄地走,果然就如春阳所说,萼楼的结界破了,夜里也不再出现修整的瓦房围墙和砖地,只有那荒草径通往的厨房还在,快走到时我意外地看到厨房屋里透出一如往常的灯光,还有人—— 乌糍姐和正在灶边生火的阿浊突然看见我和春阳进来,都像惊吓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小月?” 大致说清原委后,阿浊奔去盛热水,乌糍姐瘸着腿也要过来帮忙,春阳却摆手只是让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莲藤,“用它紧紧绑住这边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莲藤,然后全部紧紧绕在他那血肉模糊的伤臂上。 “这是从桃娘娘腹中带出来……”春阳点点头,“看来昨夜众鬼作乱的时候,她索性就把整个萼楼吞下,若不是你说起鲤鱼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里窥视,那里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楼结界贯穿的一个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楼藏在管中,估计是怕伤及更多无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恶鬼伤到你,并且她料到我会发现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边等着。”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虽然我丝毫不懂春阳说的事件前后原委,但我只觉鼻子涌上酸楚,“可她为何……” “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但她说也许是天意,何况通过你这心中没有过多杂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里的艳骨用莲花和游鱼为媒,她只要打开通道,可容易将她们送往超生,我只需要在当中斡旋一点时间……”春阳的神情复杂,不知是感叹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楼的,想要将你带出去的,不然又怎会化身鲤鱼出现在这,却正巧碰到萼楼出事,所以帮忙了。” “三娘会是……因为我吗?”我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上一次分别时,她就曾说过今生相见缘分已尽,人世几十年,前尘古旧总归还会忘记的,不必强求也不必埋怨……但她知道我身陷在这萼楼,又知道萼楼遭逢大难,还是出手相救了,真不知该如何感激她…… 碧茏夫人赶回时,已是一副脱去金钗玉环,作素衣素面形女子的形象;我讶异她没有那些刻意雍容粉饰的装束时,看来竟只是一位年约二八的少女,且面容与春阳一样清秀好看,略显凌乱的长发也是随意约束,竟完全没有过去那副深有城府的犀利女主人气势。 她进门后直奔春阳身边,一边流泪一边为他探视伤势,我和乌糍姐、阿浊便自动退出屋外。 拿一盏灯闲散到荒草颓败的院落之间,没有以往堂皇屋舍的灯红酒绿,没有笼罩在围墙内的人声喧嚣,这夜色中很轻易就眺望到远处山坡的风摇动草木、天空流云掠过的星辰。 阿浊扶着乌糍姐坐在一方倾坼的磨盘上,乌糍姐笑着说:“罗娘是知道的,所以收拾包袱已经走了,可赵不二、阿旺先时回来,看见萼楼的情景都吓得面无人色,你说我该怎给他们解释呢?是说偌大萼楼一天内就搬走?还是着火全烧了?可都说不过去呀!” “赵不二没心疼他的工钱?”我笑道。 “前几日不才发过么,还有两块做衣服的夏布,银钱上夫人倒不会叫大家吃亏,只是……”说到这时她二人面上却泛起忧色,阿浊过来拉起我的手,“小月,你的脚还疼吗?天亮之后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疼了……诶?你们不走吗?”我奇怪反问。 “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儿?”乌糍姐苦笑摇头,“其实我倒期望这萼楼能长久开张下去。” “外面……总有互相牵挂的人啊?”我想到小琥和乌龟,转向阿浊,“那阿浊你呢?” “我?”阿浊睁着圆溜的眼疑惑地看着我,“姐到哪我就到哪,我是姐捡回来的小骨头,永远都要给姐作伴。” “什么小骨头?”我还没明白过来。 “我和姐会留在这儿,又安静,还有厨房和那两间瓦房……虽然在白天,我不能现身,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出来帮姐做所有家务活计,做饭、洗衣。”阿浊扳着手指一边数着,一边天真地笑。 “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后脑勺,“怎么阿浊你也……”我的“鬼”字说不出口,来到萼楼许久,有时也怀疑过阿浊非人,但好像因为心里不愿相信,所以也从没细想。 “阿浊和萼楼里的女鬼不一样呵。”乌糍姐抚摸着阿浊的头,却笑得有些惨然,“当初在街上看到她时,已经带饿连病得快死了,我想带她回萼楼吃碗水饭,就算要死,也别做饿死鬼吧……这孩子喝了两口粥,还是咽气了,我只好把她埋在后院一处角落里,谁知她的魂魄出不去,只能陪我留在这里。” “原来……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浊的脸,将她蓬乱的发都往后捋去,好像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浊的模样,她个头跟我相仿,但脸却那么尖小,只有一双大眼睛那么澄净,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浊瞠着晶亮的目光对我,“小月,你怎么了?对了,你饿不饿?我刚看到柜橱里还有几盒果馅儿酥饼,要不要去拿给你吃?” “夫人和少爷在里面呢,我还是回屋去收拾东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吧?虽然一天一夜没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觉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里,其实能拿的只是几件衣裳、梳子头绳什物,以及攒下的几串散碎银钱,我用枕巾将东西打个简单的包袱,崴脚的患处因为三娘给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却整理不到思绪,只得回到院子里,远望那东方发出鱼肚白。 厨房中的灯火还在影影绰绰,但屋内没有一个人。 春阳那件染血的月衣还搭在他坐过的竹榻靠背上,想来碧茏夫人为他治疗过伤势后,俩人就起身离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丢下了。 也不见乌糍姐和阿浊,大概是姐的腿伤未愈,就回屋休息去了。 也是……眼下再说什么道别的话,除了徒增伤感也毫无意义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壶,里面还有微温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觑那灶膛里,清冷没有半点火星,再掀开锅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其实我是在这陌生钱塘城郊的山野间,做了个光怪喧嚣的长梦吧?梦里有一只方面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惟一赖以生活的钵盂上,而钵盂里有无数翩翩起舞的美人,她们在繁华前笑、凋零后哭,又在不经意的转瞬间,那些丝绸织锦包裹的曼妙身姿,于红绡云雾中渐渐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阵风吹,就连王八精和钵盂也随之看不见了,只留下我还没来得及醒来…… 灯油慢慢耗尽,门外透进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门外,远远地听到驴子发出的“额——啊额——啊”的嚎叫声。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立刻朝出口飞奔出去,直到河沟石桥前,才看见小琥牵着两头驴正等在那条满布草叶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见我了,丢掉手中牵着的缰绳,连忙跑过石桥来,紧紧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来了?” 我迎着他关切的目光用力点头,“嗯,回来了。” “我听赵不二说萼楼不见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脱身离开了?那现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攒动几下,从中伸出一个尖尖的乌溜溜小脑袋,小琥笑着将乌龟拿出来递到我手里,“小武也急着要见你。” 我赶紧把乌龟接过来搂在怀里,小琥含着笑意再不多说什么,他拉着我走过桥,并扶我坐上其中一头驴背,走时我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萼楼的方向,那石桥的另一边,碧幽幽的荒草萝径,哪还有半点曾经灯火阑珊处的景色,只是唯独那石桥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缕阳光里,不知何时多了头盘口大的甲鱼,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钵盂上,仰头半暝眼晒着背,我想它总算又能开始自己闲散的美妙时光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21章 番外:月稍梅(1) 月稍梅[1] 事先五香粉盐水泡发的糯米和入肥瘦适宜的肉糜已经拌好,擀作巴掌大荷叶形边的粉皮摊在掌心,那厢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馅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就是一只金钱布兜样的稍梅了。 一、楔子 一水滴落在枝头,最后半颗残凋绿萼跌入泥泞,冬去春来。这一年江南的三月,野草漫天色,满目凄云抱雨,路径两厢不见旧日红廖花繁,到处是灰纸般蝴蝶侵着毗篱黄花,燕子虽照旧衔泥筑窝,但飒尔寒风驱着杨花柳絮,阡陌四处都料峭着伤心。 明州城,原本一派楚云风流的境地,可自从两年前,也就是咸淳九年,蒙古人铁骑踏破襄阳城,致大宋朝西面屏障失守,咸淳十年度宗皇帝在忧愤交加中英年早逝,稚幼的皇长子赵显风雨飘摇之际即位,改元为德祐,然这一国再没如年号所祈那样得到天地祖宗的庇佑,甫开春时节,传闻蒙古人的铁骑就已经威逼到建康城,后方虽还未被战火焦燎过的明州城,亦早已人心惊惶涣散,即便时逢春华上巳,城中仍透底地显出颓散来。 这一夜三更,城中月湖东畔,修竹森森掩映的一幢明瓦高墙之内,鬼鬼祟祟地翻出两个人影。依稀是对年轻男女的形状,二人落地后便相牵沿着青石小路飞快地奔走,墙内未几响起几声犬吠,似有人呼喊。 可没跑多远,其中一人脚下踢到凸出石块,“哎呀”一声女子娇声痛呼,人也随之扑倒在地。 牵着女子手的男人连忙俯身去扶她:“花铃?……你怎了?” “山哥,不、不碍事的……”黑暗中女子抬起面孔,夜色微光里依稀可见她脸上的妆容刻画精巧,身穿水红绡单衣和貉袖,只是着急慌乱显得冰花狼狈,一边艰难地爬起来,决然将下身所系的大幅金线绣蝴蝶水绿百褶裙解下,男人惊呼:“你这是为何?” “这裙子累赘,但不能丢,毕竟价值不菲,日后还可将它典些盘缠!”说时,女子将裙子折下搭在臂弯里,只剩内里一袭白衬裙,“山哥,趁高丽使馆那些人还没发现,别耽搁了!” 两人相互牵着继续朝月湖的柳荫深处跑去。 而在二人渐行渐远已抛诸脑后的高丽使馆内,此刻院中正悠悠扬地奏起一出乐曲,有位男子在唱道:“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 “还能行吗?”男子搀着有些体力不支的她,“咱找个地方躲躲?” “山哥,刚才我掉了只鞋,脚下隔着行缠也走着生疼……”女子的眉头紧蹙,环顾四周,“咱出来这么久,怎还在月湖边转不出去?” “别、别急,前面就是柳汀洲了,我认得路……”男子想让女子增添些信心,轻拍下她的背,可她刚迈出一步,就“哎”一声弯下腰去:“好像踩着什么,脚心刺疼……” “吓?没有烛火也看不见伤势如何?”男子如锅上蚂蚁,这时又听得后方隐隐有吆喝声:“看这边!是松白花铃的鞋子……”“就掉在这,他俩必定没走远!” “山哥,他们那么快就发现我们了?”女子绝望哀嚎一声,男子还强自镇定地安抚她道:“未必、未必就……来,我背你跑!”不由分说便蹲下身子让她趴上背,驮起她来继续跑。 再往前跑数十步便是一座石拱桥,男子高兴道:“到憧憧桥了!过了桥那边的树林里,我雇的马车在那等,咱只要天亮前赶到城门,门一开放咱出去,便能如愿了。” 松白花铃却忽然拍他几下,指着桥下的方位:“山哥,你看那里……那里好像有个人?” “怎么?”男子循着她的手指方向仔细看了看,“哪有人?” “你真的没看到?那、那……就在那桥下面水边蹲着个人?”松白花铃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萎缩在男子身后,“那个人……怎么一动不动的?” “我过去看看。”男子为了打消她的困惑,便放下松真自己走过去,近看那石拱桥下,只有冒着寒气的微微水光,听得汩汩细流在桥洞过,确实没有人。 他赶紧折回来挽住松真的肩膀:“真的没人,你看到树的影子了吧?来,随我过桥去。” 松白花铃犹犹豫豫又不情愿地挪步随男子上了桥,可走到桥上,却又屈下身子双手抱臂止不住地发起抖:“山、山哥,我好冷……” 男子正想出言安慰,身后远处传来喊声:“呔!你们看那桥上两个人,可是松氏?” “吓?追来了,咱快走!”男子不由分说拉着松白花铃就跑过桥去,可冲进林中,左右四处张望一番,哪里有马车的痕迹? “我明明叫小六把车赶到这里的……”男子急得在林中转了两圈,松白花铃回头看桥的另一边,已有几簇火光逼近:“山哥,走吧……” 男子一跺脚:“唉!” 两人继续朝林子另一端跑去,此时月斜树后,愈发浓重的雾霭笼罩在草木之间,露湿沾染了裙裾,松白花铃的脚步更慢了,她拉住男子哭道:“春夜四更的雾气这般重,就像小时在家乡,祖母说的‘鬼雾’一般……山哥,我们跑出这许久,却仍在月湖边打转,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男子盯着前方,突然眼前一亮:“诶?你看那里!” 松白花铃望去,林木疏影间,隐约有一星灯火,仔细辨识下,像是一爿棚屋,二人连忙跑过去,踏上青石铺就的路径,原来是一方竹竿挑起的旗幡,幡上模糊书着三个字,幡下是简易搭的草顶泥棚屋,在这下夜时刻又不见星辰河汉的四更天里,屋内却有一口大灶烧得红热,半垂一方帘幕,幕后露出的半张方桌上,瓜盆菜蔬八仙云集,借着墙头一盏灯火明昧掩映间,是位窈窕女子的身影在砧板前忙碌,板上花肉骨段凭她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切刀桀桀斩切,竟好不热闹。 “这里是……”男子走近几步,在这样了无人迹的时辰陡然看见一家小小的食店,原本就有几丝不真实感,但男子却不知为何觉得这里眼熟,甚至有些亲切感……只是想不起来。 “山哥,不如我们到那里面避一避?”松白花铃的哀求声提醒了男子,他立即点头攥紧她的手走到那店门口,抬头仔细看那旗幡上的字,这时一阵风吹过,将天上的浓雾和树影吹开了,白色月光照射下来,那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月稍梅! “月稍梅?”男子更加觉得眼熟。这时帘内女子侧身探出半张脸来:“小山?盐笋炒豆茶已经炖好,你们还不进来?” 男子瞪圆了眼睛:“啊!你是‘月稍梅’的……月、月娘?” 二、春雨月 “啪啪……”顾不得脚步踩到水洼里,晞光中一个清小身影提着空荡荡的红漆食盒跑来,少年的声音唤道:“月娘?” “小山儿?寅时还没过你怎么就出来了?”女子有点诧异地转回身来,手里正展开一面半旧旗幡,用撑竿挑到高处挂起,幡上三字“月稍梅”。 叫小山的少年大约十一二岁模样,虽不算壮实但神情坚毅干练,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朝月娘露出淳朴的笑容:“高丽使者最喜食月娘家的稍梅,厨下已经在熬稠粥,要我速买回去。” “哦?你且等等。”月娘忽望向小山身后来路,做个让小山噤声的手势,才转身入内。 “嗯?”小山回头看时,一卷无明风扑满长路,那尽处竟不知何时行来一队方整仪仗,渐行渐近时,便可看清最前列是两位各举一长条白幡的蒙面长袍人,幡上的字小山却不认得,而白幡后面则是一对捧香执事,但滑稽的是他们踩着足有二丈多高的高跷,头顶与路旁的柳树梢那般齐高,下身那长长的白裤管加上绑腿束下来,居然也走得稳稳当当。 这家人做裤子得多扯几尺布吧?小山这念头想着,再伸长脖子看他们后头,却有四个戴着狰狞鬼怪面具的轿夫抬一竿山轿,轿上坐着位凤冠霞帔的端庄少妇,只是夜色未散,面目看不清楚,倒是轿两旁随侍着的丫鬟婆子,打着暗暗火光的白纸灯笼,大约都是常人脸孔。 这一行待走至小山跟前十步开外就停住了,其中那丫鬟便走上前几步,望着小山这厢,却一直闭口不开言。小山眯眼仔细瞅她,只觉得她脸色煞白,眉眼似乎细长,没任何表情就那样定定站着。小山与她面对半晌,心中就不由发怵,但还是壮起胆子向前一步:“你们……作甚?” “别过去。”猛地有只手搭在肩上,月娘低声警惕的话语传入耳中,小山竟莫名地惊得全身一震,正要迈出的脚也僵在那里,回头去看时,但见月娘一手端一盘覆盖蒸笼,朝那丫鬟递出去:“喏,这就是今日做好的,两个时辰前才从水里捞起的……水八鲜。” 丫鬟不作声地走回山轿边,向座上的妇人低声询问几句,很快得到答复才又走过来,一边接过蒸笼,一边掀开笼盖来看,小山也拿眼往里一觑,内里果然是月娘平素擅长制作的各色蒸稍梅:有表面覆盖一圆薄藕片,捏成小莲蓬式的、胭红米染色并捏做两头尖尖红菱角形象的,又有青绿叶汁揉面擀成荷叶状,当中裹住白肉馅儿的……琳琅满目竟很难一一仔细分辨。那丫鬟看过仍不说话,就拿蒸笼回转去呈给山轿上的妇人,妇人低头察看,再赞许般地朝月娘这厢颔首,伸手接过那蒸笼,但接下来她的举动却让小山吃了一惊——妇人直接伸手入还冒热气的笼里,捻起一颗稍梅送入口,但并不咀嚼,而是紧接着又拿起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地塞入口! 小山看得瞠目结舌,心中忖道:这人是饿了多久?不怕烫也不怕噎着? 不待他心思里转完,那妇人已将笼中八个稍梅统统塞进口,即便隔着数十步开外,但借着逐渐天色微光,也能看到妇人的腮帮子已鼓作拳头般大,然后左右喉咙里咳嗽几下,就猛地朝地上大声“呸、呸”唾出几口,紧接着仿似一股阴风骤起,山轿前地面上凭空接连滚落几个赤膊莽汉,且个个身手敏捷,只打一翻转,就立刻弹跳起身,手中还分别端着长枪、大刀、金瓜、月斧等兵器,小山不敢置信地用手使劲揉搓一下眼睛,一个、两个、三个……正好是八个! 旁边站立的丫鬟便招手令这些莽汉排列在仪仗队伍的最末,山轿上的妇人朝月娘这边微微颔首致意,月娘也笑笑点头。仪仗为首举白幡的蒙面人便缓缓调转方向,轿夫重又抬起轿柄,这支仪仗就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往来路上缓缓而去。 若不是月娘将手轻轻搭在小山肩上,他还在望着那各色稍梅变作的赤膊莽汉背影远去而不能回神。 转头懵懂困惑地看着月娘,她依旧一如往常的笑靥如花,正欲回身入内:“照例给你盛上三笼?有春韭的翡翠肉花稍梅,还有我昨儿踩的鸦葱,切细剁碎配豆干炒过,再包入江米蒸的素稍梅……” “月娘……”小山讷讷地,“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高丽行馆里的厨子惯会做燠肉、软羊面、桐皮烩面这些的,我明儿个在柳芽儿上撒了糖水芝麻和花椒末儿,卷上鸡蛋卷子做个甜菜龙可好?”话说到这,她回头看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少年,竟不由得好笑一般朝外边耸耸下巴,“那方才过去的是‘鬼王嫁魅’。” “鬼、鬼?”小山吓得脸都白了,“嫁、嫁什么妹?” “嗯。”月娘将手抬起,捋起耳边垂下的一缕发,“这世道么,十室九空的荒凉宅,总会有新的主人住进去,葳蕤鬼怪成群来,白花杜鹃图悲鸣……”她一边又低头去忙碌起来,话语声音渐低,最后两句就像小曲儿般哼唱说出,听得小山云中雾里:“那为什么要吃什么……水八鲜的稍梅?” 月娘把几笼花色稍梅一一挑入盘内:“近日几场春雨里,浇得山林水冷,又有不少冻死、饿死的,我走过城外东钱湖,看到那里飘着好些老肉、嫩肉、男肉、女肉,趁着刚死就捞起,好歹还是新鲜,不同肉质嚼劲儿不同,凑成八样不就是‘水八鲜’么,且把精气魂魄能拼缝起来的做成稍梅,鬼王嫁魅的仪仗正缺些执仗,鬼王能将它们吃下再改换个模样跟随,也不是挺好?” “哦,刚才那吃稍梅的是鬼王?不是他妹?”小山更听不明白月娘的话了,他满脑子只有那贵妇人鼓着满腮帮稍梅的样子,虽然诡异但好歹并不很吓人。 月娘听得“噗嗤”一笑,但也没再说什么,把红漆食盒盛放盖好递过来,小山才如梦初醒地掏出钱,接过食盒道一声谢,在“月稍梅”耽搁这么久,使馆里的使者大人们估计已经洗漱完毕,厨房要赶紧开饭的,念及这里,小山再不多想,急匆匆就往回跑去。 东方既白,女子重新整理一下仪容,挽一把筷髻束好包头走出来,地上一口炭炉燃的陶壶已经滚出白气,摆出一张方桌上,郑重放置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几方残损莲纹瓦当,这是洗刷干净作为杯盏托子使用的,她倒出开水点一大海碗的盐笋炒豆茶,帘外已有客来。 “月娘?月娘啊!”是一位形象干练的壮硕妇人站在那儿,“今日的稍梅是什么馅儿?” “原来是徐大姐儿,快坐下喝茶,你不是喜爱有嚼劲儿的口味么,我今做的是五香粉风肉泡的糯米稍梅,还有若你家大人爱吃软和的,就有半肥瘦水白肉剁碎蒸加一点的春韭翡翠稍梅。” “呵,月娘做的稍梅,怎么都好吃。”这妇人一边说道一边把预先带来的一方帕子摊开递给月娘,仿佛不经意地继续拉家常,“月娘啊,你看你这几年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明州城讨生活,每日若不是我徐大姐明的暗的看顾你,你都不晓得附近多少浪荡徒龟儿子们惦记你呢!我可是叉腰骂过他们数不清多少回,我说你们谁的眼珠子都不许蘸月娘呢,人家一个小寡妇本分守正,天不亮就开店做营生的,想吃稍梅的只许拿钱来买,连月娘的手都不许碰的,不然我家大铁耙子不是只会叉粪呢,别让我将你们这帮龟儿子一个个屁股涮几道道,才晓厉害……” 月娘已将两种稍梅各装出十个放在徐大姐的帕子里,并麻利地四方打两个结:“是啊,要不是徐大姐看顾,我这小妇人家家的如何过得日子?今日这稍梅就算是我送给大姐的,千万别提钱的事,不然就是要赶小妹出了这明州城呢!”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22章 番外:月稍梅(2) 徐大姐伸手就要接过,但碍于面子还是推让几下,才揣起稍梅赶紧走了,“呵,月娘真是不怕做亏本生意的?明知道她是不想给钱吃白食的。” 说话的是一位身形消瘦,身后背着一副旧匣子,脸上画了白鼻梁和两道红脸颊的中年男子。 “是傀儡串串家的二哥啊!”月娘热情地招呼道,“来,喝一碗热炒豆茶吧?可对不住,今日没有酸馅儿的稍梅了,给你拿几个春韭的月稍梅吧?” “呵,如今这世道……月娘你还有那么多的肉可做稍梅,她拿你几个白食吃了还觉得捡大便宜似的……也罢了,明日还请做几个酸馅儿的,那肉怕吃不惯……”男子即便满面油彩,也掩饰不住说话神情间的愁苦,毕竟身上已有多年的病痛,每日风雨无阻背着傀儡匣子走街串巷表演赚钱,那腰身看着就日渐佝偻下去,但他倒是看得清月娘做稍梅的肉,月娘一边嘴角带着笑,也不反驳什么,用干叶子装起几个递给他,照旧招呼下一个生意。 不知从哪一年,好像也就是咸淳元年前后,明州城里月湖畔的哪一天早晨,这家挑着“月稍梅”幡子的小吃店突然就冒出来了,掌店做厨的只有一位年轻少妇人,自称从北方逃过来的,问其名姓也只摇头不语,街坊想来也是经历过变故坎坷不愿提起,就没人追问下去,只因她做的稍梅极好,且能因着季节时令做出不同式样和口味,物美价廉又童叟无欺,所以大家也就惯了唤她为“月稍梅”的月娘,时间一长附近无论官宦还是走卒都能时常光顾,她的收入稳定也就暂时安驻下来。但怪的是从不见她到哪里赁屋居住,偶尔虽到市集上添置衣物用品,回来却还只蜗住在那湖边的简易草顶棚屋里,不与什么男人交往,有人想前去打些主意的,后来也莫名就收敛手脚无功而返,数年间大家渐渐也就对她习以为常,并不见怪了。 三、秋莲月 “新罗绣行缠,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我独知可怜。” 高丽使馆的花院中,武林筝的声韵缭绕,有位女子抑扬顿挫的一曲《双行缠》罢,座上数位官员便皆鼓起掌。 “不愧是松莲玉奴!高丽女莺啼善舞,名不虚传。”说话的是位汉官,他上下打量着席前微躬身行礼的高丽女子,“南大人很会打扮你,这绿帛衣、绛红裙、翘头履,如画中走出一般……只是,似乎还缺个点睛之笔……” 旁边的高丽人奇道:“何为点睛?” “厮儿,去将我的礼匣取来,当中那颗夜明珠,就赠予你松莲玉奴了!让南大人为你镶成珠勒子,红绡帕缚头缀上,岂不点睛?”这汉官大方一挥手,松莲玉奴连忙跪下答谢。 宴席间继续觥筹交错,那松莲玉奴让人在场地中央铺就几段数丈长的宽白纱帛,然后脱下绣履,将一双雪白娇小的赤足踩在纱帛上翩翩起舞,一旁递送酒觚的小山几乎看傻了眼睛。 这夜风色清晖月秀,正是秋八月气爽时节,歌舞一度落幕后,松莲玉奴便退下出到外间稍事歇息。 管事的因说看见松莲玉奴的婢子去替她准备下一场歌舞的衣道服具了,便让小山将桂花露熬的蜜水和蟹酿橙、胡饼及林檎果端去她休息的厢房。 偏院灯火不如花院通明,厢房的门大敞,松莲玉奴侧在一张榻上,似乎因为贪凉,那裙子也毫不避讳地撩起到膝盖上,看见小山进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招手让他拿着东西到自己面前来,就着他手上的托盘看看,却撅嘴皱眉:“这些有什么可吃?端走吧。” 小山心中惶恐,只得躬身退出,但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榻上的松莲玉奴,脚底竟像生了胶似挪不动了。那松莲玉奴明知道也不呵斥,反问道:“你还看我做什么?” “我、我……你倒是想吃什么?告诉我去寻来?”小山急切地张口就说了这话,脸也胀得大红。 松莲玉奴“噗嗤”一笑:“我跟随南大人坐着大船漂洋过海来到你们宋国虽然也有大半年,但你们这的饮食我确还吃不惯,只是……若有那心肝子切得细细的,与米饭蒸得一起吃,倒还算无上美味。” “心肝?”小山愣了一愣,“是羊心肝还是牛心肝?或是……” 松莲玉奴已经笑得如绽开的花朵一般,招手道:“小小儿,你过来。” 小山斯斯艾艾地蹭过来,松莲玉奴眉目流传:“我要吃人心肝你也会替我弄来么?” “人、人?”小山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你要吃人的心肝?” “哈哈哈……”松莲玉奴笑得花枝乱颤,伸过手来摸摸小山的脸颊,“多少人都说挖出他的心肝给我,我且不想要呢,倒是你这小小儿……” “玉奴!玉奴!南大人唤我来问你换好衣裳没?下一曲莲盘舞别让贵客们等太久。”管事的亲自跑到门外来问。 松莲玉奴朗声应一句:“就来。”完后又看小山,顺手从盘里拿起那盏蜜水慢慢仰脖饮下半盏,然后又把盏送到小山口边:“你也喝?” “不、不、不敢……”小山整个人窘得想钻下地底,但松莲玉奴一手托起他下巴,一手将蜜水半强制地灌给他,完毕才笑着说:“你出去吧,倒是想想怎地帮我弄来人心肝吃?” 松莲玉奴跳的下一支舞,是在院中摆上一方硕大莲花银盘,盘内浅浅地注入些清水,松氏只穿着白色纱帛,额头缀满水晶,手臂脚踝配着银钏,低垂两侧飘带便姗姗而来。 夜风将纱帛吹起,她赤足踩入盘内,足尖挑动水痕,慢慢地委婉旋转地踏进去,水渐渐湿了衣带和裙摆,她的舞姿渐渐柔功尽展,如白练蛇姬般于莲盘上交缠,直到纱帛湿透,松莲玉奴那白玉般玲珑无瑕的躯体也几乎在银盘水上显露无遗。 小山的耳朵中已经听不到武林筝“叮叮咚咚”的挑拨声,也听不见鼓乐击打、琵琶协奏,那席间饮酒观乐的男人们或赞赏或惊艳的神情也模糊了,只有松莲玉奴颈项、指缝间挂的流珠水线,发丝濡湿打成圈圈弯弯的缕儿贴在肤上,那沁水的冰肌玉肤在烛光映照下,闪烁出不真切的玉宝珠光…… 秋夜原本清冷肃杀,然而月湖畔的高丽使馆内,歌舞笙乐直闹到五更多,天色擦蒙蒙眼看就要亮了。 小山整宿没睡竟也不困,他惦记着松莲玉奴要吃人心肝的事,思来想去他估摸着只有到月娘这里,兴许才能找到饭蒸的人心肝,月娘做稍梅总是切得十分精细,油、盐、茴香恰到好处地腌渍一下,泡些陈杂的粘米,最后蒸出来的稍梅香糯好吃…… 他在远处看着南大人命松莲玉奴随那位汉官大人去了后院厢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净一摞食盒,从使馆边下的小门出去,径直跑到“月稍梅”。 “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轻魂般一如往常地飘在湖畔棚屋上。 “月娘!”小山掀帘子进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边,灶上一锅正蒸腾翻滚地冒出白气,事先五香粉盐水泡发的糯米,和入肥瘦适宜的肉糜已经拌好,擀作巴掌大、张张荷叶形边的粉皮摊在掌心,那厢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馅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转眼间即捏好一只金钱布兜样的稍梅放到藤制蒸笼内,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这早来?”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进来几步,因为从小是孤儿,被人捡回就在高丽使馆里做小杂役工,吃睡不定时,所以他虽长满十二岁,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买肉的,有没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人心肝?”月娘手中并未迟疑,转眼一笼都做好,攒齐一摞便上火闷盖,还是淡淡口气,“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儿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个串作一串儿,风干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风干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为难地低头,“可是她说想吃……” “她?”月娘眉头轻挑。 “是……松莲玉奴,跟随高丽使者从高丽国来的。”小山如实答。 “哦,这样。”月娘不置可否地继续忙手里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又觉得若是月娘的话,什么样的食物都肯定能办到的。 直站到帘外天光大亮,人声来客渐多,月娘开始忙碌招呼买卖,小山则讷讷地站在旁边,眼看一笼一笼稍梅被卖掉,他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卖完,等那些来买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气询问月娘…… 终于时至中午,月娘把笼屉里最后两个稍梅包起递给小山:“你怎还在?看两个黑眼眶子,整宿没睡?吃吧?” “谢谢月娘……”小山接过稍梅,似乎能感觉到月娘并不想帮自己找人心肝,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强要,只得双手包着两个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带是特别有名气的,不论内馅荤还是素,“水、旱八鲜”的粉糯香甜,应时应节的城外雷菌、城北树瓜,添加些味道浓厚的秘制红、白肉,所以明州城里上至达官,下至走卒,没有不爱吃“月稍梅”的。 小山怀里揣起两个稍梅,想着往回赶,松莲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后方起,他擅自跑出来许久,丢下众多杂役没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顿数落惩罚,但大不了就是少吃两碗饭罢了,下午等松莲玉奴起来前,厨房会做好饭菜,自己就拿这稍梅去给她做点心…… 可当他跑回到高丽使馆正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两顶四人的垂帘肩舆,门内南大人正送昨夜见过的那位官人和梳妆整齐的松莲玉奴走出。 小山的心登时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谷底,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南大人对松莲玉奴说些离别叮嘱的话,松莲玉奴的婢子则在旁边拿着她的包袱,还有小厮用扁担抬出一只衣箱,那全是松莲玉奴的贴身什物! 那汉官挥袖坐进第一顶轿子,松莲玉奴坐进第二顶,在帘子放下之际,她好像在一瞬间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当时嘴角微微一上扬,那帘便无情地隔断了两人的视线。小山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轿子走远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过来在他后脑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儿偷懒跑哪儿去?” 小山茫然抬头看是管事,接着头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只是觉得更懵,后来接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见松莲玉奴的最后一面!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才过中秋望重阳,菊花剪凋梧桐老。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23章 番外:月稍梅(3) 后庭里每日皆有新来艺伎随着琴声练习唱着据说是高丽古歌《黄鸟歌》,小山听不懂词意,只是每次听到总觉歌声悲怆让人十分难过。 而且在那之后,不记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销声匿迹了。就如来时那样,月娘走得同样突兀,如松莲玉奴在小山脑海中的印象,偶尔忆起也如那月湖一带的秋去莲花萎,残藕根没淤泥里。 月湖的时光,就在使馆后院里,树荫下晾晒女子们的红团绞缬衣下流过,小山每日间洒扫、修伺花草,恍眼过去数年…… 直到、直到忽然一天,南大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下后院的台阶。 虽然年仅八九岁模样,但那神情眉目,却完全印自松莲玉奴一般。小山惊愕之余,听到南大人向大家说,这孩子是松莲玉奴所生的女儿,那位汉官大人遭逢事故举家皆殁,剩下这高丽妾的女儿因为无可在意,他便托关系领了回来,又因父族覆没因此仍旧改随母亲松氏,南大人便为她取名松白花铃。 从此在这高丽使馆后院里,伴随着清商曲辞,与她母亲当年一样,唱起那“新罗绣行缠”便是。 小山心中不知是该大喜还是大悲,对松白花铃也就十分留意照料,恰逢这些流年世事的曲折动荡,官场逐渐冷清下来,松白花铃也得安安稳稳地在这高丽使馆生活长大。 四、尾声 白色月光下的“月稍梅”。 两碗热气腾腾的盐笋炒豆茶端到面前,被春寒浸透的人却不敢接受。 月娘一如数年前,是小山少年时印象中的模样——粗素白缣的衣袍裹着窈窕身段,随意挽一把筷髻,虽不事妆容却在颦笑间朱唇潋滟,岁月竟全未在她的身上留下过痕迹。 “月娘,真的是你?”小山紧紧攥着松白花铃的手,此话问出口,带着试探与畏惧。但月娘丝毫不在意,看他俩不敢接碗,便笑着放下在灶台,转身又去忙她的:“这些年不见,小山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山哽声道:“月娘……这十几年……你到哪去了?怎么你……都没有变?” “变?”月娘手中拿起一撮鲜红肉糜,塞入一张面皮内,然后在手窝间转动捏边成花状,又从一个碗中拿出一颗圆形仿佛果子的东西,按在稍梅上头,却朝松白花铃耸耸下巴:“她不也没变?” “她?”小山干笑了笑,“月娘许久不来月湖,怎会认得花铃?不过她倒是跟她娘亲极似,她娘当年在高丽使馆待过……” “你们这是打算出明州城吗?想好去哪儿?”后一句话,月娘是望着松白花铃说的:“回高丽?” 松白花铃一时语塞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小山,又看看月娘:“我……不回高丽。” 月娘将手中做好的这一个稍梅码放到蒸笼内:“可有想好的地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小山抢着道。 月娘莞尔笑笑,话头依旧是对着松白花铃:“当今乱世,想吃多少人心肝,再换几副躯壳都是易事,但你又何必拉这不知前后事的活人与你上路?” “吓?你、你说什么?”松白花铃的面色煞白,不禁往小山的身后躲去。小山也正困惑,帘外却传来追赶呼喝声:“那边有光,去那看看!” 小山顿时也六神无主,拉着花铃就想找地方钻似的在屋里瞎转。月娘淡然地看着他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去看看。”说着她便拿布随意擦一下手,挽袖走出去。 小山心中升起许多困惑,走到帘子边以指捻起一点往外偷看,月光不知何时又被夜雾迷惘,那远处几星灯火在朝这边飘近,想来就是追人。 月娘的身影半隐入夜雾,小山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安慰花铃:“别怕……月娘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呜呜——滴答”好像有乐声传来,但草顶的棚屋上,又有雨湿滴落的细碎敲打声。 松白花铃惊恐地抬头张望:“山哥……那是什么声音?” “别怕、别怕!”小山赶紧搂住她的双肩。 “咳!我们是高丽使馆的人,来寻夹带私逃的下人!你看见了没?”有个粗暴的男声对月娘喝问。 小山从帘内往外偷望,确实是使馆内几个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杂役,虽说多少都是有情谊的兄弟一般,但自己今番带着松白花铃出逃,却是打死的大罪,即便情谊也大不过理法。 “我这是开门迎客的小店,并不迎你们夹带私逃的什么人,请到别处寻吧。”月娘道。 “开门迎客?这三更半夜的你这迎什么客?”对方人都面露疑惑,纷纷端详起月娘,忽然有人指着一侧远处:“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转目望去,竟皆露出瞠口惊讶神情,接着就从那方“咻咻”刮过来无故大风,四周树木都摇撼起来。小山蓦地想起多年前曾在“月稍梅”见过的那一幕“鬼王嫁魅”,当时情景留在脑海中一如梦幻般不真实,这松白花铃直往他怀中靠:“山哥,那是什么?” “又是……鬼王嫁魅?”小山双臂拥紧了花铃颤抖的身躯。 “淅沥沥”天空果真落下雨点,那几个追人以手遮头,犹在懵懂地张望:“是哪家大人夜间出行吗?”“抬着轿子怎会走这小路?”“可那不是过来了么?”…… 月娘就静静地站在那,小山在帘内觑视她的身影,轻而薄的白衣在夜色里时隐时现,月娘究竟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身到灶台前,将她刚做好的盖笼掀开,借着微弱灯光看清内里稍梅,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数十个稍梅上,都嵌着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但更甚的是……这些眼珠会动,在稍梅的粉皮中左顾右盼,盖笼掀开瞬间,也陡然惊动到它们一般,所有眼球竟在同一时刻“刷”地转动望过来! “啊啊!”小山手里的笼盖掉地,踉跄地后退几步,身旁的松白花铃也凑近过来,但她看到笼里的稍梅却并没有发出异样呼声,反倒是立定在那与笼中眼珠对视半晌。小山吓得想过来拉她:“花铃,别、别看……” “山哥……”松白花铃出奇镇静地回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半丝莫测的笑意,“这里面有人心肝呢!” “什、什么……”小山不可思议地看着松白花铃的脸,但她已经不再看小山,而是双手去将面上一笼眼珠稍梅拿起,露出下面一笼稍梅,这一笼里每一颗稍梅都直竖着一段手指。松白花铃嘀咕一句:“这一笼也不是!” 再掀开下面一笼,里面蒸的不是稍梅而是一个海碗大的肉馒头,她立刻欣喜地一拍手:“就是这了!” 小山看她伸出双手就要去拿那肉馒头,忍住喉间干呕的冲动,赶紧扑上来拉住她:“花铃,你别碰这……” 松白花铃挣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懂什么?” “啊?花铃……”小山看着花铃双手毫不在意锅中滚烫的蒸汽,双手捧起那硕大的肉馒头,并将它从中一掰开,露出白面当中红扑扑正在跳动的东西,血液就如溢出的汤汁那样顺着她的手掌滴下,那当中包裹的真是一颗完整猩红的人心! “啊!”小山不可遏制地大叫,直退到墙角双手胡乱挥舞。松白花铃却只是笑着咬一大口那人心馒头,嘴角带着血丝而神情满意地咀嚼起来,一口下肚,她的舌头舔舔嘴唇又再咬下第二口,人心在她口中发出“咯兹咯兹”的脆响。 帘外的风声和雨声更大,那些人明明该听到小山的呼喊,却无一人冲进来察看,小山此刻反倒希望有人进来搭自己一把,因为他的小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帘子挪去,可爬到帘子前正要伸手,月娘已一手拨帘走了进来,她的衣摆虽然遮住小山一半的视线,但他仍看到那踩着高跷、足有树高的白裤子形象走过去,接着是面戴鬼怪面具的轿夫,不过这次轿子上坐的不是凤冠霞帔的妇人,而是一位黑头黑面的金甲大汉,仪仗正在远去,月娘低头看着地上的小山,眉头微蹙满腹疑难事的模样道:“原本说好的稍梅,今趟无法交差了,鬼王只好将那几个人带走了。” “什、什么?”小山仰头望着月娘的脸,脑后依然能听到松白花铃贪婪地吃着人心馒头,口中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都怪你带来这小狐狸吧?”月娘似乎真的无可奈何。 “狐狸?”小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回松白花铃。 “那一家人也是被你吃掉的?”月娘这么朝她发问道。 “什么都瞒不过月娘你的眼睛啊。”松白花铃用力嘬了一下手指头,目中射出异样的精光,“可惜惹出祸端,差点就被发现了,只得躲回高丽使馆来了……这几年都没吃过一口人心了,总得躲避人多和耳目嘛,只得又逃出来了。” “你想带这男人上路,留作干粮么?”月娘说时看着地上的小山,“可惜现在你从南到北,都无路可走的。” “无路可走,我就出海回高丽。”松白花铃已经把一整个人心馒头咽下,满意地长出一口气,“这人心够鲜脆,不老不嫩,必是死时就取出,恰到好处……反正我也出来了,这个男人我也不要的,就留给你当偿这颗人心馒头吧!”说时,她就在抹布上擦净手指,整理一下衣饰,好整以暇地要往外走。 “我何时跟你说过,你可以用这个男人,来偿我的人心?”月娘淡淡的神情口吻,轻轻抬手拦住松白花铃的去路。 “嗯?”松白花铃一愣,连忙软下口气,“月娘,您不是怪我吧?” “以往看在你是出自扶余国的白山狐族,千年岁月四处飘零,也就不与你计较多少,但今番擅自吃我的东西,你是真不晓得规矩么?”月娘竟叹一口气。 松白花铃戒备地看着她,后退一步:“你、你想要如何?”忽然似乎想到什么,她转身扑到地上的小山身边,直往他身后躲:“山哥!山哥救我!” 小山从头到尾,听着她们的话,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看着月娘走过来,手中高高扬起再一挥,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大宋国德祐元年秋,蒙古元军兵至镇江,又分兵进取临安。明州也已危在旦夕了,高丽使馆的使臣也已整治好行装,愿意跟随的下人,他也都让其上船,小山随行在侧,上船之际回望大陆,月湖已远在天边看也看不见了。他心中隐隐有什么作痛,数月前那一夜,他分明记得自己带着松白花铃逃跑了,但第二日在高丽使馆后院的柴房里被人拍醒,才知道昨夜是另外的人带着松白花铃逃走的,自此再也没有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风起扬帆,小山觉得心中一团揪得紧紧地痛,有些东西越发想不起来了,就如月湖一色的风景,看惯那么多年的,如今怎也想不起那具体都是什么模样,只是记忆里还有一张轻轻摆动的长幡,幡上书着几个大字,他也记不清了。 注释: [1]月字通肉,稍梅为烧卖之古称。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124章 后记 从小,就听得祖母说过不少她儿时在家乡,以及与祖父年少时的一大段经历,有不少竟似比说书讲古的还要好听,但仔细想来都是祖母瞎编给我们的故事居多吧!她与祖父两人说话间,确都是吴侬的白话,与南边这里本地的口音全不一样;祖母也极擅烹调,做的饭菜不管多简单,口味都十分讲究,火候刀功也样样精细。 据说,他俩原是大户人家里少爷和丫鬟这样的主仆,那年满人清兵追杀南明皇帝到江南,围困屠洗扬州城之前,预先得到仙人指点,于是带着不多的家当盘缠,各骑着一头驴子一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难下到岭南的,直走到这临海的最南边渔村,因为祖父是个读书人,心中有望伶仃洋的前尘旧念,因此才决定在此长久地安驻下来。 祖母一生为人宽容慈爱,勤勉节俭,只是有一个痴处,她从家乡带来一只乌龟,一直养到自己老死,并坚持跟我们说,这乌龟也是帮助过她的其中一位仙人之一,能够变成个与我们年岁相仿,十岁左右的男孩,且调皮霸道比我们甚,曾经把一条水桶粗、数丈长的大黑蛇抽筋而死,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我们自然不信,无意中又看见祖母在平素无人之时就爱唤那乌龟“小武”,把它当个人似的说话,我们都觉得祖母是老痴糊涂了,于是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拿了这乌龟胡乱吊起来撕扯摆弄,几乎不曾玩死,一时被她知道,竟哭得像我们小孩子一般,最后连祖父也拿棍打了我们一顿才罢。 不过,在祖母的故事里,有一个最为神奇的人物,是个开饭馆又很会做饭的厨娘,她做的饭菜,我们每当听祖母历数一遍,都会止不住地流口水;她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历,但祖母儿时经历的那些离奇怪事,却十有八九都从她那里产生。据祖母说,她其实是装成普通人模样隐藏在人间的一位非常厉害的神仙,是什么神仙,祖母也说不准,只记得大约是她和祖父离开家乡的前一年,有一回恰逢家里为祖父过世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曾祖母到庙里做功德,请了那位厨娘做三百个莲花素饼送来,当时祖母年纪小,又喜欢黏人,便跟着她后面在庙里略闲逛了一下,就在走下山门的一段梯级时,前面正与山门牌楼顶角的鱼身龙头像相对,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那厨娘看着龙头像一怔,龙头像便忽然开口说话了:“三妹,在人间几纪,停留此地,可是为应个劫数?”厨娘笑道:“原来是螭吻二哥,倒不为应个劫数,只是如是观个。”如此说完,那鱼身龙头又恢复如常,祖母一瞬觉是自己的错觉,再看那位厨娘,她一贯笑吟如常,祖母问她刚才跟谁在说话,她就笑说是她二哥,可为什么叫那咬殿脊的鱼龙做二哥,她却装不在意听地岔过去了,祖母不知个所以然也就丢下不计。到了许久以后,偶然跟祖父两人无意间说起这事,祖父想起书中记载有吞殿脊为好的是龙子,这厨娘唤它做二哥,难不成它是个龙神的化身?只是书中记载的龙子众多,随年代深远偏差纰漏,出入也难考了。尤以其中的饕餮龙子,数千年前原为上古大国的钟鼎彝器所刻至尊庄严的纹像,却因为朝代更迭,人心改变,渐渐沦落低下成为贪婪恶兽。祖父言,只是不知螭吻所说人间劫数为何?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神祇眼中莫如弹指一挥间,只是他们就有长生不死,也不过多经历着曲折磨难吧!若如此妄断之下,再仔细琢磨思之,确不无奈? 祖父八十那年冬至寿终,祖母笑说是喜丧,所以并不痛哭流泪,只穿起麻衣欢欢喜喜为祖父整理后事,晚间一时疲累歪倒睡在祖父停灵的尸旁,竟也就此闭眼不再醒来。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夫妇的福气,家里人商议,便把二老合葬在一处,只是祖母去世后,她从家乡带来的乌龟也失了踪影,我们分头在家里里外外找过几遍也始终不见,也就作罢。然而此后怪事便出了,每年到了清明我们全家到祖父母坟上扫墓时,却都能见那壳上有个白圈的老龟出现在那儿:一时或爬到坟碑前徘徊,或伏在坟头上淋雨、晒日阳,我们才对祖母生前的话信真,此后对老龟也恭恭敬敬,一如孝敬祖父母生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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