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七〇八章 凛锋(二) 秋雨哗啦啦的下,拍落山间的黄叶枯草,卷入溪流河水当中,汇成冬日到来前最后的激流。 从半山腰上朝下方望去,小苍河在这片秋雨里显得平静,零次栉比但多少显得有些单调的房屋,笔直与整齐的街道,行走在街道间的路人,空荡无人的练兵场。山水注入河中,大雨在水库的水面上泛起涟漪。范弘济看着这一切,想起在进山的口子那大坝一侧轰鸣如雷响的放水声,热闹而又单调。 这次的出使,难有什么好结果。 在进山的时候,他便已知道,原本被安排在小苍河附近的女真细作,已经被小苍河的人一个不留的悉数清理了。这些女真细作在事先虽可能未料到这点,但能够一个不留地将所有细作清理掉,足以证明小苍河为此事所做的诸多准备。 范弘济在小苍河士兵安排的房间里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随后在士兵的引导下撑了伞,沿山路上行而去。天空昏暗,大雨之中时有风来,临近半山腰时,亮着暖黄灯火的小院已经能看到了。名叫宁毅的书生在屋檐下与妻儿说话,看见范弘济,他站了起来,那妻子笑笑地说了些什么,拉着孩子转身回房。宁毅看着他,摊了摊手:“范使者,请进。” 这一次的见面,与先前的哪一次都不同。 虽然宁毅还是带着微笑,但范弘济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正在下雨的空气中气氛的变化,对面的笑容里,少了很多东西,变得更为深邃复杂。在先前数次的来往和谈判中,范弘济都能在对方看似平静从容的态度中感受到的那些企图和目的、隐约的迫切,到这一刻。已经完全消失了。 范弘济不是谈判场上的生手,正是因为对方态度中那些隐隐约约蕴含的东西,让他感觉这场谈判仍旧存在着突破口,他也深信自己能够将这突破口找到,但直到此刻,他心底才有“果然如此”的心境陡然沉了下来。 他站在雨里。不再进去,只是抱拳行礼:“若是可能,还希望宁先生可以将原本安排在谷外的女真弟兄还回来,如此一来,事情或还有转圜。” 宁毅站在屋檐下看着他,背负双手,然后摇了摇头:“范使者想多了,这一次,我们没有特地留下人头。” 目光朝远处转了转。宁毅直接转身往房间里走去,范弘济微微愣了愣,片刻后,也只能跟随着过去。还是那个书房,范弘济环顾了几眼:“往日里我每次过来,宁先生都很忙,如今看来倒是清闲了些。只是,我估计您也清闲不久了。” “请坐。偷得浮生半日闲。人生本就该忙忙碌碌,何必计较那么多。”宁毅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字。“既然范使者你来了,我趁着清闲,写副字给你。” “宁先生打败西夏,据说写了副字给西夏王,叫‘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西夏王深以为耻,据说每日挂在书房,以为激励。宁先生莫非也要写副气人的字,让范某带回去?气一气我金国朝堂的诸位大人?” “绝非如此,范使者想多了。” 宁毅笑了笑。范弘济坐在椅子上,看着写字的宁毅:“普天之下,难有能以对等兵力将娄室大帅正面逼退之人。延州一战,你们打得很好。” “华夏军的阵型配合,将士军心,表现得还不错。”宁毅理了理毛笔,“完颜大帅的用兵能力出神入化,也令人佩服。接下来,就看谁会死在这片古原上吧。” “华夏军非得做到这等程度?”范弘济蹙了蹙眉,盯着宁毅,“范某一直以来,自认对宁先生,对小苍河的诸位还不错。几次为小苍河奔走,谷神大人、时院主等人也已改变了主意,不是不能与小苍河诸位共享这天下。宁先生该知道,这是一条绝路。” “嗯,多半如此。”宁毅点了点头。 “那是为何?”范弘济看着他,“既然宁先生已不打算再与范某绕圈子、装糊涂,那不管宁先生是否要杀了范某,在此之前,何不跟范某说个清楚,范某就是死,也好死个明白。” 宁毅沉默了片刻:“因为啊,你们不打算做生意。” “岂非一直在谈?” “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个谈不拢,怎么谈啊?” 范弘济笑了起来,霍然起身:“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宁先生可以派人出去看看!黄河以北,我金国已占大势。此次南下,这大片江山我金国都是要的。据范某所知,宁先生也曾说过,三年之内,我金国将占长江以北!宁先生并非不智之人,莫非想要与这大势作对?” 他顿了顿:“然则,宁先生也该知道,此占非彼占,对这天下,我金国自然难以一口吞下,适逢乱世,枭雄并起乃理所当然之事。我方在这天下已占大势,所要者,首先不过是堂堂名分,如田虎、折家众人归顺我方,只要口头上愿意服软,我方并未有丝毫为难!宁先生,范某斗胆,请您想想,若然长江以北——不,哪怕黄河以北全都归顺我大金,您是大金上头的人,小苍河再厉害,您连个软都不服,我大金真的有丝毫可能让您留下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真要成大事,有时候便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宁先生,出使之初,范某对小苍河多有不了解的地方,但这次,却是真心诚意想要促成此事,此乃北地山河,如今宗辅王子已下应天,正攻徐州,宗翰元帅破汴梁,黄河以北,谁也撑不住的!您只要点头,表示愿意归顺,其余的,都好商量,几年之内,我金国不会管束于你,几年之后,未必我俩不会成为朋友。给您自己一条路,也给这山谷中的众人。谷外的英雄一条路。” 范弘济语气诚恳,此时再顿了顿:“宁先生可能不曾了解,娄室元帅最敬英雄,华夏军在延州城外能将他逼退,打个平手,他对华夏军。也必然只有看重,绝不会嫉恨。这一战之后,这个天下除我金国外,您是最强的,黄河以北,您最有可能起来。宁先生,给我一个台阶,给谷神大人、时院主一个台阶,给宗翰元帅一个台阶。再往前走。真的没有路了。范某肺腑之言,都在这里了。” 他伸出一只手,偏头看着宁毅,确实诚恳已极。宁毅望着他,搁下了笔。 “……说有一个人,叫做刘谌,三国时刘禅的儿子。”范弘济诚恳的目光中,宁毅缓缓开口。“他留下的事情不多,景耀六年。邓艾率兵打到成都,刘禅决定投降,刘谌力阻。刘禅投降之后,刘谌来到昭烈庙里痛哭后自杀了。”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多少抑扬顿挫,微笑着说完这番话后。房间里沉默了下来。过得片刻,范弘济眯起了眼睛:“宁先生说这个,莫非就真的想要……” “不可以吗?” “我以为宁先生是个聪明人……您可以为其它原因,至少,不会为了这个……” “聪明人……”宁毅笑着。喃喃念了一遍,“聪明人又如何呢?女真南下,黄河以北确实都沦陷了,然而视死如归者,范使者莫非就真的没有见过?一个两个,哪一天都有。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商量,但总有些是底线,范使者来的第一天,我便已经说过了,华夏之人,不投外邦。你们金国确实厉害,一路杀下去,难有能阻挡的,但底线就是底线,即便长江以北全都给你们占了,所有人都归附了,小苍河不归附,也仍是底线。范使者,我也很想跟你们做朋友,但您看,做不成了,我也只好送给你们谷神大人一幅字,听说他很喜欢汉学——可惜,墨还未干。” 范弘济没有看字,只是看着他,过得片刻,又偏了偏头。他目光望向窗外的阴雨,又斟酌了许久,才终于,极为艰难地点头。 “我明白了……”他有些干涩地说了一句,“我在外头打听过宁先生的名号,武朝这边,称你为心魔,我原以为你就是机智百出之辈,然而看着华夏军在战场上的风格,根本不是。我原有疑惑,如今才知道,乃是世人缪传,宁先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该是如此,否则,你也不至于杀了武朝国君,弄到这副田地了。” 宁毅笑了笑:“范使者又误会了,战场嘛,正面打得过,阴谋诡计才有用的余地,若是正面连打的可能性都没有,用阴谋诡计,也是徒惹人笑罢了。武朝军队,用阴谋诡计者太多,我怕这病未断根,反倒不太敢用。” 房间里便又沉默下来,范弘济目光随意地扫过了桌上的字,看到某处时,目光陡然凝了凝,片刻后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宁先生,小苍河里,不会再有活人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你在这里的家人,都不可能活下去了,无论是娄室元帅还是其他人来,这里的人都会死,你的这个小地方,会变成一个万人坑,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弘济大步走出院落时,整个山谷之中秋雨不歇,延延绵绵地落向天际。他走回暂居的客房,将宁毅写的字摊开,又看了一遍,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脑中响起的,是宁毅最后的说话。 “不,范使者,我们可以打赌,这里一定不会变成万人坑。这里会是十万人坑,百万人坑。” ——诗拿去,人来吧。 纸上,墨迹未干。 ……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 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小小的谷地里,范弘济只觉得兵戈与生死的气息冲天而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姓宁的算是个聪明人还是傻子,他只知道,这里已经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地方。他不再有谈判的余地,只想要早早地离去了。 ************* 历史,往往不会因普通人的参与而出现变化,但历史的变化。又往往是因为一个个普通人的参与而出现。 卓永青踩着泥泞的步子爬上山坡的道路时,胸口还在痛,前后左右的,连队里的同伴还在不断地爬上来,班长毛一山站在雨里抹了抹已沾了不少泥泞的脸颊,然后吐了一口口水:“这鬼天气……” 不远处。一连的连长,外号罗疯子的罗业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此时浑身泥人一般,更是狼狈。有人在雨里喊:“现在往哪里走?” 这也是众人的疑问,罗业扶着腿喘息了片刻,指向前方:“往前!追上大队!” “往前哪里啊,罗疯子。” “……总之先往前!” 阴冷的大雨漫天,浸得人浑身发冷。这里已是庆州地界,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的大战。还在一刻不停地进行着。 这场大战的最初两天,还算得上是完整的追逃对峙,华夏军依靠顽强的阵型和高昂的战意,试图将带了步兵累赘的女真大军拉入正面作战的泥沼,完颜娄室则以骑兵骚扰,且战且退。这样的情况到得第三天,各种激烈的摩擦,小规模的战争就出现了。 完颜娄室以最小规模的骑兵在各个方向上开始几乎全天不停地对华夏军进行骚扰。华夏军则在骑兵护航的同时,死咬对方步兵阵。半夜时分,也是轮番地将炮兵阵往对方的营地推。这样的战法,熬不死对方的骑兵,却能够始终让女真的步兵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威慑不仅仅是威慑,好几次的摩擦交火,高强度的对阵几乎就变成了大规模的冲锋。但最终都被完颜娄室虚晃一枪脱离。这样的战况,到得第三天,便开始有意志力的煎熬在内了。华夏军每天以轮番休息的形式保存体力,女真人也是骚扰得极为艰难,对面不是没有骑兵。而且阵型如龟壳,一旦开始冲锋,以强弩射击,己方骑兵也很难保证无损。这样的战斗到得第四第五天,整个西北的形式,都在悄然出现变化。 种家的军队携带辎重粮草追上来了,延州等各地,开始大规模地煽动抗金作战。华夏军对女真军队每一天的威逼,都能让这把火焰燃得更旺。而完颜娄室也开始派人召集各地归附者往这边靠拢,包括在观望的折家,使者也已经派出,就等着对方的前来了。 人们纷纷而动的时候,中央战场每边两万余人的摩擦,才是最为激烈的。完颜娄室在不断的转移中已经开始派兵试图打击黑旗军后方、要从延州城过来的辎重粮草部队,而华夏军也已经将人手派了出去,以千人左右的军阵在各处截杀女真骑队,试图在山地上将女真人的触手截断、打散。 几天以来,每一次的战斗,无论规模大小,都紧张得令人咋舌。昨天开始下雨,入夜后陡然遭遇的战斗尤其激烈,罗业、渠庆等人率领队伍追杀女真骑队,最后变成了延绵的乱战,不少人都脱离了队伍,卓永青在战斗中被女真人的战马撞得滚下了山坡,过了许久才找到同伴。此时还是上午,偶尔还能遇上散碎在附近的女真伤者,便冲过去杀了。 一群人慢慢地汇集起来,又费了不少力气在周围寻找,最终聚集起来的华夏军军人竟有四五十之数,可见昨晚情况之混乱。而爬上了这片山坡,这才发现,他们迷路了。 华夏军的前进,主要还是以女真部队为目标,盯住他们一天,西北反女真的气势就会越强。但完颜娄室用兵飘忽,昨夜的一场大战,自己这些人落在战场的边缘,女真人到底会往哪边转进,华夏军会往哪里追赶,他们也说不清楚了。 略作停留,众人决定,还是按照之前的大方向,先向前。总之,出了这片泥泞的地方,把身上弄干再说。 于是,大雨延绵,一群泥黄色的人,便在这片山道上,往前方走去了……(未完待续。) PS:本来能在零点前更新的,都怪作者专区,一直登不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〇九章 凛锋(三)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八月三十,西北大地。 秋末时节的雨下起来,绵绵陌陌的便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大雨下是荒山,矮树衰草,流水淙淙,偶尔的,能见到倒伏在地上的尸体。人或者战马,在淤泥或草丛中,永远地停下了呼吸。 昨夜混乱的战场,厮杀的轨迹由北往南延伸了十数里的距离,实际上则不过是两三千人遭遇后的冲突。一路不依不饶地杀下来,如今在这战场偏处的尸首,都还无人打理。 一行四十三人,由南往北过来。路上捡了四匹伤马,驮了当中的四名伤员,途中见到尸体时,便也分出人收取搜些东西。 肆流的雨水早已将全身浸得湿透,空气阴冷,脚上的靴子嵌进道路的泥泞里,拔出时费尽了力气。卓永青早将那鞋挂在了脖子上,感受着胸口隐隐的疼痛,将一小块的行军干粮塞进嘴里。 “噗……你说,我们现在去哪里?” 落下的大雨最是烦人,一面前行一面抹去脸上的水渍,但不片刻又被迷了眼睛。走在旁边的是战友陈四德,正在摆弄身上的弩弓,许是坏了。 “昨晚是从什么地方杀过来的,便回什么地方吧。”陈四德看了看前方,“照理说,应该还有人在那边等着。” “金狗会不会也派了人在那边等?” “……难说。”陈四德犹豫了一下,手中的弩弓用力一拉,只听“啪”的一声,散碎掉了。卓永青道:“去拿把好的吧。”便蹲下来与他一道捡泥泞里的铁片、插销等物,弩弓中的这些东西,拿回去毕竟还有用。 其余人等从旁边走过去,轻一脚重一脚,亦有与伤员搀扶着前行的。后头陡然传来大的响动。一道人影从马背上掉落下来,啪的溅起了泥水,牵马的人停下来,后头也有人跑过去。卓永青抹了抹眼睛上的水滴:“是陆石头……” 此时,前前后后的众人都已经停了下来,看着那正扶起泥水中人影的战友,那战友身体定了片刻,回头望了半圈:“死了……陆石头……” 有人动了动。队伍前段,渠庆走出来:“……拿上他的东西,把他放在路边吧。” “……要不要埋了他?”有人小声地问了一句。 “没有时间。”渠庆说完这句,顿了顿,伸手往后面三匹马一指,“先找地方疗伤,追上大队,这边有我们,也有女真人,不太平。” 众人照做了。他们拿走了陆石头的刀和盾牌、弓弩,将另一名伤势较重者扶上马背,盖上蓑衣,继续前行。 依旧是灰蒙蒙阴沉沉的秋雨,四十余人沿泥泞前行,便要转过前方崎岖的山道。就在这银灰的天幕下,山道那边,二十余名身着女真军服的北地汉子也正沿着山道下来。由于土石遮挡,双方还未有看见对方。 “……昨日夜里,大队应该尚未走散。我们杀得太急……我记得卢力夫死了。” “卢力夫……在哪里?” “不记得了。来的路上,金狗的战马……把他撞飞了。替我拿一下。” 一面说话,陈四德一面还在摆弄手上的另一把弩弓,喝了一口水后。将他随身的藤编水壶递给了卓永青,卓永青接过水壶,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 “撞飞了,不见得就死啊,我骨头可能被撞坏了,也没死。所以他可能……” 话还在说。山坡上方陡然传来动静,那是人影的交手,弩弓响了。两道人影陡然从山上厮打着翻滚而下,其中一人是黑旗军这边的三名斥候之一,另一人则显然是女真探子。队列前方的道路转角处,有人陡然喊:“接战!”有箭矢飞过,走在最前方的人已经翻起了盾牌。 这一瞬间,卓永青愣了愣,战栗感从脑后陡然升起来、炸开。他只迟疑了这一瞬,随后,猛地往前方冲去。他扔掉了手中的水壶,解下弩弓,将弩矢上弦拉好,身边已经有人更快地冲过去了。 简单的几面盾在转眼间架起松散的阵列,对面弓箭飞来打在盾牌上,罗业提着刀在喊:“多少——” “二十——” “杀了他们!” 道路的转角那头,有战马陡然冲了过来,直冲前方仓促形成的盾墙。一名华夏士兵被战马撞开,那女真人扑入泥泞当中,挥舞长刀劈斩,另一匹战马也已经冲了进来。那边的女真人冲过来,这边的人也已经迎了上去。 罗业单手持刀在泥里走,眼看着冲过来的女真骑兵朝他奔来,脚下步伐未慢,握刀的单手转成双手,待到战马近身交错,步伐才突兀地停住,身体横移,大喝着斩出了一刀。 “嚣张你娘——” 那战马飙着鲜血飞滚出去,马上的女真人还未爬起,便被后方冲来的人以长矛刺死在地上。此时交战的冲突已经开始,人们在泥泞的道路与凶险的山坡上对冲拼杀,卓永青冲了上去,附近是拔刀朝着女真人挥斩的排长毛一山,泥水在奔跑中掀起来,那女真人躲过了挥斩,也是一刀杀来,卓永青挥起盾牌将那一刀挡了下来。 毛一山越过盾牌又是一刀,那女真人一个翻滚再度躲过,卓永青便跟着逼上前去,正要举刀劈砍,那女真人腾挪之中砰的倒在了泥水里,再无动弹,却是脸上中了一根弩矢。卓永青回头一看,也不知道是谁射来的。此时,毛一山已经大喊起来:“抱团——” 秋雨之中,凶险的厮杀转眼间变成了这片山道上的主题,卓永青与毛一山等人已经抱团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沾了粘稠的鲜血。不远处,罗业带着几个人是一个小团体,侵略性最强,侯五、渠庆等人又是一个团体,人数最多。这骤然的相遇,女真人凶狠已极。然而当华夏军的战士聚集起来,他们凶狠的猎杀也已占不到上风,片刻间便有数人倒下,鲜血在山坡上重又流淌起来。 名叫潘小茂的伤兵躲在后方驮重伤者的战马边。守着七八把弩弓不时射箭偷袭,有时候射中马,有时候射中人。一名女真士兵被射伤了小腿,一瘸一拐地往山坡的下方跑,这下方不远的地方。便已是山涧的悬崖,名叫王远的战士举刀一路追杀过去,追到悬崖边时,罗业大喊:“回来!”然而已经晚了,山坡上土石滑动,他随着那女真人一同掉落了下去。 战斗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有两名女真人骑马逃离,待到附近在没有能动的女真士兵时,卓永青喘着气陡然坐了下来,毛一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杀得好!”然而卓永青这次并未杀到人。他体力耗得多,主要也是因为胸口的伤势加大了体能的消耗。 “检查人数!先救伤员!”渠庆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句,众人便都朝周围的伤者赶过去,罗业则一路跑到那悬崖边上,俯身往下看,当是想要找到一分侥幸的可能。卓永青吸了几口气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查看伤者。他往后头走过去时,发现陈四德已经倒在一片血泊中了,他的喉咙上中了一箭。直直地穿了过去。 卓永青的脑子里嗡的响了响。这当然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但连日以来,陈四德并非是他第一个眼看着死去的同伴和朋友了。目睹这样的死亡,堵在心中的其实不是伤心。更多的是重量。那是活生生的人,往日里的来往、说话……陈四德擅长手工,往日里便能将弩弓拆来拆去,坏了的往往也能亲手修好,泥水中那个藤编的水壶,内里是皮袋。极为精美,据说是陈四德参加华夏军时他娘给他编的。很多的东西,戛然而止后,似乎会陡然压在这一瞬间,这样的重量,让人很难直接往肚子里咽下去。 然而,无论是谁,对这一切又必须要咽下去。死人很重,在这一刻又都是轻的,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在战场上沉湎于死人,会耽误的是更大的事。这极轻与极重的矛盾就这样压在一起。 卓永青的眼睛里酸楚翻滚,有东西在往外涌,他扭头看周围的人,罗疯子在悬崖边站了一阵,扭头往回走,有人在地上救人,不断往人的胸口上按,看起来冷静的动作里夹杂着一丝疯狂,有的人在死者旁边检查了片刻,也是怔了怔后,默默往旁边走,侯五扶起了一名伤者,朝周围大喊:“他还好!绷带拿来——药拿来——” 卓永青捡起地上那只藤编水壶,挂在了身上,往一旁去帮助其他人。一番折腾之后点清了人数,生着尚余三十四名,其中十名都是伤者——卓永青这种不是刀伤影响战斗的便没有被算进去。众人准备往前走时,卓永青也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要不要……埋了他们……” 他看着被摆在路边的尸体。 “……没有时间。”罗业这样说了一句,随后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指向下面,“要不,把他们扔到下面去吧。” “好。”渠庆点了点头,首先往尸体走了过去,“大家快一点。” 他们将路边的八具尸体扔进了深涧里,然后继续前行。他们原本是打算沿着昨晚的原路返回,然而考虑到伤者的情况,这一路上不光会有自己人,也会有女真人的情况,便干脆找了一处岔路下去,走出几里后,将轻重伤者暂时留在了一处悬崖下相对隐蔽的山坳里,安排了两人看顾。 “你们不能再走了。”渠庆跟这些人道,“就算过去了,也很难再跟女真人对阵,现在要么是我们找到大队,然后通知种家的人来接你们,要么我们找不到,晚上再转回来。” 留下这十二人后,卓永青等二十二人往昨晚接战时的地点赶过去,路上又遇上了一支五人的女真小队,杀了他们,折了一人,途中又汇合了五人。到得昨夜仓促接战的山头小树林边,只见大战的痕迹还在,华夏军的大队,却显然已经咬着女真人转移了。 二十六人冒着危险往树林里探了一程,接敌后匆忙撤退。此时女真的散兵显然也在光顾这里。华夏军强于阵型、配合,这些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女真人则更强于野外、林间的单兵作战,固守在这里等待同伴或许算是一个选择,但实在太过被动。渠庆等人合计一番,决定还是先回去安顿好伤员,然后再估算一下女真人可能去的位置,追赶过去。 这一来一回,又是泥泞的雨天。到接近那处山坳时,只见一具尸体倒在了路边,身上几乎插了十几根箭矢。这是他们留下照顾伤员的战士,名叫张贵。众人陡然间紧张起来,提起警惕赶往那处山坳。 已然晚了。 山坳里到处都是血腥气,尸体密布一地,一共是十一具华夏军人的尸体,各人的身上都有箭矢。很显然,女真人来时,伤员们摆开盾牌以弩弓射击做出了抵抗。但最终还是被女真人射杀了,山坳最里处,四名不易动弹的重伤员是被华夏军人自己杀死的,那名轻伤者杀死他们之后,将长刀插进了自己的心窝,如今那尸身便坐在旁边,但没有头颅——女真人将它砍去了。 天光已经黯淡下来,雨还在下,众人小心地检查完了这一切,有人想起死在远处路边的张贵。轻声说了一句:“张贵是想要把女真人引开……”罗业与几个人提着刀沉默地出去了,显然是想要找女真人的痕迹,过得片刻,只听昏暗的山间传来罗业的吼声:“来啊——” 过得片刻。又是一声:“来啊——”但没有回声。不久之后,罗业回来了,另一边,也有人将张贵的尸体搬回来了。 “现在有点时间了。”侯五道,“我们把他们埋了吧。” 罗业点头:“生火做饭,我们歇一夜。” “女真人可能还在周围。” “让他们来啊!”罗业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过得片刻。渠庆在那边道:“还是生火,衣服要烘干。” 众人挖了坑,将十二具尸体埋了下去,这天晚上,便在这处地方靠了坟堆休息。战士们吃了些煮热的军粮,身上有伤如卓永青的,便再好好包扎一番。这一天的辗转,大雨、淤泥、战斗、伤势,众人都累的狠了,将衣服弄干后,他们熄灭了火堆,卓永青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耳中迷迷糊糊地听着众人商议明天的去处。 “……完颜娄室这些天一直在延州、庆州几个地方绕圈子,我看是在等援兵过来……种家的军队已经围过来了,但说不定折家的也会来,晋宁军这些会不会来凑热闹也不好说,再过几天,周围要乱成一锅粥。我估计,完颜娄室如果要走,今天很可能会选宣家坳的方向……” “……完颜娄室不畏战,他只是谨慎,打仗有章法,他不跟我们正面接战,怕的是我们的火炮、气球……” “如果这样推,说不定趁着雨就要大打起来……” “说不定就是今晚……” “是啊……” “不管怎么样,明天我们往宣家坳方向赶?” 卓永青靠着坟头,听罗业等人嗡嗡嗡嗡地议论了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得渠庆在说:“把伤员留在这里的事情,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少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去!”罗业的声音大了起来,“受伤的走不了,我们又要往战场赶,谁都只能这么做!该杀的是女真人,该做的是从女真人身上讨回来!” “也许可以让少数人去找大队,我们在这里等。” “没有这个选择!”罗业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是在跟谁打仗?完颜娄室!女真第一!现在看起来我们跟他势均力敌,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有破绽,就让他们吃掉我们!正面既然要打,就豁出所有豁得出的!我们是只有二十多个人,但谁知道会不会就因为少了我们,正面就会差一点?派人找大队,大队再分点人回来找我们?渠庆,打仗!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宁先生说的,把命摆上去!” 罗业顿了顿:“我们的命,他们的命……我自己兄弟,他们死了,我伤心,我可以替他们死,但打仗不能输!打仗!就是拼命!宁先生说过,无所不用其极的拼自己的命,拼别人的命!拼到极点!拼死自己,别人跟不上,就拼死别人!你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是你的错,是女真人该死!” “谢谢了,罗疯子。”渠庆说道,“放心,我心里的火不比你少,我知道能拿来干什么。” “哼,今天这里,我倒没看到谁心里的火少了的……” 冷意褪去,热浪又来了,卓永青靠着那坟头,咬着牙齿,捏了捏拳头,不久之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雨延延绵绵的还不曾停,众人稍稍吃了些东西,告别那坟墓,便又启程往宣家坳的方向去了。 又是大雨和崎岖的路,然而在战场上,只要一息尚存,便没有抱怨和诉苦的容身之所…… 除却前行,再无他途。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31岁生日随笔 交响曲 说说我所居住的城市。 我如今定居的地方叫做望城,**的故乡,早些年它是长沙附近的一个县,后来并入长沙,成了一个区。许多年前望城地广人稀,依托于几个搬迁过来的军工企业发展起来,如今人群聚集的地方也不多,相对于这里大片大片的土地,居住的人,真称得上寥寥可数。 做得最好的是城市规划,宽敞笔直的马路,不算多的车,城市的道路横横直直,都是规整的田字型。由于土地实在太多,政府一方面大规模的招商引资,一方面大规模地造公园,围着湖造惬意的小路,栽各种树,修建比别墅还漂亮的公共厕所。 早些年我还未曾在这里定居时,到湖边看夜景,看到湖对面一栋亮着霓虹灯的建筑,以为是大富之家的别墅,结果发现是个公共厕所——这故事我在几年前的随笔里提到过。这栋公共厕所如今已经有些旧了,细细想来,恍然是我决定定居于此的原因之一。半年前我与妻子去隔邻的另一个湖转悠,这个湖更大,且刚刚建好,妻子指着湖边一栋漂亮的建筑说:“如果将来有机会,可以把它承包下来,上面做成工作室或者美术馆……” 为什么是上面呢,我仔细看了半晌:得,得,又是这等地方…… 如果坐车从长沙过来,途径的地方,大多现代而又荒凉,一个一个修葺得漂亮的小区,纵然抱团仍显得孤零零的别墅群,被大片的田地、果园、工地分割开,如果眼前忽然出现一段相对热闹的街道,多半意味着这是以前的村庄所在,途经的工厂多半大名鼎鼎,工地外墙上的名字也是:中建、和记黄埔等等等等。 也有如小镇一般的漂亮商业区,商业区中的品牌大多是世界名牌,几万十几万的手提包也有,许多品牌还打折。配套的餐饮店、电影院一应俱全,唯独客人不多,我和妻子偶尔过去看一场大屏幕的3D电影,在仅有几桌客人的装潢精美的韩式烧烤店里吃一顿只需要几十块钱的二人套餐,傍晚时走过配套售卖价格低到三千多一平却毫无入住率的别墅区,心中油然生出世界真奇妙的感觉来。 这是发展太过迅速的城市。早些年我时常熬夜,白天里睡觉最大的问题就是,窗外总是各种各样的声响,每天都有鞭炮声,店铺开张,工地施工,楼房封顶,噼噼啪啪轰轰隆隆。在这样的城市里,面对着一条条笔直的道路,一个个清楚的田字格,偶尔会觉得少了些许人的气息,如今就只在望城人居最密的几条老街道、当初军工厂的老家属区附近,能找到这样的气息了,相对窄小的街道,路边都是有些年月的树木,放学时学生一股脑地从校园里出来,小车还得限行,一个个如日式小区一般的房舍,有院墙、有院子,老旧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与妻子刚认识时,我们在这里遛狗,枇杷树的枝叶从院墙里冒出来,蠢狗忽前忽后地跑来跑去,路上有电动摩托突突突地驶过。 后来有一天那条蠢狗在路上乱跑,让小车给撞死了。可惜,我跟它还没有很熟。 对于这个世界,我有很多的话说,而对于生活则反之。世界太简单,而生活太复杂。 早几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喜欢听交响乐,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在那之前我一直无法理解这种纯粹的音乐到底有什么魅力,但是有一天——大概是看过电影《交响人生》后——忽然对这个曲子喜欢上了,反反复复地听了很多遍,又开始听了些其他的曲子。 在这反反复复的过程里,有一天忽然意识到,交响乐所表达的,是最为复杂的情绪,一些人经历了很多事情,一辈子的喜怒哀乐,甚至于超脱了喜怒哀乐之外的更复杂东西——就像你老了,有一天回忆过往,过往的一切,都不在喜怒哀乐里了,这个时候,提取你心绪的一个片段,做成音乐,有类似复杂心境的人,会出现共鸣,它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我并不清楚对于交响乐涵义的教科书解释是什么,但我想,一切高层次的艺术,对应的心绪,或许都是这么复杂的东西。它难以述诸文字,若然述诸文字,要几百万字,要令读者去经历那一切,述诸音乐、画作,提取那一点的灵感,或许会方便一些。当然,文字也有文字方便表达的地方。 或许这种复杂的东西,才是生活。 之于世界,再来说些东西。 *********** 先说说关于盗贴的事情,这是早些天发生了的一些事情,原本它该是这次生日随笔的主题。 几年前赘婿吧禁盗贴的缘由,不再细述了。 大概是四月初的时候,我还在老家扫墓,南方都市一位实习记者叫做吴荣奎的年轻人忽然找我,说想要向我了解一下几年前发生的贴吧盗贴事件始末,我当时在外面各种耽搁,累得要死,说回去之后给他一个解答,但后来对方自己搜集了资料,发了一些给我,问是否确实,我大致看了一下,表示确实。不久之后,因为世界版权日的到来,关于百度贴吧盗贴状况的新闻成了南方都市报的头条被发表出来。 新闻发表出来的时候,我在长沙忙一些其它的事情,那天吴荣奎记者发了一条信息给我,是百度表示会十二小时内整改贴吧盗贴内容的声名,我看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来回复了一句话:“静观后续吧,不知道为什么但凡涉及到盗版的这个事情,我总觉得会有个非常讽刺的收场,但如论如何,谢谢你能发出这样一篇新闻。” 后来,当然的,百度没有整改,它们装成整改的样子,把盗贴取消了置顶了事,我跟人说,作为一个写杂文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结果。 然后,就有盗贴的人耀武扬威,他们来到我的微博,或是私信我,或是@我,截图给我看:“我又盗贴你的书了。”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然而,比之五年前、三年前,这样的人,真是少了太多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对于十年之内能打掉盗版的可能性,我都是不抱期待的,他们之前就在盗,现在也在盗,我能有多少损失呢?他们一次盗贴发十份,难道我就少赚了一毛钱? 但是那几天的时间,我忽然很想跟这几年来的一些读者说话,说一点很矫情的东西。 五年前,赘婿贴吧禁盗贴的事情,被许多人谩骂抵制,三年前,百度出来为盗贴站台,主动将进入赘婿贴吧的链接跳转到赘婿DT吧,三年后的眼下,它们发出道歉和整改的声明,他们没有整改,但趋势正在慢慢变好。虽然是慢慢的。 回到五年前,这些人疯狂地谩骂支持正版的读者,简素言、NT,每一位贴吧吧主,在外面骂,私信了骂,说侵害了他们的民主权益。三年前的百度出手,吧里的读者去申诉,最终得到的结果并不好,很多人很沮丧。到了三年后的现在,有多少人离开了这里呢。五年的时光,因为看一本书,因为一件小事出来说话,后来因为谩骂,因为沮丧,甚至被打散了心中热情的人,到底有多少呢? 每一份的天真,都在抵御一份世界上的逆流,这五年的时间,在赘婿这个很小的范围里,在盗贴这个很小的范围里,趋势慢慢的变好,这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是因为许多人说话的原因。虽然它的变化不像YY小说里那样让人心潮澎湃,但世界大部分的变化,无非就是以这样的趋势出现的。纵然如此,那一天我忽然觉得,那些“天真”的损失,那些沮丧的出现,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想让所有沮丧的人,看到这样的变化。 五年的时光过去,我也没有看到盗版在近期有可能消失的可能性。有一点很有趣的是,无论是在五年前,还是五年后的现在,我压根不恨盗版——我一定站在它的对立面,我一定提倡正版,但我不恨它,我几乎从未为这种东西的存在上火——我们生活在一个盗版横行的时代,一个占了盗版极大好处的国家和社会,真的是习以为常了。但我见不得一个以丑为美,以扭曲为自豪的世界,几年前我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出现,即便是现在,如果你去一个叫“赘婿DT”的贴吧看看,也能看见这样的人。 赘婿写了五年,读者去去留留,常有新人出现,最近因为南方都市的报道,书评区又火了一阵,有读者就过来问,作者居然会骂人?会骂人娘亲。也有些是看盗版的故意装成无知读者来问的。这里确认一句,没错,我就是这样骂人的。 事情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赘婿贴吧开始禁盗贴时,引出了一大批恬不知耻的人出来维护他们的“权益”。我是个喜欢辩论的人,偶尔写书有暇,参与辩论,洋洋洒洒几百几千字都能写。当时发生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有人发帖子,骂一位朋友死全家,大概是说你不是作者,有什么资格出来反盗贴。我出来说,我现在来了,是不是可以请你死全家了。他们截了图——当然只是我的话——四处传播,说作者竟然骂人,以作为他们看盗版正当的证据。 第二件事是,其时有一个读者,说香蕉居然是这样的人,不给我免费看书,我一直以来看错你了,然后表示他把一直以来买的,我的盗版书,都烧了——他烧了我的盗版书,我当然哈哈,此后又是截图,说香蕉居然不重视读者。 这件事情到最近,才忽然听到有人爆料,很有意思,虽然我一直听说什么更新组什么更新组很嚣张,但我在赘婿贴吧的事情里一直没见过。最近才有人说起,原来烧盗版书这个帖子,是破晓更新组故意做出来的,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抢赘婿吧,最后,没有成功。 第三件事是,有一天跟一个盗版支持者辩论了半天,这个人忽然表示,我当然知道我说的这些没有逻辑,我就是故意胡搅蛮缠,来浪费你的时间的,哈哈哈哈。我当时一想,没错啊,这么简单的逻辑,智商正常的人,怎么会真觉得盗贴是他们的利益?掰着七歪八拐的逻辑,说这样的那样的话,他们的目的性无非就是一个,我要看你的盗版,我还要心安理得。 从那以后,我再不长篇大论地辩论,尤其是在这几年,写作需要的时间越来越多。如果有人拿一些对错极其简单的问题,拐了十八个弯过来现,我的招待,也就是四个字了,我的认真,不能浪费在蠢货和坏人身上。 所谓素质,指的是一个人的成色,明事理,知对错,有立场,能坚持,这些东西,是素质。不骂人,从来不是。 我并不为盗版生气,它漫山遍野的存在着,我甚至对于十年二十年内我的书能杜绝盗版,然后我得到很大的利益,也未曾期待过。这几年来有人让我为禁盗版说话,有的我答应,有的我拒绝了,那并非我追求的东西。 我们的很多人,把世界想得很复杂:“如果要打倒盗版,你应该……”“这件事要做成,得靠国家……”“这件事的核心在于国家XXOO……”,每一个人说起来,都像是领导人一般,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候,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发现,世界并不是如此运作的。 我们——如同每一个人陈述的那样——是普通人,甚至是****,我们每个人的力量,是一,而拥有决定力量的上层,他的影响力,也许是一亿。假设某个领导人要做某件事,他会听取的,从来就不是****说的,如何如何去做,他只会看人们对于这件事的认知程度、迫切程度,如果有很多人真的需要这个,他会将力量加上去,然后,怎样去做,那是专家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总想去改变世界,以为找到某个关键点,就能做到什么。后来才明白,自己只是一,十四亿分之一,而世事的变化,只能看着这一个一个的“一”去堆垒。盗版不重要,对与错却重要。 假设有一个人看盗版,今天国家或者任何组织打掉了一个盗版网站,他们默默地去找下一个,这样的人,没有道德缺失。而当国家或者任何组织打掉了一个,跑出来说话,以各种方式论证这个盗版的正确,不该打的,一定是道德缺失。 未来十年二十年,只要想看,盗版网站或许都会存在着,但只要知道盗版是错的,或许二十年后,我们的下一代,会生活在一个尊重知识产权的社会上。而仅仅为了一次两次搜索或是寻找的麻烦,把对跟错都扭曲掉的人,没有希望。 世界当然是复杂的,但又是简单的,每个人的说话,每个人的对错,不见得会让世界变好,但如果要拥有这个变好的可能性,所谓****,就只能将自己的十四亿分之一放上去。 这从来就不振奋人心,也很难让人慷慨激昂,这仅仅是我们唯一的路,把大部分人的力量放大到极致,也只是十四亿分之一,我们不能清楚地看到改变,但世界一定会算上它。 我偶尔在微博上说话,评论一些东西,就有人说,香蕉要变成公知了,我发个家里生活的图片或者故事,也有读者出来说:“发这些多好,公知不敢当的。”又有人说,香蕉坚持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其实,这样那样的,都是我想说的话,我不曾违心,又哪有什么“不容易”呢。 ************* 曾经想要写书,是因为华丽的文字可以让沉闷的东西变得慷慨起来,让无趣的东西变得生动,想不到三十一岁写个随笔,忽然又变得沉闷了。因为在某一天回头看看,世界竟如此的简单。一份努力一份收获,没有捷径,认真才会赢,那些在书里、电影里令人澎湃的故事,令人难言的激动,总得从脚下一步步的走起。 然而生活是复杂的,那些规律和原理,总会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窘迫时你可以适应它,到某一天,变成令你自豪的谈资,满足之余,或也会偶尔的觉得空洞。曾经还是个孩子的我,转眼间也已年过三十。 四月底的一天中午,我和妻子去湖边散步,太阳很好,风也很大,暖洋洋的,浪花啪啪的拍打湖岸,我和妻子在树下的长凳上休息,前面不远处两名姑娘踩的一艘船不时被风吹过来,两人便又往湖心里哗哗哗的踩走。我写书偶有头痛,妻子让我躺下来帮我按头,我取了眼镜,一帮孩子从不远的地方走过来,在附近的湖边吵吵嚷嚷地玩了一阵,往更远的地方去。 我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睁开眼睛时,风正吹在身上,阳光从树的上方透下来,模模糊糊的,远远近近是并不喧嚣的人声、风声。我忽然想起十几岁时的暑假,我刚刚初中毕业,从同学家里借了全套的三毛全集,每天在家里看书,那时候我住在一所房子的二楼,床对着大大的窗户,窗户外有一棵椿树,除此之外,能看见大片大片飘着云朵的天空,我看完《撒哈拉的故事》,躺在床上,看外面的云,过堂风懒洋洋的从房间里吹过…… 从那以后,我开始接触到社会上复杂的东西,等到看见更复杂的世界,整个二十年代,努力地想要看清楚这一切,看清社会运作的规律,看清楚怎样的事情才有可能是对的。我再也没有过那种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刻了。 那是我想要停下来的时候。 我并不能很好地向你们陈述那一刻的感觉,我就先记录下它,那或许会是交响乐中最为复杂的东西。数年前我会模仿着村上春树写这样的句子:“只要XXXXXXX,人或许便能得救。”我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它们,但或许——即便在这样混乱复杂的世界上——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们仍有回去的可能。 不要急于损毁自己。 此致,敬礼。 2016年5月3号。愤怒的香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〇章 凛锋(四) 宣家坳是位于庆州北面,与保安军交界的一个庄子,如今已近废弃了。 罗业等人抵达时,时间已近黄昏,秋雨未歇。灰黑色天幕下的废弃村庄看来俨如无人的鬼蜮。事实上,这一路过来未曾再与女真军队撞上,他们心中便有些准备了。失散的黑旗军大部队不曾往这边来,很可能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他们扑了个空。 这一天的雨淋下来,众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几匹俘获的女真战马看来更是恹恹的,开始拉稀,已经无力奔走。接下来便只能在附近找地方过夜。 出于谨慎考虑,一行人隐匿了行迹,先派出斥候往前方宣家坳的废村里过去探查情况,随后发现,此时的宣家坳,还是有几户人家居住的。 在那看起来经过了不少混乱局势而荒废的村庄里,此时居住的是六七户人家,十几口人,皆是老迈贫弱之辈。黑旗军的二十余人在村口出现时,首先看见他们的一位老人还转身想跑,但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目光惊恐而迷惑地望着他们。罗业首先上前:“老丈不要怕,我们是华夏军的人,华夏军,竹记知不知道,应该有那种大车子过来,卖东西的。没有人通知你们女真人来了的事情吗?我们为抵抗女真人而来,是来保护你们的……” 他说过之后,又让本地的士兵过去复述,破烂的村庄里又有人出来,看见他们,引起了小小的骚乱。 这场小骚乱不久之后总算还是平息了,村庄中的十几名老弱之人在这里过的是极难的生活,看来家中已无后人,也没有能力再迁去其它地方,因此呆在这里艰难度日,说是苟延残喘也不为过。见到罗业等人的第一反应他们本是想要逃跑,但这样的距离下,逃跑也已无用,他们这才选出一名看来见过些许世面的干瘦老人前来交涉。 罗业表达了善意,大致说明状况之后,二十余人找了几间还能遮雨的房子,在其中点起火来。他们在屋外杀了两匹战马,又将另外两匹已经不好行动的战马分给村中人,再搭了些许干粮。村中的老人诚惶诚恐地收下,其后倒也变得友善起来。 干瘦的老人对他们说清了这里的情况,其实他就算不说,罗业、渠庆等人多少也能猜出来。 自去年年初开始,南侵的西夏人对这片地方展开了大肆的屠杀,先是大规模的,后来变成小股小股的杀戮和摩擦,以十万计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死去了。自黑旗军打败西夏大军之后,非聚居区域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混乱,逃亡的西夏溃兵带来了第一波的兵祸,然后是匪患,接着是饥荒,饥荒之中,又是更加激烈的匪患。这样的一年时间过去,种家军统治时在这片土地上维持了数十年的生机和秩序,已经完全打破。 宣家坳距离城市太远,原本聚居于此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这片地方已经不太适合居住了。十余人因为年纪老迈,侥幸幸存后也很难选择离开,他们在附近原本还种了些田地、麦子,前不久秋收,却又有山匪几次三番的过来,将粮食抢得差不多了,如果没有粮,这个冬天,他们只能以野菜树皮为实,又或者活生生地被冻饿而死。 罗业等人分给他们的战马和干粮,多少能令他们填饱一段时间的肚子。 那老人面黄肌瘦,口齿不清地说到最后,只是千恩万谢。罗业等人听得辛酸,问起他们日后的打算,随后跟他们说起女真人来了的事情,又说起小苍河,说起延州、庆州等地或有粥饭可领,老人却又是一片茫然——他们在这片地方太久了,畏惧于外面的世界,也并不知道换个地方还能如何生存。 这番交涉之后,那老人回去,随后又带了一人过来,给罗业等人送来些干柴、可以煮热水的一只锅,一些野菜。随老人过来的乃是一名女子,干干瘦瘦的,长得并不好看,是哑巴没法说话,脚也有些跛。这是老人的女儿,名叫宣满娘,是这村中唯一的年轻人了。 他让这哑女替众人做些粗活,目光望向众人时,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他们杀了马,将肉煮熟,吃过以后,二十余人在这里歇了一晚。卓永青已淋了两三天的雨,他在小苍河受过高强度的训练,平日里或许没什么,此时由于胸口伤势,第二天起来时终于觉得有些头晕。他强撑着起来,听渠庆等人商量着再要往东南方向再追赶下去。 此时,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众人才要启程,陡然听得有惨叫声从村子的那头传来,仔细一听,便知有人来了,而且已经进了村子。 门外的渠庆、罗业、侯五等人各自打了几个手势,二十余人无声地拿起兵器。卓永青咬紧牙关,扳开弩弓上弦出门,那哑巴跛女从前方跑过来了,指手画脚地对众人示意着什么,罗业朝对方竖起一根手指,随后摆了摆手,叫上一队人往前方过去,渠庆也挥了挥手,带上卓永青等人沿着房屋的墙角往另一边绕行。 前方的村落间声音还显得混乱,有人砸开了房门,有老人的惨叫,求情,有人大喊:“不认得我们了?我们乃是罗丰山的义士,此次出山抗金,快将吃食拿出来!” 又有人喊:“粮在哪!都出来,你们将粮藏在哪里了?” “砸烂他们的窝,人都赶出来!” “老东西……” 山匪们自北面而来,罗业等人顺着墙角一路前行,与渠庆、侯五等人在那些破旧土房的空隙间打了些手势。 ——大概六十人。 ——有马。 外面的喊声还在继续:“都给我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有两匹马,你们怎会有马……” ——动手,杀了他们。 墙后的黑旗士兵抬起弩弓,卓永青擦了擦鼻子,毛一山抖了抖手脚,有人扣动机簧。 刷刷几下,村庄的不同地方,有人倒下来,罗业持刀举盾,陡然冲出,呐喊声起,惨叫声、碰撞声更为剧烈,村庄的不同地方都有人冲出来,三五人的阵势,凶悍地杀入了山匪的阵型当中。 “有人——” “救……” “小心……” “受死——” 罗业的盾牌将人撞得飞了出去,战刀挥起、劈下,将披着木甲的山匪胸口一刀劈开,无数甲片飞散,后方长矛推上来,将几名山匪刺得后退,长矛拔出时,在他们的胸口上带出鲜血,然后又猛地刺进去、抽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我乃罗丰山义士,你们——” 卓永青奋起全力,将一名高声呼喊的看来还有些武艺的山匪头目以长刀劈得连连后退。那头目只是抵挡了卓永青的劈砍片刻,旁边毛一山已经料理了几名山匪,持着染血的长刀一步步走过去,那头目目光中狠劲一发:“你莫以为老子怕你们——”刀势一转,长刀挥舞如泼风,毛一山盾牌抬起,行走间只听砰砰砰的被那头目砍了好几刀,毛一山却是越走越快,逼近间一刀捅进对方的肚子里,盾牌格开对方一刀后又是一刀捅过去,一连捅了三刀,将那人撞飞在血泊里。 这场战斗很快便结束了。进村的山匪在仓惶中逃掉了二十余人,其余的大多被黑旗军人砍翻在血泊之中,一部分还未死去,村中被对方砍杀了一名老者,黑旗军一方则基本没有伤亡,唯有卓永青,罗业、渠庆开始吩咐打扫战场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干呕起来,片刻之后,他晕厥过去了。 ************* 卓永青并未在这场战斗中受伤,只是胸口的骨伤撑了两天,加上风寒的影响,在战斗后脱力的此时,身上的伤势终于爆发出来。 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残留的意识当中,班长毛一山跟他说了一些话,大抵是前方还在战斗,众人无法再带上他了,希望他在这边好好养伤。意识再清醒过来时,那样貌难看的跛腿哑女正在床边喂他喝草药,草药极苦,但喝完之后,胸口中微微的暖起来,时间已是下午了。 卓永青的精神稍稍的放松下来,虽然作为延州本地人,也曾知道什么叫做民风彪悍,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的上战场。随着同伴的连番辗转厮杀,看见那样多的人的死,对于他的冲击还是极大的,只是无人对此表现异常,他也只能将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压下来。 反倒是此时放松了,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血淋淋的情景,有许多与他一同训练了一年多的同伴,在第一个照面里,死在了敌人的刀下。这些同伴、朋友此后数十年的可能性,凝在了一瞬间,陡然结束了。他心中隐隐的竟害怕起来,自己这一生可能还要经过很多事情,但在战场上,这些事情,也随时会在一瞬间消失掉了。 这种情绪伴随着他。房间里,那跛腿的哑女也坐在门边陪着他,到了傍晚时分,又去熬了药过来喂他喝,然后又喂他喝了一碗粥。 天光将尽时,哑女的父亲,那干瘦的老人也来了,过来问候了几句。他比先前总算从容了些,但言语吞吞吐吐的,也总有些话似乎不太好说。卓永青心中隐隐知道对方的想法,并不说破。在这样的地方,这些老人可能已经没有希望了,他的女儿是哑巴,跛了腿又不好看,也没办法离开,老人可能是希望卓永青能带着女儿离开——这在许多贫苦的地方都并不出奇。 老人没开口,卓永青当然也并不接话,他虽然只是延州平民,但家中生活尚可,尤其入了华夏军之后,小苍河河谷里吃穿不愁,若要娶亲,此时足可以配得上西北一些大户人家的女儿。卓永青的家中已经在张罗这些,他对于未来的妻子虽然并无太多幻想,但对眼前的跛腿哑女,自然也不会产生多少的喜爱之情。 他的身体素质是不错的,但骨伤伴随风寒,第二日也还只能躺在那床上静养。第三天,他的身上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感觉上,伤势还是快要好了。大概中午时分,他在床上陡然听得外头传来呼声,随后惨叫声便越来越多,卓永青从床上下来,努力站起来想要拿刀时,身上还是无力。 那哑女从门外冲进来了。 她没有打手势,口中“阿巴阿巴”地说了几声,便过来扶着卓永青要走,卓永青挣扎着要拿自己的刀盾衣甲,那哑女拼命摇头,但终于过去将这些东西抱起来,又来扶卓永青。 此时卓永青全身无力,半个身子也压在了对方身上,好在那哑女虽然身材瘦小,但极为坚韧,竟能扛得住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卓永青心中一沉,不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中,隐约有女真话的声音。 两人穿过几间破屋,往不远处的村子的破旧祠堂方向过去,跌跌撞撞地进了祠堂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哑女放开他,努力推开墙角的一块石头,却见下方竟是一个黑黑的洞窖。哑女才要过来扶他,一道身影遮蔽了房门的光芒。 卓永青下意识的要抓刀,他还没能抓得起来,有人将他一脚踢飞。他此时穿着一身单衣,未着甲胄,因此对方才未有在第一时间杀死他。卓永青的脑袋砰的墙角撞了一下,嗡嗡作响,他努力翻过身子,哑女也已经被打翻在地,门口的女真士兵已经大喊起来。 有其它的女真士兵也过来了,有人看到了他的兵器和甲胄,卓永青胸口又被踢了一脚,他被抓起来,再被打翻在地,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一路拖着出去,卓永青试图反抗,然后是更多的殴打。 村子中央,老人被一个个抓了出来,卓永青被一路踢打到这边的时候,脸上已经打扮全是鲜血了。这是大约十余人组成的女真小队,可能也是与大队走散了的,他们大声地说话,有人将黑旗军留在这里的女真战马牵了出来,女真人大怒,将一名老人砍杀在地,有人有过来,一拳打在勉强站住的卓永青的脸上。 他砰的摔倒在地,牙齿掉了。但些许的痛楚对卓永青来说已经不算什么,说也奇怪,他先前想起战场,还是恐惧的,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反倒不那么恐惧了。卓永青挣扎着爬向被女真人放在一边的兵器,女真人看了,又踢了他一脚。 卓永青继续爬,附近,那哑女“阿巴阿巴”地竟在挣扎,似乎是想要给卓永青求情。卓永青只是眼角的余光看着这些,他仍旧在往兵器那边伸手,一名女真说了些什么,然后从身上拔出一把细长的刀来,猛地往地上扎了下去,卓永青痛呼起来,那把刀从他的左手手背扎进去,扎进地里,将卓永青的左手钉在那儿。 卓永青的叫喊中,周围的女真人笑了起来。此时卓永青的身上无力,他伸出右手去够那刀柄,然而根本无力拔出,一众女真人看着他,有人挥起鞭子,往他背后抽了一鞭。那哑女也被打翻在地,女真人踩住哑女,朝着卓永青说了一些什么,似乎认为这哑女是卓永青的什么人,有人哗的撕开了哑女的衣服。 后方老人之中,哑女的父亲冲了出来,跑出两步,跪在了地上,才要求情,一名女真人一刀劈了过去,那老人倒在了地上。卓永青“啊——”的喊了一声,附近的女真人将那哑女的上衣撕掉了,露出的是干巴巴的瘦骨嶙峋的上身,女真人议论了几句,颇为嫌弃,他们将哑女拖到卓永青身前,踩住哑女的女真人双手握住长刀,朝着哑女的背心刺了下去。 “阿……巴……阿巴……” 卓永青看着鲜血从那哑女的口中涌出来,她眼中的细微光芒慢慢的也消失了。卓永青用力地想要将钉住左手的刀拔出来,但还是没有力量。女真人笑着,开始杀其他的人,有人又往卓永青的身上踢了一脚,然后他又挨了一鞭,血腥的气息弥漫着,卓永青听到奇异的“扑”的一声。 有女真人倒下。 然后是混乱的声音,有人冲过来了,兵刃陡然交击。卓永青只是执着地拔刀,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冲了过来,刷的将那柄刀拔起来,在周围乒乒乓乓的兵刃交击中,将刀锋刺进了一名女真士兵的胸膛。 “卓永青、卓永青……” 那是隐约的喊声,卓永青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附近的视野中,村子里的老人们都已经倒下了,女真人也逐渐的倒下。回来的是渠庆、罗业、侯五、毛一山等人的队伍,他们在厮杀中将这批女真人砍杀殆尽,卓永青的右手抓起一把长刀想要去砍,然而已经没有他可以砍的人了。 他在地上坐下来,前方是那半身****屈辱死去的哑女的尸体。罗业等人搜索了整个村子又回来,毛一山来给卓永青做了包扎,口中说了些事情,外面的大战已经完全混乱起来,他们往南走,又看到了女真人的前锋,急匆匆地往北过来,在他们离队的这段时间里,黑旗军的主力与娄室又有过一次大的火拼,据说伤亡不少。 不久之后,女真人就有可能会来到这边——他们当初觉得宣家坳方向可能是女真人转移的选择,到此时方才实现。 小股的力量难以对抗女真大军,罗业等人商议着赶快转移,或者在某个地方等着加入大队——他们在途中绕开女真人其实就能加入大队了,但罗业与渠庆等人极为主动,他们觉得赶在女真人前头总是有好处的。此时商议了一会儿,可能还是得尽量往北转,议论之中,一旁绑满绷带看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卓永青陡然开了口,语气沙哑地说道:“有个……有个地方……” 不久之后,卓永青带着他们,去到了祠堂边的小破房里,看到了那个黑黑的洞窖。 这是宣家坳村子里的老人们偷偷藏食物的地方,被发现之后,女真人其实已经进去将东西搬了出来,只有可怜的几个袋子的粮食。下面的地方不算小,入口也极为隐蔽,不久之后,一群人就都聚集过来了,看着这黑黑的窖口,难以想清楚,这里可以干什么…… ************ 傍晚时分,二十余人就都进到了那个洞窖里,罗业等人在外面伪装了一下现场,将废村里尽量做成厮杀结束,幸存者全都离开了的样子,还让一些人“死”在了往北去的路上。 这样会不会有用,能不能摸到鱼,就看运气了。如果有女真的小队伍经过,自己等人在混乱中打个伏击,也算是给大队添了一股力量。他们本想让人将卓永青带走,到附近荒山上养伤,但最终因为卓永青的拒绝,他们还是将人带了进来。 “若是来的人多,我们被发现了,可是瓮中捉鳖……” “看了看外边,关上以后还是挺隐蔽的。” 女真人尚未过来,众人也就未曾关闭那窖口,但由于天光逐渐暗淡下来,整个地窖也就漆黑一片了。偶尔有人轻声对话。卓永青坐在洞窖的角落里,班长毛一山在附近询问了几句他的情况,卓永青只是虚弱地发声,表示还没死。 众人对他的期待也只有这点了,他全身是伤,没有直接死掉已是大幸。洞窖里的气息沉闷中带着些腐臭,卓永青坐在那儿,脑海中始终盘旋着村子里人的死,那哑女的死。 那女人不漂亮,又哑又跛,她生在这样的家中,大概这辈子都没遇上过什么好事。来了外人,她的父亲希望外人能将她带出去,不要在这里等死,可最终也没有开口。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她心里有这个期盼吗?这样的一生……直到她最后在他面前被杀死时,可能也没有遇上一件好事。 他心中只是想着这件事。外面逐渐有女真人来了,他们悄悄地关上了地窖,脚步声轰隆隆的过,卓永青回忆着那哑女的名字,回忆了很久,似乎叫做宣满娘,脑中想起的还是她死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一直被打,左手被刀刺穿,现在还在流血,但回想起来,竟一点痛楚都没有。 毛一山坐在那黑暗中,某一刻,他听卓永青虚弱地开口:“班长……” “嗯。” “我想……”卓永青说道,“……我想杀人。” “嗯。”毛一山点头,他并未将这句话当成多大的事,战场上,谁不要杀人,毛一山也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更何况卓永青伤成这样,恐怕也只是单纯的感慨罢了。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在那黑暗中,卓永青坐在那里,他全身都是伤,左手的鲜血已经浸润了绷带,到如今还未完全止住,他的背后被女真人的鞭子打得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眼角被打破,已经肿起来,口中的牙被打掉了几颗,嘴唇也裂了。但就是这样剧烈的伤势,他坐在那儿,口中血沫盈然,唯一还好的右手,还是紧紧地握住了刀柄。 他似乎已经好起来,身体在发烫,最后的力气都在凝聚起来,聚在手上和刀上。这是他的第一次战斗经历,他在延州城下也曾杀过一个人,但直到如今,他都没有真正的、迫切地想要取走某个人的性命——这样的感觉,此前哪一刻都不曾有过,直到此时。 地窖上,女真人的动静在响,卓永青没有想过自己的伤势,他只知道,如果还有最后一刻,最后一分力气,他只想将刀朝这些人的身上劈出去…… ——我想杀人。 这个晚上,他们掀开了地窖的盖子,朝着前方无数女真人的身影里,杀了进去……(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一章 凛锋(五) 武建朔二年秋末冬初的西北,混乱的局势犹如轰然爆裂开来的火药库,将巨大的火焰冲散在这片贫瘠而凶险的土地上,即便是延绵的阴雨,都未曾将之熄灭分毫。它在短暂的时间内,便爆发到巅峰,而后的余波在当时看起来,犹有愈演愈烈的威势。 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的初次对阵,是在八月二十五的这天的夜晚,在这第一波的对抗结束之后,对于抗金之事的宣传,已经在竹记成员的运作、在种家势力的配合下大规模地展开。 以延州、庆州等地为中心,附近的宁、坊、原、环、麟、府、丰各州,保安军、清涧城等地,竹记的说书人、包打听在其后便开始传递这一消息,煽动起抗金的氛围。而随着女真的后撤、言振国军队的溃散,此后两三日的时间里,西北的局势已经开始大规模地动起来。 首先最为坚决地投入战斗的自然是以种冽为首的种家军队,这之外,延州、庆州等地,由百姓在宣传下自发组成的乡勇开始聚集起来,西北等地一些山寨、地头蛇同样在竹记的游说下开始有了自己的动作——在先前小苍河大肆运送货物的过程里,这些盘踞一地的山匪势力,其实受益不少,与竹记成员,也有着一定的联系。 在庆州东北与保安军交界的地方,名叫罗丰山的山头,其实也就是其中的一小股。 泾州、平凉府方向的几支军队动了起来。而在另一边,已经没有后路的言振国在收拢溃兵。恢复理智之后,往庆州方向再度杀来,与他策应的还有先前迫于女真威严而投降的两支武朝部队,一支两万人、一支三万人。自东南方向往西北杀上。 正规军、地方势力、乡勇、义勇部队、匪寨强人,无论各自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浩浩荡荡地动起来之后,便已在西北的大地上形成了巨大的战乱涡旋,各种摩擦与对冲,在主战场的周边地区频频出现。 而真正的战斗核心。还是娄室的西路军与小苍河的华夏军。两支各只有两万余人的部队在黄土高坡的边缘对峙搏杀,只是边缘战斗的惨烈程度,一时间都无人能够跟得上。 为了维持声势以强攻弱,华夏军在第一时间内将完颜娄室的军队紧逼在前方,完颜娄室以骑兵优势频繁骚扰、撕扯华夏军的兵线,试图令其知难而退。然而小股小股黑旗军的战力展开之后。双方在战场边缘的试探便频繁变成对冲。 即便是小股小股的黑旗军,在有众多老兵为骨干的情况下,面对女真人所展现出来的战力,也实在太过坚决了。 而女真人,尤其是完颜娄室麾下的女真精锐,从不畏战。他们亦是横行天下的强兵,在灭辽之后。又两度横扫武朝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如今竟在西北这样一个角落里被对方频频挑衅,他们平时遇上弱小的对手虽不以撤退为耻,这时候啃上硬骨头,却往往难免热血上涌。 毕竟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冲阵的勇气,也是女真人能够横扫天下的原因。 在这最初几日里,犬牙交错的撕扯与杀戮不停出现。由于并非大规模的兵团混战,双方都未曾将这些交手作为正式的战斗,然而每一边的意志力都撑到了巅峰。为了避开黑旗军的火炮和阵战优势,完颜娄室几乎要对麾下的骑队下死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许冲阵,只需骚扰、转移、骚扰、转移……这个死板命令当然没有下,但如果持续这样打下去,恐怕后世蒙古人常用的放风筝战术就会首先在娄室手上变得纯熟起来。 而黑旗军的主力只是以铁桶般的阵型能力不依不饶地强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娄室正在不断适应这支拥有火炮的精锐军队的打法,秦绍谦这边,也在尽量地吃透手下这支军队的力量,如同宁毅在小苍河所说,在用奇之前,先得将正的一面用熟了。 纵然每日里都在陪伴着这支军队成长,但对于这批以新的练兵方法淬炼出来的军队,他们的潜力和极限到底能到哪里,秦绍谦等人,实际上也是还未弄清楚的。 在许久以后看过来,西北土地上陡然爆发的这场对峙,两支在最初表现出来的,已经是这个时代军队巅峰的力量,两三日内大大小小的摩擦,双方所表现出来的强大和坚韧,都已经不逊色于同时期内任何一支部队,战斗的烈度是惊人的。只是在战斗的当前,双方只是随着局势不断地落子,未曾考虑这一点。 到八月二十九的傍晚,秋雨落下,强行军中的战场边路,黑旗军的几支队伍意识到大雨会抹杀火器优势后,干脆选择了诱敌。而一支千人左右的女真队伍在将领阿息保的带领下,也抓住机会悍然展开了冲势,双方的混战一度持续了十余里路,双方都有一部分人在战斗中与大队失散。 同样的夜晚,更多的事情也在发生。那是一支在西北大地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在收到完颜娄室出兵命令数日后,在这片地方始终态度暧昧的折家有了动作。 在折可求的命令下,麟州、府州、丰州、清涧等地,对城中煽动抗金的竹记成员的大规模抓捕开始了。 与此同时,折可求调集四万折家精锐,亲自统兵,以折彦质为副手,朝着庆州战场的方向杀来,摆明了支援完颜娄室的态度。 没有多少人能够清晰把握住折可求此时的想法,然而若从后往前看,他的选择在此前却并非没有端倪。 女真首度南下时,种家军支援京城,折家军曾同样出兵,折可求当时的选择是配合刘光世援救太原,这一战。两人在天门关附近惨败给完颜宗翰。这场大败之后,汴梁解围,秦嗣源等人上书请求出兵太原,折可求也递了同样的折子。这之后。折家军曾有过二度援救太原的出兵,终究因为打不过女真人而败退。 到后来,太原沦陷,宁毅造反,女真二度攻汴梁,种家军依旧出兵。折家便仍旧只理会府州等地、太原一线的战事,而且打得极为保守。再接下来,西夏人南侵,原本应该守护西北的折家军眼看着种家被毁,便只是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予出兵了。 这一次娄室杀来。种家拒绝了招降,折家在口头上做出了答应,只是不愿意出兵为娄室攻略西北。然而,谁也没料到,在娄室顺风顺水时不愿意出动的折家军,待到娄室大军遇上了问题,竟选择了站在女真的那一边。 八月三十。秋雨。如果说折家军的加入,意味着整个西北已再无中间地带,在庆州战场中心地带的对冲和厮杀则更为惨烈。接着这雨势,完颜娄室集结步兵,朝着步步进逼的黑旗军展开了大规模的反冲。 庆州黄羊岭。黄土高坡的边缘,地势复杂,在这片山岭、丘陵、河谷间,双方的主力军队数个地方上发生了交战。完颜娄室的用兵声势浩大。麾下的士兵也的确是战场精锐,黑旗军这边在第一时间选择了保守的阵型战,然而实际上,在交战的四个点上,三虚一实,在山岭一侧被林地遮蔽了视线的四团战场上,完颜娄室亲率士兵展开了反复的攻杀。 这场战斗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四团的阵型被撕开数处。女真的冲锋蔓延过来,四团团长孙业带着亲卫抵挡在前,勉强维持了片刻局势,但终于还是被杀得连连后退。直到在附近策应的特种团全面支援,才将陷入死局的士兵救下来了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统军的秦绍谦也好,统领各团的将领也好,都算不得是庸才,在武朝人中,也算是拔尖的佼佼者。然而武朝军队过去许多年面对的状况,原本就跟眼前的情况大不相同,当他们面对的是白手起家、经历了无数征战的女真将领中的最强者时,几日的进逼后,他们在兵法运用上,终于还是输了一子。 士兵本身的顽强并未令局势变得太坏,在其余的几个点上,试图佯攻的女真军队一度被拖入鏖战,造成了大量死伤。但同样的,黑旗军的第四团伤亡过半,而冲在前方的将领孙业身受重伤,被救回来后,整个人便已近于弥留。 女真军队撤退,黑旗军继续进逼。孙业与一众伤者被暂时留在黄羊岭附近,由后来的种家军前锋接手救援。这天夜晚,在黄羊岭附近的草棚里,孙业最后的醒了过来。他是许州颍川人,四十七岁,擅策谋,醒过来时,两名亲卫在旁边守着,孙业向他们询问了前方的情况,知道女真的战力损失未必比黑旗军小,才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 他似乎是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寻找着自己的思绪,许久之后方才轻声开口。 他说:“我等为弑君造反之事,后来常常讨论,是不是对的……但是有你们这样的兵,我想,可能是对的,宁先生他……” 孙业看着前方,又眨了眨眼睛,但目光之中并无焦距,如此平静了片刻:“我用兵愚笨,死不足惜……可惜……这么快……” 声音到这里,虚弱下来了,他最后说的是:“……看不到将来了,你们替我去看。” 风声呜咽,两名经历过多次激烈战斗的士兵的哭声随后也传了出来。 长歌当哭。这天夜里,孙业去世的消息传到了黑旗蔓延的前线上,此后数日,幸存下来的四团士兵会在冲锋时给自己的手臂缠上白色的布条。 更为激烈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对峙和厮杀在此后的每一天里发生着,双方几乎都在咬着牙关考验意志的极限,这几乎也是完颜娄室在这次南征中——甚至是一生中——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战局,他数次参与了厮杀,据说心情极为愉悦。与此同时,外围的战斗也已经如同火山一般的爆开,种冽派人与折可求交涉过后撕破脸,两支西军在九月初二这天第一次的展开了厮杀。 这是已经降临下来的乱世。只是西北一地,被卷入漩涡的各方势力十数万人,加上不幸身处其中的平民甚至高达数十万人的混乱厮杀,看起来才刚刚展开……(未完待续。) PS:月底了,我又出来抢票了!没错,我就是这么傲慢,月初双倍月票我才看不上呢!让我们月底五天,冲进月票前十!我刚刚看了一下,我们只差七千五百票了,没问题的!!! 嗯,月票可以买的,哪有那么重要啊……卡了二十五天的文,我小黑屋里七一零那章光是废稿都有七千字,而且是一个个被废掉的思路和开头,思路畅通,我不用被自己郁闷死了,这才是重要的。开心死我了^_^ 啊,发完文,我跑步锻炼一下身体去,大家晚安。只是打个招呼,我活过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二章 凛锋(完) 当西北由于黑旗军的出兵陷入激烈的大战中时,范弘济才南下渡过黄河不久,正在为更为重要的事情奔走,暂时的将小苍河的事情抛诸了脑后。 中原大地,战火延烧,一场最大规模的动荡,正由北往南,汹涌蔓延。 一次次数十万人的对冲,百万人的死去,千万人的迁徙。其中的混乱与悲怆,难以用简短的笔墨描述清楚。由雁门关往太原,再由太原至黄河,由黄河至徐州的中原大地上,女真的军队纵横肆虐,他们点燃城池、掳去妇女、抓走奴隶、杀死俘虏。 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了,失去家庭、亲族的人流离四散,对于他们来说,在战火中烙下的痕迹,因为亲人突然逝去而在灵魂里留下的空白,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消弭。 义军的抵抗自周雍南下、宗泽去世后便开始变得无力,黄河两岸一股股的势力已开始臣服女真,而小规模的混乱正愈演愈烈。因不愿臣服而躲入山中的乡民、匪人,市井间的侠客、豪强,在所能触及的地方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着反抗。 对落单的小股女真人的猎杀每一天都在发生,但每一天,也有更多的反抗者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中被杀死。被女真人攻占的城池附近往往十室九空,城墙上挂满闹事者的人头,此时最有效率也最不费心的统治方法,还是屠杀。 这是属于女真人的时代,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沧海横流而显出的英雄本色,他们的每一次冲锋、每一次挥刀,都在证明着他们的力量。而曾经繁华鼎盛的半个武朝,整个中原大地。都在这样的厮杀和践踏中崩毁和剥落。 半年多的时间里,被女真人叩开的城门已越来越多,臣服者越来越多。逃难的人群拥挤在女真人尚未顾及的道路上,每一天,都有人在饥饿、抢夺、厮杀中死去。 在这浩浩荡荡的大时代里,范弘济也早已顺应了这宏伟征伐中发生的一切。在小苍河时。由于自身的任务,他曾短暂地为小苍河的选择感到意外,然而离开那里之后,一路来到郑州大营向完颜希尹回复了任务,他便又被派到了招降史斌义军的任务里,这是在整个中原浩大战略中的一个小部分。 即便在完颜希尹面前曾完完全全尽量诚实地将小苍河的见闻说过一遍。完颜希尹最终对那里的看法也就是捧着那宁立恒的诗作摇头晃脑:“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好诗!”他对于小苍河这片地方并未轻视,然而在眼下的整个大战局里,也实在没有过多关注的必要。 宁立恒固是人杰,此时女真的上位者,又有哪一个不是睥睨天下的豪雄。自年初开战以来,宗翰、宗辅、宗弼、希尹、娄室、银术可、辞不失、拔离速等人攻城略地、摧枯拉朽几乎一刻不停。只是西北一地。有完颜娄室这样的名将坐镇,对上谁都算不得轻敌。而中原大地,大战的锋线正冲向徐州。 自东路军攻陷应天,中路军夺下汴梁后,整个中原的主干已在沸腾的杀戮中趋于沦陷,如果女真人是为了占地统治,这庞大的中原地区接下来将要花去女真大量的时间进行消化,而即便要继续打。南下的兵线也已经被拉得越来越长。 重镇徐州,已是由中原通往江南的门户,在徐州以北,不少的地方女真人尚未平定和攻陷,各地的反抗也还在持续,人们估测着女真人暂时不会南下,然而东路军中用兵激进的完颜宗弼,已经将军队的前锋带了过来,先是招降,而后对徐州展开了包围和攻击。 大量南下的难民被困在了徐州城中,等待着生与死的宣判。而知州王复在拒绝招降之后,一面派人南下求援,一面每日上城奔走,竭力抵抗着这支女真军队的进攻。 这并不猛烈的攻城,是女真人“搜山捡海”大战略的开始,在金兀术率军攻徐州的同时,中路军正派出大量如范弘济一般的游说者,竭力招降和稳固下后方的局势,而大量在周围攻城略地的女真军队,也已经如星火般的朝徐州涌过去了。 九月,银术可抵达徐州,胸中有着火烧一般的情绪。同时,金兀术的大军对徐州真正展开了最为猛烈的攻势,三日后,他率领大军踏入鲜血累累的城防,刀锋往这数十万人聚集的城池中蔓延而入。 而在城外,银术可率领麾下五千精骑,开始拔营南下,汹涌的铁蹄以最快的速度扑向扬州方向。 搜山捡海捉周雍! 东路军南下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为了打烂一个中原,他们要将敢于称帝的每一个周家人都抓去北国。 同样的九月,西北庆州,两支军队的殊死搏杀已至于白热化的状态,在激烈的对抗和厮杀中,两边都已经是人困马乏的状态,但即便到了人困马乏的状态,两边的对抗与厮杀也已经变得越来越激烈。 九月初四晚,名为宣家坳的地区附近,始终死死咬住对方的两支军队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维持了短暂的平静,即便是在这样平静的休息中,双方也始终保持着随时要向对方扑过去的状态。团长孙业牺牲后的四团士兵在夜色下打磨着兵刃,预备在夜晚对女真人发起一次佯攻——佯攻变成真的进攻也无所谓,总之让对方无法安心睡觉。此时,地面尚泥泞,星光如流水。 九月初四晚,宣家坳的废村地窖里,一支二十余人的小队默默地等待着上方脚步的平静,等待着空气的渐渐稀薄,他们预备在附近女真士兵不多的时间朝对方发动一次突袭,然而空气首先便支撑不住了。 这个夜晚。他们冲了出去,冲向附近首先看到的,地位最高的女真军官。 那女真将领与他身边的士兵也看到了他们。 冲突在一瞬间爆发! 卓永青以右手持刀,摇摇晃晃地出来。他的身上打满绷带,他的左手还在流血,口中泛着血沫,他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夜色中的空气,星光温柔地洒下来,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呼吸了。 “爹、娘,孩儿不孝……”痛感和疲累感又在涌上来,身上像是带着千斤重压,但这一刻,他只想背着那重量,奋力向前。 “冲——” 侯五与毛一山等人合起了盾牌。罗业冲向前方:“女真贱狗们!爷爷来了——” 刀盾相击的声音拔升至巅峰,一名女真卫士挥起重锤,夜空中响起的像是铁皮大鼓的声音,火光在夜空中飞溅,刀光交错,鲜血飚射,人的手臂飞起来了。人的身体飞起来了,短暂的时间里,人影猛烈的交错扑击。 数十人影冲杀成一片。卓永青朝着一名女真士兵的刀锋扑上去,甲胄的坚硬处挡住了对方的锋芒,两人翻滚在地,卓永青的刀剐开了对方的肚子,粘稠的腹肠汹涌而出,卓永青哈哈哈的笑出来。他试图爬起来,然而摔倒在地,然后才真的站起来,踉跄冲了两步。前方,罗业、毛一山等人与那女真将领厮杀在一起,他看见那女真将领身材高大,偏瘦,手中大枪猛地一挥,将罗业、毛一山同时逼退。 正在旁边与女真人厮杀的侯五被他一枪扫在腿上,整个人翻到在地,周围同伴冲上来了,罗业再度朝那女真将领冲过去,那将领一枪刺来,洞穿了罗业的肩膀,罗业大叫:“宰了他!”伸手便要用身体扣住长枪,对方枪锋已经拔了出去,两名冲上来的士兵一名被打飞,一名被直接刺穿了喉咙。 那女真将领吼了一声,声音豪迈浑然,持枪杀了过来。罗业肩膀已经被刺穿,踉踉跄跄的要咬牙上前,毛一山持盾冲来,挡住了对方一枪,一名冲来的黑旗士兵被那大枪轰的砸在头上,脑浆迸裂朝旁边跌倒,卓永青正要挥刀上去,后方有同伴喊了一声:“当心!”将他推开,卓永青倒在地上,回头看时,方才将他推开的士兵已被那大枪刺穿了肚子,枪锋从背后突出,干脆利落地搅了一下。 血肉如同爆开一般的在空中飞洒。 夜色中的互杀,不断的有人倒下,那女真将领一杆大枪挥舞,竟犹如夜色中的战神,转眼间将身边的人砸飞、打倒、夺去性命。毛一山、罗业、渠庆等人奋勇而上,在这片刻之间,悍不畏死的搏杀也曾劈中他一刀,然而当的一声直接被对方身上的铁甲卸开了,人影与鲜血汹涌绽放。 卓永青在血腥气里前冲,交错的兵刃刀光中,那女真将领又将一名黑旗军人刺死在地,卓永青只有右手能够挥刀,他将长刀横到了极致,冲进战圈范围,那女真将领猛地将目光望了过来,这目光之中,卓永青看到的是平静而汹涌的杀意,那是长期在战阵之上搏杀,杀死无数敌手后积累起来的巨大压迫感。长枪若巨龙摆尾,轰然砸来,这一瞬间,卓永青仓促挥刀。 根本够不到对方的长刀被扔了出去,他的脚下踩中了湿滑的血肉,往旁边滑了一下,横扫的铁枪从他的头顶飞过去,卓永青倒在地上,满手触及的都是尸体粘稠的血肉,他爬起来,为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怯弱而感到羞愧,这羞愧令他再度冲向前方,他知道自己要被对方刺死了,但他一点都不怕。 然而枪锋没有刺过来,他冲过去,将那高瘦的女真将领扑倒在地,对方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襟反抗了一下,卓永青抓住了一块砖头,往对方头上拼命地砸下去,砰砰砰的一下又一下,那将领的喉间,鲜血正在汹涌而出。 卓永青滑的那一下,害怕的那一瞬间扔出的长刀,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毛一山等人持着盾牌冲上来,组成了一个小的防御阵势,周围,女真的战号已起,士兵如潮水般的汹涌过来了。他们奋力搏杀、他们在奋力搏杀中被杀死,转眼间,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切,尸体在周围堆砌起来。 与此同时,华夏军在夜色中展开了冲锋…… 九月,徐州陷落时,扬州的朝堂之上,对于此事仍自懵然无知。九月初七这天,讯息陡然传入宫中,银术可的五千精骑已直抵天水军,正在宫中寻欢作乐的周雍整个人都懵了。 天水军距离扬州,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了,传讯者既然赶到,说来对方已经在路上,或许马上就要到了。 周雍穿了裤子便跑,在这途中,他让身边的太监去通知君武、周佩这一对儿女,随后以最快速度来到扬州城的渡头,上了早已准好的逃难的大船,不多时,周佩、一部分的官员也已经到了,然而,太监们此时尚未找到在扬州城北勘察地形研究布防的君武。 一个时辰后,周雍在焦急之中下令开船。 九月的扬州,带着秋日过后的,独特的灰蒙蒙的颜色,这天傍晚,银术可的军队抵达了这里。此时,城中的官员富户正在相继逃离,城防的军队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志,五千精骑入城搜捕之后,才知道了皇帝已然逃离的消息。 夜晚,整个扬州城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报复性的烧杀开始了。 另一边,岳飞麾下的军队带着君武仓皇逃离,后方,难民与得知有位小王爷未能上船的部分女真骑兵追赶而来,此时,附近长江边的船只基本已被别人占去,岳飞在最后找了一条小船,着几名亲卫送君武过江,他率领麾下训练不到半年的士兵在江边与女真骑兵展开了厮杀。 小船朝长江江心过去,岸边,不断有平民被厮杀逼得跳入江中,厮杀持续,尸体在江上浮起来,鲜血逐渐在长江上染开,君武在小船上看着这一切,他哭着朝那边跪了下来。 人还在不断地死去,扬州在大火之中燃烧了三天,半个城池付之一炬,对于江南一地而言,这才是刚刚开始的劫难。徐州,一场屠城结束后,女真的东路军就要蔓延而下,在此后数月的时间里,完成横贯江南无人能挡的烧掠与杀戮之旅——由于他们最后也未能抓住周雍,完颜宗辅、宗弼等人开始了一连串的焚城和屠城事件。 整个建朔二年,中原大地、武朝江南在一片火海与鲜血中沉沦,被战争波及之处无不死伤盈城、哀鸿遍野,在这场几乎贯穿武朝繁华所在的杀戮盛宴中,唯有这一年九月,自西北传来的消息,给女真大军送来了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果。它几乎一度打断女真人在搜山捡海时的昂扬气势,也为此后金国对西北进行那场难以想象的滔天报复种下了根由。 然而战争,它从来不会因为人们的懦弱和后退给予丝毫怜悯,在这场舞台上,无论是强大者还是弱小者都只能不择手段地不断向前,它不会因为人的求饶而给予哪怕一秒钟的喘息,也不会因为人的自称无辜而给予分毫温暖。温暖因为人们自身建立的秩序而来。 秩序已经破碎,自此之后,便只有铁与血的峥嵘、直面刀锋的勇气、灵魂最深处的抗争和呐喊能让人们勉强在这片海雨天风中站立不屈,直至一方死尽、直至人老苍河,不死、不休。 建朔二年九月初六这天,宁毅拿到了传来的消息,那一瞬间,他知道这一片地方,真的要变成百万人坑了。 “干得太好了……”他甚至笑了笑,喉间有近乎呻吟的叹息。 “……剧本应该不是这样写的啊……”(未完待续。) PS:嗯,下一章换标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三章 兄弟 树叶落尽,拂过山间的风已经带了微微的凉意,宣示着冬日来临的气息。起伏的群山里,小苍河河水静静流淌,水车一如往昔的转动,孩子们走过下山的道路,谷内的街道上不多的居民走动。由于大队的出动、西北白热化的战局持续。谷内的练兵场上显得空荡荡的,气氛并不活跃,连日以来,都是肃静的氛围。 谷内的每一个人,也都在关心着外间战局的发展。 宁毅走在山腰上,望着下方的情况。 大战爆发之后,这是第十一天,消息的传来有一定的延迟,但宁毅知道,此前的每一天,华夏军与女真军队的战斗都是在最激烈的程度上进行的。不久前传来的第一份决定性的战报令他有些意外,确认之后,则变为了更为复杂的心情。 在此前的战斗中,由于激烈的战况与混乱的局势,导致不少华夏军士兵与大队脱离,这样的情况下,九月初四晚,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士兵小队在寻找主力的过程中于庆州宣家坳一带伏击女真本阵,意外立下功劳。这二十余人于深夜时分在女真临时营地发动袭击,疑似袭杀了女真西路军主将完颜娄室。 这一开始传来的消息还是疑似,因为消息的主体还在战斗上。 九月初四晚,九月初五凌晨,以这二十多人的突袭为导火索,宣家坳一带的战斗爆发到了惊人的程度,那惨烈无比的对冲和缠斗是令谁也没有想到的。原本在此前九天里每一天的战斗都算不得轻松,但最大规模的对冲和火拼前后也就爆发了两次,而这天夜里,两支军队第三次的展开了全面对冲。 一开始接敌的是负责夜袭的华夏军第四团,但女真人随后的反应便令得宣家坳附近的华夏军士兵都被动员了起来。此后不久,便是场面混乱的全面接敌,女真人的骑兵豁出了最后的力量,竟在夜间发动了大规模的冲锋,而刘承宗等人再度将炮阵推上前方。 在这之前,为了避开华夏军的炮阵,娄室的每一次用兵都非常小心。但这一次女真人的进攻几乎是迎着炮阵而上,初时的惊愕过后,秦绍谦等人意识到了对面指挥系统失效的事实,开始冷静应对。女真人的疯狂和强悍在这天夜里仍旧发挥了极大的破坏力,混乱而惨烈的大战结束之后,女真大队溃败后撤,死伤难计,成为导火索且争夺最为激烈的宣家坳废村一带,双方互夺留下的尸体几乎堆积成山。 根据大战之后初步收集的讯息,事情指向了完颜娄室在宣家坳废村中被二十余名突袭士兵杀死的方向。而不久之后,战场那边传来的第二份信息,基本确定了这件事。 战场的消息寥寥数语,很难想象位于前线的人经历了多大的艰难。对于完颜娄室这纵横战场数十年的战神突然被杀死的事情,宁毅多少感到意外,但也并不是无法理解,此前**天的激烈对撼,每一个环节的厮杀与对冲,有那种提升到极点的精气神,华夏军已不逊色于任何军队。而有那种即便在惨烈的大战后脱队也要回来,费尽力气也要给对方狠狠一刀的士兵,他们的每一个人,也并不比完颜娄室卑微多少。 只是完颜娄室若真的死去,往后的许多事情,可能都会比以前预计的有所变化。 打一打、拖一拖、谈一谈再打一打跟女真人不遗余力的进攻毕竟是不同的。 秋天过后的西北山谷,落叶去尽后的颜色总显出凝重的枯黄和苍灰色。宁毅在心中咀嚼着这些东西,也只是感慨罢了,自女真南下之后,世事每如铁流,到如今中原沦陷,千百万人迁徙流亡,谁也不曾独善其身,既然身处这漩涡中心,退路是早已没有的了,他虽然感慨,但也不至于会感到害怕。 想了一阵之后,他回到房间里,对前方的讯息做出回复: 其一、令竹记成员立刻对完颜娄室阵亡的讯息做出宣传。 其二、建议前线保持谨慎,提防有诈,同时,若娄室阵亡之事属实,则不考虑任何谈判事宜,于战场上尽全力击溃女真大部队为要,只要尚有余力,不可放任何女真人逃亡,对不投降之女真人,于西北一地赶尽杀绝,务必使其了解华夏军之实力强大。 其三、…… 江南,女真人的搜山捡海,此时已经开始了。 ************ 宣家坳的这场大战过后,西北的战事并未因为女真大军的溃败而平息,此后数日的时间里,激烈的战斗在各方的援军之间展开,折家与种家有了先后两次的大战,庆州边缘,各方势力大大小小的战斗不断。 有关于娄室被杀的消息,重整军势后的女真队伍始终不曾对外确认,但在此后各种讯息的不断发酵中,人们终于渐渐的意识到,完颜娄室,这位戎马一生几近无敌的女真名将,确实是在与华夏军的某次战斗中,被对方杀死了。 九月初七,折可求便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九月初九这天,庆州重岗一带,失去最高指挥的女真军队与华夏军展开决战,华夏军中配备了弩手的热气球成排升空,于空中掷下炸药包,同时,炮兵阵地针对女真军队展开了轰击,女真军队在疯狂的绕行过后,在原本完颜娄室的亲卫部队的带头下,对华夏军展开全面突击,然而对于此时的华夏军来说,这样勉强的攻击,基本不存在太多的意义。 这一战后,娄室的亲卫死伤殆尽,其余女真军队再无战意,在将领迪古的率领下开始溃逃,华夏军衔尾追杀,歼敌数千,此后更是由韩敬率领骑兵,在西北境内对逃亡的女真军队展开了追击。 如潮水般的溃退和死伤中,这或许是女真军队南下后最为狼狈的一战。同样的九月初九,坐镇郑州的完颜希尹在确认娄室阵亡的消息后,一拳打坏了书房里的桌子,西路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更是将宁毅让范弘济带来的那副字看了许多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这些年来,娄室在宗翰阵营里的位置,真是太重要了,在女真朝堂上,亦是举足轻重,战功赫赫的大将。他在战场上的功勋无数,且武艺高强,这些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早两年攻蒲州,他甚至还是以一人带三名甲士登城,四个人的拼杀便在城头打开了缺口,没有人想过,他竟会突然死在战场之上。他几乎是无敌的英雄。 同样的,在得知娄室阵亡、西路军溃败的消息后,兀术等人在江南的攻势正摧枯拉朽一往无前,银术可攻下明州,他原本算是有善心的将军,破城之后对部众稍有约束,得知娄室身死的消息,他对士兵下了十日不封刀的命令,此后女真人在明州屠杀时日,再以大火将城池烧尽。 “这笔账,记在西北那人的头上。”银术可如此说道。 此后,女真东路军屠城数座,长江流域尸骨累累。 ************* 血还在蔓延,在那血的颜色里,他抡着手上的东西,将按在下方的女真将领砸得面目全非,然后他将那人头剁了下来,哗的提在手上,扔向空中。 “来啊——”他大喊。 周围的同伴都在靠过来,他们结成阵势,前方,无数的女真人冲过来了,刀枪将他们刺得直退,战马撞进来,他挥刀砍杀敌人,周围的同伴一个个的被刺穿、被砍倒下去,尸体堆积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也倒下了,鲜血渐渐的要淹没一切…… 他睁开眼睛时,前方是白色的天光。 卓永青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他位于某个安放伤兵的房间里,旁边的床上有人,纱布裹住了半边头脸,却依稀能看出是班长毛一山。 “嘿,小子醒过来了?”毛一山在笑。 他又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发生的事情。 宣家坳的那个晚上,他们遇上了完颜娄室——他杀了完颜娄室。毛一山说起时,卓永青还并不相信,但不久之后,宁先生等人来看过他,他才知道这是真的。 在宣家坳那一晚的血战,废村之中死伤无数,然而最后占了上风的,却是杀过来的华夏军。他们这一群二十多人,最终抱团在一起,救出了七名重伤员,其中两人在不久前死去了,最后剩下了五个人活着,他们如今便都被暂时安置在这房间里。 这五个人是:卓永青、罗业、渠庆、侯五、毛一山。 在此后的时间里,五人已陆续醒来。冬天,外头下起雪了,他们养了近两三个月的伤,外头的战事早已打完,折家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据城以守,种家军在华夏军的支持下,愈发壮大了影响,女真军队还在中原和江南不断杀戮,但总算,西北已暂时的太平下来。 五个人此时是被安顿在延州城,宁先生、秦将军等人也偶尔来看看他们。罗业伤势好得最快,渠庆最慢,他的左手被砍掉了三根手指,腿上也中了一刀,说不定往后要变得瘸瘸拐拐的,毛一山被砍得破了相,侯五的伤势与卓永青差不多,好了之后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当然,卓永青的手被刀子刺穿的地方,结疤之后也会偶尔痛起来,或者不方便做事,这只能算是小伤了。 因为手上的伤口,卓永青偶尔会想起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哑女。 由于卓永青的家人便在延州,伤势渐好之后,他回去住了几天。过完年后,五人都已经好起来,这一天,他们结伴出去,庆祝身体的痊愈,几人在酒楼里点了一桌席面,罗业对卓永青说道:“小子,我真羡慕你……居然是你杀了娄室。”不过,类似的话,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卓永青颇为不好意思:“我、我现在都还不知道是不是……” 他们往地上倒了酒,祭奠死去的亡魂,不久之后,罗业举起酒杯来,顿了顿:“如果在书里,我们五个人,这叫大难不死,要结拜成兄弟。但是做这种事,是对死了的,活着的人不敬,因为我们、华夏军、所有人……早就是兄弟了。”他抿了抿嘴,将酒杯晃了晃,“所以,各位哥哥弟弟,我们干杯!” 卓永青捧着酒杯:“干杯……兄弟。” 他们没说更多的关于五个人有多特殊的话,他们谁都不特殊,也并不见得因此就要抱团。这是对死者的不敬。他们从各个不同的地方过来,汇聚在一起,如同已经死去的、仍然活着的所有华夏军成员一样。 然而,在此后多年的岁月里,卓永青都一直记得这一天,无论在此后,他们经历多少多少的战争、分合、苦难、抗争、呐喊乃至于永诀,他都能始终记得,许多年前,他与那样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人们,汇聚在一起的情景。 那是他在战场上第一次大难不死的冬天,西北,迎来短暂的和平。 窗外大雪漫天。 以及,他喝得好醉。(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四章 悠悠天地 战争序曲(上) 从武朝持续长达两百年的、兴盛繁华的时光中过来,时间约摸是四年,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光中,人们已经开始渐渐的习惯战火,习惯流离,习惯死亡,习惯了从云端跌落的事实。武朝建朔三年的春初,江南融在一片灰白色的惨淡之中。女真人的搜山捡海,还在继续。 江宁,皑皑的积雪还在城池上覆盖,但巨大的混乱,已经在酝酿之中。 许许多多的豪绅与富户,正在陆续的逃离这座城池,成国公主府的产业正在迁移,当初被称为江宁第一富商的濮阳家,大量的金银被搬上一辆辆的大车,各个宅邸中的家眷们也已经准备好了离开,家主濮阳逸并不愿首先逃走,他奔走于官府、军队之间,表示愿意捐出大量金银、产业,以作抵抗和****之用,然而更多的人,已经走在离城的途中。 如果大家还能记得,这是宁毅在这个时代首先接触到的城池,它在数百年的时光沉淀里,早已变得沉静而雍容,城墙巍峨庄严,院落斑驳古老。曾经苏家的宅邸此时仍旧还在,它只是被官府封存了起来,当初那一个个的院落里此时已经长起树丛和杂草来,房间里贵重的物品早已被搬走了,窗棂变得破旧,墙柱褪去了老漆,斑斑驳驳。 宁毅与檀儿曾经居住的院子里,房间中结起了蛛网,猫和流浪的狗儿将这里当成了安居的家园,它们在这里寻找食物,静静地走过积雪的院墙。或许我们还记得,在近十年前,宁毅与名叫苏檀儿的女子曾在这边院落的房间里说话、生活,在春雨秋霜里渐渐的熟悉,渐渐的成为一对简单的夫妻,曾经这里有两栋小楼,后来被檀儿烧去一栋,他们住在了一起。 那时候,老人与孩子们都还在这里,纨绔的少年每日里坐着走鸡斗狗的有限的事情,各房之中的大人则在小小利益的驱使下互相勾心斗角着。曾经,也有那样的雷雨到来,凶恶的强人杀入这座院落,有人在血泊中倒下,有人做出了歇斯底里的反抗,在不久之后,这里的事情,导致了那个名叫梁山水泊的匪寨的覆灭。 院落之外,城市的道路笔直向前,以风月著称的秦淮河穿过了这片城池,两百年的时光里,一座座的青楼楚馆开在它的两侧,一位位的花魁、才女在这里逐渐有了名气,逐渐又被雨打风吹去。十数年前曾在江宁城中有数一数二排名的金风楼在几年前便已垮了,金风楼的主事名叫杨秀红,其性情与汴梁矾楼的李蕴李妈妈不无相似之处。 与李蕴不同的是,金兵破汴梁时,朝堂在城内搜捕漂亮女子供金兵淫了的巨大压力下,妈妈李蕴与几位矾楼花魁为保贞节仰药自尽。而杨秀红于几年前在各方官吏的威逼勒索下散尽了家财,此后生活却变得清净起来,如今这位韶华已渐渐老去的女子踏上了离城的道路,在这寒冷的雪天里,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的金风楼,想起曾经在大雨天里跳入秦淮河的那位姑娘,想起曾经贞洁自持,最终为自己赎身离去的聂云竹。 沿着秦淮河往上,河边的偏僻处,曾经的奸相秦嗣源在道路边的树下摆过棋摊,偶尔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来看他,与他手谈一局,如今道路悠悠、树也依然,人已不在了。 再往上走,河边宁毅曾经跑步经过的那栋小楼,在两年前的积雪和失修中已然坍圮,曾经那名叫聂云竹的姑娘会在每日的清晨守在这里,给他一个笑容,元锦儿住过来后,咋咋呼呼的捣蛋,有时候,他们也曾坐在靠河的露台上聊天歌唱,看夕阳落下,看秋叶飘零、冬雪漫漫。如今,废弃腐朽的楼基间也已落满积雪,淤积了蒿草。 曾经作为江宁三大布商家族之首的乌家,乌启隆已经继承了这一家的家主,曾经在争夺皇商的事件中,他被宁毅和苏家狠狠地摆了一道,此后乌启隆痛定思痛,在数年的时间里变得更为沉稳、成熟,与官府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紧密,终于将乌家的生意又推回了曾经的规模,甚至犹有过之。最初的几年里,他想着崛起之后再向苏家找回场子,然而不久之后,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这些年来,曾经薛家的纨绔子弟薛进已至而立之年,他依旧没有大的建树,只是四处拈花惹草,妻儿满堂。此时的他或许还能记起年少轻狂时拍过的那记砖头,曾经挨了他一砖的那个入赘男人,后来杀死了皇帝,到得此时,仍旧在某地进行着造反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偶尔想要将这件事作为谈资跟别人说起来,但事实上,这件事情被压在他心中,一次也没有出口。 女真人就要来了。 在他们搜山捡海、一路烧杀的过程里,女真人的前锋此时已临近江宁,驻守此地的武烈营摆出了抵抗的阵势,但对于他们抵抗的结果,没有多少人抱持乐观的态度。在这持续了几个月的烧杀中,女真人除了出海抓捕的时候稍遇挫败,他们在陆地上的攻城掠地,几乎是完全的摧枯拉朽。人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朝廷的军队毫无战力的事实,而由于到海上追捕周雍的失利,对方在陆地上的攻势就愈发凶狠起来。 几个月前,太子周君武曾经回到江宁,组织抵抗,后来为了不连累江宁,君武带着一部分的士兵和工匠往西南面逃走,但女真人的其中一部依旧沿着这条路线,杀了过来。 成国公主府的车驾在这样的混乱中也出了城,年事已高的成国公主周萱并不愿意离开,驸马康贤同样不愿意走,道岂有让妇人殉国之理。这对夫妇最终为彼此而妥协,然而在出城之后的这个夜晚,成国公主周萱便在江宁城外的别业里病倒了。 他们在别业里呆了两日,周萱的病情已愈发严重,康贤不打算再走。这天夜里,有人从外地风尘仆仆地回来,是在陆阿贵的陪同下星夜兼程赶回的太子君武,他在别业中探看了已然病危的周萱,在院落中向康贤询问病情时,康贤摇了摇头。 老人也已白发苍苍,几日的陪同和担忧之下,眼中泛着血丝,但神情之中已然有了一丝明悟,他道:“她在江宁过了一辈子,早几日商议该不该走时,我便想过了,许是不该走的,只是……事到临头,心中总难免有一丝侥幸。” 随后又道:“你不该回来,天明之时,便快些走。” 君武眼中有泪:“我愿意为,我走了,女真人至少会放过江宁……” “你父皇在这里过了半辈子的地方,女真人岂会放过。另外,也不必说丧气话,武烈营几万人在,未必就不能抵抗。” 他说完这句,君武看着他,摇了摇头,口中的话未曾说出来,康贤倒是笑了笑:“好吧,是我自欺了,武烈营……该是抵挡不了的,所以啊,你只能走。” “那你们……” “成国公主府的东西,已经交给了你和你姐姐,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国家积弱,是两百年种下的果子,你们年轻人要往前走,只得慢慢来了。君武啊,这里不用你慷慨就义,你要躲起来,要忍住,不用管其他人。谁在这里把命豁出去,都没什么意思,只有你活着,将来也许能赢。” 老人心中已有明悟,说起这些话来,云淡风轻的,君武心中悲懑难言,却不知从何出口。 这天深夜时分,周萱的意识清醒起来,康贤进了房间跟妻子说话,君武在门口等着。他以为老人最后会叫他进去,然而等待了许久许久,里面都没有更多的动静。天将破晓了,夜色最黑,房间里的灯烛也已自然而然地灭掉,君武小心地推了推门进去,点上灯,床边康贤握着妻子的手,一直在静静地坐着。他脸上泪水已干,目光却清澈,君武走过去,周萱抱住康贤的一只手,闭着眼睛已经永远的、安详的睡去。 君武忍不住跪倒在地,哭了起来,一直到他哭完,康贤才轻声开口:“她最后说起你们,没有太多交代的。你们是最后的皇嗣,她希望你们能守住周家的血脉。你们在,周家就还在。”他轻轻抚摸着已经死去的妻子的手,转头看了看那张熟悉的脸,“所以啊,赶紧逃。” 此时的周佩正随着远逃的父亲飘荡在海上,君武跪在地上,也代姐姐在床前磕了头。过得许久,他擦干眼泪,有些哽咽:“康爷爷,你随我走吧……” 康贤只是望着妻子,摇了摇头:“我不走了,她和我一生在江宁,死也在江宁,这是我们的家,现在,别人要打进家里来了,我们本就不该走的,她活着,我才惜命,她死了,我也该做自己应做之事。” “但接下来不能没有你,康爷爷……” “当然可以没有我。老人走了,小孩子才能看到世事残酷,才能长起来独当一面,虽然有时候快了点,但世间事本就如此,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君武啊,未来是你们要走的路……” 君武这一生,亲族之中,对他最好的,也就是这对爷爷奶奶,如今周萱已去世,面前的康贤意志显然也极为坚决,不愿再走,他一时间悲从中来,无可抑制,哽咽半晌,康贤才再次开口。 “唉,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自己的路,我、你秦爷爷、左端佑、王其松……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想要为这天下走出一条好路来。君武啊,我们是失败了,看起来有些经验,但无非是败者的经验,该教给你的,其实都已教给你,你不要迷信这些,老人家的看法,失败者的看法,只供参考,不足为凭。”他沉默片刻,又道,“唯一一个不愿承认失败的,杀了皇帝……” 他说起宁毅来,却将对方看做了平辈之人。 在这个房间里,康贤没有再说话,他握着妻子的手,仿佛在感受对方手上最后的温度,然而周萱的身体已无可抑制的冰凉下去,天亮后许久,他终于将那手放开了,平静地出去,叫人进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到得中午时分,康贤催促着君武上路离开,君武最后一次劝说康贤同行,康贤回头看了看扎满白花的院落和房子,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又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康爷爷也已经老啦,随你离开,是肯定会死在路上的……你就忍心看你奶奶一直呆在江宁,我却客死异乡,从此不能团聚?好了,你们速速离开。” 君武等人这才备马里去,到临别时,康贤望着杭州城里的方向,最后道:“这些年来,唯独你的老师,在西北的一战,最令人振奋,我是真希望,我们也能打出这样的一战来……我大概不能再见他,你将来若能见到,替我告诉他……”他或许有不少话说,但沉默和斟酌了许久,终于只是道:“……他打得好,很不容易。但拘泥俗务太多,下起棋来,怕再不会是我的对手了。” 去年冬天到来,女真人摧枯拉朽般的南下,无人能当其一合之将。唯有当西北战报传来,黑旗军正面击溃女真西路大军,阵斩女真战神完颜娄室,对于一些知情的高层人士来说,才是真正的震撼与唯一的振奋讯息,然而在这天下崩乱的时刻,能够得知这一消息的人终究不多,而杀了周喆的宁毅,也不可能作为振奋士气的榜样在中原和江南为其宣传,对于康贤而言,唯一能够抒发两句的,恐怕也只是面前这位同样对宁毅怀有一丝善意的年轻人了。 这既是他的自豪,又是他的遗憾。当年的周喆和武朝腐坏太深,宁毅这样的豪杰,终究不能为周家所用,到如今,便只能看着天下沦陷,而身处西北的那支军队,在杀死娄室之后,终究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里…… 此后,君武等人几步一回头地朝西南而去,而在这天傍晚,康贤与成国公主的棺椁一道返回江宁。他已经老了,老得心无牵挂,于是也不再畏惧于侵入家中的敌人。 不久之后,女真人兵逼江宁,武烈营指挥使尹涂率众投降,打开城门迎接女真人入城,由于守城者的表现“较好”,女真人未曾在江宁展开大肆的屠杀,只是在城内劫掠了大量的富户、搜罗金银珍物,但当然,这期间亦发生了各种小规模的****屠杀事件。 康贤遣散了家人,只余下二十余名亲族与忠仆守在家中,做出最后的抵抗。在女真人到来之前,一名说书人上门求见,康贤颇有些惊喜地接待了他,他面对面的向说书人细细询问了西北的情况,最后将其送走。这是自弑君后数年以来,宁毅与康贤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间接交流了,宁毅劝他离开,康贤做出了拒绝。 远在西南的君武已经无从知晓这小小的插曲,他与宁毅的再次相见,也已是数年之后的绝地中了。不久之后,名为康贤的老人在江宁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 北地,寒冷的天气在持续,人间的繁华和人间的惨剧亦在同时发生,不曾间断。 靖平皇帝周骥,这位一生喜欢求神问卜,在登基后不久便启用天师郭京抗金,而后被掳来北方的武朝皇帝,此时正在这里过着悲惨难言的生活。自抓来北方后便被吴乞买“封”为昏德公的周骥,此时是女真贵族们用于取乐的特殊奴隶,他被关在皇城附近的小院子里,每日里供应些许难以下咽的饭食,每一次的女真聚会,他都要被抓出去,对其侮辱一番,以宣示大金之武功。 最初的时候,养尊处优的周骥自然无法适应,然而事情是简单的,只要饿得几天,那些俨如猪食的食物便也能够下咽了。女真人封其为“公”,实则视其为猪狗,看守他的侍卫可以对其随意打骂,每至送饭来,他都得五体投地地对这些看守的小兵下跪称谢。 这些并不是最难忍受的。被抓去北国的皇族女子,有的是他的嫂嫂、侄女——便是景翰帝周喆的妻女——有的是他的亲生女儿,乃至妻妾,这些女子,会被抓到他的面前****凌辱,当然,无法容忍又能如何,若不敢死,便只能忍下去。 北国的冬日寒冷,冬日到来时,女真人也并不给他足够的炭火、衣物御寒,周骥只能与跟在身边的皇后相拥取暖,有时候侍卫心情好,由皇后肉身布施或者他去磕头,求得些许木炭、衣物。至于女真宴席时,周骥被叫出去,每每跪在地上对大金国称颂一番,甚至作上一首诗,称赞金国的文治武功,自己的咎由自取,若是对方开心,或就能换得一顿正常的饭食,若表现得不够心悦诚服,或者还会挨上一顿打或是几天的饿。 我们无法评判这位上位才不久的皇帝是否要为武朝承受如此巨大的屈辱,我们也无法评判,是否宁毅不杀周喆,让他来承受这一切才是更加公道的结局。国与国之间,败者从来只能承受悲惨,绝无公道可言,而在这北国,过得最为凄惨的,也并非只是这位皇帝,那些被打入浣衣坊的贵族、皇族女子在这样的冬日里被冻饿致死的接近一半,而被掳来的奴隶,绝大部分更是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在最初的第一年里,就已经有过半的人悲惨地死去了。 女真人不在乎奴隶的死去,因为还会有更多的陆陆续续从南面抓来。 过去的这第二个冬日,对于周骥来说,过得更加艰难。女真人在南面的搜山捡海并未顺利抓住武朝的新皇帝,而自西北的战况传来,女真人对周骥的态度更是恶劣。这年年关,他们将周骥召上宴席,让周骥写作了几分诗词为女真歌功颂德后,便又让他写下几份诏书。 其中一份诏书,是他以武朝皇帝的身份,劝告南朝人臣服于金国的大统,将那些抵抗的军队,斥责为禽兽不如的逆民,咒骂一番,同时对周雍谆谆教导,劝他不要再躲藏,过来北面,同沐金国陛下天恩。 第二份,他再度声讨西北原武瑞营的谋逆弑君行为,号召武朝国民共同讨伐那弑君后逃亡的天下公敌。 第三份,是他传位于开济南城门投降的知府,有德之士刘豫,命其在雁门关以南建立大齐政权,以金国为兄,为其守地御边、抚民讨逆。 然后,金国令人将周骥的歌颂文章、诗词、诏书集结成册,一如去年一般,往南面免费发送…… ************** 西北,短暂的和平还在持续。 开春之后,宁毅来到延州城探访了种冽。此时,这片地方的人们正处于昂然的士气之中,附近如折家一般、凡有亲近女真的势力,大多都已龟缩起来,日子颇不好过。 许多人都选择了加入华夏军或是种家军,两支军队如今已然结盟。 “群情激昂哪。”宁毅与种冽站在城墙上,看下方报名参军的景象。 这是最后的热闹了。 中原沦陷已成实质,西北成为了孤悬的绝地。 “没有退路了。”种冽将双手压在城墙上,高大的身躯上有着西北汉子独有的豪迈,“那就杀出一条路来!” 对女真西路军的那一战后,他的整个生命,仿佛都在燃烧。宁毅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 一月二十九,江宁沦陷。 他想起那座城市。 有很多东西,都破碎和远去了,黑暗的光影正在碾碎和压垮一切,并且就要压向这里,这是比之以往的哪一次都更难抵御的黑暗,只是如今还很难说清楚会以怎样的一种形式降临。 武朝建朔三年,西北化为惨烈绝地的前夕。(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五章 悠悠天地 战争序曲(下) 雪融冰消,大河汹涌,江南一带,杨花已落尽,无数的尸骨在长江两岸的野地间、驿道旁渐随春泥腐化。金人来后,战火不眠,然而到得这年春末夏初,未能如预期一般抓住周雍等人的女真军队,终究还是要收兵了。 女真南下的东路军,总数在十万左右,而渡过了长江肆虐数月之久的金兵部队,则是以金兀术为首,分兵三路的一万八千余人。原本以金兀术的看法,对武朝的轻蔑:“五千虎狼之兵,灭其足矣。”但由于武朝皇族跑得太过果断,金人还是在长江以南同时出兵三路,攻城略地。 四月初,回师三路军队朝着镇江方向集结而来。 过去的半年时间,女真人摧枯拉朽,无论是长江以南还是以北,集结起来的军队在正面作战中基本都难当女真一合,到得后来,对女真部队闻风丧胆,见对方杀来便即跪地投降的也是不少,许多城池就这样开门迎敌,随后遭受女真人的劫掠烧杀。到得女真人预备北返的此刻,一些军队却从附近悄然集结过来了。 太子君武已经悄悄地潜入到镇江附近,在郊野途中远远窥见女真人的痕迹时,他的眼中,也有着难掩的畏惧和忐忑。 但所谓男人,“唯死撑尔。”这是数年以前宁毅曾以戏谑的姿态开的玩笑。如今,他也只能死撑了。 长江正值汛期,江边上的每一个渡口,此时都已被韩世忠率领的武朝军队破坏、烧毁,能够集中起来的木船被大量的破坏在运河至长江的入口处,堵塞了北归的航路。在过去的半年时间内,江南一地在金兵的肆虐下,百万人死去了,然而他们唯一失利的地方,便是驱大船入海试图抓捕周雍的出兵。 北人不擅水站,对于武朝人来说,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弱点了。 韩世忠率领的军队早就在准备的十余艘艨艟大舰已经在江面上集结就绪,长江岸边,岳飞残余后扩招的部属,以及其他一些原本有君武在暗中支持的部队,也已在附近悄然准备完毕。不久之后,镇江之战打响。 江面上的大船封锁了女真轻舟船队的过江企图,镇江一带的埋伏令金兵一时间猝不及防,了解到中了埋伏的金兀术并未慌张,但他也并不愿意与埋伏在此的武朝军队直接展开正面作战,一路上军队与船队且战且退,死伤两百余人,沿着水路转入建康附近的沼泽水洼。 这处地方,人称:黄天荡。 为了渡江,女真人不可能放弃麾下的多以轻舟组成的船队,集结于这片水洼当中,武朝人的大船则无法进来攻击,此后南面部队扼守住黄天荡的出口,北方江面上,武朝船队死守长江,双方数度交锋,兀术的小船终究无法突破大船的封锁。 长江以北,为接应兀术北归,完颜昌命令此时仍在长江以北的东路军再取扬州,不利后转取真州,夺城后试图渡江,然而终究还是被集结起来的武朝水师拦在了江面上。 兀术军队于黄天荡困守四十余日,几乎粮尽,期间数度劝降韩世忠,皆被拒绝。一直到五月下旬,金人才得到两名武朝降人授计,挖通建康附近一条老渠,再于无风之日划船出击。此时江面上的大船都需风帆借力,小船则可用桨,大战之中,小船上射出的火箭将大船悉数点燃。武朝军队大败,烧死、淹死者无算,韩世忠仅率领少量部属逃回了镇江。 芦花荡荡、江水悠悠。江面上尸体和船骸飘过时,君武坐在镇江的水岸边,怔怔地出神了许久。过去四十余日的时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隐约觉得,自己可以以一场胜仗来告慰死去的驸马爷爷了,然而,这一切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但不久之后,南面的军心、士气便振奋起来了,女真人搜山捡海的豪言,终于在这半年拖延里未曾实现,虽然女真人经过的地方几乎血流成河,但他们终究无法实质性地占领这片地方,不久之后,周雍便能回来掌局,更何况在这好几年的惨剧和屈辱中,人们终于在这最后,给了女真人一次被围困四十余日的难堪呢? 稍稍恢复心情的武朝人们开始传檄天下,大肆地宣传这场“黄天荡大捷”。君武心中的悲怆难抑,但在事实上,自去年以来,始终笼罩在江南一地的武朝灭顶的压力,此时终于是得以喘息了,对于未来,也只能在此时开始,从头走起。 在南面开始紧锣密鼓地宣传“黄天荡大捷”的同时,长江以北,大量被女真人掳掠的奴隶、金银此时还在浩浩荡荡地往金国境内运去,江南的动荡正随着女真人的离开而褪去,而中原一地,女真人的触须则已经开始绵绵密密地扣死这一大片的地方。 反抗仍旧存在,然而成规模的义军已经开始被投降的各种武装力量不断地挤压生存空间,小规模的反抗在每一处进行,然而随着接近一年时间的不间断的镇压和杀戮,滚滚的鲜血和人头也已经开始慢慢教会人们形势比人强的现实。 这个夏天,主动出卖济南的知府刘豫于大名府登基,在周骥的“正统”名义下,成为替金国守御南方的“大齐”皇帝,雁门关以南的一切势力,皆归其节制。中原,包括田虎在内的大量势力对其递表称臣。 对于杀死娄室、打败了女真西路军的西北一地,女真的朝堂上除了简单的几次发言——例如让周骥写圣旨声讨——外,未曾有过多的说话。但在中原之地,金国的意志,一日一日的都在将这里握紧、扣死了…… 中原,大齐政权在女真人的协助下,不断地出击,抹平境内的反抗力量,同时,以可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的坚决,搜捕仍旧存活的武朝宗室,大量的征兵开始了,刘豫的一纸诏书,将“大齐”境内的所有成年男子,全都征为兵源,与此同时,高于之前数倍的赋税被压了下来。为求钱财,军队在刘豫的授意下,开始大肆发掘武朝宗亲的陵墓,从河南到汴梁,武朝皇帝的陵墓、祖上的坟地被悉数挖掘一空…… 江南,武朝的政权得到了喘息的空隙,在北面倒行逆施的过程里,拼命地开始稳固自己的阵脚。 而在西北,太平的光景还在持续着,春去了夏又来,然后夏天又渐渐过去。小苍河的河谷中,下午时分,渠庆在课室里的黑板上,冲着一帮年轻人写下稍显生硬的“战争”两个字:“……要讨论战争,我们首先要讨论人这个字,是个什么东西!” “自古以来,人为何是人,跟动物有什么分别?区别在于,人聪明,有智慧,人会种地,人会放羊,人会织布,人会把要的东西做出来,但动物不会,羊看见有草就去吃,老虎看见有羊就去捕,没有了呢?没有办法。这是人跟动物的区别,人会……创造。” “那战争是什么,两个人,各拿一把刀,把命豁出去,把未来几十年的时间豁出去,豁在这一刀上,你死我活,死的人身上有一个馒头,有一袋米,活的人拿走。就为了这一袋米,这一个馒头,杀了人,抢!这中间,有创造吗?” “最近两三年,我们打了几次胜仗,有些人——年轻人,很骄傲,以为打仗打赢了,是最厉害的事,这本来没什么。但是,他们用打仗来衡量所有的事情,说起女真人,说他们是英雄豪杰、惺惺相惜,觉得自己也是英雄豪杰。最近这段时间,宁先生特意说起这个事,你们大错特错了!” “女真人是杀遍了整个天下,他们到中原,到江南,抢所有可以抢的东西,杀人,掳人为奴,在这个事情里面,他们有创造什么吗?种地?织布?没有,只是别人做了这些事情,他们去抢过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刀枪的锋利,他们想要所有东西都可以抢,有一天他们抢遍天下,杀遍天下,这天下还能剩下什么?” “当他们只记得手上的刀的时候,他们就不是人了。为了守住我们创造的东西而跟畜生豁出命去,这是英雄豪杰。只创造东西,而没有力气去守住,就好像人在野地里遇上一只老虎,你打不过它,跟老天爷说你是个善心人,那也没用,这是死有余辜。而只知道杀人、抢别人馒头的人,那是畜生!你们想跟畜生同列吗!?” 房间里的声音,偶尔会慷慨地传出来。渠庆本就是将领出身,后来基本是当成参谋、政委在用。宣家坳一战,他左手去了三根手指,腿上也中了一刀,跑起步来有些许不便,回来之后,便暂时的带兵授课,不再参与繁重训练。最近这段时间,关于小苍河与女真人的区别的思想熏陶一直在进行,主要在军中一些年轻士兵或是新进人员中进行。 宁毅说的自然最有煽动性,但参与一段时间,渠庆也已经熟练起来。 讲完课,正是傍晚,他从房间里出去,谷地中,一些训练正刚刚结束,漫山遍野的士兵,黑底辰星旗在不远处飘荡,炊烟已经扬起在天空中,渠庆与士兵敬礼告别时,毛一山与卓永青从不远处走过来,等待他与众人告别完毕。 “你们训练完了,去吃饭。”渠庆与两人说道。 “侯五让俺们来叫你,今天他媳妇弄了顿好的,去他那吃。”毛一山笑道,“罗疯子待会也过去。” “哈,也好。” “这课……讲得怎么样啊?”毛一山看看课堂,对于这里,他多少有些发憷,粗人最受不了思想教育课。 “差不多了,慢慢来吧。” “其实我觉得,宁先生说得没错。”由于杀掉了完颜娄室,成为战斗英雄的卓永青目前已经升为班长,但大部分时候,他多少还显得有些腼腆,“刚杀人的时候,我也想过,说不定女真人那样的,就是真的英雄豪杰了。但仔细想想,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刚起事时,说是英雄豪杰,也是没错的,但现在……他们敢来,宰了他们就是!”渠庆的目光冷然。这些时日以来,西北局势安静得可怕,小苍河周围,触目所及,各种防御工事正一刻不停地构筑起来、工匠们一刻不停地制造着武器,训练的士兵则不断穿插于小苍河附近、一直延绵到吕梁山的群山之中。一切都在为接下来的碰撞做着准备。 黑暗的前夕,这孤悬的一隅当中的许多人,也有着昂然与不屈的意志,有着豪迈与伟大的梦想。他们在这样闲聊中,去往侯五的家中,虽然说起来,山谷中的每一人都是兄弟,但有了宣家坳的经历后,这五人也成了格外亲近的好友,偶尔在一块聚餐,增进感情,罗业更是将侯五的儿子候元顒收做弟子,授其文字、武艺。 夕阳的光芒将山谷之中染成一片澄黄,或三三两两或一队一队的军人在谷中有着各自的喧闹。山坡上,宁毅走向那处院子,傍晚的风大,晾晒在院子里的被单被吹得猎猎作响,穿白色衣裙的云竹一面收被子,一面与跑来跑去的小宁忌笑着,笑声在夕阳中显得温暖。 自去年打败完颜娄室后,红提与锦儿相继怀孕了,如今大伙儿都住在这里——除了一直率领霸刀营在某处办事的西瓜——谷中的事物按部就班下来之后,宁毅并未显得太过忙碌,他可以常常回来,陪着家人和孩子,聊聊天,说些闲碎的话语,在这个夏天,有星光的夜晚,他们也会在山麓间铺开席子,一面乘凉,一面悠闲地嬉闹。 宁毅每每想起江宁竹楼的那个小露台,檀儿未曾经历过那样的时日,那些时间里,她总是忙碌,忙忙碌碌地打理家中的生意,处理着与二房三房的关系,偶尔在夜里与宁毅在院中闲聊,是她唯一放松的时刻,此时听宁毅说起这些,她便有些嫉妒,云竹便在一旁继续抚琴给大家听,只是锦儿怀孕,已不能跳舞了。 月光澄净,月光下,云竹的琴音比之当年已愈发柔和而温暖,令人心情舒展。他与她们说起往昔,说起将来,很多东西大抵都说了一说。自从江宁城破的消息传来,拥有共同记忆的几人多少都难免的生出了些许惋惜之情,某一段记忆的见证,终究已经逝去,天下大变了样,人生也大变了样,纵然他们彼此还在一起,然而……分别,或许就要在不久之后到来。 怀孕后的红提偶尔会显得焦虑,宁毅常与她在外面走走,说起曾经的吕梁,说起梁爷爷,说起福端云,说起这样那样的往事,他们在江宁的相识,云竹去刺杀那位将军而身受重伤,说起那个晚上,宁毅将红提强留下来,对她说:“你想要什么,我去拿到它,打上蝴蝶结,送到你的手里……” “来到这里之前,本想徐徐图之。但现在看来,距离天下太平,还要很长的时间,而且……吕梁多半也要遭殃了。” “我们是夫妻,生下孩子,我便能陪你一道……” “转机是有的,我说过的事情……这次不会食言。” 一如之前每一次面临困局时,宁毅也会紧张,也会担心,他只是比别人更明白如何以最理智的态度和选择,挣扎出一条可能的路来,他却不是全能的神仙。 他偶尔想起曾经那座仿佛建在水上的浮城,想起记忆已渐渐模糊的唐明远,想起清逸、阿康、若萍。如今他的面前,有着更为清晰的面孔、家人。 檀儿会在他的面前做出坚强的样子,在背地里咬紧牙关、微微颤抖。 云竹会将心中的热恋掩埋在平静里,抱着他,带着笑容却静静地留下泪来,那是她的担心。 小婵会握起拳头一直一直的给他加油,带着眼泪。 锦儿会肆无忌惮的坦率的大哭给他看,直到他觉得不能回去是难赎的罪衍。 红提会在他的身边,与他一道面对生死。 至于在远方的西瓜,那张显得稚气的圆脸大概会豪迈地笑着,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吧。 而孩子们,会问他战争是什么,他跟他们说起守护和毁灭的区别,在孩子似懂非懂的点头中,向他们承诺必然的胜利…… 他想起死去的人,想起钱希文,想起老秦、康贤,想起在汴梁城,在西北付出生命的那些在懵懂中觉醒的勇士。他曾经是不在意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的,然而身染红尘,终究落下了重量。 唉,这个时代啊…… **************** 江南,新的朝堂已经渐渐有序了,一批批有识之士在努力地稳定着江南的情况,趁着女真消化中原的过程里竭力呼吸,做出痛定思痛的革新来。大量的难民还在从中原涌入。秋天到来后第二个月,周佩和君武等人,收到了中原传来的,不能被大肆宣扬的消息。 武建朔三年八月初七,大齐国聚集军队二十余万,由大将姬文康率队,在女真人的驱使下,推进吕梁山。 这是各方势力都早已预期到的事情,它的终于发生令旁观的众人皆有复杂的感触,而其后事态的发展,才真正的令天下所有人在此后都为之震撼、错愕、惊叹而又心悸,令此后许许多多的人一旦提起便感到激动慷慨,也无可抑制的为之悲恸怆然…… 这一年的八月初十晚,二十万大军尚未接近吕梁山、小苍河一带的边缘,一场悍然的厮杀陡然降临了。由小苍河远奔而来的华夏黑旗军对二十万人发动了突袭。斯夜,姬文康大军炸营,二十余万人狼奔琢突,被华夏军衔尾追杀,斩敌万余,首级于山外原野上叠做京观。这场凶悍到极点的冲突,拉开了小苍河一带那场长达三年的,惨烈攻防的序幕……(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六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南朝。 那是格外炎热的夏日,江南又临近采莲的季节了。恼人的蝉鸣中,周佩从睡梦里醒过来,脑中隐约还有些梦魇里的痕迹,成千上万人的冲突,在黑暗中汇成难以言说的怒潮,血腥的气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从那场噩梦般的大战之后,又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呢? 女真人的搜山捡海,在江南的肆意屠戮。 她与父皇在海上飘荡的半年,留下弟弟,在这一片江南之地奔逃挣扎的半年。 时间,在记忆中过去了很久。然而若细细想来,似乎又只是近在眼前的过往。 贴身的婢女漪人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进来了。她稍稍清醒一下,将脑海中的阴霾挥去,不久之后她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廊道上,公主府的屋檐洒下一片阴凉,前方有走道、林木、一大片的荷塘,池塘的水波在阳光中泛着光芒。 天气太过炎热,架于池塘上的过道、亭台都不见人,只屋檐下偶见执勤的卫士,蝉鸣声中,隐约听见争吵的声音从廊道那头的隔壁院落传来。 周佩皱着眉头朝那边过去,长长的廊道延伸,那边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也是这清晰的声音,令得周佩的心情愈发沉积下来。 她所居住的这个院落对着那大池塘,最是宽敞,十余房间列于水边,面对着那水边或是水上的园林、亭台,算是公主府的核心,周佩居住于此,每日里处理各种事情也在这里。旁边的院落则稍稍小些,院中一棵大槐树在毒人的日光中洒下一片阴凉,周佩过去时,便看见了仿佛正在对峙的两名男子——实际上倒只是一人找茬——驸马渠宗慧对着成舟海,骂骂咧咧的已经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见成舟海始终不予理睬,此时还冲过去推了他一下。 “……干嘛,不屑跟我说话?你以为当了小白脸就真的了不得了?也不看看你的年纪,你都能给她当爹了……” 面对着渠宗慧,成舟海只是低眉顺目,一言不发,当驸马冲过来伸双手猛推,他后退两步,令得渠宗慧这一下推在了空中,往前冲出两步几乎跌倒。这令得渠宗慧更是羞恼:“你还敢躲……” “够了!” 周佩杏目含怒,出现在院门口,一身宫装的长公主此时自有其威严,甫一出现,院落里都安静下来。她望着院子里那在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失望——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强自压抑的两次呼吸之后,她偏了偏头:“驸马太失礼了。带他下去。” 她的话是对着旁边的贴身婢女宫漪人说的,宫漪人行礼领命,然后低声地招呼了旁边两名侍卫上前,接近渠宗慧时也低声道歉,侍卫走过去,渠宗慧对着周佩扬起脑袋挥了挥手,不让侍卫靠近。 “我会走的!” 这话傲然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成舟海,转身离开这处院子。 若只看这离开的背影,渠宗慧身材颀长、衣带飘飘、步履昂然,委实是能令许多女子心仪的男人——这些年来,他也确实依靠这副皮囊,俘获了临安城中许多女子的芳心。而他每一次在周佩面前的离开,也确实都这样的保持着风度,许是希望周佩见了他的傲然后,多少能改变些许心思。 然而他却从来不曾知道,眼前的女子,对于男人的这一面,却从未有过过多的憧憬,或许是她太早地见过太多的东西,又或许是这几年来她所负责的,是各种各样太过复杂的局面。渠宗慧每一次为挽回感情的努力,往往持续数天、持续半个月,而后又在周佩的毫无反应中恼羞成怒地离开,开始以“自暴自弃”的理由投入到其它女子的怀抱中去。 对于此时的周佩而言,那样的努力,太像小孩子的游戏。渠宗慧并不明白,他的“努力”,也委实是太过傲慢地嘲讽了这天下做事人的付出,公主府的每一件事情,关系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的生计,如果当中能有放弃这两个字存在的余地,那这个世界,就真是太好过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一年,周佩二十五岁,在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时光里,已变成了大人。 “驸马无状,让先生受委屈了。” “无妨,驸马他……也是因为喜爱公主,生了些,不必要的妒忌。” “哦。”周佩点头,温和地笑了笑,“先生随我来。” “嗯。” 耀眼阳光下的蝉鸣声中,两人一前一后,去往了大院落里议事的书房。这是许许多多时日以来照例的私下相处,在外人看来,也难免有些暧昧,不过周佩从不辩解,成舟海在公主府中数一数二的幕僚位置也从未动过。 继承了成国公主府的衣钵后,南朝几年的时光下来,如今的长公主府,在江南之地已经是比先前更为膨胀的庞然大物了。女真人的搜山捡海之后,武朝在实质上丢掉了整个中原。面对着乱局的官员们痛定思痛,收拾局面,周佩等人在这片混乱中重新整理起公主府的力量,也以走到了绝路的心态再度开始。 几年的时间,依靠着成舟海等人的辅助,周佩又努力而谨慎地学习着当初宁毅发展竹记的手腕,振兴各项实业。这惨淡的时光里,中原沦陷,大量失去家园的汉民从北地过来,社会混乱民生凋敝,许多人无遮体之衣无果腹之食,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以公主府在暗、朝廷法令在明的力量开始大幅度的发展商业作坊,试图给这些人以工作,最初巨大的混乱与窘迫过后,等到清醒下来,大伙儿才忽然发现,公主府的财力、影响已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膨胀起来。 社会上的贫富之差正在加大,然而商业的振兴仍旧使大量的人得到了生存下来的机会,一两年的混乱过后,整个江南之地竟令人愕然的空前繁华起来——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现状——公主府中的、朝堂中的人们只能归结于各方面精诚的合作与知耻而后勇,归结于各自不懈的努力。 对于一些圈内人来说,公主府系统里各种事业的发展,甚至隐隐超过了当初那不能被提及的竹记系统——他们终于将那位反逆者某方面的本领,完全学会在了手上,甚至犹有过之。而在那样巨大的混乱过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果然,没有那样巨大的灾难,生存在一片繁华里的人们还不会觉醒,这是女真人的三次南下打醒了武朝人。只要这样持续下去,武朝,迟早是要雄起的。 这是在不少诗会和文会上已渐渐开始流行的说法,而在明面上,靖平帝的巨大耻辱未去,但对于要洗刷耻辱的慷慨呼声,也在渐渐的起来了,这或许是社会以某种形式逐渐开始稳定的象征——当然,整个过程,可能还要持续很久很久,但能够有这样的成果,每一个参与者心中多少也都有着自豪。 公主府中并不提及这些,然而在一个个数据的交流里,一处处地方人们得以避免饥饿的汇报里,周佩或是成舟海等人,多少也能感受到心中某一方面的安定。 “……泉州方面,那八处农庄,地是收不了了,然而我已经跟穆员外谈好,此次收粮后,价格不许再超过市面均价。他怕我们强收庄子,应该不敢耍花招。蒲庆的棉纱坊,这一次进了两百人,估计用不完,有些麻烦,但任坊主跟我说,他有些新的想法……不管怎么做,我觉得,人先能有口饭吃就行。扬州那边,赈灾的粮已经不够了,我们有些安排……” 点点滴滴的平静语调,作为大管家的成舟海将这些事情说给周佩听了,不时的,周佩也会开口询问几句。在这样的过程里,成舟海望着书桌后的女子,偶尔心中也有着些许感叹。他是极为大男子主义的人——或者并非只是大男子主义——他功利务实的一面使他对所有人都不会无条件的信任,过往的时日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能赢得他的付出。 面前的女子并非惊才绝艳之辈,初识之际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秦老去后,宁毅造反,天地沦陷,跟随着周佩只能算是成舟海的一时权宜——她愈天真,也就愈好糊弄和操纵——然而这些年来,女子的艰难努力和战战兢兢却看在成舟海的眼中。她在许多个晚上近乎不眠不休地对比和处理各地的事物,不厌其烦的询问、学习;在外地奔走和赈灾,面对大量灾民,她冲在第一线进行处理和安抚,面对着本地势力的逼宫和对抗,她也在艰难地学习着各种应对和分化的手段,在极端难处理的环境下,甚至有一次亲手拔刀杀人,强势地镇压下矛盾,等待缓和之后,又不断奔走怀柔各方。 这些手段,有许多,出自成舟海的建议和教导。到得如今,成舟海未必是敬佩眼前的女子,却或多或少的,能够将她当成是并肩的同伴来看待。也是因此,他看着这位“长公主”在无数烦恼的事情中逐渐变得冷静和从容的同时,也会对她生出惋惜和同情的情绪来。 为人、尤其是作为女子,她从不快乐,这些年来压在她身上,都是身为皇室的责任、在有个不靠谱的父亲的前提下,对天下黎民的责任,这原本不该是一个女子的责任,因为若身为男子,或许还能收获一份建功立业的满足感,然而在面前这孩子身上的,便只有深深的重量和枷锁了。 有时候成舟海甚至会觉得,若她放弃认真,去接受那位作为驸马的渠宗慧,她或许还会获得些许幸福。这位驸马的本性未必坏,他只是年轻、自傲、软弱,他每每心怀憧憬地靠近过来,十天半个月之后,自觉受到了忽视,又去寻其它的女子——其实周佩若给他些好脸色看,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毕竟,此时的这位长公主,作为女子而言,亦是极为美丽而又有气质的,巨大的权力和长期的独居亦令她有着神秘的高不可攀的光彩,而经历许多事情之后,她亦有着沉静的涵养与气质,也无怪渠宗慧这样肤浅的男子,会一次一次被气走后又一次一次不甘心地跑回来。 他每一次无意间想到这样的东西,每一次的,在内心的深处,也有着更为隐秘的叹息。这叹息连他自己也不愿多想——那是无法可想之事——在某些方面,他或许比谁都更清楚这位长公主内心深处的东西,那是他在多年前无意间窥见的黑暗秘密。多年前在汴梁院落中,周佩对那男子的深深一礼……这样的东西,真是要命。 他将这些想法掩埋起来。 “……另外,昨天下午,见到了德新,他这两年在外游历,颇不一样了……” 正事聊完,说起闲话的时候,成舟海提起了昨日与某位朋友的重逢。周佩抬了抬眼:“李频李德新?这几年常听人说起他的才学,他游历天下,是在养望?” “不太一样,他跟我说起,心中尚有疑惑。”成舟海看了看周佩,又是一笑,“我跟他提起出仕之事,或者干脆来长公主府帮忙,他拒绝了。不过,昨日他对我提出一些担忧,我觉得颇有道理,这两年来,我们手底下的各种店铺发展都很快,但这是因为北面流民的不断南下,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下来也可能会出问题……” “哪一天没问题了,我才奇怪……”周佩双手交握,靠在脸侧,目光朝一旁桌子上的重重一叠宣纸文档望过去,深深叹气。 成舟海便笑了笑,事实上,昨天他跟李频谈起的事情涉及的层次颇深,许多是儒道根子上的讨论,而周佩这几年追逐着某个男人的背影,逐渐务实起来。成舟海若要将他们所聊之事完全复述,周佩恐怕只会觉得无聊和浪费时间,他尽量简单地说了一下李频的现状,周佩叹息一声,也便不再理会了。 两人的谈话至此结束,临离开时,成舟海道:“听人说起,太子今日要过来。”周佩点点头:“嗯,说下午到。先生想见他?” “倒也不是。”成舟海摇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太子欲行之事,阻力很大。” “他醉心格物,于此事,反正也不是很坚决。” 成舟海苦笑:“怕的是,太子还是很坚决的……” 这话说完,成舟海告辞离去,周佩微微笑了笑,笑容则微微有些苦涩。她将成舟海送走之后,回头继续处理公务,过得不久,太子君武也就过来了,穿过公主府,径直入内。 相对于赫赫的太子身份,眼下二十三岁的君武看起来有着太过简朴的装容,一身淡青色朴素服冠,颌下有须,目光锐利却微微显得心不在焉——这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且对某方面过分专注的原因。互相打过招呼之后,他道:“渠宗慧今天来闹了。” “你没必要安排人在他身边。”周佩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再闹,我迟早打断他的腿。” “你们以前还是朋友呢。”周佩微微笑了笑,片刻后,“我的意思是,人要用在适当的地方,他是无足轻重之人,实在不值当。” 自秦嗣源死去,宁毅造反,原本右相府的根底便被打散,直到康王继位后再重聚起来,主要还是汇集于周佩、君武这对姐弟之下。其中,成舟海、觉明和尚跟随周佩处理商、政两方面的事情,闻人不二、岳飞、王山月等人托庇于太子君武,双方不时互通有无,守望相助。 但在性情上,相对随性的君武与严谨死板的姐姐却颇有差异,双方虽然姐弟情深,但每每见面却免不了会挑刺斗嘴,产生分歧。主要是因为君武终究醉心格物,周佩斥其不务正业,而君武则认为姐姐越来越“顾全大局”,就要变得跟那些朝廷官员一般。故此,这几年来双方的见面,反倒渐渐的少起来。 眼下见面,两人一开始便都下意识的离开了可能争吵的话题,聊了一些家庭琐碎。过得片刻,君武才提起有关北面的事情:“……为四月的事情,王中其劾岳飞冒进,我就忍了,罚俸就是。越来越得寸进尺,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也不想跑这一趟。父皇那样子……我实在是……” 他说起这事,便是一肚子火,女真人搜山捡海之时,父亲周雍只顾着逃跑,父子交流之后,军队对于父亲多少有些尊重,然而当天下稍稍稳定,这个皇帝永远是一副和稀泥、听大家讲话的温吞样,不管任何事情君武找过去,对方都表现出“你是我儿子”而不是“你有理”,就真让人有些愤懑了。 对于他的生气,周佩沉默片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拿出来炫耀不成!?” “准备还不够,没人想再把女真人招过来。” “一仗不打,就能准备好了?” “朝堂的意思……是要谨慎些,徐徐图之……”周佩说得,也有些轻。 君武便往旁边的茶几上锤了一下。 “当然,你既然过来了,他们也会让步的……” “这个天下,这样子弄,终究还是没救……”君武咬牙切齿。 周佩摇了摇头,语气轻柔:“毕竟还未有站稳,这些时日以来,外间的样子看起来繁华,实则流民不断南下,我们还未曾守住局势。下方根子不稳,不是几句慷慨的话能解决的,朝堂中的大人们,也不是不想往北,但既然大势趋和,他们只能先维护住局面……” “大势趋和……北面来的人,都想打回去,大势趋战才是真的,这么好的机会,没人要抓住……” “女真人再来一次,江南全都要垮。君武,岳将军、韩将军他们,能给朝堂众人挡住女真一次的信心吗?我们至少要有可能挡住一次吧,怎么挡?让父皇再去海上?” “世上的事,没有一定可能的。”君武看着面前的姐姐,但片刻之后,还是将目光挪开了,他知道自己该看的不是姐姐,周佩不过是将别人的理由稍作陈述而已,而在这其中,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可说与不可说的理由在,两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不开口也都懂。 下午的院落,阳光已没有了正午那般的炽烈,房间里开始有了凉风,弟弟站起来,开始站在窗边看外间那明媚的荷塘,知了不停鸣叫。两人又随意地聊了几句,君武忽然说道:“……我收到了西北早些时候的消息。” “我不想听。”周佩第一时间回答。 “打得太惨了。”君武扶着窗框,望着外头,低声说了一句。过得片刻,回头道,“我待会入宫,可能在宫中用膳。” 周佩点了点头:“晚上许府有宴,许夫人再三来请,我应承了过去。” 君武点头,沉默了片刻:“我先走了。” “我送你。” 姐姐将弟弟送到了府门,临别时,周佩说了一句:“你既然过来了,父皇会应承你的。” 君武笑了笑:“只可惜,他不会应承往北打。”那笑容中有些讽刺,“……他害怕。” 周佩没有说话,几年前的搜山捡海,更远时女真人的摧枯拉朽,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而这段时间以来,岳飞、韩世忠、张浚、刘光世等一些将领一面练兵一面往秦淮以北的混乱区域挺近,也曾打过几仗,收复了几处州县,但每每有大战果时,朝堂中主和力量必然开始叫停,其核心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害怕。 这是……无法在台面上言说的东西。 周雍可以没有原则地和稀泥,可以在台面上,帮着儿子或是女儿倒行逆施,然而究其根本,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害怕的。女真人第三次南下时,他曾两度修书向金兀术求和,及至术列速突袭扬州,周雍未能等到儿子的抵达,终究还是先一步开船了。在内心的最深处,他终究不是一个坚强的皇帝,甚至连主见也并不多。 送走了弟弟,周佩一路走回到书房里,下午的风已经开始变得温和起来,她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伸出了手,打开了书桌最下方的一个抽屉,不少记录着情报讯息的纸片被她收在那里,她翻了一翻,这些情报天南海北,还未曾归档,有一份情报停在中间,她抽出来,抽了小半,又顿了顿。 那是不久前,从西北传回来的消息,她已经看过一遍了。放在这里,她不愿意给它做特殊的分类,此时,甚至抗拒着再看它一眼,那不是什么奇怪的情报,这几年里,类似的讯息常常的、常常的传来。 她坐在那儿,低下头来,闭着眼睛努力地使这一切的心情变得寻常。不久之后,周佩整理好心情,也整理好了这些情报,将它们放回抽屉。 不过是寻常的情报,这是寻常的一天,自己也并未想起什么极为特别的事情……这样的想法过后,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现实之上,于是招呼了侍婢漪人,稍作打扮后上了马车出门。 公主府的车队驶过已被称为临安的原杭州街头,穿过密集的人流,去往此时的右相许梿的宅邸。许梿妻子的娘家乃是江南豪族,田土广大,族中出仕者众多,影响极深,与长公主周佩搭上关系后,请了多次,周佩才终于答应下来,参加许府的这次女眷聚会。 武建朔六年的夏末,包括杭州城在内的江南之地,正显出一片盎然的繁华生机来,甚至令人在恍然间觉得,中原的沦陷,是否有可能是一件好事? 许府之中,众多的官宦女眷,恭迎了长公主的到来。夕阳西下时,许府后院的香榭中,宴席开始了,对于周佩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应酬场景,她熟练地与周围的妇人交谈,表演时优雅而带着些许距离地观看,偶尔开口,引导一些宴席上的话题。在场的众多女子看着前方这不过二十五岁的一国公主,想要亲近,又都有着战战兢兢的敬畏。 眼前的这位,并非是那种不通俗务世事的皇室女子,她的手上,掌握着皇族的半个家,大部分时候,她的手段温柔,名义上不涉任何朝政之事,然而在先前两三年的各种饥荒、乱局中,长公主府的出手,也是有着相当多的凌厉例证的。 一群习惯着大门大户后院中的勾心斗角的贵妇人,面对着这样的女子,有着天然的弱势和憧憬。尽管也有不少人在暗中腹诽这位长公主在家中过于强势,甚至逼得驸马自暴自弃,在临安城内放浪形骸,然而当对方一直以来对这种传言毫不理睬时,她们对于周佩,也就更添了几分恐惧。 一个连家和名声都不太要的女子,真要发起飙来,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的? 于是,腹诽也就仅止于腹诽了。 宴席间够筹交错,女子们谈些诗文、才子之事,谈起乐曲,随后也谈起月余之后七夕乞巧,能否请长公主一道的事情。周佩都得体地参与其中,宴席进行中,一位体弱的官员妇人还因为中暑而晕倒,周佩还过去看了看,雷厉风行地让人将女子扶去休息。 戌时方至,天刚刚的暗下来,宴席进行到大半,许府中的歌姬进行表演时,周佩坐在那儿,已经开始闲闲无事的神游天外了,无意间,她想起中午做的梦。 距离那场噩梦般的战乱,过去多久了呢?建朔三年的夏天,女真人于黄天荡渡江,如今是建朔六年。时间,在记忆中过去了很久。然而细细想来……也不过三年罢了。 三年啊……她看着这歌舞升平的景象,几乎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名仆人从外头过来了,侍婢宫漪人见到,无声地走了过去,与那名仆人稍作交流,然后拿着东西回来。周佩看在眼里,一旁,那位许夫人陪着笑脸,向这边说话,周佩便也笑着回应,宫漪人悄悄地将一张纸条交过来。周佩一面说着话,一面看了一眼。 她的笑容无声消退,逐渐变得没有了表情。 那是谁也无法形容的空洞,出现在长公主的脸上,众人都在聆听她的说话——纵然没什么营养——但那说话声戛然而止了。她们看见,坐在那花榭最前方中央的位置上的周佩,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左手上的纸条,右手轻轻地按在了桌面上。 没有人敢说话,那空洞的表情,也可能是冰冷、是恐怖,面前的这位长公主是指挥过人杀人,甚至是曾亲手杀过人的——她的身上没有气势可言,然而冰冷、排斥、不亲切等所有负面的感觉,还是第一次的,仿佛肆无忌惮地表露了出来——如果说那张纸条里是某些针对许家的消息,如果说她忽然要对许家开刀,那可能也没什么出奇的。 “公主……”宫漪人试图过来扶她,周佩的左手,轻轻地挥了挥,她听见她说了一声:“假的。” 一旁的许夫人也过来了,正开口询问,迎来的是周佩激烈而短促的一句:“走开!”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许夫人心中悚然一惊,脸色煞白地止住步伐。 前方,那身躯晃了晃,她自己并没有感觉,那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前方,左手捏紧了纸条:“假的……”这声音没有很好地发出来,因为口中有鲜血流出来,她往后方的座位上倒下了。 三年了…… 目光穿过香榭的上方,天空中,夜色正吞没最后的一缕晚霞,云是橙灰色的,缓缓飘过。三年了……黑色的东西落下来,被她压在心灵深处的讯息正在汹涌而来,刀枪剑戟、万人相敌,铁马冰河,那汹涌的呐喊与蔓延的鲜血,尸骨盈城、火海漫天,那巨人,以强悍与不屈的姿态握住砥砺的天穹与地辄……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排山倒海的朝她眼前涌过来。 江南,普通的、而又炎热的一天,云霞悠悠。 周佩坐在椅子上…… 最为巨大的梦魇,降临了……(未完待续。) PS:看了看,这章八千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七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二) 黑暗到最深处的时候,往日的记忆和心绪,决堤般的汹涌而来,带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的触感。 夏日,炎热的影像,池塘上点缀片片莲荷。 武,建朔三年秋,以伪齐姬文康二十万大军被华夏黑旗军击溃为序曲,金国、伪齐的联合军队,展开了针对吕梁、小苍河、延州等地连续三年的漫长围攻。 西北的战火,自那时起,就未曾有过停歇。 在女真人的南征结束尚不久的情况下,最初的进攻,基本由刘豫政权为主导。在女真政权的督促下,第二轮的进攻和封锁很快便组织起来,二十万人的失败后,是多达六十万的军队,步步为营,推向吕梁边界。 这一次,名义上归于刘豫帐下,实乃是投降女真的田虎、曹兴农、吕正等大势力也已随之出兵。那个秋末,大量军队在金人的监军下浩浩荡荡的推往吕梁、西北等地,随着这第一拨大军的推进,援军还在中原各地集结、杀来。西北,在女真大将辞不失的发动下,折家开始出动了,其余如言振国等在早先兵伐西北中失利的投降势力,也籍着这巨大的声势,参与其中。 这浩浩荡荡的兴兵,威势如天罚。此时中原虽然已入女真手底,西北却尚有几支反抗势力,但或者是了解到女真人为完颜娄室复仇的认真,或者是忌讳华夏军弑君反逆的身份,在这浩荡兵威下真正反抗的,只有华夏军、种家军这两支尚不足十万人的部队。 西北,种家军据城以守,而在吕梁、小苍河等地的山中,华夏军对数十万大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依据这些地方连绵险峻的山势、复杂的地形,华夏军采取的攻势灵活而多变,伏兵、陷阱、天空中飞起的热气球、针对地形而精心安排的炮阵……其时冬日未至,几十万大军分批入山,往往受到黑旗军迎头痛击后,伪齐军队便被猛烈的炮阵炸断山路,冲上山脊的黑旗军推下火油、草垛,山坡、山谷上人山人海的推挤、奔逃,在大火蔓延中被大片大片的焚烧烤焦。 猛烈的火攻、夜袭,尤其是在山路难行的情况下,针对入山粮草部队的猛烈打击,最初的月余时间里,数万人几乎是送葬一般的死在那大山之间,情况之惨烈,令人无法直视。 虽然此时参与进攻的都是汉人军队,但黑旗军未曾留情——他们也无法留情。而汉人的部队对于女真人来说,是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刘豫政权在中原不断征兵,少量女真部队守在山区后方,督促着入山部队的前进,而由于最初的迎头痛击,入山的征伐部队开始了更为稳重的推进方式,他们掘开道路、一座一座山的砍伐林木,在以十攻一的情况下,严格抱团、徐徐挺进。 建朔四年的春天,伪齐军队首先进入青木寨外围,围绕青木寨的攻防开始了,这一年秋天,随着女真援军的增加,进攻大军逼近小苍河,到得冬季,完成了对青木寨、小苍河的包围和分割。至于西北种家军控制的数座城池,已经杀成一片血地,种家军先后丧失了庆州、保安军、环州等地的控制,仅余延州一地,苦苦支撑。 这一年,金齐联军的进度化为战报,或许简简单单。然而在金军与伪齐军队的挺进过程中,华夏军所表现出来的抗争力度是惊人、甚至于骇人听闻的,在青木寨、小苍河附近的山间,进攻军队的推进几乎是一寸土地一寸血,在前进之中,甚至因为主将被斩杀、深夜被袭营、炸营导致数次大规模的溃逃。伪齐的军队多是乌合之众,若非守在后方监督的女真军队陆陆续续斩杀逃兵上万,人头立在地上筑起延延绵绵的林子,这一场大战估计早已无从打起。 四年三月,战火还未包围青木寨,伪齐一寸一寸的推进中,华夏军陡然突出小苍河,于西北杀狼岭突袭击溃言振国、折家联军,阵战言振国极其亲卫部队,同时击溃折家大军,将折可求杀得亡命奔逃三十余里,折家的数名子侄在这一战中被黑旗军杀死。 六月,一支千人左右的特种队伍往北潜入金国境内,突入朔州中陵,这千余人将县城拿下,攻克了附近一处有金兵看守的马场,抢夺数百战马,点起大火之后扬长而去,当女真军队赶到,马场、县衙已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女真官员被悉数斩杀城头,悬首示众。 部队在返回吕梁的山道巨石上留下了女真大字:勿望生还。 ——不用想可以活着回来。 这是没有人想过的激烈,数年以来,女真人横扫天下未逢敌手,在军队进攻小苍河、进攻西北的过程中,虽然有女真军队的监督,但说起女真国内,他们还在消化第三次南下的战果,此时还只像是一条慵懒的大蛇,没有人愿意面对女真正规军的全面出动,然而黑旗军竟就这样悍然出手,在对方身上刮下狠狠一刀。 这样的攻击并不至于令女真人疼痛,但面子的丢失,却是好久未曾有过的感觉了。 随着这一动作,更多的女真军队,开始陆续南下。 不过,面对着黑旗军猛烈炮火的进攻,此时的女真部队,仍未挺身前线,只是以大量的汉人军队充当炮灰,用他们来试探大炮的威力、火药的威力,逐步寻求克制之道。 然而到得九月,同样是这支军队,趁着黑旗军的一次进攻撕开封锁线,杀出东线山区,在女真驻防的营地间搅了一个来回,若非这一次镇守东线的女真将领那古在攻击中幸免,前方的攻势恐怕就要被这次突袭冲散。但随着女真军队的迅速反应,这一千人在返回小苍河的途中遭受了惨烈的围追堵截,损失惨重。 建朔五年春,女真大将辞不失率三万女真大军南下西北,踏过了“勿望生还”的碑石,术列速率领三万军队入中原。二月,得知这个消息,小苍河半数部队悍然突围而出,开始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的血战,他们在群山之间搅得围困部队混乱不堪,再将被围的局面暂时打开。这是大军步步推进之后的有一次惨烈大战,期间,伪齐大将姬文康、刘豫亲弟弟刘益等高层皆被黑旗军定点突破斩杀。 血流成河,积尸满谷。 三月,延州沦陷了,种冽在延州城内抵抗至最后,于战阵中身亡,自此便再也没有种家军。 六月,在术列速部队的参与攻击下,小苍河在经历半年多的围困后,决堤了水坝,青木寨与小苍河的军队悍然突围,山中混乱一片。宁毅率领一支两万余的部队奔袭延州,辞不失率大军与其对峙,而黑旗军藉由种家军先前挖出的密道潜入延州城内,里应外合破城,女真大将辞不失于乱战中被擒,随后被黑旗军斩首于城头。 秦绍谦率领另一支黑旗军一度南下、东进,杀入中原地界,连夺数城后一直突入到太原附近。据说秦绍谦在太原城下祭奠了亡兄,不久之后,又往西面突回。 而黑旗军在取回延州后又直奔折家地界,佯攻府州,围点打援击破折家援军后,以内应破城取麟州,其后,又杀回东面大山之中,摆脱随之而来的女真精骑追击…… 此时,黑旗纵横来去的中原西部、西北等地,已经完全化为一片混乱的杀场了。 无论是西、是南、是北,人们观望着这一场大战,一开始或许还未曾花上太多心思,但到得这一步,它的出现和进展,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在大战发生的第二年,中原已经调动近乎全部的力量投入其中,刘豫政权的苛捐杂税猛涨、汉民南逃、民不聊生,起义的部队又再度兴起。 女真人亦花了大量的部队镇压,在中原往小苍河的方向上,刘豫的军队、田虎的军队封锁了所有的线路,直到秦绍谦率队杀出,这一封锁才短暂的打破。 没有人知道,参与战争的人们有多么的绝望,在战场上被俘的黑旗军人会被残忍的虐待至死,被逼着上前线的汉人部队早已破胆,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胆小者跪在军阵面前求黑旗军投降、苦苦哀求黑旗军快快去死的现象——他们看不到黑旗军还有生还的可能,因此也不敢将自己投入死地——黑旗军同样没对他们施以怜悯。 到得建朔五年的下半年,女真人的大炮,也已经开始逐渐的投入到军中使用,混入军中的女真精锐部队,会在大炮停止之后突袭黑旗军——这个时候,黑旗军的火药,已然不多了,而女真依靠源源不断的供应,仍旧能有大量的火药可供挥霍。 发往南面的情报总显得简单,然而在这群山之中每一次冲突,可能都惨烈得令人无法呼吸。大规模的厮杀中亦有小规模的对抗,有小队小队的黑旗军被围困于山间直至活活饿死的,有被军队埋伏后在绝地里厮杀至最后一人的,人们会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发现仍旧立起的黑色旗帜,在最严苛的环境里,最绝望的死地间,黑旗军人的每一次冲杀,都令人胆寒…… 未曾经历过的人,如何能想象呢? 在这样的时光中,江南稳定下了局势,不断发展着,籍着北地逃来的流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有了充裕的人手,他们已无恒产,求着能吃一口饱饭,江南一带的商户们便拥有了大量低价的劳力。官员们开始在朝堂上歌功颂德,认为是自己痛定思痛的因由,是武朝崛起的象征。而对于北面的战事,谁也不说,谁也不敢说,谁也不能说。 一如如猪狗一般被关在北面的靖平帝每年的诏书和对金帝的歌功颂德,皇室亦在不断封锁着西北战况的消息。知道这些事情的高层无法开口,周佩也无从去说、去想,她只是接到一项项关于北面的、残酷的讯息,斥责着弟弟君武的喜怒形于外。对于那一条条让她心悸的消息,她都尽量安静地按捺下来。 这些心情压得久了,也就变成自然而然的反应,于是她不再对那些惨烈的消息有太多的震动了——反正每一条都是惨烈的——在江南这平静繁华的氛围中,有时候她会恍然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她静静地将它们看完,静静地将它们归档,静静的……唯有在午夜梦回的最为放松的时刻,梦魇会忽如其来,令她想起那如山一般的尸体,如河流一般的鲜血,那飘荡的旗帜与最为猛烈的抗争与呐喊。 在女真南下,数以千万乃至万万人无法都抵抗的背景下,却是那愤然弑君的逆贼,在最为艰难的环境下,死死地钉在了绝无可能立足的绝地上,面对着排山倒海的攻击,牢牢地扼住了那几乎不可打败的强敌的喉咙,在三年的惨烈搏杀中,未曾动摇。 三年的时间,周佩能够明白弟弟的心情,她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当收到那一条条的讯息后,当收到种冽于延州殉国、黑旗军于城头斩杀辞不失、秦绍谦横冲太原的一个个消息后,类似岳飞这些曾经与那魔头打过交道的将军,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不光是这些高层,在不少能接触到高层讯息的书生口中,有关于西北这场大战的消息,也会是人们交流的高级谈资,人们一面谩骂那弑君的魔头,一面说起这些事情,心中有着无比微妙的情绪。这些,周佩心底何尝不懂,她只是……无法动摇。 建朔六年,战争不断地持续,女真大军又陆续而来,西北是越来越惨烈的战局。土地上的人几乎被打空了,中原越来越民不聊生了,黑旗军的损失也愈发大了——他们在那片土地上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周佩都很难知晓。但……或许是他,就会有更多的办法吧。 毕竟,那个弑君的魔头……是真正让人胆寒的魔头。 江南愈发稳定,她几乎就要适应这些事情了。 你会在何时倒下呢?她也曾想过,每一次,都未能想得下去。 武朝建朔六年,六月初八,金国、伪齐联军于西北黄头坡围困黑旗军主力,十三,斩杀黑旗军首领宁毅及从匪无数,由从军人员确认宁毅尸身后将其碎尸万段,头颅北上献于金国皇帝座前。 那是许许多多年来,即便在她最深的梦魇里,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 那巨人,由萍末而起,她在看着他的时光里,渐渐的长大,看过他的儒雅、看过他的风趣、看过他的顽强、看过他的凶戾……他们没有缘分,她还记得十五岁那年,那院落里的再见,那夜星辰那夜的风,她以为自己在那一夜忽然就长大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纵然不曾见面,他还总是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的目光无法望向它处。 她心中有过太多的情感,有过太多的幻想,只是她从不曾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倒下。 怎么可能,他杀了皇帝,他连皇帝都杀了,他不是想救这个天下的吗…… 院落里,炎热如牢狱,一切繁华与安详,都像是幻觉。 假的……她想。 西北,混乱的战火,还在最后的延烧。在这之前不久,那挑起巨大混乱,将波及的每一处地方都拉入了地狱,令每一名敌手都尝到巨大苦果的魔头,似乎……终于倒下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八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三) 秋风已起。 中原,威胜。 虎王的别苑里,盛大的宴会进行正酣。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群大臣、将领开始在虎王面前放浪形骸,抱着仕女开始亵玩时,于玉麟拿着一小瓶酒从殿内走出来。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与水榭,灯笼一盏一盏的,照亮那建在水面上的长廊,他沿着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面过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环绕,美轮美奂的。附近的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有的神态懒散,见于玉麟走来,俱都打起精神来。 再行得不远的幽静处,是坐落于水边的亭台。走得近了,隐约听见阵慵懒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调子,吴侬软语也不知道哼的是什么意思,于玉麟绕过外面的山石过去,那亭台靠水的长椅上,便见穿灰色长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着装酒的玉壶,一面哼歌一面在水上轻轻晃动,似是有些醉了。 这几年来,能在虎王宅院里着男子长袍随处乱行的女子,大约也只有那一个而已。于玉麟的脚步声响起,楼舒婉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调未停。 “楼姑娘好兴致啊。”于玉麟开口说道。 “……于将军才是好兴致啊。”哼了几声,楼舒婉停下来,回了这样一句,“虎王设下的美食、美女,于将军竟不动心。” “外界虽苦,美食美女于我等,还不是挥之则来。倒是楼姑娘你,宁魔头死了,我却没想过你会这样高兴。” “哼哼。”楼舒婉低头笑笑。 “还是说,楼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这样无动于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抬起头来,“于将军,你无不无聊?还是小孩子么?” 于玉麟望着她笑,随后笑容渐敛,张了张嘴,一开始却没能发出声音:“……也是这几年,打得太过累了,忽然出个这种事,我心中却是难以相信。楼姑娘你智计过人,那宁魔头的事,你也最是关心,我觉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楼舒婉望着那湖面:“他死不死,我是关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战场未去,人头未见,如何断言。你也曾说过,战场瞬息万变,于将军,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么好出奇的。他这种人,死了是天下之福,这几年来,民不聊生……不是为他,又是为谁……然而……” 楼舒婉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后渐渐顿住,于玉麟也是微微叹气,夜风吹过来时,将这亭台笼在一片安静里。 是啊,这几年来,民不聊生——四个字,便是整个中原概括的景状。与小苍河、与西北的战况会延续这样长的时间,其战争烈度如此之大,这是三年前谁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三年的时间,为了配合这次“西征”,整个大齐境内的人力、物力都被调动起来。 在女真人的威压下,皇帝刘豫的动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征兵,对下层的压迫,在三年的时间内,令得整个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几乎难以生存。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后,生存资源原本就已经见底,再经过刘豫政权的压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饥荒、易子而食,绝大部分的粮食都被收归了军粮,唯有参军者、帮忙统治的酷吏,能够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得到些许吃食。 而不归刘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则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盘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面是因为首先重视了商业的作用,在归降女真之后,田虎势力一直在保持着与女真的来往贸易,稍作贴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楼舒婉、于玉麟、田实等人结成的联盟首先以军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农庄,甚至圈起了整县整县的地方作为禁区,严禁人口的流动。因此虽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后被饿死或是杀死在田虎的势力范围外,但这样的做法一来维持了一定的生产秩序,二来也保证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战斗力,田虎势力则以这样的优势吸纳人才,成为了这片乱世之中颇有优越感的地方。 饶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还是过得非常艰难。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系列举措得以出现、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楼舒婉,她在参考宁毅的诸多动作之后,配合以女性的敏锐,以于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实等人为盟友往上进谏。 而在女真人强悍,刘豫统领大齐的压力下,田虎也越来越意识到有个这样“管家婆”的好处。因此,虽然在田家不上进的亲族治理的地方仍旧吏治糜烂民不聊生,但对于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他仍旧给予了大量的权力和保护,留下几处施政严格的地方,加大产出,支撑整片地盘的运作。而在田虎的势力当中,楼舒婉在越来越重要之后,被授以御使之职,专司参劾他人,以次来制衡她与他人的关系。 在这样的夹缝中,楼舒婉在朝堂上时常到处开炮,今天参劾这人贪赃渎职,明天参劾那人结党营私——反正必然是参一个准一个的——关系越弄越臭之后,至如今,倒的的确确成了虎王坐下举足轻重的“权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战,于玉麟依着与楼舒婉的盟友关系,最终躲过了冲上最前线的厄运。然而即便在后方,艰难的日子有苦自知,对于前方那大战的惨烈,也是心知肚明。这三年,陆陆续续填入那个无底大坑的军队有数百万之多,虽然未有详细的统计,然而就此再也无法回来的军队多达百万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将领、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刘豫麾下的,也没几个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战场,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过女真人的监督,也躲不过黑旗军的突袭。这些年来,亡于黑旗军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刘豫麾下的姬文康,刘豫的亲弟弟刘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后也没能躲过那当头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远、孙安带领军队入山,当初抱的还是见敌则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军隔着山涧一**炮,崩塌的山壁将近千人活埋在山谷之中,王远、孙安再也没有出来。将军武能回来时奄奄一息,见家人最后一面时连话也未能说出来,凌光、樊玉明等人遇袭后被冲散,死在山中尸骨都没能被捡回来…… 当初在吕梁山见宁毅时,只是觉得,他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一介商贾能到这个程度,很了不得。到得这三年的大战,于玉麟才真的明白过来对方是怎样的人,杀皇帝、杀娄室且不说了,王远、孙安乃至姬文康、刘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对方拖住几百万人横冲直撞,追得折可求这种名将亡命奔逃,于延州城头直接斩杀被俘的大将辞不失,也绝不与女真和谈。那早已不是厉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个中原,但凡与他作战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无人幸免。 于玉麟甚至一度觉得,整个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说他死了,他心中虽然不认为毫无可能,但某些想法,却终究是放不下来的。 “我……终究是不信他毫无后手的,忽然死了,终究是……” 沉默片刻,于玉麟才再度开口。对面的楼舒婉始终望着那湖水,忽然动了动酒壶,目光微微的抬起来:“我也不信。” 她的语调不高,顿了顿,才又轻声开口:“后手……拖住几百万人,打一场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为的是什么?就是那一口气?我想不通……宁立恒十步一算,他说终究意难平,杀了皇帝,都还有路走,这次就为了让女真不开心?他一是为了名声,弑君之名早已难逆转,他打华夏之名,说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是底线,这当然是底线,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与女真有一点妥协,他的名分,瞬间便垮。然而,正面打了这三年,终究会有人愿意跟他了,他正面杀出了一条路……” “为了名声,冒着将自己所有家当搭在这里的险,未免太难了……” 楼舒婉沉默许久:“三年的大战,进了山以后,打得一塌糊涂,女真人只让人往前冲,不管死活,那些将军之顾着逃命,打到后来十次八次炸营,到底死了多少人,于将军,你知道吗?” 于玉麟皱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是……” 楼舒婉目光迷离:“去年四月,山士奇大败归来,后被问罪,我去审问他,抄他家中金银,问及山中战况,山士奇无意间,说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终在想。然而对于战场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难以深究,这事情,也就只是埋在心里……” “……” 此时夜风轻柔、湖光粼粼,侧面的远处,大殿里的灯火还在隐隐传来,楼舒婉说起她的猜测,字斟句酌,缓缓开口。 “山士奇败后,与一群亲兵亡命而逃,后托庇于刘豫麾下将领苏垓。数日后一晚,苏垓军队猝然遇袭,两万人炸营,没头没脑的乱逃,女真人来后方才稳住阵势,山士奇说,在那天夜里,他隐约见到一名对苏垓军队冲来的将领,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将。” 于玉麟微微张开嘴:“这三年大战,之中投降黑旗军的人,确实是有的,然而,你想说……” “这几年来,为了将黑旗军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确很重粮草、辎重部队。然而,黑旗军于山中存粮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抢了多少,也不知道,我们只觉得,在外头都过得这么艰难,大战之中,黑旗军必然无法收拢太多俘虏,他们根本养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楼舒婉说得平缓:“几百万人投到山里去,说跟几万黑旗军打,到底是几万?谁知道?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军队还是有些斗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壮丁,发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里绞……于将军,原本没有多少人愿意参加黑旗军的,黑旗弑君,名声不好,但女真人逼着他们上去试炮,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于将军,你觉得他们是愿意跟着女真人走,还是愿意跟着那支汉人军队……于将军,宁立恒的练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于玉麟已经紧蹙眉头,安静如死。 “三年的大战,一步都不退的顶住正面,把几百万人放在生死场上,刀劈下来的时候,问他们参加哪一边。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抓住了这个机会……那片大山里,会不会也是一块任他们挑选的征兵场。哈哈,几百万人,我们选完之后,再让他们挑……” 楼舒婉的笑声在亭台间响起又停住,这笑话太冷,于玉麟一时间竟不敢接下去,过得片刻,才道:“终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后来也想,若真是如此,为何竟没有多少人说起,可能终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顿了顿,抬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目光迷离,“战场之事,谁说得准呢,三年的时间将中原打成这样,不管他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个台阶下,于将军,何必深究,说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于玉麟喝一口酒,点了点头,过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静静走了。 楼舒婉倚在亭台边,仍旧低着头,手上酒壶轻轻晃动,她口中哼出歌声来,听得一阵,歌声隐约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 这是多年前,宁毅在杭州写过的东西,那个时候,双方才刚刚认识,她的父兄犹在,杭州水乡、富庶繁华,那是谁也未曾想过有一天竟会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与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终究是回不去了…… 脑中想起过去的亲人,如今只剩下了每日得过且过、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长,再又想起那个名字,于玉麟说得对,他忽然死了,她不会高兴,因为她总是想着,要亲手杀了他。可是,宁毅…… “宁立恒……” 这个名字掠过脑海,她的眼中,也有着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划过,于是抬起酒壶喝了一口,将那些情绪统统压下去。 “宁立恒,你若就这样死了……也好……” 她就这样呢喃,和期盼着。 在这片饱受磨难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笼罩,西面,曾经在三年时间里没有丝毫停歇的沸腾大山,也终于渐渐的停歇下来了。曾经繁华的青木寨上,如今月华如水,早被烧焦的山谷中,曾经的木制建筑已化为肥沃的新泥,新的树木枝条在其中长出来,鸟儿飞来,在这片仍旧显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飞向远方。 小苍河,旧日的建筑早已被悉数摧毁,住房、街道、广场、农地、水车已不见往日的痕迹,房舍坍圮后的痕迹横横直直,人群去后,犹如鬼蜮,这片地方,也曾经历过无比惨烈的杀戮,几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鲜血染红。曾经巨大的水库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冲入山谷中,经历过大水冲刷、尸体腐化的山谷里,草木已变得愈发郁郁葱葱,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苍河的攻防大战已过去了一年多,此时,即便是停留于此的极少数女真、大齐军队,也已经不敢来此,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从山岗上出现了,只是区区的几个人,在潜行中踏过外围山谷,从那坍圮的水坝口子走进山谷内。 他们尽量小心地警戒着周围,无声地走过了曾经熟悉的一处处地方,有些人将手指拂过了断壁残垣,他们也来到了山腰上,看见那处小院早已被烧毁,只余地基的样子,如今,地基里也长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声地说道,他们可能是仍留在这里的,最后的黑旗队伍了。 谷口,原本书有“小苍河”三个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只剩下被破坏后的痕迹,他们抚了抚那处地方,在月光下,朝这山谷回头望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说道。 这些身影穿过了山谷,跨过山岭。月光下,小苍河流淌如昔,在这片埋葬百万人的土地上蜿蜒而过,而从这里离开的人们,有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回到这里,有的则永远没有再回来,他们或许是,存在于幸福的某处了。 而战争。 战争暂时的平息,然而,以软弱和躲藏为养分,迟早有一天,它也将以蜕变后的、更为猛烈的姿态,延烧而来。 武朝建朔三年的夏末秋初。小苍河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一九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完) 秋天,叶子渐渐开始黄起来了。 天会九年,在第二任皇帝吴乞买的励精图治下,金国,国力正蒸蒸日上,作为这片天下最强的国家,君临于世。 西京大同,此时是金国位于西南面的军事中心,完颜宗翰的元帅府坐落于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几乎已是能与北面抗衡的******。 不过,虽然完颜宗翰在金国地位崇高、强势无比,在曾经的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病逝后,阿骨打的嫡子当中,便难有人再与他正面抗衡,外界也常有南北两朝廷的传言。但女真朝堂与元帅府之间,实际上并未出现多少大的摩擦,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朝堂上,仍有众多的女真开国之臣镇住场面。 尤其是那位在阿骨打麾下时曾锋芒毕露,继位后却收敛了脾性,对内温和对外强势的皇帝,完颜吴乞买,此时仍旧是所有辰星中最为明亮的那一颗。这位在疆场上可以一当百、力搏虎熊的皇帝,在自己人面前实则敦厚,继位之初因为偷喝美酒,被一众强势的臣子拖下来打过二十大板,他也未曾反抗。 继位之后,虽然女真的军队不断南下征伐,但女真国内的施政实则稳重敦和。吴乞买一方面鼓励农桑,一方面改革国内制度,进行了许多去奴隶制喝完善经济体系的努力。第三次伐武期间,他已经开始在国内推行奴隶赎买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奴隶的生命安全,且开始推行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虽然外界仗打得凶狠严苛,这段时间的金国境内,确实显得太平安定,作为守成之主,吴乞买已无愧身上的皇帝之位。 有他的坐镇,女真的前行显得平稳,即便桀骜如宗翰,对其也有着足够的尊重与敬畏。 不过,国家平定的这些年来,确实也有一位位璀璨的女真英雄,在不断的征伐中,陆续陨落了。 曾经的女真军神,二太子宗望,病逝于女真三度伐武期间。 战神完颜娄室,于四年前攻略西北的大战中牺牲。 天会八年,谙班勃极烈(女真勃极烈制度中的皇储),同时也是阿骨打、吴乞买的亲生弟弟完颜斜也病逝,斜也在众人之中虽然没有如宗翰的名气,娄室那般近乎百战百胜的显赫战功,然而性格稳健的他亦是身负众望的名将,地位崇高。金国最初的两度伐武,虽然宗翰、宗望各为一军元帅,实际上身负总帅之名坐镇的,却是斜也。若他未死,便该是下一任的金国皇帝了。 同年,大将辞不失于西北延州大战,中奸计后被俘斩首。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位位将星的陨落并未停止女真前行的步伐,北线的蒙古草原,术列速率领数千骑兵与崛起的蒙古部落征战稍稍受挫,一支参与征伐的军队自南面凯旋归来了。 他们自南门而入,向将领献上战利品,不过,这一次大军的归返,带回的战利品不多,它的规模毕竟比不上伐武,不过,在连续四年的时间内拖住女真征战的步伐,在大战之中先后使女真损失两位名将的西北之战,也确实吸引了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那于南面弑君后的大逆之人,踞于西北的魔头,强悍的黑旗军队,如今终于也在女真人铁血的征伐中被碾碎了。 一面破旧的染血军旗被女真军队作为战利品献于宗翰座前,元帅府的将军们宣布了宁匪被阵斩枭首、黑旗军全军覆没的事实。于是附近的街道、广场上便传出了欢呼。对于那支军队,金国当中知道内情的女真人的态度颇为复杂,一方面,金国娄室、辞不失两名大将亡于西北,有的人愿意承认他的强大,另一方面,则有些女真人认为,这样的战绩表明金国已出现问题,不复以往的所向披靡,当然,无论哪种看法,在黑旗军覆灭之后,都被暂时的冲淡了。 陈文君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军队归来的情景,城中一片热闹。回到府中,希尹正在书房练字,见她过来,搁下笔笑了笑:“你去看回师?原有些无聊的。” 陈文君摇了摇头,目光往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望去,希尹的书房内多是从南面弄来的名家书画古迹,此时被挂在最中央的,已是一副多少还称不上名家的字。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损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这副由宁毅写的字,希尹自北归后便挂在书房里,一开始挂在角落中,自西北大战开始,便不断调换着位子,辞不失战死后,希尹一度取下来过,但后来还是挂在了靠中央的地方。到得今天,终于挪到最中央了。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陈文君仰头看着这字,轻轻念出来。她往日里也来看过这字,眼下再来看时,心中的复杂,已不能为外人道了。 希尹靠过来:“是啊,凛凛人如在……宁立恒此人,在武朝未弑君时,便是秦嗣源好友,我回顾当年之事,武朝秦嗣源儒学渊源,秦家长子死于太原,秦嗣源被发配后死于奸人之手,秦家次子与宁立恒起事。西北这三年,配得上这句话了,我是小看了他,可惜,未能与其在生时一叙。” 希尹微带感叹,陈文君能明白更多他话中深意。西北三年,女真在后,以伪齐军队在前,是希尹的主意,原因便是由于黑旗军火器厉害,女真未能找到好的克制之法,便先以伪齐军队为前锋试炮,金国内部也在不断的跟随战事完善大炮。 谁知这一拖下来,战事几乎绵绵无期,去年辞不失于延州城头被斩杀,希尹极为愧疚。此后女真军队才更加加强了进攻,如今虽然也已掌握火炮技术,同时制造出了专为射下热气球而作的超强弩弓,但对于辞不失被杀与女真在这三年间投入的人力物力,希尹一直觉得,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陈文君沉默片刻,偏头道:“我倒是听有人说,那宁毅诡计百出,这一次可能是诈死脱身。老爷去看过他的人头了?” 她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希尹望了望她,随后面色复杂地笑了笑:“确实有人这样想,其实人头那东西不足为凭,战场上砍下来的东西,让人认了送过来,作伪不难,与他有过来往的范弘济倒是说,确实是宁毅的人头,但看错也是有的。” 他摇了摇头,望向前方的字,叹了口气:“朝堂收兵,不是如此肤浅之事,其实,黑旗军未亡……” 希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见陈文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心忧南朝,对黑旗军颇为同情的事,希尹原就知道,陈文君也并不避讳——便望着她也笑了笑:“西北之战,打得极乱,刘豫无能当杀。很多事情现在才能理清楚,黑旗军是有一部分自西北逃出了,他们甚至做出了更加厉害的事,我们现在都还在查。黑旗军余部如今已转向西南,宁毅金蝉脱壳,原本可能也是安排好的事情,然而,事情总有意外。” “什么?”陈文君回过头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他领军从死地之中几度来去,很可能……假死成真死,就如同娄室,忽然遇上意外,谁也料不到。”完颜希尹说着这事,目光复杂、叹息:“黑旗军内部,如今也找不到他……若非确定此事,即便有北线之战,我又怎会允其退兵。他一死,黑旗军纵存兵百万,也只是个念想了,走便走吧……” 陈文君愣了片刻,但也只是这片刻之后,微微苦笑出来。 “那……老爷说的更厉害的事,是什么?” “原也是我的失策,若那宁立恒还活着,就有些麻烦,不过……若是死了,就让南边刘豫他们头疼去吧,这是最近才得知的消息……” 希尹再度望了望那副字,与妻子随口闲聊了下去…… ************* 南面,有关于黑旗军覆灭、弑君反贼宁立恒被斩首的消息,正逐渐传遍整个天下。 中原,战事虽然已经停下来,这片土地上因那场大战而来的果子,仍旧苦涩得难以下咽。 一些讯息,在大战的混乱过后,才逐渐的出现,被一些人知晓后,变作了更为混乱的局面。 大名府皇宫之中,在大战结束后的这个秋天里,刘豫开始变得多疑、惶惶不可终日,数日以来,他已经连续杀了十余名宫中侍卫了。 从底层而来的传言,正于人们口耳之间传播、扩大。 相传,在三年的西北战争之中,黑旗军于大战之中,逼降了众多的俘虏,而这逼降,不仅仅是一般的招降那么简单,有传言说,在西北的大战开始之前,黑旗军斩杀娄室之后,那魔头宁毅便已在积极布局,他派出了大量的黑旗士兵,分散于中原各处、人群聚集之所。 当西北大战开打,女真逼迫大齐出兵,刘豫的强制征兵便在这些地方展开。此时中原已经过三次大战洗礼,原本的秩序早已混乱,官员已经无法从户籍上评判谁是良民、谁是本地人,在这种饥不择食的强征之中,几乎所有的黑旗士兵,都已渗入到大齐的军队之中。 他们本就是军人,在军队之中表现自然出色,升职出头、不在话下,这些人勾连身边的人,选择那些身强力壮的、想法倾向于黑旗军的,于战场之上向黑旗军投降、在每一次大战当中,给黑旗军传递情报,在那场大战中,大量的人就那样无声地消失在战场中,成为了壮大黑旗军的养料。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今的大齐军队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仍旧潜伏在其中,他们有的已经成为高层的将领,有的还在发展黑旗军的成员,甚至有的,或许已经破格提拔成了刘豫身边的宫中禁卫。 这些天来,刘豫看见的每一个军人,都像是潜伏的黑旗成员。 连日下来,他的精神都衰弱了。 夜风在吹、卷起叶子,屋檐下似有水在滴。 滴答、滴答、滴答……细细碎碎的声音。 刘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背后是一身的冷汗,他觉得似乎看到了床边的黑影,然后……床边真的有黑影。 那黑衣人靠过来,一只手如铁箍一般,牢牢钳住了他的嘴,那双眼睛在看着他,面对面的。 “皇帝……” 声音响起来,那人抽出了一把匕首,往他的脖子架上来,比划了一下,开始将匕首尖对着他的眼睛,缓缓的扎下来。 “……再杀一个皇帝……” 刘豫挣扎起来,然而那只手上的力气还在加重,他的脸颊骨头都在咯咯作响,被褥下传出湿热的感觉,他已经被吓得失禁了,眼睛紧紧地闭着。 钳在嘴边的那只手陡然放开,随后一下重击敲下,刘豫晕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刘豫的脸上红印未褪,巨大的混乱已经在宫内出现。 有关于心魔、黑旗的传闻,在民间流传起来…… *************** 影响还在继续。江南,宁毅的死讯与黑旗军的覆灭已经在人们的口中传过一遍,除了少数书生开始祭奠死去的周喆,感叹“拨乱反正”之外,这一次,民间议论的声音,显得安静。 江宁城南郊,大片的院落建于原本山明水秀的丘陵间,附近亦有武烈营的军队驻扎。这一片,是如今太子君武研究格物的别业,大量的榆木炮、铁炮如今就是从这里被制造出来,发放各处军队,太子本人也时常在此坐镇。 秋末,一名断手之人敲响了一处院落的木门,这人身材高大,站姿稳健,面上有数处刀疤伤痕,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报出某些暗号后,出来接待他的是如今太子府的大总管陆阿贵。这名老兵带回的是有关于小苍河、有关于西北三年大战的消息,他是陆阿贵亲手安插在小苍河军队中的内应。 这人的名字,叫做林光烈,在小苍河数年,他加入黑旗军奋勇作战,一度升至那逆匪宁立恒的身边,他在西北最后几场混乱的大战中被俘,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而在看押之中,他连同几名黑旗军的将士越狱,亲手砍断了自己的手臂,九死一生方才逃脱,此时南下回报消息。 自然的,他也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听取了相对重要的讯息后,陆阿贵将他安顿下来,同时派人报知了此时仍在京城的太子。 林光烈被安排在最好的宅院里,受到了最好的对待,这一天,林光烈出门到江宁逛街,甩掉了安排下来负责保护他的两名侍卫,离城后沿小路而走,走得不远,看见了等在前方的陆阿贵与一队士兵。 陆阿贵目光疑惑,眼前的人,是他精心挑选的人才,武艺高强性格忠直,他的母亲还在南面,自己甚至救过他的命……这一天的山道间,林光烈跪下来,对他磕头道了歉,随后,对他说起了他在西北最后的事情。 西北三年大战,敌人源源不断的过来,纵然宁毅早有众多的布置,要承受下来,战况依旧惨烈无比。最后的一年里女真人的攻势加强了,众人东奔西跑,宁毅带着直系部队也投入了作战,林光烈当时已经是这支队伍里的人。 战场上刀剑无眼,虽然有大家的保护,但宁毅也受过几次伤,在绝境般的环境里,他与众人一同冲杀,也曾说过,自己可能某一天,也会是完颜娄室一般的结局。那些时间里,宁毅喜欢与人说话,许多的想法,并不避人,说起对战争的看法,对世道的看法,大伙儿未必都听得懂,但久而久之,却知道那是怎样的拳拳之心。 “……我……被抓的那场大战,是发生的最后几次战斗了,开打的前一天,我记得,天气很热,我们都躲在山里,天快黑的时候,坐在山边乘凉。我记得,太阳红得像血,宁先生去看伤员回来,跟我们说谁谁谁死了……”林光烈说到这里,已经站起来,“他跟我们坐了一会,后来说的话,我这辈子都记得……” “他说……我整天跟你们唠叨,有些人就当我的面说,烦死了,我都知道……他说,其实我是个怕死的人,不想死也不想痛,都不好受……他说,我今天不想说为什么我们非得去死,非得去痛,但是,能跟你们一起打仗,一起冲上去,我觉得很荣幸,因为你们是人,有高贵的、高尚的东西,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垃圾,你们为了最好的事情,做了最大的努力……所以,如果有一天真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算白来一遭了……” 这汉子站在那里,眼中已经有了眼泪。 “我被他们抓住,没多久,他们说宁先生死了,因为这样,我才没有被杀。那天晚上我弄断自己的手,杀了三个人,跟大伙一起冲出去。我不知道宁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不比任何人,甚至比起皇帝来,都不会低下的人……” “放肆!”听对方说出这句话,陆阿贵目光一冷,吼了出来,身边一队士兵同时拔刀,一时间,这山道间刀光凛冽。林光烈吸了一口气,用仅剩的右手拔出腰间的钢刀来。 “陆管事,我承您救命,也尊重您,我断了手,只想着,哪怕是死之前,我要把这条命还给您。我给您带回了小苍河的消息。小苍河堂堂正正,没有什么不能跟人说的!但消息我说完了,陆先生,我要把这条命送回华夏军,您要挡我,今天可以留下我的命。但有件事,我跟大家说清楚,三年战阵搏杀,只有一只手了,我还能杀人,你们当心。” 他身形微微低下来,横刀而立,目光眯了起来。这样的距离,他只有一人,如果冲出恐怕会被当场射杀,但即便如此,这一刻他给人的压迫感也没有丝毫的降低,这是从西北的地狱中归来的猛虎。 陆阿贵沉默了片刻:“若是……宁立恒真的死了,你回去,又有何益?” “宁先生跟我们说过那些话……”林光烈道,“他若真的死了,华夏军都会将他传下来。陆管事,靠你们,救不了这天下。” 秋叶黄透了,在风中往树下落,天空中,南飞的大雁拍成了行。山道上双方的对峙中,陆阿贵抬起了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里曾经也是那位书生的故乡。 如今鸿雁已归来,许许多多的人,已不会回来了。或人不在,或心不在…… ************* 西南大理,佛教兴盛,这是片安静祥和的国度。 廉义候段宝升的女儿段晓晴今年十三岁,虽未至及笄之年,但段晓晴自幼熟读诗书、习女红、通音律,小小年纪,便已成为了大理城内有名的才女,这两年来,上门提亲之人更是踏破了侯府的门槛,令得侯府极有面子。 有这样一个好女儿,段宝升素来十分自豪,但他当然也知道,之所以女儿能够这般引人注目,主要的原因不仅是女儿自幼长得漂亮,主要还是数年前给她找的那位女先生,这位名叫王静梅的女居士不仅学识渊博,精通女红、音律,最重要的是她颇通佛法,经天龙寺静信大师引荐,最终才入侯府教书。对于此事,段宝升一直心怀感激。 对于这位样貌、气质、学识都非常出众的女居士,段宝升心中常怀倾慕之意,曾经他也想过纳对方为侯府侧室,且着人开口提亲,然而对方予以婉拒,那便没办法了。大理佛教兴盛,段宝升虽然喜欢对方,但也不至于非要强娶。为了予对方以好感,他也一直都保持着分寸,几年以来,除了偶尔对方在教导女儿时过去碰个面,其余时候,段宝升与这王居士的见面,也不多。 这几年来,外界局势风起云涌,武朝从原本的****上国陡然被打落谷底,中原、西北厮杀不断,大理也逐渐紧张起来。这天,段宝升从会客的院落送走一名宾客,途中便遇上了带着女儿在花园走动的王静梅。 他眼中注意着伊人,脚步慢下来,口中还在说话。那王居士未曾望向这边,段宝升只是看着她的侧脸,某一刻,她扭头朝这边望来,段宝升才看到,对方的脸上,已是煞白一片。 出什么事了…… 段宝升并不明白。 这一天,曾经名叫李师师,如今化名王静梅的女子,于西南一隅听到了宁毅的死讯。 在这之前,那座她曾经住过的小小山谷中的军队,直面凶残的女真人,拖住它们,打了一场整整三年的大仗…… 她曾经以为,这战斗会无休无止地打下去,即便是那样,那痛苦也不会如此刻一般的排山倒海的涌上来。 好多好多的事情,忽然又涌起来了,那道身影,曾经儿时简单的片段,在江宁的那场重逢,她总是对他充满了误会,那个人在梁山杀了几万人,赈灾时的追逐利益、对人性的操控,女真人来了,他在城外抵抗,右相府倒下时,他不断奔走,他杀了皇帝,将她掳去西北的山里,让她整理那些文字。 某一刻她想起他,记得自己曾经喜欢他,然而杀了皇帝之后,她已经无法再喜欢他了,他们的争论,他并不会刻意相让。然后,她去了天南,他挡在天北…… 一个那样坚硬、执拗、不屈的人,她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这一天,段晓晴看见她那位知性美丽的女先生不知道为何失了态,她躲在她闺房侧面的小房间里,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王静梅向段宝升请辞了。 ************** 南归的鸿雁飞过了武朝的天空。 中原,刘豫的政权开始准备向汴梁迁都。 岳飞率领着他的军队,朝着北线的战场挺近,在击溃两支军队,收复一处州县之后,又遭到了京城的训斥。黑旗军已去,女真再无南下的障碍,不能再启边衅了。 太子君武回到江宁,听陆阿贵说完了林光烈的事情,微微地叹了口气,外间,作坊之中又运出了一片铁炮和火药,有关于各种火器的改良,正紧锣密鼓的进行。 南面,李师师剪去头发,离开大理,开始了北上的旅程。 林光烈走在西去的路上,一如他南下的旅程,经过了峥嵘险峻的漫道雄关。 西夏,在小苍河战败,华夏军覆亡后,李乾顺开始重整商路,预备到了开春之时,便开始大展拳脚。然后开春了…… 黑色的铁骑呼啸如风,在狂飙一般的强大攻势里,踏碎西夏黑水的广大平原,在不久之后,踏入贺兰山沿线。烽烟燃烧而来,这是谁也未曾知晓的开端。 ——蒙古,成吉思汗铁木真,踏上了巨大的舞台。 吐蕃南端,一个并不强大的名为达央的部落聚居区,此时已经逐渐发展起来,开始有了些许汉人聚居地的样子。一支曾经震惊天下的部队,正在这里聚集、等待。等待时机到来、等待某个人的归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逐鹿的时节到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集小结 从15年9月到16年6月,三个季度的时间,赘婿的第八集写完了。昨晚码完719的七千字,今天早上写完了给台湾繁体出版的序言,再回首过往这几个月的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还在适应……不过,还是先回到书上来。 无论是写书还是做事,我曾经强调过几次的概念,叫做“立意”,立意是最后的目的,决定一本书最后的高度。赘婿的第八集,涉及战争的事情,有些看惯战争文的读者就常说,战争文是如何如何写的,军队是如何如何排兵布阵的,说你不会写战争文云云的事情,这里做一个统一的答复。 网络文学常常被归类成类型文,因为类型文很多,类型文通常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公司里做事,出来写文,写他在公司里的经历,勾心斗角解决问题,读者看了,仿佛经历了他未曾经历的生活。这就是类型文的目的,那么,好的玄幻文让人经历玄幻世界,好的战争文让人经历一场战争,知道他曾经不知道的知识,懂得排兵布阵什么的。 但是,你懂得了排兵布阵,有什么用呢?譬如你是个板砖的,你知道了文员怎么干活的,或许还有点用,你知道弩车怎么摆,有什么用? 当然,消遣本身是一种用处,让人觉得,我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也是一种用处。但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要为这个用处服务。 路遥写《平凡的世界》,表现人们在克服苦难时展现的光辉,让我们忍不住学习那样的主角。鲁迅写阿q,表现在许多国人身上都有的缺点,以这样的形式,让我们将来避免和克服这种缺点。安托万的《小王子》,向人们诉说最初的那些坚持的可贵。乔纳森《格列佛游记》是为了抨击腐败和战争。 巴拉巴拉巴拉,你们会觉得回到了课堂上,实际上,这不过是文学的入门知识而已。 书到底是为什么而写呢?至少我不是为了让读者学会古代的排兵布阵。 人们看书各有侧重点,这很正常,这里说这些,只是为了表达,因为这样的原因,我选择了我的写作方式。即便我写作之前参考过一些排兵布阵,自己脑子里也过过一遍,写的时候,我仍旧不会刻意去交代它,因为没有意义。起点也有很多战争文,有我喜欢的,但从头到尾,我没有从哪本书的排兵布阵里感到过乐趣,如果是专为“我很懂打仗”这种感觉而来的读者,只好放下这本书了,因为我确实不写它。 对于战争描写,解释到这里。 第八集是承上启下的一集,整个剧情的走向是有些快的,接下来整本书可能还有三集左右的篇幅,希望每集最多九个月,不要超过太多。 我曾经说过,到目前为止,我的每本书都是练笔,究其原因,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完美的高点在哪里,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点,看到下一步该迈的地方,如何去抵达最终的目标。因为这个,练笔会一直持续。 在赘婿这本书的开端,我用了相对繁复的笔调,相对复杂甚至于接近臃肿的表达文字来尽量细致地写一些东西,是有其目的性的。在《异化》的后两集里,我了解和掌握到起承转合对情绪表达的作用,掌握到许多微小情绪和暗示的作用,赘婿开端的时候,我开始了对情绪表达的深挖。就好像一种情绪,譬如说爽点吧,最初我可以写到八分,当我触及十分这个深度的时候,要达到它,我可能需要两倍以上的描述,需要反复的利用不同的手法去表达它,只有经过反复的挖掘,才能将这些东西真正的吃透。 因此,赘婿的开头,有些人看完之后,说平淡,实际却不是的,每一章里埋藏的伏笔、暗示、勾动人心使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可能比很多人十几章里埋得还要多。 这种不在乎文字的使用量,执拗地要达到表述深度的训练,在赘婿结束第七集的时候,基本上也就完结了。 第八集里,面对新一轮的训练目标,进行了一些尝试,到这一集完成,才真正确定了目标。接下来,已经可以开始修剪文笔中的枝节,在先前的许多表述中,为了把握住一瞬即逝的灵感以及追求淋漓尽致的效果,我有着不遵循正规语法而纯凭第一印象捕捉词句的习惯,接下来也需要进行一定的凝练。至于情绪,第七集过后,看来已不必追求十二分的挖掘,有些地方,可以开始留下余韵。 这一轮的练笔,可能会持续到整本书的完结。 当然,这是我在自我写作上的调整,可能跟读者关系不大,也只是趁着小结的机会做出系统性的梳理,剧情走向不会因为练笔而失控,这个可以放心,很可能大家也不会感受到太多的差别。 许多人并不能明白我为什么写得慢,最近偶尔也看到类似于“这样的一章为什么要那么久”的问题,老读者大多不再问了,对新读者,可以说点新情况。 一本传统小说,写到最多,几十万字百万字顶天,一堆线索由起承转合到最后的归纳,也只是几十万字的量。网络小说写到几百万字,一开始看似可以取巧,但如果仍旧追求起承转合的圆融,线索收放的自然,到现在,已经是比传统小说高几倍到十几倍的工作量。 在这本小说的开头,放下一条线,写出来一个情节,我可以随手放,只要脑子里随便留点印象,将来有一天,顺手收起来就行了。然而到了几百万字以后,每放一条线,我都得清楚地看到它怎么收,如何跟其它的线索穿插起来,每写一个情节,故事的结尾都要在我的脑子里过一遍。 网络小说一开始看起来是占了便宜,但如果真的把一本小说“写好”的标准拿过来,到最后是谁也无法取巧的水磨工夫。网络小说要一个好结尾,比写一个好开头,艰难几十倍。 我将这个作为网络小说的最后进阶来看,如果真的能够另一个结尾到达升华,把每一条线都放好,那么距离一本哪怕是传统意义上的完成体小说,就只剩下了最后三遍的细节修编了——但这些改错别字的工作是无所谓的,所以到这里就基本能够交代了。 写一个情节,把结尾在脑子里过好几遍,构思必须走通,不能心存侥幸,这里没有任何捷径了。这本书还剩最后的三集,卡文可能仍旧是寻常的事情,但是,不写好它,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放进去五年的时间了。 哪怕更新不稳定,无聊的时候当然还是会求月票,当然,眼下的起点跟以前不同,作者可以发红包收月票,我就不过多参与这个事情了,月票只是个游戏,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多,会更有面子嘛,但如果是手上钱不多的读者,不妨去把月票投给他们,拿了起点币来订阅我的书,足感盛情。 第八集整理一下,也就是这些东西。 欢迎进入赘婿第九集:《辽阔的大地》 (秦失其鹿。——《史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〇章 少年初见江湖路 夜空上是流淌的银河。 夜色下,偏僻贫瘠的小山和村庄,村庄老旧,房舍院落虽不多,但处处可见人活动留下的痕迹,显然村人已在此生活许久。山坡上一间寺庙则显然是新砌起来的事物,红瓦黄墙,在这荒僻的山村间,是不容易见到的颜色。 子夜时分,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山林里出来了,一路朝那寺庙的方向过去。他的步伐虚弱无力,行走之中,还在山坡上的茅草里摔了一跤,随即又爬起来,悄然前行。 这是一名半身染血、衣衫褴褛的少年人,脚下的草鞋破旧,鲜血结痂后的头发也乱如蒿草,一双眼睛里没有太多的神采,看来与这乡野山间随处可见的村人也并无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间悬着一把破刀,刀虽破旧,却显然是用于劈砍杀人的武者之刀。 少年人悄然接近了寺庙,脚步和身形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在院墙外摸索了片刻,然后悄然翻了进去。 世道已乱,庙宇之中也并非全无警戒,只是与好应付的乡人打惯了交道,守夜的僧人早在屋檐下打起盹来,少年摸索着过去,犹豫了片刻,然后直扑而上! 破旧的刀子朝着僧人的脖子割下去,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和尚的嘴按住,将他压在台阶上。片刻之后,和尚不动了,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 少年便朝着院子里的第一间房子摸过去,他挑开了门闩,潜行而入。房间里两张床,睡着的和尚打着呼噜,少年人籍着微光看见那和尚的脖子,一手持刀柄一手按刀背,切将下去,再用整个身体压上,夜里传来些许挣扎,不久之后,少年往另外一张床边摸去…… 天空上星河流淌,星空下的寺庙之中,少年脚步踉跄的连杀了几个房间的和尚。到得后头几个房间时,才终于闹出了动静,打斗声在房间里响起来,一名胖和尚衣衫不整撞门而出,他手中****一根棒子,叫了几声,但小小院落里守夜和尚的鲜血早已溢出一大滩。 后方少年冲出,手中还是那把破刀,目光凶戾形如疯虎,扑将上来。胖和尚持棒迎上,他的武艺力道均比那少年为高,然而这样单对单的生死搏杀,却往往并不由此定输赢,双方才交手两招,少年被一棒打在头上,那胖和尚还不及高兴,踉跄几步,低头时却已发现胸腹间被劈了一刀。 胖和尚平日练武,也不是未有杀过人,然而群殴与放对终究不同,他原本自持武艺必能杀了对方,精神紧张间却连胸口中刀都未觉得疼痛,此时一看,顿时愣在了那里。少年已再度冲上来,照着他头脸劈了一道才又迅速跑开,绕到和尚身后又是一刀,胖和尚倒在地上,片刻间便没了呼吸。 那胖和尚的房间里这时候又有人出来,却是个披了衣裳睡眼朦胧的女人。这年月的人多有夜盲症,揉了眼睛,才籍着光芒将外间的情形看清楚,她一声尖叫,少年冲将过来,便将她劈倒了。 另一个房间里又传出响动。少年神色焦躁起来,冲过去踢开门,看了一眼,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有女人叫了一声:“狗子!”这名叫狗子的少年人却知道寺中若再有和尚他便必死无疑,他去开了寺庙里剩下的一扇门,待看见那房间里没人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方才那胖和尚,就是这庙里最后一个男人了。 先前的房间里有两个女人冲出来,看见了他,尖叫着便要跑。少年回过头来,他先前头脸间便多是血迹,方才又被打了一棒,此时血流满面,犹如恶鬼罗刹,两个女人尖叫,少年便追上去,在庙门处杀了身形稍高一人。另一人身形矮小,却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跑得很快,少年从后方将刀子掷出,打中那女子的腿,才将对方打得翻跌在草丛。 这少女在草丛里爬,看见那恶鬼般的少年跑近了,哭着喊:“狗子,你莫杀我、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当婆娘、我给你当婆娘……”那少年走过来,张开嘴低吼了几声,似在犹豫,但终于还是一刀劈在了少女的头上,将她劈死在草丛里了。 将这最后一人劈死后,少年瘫坐在草丛里,怔怔地坐了一阵后,又摇摇晃晃地起来,往那寺庙回去。这小小寺庙正殿里还燃着香烛,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在这修罗场中静静地坐着。少年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些米粮来,然后巴拉出柴火铁锅,煮了一锅米饭。煮饭的时间里,他又将寺庙各处搜罗了一番,找出金银、吃食、伤药来,在院落里擦洗了伤口,将伤药倒在伤口上,一个人为自己包扎。 药触到伤口上时,少年在院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声。 过得一阵,饭也好了,他将烧得有些焦的饭食拿到院子里吃,一面吃,一面抑制不住地哭出来,眼泪一粒粒地掉在米饭上,然后又被他用手抓着吃进腹中。夜晚漫长,村子里的人们还不知道山上的庙宇中发生了此等惨案,少年在寺庙中寻到了不多的金银,一袋小米,又寻到一把新的尖刀,与那旧刀一同挂了,才离开这里,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夜色渐开,少年翻山越岭,走出了十余里,太阳便渐渐的炽烈起来。他疲累与伤痛加身,在山间找了处阴凉地睡下,到得下午时分,便听得外间传来声音,少年爬起身来,到山林边缘看了一眼,不远处有看似搜寻的乡人往这边来,少年便连忙启程,往林野难行处逃。这一路再走了十余里,估摸着自己离开了搜寻的范围,眼前已经是崎岖而荒凉的陌生林野。 这位杀人的少年小名狗子,大名游鸿卓。他自小在那山村中长大,随着父亲练刀不缀,俗话说穷文富武,游家刀法虽然名声不障,但由于祖辈余荫,家中在当地还算得上富户。尽管游鸿卓七岁时,女真人便已南下肆虐中原,由于那山村偏僻,游家的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 曾经太平的中原换了天地,小小山村也难免受到影响,抓丁的军队过来,被游家用钱财应付过去,饥荒渐临,游家有些底蕴,总还能支撑,只是大光明教过来传教时,游鸿卓的父亲却是深信了庙中和尚们的话语,不能自拔。 此时中原大地的太平年景早已远去,只能从记忆中苦苦寻觅了。大光明教趁势而起,道这些灾难便是因为人间穷奢极欲、不知敬畏,佛祖以厄难大王下界,使女真崛起,再在人间降下三十三场大难,以涤清世间无知无信之人,这些年来,那饥荒遍地、蝗灾兴起、黑旗肆虐、战乱连连便是例证。游鸿卓的父亲信了这大光明教,便依着那教义捐出大量家财,****念经,以涤除家人罪孽。 到得这一年,村中大光明教已收了不少人,游家虽还能支撑,但家中财物也七七八八的进了那庙宇中了。庙中和尚犹不满足,觊觎游家余财,这一日以祈雨为名,降下“神迹”,竟选中游鸿卓的母亲,要将其作为祭品沉入河中,献给龙王。游鸿卓父亲苦苦哀求,道愿以家财平息龙王愤怒,事情还未谈妥,觊觎游母美色的和尚却将游鸿卓的母亲骗入庙中****了。 这时山中偏僻,普通乡农女子每日里劳作不息,原本难有太多美色。游家素有底蕴,游母原本还算是半个书香女子,自嫁入游家后,游鸿卓的父亲也待其甚好,偶有些胭脂水粉买回来,比起一般村姑美丽得太多,庙中和尚原本也就是脑子稍微灵活的村人、流氓组成,觊觎已久。****之后,游母被逼疯了赤身跑出来,和尚们追杀过来将游母顺手杀了,便说她突发疯症,恐已触怒龙王,实乃大罪,反而斥责游家。 见妻子死去,游鸿卓的父亲这才醒悟,与儿子****尖刀便往庙中杀去,然而这些年来游氏父子不过是在家中练刀的傻把式,在邻人的告密下,一群和尚设下埋伏,将游氏二人当场打倒,游父曾被传说颇有武艺,便被和尚关照得最多,当场就打死了,游鸿卓被打得头破血流,晕厥过去,却是侥幸未死,夜里便又爬回来。 这游家刀法游父也只是练好了架子,未有实战的经验,到得游鸿卓手上,十余岁的年纪,每日里练着套路,原也不会如何去用。只是这世上多有性情奇特之人,他因母亲之死心中激愤,与父亲杀去庙中,远本想的也只是单对单的搏杀,对方出什么招数,自己顺势格挡、还招,然而被和尚伏击当场,他一招未出便险些被打死,心中反倒因此而豁然贯通——原来武艺竟是这样用的。 这一下的开窍,他回到庙宇之中,便连杀了十余人,连那三名女子,原本也是村中的邻人,最小的那少女与他一道长大,本是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妻,这一年游家家底已去,对那边未能有接济,少女便被送入庙宇给了和尚****。当时游鸿卓心中稍有犹豫,却未想清楚,手中的刀已顺势劈了下去。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尽管有着太过血腥的开头,少年的这一走,便在之后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来。 这一年,是武建朔八年,大齐朝建立的第六个年头,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时光。这漫长的十年碾碎了中原延续两百余载的繁华与升平,就连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富庶,也早变得犹如幻象一般。类似游鸿卓这种少年人已不复当初中原的印象,他这一路间山中出来,见到的便多是干涸的土地、恹恹的稻麦与逃难的行人,虽是初夏时分,蝗灾却已然开始肆虐。 天地悠悠,游鸿卓四顾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便只是下意识的往南而行。他虽然未有太多远行经验,但毕竟是少年人,听听看看之间也就弄懂不少事情。此时的黄河以北,虽才进入夏天不久,但许多地方已然有了干旱的痕迹,早先两年的饥荒、蝗灾肆虐之后,不少人自知难以支撑,也已经开始弃家离乡,往南面去求一条生路。 中原混乱的几年以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在持续。此时,中原数处地方便都有流民形成了规模,肆虐不息……游鸿卓对这些事情尚未有太大的概念,他身处的还算是中原腹地相对太平的地方,至少金银还能买到东西,不久之后,他囊中渐空,胸中犹充满仇恨之意,便开始以各处光明教的小庙、据点、信众为目标,练刀、夺物为生。 此后的一个月里,游鸿卓流窜各处,又连杀了七八人,捣了一处光明教的小据点。他少年无知,自以为无事,但不久之后,便被人找上,也是他命不该绝,此时找上他的,是绿林间一伙同样以黑吃黑为业的“义士”,相逢之后稍稍交手,见他刀法凌厉凶狠,便邀他入伙。 十余岁的游鸿卓初尝江湖滋味,对方一行六人与他结拜,自此便有了第一帮犹如家人般的兄弟。经那几人一说,游鸿卓背后才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自以为毫无来历,随意杀人后远飚,光明教便找不到他,实际上对方已然盯住了他的行踪,若非这六位兄弟早到一步,他不久之后便要陷入杀局围困。 这六位兄姐有男有女,对游鸿卓这位初入江湖又有不错功夫的小兄弟颇为亲切。 其中大哥名叫栾飞,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有刀疤不苟言笑,却颇为稳重。二哥卢广直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横练功夫最是令人钦佩。三姐秦湘面有胎记,长得不美但性情极为温柔,对他也很是照顾。老四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五哥乐正一手妙手空空的绝技,性情最是开朗。老六钱横比他大两岁,却也是同样的少年人,没了父母,市井出身,是极重义气的兄长。 此后月余时间,一行七人辗转数百里,精心踩点后挑了两处光明教的据点。每日里无事时,七人聚在一起说些江湖、天下之事,老五乐正对这些最是了解也最爱说起,对方的滔滔不绝之中,游鸿卓才渐渐了解到众多的天下局势、绿林传说。 有时候,乐正会说起大光明教的由来,当初搅动天南的那次起义。那绿林英雄辈出的上一代传说,圣公方腊,魔教圣女司空南、方百花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后遗下了几个幸存的,收拾起破烂,才有今日的大光明教。 有时候,他会说起曾经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铁臂膀”周侗纵横不败的传说,到女真南下时,他率领群豪北上搏杀,一杆钢枪“苍龙伏”,几乎诛灭粘罕于枪下。当说到最终老英雄身死于军阵中时,游鸿卓也会免不了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有时候,众人会说起金人肆虐时,众多义军的传说,说起黄天荡那令人唏嘘的一战。也有的时候,他们说起那最为复杂神秘的大宗师“心魔”宁毅,他弑君而反的暴烈,几年前黑旗于西北纵横,力压女真的豪情,他留下的烂摊子将大齐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快人心。最近两年来,虽然偶尔便有心魔未死的传闻出现,但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心魔已死。 说到那场大战之后,女真人几乎将西北屠杀成一片白地的残暴行径,游鸿卓也会忍不住跟着几人一起破口大骂金狗不仁,恨不能持刀手刃金人。 而到得此时,许多的英雄已去,如今盘踞黄河以北的最大势力,恐怕要数割据一方的虎王田虎,镇守河北、山东一带的平东将军李细枝,义师王巨云的百万之众,以及在民间趁机蔓延、信众无数由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坐镇的大光明教。至于流民结群南下的由王狮童率领的数十万“饿鬼”,八臂龙王等义军势力,则都因为根基不算牢固,难与这些人相比拟。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将游鸿卓的眼界开拓到了他往日想都未曾想过的地方。他心中幻想着与这些人一道驰骋江湖,将来有一天打出难以想象的大大的名声,然而江湖的复杂在不久之后,也迅速地逼到眼前来。 结拜月余后的一天,他们一行七人在山中休息,游鸿卓练功之时,便听得四哥况文柏与大哥在不远处吵了起来,不多时,秦湘加入其中劝说,卢广直也过去了,几人说话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烈,游鸿卓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从树林远处包抄过来了。 他只听得大哥栾飞怒吼了一句:“你吃里扒外——”随后便是一片混乱的厮杀,大光明教的分舵高手杀将过来,游鸿卓只来得及看到大哥栾飞与四哥况文柏杀在一起,之后眼前便只有血腥了。 大光明教的舵主,外号“河朔天刀”的谭正亲自带队而来,根本不是几个在江湖上随意结拜的绿林人可以抵御的,游鸿卓眼看着三姐秦湘被对方一刀斩去手臂,又一刀斩下了头颅,他奋力厮杀,到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浴血逃出的,待到暂时脱离了追杀,他便又是茕茕孑然的孤身一人了。 许多年后想起来,那事情或许是因为大哥与四哥的分赃不均而引起,又或者是因为大光明教的高手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几位兄姐身上,才令他侥幸的逃出了包围。但江湖的复杂,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难以想象和估测,他为自己包扎了伤口,惘然奔逃。 此时他身上的金银和米粮终于没有了,吃掉了最后的些许干粮,周围皆是贫瘠难言的地方,田中稻麦为数,早已被飞蝗啃光,山中的果子也难以寻觅。他偶尔以蝗虫为食,由于五哥乐正与他说的不少英雄故事,他虽然带了有刀,附近也偶有人烟,但他终于没有持刀去抢。 大光明教信众处处,他暗中躲藏,不敢过分暴露,这一日,已连续饿了四五天,他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饿得瘫倒下去,心中自知必死,然而弥留之中,却有人自房间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了一碗米汤。 他因此侥幸未死,醒转之后,想要道谢,那户人家却只是在家中紧锁门窗,不肯出来,也并不说话。游鸿卓摇摇晃晃地远走,在不远处的山中,终于又侥幸挖得几块根茎、野菜充饥。 如此又逃了两日,这日傍晚,他在山中一处破庙间偶遇几名旅人——此时流民四走,偶尔遇上这样的人倒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那山中庙宇犹有瓦片遮顶,聚集的大概是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约有七人,乃是大人带了家人、孩子南下逃难的队伍,有包袱也还有些米粮,便在庙宇中升起柴禾煮饭。另一边则是远行的一男一女,料是夫妻,妻子的脸上戴了面纱,占了一个角落吃些干粮,他们竟还带了一只青骡子。 游鸿卓看着那七人组成的一家子,想起自己原本也是兄弟姐妹七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在角落里红了眼眶,那一家人间他背负双刀,却是颇为警惕,身材敦厚的男主人握了一根棒子,时刻戒备着这边。游鸿卓看见他们喝粥吃饭,却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那苦涩的野菜根茎聊以充饥。 这天夜里有雨下起来,偶遇的三方在破庙里一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一行七人起了床,收拾着要上路,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则以昨晚收在庙宇中的柴枝生起火来,拿出一只铁锅煮了一小锅粥饭。米香传来,游鸿卓腹中空空,躲在角落里假装睡觉,却忍不住从怀中掏出存着的最后些许块根吃进腹中。 还在偷偷地吃东西,那男人拿着一碗粥过来,放在他身边,道:“萍水相逢,便是缘分,吃一碗吧。” 他端着其余两碗粥,到那边去与妻子分食。 游鸿卓下意识地坐起来,第一念头原本是要干脆地拒绝,然而腹中饥饿难耐,拒绝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来。他端着那粥晚,板着脸尽量缓慢地喝了,将粥碗放回给那对夫妻时,也只是板着脸微微躬身点头。若他江湖再老一些此时或许会说些谢谢的话,但此时竟连话语也没法说出来。 不久前他快要饿死时在那屋檐下得了一碗米汤,此时又有一碗粥,似乎在告诉他,这世道还未坏得令人绝望。 但片刻之后,绝望便来了。有八名男子自远处而来,两人骑马,六人走路,到得破庙这边,与游鸿卓打了个照面,其中马上的一人便将他认了出来——这八人皆是大光明教教众,且是先前跟随在那河朔天刀谭正身边的高手。此时为首的男子四十余岁,同样背负长刀,微微挥手,将破庙围住了。 “大光明教缉拿凶徒,此人杀我教众,乃穷凶极恶之辈,尔等何人,为何与他一道?若无牵连,给我速速去了!” 先前一家七口吃了些东西,此时收拾完毕,眼见着各持刀兵的八人守在了前方,连忙便走。一旁的那对夫妻也收拾起了铁锅、要将锅子放进布袋,背在青骡背上。此时先走的一家人到得庙中,八人中的一名喽啰便将他们拦住,喝问几句:“可有官文?”“与那匪人是什么关系?”“可有帮他带走东西?”七人连忙分辨,但免不了便被搜查一番。 游鸿卓身上伤势未愈,自知无幸,他方才喝完热粥,此时胸腹发烫,却已不愿再连累谁。拔刀而立,道:“什么大光明教,土匪一般。你们要杀的是我,与这等贫弱何干,有种便与小爷放对!” 为首那大光明教的刀客目光冷冽:“你这无知的小娃娃,谭某兄弟成名之时,你还在吃奶。连刀都拿不稳,死到临头,还敢逞英雄……”他顿了顿,却是举步向前,“也好,你有胆出刀,谭某便先斩你左手!” 这谭姓刀客说话之际,游鸿卓已手持双刀猛地冲上。他自生死之间领悟打斗便要无所不用极其后,便将所学刀法招式已自然而然的简化,此时双刀一走,刀势凶狠凌厉,直扑过去,对方的话语却已顺势说出“斩你左手”几个字,空中刀光一闪,游鸿卓左手猛地闪避在,只见血光飞起,他左臂已被狠狠劈了一刀,随身带着的那把破旧长刀也飞了出去。 那谭姓刀客顺势道:“再踢你脸。”游鸿卓面上顿时犹如响雷炸开,整个人已被踢飞出去,他脑袋嗡嗡地响,口中被踢得满是鲜血,背后撞上墙壁才停下来。这刀客乃是“河朔天刀”谭正的亲弟弟,虽不如“河朔天刀”那边声名远播,但与游鸿卓比起来,却也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一步步朝游鸿卓过去,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来:“这刀法还可以。”谭姓刀客则说道:“你刀法实在太差,就去死吧!” 两个声音汇在一起,显出些许的不协调来。游鸿卓用力一跃,口中吐血往地上滚去,谭姓刀客一刀挥在了破庙的土墙的,拉出重重的刀痕来。这个时候,先前那一家七口正在门边被大光明教的教众检查,当中的妇人身上被搜了几下,也是敢怒不敢言。另一对夫妻也牵着青骡子走了过去,他们的目光朝打斗的方向望来,方才开口的,似乎便是蒙了面纱的妻子,谭姓刀客回头看了一眼,一名教众已经过来,听到“这刀法还可以”的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便要朝女子伸手。 那一刻,游鸿卓只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脑袋嗡嗡响,前方的情景,并未见得太详细,事实上,若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微妙情景。 教众伸手时,那女子便也伸出了手,她抓住了对方腰间的刀柄。 这件事情,随意而又诡异,因为那一瞬间,那大光明教的教众也已经在伸手拔刀,他握向刀柄的动作慢了一瞬间,女子的手随意地将那刀拔了出来,刀光一折,往上,掠过了这人的脸颊,然后是往左边人脸的一劈,刀光劈下的同时,女子跨了一步,伸手扯过了另一名教众手中的剑,刷的转了一圈,又顺手扎进了一个人的脖子,她身形趋进,手中奇异的又夺了两柄刀,一前一后的一插,又刷的一下,前转后后转前,一柄刀刺进人的喉咙,一柄刀放进人的胸口里。 游鸿卓只将这场面看到了些许,他以往挥刀、斩人,总有破风呼啸之声,越是猛烈迅速的出刀,越是有刀光肆虐,然而女子这片刻间的简单动作,刀光和呼啸全都没有,她以长刀前切后斩,甚至刺进人的胸膛,都像是没有任何的声响,那长刀就如同无声的归鞘一般,等到停止下来,已经深深地嵌进胸口里了。 一柄长刀飞向谭姓刀客,那刀客几乎是下意识的躲避,又下意识的开口:“我乃河朔刀王谭严家兄河朔天刀谭正何方神圣敢与大光明教为敌——”他这番话说得既急且切,游鸿卓的眼中只看见女子的身形如影子般跟上,双方几下腾挪,已到了数丈之外,谭严手中刀风飞舞,然而空中没有铁器击打之声。那话语说完,谭严在几丈外定下来,女子将一把小刀从对方的喉间拔出来。 人的喉咙里自然不可能凭空拔出一把刀,然而这片刻间,女子竟像是没有挥刀的过程,只是凭空地拔了一刀,游鸿卓听她喃喃说道:“林恶禅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另一边,七口之家怔怔地定在那里。这对夫妻中的丈夫还牵着青骡子站在那里,周围的七名大光明教成员都已死了,或喉间、或面门、或胸口中刀,就此倒下,鲜血喷了周围一地,山里的风吹过来,形成一幅血腥而诡异的画面。 那蒙着面纱的女子走了过来,朝游鸿卓道:“你刀法还有点意思,跟谁学的?” 人在江湖,会遇上很多很多的人,但即便在许多年后,当游鸿卓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刀道宗师时,他也会始终记得这一天的这一幕。这便是他与这对夫妻的初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一章 世间传承 黑风双煞 武朝建朔八年六月,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正往长江以南传来。 事情起始于建朔七年的上半年,武、齐双方在襄阳以北的中原、江南交界区域爆发了数场大战。此时黑旗军在西北消失已过去了一年,刘豫虽迁都汴梁,然而所谓“大齐”,不过是女真门下一条走狗,国内民不聊生、军队毫无战意的情况下,以武朝襄阳镇抚使李横为首的一众将领抓住机会,兴兵北伐,连收十数州镇,一度将战线回推至旧都汴梁。李横传檄诸军,齐攻汴梁,一时间风头无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豫数度求援北方,终于令得金国出兵。这年秋天,完颜宗翰令四太子兀术率军南来,在刘豫麾下将领李成的配合下,横扫汴梁附近李横大军。在击溃各方军队后,又一路南推,相继攻克占襄阳、邓州、随州、郢州等原本仍属武朝的江汉战略要地,方始离开。 这种灰头土脸的战争对于武朝而言,倒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数年的休养在面对女真军队时仍旧不堪一击,武朝、伪齐双方的战斗,纵然兴兵数十万,在女真军队面前依然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现状终究令人沮丧。 相对于金国凶悍、曾经在西北硬抗金国的黑旗的顽强,泱泱武朝的反抗,在这些力量之前看起来竟如小孩子一般的无力。但力量如儿戏,要承受的代价,却绝不会因此打半点折扣,在战阵中死去的士兵不会有半点的好受,沦陷之处黎民百姓的遭遇不会有半点减轻,女真层层南下的压力也不会有半点减弱。长江以北,人们带着伤痛流散而来,因战争带来的惨剧、死亡,以及附带的饥荒、压迫,甚至于在逃亡途中厮杀争抢、甚或易子而食的黑暗和艰辛,已经持续了数年的时间,这秩序失去后的恶果,似乎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到得建朔八年春,岳飞岳鹏举率三万背嵬军再度出兵北讨,闪击由大齐重兵防守的郢州,后吓退李成大军,兵不血刃取襄阳,此后于邓州以奇兵突袭,击溃反扑而来的齐、金联军十余万人,成功收复襄阳六郡,将捷报发回京城。 六月的临安,炎热难耐。太子府的书房里,一轮议事刚刚结束不久,幕僚们从房间里相继出去。闻人不二被留了下来,看着太子君武在房间里走动,推开前后的窗户。 然而没有风。 其他的幕僚已陆续走远,下人收走了盛放冰镇糖水的碗碟,这位我们初见时才十一岁、此时却已蓄起胡须的、养起了威严的青年人才露出了烦闷的神色,望着窗外的阳光,显得疲累。 “最近几日,我总是想起,景翰十一年的那场粮荒……其时我在江宁,见到皇姐与江宁一众商人运粮赈灾,慷慨激昂,后来知道实情,才觉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来。闻人先生是亲历者,觉得如何?” “……世事维艰,确有相似之处。” “世事维艰……” 君武的手指敲打窗台,重复了这句话。 景翰十一年,武朝多处遭遇粮荒,右相府秦嗣源负责赈灾,其时宁毅以各方外来力量冲击垄断粮价的本地商户、士绅,结仇无数后,令得当时粮荒得以艰难度过。此时想起,君武的感慨其来有自。 此时岳飞收复襄阳,大败金、齐联军的消息已经传至临安,世面上的言论固然慷慨,朝堂上却多有不同看法,这些天吵吵嚷嚷的不能停歇。 自武朝丢失中原南迁后,朝堂中主和的言论就占了大部分。金武两国的战争发展至此,许多的现状已经摆在明面上,不容置疑,对于如日中天的女真人,武朝是无力与之为敌的。数年以来的战争早已证明此事。有人觉得痛定思痛数年之后,总要收复失地,北伐中原,然而建朔七年,襄阳镇抚使李横等人打到汴梁的事实,却只是证明了这样的时机仍旧未到。 纵然可以与伪齐的军队论高下,纵然可以一路摧枯拉朽打到汴梁城下,金军主力一来,还不是将几十万大军打了回去,甚至于反丢了襄阳等地。那么到得此时,岳飞军队对伪齐的胜利,又如何证明它不会是引起金国更大报复的前奏,当初打到汴梁,反丢了襄阳等江汉要地,如今收复襄阳,接下来是不是要被再次打过长江? 这样的质疑和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也使得岳飞军队的这次胜利到了朝堂上索然无味,甚至有可能受到一定的训斥。而君武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的,对于这场大战,主战派也有数点理由。 其一,不论如今打不打得过,想要将来有打败女真的可能,练兵是必须要的。 其二,金人已经拿了襄阳六郡,此乃金国、伪齐南侵跳板,若是让他们巩固起防线,下一次南来,武朝只会丢失更多的地盘。此时取回襄阳,纵然金人以主力南下,总也能延阻其攻略的步伐。 第三,金人南攻,后勤线漫长,总比武朝费力。若是等到他修养完毕主动进攻,武朝必然难挡,因此最好是打乱对方步调,主动出击,在来回的拉锯中消耗金人国力,这才是最好的自保之策。 持着这些理由,主战主和的双方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作为一方的主将,若只是这些事情,君武或许还不会发出如此的感慨,然而在此之外,更多麻烦的事情,其实都在往这年轻太子的肩上堆来。 武朝南迁如今已有数年时光,最初的繁华和抱团过后,许多麻烦事都在露出它的端倪。其一便是文武双方的对立,武朝在太平年景原本就重文轻武,金人南侵后,国破家亡,虽然一时间体制难改,但许多方面总算有了权宜之策,武将的地位有所提升。 及至君武为太子,年轻人有其火爆的性格,了解到朝堂内部的盘根错节后,他以粗暴和大包大揽的手法将韩世忠、岳飞等颇有前途的武将保护在自身的羽翼之下,令他们在长江以北经营势力,巩固力量,伺机北伐,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无人敢说话,到得如今,双方的冲突终于开始显出端倪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朝堂中对于北面几支军队武将的参劾不断,大多说的是他们招募私兵,不听文官调遣,长此以往,必出大祸。 这一次对于岳飞军功的压制,便是近一年来双方争吵的延续。 而另一方面,当北方人大规模的南来,初时的经济红利过后,南人北人双方的矛盾和冲突也已经开始酝酿和爆发。 此时中原已完全沦陷,北方的难民逃来南方,身无长物,一方面,他们廉价的做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他们也夺去了大量南方人的工作机会。而当江南的局势稳固之后,属于两个地域的歧视便形成了。 北面而来的难民曾经也是富庶的武朝臣民,到了这边,陡然低人一等。而南方人在初时的爱国情绪褪去后,便也逐渐开始觉得这帮北面的穷亲戚面目可憎,身无长物者多数还是遵纪守法的,但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者也不少,或者也有行乞者、行骗者,没饭吃了,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有可能——这些人整天抱怨,还扰乱了治安,同时他们整天说的北伐北伐,也有可能再度打破金武之间的僵局,令得女真人再次南征——如上种种结合在一起,便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引起了摩擦和冲突。 平民层面上,南北互相歧视已经隐约形成风潮,而在官场,当初远离政治核心的南方官员与北方官员间也形成了一定的对立。前年开始,几次大的难民聚义在长江以南爆发,几个州县里,串联起来的北方难民手持刀棒,将当地的地头蛇、恶霸、乃至于官员围堵打杀,地方绿林帮派间的冲突、争夺地盘的行为愈演愈烈,南方人本是地头蛇,势力庞大乡族众多,而北方逃来的难民已然身无长物,经历了战乱、悍不畏死。数次大规模的事件是无数小规模的摩擦中,朝堂也不得不愈发将这些问题正视起来。 及至去年,朝堂中已经开始有人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不再接收北方难民的意见。这说法一提出便收到了大规模的驳斥,君武也是年轻气盛,如今国破家亡、中原本就沦陷,难民已无生机,他们往南来,自己这边还要推走?那这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义愤填膺,当堂驳斥,此后,如何接收北方逃民的问题,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到得今年,这件事情的后果就是,原本与长公主府关系密切的士绅、富商开始往这边施压,太子府提出的各种命令固然无人敢不遵守,但命令实施中,摩擦问题不断,国库乃是太子府、长公主府所收上的银钱利润直降三成。 南方的士绅豪族也是要维护自身利益的,你收了钱,若是为我说话,乃至于替我剥削一下那些北面来的难民,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帮忙,谁还愿意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呢,大家不跟你作对,也不跟你玩,或者跟你玩的时候心不在焉,总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在君武这边,北方过来的难民已然失去一切,他若是再往南方势力倾斜一些,那这些人,可能就真的当不了人了。 原本自周雍称帝后,君武乃是唯一的皇太子,地位稳固。他若是只去花钱经营一些格物作坊,那无论他怎么玩,手上的钱恐怕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自经历战乱,在长江边上看见大量平民被杀入江中的惨剧后,年轻人的心中也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他固然可以学父亲做个闲散太子,只守着江宁的一片格物作坊玩,但父皇周雍本身就是个拎不清的皇帝,朝堂上问题处处,只说岳飞、韩世忠这些将领,自己若不能站出来,顶风雨、背黑锅,他们多半也要变成当初那些不能打的武朝将领一个样。 而一站出来,便退不下去了。 琐琐碎碎的事情、绵绵密密的压力,从各方面压过来。最近这两年的时光里,君武居住临安,对于江宁的作坊都没能抽空多去几次,以至于那热气球虽然已经能够上天,于载人载物上始终还没有大的突破,很难形成如西北大战一般的战略优势。而即便如此,众多的问题他也无从顺利地解决,朝堂之上,主和派的懦弱他看不惯,然而打仗就真的能成吗?要改革,如何如做,他也找不到最好的平衡点。北面逃来的难民固然要接收,然而接收下来产生的矛盾,自己有能力解决吗?也仍然没有。 这两年的时间里,姐姐周佩操纵着长公主府的力量,已经变得愈发可怕,她在政、经两方拉起巨大的关系网,积蓄起隐形的影响力,暗地里也是各种阴谋、勾心斗角不断。太子府撑在明面上,长公主府便在暗地里做事。许多事情,君武虽然未曾打过招呼,但他心中却明白长公主府一直在为自己这边输血,甚至于几次朝堂上起风波,与君武作对的官员遭到参劾、抹黑乃至污蔑,也都是周佩与幕僚成舟海等人在暗地里玩的极端手段。 在明面上的长公主周佩已经变得交游广阔、温柔端方,然而在不多的几次私下碰面的,自己的姐姐都是严肃和冷冽的。她的眼里是无私的支持和紧迫感,这样的紧迫感,他们彼此都有,互相的心底都隐隐明白,然而并没有亲**流过。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两年以前,宁毅死了。 西北轰轰烈烈的三年大战,南方的他们掩住和眼睛,装作未曾看到,然而当它终于结束,令人震撼的东西还是将他们心底搅得天翻地覆。面对这天地变色、沧海横流的危局,即便是那样强大的人,在前方抵挡三年之后,终究还是死了。在这之前,姐弟俩似乎都未曾想过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然而当它终于出现,姐弟两人似乎还是在忽然间明白过来,这天地间,靠不了别人了。 几年之后,金国再打过来,该怎么办? 他们已然无法退后,只得站出来,然而一站出来,世间才又变得更为复杂和令人绝望。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死结,复杂得根本无法解开。谁都想为这个武朝好,为何到最后,却成了积弱之因。谁都慷慨激昂,为何到最后却变得不堪一击。接受失去家园的武朝臣民是必须做的事情,为何事到临头,人人又都只能顾上眼前的利益。明明都知道必须要有能打的军队,那又如何去保证这些军队不成为军阀?战胜女真人是必须的,然而那些主和派难道就真是奸臣,就没有道理? 成年的雄鹰离开了,雏鹰便只能自己学会飞翔。曾经的秦嗣源或许是从更高大的背影中接下名为责任的担子,秦嗣源离开后,后辈们以新的方式接下天下的重担。十四年的光阴过去了,曾经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孩子的年轻人,也只能用仍旧稚嫩的肩膀,试图扛起那压下来的重量。 他们的肩膀自然会碎,人们也只能期待,当那肩膀碎后,会变得更为坚固和结实。 “我这几年,终于明白过来,我不是个聪明人……”站在书房的窗户边,君武的手指轻轻敲打,阳光在外头洒下来,天下的局势也如同这夏日无风的午后一般炎热,令人感到疲惫,“闻人先生,你说要是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呢?” 太子以这样的叹息,祭奠着某个曾经让他敬仰的背影,他倒不至于因此而停下来。房间里闻人不二拱了拱手,便也只是开口安慰了几句,不多时,风从院子里经过,带来些许的凉意,将这些散碎的话语吹散在风里。 年轻的人们无可逃避地踏上了舞台,在这世上的某些地方,或许也有老人们的重新出山。黄河以北的某个清晨,从大光明教追兵手下逃生的游鸿卓正在山岭间向人演练着他的游家刀法,钢刀在晨光间呼啸生风,而在不远处的坡地上,他的救命恩人之一正在慢吞吞地打着一套古怪的拳法,那拳法缓慢、优美,却让人有些看不明白:游鸿卓无法想通这样的拳法该如何打人。 心中正自疑惑,站在不远处的女恩人皱着眉头,已经骂了出来:“这算什么刀法!?”这声咤喝话音未落,游鸿卓只感到身边杀气凛冽,他脑后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女恩人挥手劈出一刀。 那刀风似快实慢,游鸿卓下意识地挥刀抵挡,然而随后便砰的一声飞了出去,肩膀胸口生疼。他从地下爬起来,才意识到那位女恩人手中挥出的是一根木棒。虽然戴着面纱,但这女恩人杏目圆睁,显然颇为动怒。游鸿卓虽然傲气,但在这两人面前,不知为何便不敢造次,站起来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歉。 “我、我看见恩公打拳,心中疑惑,对、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这样练刀,死了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那女恩人说完,顿了顿,“另外,我骂的不是你的分心,我问你,你这刀法,家传下来时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我……” “哼!随意乱改,你倒算什么高手了!给我照原样练十遍!” 待到游鸿卓点头规规矩矩地练起来,那女恩人才抱着一堆柴枝往不远处走去。 游鸿卓练着刀,心中却有些震撼。他自小苦练游家刀法的套路,自那生死之间的感悟后,理解到刀法实战不以死板招式论输赢,而是要灵活对待的道理,此后几个月练刀之时,心中便存了疑惑,每每觉得这一招可以稍作修改,那一招可以更为快速,他先前与六位兄姐结拜后,向六人请教武艺,六人还因此惊叹于他的悟性,说他将来必有成就。谁知这次练刀,他也未曾说些什么,对方只是一看,便知道他修改过刀法,却要他照原样练起,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不过,自昨天早上女恩人轻描淡写地杀死了大光明教的谭严等八人,一日的同行过后,游鸿卓便明白,眼前的两人,许是江湖中那种真正不世出的高手前辈。那位男恩公性情随和,然而学识渊博、内蕴如海,女恩公是他的妻子,平时话虽不多,但救下自己,却是女恩公的主意,乃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刀法“有意思”,昨晚和今早才让自己演练指点一番。 对于两位恩公的身份,游鸿卓昨晚稍稍知道了一些。他询问起来时,那位男恩公是这样说的:“某姓赵,二十年前与拙荆纵横江湖,也算是闯出了一些名气,江湖人送匪号,黑风双煞,你的师父可有跟你说起这个名号吗?” 游鸿卓自幼只是跟父亲习武,于绿林传说江湖故事听得不多,一时间便颇为惭愧,对方倒也不怪他,只是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罢了,你我既能相识,也算有缘,往后在江湖上若是遇上什么难解之局,可以报我夫妻名号,或许有些用处。” 游鸿卓只是点头,心中却想,自己虽然武艺低微,然而受两位恩公救命已是大恩,却不能随意堕了两位恩公名头。此后即便在绿林间遭遇生死杀局,也不曾说出两人名号来,终于能披荆斩棘,成为一代大侠。 当然,这些事情此时还只是心中的一个想法。他在山坡上将刀法规规矩矩地练了十遍,那位赵恩公已练完了拳法,招呼他过去喝粥,游鸿卓听得他随口说道:“太极,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我打的叫太极拳,你现在看不懂,也是寻常之事,不必强求……”片刻后吃饭时,才跟他说起女恩公让他规矩练刀的理由。 “刀法实战时,讲究灵动应变,这是不错的。但千锤百炼的刀法架子,有它的道理,这一招为什么这样打,其中考虑的是对手的出招、对手的应变,往往要穷其机变,才能吃透一招……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才十几岁,从刀法中悟出了道理,将来在你做人处事时,是会有影响的。刀法无拘无束久了,一开始或许还没有感觉,久而久之,难免觉得人生也该无拘无束。其实年轻人,先要学规矩,知道规矩为什么而来,将来再来破规矩,若是一开始就觉得世间没有规矩,人就会变坏……” 山岭间,重出江湖的武林前辈絮絮叨叨地说话,游鸿卓自幼由笨拙的父亲教授习武,却从未有那一刻觉得世间道理被人说得如此的清晰过,一脸敬仰地恭敬地听着。不远处,黑风双煞中的赵夫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喝粥,目光之中,偶尔有笑意……(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二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 一 自被大光明教追杀,数日以来游鸿卓都是在饥饿与伤势中度过,自昨日遇上这两位前辈后,方才吃上一口饱饭。这日早晨一面喝粥一面听那赵前辈说些武学道理,只觉得心中踏实平静,无以复加。 他知道这两位前辈武艺高强,若是跟随他们一道而行,便是遇上那“河朔天刀”谭正或许也不必害怕。但这样的念头一时间也只是在心底转转,两位前辈自然武艺高强,但救下自己已是大恩,岂能再因自己的事情连累这二位恩公。 待到吃过了早餐,游鸿卓便拱手告辞。那位赵先生笑着看了他一眼:“小兄弟是准备去哪里呢?” 游鸿卓想了想:“我……我还未曾想清楚,想来我武艺低微,大光明教也不至于花太大力气寻找,我那几位兄姐若还有活着的,总须去找找他们……还有,那日遇上伏杀,大哥曾说四哥吃里扒外,若真是如此,我总得找到四哥,报此血仇。” 他此时也已将事情想得清楚,相对于大光明教,自己与那六位兄姐,恐怕还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昨日遇上“河朔天刀”谭正的亲生兄弟,或者也只是意外。此时外头时局不堪,绿林更是混乱,自己只需低调些,总能躲过这段风头,再将那几位结义兄姐的血仇查清。 “若是如此,倒可以与我们同行几日。”游鸿卓说完,对方笑了笑,“你伤势未愈,又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同行一阵,也算有个伴。江湖儿女,此事不必矫情了,我夫妻二人往南而行,正要过泽州城,那里是大光明教分舵所在,或许能查到些消息,将来你武艺高强些,再去找谭正报仇,也算有始有终。” “谢……”听赵先生说了那番话,游鸿卓未再坚持,拱手称谢,第一个字才出来,喉间竟莫名有些哽咽,好在那赵先生已经转身往不远处的青骡子走过去,似乎未曾听到这话语。 其实这一年游鸿卓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虽然见过了生死,身后也再没有家人,对于那饿肚子的滋味、受伤乃至被杀死的恐惧,他又何尝能免。提出告辞是因为从小的教养和心中仅剩的一分傲气,他自知这番话说了之后双方便再无缘分,谁知对方竟还能开口挽留,心底感激,再难言述。 三人一路同行,此后沿沁州往泽州方向的官道一路南下,这一路在武朝兴盛时原是重要商道,到得如今行人已大为减少。一来固然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二来由于大齐境内禁止居民南逃的政策,越近南面,治安混乱,商路便愈发凋敝。 这一片靠近了田虎治下,总算还有些行人,三三两两的客商、旅人、穿着破烂的远行脚客、赶着大车的镖队,途中亦能见到大光明教的和尚——此时大光明教于大齐境内教众无数,游鸿卓虽然对其毫无好感,却也知道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途中便开口向恩公夫妇询问起来。 随后在赵先生口中,他才知道了许多关于大光明教的旧事,也才明白过来,昨日那女恩公口中说的“林恶禅”,便是如今这天下第一高手。 此时中原饱经战乱,绿林间口耳的传续早已断代,唯有如今弟子遍天下的林宗吾、早些年经过竹记大力宣传的周侗还为众人所知。早先游鸿卓与六位兄姐一道,虽也曾听过些绿林传闻,然而从那几人口中听来的讯息,又怎及得上此时听到的详实。 那魔教圣女司空南、圣公方腊、霸刀刘大彪、方百花、云龙九现方七佛、铁臂膀周侗、红颜白首崔小绿乃至于心魔宁立恒等江湖上前代乃至于前两代的高手间的纠葛、恩怨在那赵先生口中娓娓道来,曾经武朝繁华、绿林兴盛的情景才在游鸿卓心中变得愈发立体起来。如今这一切都已雨打风吹去啦,只余下曾经的左护法林恶禅已然称霸了江湖,而那心魔宁毅,已在数年前的西北为抵抗女真而去世。 这有些事情他听过,有些事情未曾听说,此时在赵先生口中简单的编织起来,愈发令人唏嘘不已。 “……这一路若是往西去,到如今都还是人间地狱。西北因为小苍河的三年大战,女真人为报复而屠城,几乎杀成了白地,幸存的人中间起了瘟疫,如今剩不下几个人了。再往西北走……西夏,前年蒙古人自北方杀下来,推过了贺兰山,攻下银川之后又屠了城,如今蒙古的马队在那边扎了根,也已经血流成河……天下大乱,林恶禅趁乱而起,迷惑几个愚夫愚妇,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成就有限……” 听得赵先生说完这些,游鸿卓心中忽然想到,昨日赵夫人说“林恶禅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这两位恩公,当初在江湖上又会是怎样的地位?他昨日尚不知道林恶禅是谁,还未意识到这点,此时又想,这两位恩公救下自己只是顺手,他们之前是从哪里来,之后却又要去做些什么,这些事情,自己却是一件都不清楚。 他口中不好询问。这一日同行,赵先生偶尔与他说些曾经的江湖轶闻,偶尔点拨他几句武艺、刀法上要注意的事情。游家刀法其实本身就是颇为完善的内家刀,游鸿卓基础本就打得不错,只是曾经不懂实战,如今太过重视实战,夫妇俩为其指点一番,倒也不可能让他的刀法就此突飞猛进,只是让他走得更稳而已。 这一日到得傍晚,三人在途中一处集市的客栈打尖暂住。这边距离泽州尚有一日路程,但或许因为附近客商多在此处落脚,集市中几处客栈行人不少,其中却有不少都是带着刀兵的绿林豪客,互相警惕、眉宇不善。有黑风双煞名头的赵氏夫妇并不在意,游鸿卓行走江湖不过两月,也并不清楚这等情况是否有异,到得吃晚饭时,才小心地提出来,那赵先生点了点头:“应该都是附近赶去泽州的。” “泽州出什么大事了么?” “行走江湖要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赵先生笑起来,“你若好奇,趁着日头还未下山,出去走走逛逛,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或者干脆请个人喝两碗酒,不就能弄清楚了么。” 游鸿卓心中一凛,知道对方在教他行走江湖的法子,连忙扒完碗里的饭菜,拱手出去了。 他早些日子担心大光明教的追杀,对这些市集都不敢靠近。此时客栈中有那两位前辈坐镇,便不再畏畏缩缩了,在客栈附近走动半晌,听人说话聊天,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彤红的太阳自市集西面的天际落山之后,才大概从别人的言语碎片中拼织出事情的轮廓。 原来,就在他被大光明教追杀的这段时间里,几十万的“饿鬼”,在黄河北岸被虎王的军队击溃了,“饿鬼”的首领王狮童此时正被押往泽州。 “饿鬼”这个名字虽然不好听,但是这股势力在绿林人的眼中,却并非是反派,相反,这还是一支名气颇大的义军。 “饿鬼”的出现,有其光明正大的原因。却说自刘豫在金人的扶持下建立大齐之后,中原之地,一直局势混乱,多数地方民不聊生,大齐先是与老苍河开战,另一方面又一直与南武拼杀拉锯,刘豫才情有限,称帝之后并不重视民生,他一张圣旨,将整个大齐所有适龄男人全都征发为军人,为了聚敛钱财,在民间多发无数苛捐杂税,为了支持大战,在民间不断征粮乃至于抢粮。 这样的**之中,天灾也是不断。这年头黄河本就容易泛滥,政体瘫痪之后,黄河堤岸再难得到维护,导致每年汛期都必然决堤。水患,加上北面的旱灾、蝗灾,这些年来,中原所有的底蕴都已消耗一空,大量民众往南迁徙。 刘豫政权费了极大的力气去阻止这种迁徙,一方面严守边境,另一方面,不再支持和保护任何远距离的来往。若是身后并无背景,没有朝廷和各地地头蛇联发的路条,一般人要难行,便要承受马匪、逃民、黑店、官府小吏们的重重盘剥,在治安不靖的地方,当地的官府吏员们将外来客商旅人做肥羊深夜抓捕或是宰杀,都是常有之事。 这些危险无法阻止走投无路的人们,每一年,大量流民想尽办法往南而去,在途中遭受无数妻子分离的惨剧,留下无数的尸体。许多人根本不可能走到武朝,能活下来的,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加入某支军队,姿色好的女人或是健康的孩子有时候则会被人贩子抓了贩卖出去。 到得这一年,王狮童将大量流民聚集起来,试图在各方势力的重重封锁下打出一条路来,这股势力崛起迅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膨胀成几十万的规模,同时也受到了各方的注意。 金人和刘豫都下了命令对其进行堵截,沿途之中各方的势力其实也并不乐见“饿鬼”们的南下——他们的崛起本就是因为当地的现状,若是大家都走了,当山大王的又能欺负谁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饿鬼”的几十万人被堵死在路上,打破了几支大齐军队的封锁后,吃喝本就成问题的流民当然也洗劫了沿途的市镇,此时,虎王的军队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出来了。就在前些日子,抵达黄河北岸的“饿鬼”队伍被杀来的虎王军队屠杀打散,王狮童被生擒,便要押往泽州问斩。 这些绿林人,多数便是在大光明教的发动下,去往泽州声援义士的。当然,说是“声援”,适当的时候,自然也会考虑出手救人。而其中也有一部分,似乎是带着某种旁观的心情去的,因为在这极少部分人的口中,这次王狮童的事情,内中似乎还有隐情。 据说那聚集起几十万人,试图带着他们南下的“鬼王”王狮童,曾经乃是小苍河华夏军的黑旗成员。黑旗军自三年抗金,于中原之地已成为传说,金人去后,据说残存的黑旗军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化整为零,渗入中原各地。 又据说,那心魔宁毅从未死去,他一直在暗中潜伏,只是制造出死去的假象,令金人收手而已——这样的传闻固然像是黑旗军一厢情愿的大话,然而似乎真有人想籍着“鬼王”王狮童的事件,诱出黑旗余孽的出手,甚或是探出那心魔生死的真相。 他了解到这些事情,连忙折返去回报那两位前辈。途中忽然又想到,“黑风双煞”这样带着煞气的外号,听起来显然不是什么绿林正道人士,很可能两位恩公以前出身邪派,如今显然是大彻大悟,方才变得如此沉稳大气。 过得一阵,又想,但看赵夫人的出手,转眼之间杀谭严等八人如斩瓜切菜,这样的威风煞气,也确实是有“双煞”之感的,这二位恩公或许已很久未曾出山,如今泽州城风云汇聚,也不知那些小辈见到了两位前辈会是怎样的感觉,又或者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会不会出现,见到了两位前辈会是怎样的感觉。 这些事情只是想想,心中便已是一阵激动。 对了,还有那心魔、黑旗,会不会真的出现在泽州城……(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三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 二 折返客栈房间,游鸿卓有些激动地向正在喝茶看书的赵先生回报了打听到的讯息,但很显然,对于这些消息,两位前辈早已知晓。那赵先生只是笑着听完,稍作点头,游鸿卓忍不住问道:“那……两位前辈也是为了那位王狮童义士而去泽州吗?” 对方只是微笑摇头:“江湖聚义之类的事情,我们夫妇便不参与了,途经泽州,看看热闹还是可以的。你这么有兴趣,也可以顺道瞧上几眼,只是泽州大光明教分舵,舵主便是那谭正,你那四哥若真是出卖兄弟之人,说不定也会出现,便得小心一二。” “嗯。”游鸿卓心下稍稍冷静,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心底不由得又翻涌起来:“那黑旗军几年前威震天下,唯有他们能抵御金狗而不败,若在泽州能再出现,真是一件大事……” “小苍河三年大战,中原损了元气,华夏军何尝能够幸免。两年前心魔战死,黑旗南撤,后来余部是在吐蕃、川蜀,与大理交界的一带扎根,你若有兴趣,将来游历,可以往那边去看看。”赵先生说着,翻过了手中书页,“至于王狮童,他是否黑旗残部还难说,即便是,中原乱局难复,黑旗军好不容易留下些许力量,应当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暴露。” “……为什么啊?”游鸿卓迟疑了一下。 “暴露了能有多大好处?武朝退居江南,中原的所谓大齐,只是个空架子,金人迟早再度南来。两年前黑旗败亡,剩下的人缩在西南的角落里,武朝、吐蕃、大理一时间都不敢去碰它,谁也不知道它还有多少力量,然而……一旦它出来,必然是朝向金国的博浪一击,留在中原的力量,当然到那时才有用。这个时候,别说是潜伏下来的一些势力,就算黑旗势大占了中原,无非也是在将来的大战中首当其冲而已……” 赵先生说到这里,止住话语,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也不一定,且到时候再看……你去吧,练练刀法,早些歇息。” 游鸿卓这才告辞离去,他回到自己房间,目光还稍稍有些惘然。这间客栈不小,却已然有些破旧了,楼上楼下的都有人声传来,空气沉闷,游鸿卓坐了一会儿,在房间里稍作练习,此后的时间里,心中都不甚安静。 其实,真正在忽然间让他感到触动的并非是赵先生关于黑旗的那些话,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金人迟早再度南来”。 有许多事情,他年纪还小,往日里也未曾过多想过。家破人亡之后他杀了那群和尚,踏入外面的世界,他还能用新奇的目光看着这片江湖,幻想着将来行侠仗义成一代大侠,得江湖人敬仰。后来被追杀、饿肚子,他自然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这两日同行,今天听到赵先生说的这番话,忽然间,他的心中竟有些虚幻之感。 等到金人大规模的再来,自有新的征伐兴起。 ——这所有的一切,将来都会没有的。 他是习武之人,对于打打杀杀、乃至于死人,倒也并不忌讳,往日里见到死在路上的人、干枯的田地,看到那些乞儿、乃至于自己饿肚子快要饿死的事情,他也并未有太多感触。世道就是这样,没什么出奇的,然而,想到眼前的这些东西都还会没有时,忽然就觉得,其实已经很惨了。 他想着这些,这天夜晚练刀时,渐渐变得愈发努力起来,想着将来若再有大乱,无非是有死而已。到得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时,他又早早地起来,在客栈院子里反反复复地练了数十遍刀法。 这一日用过早膳,三人便再度启程,踏上去泽州的道路。夏日炎炎,年久失修的官道也算不得好走,周围低草矮树,低矮的山豁纵横而走,偶尔见到村庄,也都显得荒凉颓废,这是乱世中寻常的氛围,道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比之昨日又多了不少,显然都是往泽州去的旅客,其中也遇上了好些身携刀兵的绿林人,也有的在腰间扎了特制的黄布带子,却是大光明教俗世弟子、护法的标志。 这一日行至中午时,却见得一队车马、士兵从道路上浩浩荡荡地过来。 那士兵队伍大约三五百人,拱卫着几位金国贵人的马车,所到之处,便令路人下跪低头,游鸿卓等三人在驿道附近山坡上歇息,只是远远望着这一幕,车队经过时,也曾见那队伍中央的马车帘子被风吹开,里面依稀有衣着华丽的少女探出头来,虽是金人,看起来倒也不怎么狰狞。 “若我在那下方,此时暴起发难,多半能一刀砍了她的狗头……” 游鸿卓少年心性,见到这车马过去一路的人都被迫跪拜,最是义愤填膺。心中如此想着,便见那人群中陡然有人暴起发难,一根袖箭朝车上女子射去。这人起身猝然,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却是那马车边一名骑马士兵合身扑上,以身体挡住了袖箭,那士兵摔落在地,周围人反应过来,便朝着那刺客冲了过去。 刺客一发袖箭未中,籍着周围人群的掩护,便即抽身逃离。护卫的士兵冲将过来,一时间周围犹如炸开了一般,跪在那儿的平民挡住了士兵的去路,被冲撞在血泊中。那刺客朝着山坡上飞窜,后方便有大量士兵挽弓射箭,箭矢刷刷的射了两轮,几名民众被波及射杀,那刺客背后中了两箭,倒在山坡的碎石间死了。 突兀的刺杀令得驿道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变,周围的途经民众都不免战战兢兢,士兵在周围奔行,割下了刺客的人头,同时在周围绿林人中搜捕着刺客同党。那舍身为金人挡箭的士兵却并未死去,稍稍检查无碍后,周围士兵便都发出了欢呼。 这队士兵,却都是汉人。 这日的路途当中,也只是发生了这样一件小小的插曲。三人未曾受到波及,到得申时左右,蜿蜒的官道前方,一座河流环绕的土黄色古城便已出现在视野当中,泽州到了。 泽州是中原太行、河朔一带的地理要冲,冀南雄镇,四面环水,城池坚固。自田虎占后,一直悉心经营,此时已是虎王地盘的边陲要地。这段时日,由于王狮童被押了过来,田虎麾下军队、周边绿林人士都朝这边集中过来,泽州城也以加强了城防、警戒,一时间,城外的气氛,显得颇为热闹。 军人云集的城门处戒备盘查颇有些麻烦,一行三人费了些时间方才进城。泽州地理位置重要,历史悠久,城内房舍建筑都能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集市脏乱老旧,但行人不少,而此时出现在眼前最多的,还是卸了甲胄却不解戎装的士兵,他们三五成群,在城市街道间闲逛,大声喧闹。 一行三人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游鸿卓稍一打听,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发展,却一时之间多少有些傻了眼。 ——反贼王狮童以及一干党羽前日方被押至泽州,预备六日后问斩。负责押送反贼过来的乃是虎王麾下大将孙琪,他率领麾下的五万大军,连同原本驻守于此的两万军队,此时都在泽州驻扎了下来,坐镇周边。 如今光是一个泽州,已经有虎王麾下的七万军队聚集,这些军队虽然多数被安排在城外的军营中驻扎,但方才经过与“饿鬼”一战的大胜,军队的军纪便不怎么守得住,每日里都有大量的士兵进城,或是狎妓或是喝酒或是闹事。更让此时的泽州,平添了几分热闹。 只是,七万大军坐镇,无论是聚集而来的绿林人,又或是那传闻中的黑旗余部,此时又能在这里掀起多大的浪花? 夕阳西下,照在泽州内小客栈那陈朴的土楼之上,一时间,初来乍到的游鸿卓稍稍有些迷惘。而在楼上,黑风双煞赵氏夫妇推开了窗户,看着这古朴的城池掩映在一片安静的血色余晖里。 城池中的热闹,也代表着难得的繁荣,这是难得的、祥和的一刻。 ************ 万物皆有因果,一件事情的生灭,必然伴随着另一个诱因的扰动,在这世间若有至高的存在,在他的眼中,这世界或许就是无数运行的线条,它们出现、发展、碰撞、分岔、曲折、湮灭,随着时间,不断的延续…… 武朝建朔八年,大齐六年的中原,是一片混乱且失去了大部分秩序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势力的崛起和消亡,野心家们的成功和失败,人群的汇聚与分散,无论如何离奇和突兀,都不再是令人感到惊奇的事情。 因为聚散的无由,一切大事,反而都显得寻常了起来,当然,或许只有每一场聚散中的参与者们,能够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刻骨铭心的痛楚。 中原,威胜,如今已是中原之地举足轻重的地方。 因为晋王田虎定都于此。 晋王,普遍又称虎王,最初是猎户出身,在武朝仍旧兴盛之时揭竿而起,占地为王。平心而论,他的策谋算不得深沉,一路过来,无论是造反,还是圈地、称帝都并不显得聪明,然而时光悠悠,转眼十余年的时间过去,与他同时代的反贼或是枭雄皆已在历史舞台上退场,这位虎王却籍着金国入侵的时机,靠着他那笨拙而腾挪与隐忍,打下了一片大大的江山,并且,根基愈发深厚。 十余年的时间,虽然名义上仍旧臣属于大齐刘豫麾下,但中原众多势力的首领都明白,单论实力,虎王帐下的力量,早已高出那有名无实的大齐朝廷许多。大齐建立后几年以来,他占据黄河北岸的大片地方,埋头发展,在这天下混乱的局面里,维持了黄河以北甚至于长江以北最为平安的一片区域,单说底蕴,他比之建国区区六年的刘豫,以及崛起时间更少的众多势力,已经是最深的一支“名门望族”。 当然,即便如此,晋王的朝堂上下,也会有斗争。 “建国”十余年,晋王的朝堂上,经历过十数乃至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政治斗争,一个个在虎王体系里崛起的新秀陨落下去,一批一批朝堂红人得势又失势,这也是一个粗粝的政权必然会有考验。武朝建朔八年的五月,威胜的朝堂上又经历了一次颠簸,一位虎王帐下曾经颇受重用的“老人”倒下。对于朝堂上的众人来说,这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情。 与这件事情并行的,是晋王地盘的边界外数十万饿鬼的迁徙和犯边,于是五月底,虎王下令大军出动——到得如今,这件事情,也已经有了结果。 大获全胜。 时间将晚,整座威胜城中看来繁荣,却有一队队士兵正不断在城内街道上来回巡逻,治安极严。虎王所在,经过十余年建造而成的宫殿“天极宫”内,同样的戒备森严。权臣胡英穿过了天极宫重重叠叠的廊道,一路经侍卫通报后,见到了踞坐宫中的虎王田虎。 他是来报告最近最重要的一系列事情的,这其中,就包含了泽州的进展。“鬼王”王狮童,便是此次晋王手下一系列动作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眼下已能确认,这王狮童,当年确是小苍河中黑旗余孽,如今泽州一带尚未见黑旗残部有明显动作,绿林人在大光明教的怂动下倒是过去了不少,但不足为虑。其余地方,皆已严密监控……” 胡英陆陆续续报告了情况,田虎静静地在那边听完,健硕的身躯站了起来,他目光冷然地看了胡英许久,终于缓缓地去往窗边。 “心魔宁毅,确是人心中的魔头,胡卿,朕为此事准备两年时光,黑旗不除,我在中原,再难有大动作。这件事情,你盯好了,朕不会亏待你。” “臣为此事,也已准备两年,必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胡英表忠心时,田虎望着窗外的风景,目光凶狠。两年前,心魔宁毅的死令得天下人为之错愕,但随之而来的许多讯息,也令得中原地区多方势力进退不得、如鲠在喉,这两年的时光,虽然中原地区对于黑旗、宁毅等事情再不多提,但这片地方所有崛起的势力其实都在忐忑,没有人知道,有多少黑旗的棋子,从五年前开始,就在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股势力的内部。 然而能够明确的是,这些事情,并非空穴来风。两年时光,无论是刘豫的大齐朝廷,还是虎王的朝堂内,其实或多或少的,都抓出了或是发现了黑旗余孽的影子,作为王者,对于这样的杯弓蛇影,如何能够容忍。 在这太平和混乱的两年过后,对自身力量掌控最深的晋王田虎,终于开始出手,要将扎进身上的毒刺一举拔出! 山雨欲来。整个虎王的地盘上,实际都已变得萧杀肃静——(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四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三) 天色已晚,从庄严巍峨的天极宫望出去,彤云正渐渐散去,空气里感觉不到风。位于中原这举足轻重的权力核心,每一次权力的起落,其实也都有着类似的气息。 虎王语速不快,向着大臣胡英叮嘱了几句,安静片刻后,又道:“为了这件事,朕连楼卿都下了狱……”言语之中,并不轻松。 胡英行礼,上前一步,口中道:“楼舒婉不可信。” “她与心魔,毕竟是有杀父之仇的。” “然而楼舒婉也是最早与那魔头拉上关系的,当此大事,父仇又有何不能忍?何况,以楼舒婉平日心性……她嫌疑甚大。” 田虎沉默片刻:“……朕心中有数。” 这番对话说完,田虎挥了挥手,胡英这才告辞而去,一路离开了天极宫。此时威胜城中人流如织,天极宫依山而建,自窗口望出,便能看见城池的轮廓与更远方起伏的山峦,经营十数年,位于权力中央的男人目光远望时,在威胜城中目光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属于各人的事情,正在交错地发生着。 天牢。 在此时的任何一个政权当中,有着这样一个名字的地方都是隐藏于权力中央却又无法让人感到愉悦的黑暗深渊。大晋政权自山匪造反而起,最初律法便凌乱不堪,各种斗争只凭心机和实力,它的牢狱之中,也充满了无数黑暗和血腥的过往。即便到得此时,大晋这个名字已经比下有余,秩序的架子仍旧未能顺利地搭建起来,位于城东的天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仍是一个能够止小儿夜啼的修罗地狱。 压抑而又腥臭的气息中,惨叫声偶尔会自远处响起,隐隐约约的,在牢狱之中回荡。在牢狱的最深处,是一些大人物的安置之所,此时在这最深处的一间简单牢房中,灰衣的女子便在简陋的、铺着稻草的床边正襟危坐,她身形单薄,按在膝盖上的十指修长,脸色在数日不见阳光之后虽然显得苍白,但目光仍旧平静而冷淡,唯有双唇紧抿,微微显得有些用力。 这个名叫楼舒婉的女人曾经是大晋权力体系中最大的异数,以女子身份,深得虎王信任,在大晋的内政管理中,撑起了整个势力的半边天。 她为人心狠手辣,对手下的管理严格,在朝堂上公事公办,从不卖任何人面子。在金人数度南征,中原混乱、民生凋敝,而大晋政权中又有大量信奉享乐主义,作为皇亲国戚要求特权的局面中,她在虎王的支持下,死守住几处重要州县的耕种、商业体系的运转,以至于能令这几处地方为整个虎王政权输血。在数年的时间内,走到了虎王政权中的最高处。 如今,有人称她为“女宰相”,也有人私下骂她“黑寡妇”,为了维护手下州县的正常运作,她也有几度亲自出面,以血腥而凌厉的手段将州县之中闹事、捣乱者乃至于背后势力连根拔起的事情,在民间的某些人口中,她也曾有“女青天”的美誉。但到得如今,这一切都成虚幻了。 昏暗的地牢里,人声、脚步声快速的朝这边过来,不一会儿,火把的光芒随着那声音从通道的转角处蔓延而来。为首的是最近常常跟楼舒婉打交道的刑部侍郎蔡泽,他带着几名天牢士兵,挟着一名身上带血的狼狈瘦高男子过来,一面走,男子一面呻吟、求饶,士兵们将他带到了牢房前方。 楼舒婉坐在牢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楼大人。”蔡泽拱手,“您看我今天带来了谁?” 楼舒婉的目光盯着那须发凌乱、身材干瘦而又狼狈的男子,安静了许久:“废物。” 蔡泽笑着:“令兄长说要与您对质。” “我的兄长是什么东西,虎王清清楚楚。” 楼舒婉的回答冷漠,蔡泽似乎也无法解释,他微微抿了抿嘴,向旁边示意:“开门,放他进去。” 眼前被带过来的,正是楼舒婉的兄长楼书恒,他年轻之时本是样貌俊美之人,只是这些年来酒色过度,掏空了身体,显得消瘦,此时又显然经过了拷打,脸上青肿数块,嘴唇也被打破了,狼狈不堪。面对着牢房里的妹妹,楼书恒却微微有些畏缩,被推进去时还有些不情愿——许是愧疚——但终于还是被推进了牢房之中,与楼舒婉冷然的目光一碰,又畏缩地将眼神转开了。 楼舒婉盯了他片刻,目光转望蔡泽:“你们管这就叫做拷打?蔡大人,你的手下没有吃饭?”她的目光转望那帮压抑:“朝廷没给你们饭吃?你们这就叫天牢?他都不用敷药!” “楼大人,令兄指证你与黑旗军有私。” “他是个废物。” “楼公子,你说吧。” 楼书恒身体颤了颤,一名衙役挥起刀鞘,砰的敲打在牢房的柱子上,楼舒婉的目光望了过来,牢房里,楼书恒却陡然哭了出来:“他们、他们会打死我的……” 楼舒婉目现悲哀,看向这作为她兄长的男子,牢房外,蔡泽哼了一句:“楼公子!” “你与宁立恒有旧!”楼书恒说了这句,微微停顿,又哭了出来,“你,你就承认了吧……” 楼舒婉只是看着他,偏了偏头:“你看,他是个废物……” “你、你们有旧……你们有勾结……” “废物。” “我不是废物!”楼书恒双脚一顿,抬起红肿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在这里坐着……他们会打死我的。你知不知道外面、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是打我,不是打你,你、你……你是我妹妹,你……” 楼书恒的话语中带着哭腔,说到这里时,却见楼舒婉的身影已冲了过来,“啪”的一个耳光,沉重又清脆,声音远远地传开,将楼书恒的嘴角打破了,鲜血和口水都留了下来。 女子站在兄长面前,胸口因为愤怒而起伏:“废!物!我活着,你有一线生机,我死了,你一定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通。废物!” “我也知道……”楼书恒往一边躲,楼舒婉啪的又是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将他打得又往后踉跄了一步。 “我也知道……” “废物。” “出去受刑的不是你!”楼书恒吼了一声,目光通红地望向楼舒婉,“我受不了了!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拔指甲、剪手指头打碎你的骨头剥了你的皮。天牢我比你来得多——” “但是受刑的是我!”楼书恒红着眼睛,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看蔡泽,再回头道,“你、你……你就认了,你办法多你把我弄出去,我是你的哥哥!或者你让蔡大人手下留情……蔡大人,虎王倚重我妹妹……妹妹,你有关系、你肯定还有关系,你用关系把我保出去……” “啪”的又是一个种种的耳光,楼舒婉牙关紧咬,几乎忍无可忍,这一下楼书恒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在牢房房门上,他稍稍清醒一下,猛然间“啊”的一声朝楼舒婉推了过去,将楼舒婉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牢房角落里。 “我是你哥哥!你打我!有种你出去啊!你这个****——”楼书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他这几年借着妹妹的势力吃喝嫖赌,也曾作出一些不是人做的恶心事情,楼舒婉无法可想,不止一次地打过他,那些时候楼书恒不敢抵抗,但此时毕竟不同了,牢狱的压力让他爆发开来。 “你装什么冰清玉洁!啊?你装什么大公无私!你是个****!千人跨万人骑的****!朝堂上有多少人睡过你,你说啊!老子今天要教训你!” 楼书恒骂着,朝那边冲过去,伸手便要去抓自己的妹妹,楼舒婉已经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目光冷漠,扶着墙壁低声一句:“一个都没有。”猛然伸手,抓住了楼书恒伸过来的手掌尾指,向着下方用力一挥! 咔——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回荡在牢房里,楼舒婉的这一下,已经将兄长的尾指直接折断,下一刻,她冲着楼书恒胯下便是一脚,手中朝着对方脸上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在惨叫声中,抓住楼书恒的头发,将他拖向牢房的墙壁,又是砰的一下,将他的额角在墙上磕得头破血流。 楼书恒捂着胯下在地上低嚎,楼舒婉又踢了几脚,口中说话:“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拷打我,只拷打你,因为你是废物!因为我有用!因为他们怕我!他们不怕你!你是个废物,你就活该被拷打!你活该!你活该……” 如此打了片刻,她毕竟是个女人,喘息着退回到那破床边坐下,目光望着在地上发出呻吟声的兄长,眼神冷漠,又带着伤心,如此安静了好久。 “楼书恒……你忘了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子了。在杭州城,有父兄在……你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你意气风发……风流才子,呼朋唤友到哪里都是一大帮人,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你都敢光明正大抢人老婆……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天下大乱了!你这样的……是该死的,你本来是该死的你懂不懂……” 牢房稍有些昏暗,她说到后来,眼眶不自禁地酸起来,但她偏头朝向里面,没有让人看到。那位侍郎蔡泽看着这样的一幕,一时间也稍稍有些尴尬,朝旁边挥了挥手,让士兵将楼书恒架出去,口中发出声音:“咳。” 楼舒婉望向他:“蔡大人。” “呃……楼大人,你也……咳,不该这样打犯人……”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楼舒婉轻声说话,“陛下看重我,是因为我是女人,我没有了家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我不怕得罪谁,所以我有用。” “……”蔡泽舔了舔嘴唇。 “我还没被问斩,或许就还有用。”楼舒婉道,“我的哥哥是个废物,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和拖累了,你若好心,救救他,留他一条命在,我记你这份情。” “呃……”蔡泽斟酌着言辞,“……分内之事。” “……谢你了。” 士兵们拖着楼书恒出去,渐渐火把也远离了,牢房里回复了黑暗,楼舒婉坐在床上,背靠墙壁,颇为疲惫,但过得片刻,她又尽量地、尽量地,让自己的目光清醒下来…… 权力的交织、千万人之上的浮浮沉沉,其中的残酷,方才发生在天牢里的这出闹剧不能概括其万一。多数人也并不能理解这许许多多事情的波及和影响,即便是最顶端的圈内少数人,当然也无法预测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是会在无声中平息,还是在突然间掀成巨浪。 圈外人当然就更加无法了解了。泽州城,今年十七岁的游鸿卓才刚刚进入这复杂的江湖,并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便要经历和见证一波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浪潮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正行走在良安客栈的一隅,随意地观察着中的状况。 此时三人落脚的这处良安客栈不大也不小,住人的是两进的院子,环绕成日字形的两层楼房。前后院落各有一棵大槐树,树叶郁郁葱葱如同伞盖。客栈之中住的人多,此时天气炎热,人声也喧嚣,小孩奔跑、夫妻吵闹,从乡下里带来的鸡鸭在主人追赶下满院子乱窜。 游鸿卓对这样的景象倒没什么不适应的,之前关于王狮童,关于大将孙琪率重兵前来的消息,便是在院落中听大声交谈的商旅说出方才知晓,此时这客栈中可能还有三两个江湖人,游鸿卓暗中窥探打量,并不轻易上前搭话。 作为乡下来的少年人,他其实喜欢这种混乱而又喧闹的感觉,当然,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事情在想。此时已入夜,泽州城远远近近的亦有亮起的火光,过得一阵,赵先生从楼上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游鸿卓便将王狮童、孙琪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先生笑着点头:“也是难怪,你看城门处,虽然有盘查,但并不禁止绿林人出入,就知道他们不怕。真出大事,城一封,谁也走不了。” 他看看游鸿卓,又开口安慰:“你也不用担心这样就瞧不见热闹,来了这么多人,总会动手的。绿林人嘛,无组织无纪律,虽然是大光明教暗地里牵头,但真的聪明人,多半不敢跟着他们一道行动。若是遇上鲁莽和艺高人胆大的,说不定这几晚便会有人劫狱,你若想看……嗯,可以去大牢附近租个房子。” 赵先生以己度人,以为小朋友是遗憾没有热闹可看,却没说自己其实也喜欢瞧热闹。这话说完,游鸿卓说了声是,过得片刻,却见他蹙眉道:“赵前辈,我心中有事情想不通。” “年轻人,知道自己想不通,就是好事。”赵先生看看周围,“我们出去走走,什么事情,边走边说。” “嗯。”游鸿卓点头,随了对方出门,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五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四) “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 从良安客栈出门,外头的道路是个行人不多的弄堂,游鸿卓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这话说完,那赵先生偏头看看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在为这件事苦恼,但随即也就微微苦笑地开了口,他将声音稍稍压低了些,但道理却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这事啊……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大齐受女真人扶持,他们是真正的上等人,过去几年,明面上大的反抗不多了,暗地里的刺杀一直都有。但事涉女真,刑罚最严,一旦这些女真家眷出事,士兵要连坐,他们的家人要受牵连,你看今天那条道上的人,女真人追究下来,全都杀光,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几年,这都是发生过的。” 赵先生说着这事,语气平平淡淡的只是陈述,理所当然的现实,游鸿卓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人为女真贵人挡了一箭,便是救了大伙的性命,否则,女真死一人,汉人至少百人赔命,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赵先生看了看他,目光温和,“另外,这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 前方灯火渐明,两人已走出了弄堂,上到了有行人的街头。 “战争也好,太平年景也好,看看这里,人都要活着,要过日子。武朝从中原离开才几年的时间,大家还想着反抗,但在实际上,一条往上走的路已经没有了,当兵的想当将军,就算不能,也想多赚点银子,贴补家用,经商的想当财主,农民想当地主……” 赵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点着这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我知道游小兄弟你的想法,即便无力改变,至少也该不为恶,就算不得已为恶,面对这些女真人,至少也不能真心投靠了他们,就算投靠他们,见他们要死,也该尽可能的袖手旁观……可是啊,三五年的时间,五年十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长的,对一家人,更加难熬。每日里都不韪良心,过得紧巴巴,等着武朝人回来?你家中女人要吃,孩子要喝,你又能眼睁睁地看多久?说句实在话啊,武朝就算真能打回来,十年二十年以后了,很多人半辈子要在这里过,而半辈子的时间,有可能决定的是两代人的一辈子。女真人是最好的上位通道,所以上了战场贪生怕死的兵为了保护女真人舍命,其实不出奇。” 两人一路前行,待到赵先生简单而平淡地说完这些,游鸿卓却呐呐地张了张嘴,对方说的前半段刑罚他固然能想到,对于后半,却多少有些迷惑了。他仍是年轻人,自然无法理解生存之重,也无法理解依附女真人的好处和重要性。 他迷惑半晌:“那……前辈就是说,他们不是坏人了……” 赵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你问我这事情是为什么,所以我告诉你理由。你如果问我金人为什么要打下来,我也一样可以告诉你理由。只是理由跟好坏无关。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坏人,这点是没错的。” “那我们要怎么样……” “我们要杀了他们的人,逼死他们的老婆,摔死他们的孩子。”赵先生语气温和,游鸿卓偏过头看他,却也只看到了随意而理所当然的表情,“因为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的人多起来,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女真人都会更快地统治中原,到时候,汉人就都只能像狗一样,拿命去讨别人的一个欢心。所以,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杀了他们,不会错。” “是。”游鸿卓口中说道。 这一路过来,三日同行,赵先生与游鸿卓聊的不少,他心中每有疑惑,赵先生一番解说,多半便能令他豁然开朗。对于途中看到的那为金人舍命的汉兵,游鸿卓少年心性,自然也觉得杀之最为畅快,但此时赵先生说起的这温和却饱含煞气的话,却不知为什么,让他心底觉得有些惘然。 此后两人沿着泽州城内街道一路前行,于最为热闹的街市上找了处茶楼,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前叫上茶点后,赵先生道:“我有些事情,你在此等我片刻。”便即离去。泽州城的繁华比不得当初中原、江南的大城市,但茶楼上糕点甜美、歌女唱腔婉转对于游鸿卓来说却是难得的享受了。他吃了两块糕点,看着周围这一片的灯火迷离,脑子不禁又回到令他迷惑的事情上来。 如此待到再反应过来时,赵先生已经回来,坐到对面,正在喝茶:“看见你在想事情,你心里有问题,这是好事。” “赵前辈……” 赵先生拿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先前说杀人全家的事情时,都未有过严肃的神情,此时却不一样:“江湖人有几种,跟着人混日子随波逐流的,这种人是绿林中的混混,没什么前途。一路只问手中钢刀,直来直往,快意恩仇的,有一天可能变成一代大侠。也有事事斟酌,对错两难的胆小鬼,也许会变成子孙满堂的富家翁。习武的,大多数是这三条路。” 他喝了一口茶,顿了顿:“但只有走第四条路的,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宗师。” 游鸿卓站了起来:“赵前辈,我……”一拱手,便要跪下去,这是想要拜师的大礼了,但对面伸出手来,将他托了一下,推回椅子上:“我有一个故事,你若想听,听完再说其它。” 游鸿卓连忙点头。那赵先生笑了笑:“这是绿林间知道的人不多的一件事,前一代武艺最高强者,铁臂膀周侗,与那心魔宁毅,曾经有过两次的照面。周侗性格方正,心魔宁毅则心狠手辣,两次的照面,都算不得愉快……据闻,第一次乃是水泊梁山覆灭之后,铁臂膀为救其弟子林冲出面,同时接了太尉府的命令,要杀心魔……” 街道上行人来往,茶楼之上是摇曳的灯火,歌女的唱腔与老叟的二胡声中,游鸿卓听着面前的前辈说起了那多年前的武林轶事,周侗与那心魔在山东的碰面,再到后来,水患汹汹,粮灾之中老人的奔走,而心魔于京城的力挽狂澜,再到江湖人与心魔的交锋中,周侗为替心魔申辩的千里奔行,而后又因心魔手段狠毒的不欢而散…… 绿林中一正一邪传奇的两人,在这次的汇聚后便再无照面,年过八旬的老人为刺杀女真元帅粘罕轰轰烈烈地死在了忻州杀阵之中,而数年后,心魔宁毅卷起壮烈兵锋,于西北正面厮杀三载后牺牲于那场大战里。手段迥异的两人,最终走上了类似的道路…… 只是听到这些事情,游鸿卓便觉得自己心中在滚滚燃烧。 赵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师,说起来,他应该是不喜欢宁立恒的,但他仍旧为了宁毅奔行了千里,他死后,人头由弟子福禄带出,埋骨之所后来被福禄告知了宁立恒,如今可能已再无人知晓了。而心魔宁毅,也并不喜欢周侗,但周侗死后,他为了周侗的壮举,仍旧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说到底,周侗不是胆小之人,他也不是那种喜怒由心,快意恩仇之人,当然也绝不是胆小鬼……” “他知道宁立恒做的是什么事情,他也知道,在赈灾的事情上,他一个个山寨的打过去,能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比不过宁毅的手腕,但他依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在忻州,他不是不知道刺杀的九死一生,有可能完全没有用处,但他没有瞻前顾后,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鸿卓皱着眉头,仔细想着,赵先生笑了出来:“他首先,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想是好事,纠结是好事,矛盾是好事,想不通,也是好事。想想那位老人家,他遇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往无前,一般人说他性格方正,这方正是死板的方正吗?不是,即便是心魔宁毅那种极端的手段,他也可以接受,这说明他什么都看过,什么都懂,但就算这样,遇上坏事、恶事,就算改变不了,就算会因此而死,他也是一往无前……” “一般的人开始想事,很快就会觉得难,你会觉得矛盾——庸人总喜欢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顾不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说尽力了,说我就算这样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世间安得双全法,想得头疼……但世事本就艰难,人走在夹缝里,才叫做侠。” “你今日中午觉得,那个为金人挡箭的汉狗该死,晚上可能觉得,他有他的理由,然而,他有理由,你就不杀他吗?你杀了他,要不要杀他的家人?如果你不杀,别人要杀,我要逼死他的妻子、摔死他的孩子时,你挡不挡我?你如何挡我。你杀他时,想的莫非是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都该死?这些事情,若都能想通,你挥出的刀,就能有至大的力量。” 赵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左相逢,这一路同行,你我确实也算缘分。但老实说,我的妻子,她愿意提点你,是看中你于刀法上的悟性,而我看中的,是你举一反三的能力。你自小只知呆板练刀,一次生死之间的领悟,就能渗入刀法之中,这是好事,却也不好,刀法难免渗入你将来的人生,那就可惜了。要打破条条框框,一往无前,首先得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参悟清楚,那种年纪轻轻就觉得世上所有规矩皆虚妄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垃圾和庸人。你要警惕,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游鸿卓想了片刻:“前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 “看和想,慢慢想,这里只是说,行步要谨慎,挥刀要坚决。周前辈一往无前,其实是极谨慎之人,他看得多,想得多,勘破了,方能真正的一往无前。你三四十岁上能有成就,就非常不错。” 赵先生笑了笑:“我这几年当惯老师,教的学生多,不免爱唠叨,你我之间或有几分缘分,倒不必拜了,心照既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个故事……接下来几天我夫妇俩在泽州有些事情要办,你也有你的事情,这边过去半条街,便是大光明教的分舵所在,你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游鸿卓的目光朝那边望过去。 赵先生喝着茶:“河朔天刀谭正武艺不错,你如今尚不是对手,多看多想,三五年内,未必不能杀他。至于你的那位四哥,若能找到,不妨将事情问清楚些,是杀是逃,无愧于心既可。” 游鸿卓的心中犹然混乱,对方跟他说的事情,毕竟是太大了。这天回去,游鸿卓又想起些疑惑,开口询问,赵先生便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再说些让他惘然的话。晚上练完武艺,他在客栈的房间里坐着,心潮起伏,更多却是因为听了周宗师的故事而澎湃——十七岁的少年纵然记住了对方的话,更多的还是会幻想将来的样子,对于成为周宗师那般大侠的憧憬。 如此这般,心底忽然掠过一件事情,让他微微失神。 他想起离村那夜,他挥刀杀了大光明教那许多的和尚,又杀了那几名女子,最后挥刀杀向那原本是他未婚妻的少女时,对方的求饶,她说:“狗子,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做婆娘……” 他与少女虽然订的娃娃亲,但要说感情,却算不得多么刻骨铭心。那****一路砍将过去,杀到最后时,微有迟疑,但随即还是一刀砍下,心中固然有理由,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这样更加简单和痛快,不必考虑更多了。但到得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少女虽被送入和尚庙,却也未必是她甘愿的,而且,当时少女家贫,自己家中也早已无能接济,她家中不这样,又能找到多少的活路呢,那终究是走投无路,而且,与今日那汉人士兵的走投无路,又是不一样的。 自己当时,原本或许是可以缓那一刀的。 他年纪轻轻,父母双双而去,他又经历了太多的杀戮、提心吊胆、乃至于快要饿死的窘境。几个月来看着眼前唯一的江湖道路,以意气风发掩盖了一切,此时回头想想,他推开客栈的窗户,眼见着天上平淡的星月光芒,一时间竟心痛如绞。年轻的心中,便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复杂难言。 他倒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客栈楼上的房间里,赵先生正与妻子抱怨着“小孩子真麻烦”,收拾好了离开的行李。 第二天游鸿卓从床上醒来,便见到桌上留下的干粮和银两,以及一本薄薄的刀法心得,去到楼上时,赵氏夫妇的房间早已人去房空——对方亦有重要事情,这便是告别了。他收拾心情,下去练过两遍武艺,吃过早餐,才默默地出门,去往大光明教分舵的方向。 要好好看,慢慢想,挥刀之时,才能一往无前——他只是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中。 此时尚是清晨,一路还未走到昨日的茶楼,便见前方街头一片喧嚣之声响起,虎王的士兵正在前方列队而行,大声地宣告着什么。游鸿卓赶往前去,却见士兵押着十数名身上带伤的绿林人正往前方菜市口广场上走,从他们的宣告声中,能知道这些人乃是昨日试图劫狱的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黑旗余孽,今日要被押在广场上,一直示众数日。 此时还在伏天,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示众时日,那便是要将这些人活生生的晒死,恐怕也是要因对方党羽出手的诱饵。游鸿卓跟着走了一阵,听得那些绿林人一路破口大骂,有的说:“有种和爷爷单挑……”有的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虎、孙琪,****你奶奶——” 途中便也有民众拿起石头砸过去、有挤过去吐口水的——他们在这混乱的中原之地好不容易能过上几日比其他地方安稳的日子,对这些绿林人又或是黑旗余孽的观感,又不一样。(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六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五) 一天的阳光划过天空逐渐西沉,浸在橙红夕阳的泽州城中扰攘未歇。大光明教的寺庙里,缭绕的青烟混着和尚们的诵经声,信众跪拜依然热闹,游鸿卓随着一波信众弟子从门口出来,手中拿了一只馒头,三两口地吃了,这是从庙里请来的“善食”,用作饱腹,总算也聊胜于无。 寺庙附近街巷有许多大树,傍晚时分飒飒的风声传来,闷热的空气也显得凉爽起来。街巷间行人如织,亦有许多三三两两拖家带口之人,父母携着跑跑跳跳的孩子往外走,若是家境殷实者,在街道的转角买上一串糖葫芦,便听孩子的笑闹声无忧无虑地传来,令游鸿卓在这喧嚣中感到一股难言的宁静。 此时由于饿鬼的事情,王狮童的押至与孙琪大军的到来,泽州城内局势紧张,即便是普通民众,也能够清晰感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息。大光明教宣扬世间有三十三难,光明佛救世,到了这等境况,心神不宁的信众们便更多的聚集过来。 家境殷实的富绅地主们向大光明教的禅师们打听个中内幕,普通信众则心存侥幸地过来向菩萨、神佛求拜,或希望不要有厄运降临泽州,或祈祷着即便有事,自己家中众人也能平安度过。拜佛之后在功德箱里投下一枚数枚的铜板,向僧众们领取一份善食,待到离开,心情竟也能够宽松许多,一时间,这大光明教的庙宇周围,也就真成了城池中一片最为太平祥和之地,令人心情为之一松。 武朝原本繁荣富庶,若往上推去数年,中原地区这等祥和繁荣景象也算是随处可见。也是这几年战乱就发生在众人身边,虎王地盘上几处大城中的太平气息才真正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格外珍惜。 游目四顾,人群之中偶尔也能见到些风尘仆仆、衣着或破旧或干练的男男女女。 这些一看便是从外地而来的人中不少都是绿林人物,这其中,下九流的绿林人刀口舔血,许多却是模样寒酸,多有藏匿手段,混在人群中不易辨认。只有那些衣衫不错又身携刀兵者才是相对容易识破的习武之人。无论乱世还是太平年景,穷文富武都是常态,这些武林人或是一地的地头蛇,或是富绅地主出身,于这乱世之中,也各有自身际遇,其中不乏神态沉稳干练者,来到大光明教这边与僧侣们打出江湖切口,随后也各有去处。 游鸿卓在这庙宇中呆了大半天,发现过来的绿林人虽然也是不少,但不少人都被大光明教的僧侣拒绝了,只得疑惑离开——先前来泽州的路上,赵先生曾说过泽州的绿林聚会是由大光明教故意发起,但想来为了避免被官府探知,这事情不至于做得如此大张旗鼓,其中必有猫腻。 他早先曾被大光明教缉拿,此时却不敢主动与庙中僧众打探情况,对于那些被拒绝后离开的武者,一时间也没有选择贸然跟踪。 泽州的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一方面大军入城,一方面有关黑旗余孽的传闻涌动,大光明教一边在泽州城开场子,一边又聚集绿林人声援“鬼王”一方,纵然如今天下已乱,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事情看起来委实有些奇怪。 虽然来的时候也曾想过看看这场热闹,但那是有赵先生赵夫人压阵。如今两位前辈已然离开,他不过是个初入江湖的菜鸟,真要掺合所有的事情,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了。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却是找到“四哥”的下落,打探其余几位兄姐的消息,之后要么报仇,要么伺机救人,都不好鲁莽行事。 在他的心底,终究希望几位兄姐仍旧平安,也希望四哥并非叛徒,其中另有内情——虽然可能性不大,那谭正的武艺、大光明教的势力,比之当初的兄弟七人实在大得太多了,自己的逃脱只是侥幸——但无论如何,事情未定,心中总有一分期待。 他心中的预期少了,需要做的事情也就少了许多。这一天的时间等待下来,谭正一行人并未曾在庙中出现,游鸿卓也不焦虑,随着行人离去,穿过了扰攘的城市。此时夕阳西下,行人来去的街头偶尔便能见到一队士兵经过,从外地过来的旅人、乞丐比他去过的一些地方都显多。 回到良安客栈的那处巷子,四周房舍间饭菜的香气都已经飘出来,远远的能看到客栈门外老板与几名邻里正在相聚说话,一名样貌敦实的汉子挥舞着手臂,说话的声音颇大,游鸿卓过去时,听得那人说道:“……管他们哪里人,就该死,活活晒死最好,要我看啊,这些人还死得不够惨!惨死他们、惨死他们……哪里不好,到泽州凑热闹……” 随着汉子的话语,周围几人频频点头,有人道:“要我看啊,最近城里不太平,我都想让妮子回乡下……” “……外乡人敢搞事,拿把刀戳死他们……” 这话语声中,那良安客栈老板见游鸿卓走进,说道:“你们莫在我门口堵起,我还做不做生意,好了好了……”众人这才闭嘴,看看过来的游鸿卓,一人拿眼睛瞪他,游鸿卓点了点头算是与他们打过招呼,从客栈门口进去了。 听他们这话语的意思,早晨被抓了示众的那群匪人,多半是在广场上被活生生的晒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营救。 他只是普通人,来到泽州不为凑热闹,也管不了天下大事,对于本地人些微的敌意,倒不至于太过介怀。回到房间之后对于今天的事情想了一阵子,随后去跟客栈老板买了份饭菜,端在客栈的二楼廊道边吃。 夕阳彤红,渐渐的隐没下去,从二楼望出去,一片土墙灰瓦,层层叠叠。不远处一所栽有矮桐树的院子里却已经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还有唢呐和唱戏的声音传来,却是有人娶亲摆酒。 游鸿卓吃着饭,看着这祥和的气息,又想起客栈门口、城市之中人们焦躁不安的情绪,自己与赵家夫妇来时,遇上的那金人车队——他们却是从泽州城离开的,或许也是感受到了这片地方的不太平。这一家人在此时结亲,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趁着眼下的些许太平光景,想将这事办妥。 这几年来,中原板荡,所谓的不太平,早已不是看不见摸不著的玩笑了。 傍晚沉没下去,客栈中也点起灯了,空气还有些燥热,游鸿卓在微光之中看着眼前这片万家灯火,不知道会不会是这座城池最后的太平光景。 心有恻隐,但并不会过多的在意。 他早已经历过了。 ************ 入夜后的万家灯火在城市的夜空中映衬出热闹的气息来,以泽州为中心,斑斑点点的蔓延,军营、驿站、村庄,往日里行人不多的小路、山林,在这夜里也亮起了稀疏的光芒来。 泽州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的景象,城内城外,气氛便都显得紧张。 气氛紧张,各种事情就多。泽州知州的府邸,一些结伴前来请求官府关闭城门不许外人进入的宿老乡绅们刚刚离去,知州陆安民用手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心绪焦虑地在这偏厅中走了几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宿老乡绅们的要求难以达到,即便是拒绝,也并不容易,但毕竟人已经离去,照理说他的情绪也应该安定下来。但在此时,这位陆知州显然仍有其它为难之事,他在椅子上目光不宁地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拍拍椅子,站了起来,出门往另一间会客室过去。 房间的门口,有两名侍卫,一名侍女守着。陆安民走过去,低头向侍女询问:“那位姑娘吃东西了没有?” 侍女摇了摇头:“回老爷,还没有。” 陆安民皱了皱眉头,迟疑一下,终于伸手,推门进去。 武朝倾覆、天下纷乱,陆安民走到今天的位置,曾经却是景翰六年的进士,经历过金榜题名、跨马游街,也曾经历万人离乱、混战饥荒。到得如今,居于虎王手下,守御一城,许许多多的规矩都已毁坏,许许多多混乱的事情,他也都已亲眼见过,但到的泽州局势紧张的当下,今天来拜访他的这个人,却委实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和棘手的。 房门推开,馨黄的灯火之中,有一桌早已凉了的饭菜,房间一侧的灯火下坐着的,却是一名僧衣如水的女尼,这带发修行的女尼一头长发垂下,正微微低头,拨弄指尖的念珠。听见开门声,女尼抬起头来,目光望向陆安民,陆安民在心中叹了口气。 混乱的年代,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生命的威胁、权力的腐蚀,人都会变的,陆安民已经见过太多。但只在这一眼之中,他仍旧能够察觉到,某些东西在女尼的眼神里,仍旧倔强地生存了下来,那是他想要看到、却又在这里不太想看到的东西。 于是他叹一口气,往旁边摊了摊手:“李姑娘……”他顿了顿:“……吃了没?” 面对着这位曾经名叫李师师,如今可能是整个天下最麻烦和棘手的女人,陆安民说出了毫无新意和创见的招呼语。 女尼起身,朝他柔柔地一礼。陆安民心中又叹息了一声。 可惜她并不只是来吃饭的…… *********** 灯火、素斋,光芒点点的,有话语声。 “……年轻时,意气风发,金榜题名后,到汾州那片当县令。小县城,治得还行,只是许多事情看不习惯,放不开,三年考评,最后反倒吃了挂落……我那会啊,性子耿直,自觉进士身份,读圣贤之书,不曾有愧于人,何必受这等腌臜气,便是上头有了门路,那一会儿也犟着不愿去疏通,几年里碰得头破血流,干脆辞官不做了。好在家中有闲钱,我名声也不错,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后来金人南下了,跟着家里人东躲西藏,我还想过聚集起一批人来抵挡,人是聚起来了,闹哄哄的没多久又散掉。普通人懂什么啊,国破家亡、身无长物了,聚在一起,要吃东西吧,哪里有?只好去抢,自己手上有了刀,对身边的人……格外下得了手,呵呵,跟金人也没什么两样……” “……就这样,人散就散了,后来又是奔走啊,躲啊藏啊,我原配妻子带着大儿子……死在战乱里了,父亲死了,我有两次快要饿死。妾室扔下女儿,也跟别人跑了……”灯光之中,说话的陆安民拿着酒杯,脸上带着笑容,停顿了许久,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当时想啊,也许人还是不散,反而好点……” 对面的女尼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陆安民看了片刻,他近四十岁的年纪,气质儒雅,正是男人沉淀得最有魅力的阶段。伸了伸手:“李姑娘不要客气。” 他说着又微微笑了起来:“如今想来,第一次见到李姑娘的时候,是在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候汴梁还在,矾楼还在,我在御街边住下时,喜欢去一家老周汤面铺吃汤面、肉丸。那年大雪,我冬天过去,一直等到来年……” 对面的女尼也是缅怀地笑了笑:“陆知州见到的,还是个小姑娘吧。” 陆安民看着李师师的脸:“当时李姑娘大概十多岁,已是矾楼最上头的那批人了。当时的姑娘中,李姑娘的性情与旁人最是不同,跳脱出俗,或许也是因此,如今众人已缈,唯有李姑娘,依旧名动天下。” 师师低了低头:“我称得上什么名动天下……” 陆安民肃容:“去年六月,濮阳大水,李姑娘来回奔走,说动周围富户出粮,施粥赈灾,活人无数,这份情,天下人都会记得。” “那却不算是我的作为了。”师师低声说了一句,“出粮的不是我,受苦的也不是我,我所做的是什么呢,无非是腆着一张脸,到各家各户,下跪磕头罢了。说是出家,带发修行,实际上,做的还是以色娱人的事情。到得头来,我却担了这虚名,每日里惶恐。” 女子说得平静,陆安民一时间却微微愣了愣,随后才喃喃道:“李姑娘……做到这个程度了啊。” “各人有际遇。”师师低声道。 “是啊。”陆安民低头吃了口菜,随后又喝了杯酒,房间里沉默了许久,只听师师道:“陆知州,师师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有事,觍颜相求……” 陆安民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求陆知州能想办法闭了城门,救救那些将死之人。” 陆安民摇头:“……事情不是师师姑娘想的那么简单。” “可总有办法,让无辜之人少死一些。”女子说完,陆安民并不回答,过得片刻,她继续开口道,“黄河岸边,鬼王被缚,四十万饿鬼被冲散,杀得已是血流成河。如今你们将那位王狮童抓来此处,大张旗鼓地处置,以儆效尤也就罢了,何必波及无辜呢。泽州城外,数千饿鬼正朝这边前来,求你们放了王狮童,不日便至。这些人若来了泽州,难有幸理,泽州也很难太平,你们有军队,冲散了他们赶跑他们都行,何必非得杀人呢……” 陆安民坐正了身体:“那师师姑娘知否,你如今来了泽州,也是很危险的?” 女人看着他:“我只想救人。” “这其中事态复杂,师师你不明白。”陆安民顿了顿:“你若要救人,为何不去求那位?” 师师迷惑片刻:“哪位?” “……黑旗的那位。” 她明白过来,望着陆安民:“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陆安民啪的一声将筷子放下,偏了头盯着她,想要分辨这其中的真伪。 陆安民之所以并不想见到李师师,并非因为她的存在代表着曾经某些美好时光的记忆。她之所以让人觉得麻烦和棘手,及至她今天来的目的,乃至于如今整个泽州的局势,若要一丝一毫的抽到底,泰半都是与他口中的“那位”的存在脱不了关系。虽然之前也曾听过不少次那位先生死了的传闻,但此时竟在对方口中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一时之间,也让陆安民觉得有些思绪紊乱了。 这到底是真、是假,他一时间也无法分得清楚……(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七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六) 武建朔八年夏,黑旗军从西北败退两年之后,当初因为黑旗军而存在的诸多遗留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明确、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这其中,有关于在三年大战、扩军期间黑旗军渗入大齐各方势力的众多奸细问题,自然是重中之重。而在此期间,与之并行的一个严重问题,则是真正的可大可小,那就是:有关于黑旗宁毅的死讯,是否真实。 三年的大战,金国在如日中天之际于西北折损两员大将,中原大齐兴师百万之众,最终斩杀宁毅,令黑旗终于溃败出西北。事情底定之际,众人只是沉浸在三年的折磨终于过去了的放松感中,对于整件事情,没有多少人敢去唱反调、谈忧患。反正宁毅已死、黑旗覆亡,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之后,有关于黑旗军的更多消息才又逐渐浮出水面。溃退出西北的黑旗残部并未覆亡,他们选择了吐蕃、大理、武朝三方交界的区域作为暂时的根据地,休养生息,而后力量还隐隐辐射云贵川、湘南等地,慢慢的站住了脚跟。 对于这支队伍,吃尽苦头的武朝不敢轻易去惹,吐蕃、大理等地其实也没有多少势力真能与其正面叫板,而在西北的大战之后,黑旗军也更加倾向于内敛****伤口,对外责只是数支商队在天南一隅奔走,势力内部情况,一时间难有人说得清楚。 有关于宁毅的死讯,在最初的时日里,是没有多少人存有质疑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大家都倾向于接受他的死亡,更何况人头验明正身还送去北方了呢。然而黑旗军依旧存在,它在暗中到底如何运作,大家一番好奇的探寻,有关于宁毅未死的传言才更多的传出来。 如今的黑旗军,虽然很难深入探寻,但毕竟不是完全的铁板一块,它也是人组成的。当探寻的人多起来,一些明面上的讯息逐渐变得清晰。首先,如今的黑旗军发展和巩固,虽然低调,但仍旧显得很有条理,并未陷入领导人缺失后的混乱,其次,在宁毅、秦绍谦等人空缺之后,宁家的几位遗孀站出来挑起了担子,也是她们在外界放出讯息,声名宁毅未死,只是外敌紧盯,暂时必须藏匿——这倒不是假话,若是真的确认宁毅还活着,早被打脸的金国说不定立刻就要挥军南下。 说到底,宁毅的死活,在如今的中原,成为了鬼魅一般的传说,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确定。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即便宁毅已经脱离明面,黑旗军的势力似乎依旧在正常运行着,即便他死了,众人依然无法掉以轻心,但如果他活着,那整个事情,就足以令整个中原的势力都感到恐惧了。 在论证宁毅死活的这件事上,李师师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只能说是一个意外。这位曾经的京城名妓原本倒也算不得天下皆知,尤其在战乱的几年时间里,她早已淡出了众人的视线,然而当众人开始探寻宁毅死活的真相时,曾经的一位六扇门总捕,绿林间有数的高手铁天鹰追寻着这位女子的踪迹,向他人表示宁毅的死活很有可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追寻到。 理由在于,宁毅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对于家人、身边人却颇为照顾,而这位李姑娘,恰恰是曾经与他有旧的红颜知己。宁毅的死讯传出后,这位隐居云南带发修行的女子一路北上,如果她遇上危险,那么显然,宁毅不会无动于衷。 很难说这样的推测是铁天鹰在怎样的情况下透露出来的,但无论如何,终究就有人上了心。去年,李师师拜访了黑旗军在吐蕃的基地后离开,围绕在她身边,第一次的刺杀开始了,而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到得六月前,因她而死的绿林人,估计已破了三位数。但保护她的一方到底是宁毅亲自下令,还是宁毅的家眷故布疑阵,谁又能说得清楚。 这是围绕宁毅死讯边缘的冲突,却让一个早已淡出的女子再度落入天下人的眼中。六月,濮阳大水,洪水波及大名、冀州、恩州、深州等地。此时朝廷已失去赈灾能力,灾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四处奔走求告,令得众多大户联手赈灾,顿时令得她的名声远远传开,真如观音在世、万家生佛。 自此之后,围绕在李师师这个名字周边的,不仅有保护她的黑旗势力,还有不少自发组织的绿林人。当然,为了不再波及太多人,这位姑娘此后似乎也找到了藏匿行踪的手段,偶尔在某处地方出现,后又消失。 如此这般,到得如今,她出现在泽州,才是真正让陆安民感到棘手的事情。首先这女人不能上——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位宁魔头的人,其次这女人还不能死——就算宁毅真死了,黑旗军的报复恐怕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再次她的请求还不好直接拒绝——这却是因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于李师师,他是真的心存好感,甚至对她所行之事心存敬佩。 只是他真的无能为力而已。 “泽州之事,如陆某所说,不是那么简单的。”陆安民斟酌了片刻,“李姑娘,生逢乱世,是所有人的不幸。呵,我如今,说是牧守一方,然而此等时局,素来是拿刀的人说话。此次泽州一地,真正说话算数的,李姑娘也该明白,是那孙琪孙将军,关城门这等大事,我纵然心有恻隐,又能如何。你与其劝我,不如去劝劝那些来人……没有用的,七万大军,更何况这背后……” 他说到这里,看看李师师,欲言又止:“李姑娘,个中内情,我不能说得太多。但……你既然来此,就呆在这里,我总得护你周全,说句实在话,你的行踪若然暴露,实难平安……” 这话还未说完,师师望着他,推开椅子站起了身,随后朝他盈盈拜倒。陆安民连忙也推椅子起来,皱眉道:“李姑娘,这样就不好了。”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师师的声音甚低,“在矾楼之中,凡事都讲个分寸,便是求人,也不能咄咄逼人,那是为了让彼此好受,即便不成,自己也在对方心中留个好印象。但师师确实是无能的弱女子,我心怀恻隐,却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想要拿刀上阵杀敌,想必也抵不过半个男儿,陆先生你却贵为知州,纵然对一些事情无力改变,但只要心怀恻隐之心,一念之差也总能救下数十数百人……” 她顿了顿:“师师今日,并不想逼陆先生表态。但陆先生亦是善心之人……” “那却未必!”陆安民挥了挥手。 “……只希望先生能存一仁心,师师为能够活下来的人,先行谢过。往后时日,也定会铭记在心,****为先生祈福……” “唉……你……唉、你……”陆安民有些混乱地看着她在地上向他磕了三个头,一时间扶也不是受也不是,这跪拜之后,对方倒是主动起来了。她灵动的双眼未变,额头之上却微微红了一片,表情带着些许赧然,显然,这样的跪拜在她而言也并不自然。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别人能出力的地方,我身为女子,便只能求求拜拜,打仗之时如此,救灾时也是如此。我情知这样不好,但有时苦苦求拜过后,竟也能有些用处……我愿以为什么用处都是没有的了。其实想起来,我这一生心不能静、愿不能了,出家却又不能真出家,到得最后,其实也是以色娱人、以情份牵累人。实在是……对不住。我知道陆先生也是为难的。” “师师姑娘……岂能如此作践自己……唉,这世道……” “师师便先告辞了。” “你实在不必走……”陆安民道,“我没有其它意思,但这泽州城……确实不太平。” “师师亦有自保手段。” “我不是说一般的不太平……” 如此说得几句,对方依然从房间里出去了,陆安民其实也怕牵累,将她送至后门,眼见着对方的身影在黑夜中渐渐离去,有些话终于还是没有说。但她虽然身着僧衣,却口称师师,虽诚心相求,却又口出歉疚,这其中的矛盾与用心,他终究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自己在这其中又能做得了几分…… 名叫李师师的女尼从知州府离开,逐渐消失在泽州的街头后,陆知州也折返回了府邸之中,远处的城池间,良安客栈旁的婚宴还在进行,更远处的街道传来了衙役缉捕匪人的喧嚣声。城市东北一侧,如今是灯火通明的、数万大军驻扎的军营,自东南驿道而下,数千的流民也已经浩浩荡荡的往泽州而来,他们是那数十万饿鬼被冲散后的残部,没了兵器与物资,其实就与乞丐无异,在部分人的建议下,一路跟随大军前来泽州,要求这虎王朝廷放了王狮童。 这些人身无长物,且饥肠辘辘,南下之时,多受了王狮童的恩惠,此番过来,除了要求虎王开恩,其实也要求泽州收留,否则他们大多都过不了这一年的秋天了。若是泽州不管他们,闹将起来被泽州官兵给杀了,其实也未必是最惨的结果。 距离泽州城十数里外的小山岭上有一处小庙,原本隶属于鬼王麾下的另一批人,也已经率先到了。此时,树林中燃起火把来,百十人在这庙宇附近的林间警戒着。 鬼王南下,聚集三四十万之众的流民,途中也曾连破数城,其麾下真正能战的军队并非没有。这百余人的队伍便是追随着王狮童的嫡系,自黄河北岸战败后,收拢起来,保下性命的便就是这些人,其中也有数名伤残的,因心有不甘,北上而来。 庙宇之中,有六名汉子正在商议事情对策,他们分别是李圭方、于警、唐四德、钱秋、古大豪和逢阳波。王狮童的队伍被传作黑旗余部,这其中,就有李圭方、唐四德两人是真正参加过黑旗军的,李圭方身材干瘦,一只手掌是断的,那是在小苍河与女真作战时被人一刀剁断了手掌,他为人冷静,还算有些计谋,在饿鬼队伍里乃是军师的身份,唐四德则身材高大,颇有武艺,脸上有一道刀疤,耳朵缺了一块,是饿鬼军中的勇将。 当然,如今说是军队,毕竟也只有眼前这么一点人了。 “……若是未有猜错,此次过去,只是死局,孙琪天罗地网,想要掀起波浪来,很不容易。” “……这事情究竟会怎样,先得看他们明日是否放我们入城……” “……一网打尽又能如何,我们如今可还有路走。看看后头那些人,他们今年要被活生生饿死……” “……进城之后把城点了!” “……那要死多少人。” “……你当孙琪不会防着吗……孙琪不在乎……” “……不能抹黑华夏军……” “……华夏军那是你们,若真的还有,那位宁先生怎不出来救我们……” “……你不会自救!?” “……我怎么救,我死不足惜——” 庙中的议论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激烈,到得后来,钱秋、唐四德、古大豪等人便争吵起来,众人皆知已是穷途末路,争吵无用,可又不得不吵。李圭方站在一旁的角落中,面色阴晴不定:“好了,现在是吵架的时候?” “我没有想吵架!”唐四德道,“可他们岂能侮辱华夏军!” “就这一百多人了。”旁边于警道,“再吵不如散伙,谁想走的谁走就是!” 他这番话可能是众人心中都曾闪过的念头,说了出来,众人不再出声,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身上还有伤的钱秋叹道:“我不走了。” “走到哪里去,这么多人死……”古大豪咬了咬牙,“大不了死在泽州城吧……” “没人想走……” “……我不走。” “……不是说黑旗军仍在,要是他们这次真肯出手,该多好啊。”过得片刻,于警叹了口气,他这句话说完,李圭方摇了摇头,便要说话。就在此时,陡然听得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宁立恒假仁假义,哪里救得了你们——” 这笑声震耳,在夜色中陡然回荡,庙中六人悚然而惊。这一瞬间,唐四德拔刀,于警抓起身边的一杆突火枪,与此同时,巨大的身影破开瓦片,从天而降。 风压与碎石压伏了庙中的火光,一时间,巨大的黑暗朝周围推开,那声音如雷霆:“让本座来搭救你们吧——”于警这是才刚刚转过身,破风声至。 那是犹如江河绝提般的沉重一拳,突火枪从中间崩碎,他的身体被拳锋一扫,整个胸口已经开始塌陷下去,身体如炮弹般的朝后方飞出,掠过了唐四德、钱秋等人的身边,往庙墙撞飞而出。 林地中的众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们望向庙宇时,只见那庙宇的屋顶陡然崩塌,下一刻,便是侧面的土墙轰然而倒,与土石一道摔出来的身体已经不成人形,昏暗的烟尘之中,众人看见颇有武勇的古大豪被那来袭的身影一拳轰在了头上,整个颈项都扭曲地往后方折去。 林地外,火箭升起。 “迎敌——”有人呐喊—— 碎片飞溅的庙宇中,唐四德挥舞钢刀,合身冲上,那身影横挥一拳,将他的钢刀砸飞出去,虎口鲜血迸裂,他还来不及止步,拳风左右袭来,砰的一声,同时轰在他的头上,唐四德跪倒在地,已经死了。 “大光明教替天行道——”夜色中有人呐喊。 忽如其来的身影犹如魔神,打倒唐四德后,那身影一爪抓住了钱秋的脖子,如同捏小鸡一般捏碎了他的喉管。巨大的混乱在一瞬间降临了这一片地方,也是在这一瞬间,站在角落里的李圭方忽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他身处战场,从未想过会面对眼前这样的人。 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公认的武艺天下第一! 十数年前,圣公方腊还在时,数年前,铁臂膀周侗还在时,包括两年前,宁先生以心魔之名压伏天下时,黑旗军的众人是不会将这个人当成一回事的。但眼下终究是不同了。 魔神的身影趋进,一拳打死了逢阳波,豪迈地跨步而来。李圭方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抓起了随身的火药捆,伸手在旁边的火盆上点燃了引线。他将火药捆护在怀里,朝着林宗吾一刻不停地走过去。 光影摇动,那强大的身影、威严凛然的面目上陡然显出了一丝怒色和尴尬,因为他伸手往旁边抓时,手边没有能用作投掷物的东西,于是他退后了一步。 李圭方笑了起来,这笑容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了,因为下一刻,他被林宗吾全力掷出的石块轰飞出去,在庙宇侧面爆成了一片光火……(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八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七) 月亮在安谧的夜色里划过了天空,大地之上的城池里,灯火渐熄,走过了最深沉的夜色,鱼肚白才从冬天的天际微微的吐露出来。 鸡鸣三遍,泽州城中又开始热闹起来了,早起的小贩匆匆忙忙的入了城,今天却也没有了高声吆喝的心情,大都显得面色惶然、惴惴不安。巡逻的衙役、捕快排成长列从城市的街道间过去,游鸿卓已经起来了,在街头看着一小队士兵肃杀而过,而后又是押解着匪人的军人队伍。 被这入城士兵押着的匪人身上大都有伤,有的甚至浑身血污,与昨日见的那些高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犯人不同,眼前这一批偶尔开口,也带了一丝绝望肃杀的气息。如果说昨日被晒死的那些人更想表现的是“爷爷是条好汉”,今天的这一批匪人,则更像是从凄惨绝境中爬出来的鬼魅了,愤怒、而又让人感到凄凉。 “你们看着——有报应的——”一名浑身是血的汉子被绳子绑了,奄奄一息地被关在囚车里走,陡然间朝着外头喊了一声,旁边的士兵挥舞刀柄猛地砸下去,正砸在他嘴上,那汉子倒下去,满口鲜血,估计半口牙齿都被狠狠砸脱了。 人群中涌起议论之声,惶惶不安:“饿鬼……是饿鬼……” “几十万人被打散在黄河岸……今早到的……” “到不了南面……就要来吃我们……” “作孽……” 这个早晨,数千的饿鬼,已经从南面过来了。一如众人所说的,他们过不了黄河,就要回头来吃人,泽州,正是风口浪尖。 众人的议论之中,游鸿卓看着这队人过去,陡然间,前方发生了什么,一名官兵大喝起来。游鸿卓扭头看去,却见一辆囚车上方,一个人伸出了手臂,高高的举起一张黑布。旁边的军官见了,大喝出声,一名士兵冲上去挥起钢刀,一刀将那手臂斩断了。 鲜血飞舞,嘈杂的声音中,伤者大喝出声:“活不了了,想去南面的人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们要饿死他们……” 他这暴喝声夹着断手之痛,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格外凄然,而周围的士兵、军官也在暴喝,一个人挥起长刀,刺进了他的嘴里。此时人群中也有些人反应过来,想到了另一件事,只听得有人低声说道:“黑旗、黑旗……”这声音如涟漪般在人群里泛开,游鸿卓隔得稍远,看不清楚,但此时也已经明白过来,那人手中拿着的,很可能便是一面黑旗军的旗帜。 人群一阵议论,便听得有人吼道:“黑旗又如何!” 却是那领队的军官,他下得马来,抓起地面上那张黑布,高高举起。 “不论旁人如何,我泽州百姓,安居乐业,素来不与人争。几十万饿鬼南下,连屠数城、生灵涂炭,我大军方才出动,替天行道!如今我等只诛王狮童一党恶首,不曾波及他人,还有何话说!诸位兄弟姐妹,我等军人所在,是为保家卫国,护佑大伙,今日泽州来的,不论是饿鬼,还是什么黑旗,只要闹事,我等必定豁出命去,保卫泽州,绝不含糊!诸位只需过好日子,如平日一般,奉公守法,那泽州太平,便无人能动——” 那将领这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话说完时,抽出钢刀,将那黑旗刷刷几下斩成了碎片。人群之中,便陡然发出一阵暴喝:“好——” 有人大喝起来:“说得没错——” “我等泽州人,又未曾惹你——” “你们要饿死了,便来作乱,被你们杀了的人又如何——” “呸——你们这些畜生,要是真敢来,我等杀了你们——”、 “渣滓!” 众人的情绪有了出口,喝骂声中,有人捡起石块便往那囚车上打,一时间打骂声在街道上沸腾起来,如雨点般响个不停。 泽州城外,军队正如长龙般的往城市南面移动过来,把守了城外要道,等待着还在数十里外的饿鬼人潮的到来。纵然当此局面,泽州的城门仍未关闭,军队一方面安抚着民心,一方面已经在城市的各处加强了防守。大将孙琪带领亲卫进驻州府,开始真正的居中坐镇。 城中的富绅、大户们更是慌乱起来,他们昨夜才结伴拜访了相对好说话的陆安民,今日看军队这架势,显然是不愿被流民逼得闭城,各家加强了防守,才又忧心忡忡地串联,商议着要不要凑出钱物,去求那大将军严肃对待,又或者,加强众人家中的士兵看守。 之前武朝兴盛时,到得冬天偶尔也有流民潮、饥民潮,当时的各个大城是否封闭是有斟酌的,即便不闭城门,赈灾安抚之下,也不至于出现大乱。但如今局势不同,这些饥民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甚至屠过城的,若是铤而走险,即便军队能够压伏,自己这些人一个不小气岂不成了陪葬。 众人的忐忑中,城市间的本地平民,已经变得群情汹涌,对外地人颇不友善了。到得这天下午,城市南面,混乱的乞讨、迁徙队伍三三两两地接近了士兵的封锁点,随后,看见了插在前方旗杆上的尸首、头颅,这是属于古大豪、唐四德等人的尸身,还有被炸得漆黑破烂的李圭方的尸身——众人认不出他,却或多或少的能够认出其余的一两位来。 人群的聚集渐渐的多了起来,他们衣着破烂、身形消瘦、发蓬如草,有些人推着独轮车,有些人背后背着这样那样的包袱,目光中大都透着绝望的颜色——他们多不是乞丐,有的在启程南下时甚至家境殷实,然而到得现在,却都变得差不多了。 这人群在军队和尸体面前开始变得无措,过了许久,才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大群的人跪在了军队面前,磕头求拜,人群中大哭起来。军队组成的人墙不为所动,傍晚时分,带队的军官方才挥手,装有白粥和馒头等物的车子被推了出来,才开始让饥民排队领粮。 有了吃的,大片大片的饥民都开始听从起军队的指挥来,前方的军官看着这一切,面露得意之色——实际上,没有了首领,他们大多也是产生不了太多害处的平民。 威胁、煽动、打击、分化……这天夜里,军队在城外的所为便传入了泽州城内,城内群情激昂,对孙琪所行之事,津津乐道起来。没有了那成千上万的流民,即便有坏人,也已掀不起风浪,原本觉得孙琪大军不该在黄河边打散饿鬼,引祸水北来的民众们,一时之间便觉得孙大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神机妙算。 这一天,即便是在大光明教的寺庙之中,游鸿卓也清晰地感觉到了人群中那股躁动的情绪。人们谩骂着饿鬼、谩骂着黑旗军、谩骂着这世道,也小声地谩骂着女真人,以这样的形式平衡着心绪。有数拨歹人被军队从城内查出来,便又发生了各种小规模的厮杀,其中一拨便在大光明寺的附近,游鸿卓也悄悄过去看了热闹,与官兵对抗的匪人被堵在房间里,让军队拿弓箭悉数射死了。 游鸿卓心中也不免担心起来,这样的局势当中,个人是无力的。久历红尘的老江湖多有藏匿的手段,也有各种与地下、绿林势力来往的方式,游鸿卓此时却根本不熟悉这些。他在小山村中,家人被大光明教逼死,他可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一个小庙中的男男女女悉数杀尽,那时候他将生死至于度外了,拼了命,可以求取一份胜机。 然而跟这些军队拼命是没有意义的,结局只有死。 他进到泽州城时,赵先生曾为他弄了一张路引,但到得此时,游鸿卓也不知道这路引是否真的有用,如果那是假的,被识破出来——或许他该早些离开这里。 他斟酌着这件事,又觉得这种情绪实在太过胆小。还未决定,这天夜里便有军队来良安客栈,一间一间的开始检查,游鸿卓做好搏命的准备,但好在那张路引发挥了作用,对方询问几句,终于还是走了。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他才觉得倒也不必立刻离开。 这一天是建朔八年的六月二十七,距离王狮童要被问斩的日子还有四天。白日里,游鸿卓继续去到大光明寺,等待着谭正等人的出现。他听着人群里的消息,知道昨夜又有人劫狱被抓,又有几波几波的混乱发生,城东头甚至死了些人。到得下午时分,谭正等人仍未出现,他看着日渐西斜,知道今天可能又没有结果,于是从寺中离开。 走过几条街道,他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傍晚的街道行人不多,对面一名背刀汉子径直逼过来时,后方也有两人围了上来,将游鸿卓逼入旁边的小巷当中。这三人武艺看来都不低,游鸿卓深吸了一口,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说话,巷道那头,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四哥。”游鸿卓轻声低喃了一句,对面,正是他曾经的那位“四哥”况文柏,他身着白衣,背负单鞭,看着游鸿卓,眼中隐隐有着一丝得意的神色。 游鸿卓定下心神,笑了笑:“四哥,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五弟教我一个道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做下那样的事情,又跑了你,总不能现在就无忧无虑地去喝花酒、找粉头。所以,为了等你,我也是费了功夫的。” 我做下那样的事情……听得这句话,游鸿卓的心中已经叹了口气。 “那……四哥……”他心中沉重,此时开口都有些艰难,“几位兄姐,还活着吗?” 况文柏看着他,沉默许久,陡然一笑:“你觉得,怎么可能。”他伸手摸上单鞭,“你今天走了,我就真的放心了。” “可……这是为什么啊?”游鸿卓大声道:“我们结拜过的啊!”(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二九章 非人间(上) “结拜!你这样的愣头青才信那是结拜,哈哈,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知道栾飞、秦湘他们是什么人,劫富济贫,劫来的银子又都去了哪里?十六七岁的小娃子,听多了江湖戏文,以为大伙儿一道陪你闯江湖、当大侠呢。我今日让你死个明白!” 巷道那头况文柏的话语传来,令得游鸿卓微微愕然。 “栾飞、秦湘这对狗男女,他们乃是乱师王巨云的部属。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哈!你不知道吧,我们劫去的钱,全是给别人造反用的!中原几地,他们这样的人,你以为少吗?结义?那是要你出劳力,给别人赚钱!江湖豪杰?你去街上看看,那些背刀的,有几个背后没站着人,手上没沾着血。铁臂膀周侗,当年也是御拳馆的拳师,归朝廷节制!” 如今黄河以北几股站得住脚的大势力,首推虎王田虎,其次是平东将军李细枝,这两拨都是名义上臣服于大齐的。而在这之外,聚百万之众的王巨云势力亦不可小觑,与田虎、李细枝鼎足而三,由于他反大齐、女真,因此名义上更加站得住脚,人多称其义师,也有如况文柏一般,称其乱师的。 眼见着游鸿卓愕然的神情,况文柏得意地扬了扬手。 “你看,小朋友,你十几岁死了爹娘,出了江湖把他们当兄弟,他们有没有当你是兄弟?你当然希望那是真的,可惜啊……你以为你为的是江湖义气,结义之情,没有这种东西,你以为你今天是来报血海深仇,哪有那种仇?王巨云口称义师,暗地里让这些人杀人越货,买军械军粮,他的治下男盗女娼,老子便是看不惯!抢就抢杀就杀,谈什么替天行道!我呸——” “要我卖命可以,要么大家真是兄弟,抢来的,一齐分了。要么花钱买我的命,可咱们的栾大哥,他骗我们,要我们出力卖命,还不花一钱银子。骗我卖命,我就要他的命!游鸿卓,这世界你看得懂吗?哪有什么英雄豪杰,都是说给你们听的……” “那我知道了……” 游鸿卓语气低沉,喃喃叹了一句。他年纪本不大,身体算不得高,此时微微躬着身子,因为神情沮丧,更像是矮了几分,然而也就是这句话后,他反手拔出了裹在背后衣服里的钢刀。 “呀——” “你敢!” 少年人的吼声刹然响起,夹杂着后方武者雷霆般的震怒,那后方三人之中,一人劈手抓出,游鸿卓身上的袍服“砰——哗——”的一声,撕裂在空中,那人抓住了游鸿卓后背的衣物,直拉得绷起,然后砰然碎裂,其中与袍袖相连的半件却是被游鸿卓挥刀割断的。 嘶吼之中,少年奔突如虎豹,直冲况文柏,况文柏已是三十出头的老江湖,早有提防下又如何会怕这等年轻人,钢鞭一挥,截向游鸿卓,少年长刀一举,逼近眼前,却是放开了怀抱,合身直扑而来! 同归于尽! 况文柏乃是谨慎之人,他出卖了栾飞等人后,即便只是跑了游鸿卓一人,心中也并未就此放下,反倒是发动人手,****警惕。只因他明白,这等少年人最是讲究义气,若是跑了也就罢了,如若没跑,那唯有在最近杀了,才最让人放心。 他做好了准备,之前又拿语言打击对方,令对方再难有慷慨复仇的热血。却终未想到,此时少年的陡然出手,竟仍能如此凶狠暴烈,第一招下,便要以命换命! 这几日里,由于与那赵先生的几番交谈,少年人想的事情更多,敬畏的事情也多了起来,然而那些敬畏与害怕,更多的是因为理智。到得这一刻,少年人终究还是当初那个豁出了性命的少年人,他双目赤红,高速的冲锋下,迎着况文柏的招式,不挡不躲,便是刷的一刀直刺! 要么让开,要么一起死! 况文柏招式往旁边一让,游鸿卓擦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那钢鞭一让之后,又是顺势的挥砸。这一下砰的打在游鸿卓肩膀上,他整个身体失了平衡,朝着前方摔跌出去。巷道阴凉,那边的道路上淌着黑色的污水,还有正在流淌污水的沟渠,游鸿卓一时间也难以清楚肩膀上的伤势是否严重,他顺着这一下往前飞扑,砰的摔进污水里,一个翻滚,黑水四溅之中抄起了沟渠中的淤泥,哗的一下朝着况文柏等人挥了过去。 这处沟渠不远便是个小菜市,污水长久堆积,上头的黑水倒还好些,下方的淤泥杂物却是沉积许久,一经挥起,巨大的恶臭令人恶心,黑色的污水也让人下意识的躲避。但纵然如此,不少污泥还是批头盖脸地打在了况文柏的衣服上,这污水飞溅中,一人抓起暗器掷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打中游鸿卓,少年自那污水里冲出,啪啪几下翻上前方巷道的一处杂物堆,翻过了旁边的院墙。 这边况文柏带来的一名武者也已经蹭蹭几下借力,从院墙上翻了过去。 那边也只是普通的人家院落,游鸿卓掉进鸡窝里,一个翻滚又踉跄冲出,撞开了前方围起的竹篱笆。鸡毛、稻草、竹片乱飞,况文柏等人追将进来,拿起石块扔过去,游鸿卓挥起一只木桶回掷,被钢鞭打碎在空中,院落主人从房舍里冲出来,随后又有女人的声音惊呼尖叫。 这四追一逃,一时间混乱成一团,游鸿卓一路狂奔,又翻过了前方院落,况文柏等人也已经越追越近。他再翻过一道院墙,前方已然是城中的街道,院墙外是布片扎起的棚子,游鸿卓一时来不及反应,从布棚上滚落,他摔在一只箱子上,棚子也哗啦啦的往下倒。不远处,况文柏翻上围墙,怒喝道:“哪里走!”挥起钢鞭掷了出来,那钢鞭擦着游鸿卓的脑袋过去,砸中了绑在街边的一匹马。 顷刻间,巨大的混乱在这街头散开,惊了的马又踢中旁边的马,挣扎起来,又踢碎了旁边的摊子,游鸿卓在这混乱中摔落地面,后方两名高手已经飞身而出,一人伸脚踢在他背上,游鸿卓只觉得喉头一甜,咬紧牙关,仍旧发足狂奔,惊了的马挣脱了柱子,就奔跑在他的侧后方,游鸿卓脑子里已经在嗡嗡响,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拉它的缰绳,第一下伸手挥空,第二下伸手时,之间前方不远处,一名男孩儿站在道路中央,已然被跑来的人和马惊呆了。 没能想得太多,这一瞬间,他纵身跃了出去,伸手往哪男孩儿身上一推,将男孩推向旁边的菜筐,下一刻,奔马撞在了他的身上。 游鸿卓飞了出去。 身体腾空的那片刻,人群中也有呼喊,后方追杀的高手已经过来了,但在街边却也有一道身影犹如风暴般的逼近,那人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似乎抄起了一根木杆,轰的扫出,那奔跑中的马在轰然间朝街边滚了出去。 少年摔落在地,挣扎一下,却是难以再爬起来,他目光之中晃动,迷迷糊糊里,看见况文柏等人追近了,想要抓他起来,那名抱着孩子手持长棍的汉子便挡住了几人:“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我乃辽州巡捕……” 如果游鸿卓仍旧清醒,或许便能分辨,这忽然过来的汉子武艺高强,只是方才那随手一棍将奔马都砸出去的力道,比之况文柏等人,便不知高到了哪里去。只是他武艺虽高,说话之中却并不像有太多的底气,众人的僵持之中,在城中巡逻的士兵赶过来了…… ************** 醒过来时,夜色已经很深,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谩骂、惨叫、诅咒、呻吟……茅草的地铺、血和腐肉的气息,后方小小的窗棂告知着他所处的时间,以及所在的位置。 泽州大牢。 泽州街头的一路奔逃,游鸿卓身上裹了一层淤泥,又沾满泥灰、鸡毛、稻草等物,污秽难言,将他拖进来时,曾有捕快在他身上冲了几桶水,当时游鸿卓短暂地清醒,知道自己是被当成黑旗余孽抓了进来。 人生的际遇,在这些时日里,乱得难以言喻,游鸿卓的思绪还有些迟钝,无法从眼下的境况里想到太多的东西,过去和未来都显得有些虚幻了。牢房的那一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在,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正发出令人牙根都为之酸楚的呻吟。游鸿卓怔怔看了许久,意识到这人可能是昨日或是哪日被抓进来的饿鬼成员,又或是黑旗余孽。 他靠在地上想了一阵子,脑子却难以正常转动起来。过了也不知多久,昏暗的牢房里,有两名狱卒过来了。 其中一人在牢房外看了游鸿卓片刻,确定他已经醒了过来,与同伴将牢门打开了。 “醒来了?” 游鸿卓微微点头。 “你进来的时候,真是臭死老子了!怎么样?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有能帮你说情的……什么东西?”狱卒三根手指搓捏了一下,示意,“要告诉官爷我的吗?” 游鸿卓想了想:“……我不是黑旗余孽吗……过几日便杀……怎么说情……” “好!官爷看你模样奸猾,果然是个刺头!不给你一顿威风尝尝,看来是不行了!” 狱卒说着,一把拉起了游鸿卓,与同样一道将他往外头拖去,游鸿卓伤势未愈,这一晚,又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回房间时,人便昏迷了过去……(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〇章 非人间(下) 夜里过去了白天又来,第一个白天外面下了雨,雨水顺着墙壁流进来,将本就腐臭的牢房浸得潮湿不堪。远远近近的,骂声、说话声、呻吟声,犹如鬼蜮般的声响。 狱卒敲打着牢房,高声呼喝,过得一阵,将闹得最凶的囚犯拖出去拷打,不知什么时候,又有新的囚犯被送进来。 同房的那名伤员在下午呻吟了一阵,在稻草上无力地滚动,呻吟之中带着哭腔。游鸿卓浑身疼痛无力,只是被这声音闹了许久,抬头去看那伤者的样貌,只见那人满脸都是刀痕,鼻子也被切掉了一截,大概是在这牢狱之中被狱卒肆意拷打的。这是饿鬼的成员,或许曾经还有着黑旗的身份,但从些许的端倪上看年纪,游鸿卓估计那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游鸿卓还不到二十,对于眼前人的年纪,便生不出太多的感慨,他只是在角落里沉默地呆着,看着这人的受苦——伤势太重了,对方迟早要死,牢房中的人也不再管他,眼下的这些黑旗余孽,过得几日是必然要陪着王狮童问斩的,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游鸿卓还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被当成黑旗余孽抓进来的,也想不通当初在街头看到的那位高手为何没有救自己——不过,他如今也已经知道了,身在这江湖,并不见得大侠就会行侠仗义,解人危难。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死了。 少年人在这世上活了还没有十八岁,最后这半年,却实在是尝过了太多的酸甜滋味。全家死光、与人搏命、杀人、被砍伤、差点饿死,到得如今,又被关起来,用刑拷打。坎坎坷坷的一路,如果说一开始还颇有锐气,到得此时,被关在这牢房之中,心里却渐渐有了一丝绝望的感觉。 因为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反抗,心中关于反抗的情绪,反而也淡了。 到得夜里,同房的那伤者口中说起胡话来,嘟嘟囔囔的,多数都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到了深夜,游鸿卓自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才听到那哭声:“好痛……我好痛……” “爹啊……娘啊……”那伤者在哭,“我好痛啊……” 原来这些黑旗余孽也是会哭成这样的,甚至还哭爹喊娘。 游鸿卓心中想着。那伤者呻吟许久,凄楚难言,对面牢房中有人喊道:“喂,你……你给他个痛快的!你给他个痛快啊……”是对面的汉子在喊游鸿卓了,游鸿卓躺在黑暗里,怔怔的不想动弹,眼泪却从脸上不由自主地滑下来了。原来他不自禁地想到,这个二十多岁的人要死了,自己却只有十多岁呢,为何就非死在这里不可呢? 这样躺了许久,他才从那儿翻滚起来,朝着那伤者靠过去,伸手要去掐那伤者的脖子,伸到半空中,他看着那人脸上、身上的伤,耳中听得那人哭道:“爹、娘……哥哥……不想死……”想到自己,眼泪忽然止不住的落。对面牢房的汉子不解:“喂,你杀了他是帮他!”游鸿卓终于又折返回去,隐身在那黑暗里,瓮瓮地答了一句:“我下不了手。” “你个****,看他这样了……若能出去老子打死你——” “有种过来弄死我啊——” 游鸿卓歇斯底里的大喊。 ************** 少年陡然的发作压下了对面的怒意,眼下牢房之中的人或者将死,或者过几日也要被处死,多的是绝望的情绪。但既然游鸿卓摆明了不怕死,对面无法真冲过来的情况下,多说也是毫无意义。 再经过一个白天,那伤者奄奄一息,只偶尔说些胡话。游鸿卓心有怜悯,拖着同样有伤的身子去拿了水来,给他润了几口,每到此时,对方似乎便好过不少,说的话也清晰了,拼拼凑凑的,游鸿卓知道他之前至少有个兄长,有父母,现在却不知道还有没有。 傍晚时分,昨天的两个狱卒过来,又将游鸿卓提了出去,拷打一番。拷打之中,为首捕快道:“也不怕告诉你,哪位况爷出了银子,让哥俩好好收拾你。嘿,你若外头有人有孝敬,官爷便也能让你好受点。” 游鸿卓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天地之间哪里还有亲人可找,良安客栈之中倒还有些赵先生离开时给的银子,但他昨夜心酸流泪是一回事,面对着这些恶人,少年却仍旧是死硬的性子,并不开口。 两名捕快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方才将他扔回牢里。他们的拷打也有分寸,虽然痛苦不堪,却始终未有大的伤筋动骨,这是为了让游鸿卓保持最大的清醒,能多受些折磨——他们自然知道游鸿卓乃是被人陷害进来,既然不是黑旗余孽,那或许还有些银钱财物。他们折磨游鸿卓虽然收了钱,在此之外能再弄些外快,也是件好事。 被扔回牢房之中,游鸿卓一时之间也已经毫无力气,他在稻草上躺了好一阵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忽然意识到,旁边那位伤重狱友已没有在呻吟。 他艰难地坐起来,旁边那人睁着眼睛,竟像是在看他,只是那双眼白多黑少,神色渺茫,好久才微微地动一下,他低声在说:“为什么……为什么……” “女真人……坏人……狗官……马匪……恶霸……军队……田虎……”那伤者喃喃念叨,似乎要在弥留之际,将记忆中的恶人一个个的全都诅咒一遍。一会儿又说:“爹……娘……别吃,别吃观音土……我们不给粮给别人了,我们……” “等到大哥打败女真人……打败女真人……” “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女真人啊……” 这喃喃的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候又带着哭声。游鸿卓此时痛楚难言,只是漠然地听着,对面牢房里那汉子伸出手来:“你给他个痛快的、你给他个痛快的,我求你,我承你人情……” 游鸿卓怔怔地没有动作,那汉子说得几次,声音渐高:“算我求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人的哥哥当年参军打女真送了命,他家中本是一地富户,饥荒之时开仓放粮给人,后来又遭了马匪,放粮放到自己家里都没有吃的,他爹娘是吃观音土死的!你抬抬手,求你给他一个痛快的——” 游鸿卓想要伸手,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却始终抬不起手来,过得片刻,张了张嘴,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哈哈,你们惨,谁还没见过更惨的?你们惨,被你们杀了的人怎么样,好多人也没有招你们惹你们咳咳咳咳……泽州的人——” 他一句话呛在喉咙里。对面那人愣了愣,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有没有看见过人活生生的饿死!” “我差点饿死咳咳——” “有没有看见几千几万人没有吃的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是想去南边——” “想去南边你们也杀了人——” “那……还有什么办法,人要活生生饿死了——” 两边吼了几句,游鸿卓只为抬杠:“……若是泽州大乱了,泽州人又怪谁?” “……若是在外面,老子弄死你!” “哈哈,你来啊!” “草你娘!你不得好死——” 游鸿卓干巴巴的笑声中,周围也有骂声响起来,片刻之后,便又迎来了狱卒的镇压。游鸿卓在昏暗里擦掉脸上的眼泪——那些眼泪掉进伤口里,真是太痛太痛了,那些话也不是他真想说的话,只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他心中的恶意真是压都压不住,说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是个恶人了。 记忆在随后变得迷迷糊糊,他的身体撑不起亢奋的情绪,在发泄过后,睡意如潮涌而来。噩梦里什么都有,他也能在片段里看到自己的父母了,被侮辱后疯了的母亲,被屈辱杀死的父亲,他隐隐看到小时候的一家三口,有时候记忆破碎,他看见父母在饥饿中吃下观音土死了,母亲喂他喝粥,一边喂,一边说:“快些吃,快些吃,娘不饿,吃得好撑……”母亲的肚子微微鼓起来,然而在梦中,可怕的清醒让他明白那腹中都是泥土,他心中想要大喊,无法喊得出来,小小的游鸿卓开心地喝掉了粥。 到底有怎样的世界像是这样的梦呢。梦的碎片里,他也曾梦见对他好的那些人,几位兄姐在梦里自相残杀,鲜血遍地。赵先生夫妇的身影却是一闪而过了,在浑浑噩噩里,有温暖的感觉升起来,他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是梦里还是现实,依旧是迷迷糊糊的昏暗的光,身上不那么痛了,隐隐的,是包了绷带的感觉。 处斩之前可不能让他们都死了…… 似乎有这样的话语传来,游鸿卓微微偏头,隐约觉得,似乎在梦魇之中。 ——牢房的那头,一道身影坐在地上,不像是牢狱中见到的人,那竟有些像是赵先生。他穿着长衫,身边放着一只小箱子,坐在那儿,正静静地握着那重伤年轻人的手。 弥留之际的年轻人,在这昏暗中低声地说着些什么,游鸿卓下意识地想听,听不清楚,然后那赵先生也说了些什么,游鸿卓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话的声音没有了,赵先生在那伤者身上按了一下,起身离去,那伤者也永远地安静了下来,远离了难言的痛楚…… 牢狱中喧嚣一阵,旋又安静,游鸿卓无法完全地清醒过来,终于又陷入沉睡当中了,一些他似乎听到又似乎不曾听过的话,在黑暗中浮起来,又沉下去,到他醒来的时候,便几乎完全的沉入他的意识深处,无法记得清楚了。 ——你像你的兄长一样,是令人敬佩的,伟大的人…… ——我很荣幸曾与你们这样的人,一道存在于这个世界。 ************** 泽州大牢牢门,宁毅张开手,与其他大夫一样又接受了一遍狱卒的搜身。有些狱卒经过,疑惑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上头为什么忽然心血来潮,要组织大夫给牢中的重伤者做疗伤。 走上街道时,正是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刻了,六月的尾巴,天空没有月亮。过得片刻,一道身影悄然而来,与他在这街道上并肩而行:“有没有觉得,这里像是杭州?” “乱的地方你都觉得像杭州。”宁毅笑起来,身边名叫刘西瓜的女人微微转了个身,她的笑容清澈,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即便在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之后,依旧纯净而坚定。 他们行走在这黑夜的街道上,巡逻的更夫和军队过来了,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即便在这样的夜里,灯火已然微茫的城市中,依然有各种各样的力量与企图在躁动,人们各行其是的布局、尝试迎接碰撞。在这片看似太平的渗人寂静中,即将推向接触的时间点。 晨光微熹,火一般的白昼便又要取代夜色到来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一章 中冲(上) 山雨欲来。 泽州城附近石滨峡村,村民们在打谷场上聚集,看着士兵进去了山坡上的大宅子,喧闹的声音一时未歇,那是大地主的妻子在哭喊了。 “……你们这是污攀好人……你们这是污攀——” “……沈家沈凌于私塾之中为黑旗逆匪张目,私藏**,分明与逆匪有涉!这一家皆是嫌疑之人,将他们悉数抓了,问清楚再说——” 军队的行动,引起大规模的哭喊,几日以来,在泽州附近已经不是第一起类似事件。打谷场上的村民惴惴不安,不过,牵涉的是大户,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引起过多的恐慌。 “泽州时局不平!歹人聚集,最近几日,恐会闹事,诸位乡党不要怕,我等抓人除逆,只为稳定时势。近几日或有大事,对诸位生活造成不便,但孙将军向诸位保证,只待逆贼王狮童授首,这局势自会太平下来!” 负责宣传的士兵在打谷场前方大声地说话,随后又例举了沈家的罪证。沈家的公子沈凌原本在村中负责乡学私塾,爱谈些时政,偶尔说几句黑旗军的好话,乡民听了觉得也不足为怪,但最近这段时间,泽州的平静为饿鬼所打破,饿鬼势力据说又与黑旗有关系,士兵抓捕黑旗的行动,众人倒因此接受下来。虽然平日对沈凌或有好感,但谁让你通逆匪呢。 村民的心理终究朴素,打女真归打女真,但自己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黑旗军要把火烧到这边,那自然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士兵押着沈氏一家人,一路推推搡搡地往泽州城去。村民们看着这一幕,倒是没有人会意识到,他们可能回不来了。 两日后便是鬼王授首之时,只要过了两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泽州的府衙之中,陆安民面色复杂焦躁地走过了长廊,跨下台阶时,差一点便摔了一跤。 他手中拿着一卷宣纸卷宗,内心焦虑。一路走到孙琪办公的正殿外,只见原是州府大堂的地方等待的官员众多,有的是军队中的将领,有的是州府中的文职,吵吵嚷嚷的等待着大将军的接见。眼见着陆安民过来,文职官员纷纷涌上,与他分说此时的泽州事务。 孙琪如今坐镇州府,拿捏一切事态,却是优先召进军队将领,州府中的文职便被拦在门外许久,手头上许多紧急的事情,便不能得到处理,这中间,也有许多是要求查清错案、为人求情的,往往这边还未见到孙琪,那边军队中人已经做了处理,或许押往大牢,或是已经在军营附近开始用刑——这许多人,两日之后,便是要处斩的。 武朝还控制中原时,诸多事务向来以文臣居首。陆安民牧守一地,此时已是当地最高的文官,然而一时间仍旧被拦在了大门外。他这几日里来回奔走,遭到的冷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纵然形势比人强,心中的愤懑也早已在积聚。过得一阵,眼见着几拨将领先后进出,他霍然起身,陡然向前方走去,士兵想要拦他,被他一把推开。 “不要挡着我!本官还是泽州知州——便是要见虎王!也不至被如此轻视——” 大堂之中,孙琪正与几名将领议事,耳听得喧哗传来,停下了说话,冰冷了面孔。他身材高瘦,手臂长而有力,双眼却是狭长阴鸷,长期的军旅生涯让这位大将显得极为危险,普通人不敢近前。看见陆安民的第一时间,他拍响了桌子。 “放肆!如今军队已动,此地便是中军营帐!陆大人,你如此不知轻重!?” “孙将军,本官还未被解职,如今便是泽州官长。有要事见你,三番五次通报,到底你我是谁不知轻重!” 他眼中充血,几日的煎熬中,也已被气昏了头脑,暂时忽略了眼下其实军队最大的事实。眼见他已不计后果,孙琪便也猛的一挥手:“你们下去!”人还没走,望向陆安民:“陆大人,此次行事乃虎王亲自下令,你只需配合于我,我不必对你交代太多!” “然则,此次事件之后,泽州还要不要了!” “陆安民,你知道如今本将所为何事!” “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吧!” “你以为本将等的是什么人?七万大军!你以为就为了等城外那一万将死之人!?” “不必做到如此!”陆安民大声强调一句,“那么多人,他们九成以上都是无辜的!他们背后有亲族有家人——家破人亡啊!” “本将五万军队便冲散了四十万饿鬼!但如今在这泽州城是七万人!陆!大!人!”孙琪的声音压过来,压过了大堂外阴沉天色下的风吼,“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们等的是什么人——” 陆安民怔怔地看他,随后一字一顿:“家!破!人!亡!啊!” “打仗十年了!家破人亡啊!”陆安民指着外头,“多少人家破人亡,孙将军,我知道你有手段,城外一万流民你打的打压的压杀的杀,他们没法反抗,城里的人还觉得安心。我是个文职,可我知道,事情做完以后,泽州城是要垮的,是要乱的,十年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片地方,你要搞乱他。” “你要做事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轻重缓急,可不必做到这等程度。”陆安民挥着手,“少死些人、是可以少死些人的。你要敛财,你要拿权力,可做到这个地步,以后你也没有东西可拿……” “你说什么!”孙琪砰的一声,伸手砸在了桌子上,他目光盯紧了陆安民,如同噬人的眼镜蛇,“你给我再说一遍,什么叫做敛财!拿权力!” 陆安民说到那时,本身也已经有些后怕。他一时间鼓起勇气面对孙琪,脑子也被冲昏了,却将有些不能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只见孙琪伸出了手: “九成无辜?你说无辜就无辜?你为他们担保!保证他们不是黑旗人!?放走他们你负责,你负得起吗!?我本以为跟你说了,你会明白,我七万大军在泽州严阵以待,你竟当成儿戏——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九成无辜?我出来时虎王就说了,对黑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哼!你这等人,也配做一州父母!你以为你只是区区小吏?与你一见,真是浪费本将心力。来人!带他出去,再有敢在本将军前闹事的,格杀勿论!” 孙琪这话一说,他身边副将便已带人进来,架起陆安民双臂便往外走。陆安民看着孙琪,终于忍不住挣扎道:“你们小题大做!孙将军!你们——” 他此时已被拉到门口,挣扎之中,两名士兵倒也不想伤他太甚,只是架着他的手让他往外退,随后,便听得啪的一声响,陆安民陡然间踉跄飞退,滚倒在大堂外的地下。 这一声突如其来,外头不少人都看到了,反应不过来,附近廊苑都瞬间安静下来。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就在方才,那军中副将竟然一巴掌抽在了陆安民脸上,将他抽得几乎是飞了出去。 陆安民这一瞬间也已经懵了,他倒在地下后坐起来,才感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痛,更为难堪的,恐怕还是周围众多人的围观。 在一切秩序崩溃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出奇。泽州附近当初也曾稍稍经历和感受过那样的时期,只是这几年的太平,冲淡了众人的记忆,唯有此时的这一巴掌,才让人们重又记了起来。 即便是几年以来中原最为稳定太平的地方,虎王田虎,曾经也只是造反的猎户而已。这是乱世,不是武朝了…… 陆安民坐在那里,脑中转的也不知是什么念头,只过得许久,才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都在颤抖。但他没有再回头纠缠,在这片大地最乱的时候,再大的官员府邸,也曾被乱民冲进去过,即便是知州知府家的家眷,也曾被乱民****至死,这又有什么呢?这个国家的皇族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那些被俘北上的女子,其中有皇后、贵妃、公主、大臣贵女…… 其实一切都不曾改变…… 副将返回大堂,孙琪看着那外头,咬牙切齿地点了点:“他若能做事,就让他做事!若然不能,摘了他的帽子——” 泽州城内,大部分的人们,情绪还算安定。他们只以为是要诛杀王狮童而引起的乱局,而孙琪对于城外局面的掌控,也让平民们暂时的找到了太平的优越感。一些人因为家中被波及,来回奔走,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未得到大伙儿的同情——风口浪尖上,便不要添乱了,杀了王狮童,事情就好了。 城外的军营、关卡,城内的街道、高墙,七万的大军严密把守着一切,同时在内部不断肃清着可能的异党,等待着那或许会来,或许不会出现的敌人。而事实上,如今虎王麾下的大多数城池,都已经陷入这般紧张的氛围里,清洗已经展开,只是最为核心的,还是要斩杀王狮童的泽州与虎王坐镇的威胜而已。 大牢之中,游鸿卓坐在草垛里,静静地感受着周围的混乱、那些不断增加的“狱友”,他对于接下来的事情,难有太多的推想,对于牢狱外的形势,能够知道的也不多。他只是还在心头疑惑:之前那晚上,自己是否真是见到了赵先生,他为何又会变作大夫进到这牢里来呢?难道他是虎王的人?而他若进来了,为何又不救自己呢? 或许是假的吧…… 他最终这样想着。如果这大牢中,四哥况文柏能够将触手伸进来,赵先生他们也能随意地进来,这个事情,岂不就太显得儿戏了…… 这几日里的经历,见到的惨剧,多少让他有些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脑子或许还会转得快些,意识到其它一些什么东西。 越来越紧张的泽州城里,绿林人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聚集着。这些附近绿林来人有的已经找到组织,有的游离四处,也有不少在数日里的冲突中,被官兵围杀或是抓入了大牢。不过,连日以来,也有更多的文章,被人在暗地里围绕大牢而作。 时已傍晚,天色不好,起了风暂时却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大牢后门的巷道里,有数道身影互相搀扶着从那牢门里出来了,数辆马车正在这里等待,眼见众人出来,也有一名和尚带了十数人,迎了上去。 被放出来的人有年轻的,也有老人,只是身上的打扮都有着武者的气息,他们当中有不少甚至都被用了刑、带着伤。迎来的和尚与随行者以江湖的招呼拱手——他们也带了几名大夫。 “唐英雄、郑英雄,诸位前辈、兄弟,受苦了,此次事起仓促,官府奸猾,我等营救不及,实是大错……” 那和尚言辞恭敬。被救出来的绿林人中,有老者挥了挥手:“不必说,不必说,此事有找回来的时候。光明教仁义大德,我等也已记在心中。诸位,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大牢之中,咱们也算是趟清了路数,摸好了点了……” “唐前辈所言极是……”众人附和。 “此事我们还是离开再说……” “正是,先离开……” 议论声中,众人上了马车,一路远离。巷道空旷起来,而不久之后,便又有马车过来,接了另一拨绿林人离开。 不远处一座安静的小楼里,大光明教的高手云集,当初游鸿卓守候数日未见的河朔天刀谭正正是其中之一,他见多识广,守在窗前悄然从缝隙里看着这一切,随后转过去,将一些讯息低声告知房间里那位身宽体庞,犹如弥勒的男子:“‘引魂刀’唐简,‘龙拳’郑五,柴门拳的一些朋友……被救出来了,一会应当还有五凤刀的好汉,雷门的英雄……” 由于弥勒般的贵人到来,这样的事情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原本是有其它小喽啰在这里做出记录的。听谭正回报了几次,林宗吾放下茶杯,点了点头,往外示意:“去吧。”他话语说完后片刻,才有人来敲门。 谭正过去开门,听那下属回报了情况,这才折返:“教主,先前那些人的来路查清了。” “嗯。”林宗吾点了点头。 “听说乃是‘八臂龙王’一党,他赤峰山做不下去,却想不到来了泽州,要与我等为难,听说明日英雄会上,他便打算与我等对着干。” “早先他经营赤峰山,本座还以为他有了些出息,想不到又回来跑江湖了,真是……格局有限。” 林宗吾淡淡地说着,喝了一口茶。这些时日,大光明教在泽州城内经营的是一盘大棋,聚拢了不少绿林豪杰,但自然也有许多人不愿意与之同行的,最近两日,更是冒出了一帮人,私下里游说各方,坏了大光明教不少好事,察觉之后谭正着人调查,如今方才知道竟是那八臂龙王。 这八臂龙王在近几年里原本也算得上是中原风头最劲的一列,赤峰山群豪最为兴盛时聚集十万英雄,然而到了这半年,有关赤峰山内讧的消息频出,大概是在饿鬼被孙琪打散前不久,平东将军李细枝麾下的力量打破了赤峰山,八臂龙王流落江湖,不意竟在此地出现。 谭正看着搜集上来的资料:“这‘八臂龙王’史进,据说原本是梁山匪寇,本号九纹龙,梁山破后失了踪迹,这几年才以八臂龙王闻名,他私下里打杀金人不遗余力。听人说起,武艺是相当高强的,有私下里的消息说,当初铁臂膀周侗刺杀粘罕,史进曾与之同行,还曾为周侗点化,传授衣钵……” “哈哈……”听着谭正说话,林宗吾笑了起来,他起身走到窗口,背负了双手,“八臂龙王也好,九纹龙也好,他的武艺,本座早先是听说过的。当年本座拳试天下,本想过与之一晤,顾虑他是一方豪杰,怕损及他在下属心中地位,这才跳过。如此也好,周侗的最后传授……哈哈哈哈……” 林宗吾笑得开心,谭正走上来:“要不要今晚便去拜访他?” “何必如此?我等来到泽州,所为何事?区区史进,都不能正面接下,如何面对这潭浑水后头的大敌?只需照常准备,明日英雄会上,本座便以双拳,亲自会会他的八角混铜棍,拔了他的龙皮龙筋!权做——” “——此行的开胃菜了!” 风吹过城市,无数不同的意志,都在汇集起来。 武建朔八年,六月二十八。黑夜降临。(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二章 中冲(下) 风在吹,陆安民走在城墙上,看着南面远处传来的微微光亮,夜色之中,想象着有多少人在那里等待、承受煎熬。 他的心绪混乱,这一日之间,竟涌起万念俱灰的念头,但好在早已经历过大的变乱,此时倒也不至于纵身一跃,从墙头上下去。只是觉得黑夜中的泽州城,就像是囚牢。 这几日时间里的来回奔走,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李师师那日求情的原因。他已经历许多,感受过妻离子散,早过了被美色迷惑的年纪。这些时日里真正驱使他出头的,终究还是理智和最后剩下的文人仁心,只是未曾料到,会碰壁得如此严重。 这等乱世之中,任何势力每一次大的运动,都是赤果果的权力斗争,都要包含权力的上升与下降——这才是最直观的东西。但由于秩序的失去,此时的权力斗争,也早变得简单而粗暴,不仅如此,简单粗暴的背后,是更加快捷的见效,权力一上手,只要能够使唤得动人,无论金银、女人、富贵荣华,都将在一两天内迅速实现。早已不像武朝仍在时的盘根错节,就算一人倒台,瘦死的骆驼也能比马大。 军队在这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只要拔刀出鞘,知州又如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白日里的一巴掌,打掉了他苦苦积累的权威,也将让那些依附于他的人,迅速地离开找出路。在这样的时局、孙琪的默许之下,想要反抗是很难的——甚至于根本没有可能,对方根本不介意杀人。陆安民能看到这些,便只能把牙齿和血吞下,只是心中的愤懑和无奈,则更多的堆积起来了而已。 对付黑旗、清理内患,可杀错,绝不放过……说得漂亮,实际上,谁不是在揽自己的权力!孙琪接管了泽州,往后泽州便要成为他手下的势力。虎王朝堂几拨人:文臣、皇亲、武将。除了有文臣痕迹的一拨人苦苦地经营民生,其它两拨,又有谁懂治地安民的? 这几年来,虎王周围的皇亲国戚,几乎是肆无忌惮的划地而居,过着将周围所有东西都看做私产,随意掠夺打杀的好日子。看见了好东西就抢,看见了合眼的姑娘掳回府中都是常事,有格外残暴的将治下县城玩得十室九空,实在没人了跑到其他地方探望,要各处大臣孝敬的,也不是什么奇事。 而手有重兵的武将,只知掠夺圈地不知治理的,也都是常态。孙琪参与过早些年对小苍河的征伐,军队被黑旗打得鬼哭狼嚎,自己在逃跑的混乱中还被对方士兵砍了一只耳朵,从此对黑旗成员格外残暴,死在他手中或是黑旗或疑似黑旗成员者不在少数,皆死得苦不堪言。 在这两年风声鹤唳到处都可能是黑旗奸细的风声里,他反倒因此而受重用,从此一路升迁。这次泽州以孙琪为主,他手段严厉狠辣,私下里却又何尝不是在大肆牟取私利。养兵要钱粮,有了兵,就能滚出更多的钱粮来,几年来的军队大都如此运作。然而陆安民经营数年,稻子这样不顾后果的一割,泽州城,便难复旧观了。 眼下死一批人,可能平民还不太反应得过来。这一批上层士绅死了之后,城里的运作要出大问题,权力的空缺将导致大打出手,再死一批,到时候习惯了刀兵的泽州便是武力说话,混混横行。整个泽州城,也就真的要乱起来、垮下去了。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的泽州城于他而言,犹如囚牢,看着这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不过,当看见昏暗中城墙上出现的那道身影时,陆安民还是在心中苦涩地笑了一下。 “知州大人。” “这么几年不见,你还真是……神通广大了。” “便是在京城时,师师找些关系,也能在夜里上城墙一趟的。陆大人,您这几日奔走,实在不易,您尽力了,不要再……” “不要再什么?呵,我不是为了你们,你们不是唯一关心这城中子民的人,你们……呵,我说错了,你们其实也不关心这城中子民,我才是唯一关心的人……师师姑娘,你来安慰我,又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看着前方披着薄斗篷,在昏暗中出现的女子,陆安民一时间心情激荡,语带讽刺。只见师师微微低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嗯……只是来谢过陆知州的……” 她说完这句,与陆安民并排而站,扭头望向城外。陆安民笑了一句:“哈,你总不会是以为本官要跳城墙,上来阻拦我的。” 师师微微低头,并不再说话,陆安民神情苦涩,心绪极乱,过得片刻,却在这安静中缓缓平息下来。他也不知道这女子过来是要利用自己还是真为了阻止自己跳城楼,但或许两者都有——隐隐的,他心中却愿意相信这一点。 远处的山和微光影影绰绰,吹来的风就像是山在远处的说话。不知什么时候,陆安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是我失态了,我只是……君子远庖厨,闻其声,不忍见其死。有些事情就算看得懂,终究心有恻隐,家破人亡,这次很多人,可能还反应不过来,便要家破人亡了……” “陆知州,您已尽力了。” “尽力……对着那些当兵的,我没力气,尽的什么力……”他顿了顿,平静说道,“李姑娘,你坦白说,今日过来,有没有存利用我的心思?早几日呢?” 这句话说出来,场面安静下来,师师在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有的。” 陆安民笑着望向城墙外:“好受吗?” “多数时间不好受。”师师回答,过得片刻,补充道,“晚上做梦,都不好受。” “那……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陆安民看着她,斟酌片刻,“我说的那位,他真的还活着吗?” 师师那边,安静了许久,看着山风呼啸而来,又呼啸地吹向远方,城墙远处,似乎隐隐有人说话,她才低声地开了口:“景翰十四年,那人杀掉了皇帝,他决定杀皇帝时,我不知道,世人皆以为我跟他有关系,其实言过其实,这有一些,是我的错……” 轻柔的语声,在风里浸着:“我当时在矾楼之中做那等事情,说是花魁,其实无非是陪人说话给人看的行当,说风光也风光,其实有的东西不多……那时有几位儿时相识的朋友,于我而言,自不一般,其实也是我心中盼着,这真是不一般的关系。” “宁立恒是这其中之一,他是最不寻常之人,我一开始反倒不清楚。我那几位好友,多是京城小吏、落魄书生,李师师既然是京城花魁,又是这般不寻常的好友,偶尔与他们相聚,自然也能帮到他们些许……我心中存了功利的心思,如今想来,反倒并不纯粹。如今想来,那终究是我年轻无知,太过自大了。” “至于立恒,他从来不需我的名声,只是我既然开口相邀,他偶尔便也去。一来二往,我将这关系做给了别人看,实际上我于他而言,却未必是个多特别的人。” 昏暗中,陆安民蹙眉倾听,沉默不语。 “……到他要杀皇帝的关口,安排着要将一些有干系的人带走,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知道他行事之后,我必被牵连,因此才将我计算在内。弑君那日,我也是被强行带离矾楼,后来与他一道到了西北小苍河,住了一段时间。” “我那时早习惯了以言语动人,他杀景翰帝,乃是因为右相府的事情,这些事情,如今在中原也早已不是禁忌。右相一系当初忠贞为国、拳拳之心可鉴,景翰帝倒行逆施,我也心中愤慨,但总想着,不见得这样你就能杀皇帝、要造反。如此冲冠一怒,你又能做到什么?我与他辩论争执,不过,他也毫不相让。” 师师面上流露出复杂而缅怀的笑容,随即才一闪而逝。 “其实,以他的性情,能行这种事情,心中早已将各种情由想过无数遍,哪里是我这等整日浸淫风花雪月的肤浅女子可以辩倒的。这是他心中大事,不会对一女子让步,我劝说无果,便离了小苍河,在他的安排下,去了大理,后来,带发出家。” 她话语说得平静,陆安民的情绪,其实也已经安静下来,此时道:“你选了出家,未必没有他的原因吧?” “或许有吧。”师师笑了笑,“举凡女子,仰慕英雄豪杰,人之常情,似我这等在矾楼中浸淫长大的,也算是多见了别人口中的人中龙凤。然而,除却弑君,宁立恒所行诸事,当是最合英雄二字的评价了。我……与他并无亲密之情,只是偶尔想及,他乃是我的好友,我却既不能帮他,亦不能劝,便只好去到庙中,为他诵经祈福,赎去罪孽。有了这样的心思,也像是……像是我们真有些说不得的关系了。” “所以……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帮他。因为他确是英雄。” 师师摇了摇头,眼中涌起浓浓的苦涩和悲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言语犹如梦呓:“后来西北大战,女真亦南下,靖平之耻,他在西北对抗西夏,再抗女真,三年小苍河大战,我在大理,亦被震动……天下倾覆,汴梁百万人,以一个骗子守城,中原一败涂地。谁又做到过他这等事情,以西北贫瘠数城,抗天下围攻,至死不降……” 她说起这个,望了陆安民一眼,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烧。陆安民也不禁点了点头:“没错,没人做得到。” 小苍河三年大战,小苍河击溃大齐进攻何止百万人,即便女真精锐,在那黑旗面前也难说必胜,后来小苍河遗下的奸细消息虽然令得中原各方势力束手束脚、苦不堪言,但只要说起宁毅、黑旗这些名字,许多人心中,终究还是得竖起大拇指,或感叹或后怕,不得不服。 “小苍河大战后,他的死讯传来,我心中再难安宁,有时候又想起与他在小苍河的论辩,我……终究不肯相信他死了,于是一路北上。我在吐蕃见到了他的妻子,然而对于宁毅……却始终不曾见过。” 她低下了头,昏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想而知,恐怕是酸楚而复杂的,只是这么久过去了,随后语气上倒也听不出来什么:“她们对内说立恒未死,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真假,我也不知道,离了吐蕃之后,她们担心我的安危,安排了人手随行保护,呵,其实……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疑兵之计。” “……心魔宁毅的几位妻妾,听说有一两人,手段很强硬。” “檀儿姑娘……”师师复杂地笑了笑:“或许确实是很厉害的……” 她顿了顿,过得片刻,道:“我心绪难平,再难回到大理,装模作样地念经了,于是一路北上,途中所见中原的情形,比之当初又更为艰难了。陆大人,宁立恒他当初能以黑旗硬抗天下,即便杀皇帝、背骂名也不为所动,我一介女流,能够做些什么呢?你说我是否利用你,陆大人,这一路上来……我利用了所有人。” 师师最后那句,说得极为艰难,陆安民不知如何接下,好在她随后就又开口了。 “即便是在这等情况下,热血之人,终究还是有,我这一路,求人放粮,求人行善,求人帮忙,细想下来,什么都没有付出过。然而在这等世道,想要做好事,是要吃大亏的,陆大人你做了好事,或许不是因为我,但这大亏,确实是摆在眼前,我一路之上,利用的何止是陆大人一人……” “可又能如何呢?陆大人,我求的不是这天下一夕之间就变得好了,我也做不到,我前几日求了陆大人,也不是想着陆大人出手,就能救下泽州,或者救下将死的那些流民。但陆大人你既然是这等身份,心中多一份恻隐,或许就能随手救下几个人、几家人……这几日来,陆大人奔走来回,说无能为力,可实际上,这些时日里,陆大人按下了数十案子,这救下的数十人,终究也就是数十家庭,数百人侥幸避开了大难。” 师师望着陆安民,脸上笑了笑:“这等乱世,他们往后或许还会遭逢不幸,然而我等,自然也只能这样一个个的去救人,莫非这样,就不算是仁善么?” 看着那笑容,陆安民竟愣了一愣。片刻,师师才望向前方,不再笑了。 “我这一路,说是救人,终究是拿着别人的善心、别人的力量去的。有时候有了好结果,也有的时候,善心人就遭逢了厄运,濮阳水患过后,我还心中得意,想着自己终于能做些事情,后来……有人被我说动去救人,最终,全家都被女真人杀了,陆大人,这罪孽到底是落在我的身上,还是谁的身上呢?我不曾亲自拿刀上阵杀人,却让别人去,我不曾自己救人,却煽动陆大人你去,我还装模作样的给你磕头,其实磕头算什么,陆大人,我那时也只是想……多利用你一下……” 昏暗之中,师师披着斗篷的身影犹如剪影,陆安民侧着头看她,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哈哈笑起来:“所以,知道我上了城墙,你终究担心我跳下去……” 师师要说话,陆安民挥了挥手:“算了,你现在是撇清还是承认,都没关系了,如今这城中的局势,你背后的黑旗……到底会不会动手?” “我不知道,他们只是保护我,不跟我说其它……”师师摇头道。 “也是了。”陆安民点头,“但有些事情,你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这次的事,波及的远不止泽州一处,它是个大局,最重要的是,参与的还远不止虎王一系……” 夜晚的风声安谧,城墙之上昏暗的火光在风里摇曳,倒也看不清什么东西,城池之中灯火延伸、熄灭,明明暗暗的交织出一幕人群聚集声息的光景。陆安民在城头上说了许多事情,师师只是静静地听,待到夜已深了,陆安民停下来,她才面对陆安民,无比沉重地一揖,这不是女子的礼节,在此时却像是有着特殊的涵义。 “陆大人,你这样,或许会……”师师斟酌着词句,陆安民挥手打断了她。 “师师姑娘,不要说这些话了。我若因此而死,你多少会不安,但你只能这样做,这就是事实。说起来,你这样两难,我才觉得你是个好人,可也因为你是个好人,我反倒希望,你不要两难最好。若你真只是利用别人,反而会比较幸福。” “陆大人……” 陆安民摇头:“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孙琪来了,泽州会乱,黑旗来了,泽州也会乱。话说得再漂亮,泽州人,终究是要没有家了,可是……师师姑娘,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世上不止有你一个好心人。你或许只为泽州的几条人命着想,救下几人是几人,我却是真正希望,泽州不会乱了……既然这样希望,其实终究有些事情,可以去做……” 他在这番说话之中,想通了什么,不久之后,两人才自城墙上离开。只一个人时,陆安民冷静下来细想,才意识到一些事情,自从大堂外被扇了耳光之后,孙琪不可能不派人盯着自己,而自己方才却能与师师姑娘在城墙上交谈那样久的时间……这黑旗,对虎王权力系统的渗入,又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 同样的夜色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中诡秘地在行动。夏日的风吹了半夜,第二天早上,是个阴天,处斩王狮童的日子便在明日了。大清早的,城内二松胡同一处破院前方,两个人正在路边的门槛上蹲坐着吃面,这两人一位是大概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两个人都算得上是泽州本地人了,中年汉子样貌敦厚,坐着的样子稍微稳重些,他叫展五,是远远近近还算有些名头的木匠,靠接街坊的木匠活过日子,口碑也不错。至于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样貌则有些难看,尖嘴猴腮的一身流气。他名叫方承业,名字虽然端正,他年少时却是让附近街坊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随父母远迁,遭了山匪,父母过世了,于是早几年又回到泽州。 早年的混世魔王如今也是混混,他孤身一身,在附近打架斗殴乃至收保护费无所不为,但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江湖气,在附近这片,方承业倒也不至于让人天怒人怨,甚至若有些外乡人砸场子的事情,大家还都会找他出头。 他每日里打流,今日大概是见到展五叔家中吃面,过来蹭面。此时端了大碗在门边吃,分外没有形象,展五蹲在门槛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说话。 这是泽州数万人中每日里最为常见的情形,然而双方说着的,却可能是最不能被人听到的对白。 “……昨夜的消息,我已通知了行动的兄弟,以保万无一失。至于突然来的联络人,你也不要不耐烦,这次来的那位,代号是‘黑剑’……” “咕……”方承业的面条差点呛到鼻孔里,“……唔……素么……什么……” “可能是那一位,你要去见,便准备好了……” 交谈中流出的讯息令得方承业格外失态,过得好久他才恢复过来,他按捺住情绪,一路回到家中,在破旧的房间里打转——他这等江湖混混,多半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他想要找些好东西出来,此时却也抓耳挠腮地无从寻找。过了好久,才从房间的墙砖下弄出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的,竟是一块腊肉,其中以肥肉居多。 他在附近打流,自然也有些混混常常来往,一般来说腊肉要挂在厨房熏着吹风比较易保存,但大家都过得不好,若是挂出来,估计这块肉早就没了。好在他埋下去的日子也不久,腊肉看来成色还不错。 鬼鬼祟祟地将腊肉换了个包裹,方承业将它揣在怀里,中午草草吃了些东西,边出门去与展五汇合,打的是有人找展五做事情的名头。两人一路前行,展五询问起来,你这一上午,准备了什么。方承业将腊肉拿出来给他看了。 “呃……”展五一脸复杂,“这肉看来不错,够肥了,不过,就拿这个去,是不是有点太……太奇怪了?” “不拿这个,我还有什么?家中被那群人来来去去,有什么好东西,早被糟蹋了。我就剩这点……原本是想留到过年分你一些的。”方承业一脸流氓相,说完这些面色却微微肃容起来,“若来的真是那位,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就像展五叔你说的,只是个礼数。但这么两年……老师若是不在了……对师娘的礼数,这就是我的孝心……” 他在展五面前,极少提及老师二字,但每次提起来,便极为恭敬,这可能是他极少数的恭敬的时候,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展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做好了事情,见了也就足够高兴了,带不带东西,不重要的。” “那是,事情当然要做好……不过,礼数也重要……”方承业又前后不一地说了一句。 两人一路前行,到得城中一处平平无奇的院落旁,敲了门,有人过来开了,又对了暗语,他们穿过外头院子,进到里面的房间。推开门,房间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正在桌边说话,更里面一点是个正在看书的男人,见来了人,站了起来。 方承业却陡然间懵了,定在了那儿。展五进门之后,如常说话,他看见桌边那为首的穿着黑衣目光明澈的女子,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心中也是激动,但扭头看方承业时,只见这平素尖嘴猴腮一身流气的混子此时竟已流气全无,他红了眼眶,神情肃穆得就像是要去决死搏杀。 “老师……”年轻人说了一句,便跪下去。里面的书生却已经过来了,扶住了他。 “展五兄,还有方猴子,你这是干什么,以前可是天地都不跪的,不要矫情。” 书生对展五打了个招呼,展五怔怔的,随后竟也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黑旗军礼——他在竹记身份特殊,一开始未曾见过那位传说中的东家,后来积功往上升,也一直未曾与宁毅照面。 书生回以一礼,之后看着方承业,张开手将他抱了一下,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背,笑出来:“比以前长高了。” “老师,你没死……” “本来就说没死,不过完颜希尹盯得紧,出面要谨慎。我闲得无聊,与你西瓜师娘这次去了西夏,转了一个大圈回来,适逢其会,与你们碰个面。其实若有要事,也不必顾虑我们。” 方承业情绪昂然:“老师您放心,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您跟师娘只要看戏。哦,不对……老师,我跟您和师娘介绍情况,这次的事情,有你们二老坐镇……” “什么二老,没规矩了你?”宁毅失笑,“这次的事情,你师娘参与过计划,要过问一下的也是她,我呢,主要负责后勤工作和看戏,嗯,后勤工作就是给大家泡茶,也没得选,每人就一杯。方猴子你情绪不对,不必交代工作了,展五兄,麻烦你与黑剑老大说一说吧,我跟猴子叙一叙旧。” 他说到“黑剑老大”这个名字时,略带调侃,被一身黑衣的西瓜瞪了一眼。此时房间里另一名男子拱手出去了,倒也没有打招呼——这些环节上的许多人彼此其实也不需要知道对方身份。 ************** 自小苍河三年大战后,中原之地,一如传闻,确实留下了大量的黑旗成员在暗中行动,只不过,两年的时间,宁毅的死讯传播开来,中原之地各个势力也是不遗余力地打击内中的间谍,对于展五、方承业等人来说,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 尤其是在宁毅的死讯传得神乎其神的时候,感觉黑旗再无前途,选择投敌或是断了线的潜伏人员,也是不少。但好在当初竹记的宣传理念、组织方式本就高出这个时代一大截,因此到得如今,暗伏的众人在中原大地还能保持足够有效的运作,但如果再过几年,恐怕一切都会真的土崩瓦解了。 眼下在泽州出现的两人,无论对于展五还是对于方承业而言,都是一支最有效的强心剂。展五按捺着心情给“黑剑”交待着这次的安排,明显过于激动的方承业则被宁毅拉到了一边叙旧,说话之中,方承业还突然反应过来,拿出了那块腊肉做礼物,宁毅哑然失笑。 “……说起来,这次用黑剑这个代号也算是故意的,下次便不能用了,免得你们能猜到,透出消息后,别人也能猜到。” “听说这位师娘刀法最厉害。” 宁毅失笑:“是啊,当初用这个代号,就是反其道而行。她跟我说:既然我最擅用刀,代号便要用剑,而一字反义,另一字最好用正。我当时说,那难道叫霸剑?但你师娘说,她心狠手黑,令人胆寒,所以可以叫黑剑,哈哈哈哈呼呼呼呼……” 他说起这番话,戳中了自己的笑点,笑不可支。方承业心情正激动,对师娘尊敬无已,却无法发现其中的幽默了,一脸的严肃。宁毅笑得一阵,便被心狠手黑令人胆寒的女子给瞪了,宁毅拍拍方承业的肩膀:“走走走,我们出去,出去说,也许还能去看个戏。” 两人走出房间,到了院子里,这时候已是下午,宁毅看着并不明媚的天色,肃容道:“这次的事情最重要,你与展五兄搭档,他在这里,你若是有事,便不必陪我,事了之后,还有时间。” 方承业却摇头:“事情确实已安排好了,若真有变化,自然也会有人找来。嗯……”他也看看天色,“若是计算不错,威胜那头,应当已经发动了。” 威胜那头,应当已经发动了。 院落里,这句话轻描淡写,两人却都已经抬起头,望向了天空。过得片刻,宁毅道:“威胜,那女人答应了?” “答应了。她骑虎难下,王巨云也虎视眈眈……不过就算她不答应,我们也有其它的人选。对了,按照我们的消息,王巨云恐怕便是当初永乐朝的尚书王寅。” “嗯,这个我知道。”宁毅点了点头,“孔雀明王剑,还是很厉害的。” 过了一阵,宁毅道:“城内呢?” “城内也快……”方承业说了数字。 宁毅笑起来:“既然还有时间,那我们去看看其他的东西吧。” “啊?” “大光明教的聚会不远,应该也打起来了,我不想错过。” “老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放心,都安排好了。”他看了看还阴着的天色,“王狮童就要授首,城里城外,所有人都为了这件事,憋足了劲,预备一吹哨就对冲开打。这中间,有多少人是冲着我们来的,虽然我们是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但是看看他们的努力,还是可以的。” 威胜,大雨。 楼书恒躺在牢房里,看着那一队奇怪的人从门外走过去了,这队人犹如依仗一般,有人着甲持刀,有人捧着鲜艳华服,神色肃穆难言。 ——有人要从牢里被放出来了。 他心中闪过这样的明悟,然后,又颓然躺下。 外头的大雨愈发激烈,水正渗进来,何等漫长的折磨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不久,那一队人来到楼舒婉的牢门前。 威胜已经发动—— 泽州大军军营,一切已经肃杀得几乎要凝固起来,距离斩杀王狮童只有一天了,没有人能够轻松得起来。孙琪同样回到了军营坐镇,有人正将城内一些不安的消息不断传回来,那是关于大光明教的。孙琪看了,只是按兵不动:“跳梁小丑,随他们去。” 宁毅与方承业走出院子,一路穿过了泽州的市集长街,紧张感虽然弥漫,但人们依旧在如常地生活着,市集上,店铺开着门,小贩偶尔叫卖,一些闲人在茶馆中聚集。 大牢里,游鸿卓看着外面透过来的阴沉的天色,隐约觉得,什么事情,正要发生。 大光明教的英雄大会在城内寺庙的广场上举行,随着事情的推进,一群在城内揭露大光明教与虎王勾结,故意陷害绿林人然后施恩内幕的绿林武者,也已经出现了。为首的是一名手持八角混铜棍的久历战阵的英雄。 “八臂龙王”史进,这几年来,他在对抗女真人的战阵中,杀出了赫赫威名,也是如今中原之地最令人敬佩的武者之一。赤峰山大变之后,他出现在泽州城的会场上,也顿时令得许多人对大光明教的观感发生了摇摆。 “佛王”林宗吾也终于正面站了出来。 此时中原大地的最强一战,便要展开。(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遇上月票双倍,凑个热闹 其实断更很久了,据说差点追上了以前的断更记录,20号更新以后,看看书评区,有个打赏盟主的红条,我以为复更就有盟主,仔细看看是九月五号打赏的,那时断更一个月,心里何苦在断更一个月的时候给我盟主呢。。:。←→ㄨ 为什么断更,早说了很多遍,信的信了,也不再问,当然也永远有不信的,他们不相信一个人苦恼五十天、且每天都在想情节的情况下竟然无法更新,大概生活中也从未见着这类人。事实上我也不太信,竟有人信的我也奇怪,信的估计在少数吧,我若是自己的读者,早弃文了。我其实也做好了所有人弃文的准备,不信的其实只好弃了,我不骗人,顶多是不说话,但绝不说假话。 写到这个程度,回不了头。 这集的开始,就要调整笔法,结果果然还是照例的卡住了,其一,前八集虽然有厚重,但不够厚,不够对应辽阔大地这个主题,第二,每一章都设置强烈心理刺‘激’的手法,适合网文,但在某些方向上,过于求工,也在实质上减低了厚重感和浸入感,文学上有个类别,它不以情节的奇诡取胜也不以读者的心理暗示取胜,村上‘春’树在三十岁的时候面临文笔和情节的分支,他选择了文笔,真正喜欢上了以后,哪怕他描述许多碎碎念心情,都会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当然对我来说,这更多是译者林少华的功劳,最近看施小炜翻译的《1q84》,就时常觉得这个句子过长,那个词语多余,难以入戏。若另外举个例子,便是金庸,他不仅是故事好,文笔修辞、描述的方式也令人觉得舒畅。这些东西适不适合网文还难说,但追求yy和心理暗示,在前八集已经到一个阶段,接下来只要顺其自然就好,接下来会试图深入这个方向,而事实上,赘婿这本书,也需要更重的收尾。 开个单章,倒也是因为有这些想写的东西,‘交’待一下,或有人想看的,那就看看。有些事情依旧跟以前一样,存稿是没有的,更新不是冲着什么双倍月票,也没有冲着什么生孩子买房子,又或者为了台风登陆或者为祖国庆生,唯一的原因,只是今天想好了,能码出来。 而这本书到现在,也实在受到很多人的照顾和宽容,就像是断更一个月也打赏了盟主的那位书友,这近两个月断更还仍旧投了月票的书友们,你们对这本书的关心和爱护,其实比我更多,更新了月票涨了,反而许多书友比我更关注,也有书友遗憾地说:“啊,才到五十名……”不胜感‘激’,也正是这样的感‘激’,让我不想瞎写,因为我总觉得,既然有这样的支持,我总得越写越好才行,当然,其实大家或许就想今天爽爽,可惜又不好打死我,哈哈,这也无可厚非。 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我其实一点关爱都不愿给读者,为了让心理平衡,我其实也不给自己,我把‘精’力全都放在书上,可惜还是不够,写书之初未曾想过深入之后它会有这么多需要考虑的东西,这不是我今天可以写得完的。 啊,还是得点题。开单章的原因,毕竟双倍到了,我也正好能更,那就照例求月票。谢谢你们的支持,谢谢你们会因为这本书的成绩好而感到高兴,为这本书成绩不好而觉得沮丧的心情,单章拉票,希望不会停在五十名吧。 晚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三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上) 临近申时,城中的天色已渐渐露出了一丝明媚,下午的风停了,触目所及,这个城市渐渐安静下来。泽州城外,一拨数百人的流民绝望地冲击了孙琪军队的营地,被斩杀大半,当日光推开云霾,从天空吐出光芒时,城外的坡地上,士兵已经在阳光下收拾那染血的战场,远远的,被拦在泽州城外的部分流民,也能够看到这一幕。 少量幸存者被连成长串,抓进城中。城门处,注意着事态的包打听快速奔走,向城中许多茶肆中聚集的平民们,描述着这一幕。 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团、义勇亦在各处聚集、巡视,试图在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混乱中出一份力,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层次上,陆安民与麾下一些下属来回奔走,游说此时参与泽州运作的各个环节的官员,试图尽可能地救下一些人,缓冲那必然会来的厄运。这是他们唯一可做之事,然而只要孙琪的军队掌控此地,田里还有稻子,他们又岂会停止收割? 如同天灾来时动物们的活动,察觉到危险后,在利索能力的范围内,人们也都以各自的形式,尽可能地选择着抗争。 宁毅与方承业走在街道上,看着远远近近的这一切,肃杀中的焦灼,人们粉饰平静后的忐忑。黑旗真的会来吗?那些饿鬼又是否会在城内弄出一场大乱?即便孙将军及时镇压,又会有多少人遭到波及? 孩子们追打奔跑过脏乱的菜市,可能是家长的妇人在不远处的门口看着这一切。 “……南方的情况,其实还好。吐蕃的环境艰苦一些,郭药师的残部去了那边你是知道的,我们有过一些摩擦,但他们不敢惹我们。从吐蕃到湘南苗疆,我们一共有三个据点,这两年,内部的改造和整顿是要务,上下一条心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往日里我插手太多,固然可以振奋士气,但是内里要发展,不能寄托于一个人,希望他们能真心认同一些想法,脑子要再多动一点,想得要更深一点。他们想要的将来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暂时不多出现,也并不是坏事……” “那老师这几年……” “没事的时候讲讲课,你前后有几批师兄弟,被找过来,跟我一起讨论了华夏军的将来。光有口号不行,纲领要细,理论要经得起推敲和计算。‘四民’的事情,你们应该也已经讨论过好几遍了。” “民族、民权、民生、民智,我与展五叔他们说过几次,但民族、民权、民生倒是简单些,民智……一时间似乎有些无处下手。” 宁毅扭头看了看他,蹙眉笑起来:“你脑子活,确实是只猴子,能想到这些,很不简单了……民智是个根本的大方向,与格物,与各方面的思想相连,放在南面,是以它为纲,先兴格物,北面的话,对于民智,得换一个方向,我们可以说,理解华夏二字的,即为开了明智了,这毕竟是个开端。” 方承业想了想,他还有些犹豫,但终于点了点头:“然而这两年,他们查得太厉害,以往竹记的手段,不好明着用。” “这次的事情之后,就可以动起来了。田虎按捺不住,我们也等了好久,正好杀鸡儆猴……”宁毅低声说着,笑了笑:“对了,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吧?” “过去两条街,是父母健在时的家,父母过后之后,我回来将地方卖了。这边一片,我十岁前常来。”方承业说着,面上保持着吊儿郎当的神色,与街边一个大叔打了个招呼,为宁毅身份稍作遮掩后,两人才继续开始走,“开客栈的李七叔,往日里挺照顾我,我后来也过来了几次,替他打跑过闹事的混子。不过他这个人软弱怕事,将来就算乱起来,也不好发展重用。” 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得片刻方道:“想过这里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吗?” “想过……”方承业沉默片刻,点了头,“但跟我爹娘死时比起来,也不会更惨了吧。” 宁毅看着他,方承业微微低下头,随后又露出坚毅的目光:“其实,老师,我这几天也曾想过,要不要警告身边的人,早些离开这里——只是随意想想,当然不会这样去做。老师,他们如果遇上麻烦,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不会说无关。就当是有关系好了,他们想要太平,大家也想要太平,城外的饿鬼何尝不想活,而我是黑旗,就要做我的事情。当初跟随老师上课时,汤敏杰有句话说得或许很对,总是屁股决定立场,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既然选了坐的地方,妇人之仁只会坏更多事情。” 宁毅目光平静下来,却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很危险,汤敏杰的说法不对,我早就说过,可惜当初未曾说得太透。他去年外出办事,手段太狠,受了处分。不将敌人当人看,可以理解,不将百姓当人看,手段狠毒,就不太好了。” “他……”方承业愣了半晌,想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宁毅只是摇了摇头,并未细说,过得片刻,方承业道:“可是,岂有万世不变之对错真理,泽州之事,我等的对错,与他们的,终究是不同的。” 宁毅却是摇头:“不,恰恰是相同的。” 他们转出了这边菜市,走向前方,大光明教的寺庙已经近在眼前了。此时这街巷外头守着大光明教的僧众、弟子,宁毅与方承业走上前去时,却有人首先迎了过来,将他们从侧门迎接进去。 对于自方在大光明教中也有安排,方承业自然见怪不怪。相对于当初大肆征兵,后来多少还有个体系的伪齐、虎王等势力,大光明教这种广揽群雄来者不拒的绿林组织活该被渗透成筛子。他在暗中活动久了,才真正明白华夏军中数次整风整肃到底有着多大的意义。 只是这一路前行,周围的绿林人便多了起来,过了大光明教的后门,前方寺庙广场上更是绿林群雄聚集,远远看去,怕不有上千人的规模。引他们进来的人将两人带上二楼僧房,聚集在过道上的人也都给二人让步,两人在一处栏杆边停下来,周围看来都是形容各异的绿林好汉,甚至有男有女,只是置身其中,才觉得气氛怪异,恐怕都是宁毅带着来的黑旗成员们。 这廊道位于武场一角,下方早被人站满,而在前方那武场中央,两拨人明显正在对峙,这边便如同戏台一般,有人靠过来,低声与宁毅说话。 “史进知道了这次大光明教与虎王内部勾结的计划,领着赤峰山群豪过来,方才将事情当众揭穿。救王狮童是假,大光明教想要借此机会令众人归心是真,而且,或许还会将众人陷于危险境地……不过,史英雄这边内部有问题,方才找的那透露消息的人,翻了口供,说是被史进等人逼迫……” 将这些事情说完,介绍一番,那人退后一步,方承业心中却涌着疑惑,忍不住低声道:“老师……” 宁毅看着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世间是非对错,是有万世不易的真理的,这真理有两条,理解它们,基本上便能了解世间一切对错。” 他虽然未曾看方承业,但口中话语,并未停下,平静而又温和:“这两条真理的第一条,叫做天地不仁,它的意思是,主宰我们世界的一切事物的,是不可变的客观规律,这世界上,只要符合规律,什么都可能发生,只要符合规律,什么都能发生,不会因为我们的期待,而有半点转移。它的计算,跟数学是一样的,严格的,不是含糊和模棱两可的。” “而构成对错衡量的第二条真理,是生命都有自己的倾向性,我们姑且叫做,万物有灵。世界很苦,你可以憎恨这个世界,但有一点是不可变的:只要是人,都会为了那些好的东西感到温暖,感受到幸福和满足,你会觉得开心,看到积极向上的东西,你会有积极向上的情绪。万物都有倾向,所以,这是第二条,不可变的真理。当你理解了这两条,一切都只是计算了。” 随后,宁毅的话语缓慢下来,似乎要强调:“有倾向的生命,生存在没有倾向的世界上,理解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理解人的基本属性,然后进行计算,最终达到一个尽量满足我们倾向性的积极和温暖的结果,是人对于智慧的最高尚的运用。但之所以强调这两条,是因为我们要看清楚,结果必须是积极的,而计算的过程,必须是冰冷的、严格的。脱离这两者的,都是错的,符合这两者的,才是对的。” 几乎是低声地,一字一顿将这番话说完,宁毅举起手,指向前方的武场:“你看,万物有灵,所有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觉得好的方向,做出抗争。他们以他们的智慧,推演这个世界的发展,然后做出认为会变好的事情,然而天地不仁,计算是否正确,与你是否善良,是否慷慨激昂,是否饱含伟大目标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错了,苦果一定到来。” “所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了实质上能够真正达到的积极正面,放下所有的乡愿,所有的侥幸,所进行的计算,是我们最能接近正确的东西。所以,你就可以来算一算,如今的泽州,这些善良无辜的人,能不能达到最终的积极和正面了……” …… 天地不仁,然万物有灵。 …… 所以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做出努力。 武场上,史进持棍而立,他身材高大、气势凛然,顶天立地。在方才的一轮口舌交锋中,赤峰山的众人未曾料到那告密者的变节,竟在武场中当场脱下衣物,露出满身伤痕,令得他们随后变得极为被动。 但史进微微闭着眼睛,并未为之所动。 自与周侗一道参与刺杀粘罕的那场大战后,他侥幸未死,从此踏上了与女真人不断的战斗当中,哪怕是数年前天下围剿黑旗的境况中,赤峰山也是摆明车马与女真人打得最惨烈的一支义军,他因此积下了厚厚的名望。 但驱使他走到这一步的,并非是那层虚名,自周侗最后那一夜的亲传,他于战阵中搏杀近十年时间,武艺与意志早已坚如磐石。除了因内讧而崩溃的赤峰山、那些无辜死去的弟兄还会让他动摇,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能打破他心防的东西了。 十年沙阵,由武入道,这一刻,他在武道上,已经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大宗师。 如果周宗师在此,他会如何呢? 林宗吾已经走下武场。 “……虽然其中有着诸多误会,但本座对史英雄仰慕敬重已久……今日情况复杂,史英雄看来不会相信本座,但这么多人,本座也不能让他们就此散去……那你我便以绿林规矩,手上功夫说了算。” 林宗吾抬起手来,亦有掌握风雷的气势与压迫感。 “一!对一!” 当初年少任侠的九纹龙,如今顶天立地的龙王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便似有雷光闪过。 …… “好。” …… 武场上,风雷在轰然间冲撞在一起,超越武者极限的对决开始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四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下) 下午的日光从天际落下,庞大的身躯卷起了风声,袈裟袍袖在空中兜起的,是如涡旋般的罡风,在猝然的交锋中,砸出轰然声响。 在这一刻,人们口中的佛王收敛了善意,如金刚怒目,奔突往前,凌厉的杀意与凛冽的气势,看起来足可碾碎眼前的一切敌人,尤其是在常年习武的绿林人眼中,将自己代入到这摄人心魄的挥拳中时,足以让人胆战心寒。不光是拳脚,在场的多数人恐怕只是触及林宗吾的身体,都有可能被撞得五脏俱裂。 而在这一瞬间,武场对面的八臂龙王,展露出的亦是令人心寒的战神之姿。那声平静的“好”字还在回荡,两道身影陡然间拉近。武场中央,沉重的八角混铜棍扬起在天空中,奋起千钧棒! 林宗吾的双手犹如抓握住了整片大地,挥砸而来。 那轰的一声响起时,令人头皮都为之发麻。 武道巅峰全力施为时的恐怖力量,即便是在场的大部分武者,都不曾见过,甚至于习武一生,都难以想象,也是在这一刻,出现在他们眼前。 兵器在这种层次的对决里,已经不再重要,林宗吾的身形奔突飞跃,拳脚踢、砸之间力道似有千钧,袍袖亦兜起罡风,面对着史进那在战阵间杀人无数的混铜棒,竟没有丝毫的示弱。他那庞大的身形原本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武器,面对着铜棒,转眼间砸打欺近,要与史进变成贴身对轰。而在接触的瞬间,两人身形绕圈疾走,史进棒舞如雷,在旋走之中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而他的攻势也并不只靠武器,一旦林宗吾欺近,他以肘对拳,以腿对腿,面对林宗吾的巨力,也没有丝毫的示弱。 尘埃飞旋,地面上石块在踩踏中破裂,又溅起来飞出去。除了这打斗之声,周围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如果有十年前见过吕梁山一战的旁观者,或许就能发现,林宗吾此时的攻势如大江,如海潮,澎湃厚重,连绵不绝。 他的袍袖兜起罡风,身形挥砸中,一拳一招推起下一拳下一招,近乎不绝不尽。江湖之上武艺中原有长江三叠浪这种效法自然的武艺,顺大势而攻,犹如大河巨浪,将威力推至最高。然而林宗吾的武艺已经完全凌驾于这概念之上,十年前,红提领悟太极的哲学入武道,她借力打力、卸力,将自身溶入自然之中,顺势寻找每一个破绽,在战阵中杀人于举手投足,至比武时,林宗吾的力量再大,始终无法真正将力量打上她。而到得如今,或许是当初那一战的启发,他的力量,走向了属于他的另一个方向。 操纵力量,掌控力量,如水流般的积蓄和爆发那巨大的力量。如漩涡海浪,又如大河绝堤,千万倾的洪流奔泻,对着眼前的敌人,不留任何余地的冲撞压下。这是顺应太极如水之后的至大破坏。 而面对着这样的力量,虽然史进在两人回旋对轰之中往往属于后退的那一个,却没有人认为他是处于下风,枪棒原本便是一寸长一寸强,在林宗吾排山倒班般的攻势中,他稳稳地将两人拉开在固定的距离里,棒影飞舞,同样将足可裂地崩石的攻击,不断地攻向敌人。 如果说林宗吾的拳脚如大海汪洋,史进的攻击便如千万龙腾。鲤鱼朔千里,逆流而化龙,巨龙有不屈的意志,在他的攻击中,那千万巨龙舍身冲上,要撞散敌人,又如同千万雷鸣,轰击那排山倒海的汪洋大潮,试图将那千里巨浪硬生生地砸溃。 两人的武艺皆已入道,走的又都是正面对撼的路子。在场千人纵然许多修为不够,此时竟也能隐约看懂其中展露出来的昂然意志。 多年之前林宗吾便说要挑战周侗,然而直到周侗杀身成仁,这样的对决也未能实现。后来吕梁山一战,观众不多,陆红提的剑道,杀人只是为救人,务实之至,林宗吾虽然正面硬打,然而在陆红提的剑道中始终憋屈。直至今日,这等对决出现在千百人前,令人心神激荡,壮阔不已。林宗吾打得顺畅,陡然间开口长啸,这声音犹如金刚梵音,浑厚高亢,直冲云天,往武场四面八方扩散出去。 众人都隐约明白这是注定名留青史的一战,一时间,满天的光华,都像是要聚集在这里了。 …… 宁毅看着这一切,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低声说话,语气在远处那激昂的打斗中,却显得平静。犹如区隔于世界的另一端。 “……一个人在世上如何生活,两个人如何,一家人,一村人,直至千万人,如何去生活,厘定怎样的规矩,用怎样的律法,沿怎样的习俗,能让千万人的太平更为长久。是一项最为复杂的计算。自有人类始,计算不断进行,两千年前,百家争鸣,孔子的计算,最有代表性。” “孔子的一生,追求仁、礼,在当时他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重用,其实从现在看过去,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他首先很讲道理。以德报怨何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使善恶有报的基本说法。在当时的社会,慕侠义,重复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正义很简单。后世所称的以德报怨,其实是乡愿,而乡愿,德之贼也。然而,单说他的讲道理,并不能说明他的追求……” “孔子的论语里,有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故事。鲁国有律法,国人若是见到同胞在外沦为奴隶,将之赎回,会得到奖赏,子贡赎人,不要奖赏,而后与孔子说,被孔子骂了一顿,孔子说,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会再到外面赎人了,子贡在实质上害了人。而子路见人溺水,对方送他一头牛,子路欣然接下,孔子非常高兴:国人往后必然会勇于救人。” “而在这个故事之外,孔子又说,亲亲相隐,你的父亲犯了罪,你要为他隐瞒。这个符不符合仁德呢?似乎不符合,受害者怎么办?孔子当时提孝道,我们以为孝重于一切,然而不妨回头想想,当时的社会,地广人稀国家松散,人要吃饭,要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是家庭,那个时候,如果反着提,让一切都秉承公道而行,家庭就会破裂。要维系当时的生产力,亲亲相隐,是最务实的道理,别无他*********语》的许多故事和说法,围绕几个核心,却并不统一。但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只要一个统一的核心,我们会发现,孔子所说的道理,只为了真正在实质上维护当时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这,是唯一的核心目标。在当时,他的说法,没有一项是不切实际的。” 宁毅敲打栏杆的声音单调而平缓,在这里,话语微微顿了顿。 “春秋之后,国家的范围扩大,渐渐发展,一个国家已经不是一城一地了。人们虽然拿起论语治天下,以直报怨却慢慢的在淡化,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不再被提倡,至唐时,国家的存在进一步增强,亲亲相隐也被限定了范围,谋反谋逆不可隐。我们说,以德报怨真的合道理吗?如果大家都说以德报怨,有一天你要报仇,岂不是会被大家阻止?然而在实质意义上,国家越来越大,一个地方的人到另一个地方,你不了解旁边的人,他说报仇,你如何查证?如果大家都性情刚直,以直报怨,社会反有可能过犹不及,在实质上崩溃。所以当国家有千万之民,官员、执法又不可能时时到位时,弱化民众的性情,成为实质上长久的道路。” “春秋战国,秦汉晋唐,至于如今,两千年发展,儒家的代代改进,不断修正,是为了礼吗?是为了仁?德?其实都只是为了国家实质上的延续,人在实质上得到最多的利益。然而论及对与错,承业,你说他们对还是不对呢?” 方承业蹙着没有,此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宁毅看着武场上的打斗:“两千年了,亿万人生了又死,任何国家,区区两百年的延续。论及对错,承业,圣人论对错的方法,与乡愿是不同的。”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世人皆愿意相信对与错的判定,普通人面对事情,问一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相信按对的做一定会好。譬如何时务农,我们在最好的日子插秧,剩下的放归天意,简单明白,对吧?” 宁毅笑了笑:“两千年前,孔子与一群人——或许也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讨论怎么样过日子,能过下去,能尽量过好。两千年来,人们修修补补,到现在国家能延续两百多年,我们能有当初武朝那样的繁华,到终点了吗?我们的终点是让国家千秋百代,不断延续,要寻找方法,让每一代的人都能够幸福,基于这个终点,我们寻求千万人相处的方法,只能说,我们算出了一条很窄的路,很窄很窄,但它不是答案。如果以要求论对错,我们是错的。” “孔子不知道怎样是对的,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他反复思考,求真而务实,说出来,告诉别人。后世人修修补补,然而谁能说自己绝对正确呢?没有人,但他们也在深思熟虑之后,推行了下去。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这个深思熟虑中,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心存侥幸,他严肃认真地对待了人的习性,严肃认真地推演……反面如史进,他性格刚直、信兄弟、讲义气,可推心置腹,可向人托付性命,我既欣赏而又敬佩,然而赤峰山内讧而垮。” “什么对,什么错,承业,我们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人面对这个世界是艰难的,要活下来很艰难,要幸福生活更艰难,做一件事,你问,我这样做对不对啊,这个对与错,基于你想要的结果而定。但是没人能回答你——世界知道,它会在你做错了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更多的时候,人是对错参半,你得到东西,失去另外的东西。” “人只能总结规律。面对一件大事,我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步是对还是错,但我们知道,错了,非常凄惨,我们心中恐惧。既然恐惧,我们反复审视自己做事的方法,反复去想我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我有没有在计算的过程里,加入了不切实际的期待。这种恐惧会驱使你付出比旁人多无数倍的心力,最终,你真正尽力了,去迎接那个结果。这种恐惧感,让你学会真正的面对世界,让人学会真正的责任。” “试想一个普通人,经营一摊子生意,他很善良,看着身边一切都和乐融融就行,他不在乎三姑六婆在里面拿了钱,不在乎自己兄弟在台面下有私心。有一天生意垮了,他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善良有错吗?设想有一天,这个人要经营一个国家……” “回到插秧上,有人今天插了秧,等待天命给他丰收或者是饥荒,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天气,他尽力了,心安理得。也有人插了秧,他对饥荒非常恐惧,所以他挖水渠,建池塘,认真分析每一年的天气,灾害规律,分析有什么粮食灾害后也可以活下来,千秋百代后,也许人们会因为这些恐惧,再也不必害怕天灾。” “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是对的,但我们知道什么样的态度是最对的。孔子是对的,他针对当时生活的条件,提出了真正可以运作下去的,最大的良善。圣人不仁是对的,他们求真而务实,不会提出不能运作的善良。唐时安史之乱,有将领张巡守睢阳,围城无粮,他将小妾先杀给将士吃了,然后让士兵吃城里的人,守到最后,战死疆场,甚至他也是对的。” 宁毅顿了许久:“然而,普通人只能看见眼前的对错,这是因为首先没可能让天下人读书,想要教会他们这么复杂的对错,教不了,与其让他们性情暴烈,不如让他们性情软弱,让他们软弱是对的。但如果我们面对具体事情,譬如泽州人,大难临头了,骂女真,骂田虎,骂饿鬼,骂黑旗,骂这乱世,有没有用?你我心怀恻隐,今天这摊浑水,你我不趟了,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实质上到达幸福呢?” 宁毅拍了拍方承业的肩膀:“未来的几年,时局会愈发艰难,我们不参与,女真会真正的南下,取代大齐,覆灭南武,蒙古人可能会南下,我们不参与,不壮大自己,他们能不能幸存,甚至不说将来,今天有没有可能幸存?什么是对的?未来有一天,天下会以某一种方式平定,这是一条窄路,这条路上一定鲜血淋淋。为泽州人好,什么是对的,骂肯定不对,他拿起刀来,杀了女真杀了饿鬼杀了大光明教杀了黑旗,从此天下太平,只要做得到,我引颈以待。做得到吗?” “战争就是对子,一定会死很多人。”宁毅道,“多年前我杀皇帝,因为很多让我觉得认同的人,觉醒的人、伟大的人死了,杀了他,是不妥协的开始。这些年来我的身边有更多这样的人,每一天,我都在看着他们去死,我能心怀恻隐吗?承业,你甚至不能让你的情绪去干扰你的判断,你的每一次犹豫、动摇、计算失误,都会多死几个人。” “你只能冷静地看,反复地提醒自己天地不仁的客观规律,他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宽待你,你反复地去想,我想要达到的这个将来,死了很多很多人的将来,是否已经是相对最好的了。是否在死去这么多人之后,经过没有倾向的客观计算,能符合万物有灵这个倾向性的结果……” …… 武场上,豪壮刚勇的打斗还在继续,林宗吾的衣袖被呼啸的棒影砸得粉碎了,他的双臂在攻击中渗出鲜血来,滴滴飞洒。史进的肩上、手上、额角都已受伤,他不为所动地沉默迎上。 前方,“佛王”双拳的力量竟还在攀升,令史进都为之震惊的变得越来越强! “史进!”林宗吾大喝,“哈哈,本座承认,你是真正的武道宗师,本座近十年所见的——第一高手!” 金刚怒佛般的豪迈声音,回荡武场上空—— …… “……儒学发展两千年,到了曾经秦嗣源这里,又提出了修改。引人欲,而趋天理。这里的天理,其实也是规律,然而民众并不读书,如何教会他们天理呢?最终可能只能教会他们行为,只要按照阶层,一层一层更严格地守规矩就行。这或许又是一条不得已的道路,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去走了……” 廊道上,宁毅微微闭上眼睛。 …… 大雨中的威胜,城内敲起了警钟,巨大的混乱,已经在蔓延。 半边沦陷的皇宫中,田虎持剑大吼,对着外头那原本绝对信任的臣子:“这是为什么,给了你的什么条件——” …… 田虎地盘以北,义师王巨云大军压境。 …… 泽州大牢,两名捕快缓缓地过来了,口中还在闲聊着家常,胖捕快扫视着牢房中的囚犯,在游鸿卓的身上停了一下,过得片刻,他轻哼着,掏出钥匙开锁:“哼哼,明日就是好日子了,今日让官爷再好好招呼一回……小秦,那边嚷什么!看着他们别惹事!” “好。”叫做小秦的年轻捕快回答了一句,他手中原本提着一只桶子,此时在那边的牢门边放下,然后游鸿卓看见他转身,保持着随意的步伐,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将腰中的一把三角锥抽了出来。 “官爷今日心情可不怎么好……” “胖哥。” “嗯?你……” 年轻的捕快照着他的脖子,顺手插了一下,然后抽出来,血噗的喷出来,胖捕快站在那里,愣了片刻。 昏暗的灯光里,附近牢房里的人愣愣地看着那胖捕快捂住脖子,身体退后两步靠在牢房柱子上终于滑下去,身体抽搐着,血流了一地,眼中犹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对不起,我是好人。” 小秦如此说了一句,然后望向旁边的牢房。 “华夏军做事,请大家配合,暂时不要喧哗……” “……谢谢配合。” …… “……就纯粹的现实层面考虑,对只能接受简单对错行为的普通大众改造至能基本接受对错逻辑的启蒙能否实现……也许是有可能的……” 宁毅说着这话,睁开眼睛。 “……这其中最基本的要求,其实是物质条件的改变,当格物之学大幅度发展,令整个国家所有人都有读书的机会,是第一步。当全部人的读书得以实现之后,随即而来的是对精英文化体系的改良。由于我们在这两千年的发展中,大部分人不能读书,都是不可更改的客观现实,因此造就了只追求高点而并不追求普及的文化体系,这是需要改造的东西。” 他看着有些迷惑却显得兴奋的方承业,整个神态,却微微有些疲惫和迷惘。 “试想有一天,这天下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能够对这个国家的事情,发出他们的声音,能够对国家和官员做的事情做出他们的评价。那么他们首先需要保证的,是他们足够了解天地不仁这个法则,他们能够理解什么是长远的,能够真正达到的善良……这是他们必须达到的目标,也必须完成的功课。” “我们面对悬崖,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正确的,但我们知道,走错了,会摔下去,话说错了,会有后果,所以我们探索尽量客观的规律……因为对走错的恐惧,让我们认真,在这种认真当中,我们可以找到真正正确的态度。” 他看着前方。 “儒家已经用了两千年的时间。如果能够发展格物,普及读书,我们也许能用几百年的时间,完成启蒙……你我这一生,若能奠基,那便足堪告慰了。” 武场上的比武,分出了胜负。 宁毅看着那边,许久,叹了口气,伸手入怀中,掏出两个铜板,远远的扔出去。 “有赏。” 就在他扔出铜板的这一瞬间,林宗吾福灵心至,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隆隆的爆炸声,从城市的远处传来。 “啊……时间到了……” 宁毅转身,从人群里离开。这一刻,泽州盛大的混乱,拉开了序幕。(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于说教,说点老生常谈的东西。 昨天写的东西很费脑,没睡好,补眠前写点东西。 一两个月前,有一次采访,里面说到一个问题,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在鲁院学习的时候写过一点东西,有一位老师看过之后问:你们写网文的作者写东西为什么这么绕?自我检视以后,发现我写文的时候习惯于强调,而传统文学求其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因为这样有美感。 我不是不能理解传统文学,好在我还在能理解,所以能够看清楚这差异产生的原因:受众原因。真正受过精英教育或者系统教育的读者,在他们的心里,很多基本逻辑已经成型,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说“群体沉默”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因何而来,它产生之后引起的后果是什么,在真正接受了系统教育读者的心里,只需要四个字,就成型了。根据输出的原则,有关于“群体沉默”的忧虑和严重性,或许这个人的知识体系,已经在瞬间反馈给他。 但这个社会上大部分人,没有形成这样的机制——我是说这个社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甚至于读过大学,乃至于拿了更高文凭的人,恐怕都没有形成这样的机制,那么,为求传递的透彻和准确,我得一五一十地说明“群体沉默”的来龙去脉,这样一来,人们才不止是看到了一个似乎很酷的名词,而是真正了解了它的意思。 又如同一本复杂深刻的饱含社会隐喻的名著,例如《水浒传》吧,逻辑体系完善的人,才能看到其中饱含的讽刺和揭露。而大部分的人,只会看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啊!”“兄弟义气”“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快杀人!” 启蒙文章要明确它的指向性,这是我看清楚这些之后就明白过来的东西。我所面对的读者中,不是没有厉害深刻的人,也有很多,但是,基于目前这个社会的文化和教育体系,个人思维体系带有缺陷和片面问题的人,是多不胜数的。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譬如说,要真正在文学或者哲学层面看懂《水浒传》,需要一整套完整的文化训练,在古代这个训练是有的,并且有指向性。现代没有了,因为文化崩溃了,文化崩溃连锁导致国家并不能明确需要创造什么样的东西,国家不能明确,教育则无法拥有目标,当教育没有目标,教育系统只能将所有可能有用的东西一股脑的摆在你面前。所以即便是一本《水浒传》,即便你经历了高等教育,也会看得思绪多种多样。到底有怎样的教育方向基于现代是“对的”,我们不知道,大家也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没有任何方向,一定是“错的”。有人会说这就是自由,这就是多样化,其实不是,为什么不是,我也不打算在这里解释。 我在书里看似解释了很多东西,例如“天地不仁”,这是在古代又深又浅的概念,深是因为大家都避讳说,浅是因为受过专业训练后,正确地理解其实不难。但懂了之后,就会发现,不用跟****解释,他们明白了反而更麻烦。古代,让人软弱无知,是对的。 现代不一样。 自有人权后,民主就是个大概念和大趋势,很多傻瓜精英把它说得比什么都好,其实民主就是古代的君子之道。当你懂逻辑,有辨别,不自私,能够自主,那才是真正的民主。人民想自主,就得启民智,民智的要求是什么?人类社会就像是一条在满是礁石的大海里航行的船,没有地图,以前是让一部分最优秀的人掌舵,战战兢兢的走,一个失误,蹭了一下,死的人以百万千万计。以后让大家都掌舵,它的要求,大家自己想象就成了。如果是现在中国的这个样子,你说国家事务要让你周围的人投票决定,我还是移民吧,移民到美国都不安全,至少得去火星。 但是,当人权越来越重要,人越来越被重视,让你投票这个事情,是真可能会实现的,一开始象征性地忽悠你,以后,你也许真能决定点什么。 启民智,五四的时候提过,后来,没人说,也没人做了。这有客观原因,三十年来改革开放,泥沙俱下,原本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拉住精神文明的文化体系,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早就毁了。 在鲁院论及文学,那老师说:“我身边是有很多人是一直在坚守的。”坚守很可贵,但归根结底,自古以来的文化是精英文化,精英文化是要人去拜的。例如大学,我们说大学教育没有方向了,但知识一直在,你如果是个有一定自觉的人,一定可以学到很深的东西,相反,如果你没有自觉,那就一无所获,天差地别。这份自觉,从哪里来啊? 三十年坚守,没有实质意义的时候,有没有人试着跪下过?试着挖空心思的引导过?毕竟识字这个基本的基础,终于已经打好了啊。 我的读者,或者说网文的读者,遍及社会底层——请谅解,我说的这个底层,并非是轻视,因为我也是——读过书,但没有任何理由更进一步了,出社会后打工、搬砖、朝九晚五公务员、嫁人看《甄嬛传》,上面的人说这是很肤浅的。以精神层次来说,这确实是一些低层次的精神境界,然而,难道怪这些人吗? 如果想要在满是欲望、资本的社会里,把社会层次和追求给拉起来一截,求真务实地去做。哦,在上面说“我坚守了”,就真的尽到一切力量了吗?冷眼旁观然后批评谩骂,感受到自己的优越就够了吗? 采访时有这样的对话。 问:“那YY和爽对于你而言是一种立人的手段吗?是寓教于乐的方法?” “嗯,是极有必要的手段,就现阶段来说,它不比高雅的艺术追求轻,甚至于更重要。” “为读者有效率地杀时间?” “不,是有效率地输出价值观。” 当我们的读者心中百分之百充斥着欲望的时候,我们谈论百分百的精神追求,没有意义,贴合百分之九十的欲望,说百分之十的追求,才能行之有效地将人送到更好的地方。我送一程,下一程让别人来送。 我所面对的,是有现实基本属性的读者,有许多朋友愿意探讨这些东西,会因为这些东西而受到启发,而后他们变得不那么偏激——这其实也是我走过的路。在这之前我就曾经大段大段地陷入论述,例如第五集结尾和很多地方,有些读者,有一定文学涵养的,看见这些,提出你其实破坏了传统文学的美感要求,乃至于破坏了作品的整体性,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一次次地说过了,这是我选取的平衡。 为什么不能明白:其实我心中非常明白这些篇幅对作品整体性的破坏呢? 即便破坏掉作品的整体性,我也要突出它们。而另一个原因是,破坏掉作品整体性的这种粗暴手段,可以更加明显地突出它们。 我写了一本很有故事性的书,说高一点它甚至可以有文学性,我把人吸引进来以后,粗暴地给私货,但也是经过我成百上千次思考的结果。我以前说,不喜欢的可以跳,跳不过可以忍,忍不了就弃文,我其实不止说过一次吧。 每一次大篇幅的陈述之后,都有人出来发文,陈述一些文学的基本概念,我能理解这中间的拳拳之意,但是我不喜欢这些东西,归根结底,《赘婿》在我的角度上是一篇实验文,它就是要实验高高在上的文学做不到的东西,我们试着跪下,能不能让人踩上去。而由于是实验文,它不能定论,我反复推演无数遍,文学的基本概念,是这个推演的起点,你们觉得要传授给我的东西,我早就拆碎打散无数遍仔细看过了,但你们提起来,还是会虚耗我的精神和时间。 就好像我们确定了做事的基本态度,确定了以最严谨的姿态开工以后,有人不断跳出来,不断说:“你怎么确定自己是对的?”那就是浪费时间了。 希望这篇过后,不要再有人跟我谈传统文学的基础。写完之后,我们可以评判它的功过得失。 …… 补充一点,其实我没有想过走向什么传统文学的高点,我崇尚传统文学,是因为传统文学对任何东西的表达,它的手法都已经研究到了极致,我害怕经济搭台的网络文学就像是八国联军入侵一样,传统文学一败涂地,这些好的手法都流失掉。 但是,未来的文学不可高高在上,它不是挂在塔尖上让人膜拜的神物,它本身应该是一架梯子,让人类社会踩上去,自己到塔尖上看风景。 人类创造文化的本质是为了探索和提升自我的精神境界。任何不以提升人类社会为目的的文化,有和没有,都是无所谓的。 脑子暴走,写得太多——原本这些是要写在后记里点题的东西。嗯,我去补个眠。对了,最后半天,单章就算求票了,好不好^_^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五章 譬如兴衰 譬如交替(上) 战斗和杀戮、棍棒刀枪,迎面而来的恶意犹如万千流矢,从身边射过时……几乎没有感觉。 这些年来,这是他经历得最多的东西。 “八臂龙王”史进,华州华阴县人,史家庄史太公长子,家境殷实,少年纨绔,母亲是淳朴的妇人,劝他不住,被气死了。史太公无奈,只得由他学武。后来,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因犯了案子,投宿史家庄时,见他资质,遂收他为徒。 那时候的他年少任侠,意气风发。少华山朱武等头目至华阴抢粮,被史进击败,几人折服于史进武艺,刻意结交,年轻的侠客迷醉于绿林圈子,最是追求那豪迈的兄弟义气,随后也以几人为友。 不久之后,史进结交山匪的事情被告发,官府派兵来剿,史进与朱武等人打败了官兵,却也没有了容身之处。朱武等人乘机劝他上山入伙,史进却并不愿意,转去渭州投奔师父,这期间结识鲁智深,两人一见如故,然而到后来鲁智深杀郑屠,史进也被连带着遭了通缉,如此只得再行远遁。 他自渭州转折延州,寻找师父仍旧未果,一路去到北京,盘缠用尽又遭遇打劫等事,史进打杀几名恶霸,一番周折之下,身心也已疲累,终于还是回到少华山,落草为寇。 此后加入梁山,又到梁山倾覆……回想起来,做过许多的错事,只是当时并不明白那些是错的。 在梁山之上,他爽直任侠的性子与许多人都交好,然而最亲近的是鲁智深,最欣赏的,倒是遭遇坎坷,却潇洒干净的林冲。自知道林冲遭遇后,他恨不能立刻去到东京,手刃高衙内一家。也是因此,后来梁山倾覆得知林冲为宵小所害,他最为义愤填膺,反倒是与他关系最好的鲁智深的死,史进并未耿耿于怀。 绿林求生,你杀我我杀你,既然杀到别人家里去,对方杀了回来,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因此,对于心魔此人,他反倒没有多少恨意,相反后来黑旗抗金,他心中是有敬意的。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多懂事,曾经的梁山让他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更甚少华山,倒了也好。他便随波逐流,一路上打探林冲的消息,令自己心安,直到……遇上那位老人。 他们聊了林冲,聊了其它几句,其实也聊得简简单单。 “那我们七十多人,至少还要在城中躲藏两天?” “很不容易,但也没办法。” …… “你是王进的徒弟,随我打一套伏魔棍吧。” 老人在他的面前,打了一套伏魔棍。那棍法简简单单,甚至比当初师父王进带着他打的都简单,没有过多的教导,只是全心全意的将招式做出来。 直到他从那片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活下来,老人那简单的、义无反顾的身影,同样简单的棍法,才真正在他的心中发酵。义之所至,虽千万人而吾往,对于老人而言,那些行为可能都没有任何出奇的。然而史进那时候才真正感受到了那套棍法中传承的力量。 老人却已经死了…… 随后的十年,当初的年轻人蜕变为战士,冲在战场上,寻找那义无反顾的力量,生死于他,已不足为虑。他带领的弟兄,曾经遭到女真人大军冲进、战败,遭到大齐各方的围剿,他忍受伤痛和饥饿,在大雪之中,与将士困在被围的谷地,带着伤饿过三天三夜,那是他最感豪迈和昂扬的日子。他受到身边人的崇敬,成为真正的“龙王”。 然而渐渐的,身边开始变了,力量壮大,身边宽松之后,那些兄弟,开始变得让他感到陌生。有人从军资中牟利,有人与百姓私斗,有人偏帮兄弟,欺压良善,十余万义军,恍然间竟变得让他感到回到梁山了。 他也曾努力整顿,甚至忍痛下手,当中处死了曾经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作为龙王,他不可迷惘,不能倒下。然而在内忧外患的赤峰山大变中,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阵的无力。 如果是周宗师在此,他会怎么办呢? 他当然不会因为一点挫折便退后。 然而前去何路? 不能往前入疆场,他还能暂时的回归江湖,赤峰山的变乱之后,正逢饿鬼的艰难南下,史进与跟在身边的旧部决定施以援手,一路来到泽州,又正好看到大光明教的布置。他心忧无辜绿林人,试图从中揭穿,唤醒众人,可惜,事到临头,他们终究还是棋差林宗吾一招。 沉默而坚定的龙王未曾为挫折所动,此时的他已经经历过更为绝望的大战,只是当初即便绝望,也让人觉得热血激昂,如今却只让他感到风雪满天而已。 那他就,逆风雪而上—— 龙有不屈的意志,当那千万的棒影化作万千龙吟,不断地轰击在那排山倒海的巨浪之上时,便如同他这十年抗争中同行者们的轨迹,他们逆行、冲撞、忽又在某个时候被淹没、截断。这是在乱世中许许多多人的轨迹,也是因此,当那个声音出现时,史进也隐约看到了自己—— “史进——哈哈,本座承认,你是真正的武道宗师,本座近十年所见的——第一高手!” 巨大的力量猛烈地袭来,林宗吾突进入铜棒的范围内,重拳如山崩,史进猛然收棒,手肘对拳锋,巨大的撞击令他身形一滞,两人腿踢如雷鸣,林宗吾拳势未尽,猛烈挥砸,史进格、挡、撕、卸,头槌暴烈而出,林宗吾的胸腹一收,膝撞,步伐冲、跨!史进则是收、退。众人只看见两人的身形一趋一进,距离拉近,而后稍稍的拉开了一个瞬间,龙王挥起那八角混铜棍,轰然砸下,林宗吾则是跨步冲拳! 鲜血飞溅,佛王庞大的身躯往地下一沉,周围的石板都在裂开,那一棒直挥上了他的后背。而史进,被猛烈的一拳击飞,如炮弹般的砸烂了一条石凳,他的身体躺在了满地的石屑里。 林宗吾缓缓的、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后背绽裂开,身上的袈裟碎成两半。此时,这武艺通玄的胖大男人伸手撕掉了袈裟,将它随意地扔上一旁的天空中,目光肃穆而庄严。 英雄岂因江湖老。这许多年来,他有过风光的,也有过不堪的记忆,十余年前,他有过挑战周侗的尝试,未能成行,事实上,如果当时真让他与周侗一战,他亦没有真正的把握。十年以来,他被人称作武艺天下第一,然而一些阴影与遗憾始终存在于他的心中,直到眼前的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这一刻,无论他将面对的敌人是曾经的圣公,曾经的刘大彪、周侗,亦或是那名叫陆红提的女子,他都拥有了无敌的自信。 他将目光望向天空,感受着这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这是真正属于他的一天了。而同样的一刻,史进躺在地上,感受着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身上断裂的骨骼,觉得天光一时间有些微茫,任何时刻都在等待的终点,如果在此时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旧会觉得,有些遗憾。 周宗师在最后出枪的一个瞬间,是怎样的心情呢? 从心底涌上的力量似乎在促使他站起来,但身体的回应极为漫长,这一瞬间,思维似乎也被拉得漫长,林宗吾朝向他这边,似乎要开口说话,后方的某个场所,有人扔起了两个铜钱。 “……有赏。” 或许是处于对周围场所、暗器的灵敏感觉,这一瞬间,林宗吾眼神的余光,朝那边扫了过去。 宁毅转身。 某个复杂讯息,滑入林宗吾的脑海,首先在潜意识里掀起了波澜,巨大的暗涌还在聚集,在思维的最深处,以人所不能知的速度扩大。 意识表层,即将迎接千万瞩目的感觉还在升起,要落在实处的那根线上,汹涌的暗潮冲了上来。 日光从天空中斜斜的洒落,明媚而耀眼,林宗吾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那僧众小楼二层廊道,定住了一个瞬间。穿青衣的男子正从人群里消失。 “林恶禅好像看见我们了。” 这一刹那,林宗吾在感受着心头那复杂的情绪,试图将它们都归到实处。那是幻觉还是真实……不该如此……若真是这样会发生什么……他想要立刻吩咐僧众封锁那头,理智将这个想法按压了一瞬。 宁毅跨出人群,最后的声音缓慢而平淡。 “他过来,就杀了他。” “是。” 楼上的这些绿林男人们,将目光望向林宗吾了,背后背刀的、背长枪的、背着不知名的油布长条的……他们的神情、高矮各异,就在这片刻间,在林宗吾几乎奠定天下第一的一战后,他们的目光无声而又专注地望了过去,有人从背后抓住长枪,无声地柱在了地上,枪尖滑出枪套,有人偏了头,脸上朝林宗吾露出一个笑容,牙齿苍白森然。林宗吾也看着他们。 没有人意识到这一刻的对望,武场四周,大光明教徒的欢呼声冲天而起,而在一侧,有人冲向躺在地上的史进。与此同时,人们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从城池的一侧传来了。 “怎么回事……” 那爆炸的声音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骚动声正在酝酿,过得片刻,听得有人道:“黑旗……”这个名字犹如诅咒,流动在人们的口耳之间,于是,恐怖的情绪,翻涌而出。 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关心方才的一战,甚至于连林宗吾,一时间都不再愿意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他向着教中护法等人做出示意,随后朝武场周围的众人开口:“诸位,不必紧张,到底何事,我等已经去查证。若真出大乱,反倒更利于我等今日行事,营救王义士……” 他尽力安抚着所有人,甚至还安排人去照看史进,目光再往那二楼望时,方才的那些人,已经全然不见。他找到过来一边的谭正:“叫教中弟兄准备,必是黑旗。”他目光凶戾,顿了顿,“……宁毅到了。” 宁毅到了…… 听到林宗吾说出这个名字,谭正心头陡然间还是震了一震。随后按下心绪:“是。”他知道,若教主说的是真的,接下来可能就会是他一生中需要应对的最棘手的事态。 纵然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也必须打起二十分的精神。 这是他在最初一个时辰的心情。 一个时辰以后,他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 真正的洪流,已经排山倒海地向所有人冲撞而来! ************** 城市内外,无数的讯息在穿梭。 泽州城南的野地间,上万的流民疑惑地看着前方军营里的异动:士兵们正在聚集,有人在大声说着些什么:“……临川、高平……阳城、沁水、壶关已叛,安将军、陈将军出兵……我等支持女相,这么些年来,是那位女菩萨管的太平地方,才令我等饱腹……田虎不过一介猎户,自毁城墙……此乃朝堂十三位将军联名书信,此时,威胜已经陷落,……虎已被擒了……” 不久之后,军营里爆发了相互的厮杀,远处的城池那头,有烟柱隐约升起在天空。 城池另一侧的主军营中,孙琪在听见爆炸的第一时间便已着甲持剑,他跨出大帐,看见副将邹信快步奔来:“怎么回事!?” “黑旗来了——有人叛乱——” “哼,本将早已料到,牵马过来!” 混乱在军营中已经开始扩展,随后又有人陆续冲来报告,士兵牵着战马正快步奔来,孙琪在快步中猛然拔剑后挥,兵器乒的一声与接近过来的副将手中匕首相击。 “问你何事你只说有人叛乱不说何人,便知你有鬼!给我拿下!” 邹信转身便要跑,旁边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挥拳而来,那拳锋擦过邹信眼角,他整个人都踉跄后退,眼角流下鲜血来。 战阵之上厮杀出来的本领,竟在这随手一拳之间,便差点毙命。 那士兵张开双手:“大光明教王难陀在此,你是黑旗何人?” “疯虎”王难陀,这是林宗吾安排在此地的最大保险。 邹信拔出长剑,与匕首交错:“来啊!” 王难陀却不过去,他跟随孙琪,转身便走,其余的几名亲卫朝这边围过来。 孙琪踩上那牵马士兵的肩膀,上马的一瞬间,终于察觉到不多。 王难陀也已反应过来。 他猛然暴喝,大手擒拿而下,这些年来,也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接下他的拳掌,只要在他一步之内,孙琪便无人可伤—— …… “造反了——” 凄烈的声音响起在泽州城中,原本驻守泽州的万余军队在将领齐宏修的带领下冲向城池的各处要点,开始了厮杀。 州府附近,陆安民听着这忽如其来却逐渐变得汹涌的混乱声,还有些迟疑,有人陡然拉住了他。 “陆知州!”那人乃是州府中的一名刀笔小吏,陆安民记得他,却想不起他的姓名。 “你……” “城中叛乱,恐生大祸。民众还需陆知州救援安抚,不可迟疑!” “我……如何安抚……” “人手已齐,城中数位能叫的老爷正在叫过来,陆知州你与我来……” 那刀笔吏拉着陆安民走了一步,陆安民忽然反应过来,定在了那儿。 “你……黑旗……” “黑旗……”那刀笔吏眼中悚然一惊,随后用力摇头,“不,我乃楼尚书的人……” “楼尚书……楼户部?”楼舒婉在田虎体系中虽被戏称为女宰相,实质上的职责,乃是户部尚书,“她下狱了……” 刀笔吏看着他,过得片刻:“虎王或已授首……” …… 大牢之中,人声与脚步声涌向最核心处的牢房,狱卒打开了牢门,放下其中那遍体鳞伤的男子,随后大夫也过来,带着各种伤药、绷带。男子看着他们:“你……” “来不及解释了,虎王垮台,泽州军队大叛乱,难民恐将冲向泽州城。华夏军秦路奉命营救王将军,控制泽州难民局势。” “你是……华夏军……” 狱卒点头,他听着外面隐约的声音:“希望能够尽量控制局面,不使泽州毁于一旦。” …… 城内的一个小院子里,李师师走出来,听着外头那巨大的混乱,望向院落一旁正在修车轮的老人:“黄伯,外面怎么了?” “造反了吧。”那老黄只是微微抬头,答得清楚。 “哦。”李师师看着他的态度,心中明了了一些东西,过得片刻:“卢大哥和燕青兄弟呢?也出去了?” “嗯。”老黄将一把锥子拿在手里,用力撬轮子上的突起,随后吹了一下:“他们去了军营。” 过得片刻,补充道:“好像是杀一个将军。” 虽然有许多事情瞒着这位兰心蕙质的善良女子,但总有些讯息,是可以透露的,老人也就难得的透露了一下…… ************* 威胜,大雨倾盆。 皇城中的战斗还在继续,楼舒婉在身边人撑着的雨伞下走过了广场,她一身简朴的黑色衣裙,身后的卫士却排成了长列。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名看来是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身材矮胖,面上带着笑容,亦有人为这矮胖商人打伞。 广场对面的房间外,士兵拱卫了一圈,当中的房间里,三名明显地位尊贵的老者正在这里喝茶,看见楼舒婉来,都站了起来,面带怒意。 “楼舒婉!你竟敢谋逆!”有人大声叱喝,巴掌打在了桌子上,这或许也是在发泄他们被强行请来的愤怒。 楼舒婉径直走过去,拱手:“原公、汤公、廖公,时间有限,不要拐弯抹角了。” 她说道:“我们谈现状吧。” 殿外,雨如黑墨,蔽日遮天。(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六章 譬如兴衰 譬如交替(下) 倾盆的大雨笼罩了威胜附近起伏的山峦,天极宫中的厮杀陷入了白热化的境地,士兵的冲杀沸腾了这片大雨,将领们率队冲锋,一道道的攻防战线在鲜血与残尸中穿插来去,场面惨烈无已。 突降的大雨降低了原本要在城内爆炸的火药的威力,在客观上延长了原本预定的攻防时间,而由于虎王亲自带队,长久以来的威严撑起了起伏的战线。而由于这里的战事未歇,城内便是愈演愈烈的一片大乱。 天极宫的一侧,已经被叛逆军队占领的区域内,进行的谈判或许才是真正决定虎王地盘日后状况的关键——虽然这谈判在实质上恐怕已经无法决定虎王的状况,城市中的大乱,迟早终将导向一个固定的方向,而在城外,大将军于玉麟率领的军队也已经在压来的路途上。虽然形诸表面的似乎只是晋王地盘上的一次政坛动乱和反扑,内中的情形,却远比这里来得复杂。 “……杨顺、方翔、苏吉、沈安、盛本、石逊、桑英……窦兆、黄达、黄晓炳、杜威、钱琳中、侯兆兰……” 大雨的落下,伴随的是房间里一个个名字的列举,以及对面三位老人无动于衷的神情,一身黑色衣裙的楼舒婉也只是平静地陈述,流畅而又简单,她的手上甚至没有拿纸,显然这些东西,早已在心里转过无数遍。 “……因这些人的支持,今日的发动,也不止威胜一处,这个时候,晋王的地盘上,已经燃起大火了……” “晋王!你可知道当初是晋王收留的你!” “原公,说这种话没有意思。我被关进牢房的时候,你在哪里?” “所以你勾结华夏军!” 楼舒婉的目光晃过对面的原占侠,不再理会。 “这次的事情之后,华夏军售与我等铁质重炮两百门,给出华夏军渗入我方间谍名单,且在交接完成后,分批次,退回西南。” 这段话说出,对面三人,一时间却都愣住了,汤姓老者等了片刻:“两百门重炮?退回华夏军人员?” 另一人却也忍不住道:“华夏军人员……都是他们说了算……如何能信……” 原占侠却摇了摇头,恍然间有些无力地嗤笑:“就是因为这个……” “不信又如何?此次各地发动,多由华夏军成员牵头,他们主动撤走一大批,三位莫非还不满意?若非虎王昏了头,三位,你们给我拿到两百铁炮,再清走他们一批人。” 楼舒婉神情冷然:“再者,王巨云与我约定,今日于北面同时发动,大军压境。然而王巨云此人狡诈多谋,不可轻信,我相信他昨夜便已发动大军叩关,趁我方内乱攻城占地,三位在盖州等地有产业的,恐怕已经岌岌可危……” 她说到这里,对面的汤顺猛然拍打了桌子,目光凶戾地指向了楼舒婉:“你……” “落入虎口的东西是拿不回的,然而若是立刻派人去,说不定还能劝他谈判收兵。此事过后,我方卖与王巨云方粮食共二十万石,交易分三次,一年内完成,对方交付钱物、金铁,折为市价的八成……” “你还勾结了王巨云。” “原公,我敬你一方豪杰,不要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事已至此,说勾结没有意思,是时势使然。” 殿外有雷声划过,在这显得有些昏暗的殿堂内,一方是身形单薄的女子,一方面是三位神情各异却同有威严的老者,对峙安静了片刻,不远处,那笑眯眯的矮胖商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时势使然。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有着无比现实的重量。 楼舒婉抿着嘴,吸了一口气:“虎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我清楚。他猜忌我,将我下狱,将一群人下狱,他怕得没有理智了!” “晋王朝堂,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要杀人,人就要保命。虎王这次未必会杀我,反不反,于我而言,不是唯一的路。然而他要对付黑旗,黑旗便会对付他。” “若只是黑旗,豁出命去我不在意,然而中原之地又何止有黑旗,王巨云是何等样人,黑旗从中串联,他岂会放掉这等机会,即便不算我手下的一群庄稼汉,虎王对上这两方,也要脱一层皮。” 楼舒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三者,这些年来,虎王嫡亲倒行逆施,是什么样子,你们看得清楚。所谓中原第一又是什么货色……虎王心怀大志,总以为现在女真眼皮子底下虚与委蛇,将来方有宏图。哼,宏图,他若是不这样,今日大伙儿不至于要他死!” 她说到此事,原占侠皱起眉头:“你区区女流,于男儿大志,竟也大言不惭,乱做评判!你要与女真人当狗,可也不虚说得这般大声!” 楼舒婉看着他:“做不做狗我不知道,会不会死我清楚得很!黑旗三年抗金,只是因为他们胸怀大志!?他们的中间,可没有一群亲族强抢民女、****烧杀!胸怀大志却不知自省,死路一条!” “这等事情,我看得出,田实看得出,于玉麟等一大群人,都看得出。跟着虎王是死,叛了虎王,一样是跟女真作对,起码比跟着虎王的生机高多了!” 她摊开一只手:“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女真人或者就将罢黜刘豫,亲自掌管中原之地。杀了田虎,先是两百门炮,连上华夏军的线,肃清内乱之因,再与王巨云联手,有转圜的空间与时间。又或者三位忠于虎王,不与我合作肃清内乱,我杀了三位,华夏军把事情搞大,晋王地盘分裂内乱,王巨云趁机摘走所有桃子……” “三位,我是女流之辈,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管家我可以,打仗我不行,即便想要掌权,你们男人也不怕我。女真人来了,我立马跪下,三位或战或降,可自行选择。但无论战也好,降也好,想要保命,都得让女真人高看几眼才行……言尽于此,请三位长者斟酌。” 她的话说到这里,在那沙沙的大雨声中,殿内一片奇异的寂静。 事实上,时势比人强,比什么都强。这沉默中,汤顺微笑着将目光望向了一旁那位矮胖商贾——他们早已看见这人了,只是楼舒婉不说,他们便不问,到这时,便成了化解尴尬的手段:“不知这位是……” “华夏军使者。”楼舒婉冷然道。 “竹记掌柜董方宪,见过三位长者。”矮胖商贾笑眯眯地上前一步。 “大掌柜,久仰大名了。” 听得这个名字,原本在楼舒婉面前倨傲无比的三位老人都是恭敬地拱手还礼,竹记之中最高层的几名掌柜之一,这个名字他们是听过的。自从小苍河三年之后,中原之地不论是哪方势力的成员,真见到华夏军中这个地位的人,恐怕都难以傲慢得起来。 这些人,曾经的心魔嫡系,不是简单的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大掌柜。”原占侠开口道,“这次的事情,便宜可都让黑旗给占了。” “原公言重了。”那董方宪笑眯眯的,“这些事情,终究是为诸位着想,晋王眼高手低,成就有限,到得这里,也就止步了,诸位不同,只要拨乱反正,尚有大的前程。我竹记又卖火炮又撤走人手,说句良心话,原公,此次华夏军纯是赔本赚吆喝。” “哦?把我方弄成这样,华夏军倒是赔了本了?” “原公误会,只要您不讲竹记当成是敌人,便会发现,我华夏军在此次交易里,只是赚了个吆喝。”董方宪笑着,随后将那笑容收敛了许多,正色道: “此次北上之际,老板娘让我带过一些话与诸位。天下倾覆,华夏大敌只是女真,当初在小苍河,诸位为女真逼迫,你我固然成对立之势,然而亦是迫不得已。如今华夏军已去西南,短期内不会再北上,与诸位自然再无利害冲突。你我皆是华夏汉人同胞,利益反而是相同的。” “女真取中原,建立伪齐,终究乃拖延、权宜之策,一俟国内大定,有余力南吞,必不会放过这片繁华之所。诸位在伪齐帐下,或可虚与委蛇,若真让中原稳稳居于女真之手,诸位亲族、家人、好友恐怕也再难有安宁之日,因此,如今是你方与女真必有冲突一日,华夏军更在其后了。” “帮助诸位强大起来,便是为我方赢得时间与空间,而我方居于天南艰苦之地,诸事不便,与诸位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我方也正好能与诸位互取所需,共同强大起来。你我皆是华夏之民,值此天下倾覆生灵涂炭之危局,正须携手同心,同抗女真。此次为诸位除去田虎,希望诸位能涤除内患,拨乱反正,希望你我双方能共弃前嫌,有第一次的良好合作,才会有下一次合作的基础。这天下,汉人的生存空间太小,能当朋友,总比当敌人要好。” 董方宪认认真真地说完了这些,三老沉默片刻,汤顺道:“虽然如此,你们华夏军,赚的这吆喝可真不小……” “比之抗金,终究也不大。” 这只是又杀了个皇帝而已,确实不大……不过听得董方宪的说法,三人又觉得无法反驳。原占侠沉声道:“华夏军真有诚意?” 董方宪正容:“原公明鉴,华夏军如今乃是女真眼中钉、肉中刺,纵然不惧女真,暂时却也只能选择偏居天南,我方短时间内是不会再上来了。三年抗金,十数万人的牺牲,华夏军在中原的名声积累不易,这等名声,您可曾见过要随意糟蹋的?杀田虎,是因为田虎要动我方,我等也正要告诉所有人,华夏军不容轻侮。既然有名声,我等要开商路,要来往贸易,如此才可互通有无,彼此获利,原公,我等的第一笔生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你可有见过会自砸招牌的人?砸了名声,恶心一下你们,我等与中原再难有互通有无的机会,所有人都怕华夏军,又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那三年之中,我方终究帮助女真,杀了你们不少人……” “哎!看原公这话说的。”董方宪大笑挥手,“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讲得失!” 这句话说得慷慨,振聋发聩。 “只要将来有合作的机会,能并肩携手,共抗女真,以前的些许误会,都是可以抹掉的!要解开误会,总要有人跨出第一步,诸公,华夏军已跨出第一步了。” “唉。”不知什么时候,殿内有人叹气,沉默随后又延续了片刻。 “……其实当初虎王一意孤行要降金……我是劝阻的啊,终究……形势比人强……” 这声音和话语,听起来并没有太多的意义,它在漫天的大雨中,渐渐的便淹没消散了。 大雨中,士兵汹涌。 巨大的冲锤撞上城门。 长刀翻飞过人头。 无数的脚步、将领带队杀过人群。 城墙上的杀戮,人落过高高的、高高的青石长墙。 曾经是猎户的王者在咆哮中奔走。 无数的、无数的雨滴。 厮杀的城市。 倾覆的城市。 癫狂的城市…… 这样的混乱,还在以相似又不同的形势蔓延,几乎覆盖了整个晋王的地盘。 泽州,有人正在奔逃,他披散头发,半个身体都染上鲜血,冲过了巨大的、陷入混乱中的城池。 “虎王授首了——” “田泽云谋逆——” “所有良民不得上街,违者格杀勿论——大家听好了,所有良民不得上街,违者格杀勿论。只要在家中,便可平安——” “饿鬼!饿鬼进城了——” 无数种混乱的呐喊声,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烟尘直上云天。 林宗吾阴沉着脸,与谭正等人已经带着大量绿林人士出了寺庙,正在周围布置安排。 然后,林宗吾看见了飞奔而来的王难陀,他明显与人一番大战,而后受了伤:“黑旗、孙琪……” 林宗吾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孙琪死了。” 王难陀说完这句,却还未有停下。 “军队、军队正在过来……” 林宗吾咬紧牙关,目光凶戾到了极点。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道身影。 回过头去,谭正还在认真地安排人手,不断地发出命令,布置布防,或者去大牢营救义士。 军马的铁蹄踏破了长街,奔涌而来:“奉闫将军命,诛杀摩尼教叛逆,凡聚集此处,身携兵器之绿林匪人,不肯投降者,格杀勿论——” 这只是混乱城池中一片小小的、小小的涡旋,这一刻,还未做任何事情的绿林群雄,被卷进去了。充满机遇的城池,便变成了一片杀场死地。 一片烟火大海,在入夜的城池里,铺展开来……(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七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上) 夜晚,风吹过了城市的天空。火焰在远处,延烧成片。 着黑衣的女子背负双手,站在高高的房顶上,目光冷漠地望着这一切,风吹来时,将衣袂吹得猎猎飞起。除了相对柔和的圆脸稍稍冲淡了她那冰冷的气质,乍看起来,真有神女俯瞰世间的感觉。 远远的,城墙上还有大片厮杀,火箭如夜色中的飞蝗,抛飞而又落下。 凄厉的叫声偶尔便传来,混乱蔓延,有的街头上奔跑过了惊呼的人群,也有的街巷漆黑安谧,不知什么时候死去的尸体倒在这里,孤零零的人头在血泊与偶尔亮起的闪光中,突兀地出现。 这处院落附近的街巷,并未见多少平民的乱跑。大乱发生后不久,军队首先控制住了这一片的局面,勒令所有人不得出门,因此,平民大都躲在了家中,挖有地窖的,更是躲进了地下,等待着捱过这突然发生的混乱。当然,能够令附近安静下来的更复杂的原因,自不止如此。 传讯的人偶尔过来,穿过街巷,消失在某处门边。由于许多事情早已预定好,女子并未为之所动,只是静观着这城市的一切。 泽州那脆弱的、弥足珍贵的和平景象,至此终于还是逝去了。眼前的一切,说是生灵涂炭,也并不为过。城市中出现的每一次惊呼与惨叫,可能都意味着一段人生的天翻地覆,生命的断线。每一处火光升起的地方,都有着无比凄惨的故事发生。女子只是看,待到又有一队人远远过来时,她才从楼上跃上。 轻盈的身影在房屋中间突出的木梁上踏了一下,投向走入院中的丈夫,男人伸手接了她一下,等到其他人也进门,她已经稳稳站在地上,目光又恢复冷然了。对于下属,西瓜向来是威严又高冷的,众人对她,也素有“敬畏”,例如随后进来的方书常等人,在西瓜下令时素来都是唯唯诺诺,但心中温暖的感情——嗯,那并不好说出来。 看到自家丈夫与其他下属手上、身上的一些灰烬,她站在院子里,用余光注意了一下进来的人数,片刻后方才开口:“怎么了?” “有条街烧起来了,正好路过,帮忙救了人。没人受伤,不用担心。” “嗯。”西瓜目光不豫,不过她也过了会说“这点小事我根本没担心过”的年纪了,宁毅笑着:“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她的言语已经温和下来,宁毅点头,指向一旁方书常等人:“救火的街上,有个酱肉铺,救了他儿子之后反正也不急,抢了些肉和盐菜坛子出来,味道不错,花钱买了些。待会吃个宵夜。”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待会有空?” 西瓜道:“我来做吧。” 宁毅笑着:“我们一块吧。” 西瓜便点了点头,她的厨艺不好,也甚少与下属一块儿吃饭,与瞧不瞧得起人或许无关。她的父亲刘大彪子过世太早,要强的女孩儿早早的便接下庄子,对于许多事情的理解偏于执拗:学着父亲的嗓音说话,学着大人的姿态做事,作为庄主,要安排好庄中老幼的生活,亦要保证自己的威严、上下尊卑。 这中间许多的事情自然是靠刘天南撑起来的,不过少女对于庄中众人的关切无可置疑,在那小大人一般的尊卑威严中,旁人却更能看出她的拳拳之心。到得后来,许多的规矩便是大伙儿的自觉维护,如今已经成亲生子的女人眼界已广,但这些规矩,还是镌刻在了她的心中,未曾更改。 两人相处日久,默契早深,对于城中情况,宁毅虽未询问,但西瓜既然说有空,那便证明所有的事情还是走在预定的程序内,不至于出现忽然翻盘的可能。他与西瓜回到房间,不久之后去到楼上,与西瓜说着林宗吾与史进的比武经过——结果西瓜必然是知道了,过程则未必。 “……从结果上看起来,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比起当初的周侗来,恐怕都有超过,他怕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啧……”宁毅赞叹兼向往,“打得真漂亮……史进也是,有些可惜。” 西瓜面色淡然:“与陆姐姐比起来,却也未必。” “我岂会再让红提跟他打,红提是有孩子的人了,有牵挂的人,终究还是得降一个档次。” “你个二流傻瓜,怎知一流高手的境界。”西瓜说了他一句,却是温和地笑起来,“陆姐姐是在战场中厮杀长大的,人世残酷,她最清楚不过,普通人会犹豫,陆姐姐只会更强。” “我记得你最近跟她打每次也都是平手。红提跟我说她尽力了……” 西瓜的眼睛已经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线,她憋了一阵,终于仰头向天挥舞了几下拳头:“你若不是我相公,我我我——我要打死你啊。”随后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脸:“我也是一流高手!不过……陆姐姐是面对身边人切磋越来越弱,若是搏命,我是怕她的。” 如果是当初在小苍河与宁毅重聚时的西瓜,恐怕还会因为这样的玩笑与宁毅单挑,趁机揍他。此时的她实际上已经不将这种玩笑当一回事了,应对便也是玩笑式的。过得一阵,下方的厨子已经开始做宵夜——终究有许多人要彻夜不眠——两人则在楼顶上升起了一堆小火,准备做两碗咸菜酱肉丁炒饭,忙忙碌碌的间隙中偶尔说话,城池中的乱像在这样的光景中变化,过得一阵,西瓜站在土楼边踮起脚尖眺望:“西粮仓拿下了。” “粮食未必能有预期的多。楼舒婉要头疼,这边要死人。” “泽州是大城,不管谁接班,都会稳下来。但中原粮食不够,只能打仗,问题只是会对李细枝还是刘豫动手。” “晋王地盘跟王巨云联手,打李细枝的可能性更大,这样一来,祝彪那边就可以趁机做点事,王山月跟扈三娘这一对,可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女真如果动作不是很大,岳飞同样不会放过机会,南边也有仗打。唉,田虎啊,牺牲他一个,造福天下人。” “……是苦了天下人。”西瓜道。 “是啊。”宁毅微微笑起来,脸上却有苦涩。西瓜皱了皱眉,开导道:“那也是他们要受的苦,还有什么办法,早一点比晚一点更好。” “嗯。”宁毅添饭,愈发低落地点头,西瓜便又安慰了几句。女人的心底,其实并不刚强,但若是身边人低落,她就会真正的刚强起来。 夫妻俩是这样子的互相依靠,西瓜心中其实也明白,说了几句,宁毅递过来炒饭,她方才道:“听说你与方承业说了那天地不仁的道理。” 两人在土楼边缘的半截墙上坐下来,宁毅点头:“普通人求对错,本质上来说,是推卸责任。方承业已经开始主导一地的行动,是可以跟他说说这个了。” “汤敏杰的事情之后,你便说得很谨慎。” 这些都是闲聊,无需认真,宁毅吃了两口炒饭,看着远处才开口:“存在主义本身……是用于务实开拓的真理,但它的伤害很大,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旦真正理解了它,容易导致人生观的崩溃。原本这应该是有了深厚底蕴后才该让人接触的领域,但我们没有办法了。要领导和决定事情的人不能天真,一分错误死一个人,看大浪淘沙吧。” “这是你最近在想的?” “汤敏杰的事情后,我还是有些反思的。当初我意识到那些规律的时候,也混乱了一阵子。人在这个世界上,首先接触的,总是对对错错,对的就做,错的避开……”宁毅叹了口气,“但实际上,世上是没有对错的。若是小事,人编织出框架,还能兜起来,若是大事……” 他顿了顿:“古往今来,人都在找路,理论上来说,如果计算能力强,在五千年前就找到一个可以万世开太平的法子的可能也是有的,世上一定存在这个可能性。但谁也没找到,孔子没有,后来的儒生没有,你我也找不到。你去问孔丘:你就确定自己对了?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选择一个次优的解答去做而已,做了以后,承受那个结果,错了的全都被淘汰了。在这个概念上,所有事情都没有对跟错,只有明确目的和认清规则这两点有意义。” 西瓜大口大口地吃饭,宁毅也吃了一阵。 “意识到没有对错之后,人只能花比平时多几倍的努力,比平时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清醒去做事。所以说存在主义适合领导者,因为它真的会让人恐惧到极点。一般人喜欢问对错,因为一旦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他相信了,就不会再多想,其实世界的真理是什么,说的那个人懂吗?他也只是总结经验而已。因此,对错是对于责任的推卸,插个秧你可以谈谈对错,领导人去打仗去挣命,什么经验都不够用,所以只谈规则、目的这两项。客观地认清规则,尽可能达到目的。” “汤敏杰懂这些了?” “当初给一大群人上课,他最敏锐,最先谈到对错,他说对跟错可能就来自自己是什么人,说了一大通,我听懂了以后说你这是屁股论,不太对。他都是自己误的。我后来跟他们说存在主义——天地不仁,万物有灵做行事的准则,他可能……也是第一个懂了。然后,他更加爱护自己人,但除了自己人以外,其它的就都不是人了。” “这说明他,还是信那个……”西瓜笑了笑,“……什么论啊。” 宁毅摇摇头:“不是屁股论了,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了。这个事情深究下去是这样的:如果世界上没有了对错,现在的对错都是人类活动总结的规律,那么,人的本身就没有意义了,你做一辈子的人,这件事是对的那件事是错的,这样活是有意义的那样没意义,实际上,一辈子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来承认它,承认你这种想法……这个东西真正理解了,从小到大所有的观念,就都得重建一遍了……而万物有灵是唯一的突破口。” 宁毅拍了拍西瓜正在沉思的脑袋:“不要想得太深了……万物有灵的意义在于,人类本质上还有有倾向的,这是世界给予的倾向,承认这点,它就是不可打破的真理。一个人,因为环境的关系,变得再恶再坏,有一天他感受到亲情爱情,还是会沉迷其中,不想离开。把杀人当饭吃的强盗,内心深处也会想要好好活着。人会说反话,但本质还是这样的,所以,虽然天地只有客观规律,但把它往恶的方向推演,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一是规则,二是目的,把善作为目的,将来有一天,我们心中才可能真正的满足。就好像,我们现在坐在一起。” 宁毅的肩膀靠了靠西瓜,笑了起来,西瓜也撞了撞他:“不过也有人是一直想当坏人的。” “是啊,但这一般是因为痛苦,曾经过得不好,过得扭曲。这种人再扭曲掉自己,他可以去杀人,去毁灭世界,但即使做到,心中的不满足,本质上也弥补不了了,终究是不圆满的状态。因为满足本身,是正面的……”宁毅笑了笑,“就好像太平盛世时身边发生了坏事,贪官横行冤假错案,我们心中不舒服,又骂又赌气,有很多人会去做跟坏人一样的事情,事情便得更坏,我们终究也只是更加生气。规则运作下来,我们只会越来越不开心,何苦来哉呢。” “那我便造反!” “哈哈,是啊,所以我们造反,那是因为,除了造反没有别的办法了,不造反也只会更坏。”宁毅笑了一阵,“但如果还没到那个程度怎么办。我们去做个好人,可能没有意义,也可能只有一点作用,但这是唯一的路了。认清楚规则后,努力推一下,只有这一个方向是有意义的。” 他看着眼前燃烧的城市:“……否则谁会想选择这个结果……” 西瓜沉默了许久:“那汤敏杰……” “天地不仁对万物有灵,是向下兼容的,纵然万物有灵,比起绝对的对错绝对的意义来说,终究掉了一级,对于想不通的人,更像是一种无奈。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摸索而已,什么都有可能,一下子世上的人全死光了,也是正常的。这个说法的本质太冰冷,所以他就真正自由了,什么都可以做了……” 宁毅叹了口气:“理想的情况,还是要让人多读书再接触这些,普通人笃信对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要让他们一起决定开拓性的大事,还早得很。汤敏杰……有些可惜了。” 他顿了顿:“所以我仔细考虑过,便将他派到金国去了。” 夜还很长,城市中光影浮动,夫妻两人坐在楼顶上看着这一切,说着很残酷的事情。然而这残酷的人间啊,如果不能去了解它的一切,又如何能让它真正的好起来呢。两人这一路过来,绕过了西夏,又去了西北,看过了真正的死地,饿得瘦骨嶙峋只剩下骨架的可怜人们,但战争来了,敌人来了。这一切的东西,又岂会因一个人的良善、愤怒乃至于疯狂而改变? 人们只能仔仔细细地找路,而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变成疯子,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互依偎,相互将彼此支撑起来。 夜渐渐的深了,泽州城中的混乱终于开始趋于稳定,两人在楼顶上依偎着,眯了一阵子,西瓜在昏暗里轻声嘟囔:“我原本以为,你会杀林恶禅,下午你亲自去,我有点担心的。” 宁毅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他是个胆小鬼,但毕竟很厉害,那种情况,主动杀他,他跑掉的机会太高了,之后还是会很麻烦。” 过得一阵,又道:“我本想,他如果真来杀我,就不惜一切留下他,他没来,也算是好事吧……怕死人,暂时来说不值当,另外也怕他死了摩尼教换人。” 西瓜在他胸膛上拱了拱:“嗯。王寅叔叔。” “呃……哈哈。”宁毅轻声笑出来,沉默片刻,轻声嘟囔,“唉,天下第一……其实我也真挺羡慕的……” “宁毅。”不知什么时候,西瓜又低声开了口,“在杭州的时候,你就是那样的吧?” “嗯?” “你什么都看懂了,却觉得世上没有意义了……所以你才入赘的。” “呃……你就当……差不多吧。” 他抬头望着那只有几颗星星闪烁的深沉夜空,想起那许许多多的事情。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天色流转,这一夜逐渐的过去,凌晨时分,因城池燃烧而蒸腾的水分变成了半空中的氤氲。天际露出第一缕鱼肚白的时候,白雾飘飘荡荡的,鬼王王狮童在一片废墟边,见到了传说中的心魔。(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七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上)修改版 着黑衣的女子背负双手,站在高高的房顶上,目光冷漠地望着这一切,风吹来时,将衣袂吹得猎猎飞起。除了相对柔和的圆脸稍稍冲淡了她那冰冷的气质,乍看起来,真有神女俯瞰世间的感觉。 远远的,城墙上还有大片厮杀,火箭如夜色中的飞蝗,抛飞而又落下。 凄厉的叫声偶尔便传来,混乱蔓延,有的街头上奔跑过了惊呼的人群,也有的街巷漆黑安谧,不知什么时候死去的尸体倒在这里,孤零零的人头在血泊与偶尔亮起的闪光中,突兀地出现。 这处院落附近的街巷,并未见多少平民的乱跑。大乱发生后不久,军队首先控制住了这一片的局面,勒令所有人不得出门,因此,平民大都躲在了家中,挖有地窖的,更是躲进了地下,等待着捱过这突然发生的混乱。当然,能够令附近安静下来的更复杂的原因,自不止如此。 传讯的人偶尔过来,穿过街巷,消失在某处门边。由于许多事情早已预定好,女子并未为之所动,只是静观着这城市的一切。 泽州那脆弱的、弥足珍贵的和平景象,至此终于还是逝去了。眼前的一切,说是生灵涂炭,也并不为过。城市中出现的每一次惊呼与惨叫,可能都意味着一段人生的天翻地覆,生命的断线。每一处火光升起的地方,都有着无比凄惨的故事发生。女子只是看,待到又有一队人远远过来时,她才从楼上跃上。 轻盈的身影在房屋中间突出的木梁上踏了一下,投向走入院中的丈夫,男人伸手接了她一下,等到其他人也进门,她已经稳稳站在地上,目光又恢复冷然了。对于下属,西瓜向来是威严又高冷的,众人对她,也素有“敬畏”,例如随后进来的方书常等人,在西瓜下令时素来都是唯唯诺诺,但心中温暖的感情——嗯,那并不好说出来。 看到自家丈夫与其他下属手上、身上的一些灰烬,她站在院子里,用余光注意了一下进来的人数,片刻后方才开口:“怎么了?” “有条街烧起来了,正好路过,帮忙救了人。没人受伤,不用担心。” “嗯。”西瓜目光不豫,不过她也过了会说“这点小事我根本没担心过”的年纪了,宁毅笑着:“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她的言语已经温和下来,宁毅点头,指向一旁方书常等人:“救火的街上,有个酱肉铺,救了他儿子之后反正也不急,抢了些肉和盐菜坛子出来,味道不错,花钱买了些。待会吃个宵夜。”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待会有空?” 西瓜道:“我来做吧。” 宁毅笑着:“我们一块吧。” 西瓜便点了点头,她的厨艺不好,也甚少与下属一块儿吃饭,与瞧不瞧得起人或许无关。她的父亲刘大彪子过世太早,要强的女孩儿早早的便接下庄子,对于许多事情的理解偏于执拗:学着父亲的嗓音说话,学着大人的姿态做事,神作书吧为庄主,要安排好庄中老幼的生活,亦要保证自己的威严、上下尊卑。 这中间许多的事情自然是靠刘天南撑起来的,不过少女对于庄中众人的关切无可置疑,在那小大人一般的尊卑威严中,旁人却更能看出她的拳拳之心。到得后来,许多的规矩便是大伙儿的自觉维护,如今已经成亲生子的女人眼界已广,但这些规矩,还是镌刻在了她的心中,未曾更改。 两人相处日久,默契早深,对于城中情况,宁毅虽未询问,但西瓜既然说有空,那便证明所有的事情还是走在预定的程序内,不至于出现忽然翻盘的可能。他与西瓜回到房间,不久之后去到楼上,与西瓜说着林宗吾与史进的比武经过——结果西瓜必然是知道了,过程则未必。 “……从结果上看起来,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比起当初的周侗来,恐怕都有超过,他怕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啧……”宁毅赞叹兼向往,“打得真漂亮……史进也是,有些可惜。” 西瓜面色淡然:“与陆姐姐比起来,却也未必。” “我岂会再让红提跟他打,红提是有孩子的人了,有牵挂的人,终究还是得降一个档次。” “你个二流傻瓜,怎知一流高手的境界。”西瓜说了他一句,却是温和地笑起来,“陆姐姐是在战场中厮杀长大的,人世残酷,她最清楚不过,普通人会犹豫,陆姐姐只会更强。” “我记得你最近跟她打每次也都是平手。红提跟我说她尽力了……” 西瓜的眼睛已经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线,她憋了一阵,终于仰头向天挥舞了几下拳头:“你若不是我相公,我我我——我要打死你啊。”随后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脸:“我也是一流高手!不过……陆姐姐是面对身边人切磋越来越弱,若是搏命,我是怕她的。” 如果是当初在小苍河与宁毅重聚时的西瓜,恐怕还会因为这样的玩笑与宁毅单挑,趁机揍他。此时的她实际上已经不将这种玩笑当一回事了,应对便也是玩笑式的。过得一阵,下方的厨子已经开始做宵夜——终究有许多人要彻夜不眠——两人则在楼顶上升起了一堆小火,准备做两碗咸菜酱肉丁炒饭,忙忙碌碌的间隙中偶尔说话,城池中的乱像在这样的光景中变化,过得一阵,西瓜站在土楼边踮起脚尖眺望:“西粮仓拿下了。” “粮食未必能有预期的多。楼舒婉要头疼,这边要死人。” “泽州是大城,不管谁接班,都会稳下来。但中原粮食不够,只能打仗,问题只是会对李细枝还是刘豫动手。” “晋王地盘跟王巨云联手,打李细枝的可能性更大,这样一来,祝彪那边就可以趁机做点事,王山月跟扈三娘这一对,可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女真如果动神作书吧不是很大,岳飞同样不会放过机会,南边也有仗打。唉,田虎啊,牺牲他一个,造福天下人。” “……是苦了天下人。”西瓜道。 “是啊。”宁毅微微笑起来,脸上却有苦涩。西瓜皱了皱眉,开导道:“那也是他们要受的苦,还有什么办法,早一点比晚一点更好。” “嗯。”宁毅添饭,愈发低落地点头,西瓜便又安慰了几句。女人的心底,其实并不刚强,但若是身边人低落,她就会真正的刚强起来。 夫妻俩是这样子的互相依靠,西瓜心中其实也明白,说了几句,宁毅递过来炒饭,她方才道:“听说你与方承业说了那天地不仁的道理。” 两人在土楼边缘的半截墙上坐下来,宁毅点头:“普通人求对错,本质上来说,是推卸责任。方承业已经开始主导一地的行动,是可以跟他说说这个了。” “汤敏杰的事情之后,你便说得很谨慎。” 这些都是闲聊,无需认真,宁毅吃了两口炒饭,看着远处才开口:“存在主义本身……是用于务实开拓的真理,但它的伤害很大,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旦真正理解了它,容易导致人生观的崩溃。原本这应该是有了深厚底蕴后才该让人接触的领域,但我们没有办法了。要领导和决定事情的人不能天真,一分错误死一个人,看大浪淘沙吧。” “汤敏杰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当初给一大群人上课,他最敏锐,最先谈到对错,他说对跟错可能就来自自己是什么人,说了一大通,我听懂了以后说你这是屁股论,不太对。他都是自己悟的。我后来跟他们说存在主义——天地不仁,万物有灵做行事的准则,他可能……也是第一个懂了。然后,他更加爱护自己人,对于与自身无关的,就都不是人了。” “所以我仔细考虑过,便将他派到金国去了。”宁毅顿了顿,“至于方承业,我在考虑让他与王狮童搭档……又或者去见见史进……” 夜还很长,城市中光影浮动,夫妻两人坐在楼顶上看着这一切,说着很残酷的事情。然而这残酷的人间啊,如果不能去了解它的一切,又如何能让它真正的好起来呢。两人这一路过来,绕过了西夏,又去了西北,看过了真正的死地,饿得瘦骨嶙峋只剩下骨架的可怜人们,但战争来了,敌人来了。这一切的东西,又岂会因一个人的良善、愤怒乃至于疯狂而改变? 人们只能仔仔细细地找路,而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变成疯子,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互依偎,相互将彼此支撑起来。 夜渐渐的深了,泽州城中的混乱终于开始趋于稳定,唯有哭声在夜里却不断传来,两人在楼顶上依偎着,眯了一阵子,西瓜在昏暗里轻声嘟囔:“我原本以为,你会杀林恶禅,下午你亲自去,我有点担心的。” 宁毅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他是个胆小鬼,但毕竟很厉害,那种情况,主动杀他,他跑掉的机会太高了,之后还是会很麻烦。” 过得一阵,又道:“我本想,他如果真来杀我,就不惜一切留下他,他没来,也算是好事吧……怕死人,暂时来说不值当,另外也怕他死了摩尼教换人。” 西瓜在他胸膛上拱了拱:“嗯。王寅叔叔。” “呃……哈哈。”宁毅轻声笑出来,他抬头望着那只有几颗星星闪烁的深沉夜空,“唉,天下第一……其实我也真挺羡慕的……” 天色流转,这一夜逐渐的过去,凌晨时分,因城池燃烧而蒸腾的水分变成了半空中的氤氲。天际露出第一缕鱼肚白的时候,白雾飘飘荡荡的,宁毅走下了院子,沿着街道和坡地往下行,路边先是完整的院落,不久便有了火焰、战乱肆虐后的断壁残垣,在混乱和救援中凄惶了一夜的人们有的才睡下,有的则已经再也睡不下去。路边摆放的是一排排的尸体,有些是被烧死的,有些中了刀剑,他们躺在那里,身上盖了或灰白或焦黄的布,守在旁边男男女女的家属多已哭得没有了眼泪,少数人还能干嚎两声,亦有更少数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还在奔走、交涉、安抚众人——这些多是自发的、更有能力的居民,他们或者也已经失去了家人,但仍旧在为渺茫的未来而努力。 有失去家人,再也无人能管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军队的士兵以刀枪镇压着一切情绪可能激动而找人拼命的城内居民,一路前行,偶尔能见到有小规模的混乱起来,那是士兵将失去了妻儿的丈夫、又或是失去家人而疯狂的女子打翻在地,然后堵住嘴巴,用绳子绑在一边,人在挣扎中凄厉地干嚎。 城市一侧,涌入泽州的近万饿鬼原本闹出了大的乱子,但此时也已经在军队与鬼王的双重约束下安定了。王狮童由人带着穿过了泽州的街巷,不久之后,在一片废墟边,见到了传说中的心魔。(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七章有大修改。 昨天在737章码完之后,我自己坐在电脑前看了两个小时,考虑的是要不要将它发出去。我犹豫的是第737章涉及的存在主义核心要不要做这样的深解,这是个好东西,又是个非常不好的东西,我思考它十年的时间,让我得到很多,但也几乎经历了三观崩溃,人生意义缺失之类的一大堆坏事——这样子很像是装逼,于我,是经历过的现实问题,抑郁症什么的,可能差点也得了。 它天生带有让人不适的元素,昨天我看着一千多字的说教成分,模拟读者的观感,心里下意识地不舒服,一旦真的试图去理解它,它会在潜意识里直接毁三观。但后来,由于快到十二点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就把它发出去了。发出去以后我在微博上跟人说,有一天我可能会后悔发了这一章,为此想了一整夜,早上起来,还是决定做大修。没必要等到有一天了。 这样的失误是因为双倍月票期间确实对我造成了心理压力,如果不是说了抢月票的话,或许我还会再思考一天,这里要跟大家道歉,因为文章本身,不是说因为什么原因搞砸了就能说过去的事。 存在主义让我可以深入解析很多东西,譬如有些人读了书,会发现“文学就该xxx”,在我这里,会去想为什么,哪怕是“文学要有美感”,我也会问为什么要有美感。到最后拆碎所有的环节,问清楚所有问题。但它确实是一个需要更多更多知识积累才能去触碰的东西,这些年来,我试图将所有或深或浅的概念性的东西都拆解成基础碎片,不用任何专业术语去解析复杂概念,这里过于鲁莽了。 诸位对于737的不适应,有的纯是因为不爱看说教,但737里其实埋了很多干货和伏笔,有一部分,则是真正的去理解和解析了存在主义的原因,这东西与人最初接触的知识体系天生不协调,很抱歉写了这不成熟的一章,将联系责编删除。新的章节已经免费发出,三千七百字,对于多订了一千五百字的同学,真是抱歉,下一章会有一千五百字免费。(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八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下) 凌晨前夕的城墙,火把仍旧在释放着它的光芒,泽州南门外的昏暗里,一簇簇的篝火朝远处延绵,聚集在这里的人群,逐渐的安静了下来。 城墙下一处背风的地方,部分流民正在沉睡,也有部分人保持清醒,拱卫着躺在地上的一名身上缠了许多绷带的男子。男子大概三十岁上下,衣衫破旧,沾染了许多的血迹,一头乱发,即便是缠了绷带后,也能隐约看出些许血性来。 男子本不欲睡下,但也实在是太累了,靠在城墙上稍稍打盹的时间里躺倒了下去,众人不欲叫醒他,便由得他多睡了一会儿。 一阵风呼啸着从城头过去,男子才陡然间被惊醒,睁开了眼睛。他稍稍清醒,努力地要爬起来,旁边一名女子过去扶了他起来:“什么时候了?”他问。 “天快亮了。” “说了要叫醒我,我要……对了,热水,我要洗一下。”他的神色有些急迫,“给我……给我找一身稍微好点的衣服,我换上。” 流民中的这名男子,便是人称“鬼王”的王狮童。 在拷打的重伤中,几乎是由人抬着、搀扶着奔波半晚,在终于将流民安抚下来之后才得到些许歇息的机会,此时他并未停下来。在他的吩咐之中,众人为他找到一所还算完整的民宅,那名随身照看伤势的流民女子为他换上衣服,擦拭、整理了片刻。脱掉衣服之后,那一身的伤势令人心颤,然而这一刻,王狮童的心情,是激烈和兴奋的。 整理之中,又有人进来,这是与王狮童一道被抓的副手言宏,他在被抓时受了重伤,由于不适合拷打,孙琪等人给他稍稍上了药。后来华夏军进去过一次大牢,又给他上了一次药,到得被救出来这天,言宏的状况,反倒比王狮童好了不少。 “要去见黑旗的人?” “是啊,已经说好了。”王狮童笑着,“我愿意为必死,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这笑声欢愉,随即也有凄然之色。言宏能明白那其中的滋味,片刻之后,方才说道:“我去看了,泽州已经完全平定。” “嗯。” “那些谣言,听说也有可能是真的,虎王的地盘,已经完全变天。” “不奇怪。”王狮童抿了抿嘴,“华夏军……华夏军出手,这根本不奇怪。他们要是早些出手,可能黄河岸边的事情,都不会……嘿……” 王狮童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椅子,转凄然的心情变为笑声,言宏心中或也有苦楚绝望之情,此时红了眼眶,一道笑了出来。旁边那女子则已忍不住开始哭泣流泪了,女子一哭,房间里的两个男人笑得更为大声起来,眼泪,却也从脸中滑落。 世间艰难愁苦之事,难以言语形容万一,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些黑暗绝望之后,一夕轻松下来,复杂的心情更是难以言喻。 “去见了他们,求他们帮忙……” “会帮的,肯定是会帮的……你看,老言,我总说过,老天爷不会给我们一条绝路走的。总会给一条路,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男人在房间里愉悦地大笑,随后也感染到了旁边的那名女子。过得一阵,王狮童被人搀着从房间里出去时,天边正要露出第一缕的鱼肚白。不知道哪里的鸡叫了,在附近街道、篝火边的流民看见王狮童等人的过去,都起身跟他打招呼,或也有大声哭泣者,王狮童便安慰他一句。 “没事了,没事了。只要我活着,有我一天……便也有你们一天……” 能够在黄河岸边的那场大溃败、大屠杀之后还来到泽州的人,多已将所有希望寄托于王狮童的身上,听得他这样说,便都是欣然、安定下来。 这一刻,曙光便要照下来,尤其是在不久之后,王狮童与见到的那人互相认识后的一个瞬间,阳光洒下来的感觉,到达了巅峰。此后…… 跌落下去—— ************ “……外面约定的是六月二十九,晋王的地盘内,华夏军预留的部分人员同时发动,配合田虎内部的一系,颠覆田虎麾下九个州的地盘。理论上来说,这个时候,威胜已经完全变天。王巨云南下,取孟县、息县等数城,田虎原本的势力,则以田实、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为首接替。女真人可能会派出附近的一些军队向田实施压……这可能就是,你们接下来会面临的现状……” “那华夏军……” “我们的人手在这次的事情里暴露了一部分,根据约定,应该会往南撤走,当然,我也可以留下一部分来帮你。” “华夏军并没有北上?” “小苍河的三年时间,华夏军损失的人很多,两年的时间,其实不足以恢复过来。要说北上,女真、伪齐、南武三方目前跟我们都是敌对状态……来中原,只会是另一个三年。” “嗯……” 清晨的凉风吹动氤氲,街巷的周围还弥漫着烟火灭后生涩的气息。废墟前,伤者与那轻袍的书生说了一些话,宁毅介绍了情况之后,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微微笑了笑。 “当初你在北边要做事,一些黑旗人聚在你身边,他们欣赏你勇武侠义,劝你跟他们一道南下,参加华夏军。当时王将军你说,眼见着生灵涂炭,岂能袖手旁观,扔下他们远走,纵然是死,也要带着他们,去到江南……这个想法,我非常敬佩,王将军,现在还是这么想吗?若是……我再请你加入华夏军,你愿不愿意?” 王狮童明显在想其他的事情,他目光复杂,转了好一阵:“可是……他们这么多人,宁先生……” “嗯?” “宁先生,我是来,为他们要粮的……” 王狮童斟酌片刻,终于说出这句话,宁毅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也早有安排,泽州的存粮,会有三分之一拨归你那边,总共近万石,应该可以解燃眉之急。城内可以动用的车驾已经在调拨,可能你们自己也要负责一些。” “……那宁先生,他们接下来,能去哪里?” “你们想去哪里?” “我想带他们过黄河。”王狮童望着宁毅道,“去江南。” 宁毅微微张着嘴,沉默了片刻:“我……个人觉得,可能性不大。” 场面安静下来,王狮童张了张嘴,一时间终于没有开口,直到许久以后:“宁先生,他们真的……很可怜……” 他的声音在风里飘,宁毅没有说话,王狮童回忆着那些惨剧,接着道:“他们以前还有一分家产、基业,自从南下,什么都没有了,这一路下来,饿死的、被杀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我带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走,我的娘子和女儿,在这路上都死了,他们说我们屠城……几十万人啊,一路游游荡荡的,树皮都会吃完,他们……有开始吃小孩子的,宁先生,我不懂说话……” “……他们只是想活而已,只要有一条活路……可老天不给活路了,蝗灾、大旱……又有洪水……”他说到这里,语气哽咽起来,按按脑袋,“我带着他们,好不容易到了黄河边,又有田虎、孙琪,若不是华夏军出手,他们真的会死光的,活生生的冻死饿死。宁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当初那几年,别人都跪下了,只有你们在真正的抗金……” 宁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是在挣命。” “过不了黄河他们都会死的,宁先生,你去看看他们,成什么样子了。一万石粮是很多,但是人不止城外的那些,黄河边很多人都死了,但至少还有二三十万人活下来,宁先生,他们不过黄河还能呆在哪里?” “或许可以安排他们分散进各个势力的地盘?” “行乞是过不了冬的。”王狮童摇头,“太平时节还好些,这等年景,王巨云、田虎、李细枝,所有人都不宽裕,乞丐活不下去,都会死在这里。” 宁毅想了想:“然而过黄河也不是办法,那边还是刘豫的地盘,尤其……为了防备南武,真正负责那边的还有女真两支军队,二三十万人,过了黄河也是死路一条,你想过吗?” 王狮童点点头:“然而留在这边,也会死。” “……至少你会照看他们。”宁毅顿了顿,看着他,“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没有其它的路,如果你也放下他们,便没人能管他们了。三十万人,我认为……在这边还是有可能立得住脚的,种地也好打渔也好,吃野果啃树皮,他们留在这边,肯定会比过黄河安全。如果有需要,黑旗会尽量支持你们。” “支持……什么?” “刀枪,甚至于铁炮,支持你们站稳脚跟,武装起来,尽量地幸存下来。南面,在太子的支持下,以岳飞为首的几位将军已经开始北上,只有等到他们有一天打通这条路,你们才有可能平安过去。” “然而,黑旗……不能帮忙吗?” “黑旗可以帮忙。”宁毅叹了口气,“但我们近期内不可能北上,就为了救人,所有人全都死在中原,我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我保证,只要有可能,我会尽量支援你的扎根和南下。” 王狮童沉默了许久:“他们都会死的……” “嗯?” “几十万人……在这里扎下来,他们以前甚至都没有当过兵打过仗,宁先生,你不知道,黄河岸边那一仗,他们是怎么死的。在这里扎下来,所有人都会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都会死在这里的。” “王将军,恕我直言,这样的世界上,没有不战斗就能活下来的办***死很多人,剩下的人,就都会被锤炼成战士,这样的人越多,有一天我们打败女真的可能就越大,那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但是很多人会死,你们……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他本想指宁毅,最终还是改成了“我们”,过得片刻,轻声道:“宁先生,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说看。” “你看泽州城,虎王的地盘,你……您安排了这么多人,他们一发动,这里天翻地覆了。当初说华夏军留下来了很多人,大伙儿都还将信将疑,如今不会怀疑了,宁先生,这边既然安排了这么多人,刘豫的地盘上,也是有人的吧。能不能……能不能发动他们,宁先生,刘豫比田虎他们差多了,只要你发动,中原肯定会变天,你可不可以,考虑……” 宁毅的目光已经逐渐严肃起来,王狮童挥舞了一下双手。 “这是几十万人,几十万条人命啊宁先生,他们就是你眼前的几十万条命,你只要抬抬手,他们有可能过了黄河,过了中原去江南,他们就能活下来了。几十万条人命的功德,宁先生,华夏军做出这些事情,在天下的名声也必然更大,必然千万人闻风来投。即便是弑君之事,也能洗掉了……” 他说着这些,咬紧牙关,缓缓起身跪了下去,宁毅扶着他的手,过得片刻,再让他坐下。 “这是个可以考虑的办法。”宁毅斟酌了片刻,“然而王将军,田虎这边的发动,只是杀鸡儆猴,中原一旦发动,女真人也必定要来了,到时候换一个政权,潜伏下的那些华夏军人,也必然遭到更大规模的清洗。女真人与刘豫不同,刘豫杀得天下白骨累累,他终究还是要有人给他站朝堂,女真人大军过来,却是可以一个城一个城屠过去的……” “然而这确实是几十万条性命啊,宁先生你说,有什么能比它更大,总得先救人……” “最大的问题是,女真一旦南下,南武的最后喘息时机,也没有了。你看,刘豫他们还在的话,总是一块磨刀石,他们可以将南武的刀磨得更锋利,一旦女真南下,就是试刀的时候,到时,我怕这几十万人,也活不到几年以后……” “可是,或许女真人不会出兵呢,只要您让发动的范围小些,我们只要一条路……” “到底有没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我也会仔细考虑的,王将军,也请你仔细考虑,很多时候,我们都很无奈……” 风卷动晨雾,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城市的另一侧,游鸿卓拖着伤痛的身体走在街道上,他背后背刀,面色苍白,也摇摇晃晃的,但由于身上带了特殊的军队徽记,路上也没有人拦他。 去到一处小广场,他在人堆里坐下了,附近皆是疲惫的鼾声。 整整一夜的疯狂,游鸿卓靠在墙上,目光呆滞地出神。他自昨晚离开监牢,与一干囚犯一道厮杀了几场,然后带着兵器,凭着一股执念要去寻找四哥况文柏,找他报仇。 然而大光明教的寺庙已经平了,军队在附近厮杀了几遍,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将那里烧成白地,不知道多少绿林人死在了大火之中。那火焰又波及到周围的街道和房舍,游鸿卓找不到况文柏,只得在那里参加救火。 这一晚上下来,他在城中游荡,看到了太多的惨剧和凄凉,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看着看着,便陡然感到了恶心。那些被烧毁的民宅,街市上被杀的无辜者,在军队冲杀过程里死去的平民,因为逝去了家人而在血泊里发呆的孩子…… “喂,是你吧?”说话声从旁边传来:“牢里那油盐不进的小子!” 偏过头去,游鸿卓仔细辨认,才发现旁边的大汉便是牢房中被关在对面的汉子,这汉子曾经叫他动手,给那重伤狱友一个解脱,但游鸿卓最终没有这样做,双方发生了口角。 游鸿卓提起警惕来,但对方没有要开打的心思:“昨晚看到你杀人了,你是好样的,老子跟你的过节,一笔勾销了,如何?” 游鸿卓没有说话,算是默许。对方也明显疲惫,精神却还有点,开口道:“哈哈,过瘾,好久没有这么过瘾了。兄弟你叫什么,我叫常军,我们决定去西南参加黑旗,你去不去?” “黑旗……”游鸿卓重复了一句,“黑旗便是好人吗?” “黑旗当然是好人,干嘛,你对黑旗有意见?” 游鸿卓望着天空,沉默许久:“我看不出来……” 是啊,他看不出来。这一刻,游鸿卓的心中忽然浮现出况文柏的声音,这样的世道,谁是好人呢?大哥他们说着行侠仗义,实际上却是为王巨云敛财,大光明教道貌岸然,实则污秽无耻,况文柏说,这世道,谁背后没站着人。黑旗?黑旗又算是好人吗?明明是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了。 那些人怎么算? 这一刻,他忽然哪里都不想去,他不想变成背后站着人的人,总该有一条路给那些无辜者。侠客,所谓侠,不就是要这样吗?他想起黑风双煞的赵先生夫妇,他有满肚子的疑问想要问那赵先生,然而赵先生不见了。 ——江湖路总得自己去走。 ************ 又是阳光明媚的上午,游鸿卓背着他的双刀,离开了正渐渐恢复秩序的泽州城,从这一天开始,江湖上有属于他的路。这一路是无尽颠簸困苦、漫天的雷电风尘,但他握紧手中的刀,从此再未放弃过。 又是大雨的黄昏,一片泥泞,王狮童驾着大车,走在路上,前前后后是无数惶然的人群,远远的望不到尽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言宏看见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凄厉,不见任何欢愉:“将军,怎么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什么……” “没有任何人在乎我们!从来没有任何人在乎我们!”王狮童大喊,双目已经通红起来,“孙琪、田虎、王巨云、刘豫,哈哈哈哈……心魔宁毅,从来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些人,你以为他是好心,他不过是利用,他明明有办法,他看着我们去死……他只想我们在这里杀、杀、杀,杀到最后剩下的人,他过来摘桃子!你以为他是为了救我们来的,他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他没有为我们来……你看这些人,他明明有办法……” 言宏看着他,王狮童在车上站了起来。 “这天下都是恶人!所以你们是饿鬼!”周围的人都愕然看着他,王狮童在雨中摇了摇头,“不过没事,只要有我……一定会看着你们的……只要有我……” 只要有我…… 他重复着这句话,心中是无数人悲惨死去的痛苦。从此,这里就只剩下真正的饿鬼了…… 宁毅与西瓜一行人离开泽州,开始南下。这个过程里,他又计算了几次使王狮童等人南撤的可能性,但最终无法找到方法,王狮童最后的精神状态使他微微有些担心,在大事上,宁毅固然铁石心肠,但若真有可能,他其实也不介意做些善事。 如果做为领导者的王狮童真的出了问题,那么可能的话,他也会希望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此时,晋王势力的内乱,黑旗奸细终于再次张开爪牙的消息,已经传往这天下的四面八方。 而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刚从泽州返回到沃州。此时,在沃州定居下来的,有着妻儿家庭的穆易,是沃州城内一个小小的衙门捕快,他们一家人这次去到泽州走动,买些东西,孩子穆安平在街头差点被奔马撞飞,一名正被追杀的侠士救了孩子一命。穆易本想报答,但对面很有势力,不久之后,泽州的军队也赶到了,最终将那侠士当成了乱匪抓进牢里。 穆易暗中走动,却终究没有关系,毫无办法。这期间,他察觉到泽州的气氛不对,终于带着妻儿先一步离开,不久之后,泽州便发生了大规模的变乱。 一路之上,妻子都在埋怨他,她说,那位侠士若是出了事,我心中一辈子不安宁。 金国云中府,一名面相柔和、文质彬彬的男子刚刚抵达这里,与此时在这边进行工作的华夏军成员卢明坊见了面,他叫汤敏杰,在西南的时候做错了一些事情,随后被调来北面,卢明坊早先与他也有点头之交,知道这人乃也是宁先生的学生,做事颇有才干。 “我想先学习一阵女真话,再接触具体的工作,这样应该比较好一点。”汤敏杰为人务实,性格极为冲和,卢明坊也就松了口气,与宁先生学习过的人中本领高强的有许多,但很多人心气也高,卢明坊就怕他一过来便要乱来。 看来是个好相处的人……数天之后,性情温和的汤敏杰给了卢明坊极大的好感,此时,南方黑旗异动的消息传来,两人又是一阵振奋。 “也要做出这种大事才行啊……”汤敏杰感叹起来,卢明坊便也点头应和。 此时卢明坊还无法看懂,对面这位年轻搭档眼中闪烁的到底是怎样的光芒,自然也无法预知,在此后数年内,这位在后来代号“小丑”的黑旗成员将在女真境内种下的累累罪恶与血雨腥风…… 晋王的地盘里,田虎冲出威胜而又被抓回来的那一晚,楼舒婉来到天牢中看他。 “……你这个****!****!与杀父仇人都能合作!我咒你这****下了地狱也不得安宁,我等着你——” 田虎的破口大骂中,楼舒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间,田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不对……你,你个****,你喜欢他!你喜欢宁毅!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几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学他!我懂了——****就是****!你喜欢他!你已经一辈子不得安宁了,都不用下地狱……哈哈哈哈——” 他在大笑中还在骂,楼舒婉已经转过身去,举步离开。 “割了他的舌头。”她说道。 田虎被割掉了舌头,不过这一举动的意义不大,因为不久之后,田虎便被秘密处决掩埋了,对外则称是因病暴毙。这位在乱世的浮尘中幸运地活过十余载的王者,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不久,宁毅一行人抵达了黄河岸边。正值夏末秋初,两岸青山掩映,大河的水流奔腾,一望无际。此时,距离宁毅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距离秦嗣源的死去,宁毅在金殿的一怒弑君,也过去了漫长的九年。 建朔八年的这个秋天,逝去者永已逝去,幸存者们,仍只能沿着各自的方向,不断前行。 青山依旧在,又是几度夕阳红。(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繁体实体书已出版,兼求票。 繁体实体书已出版,兼求票。 今天六千八百字已更新。还要给大家报告一个事情,《赘婿》的繁体版在台湾的青文出版社已经出了,最近出了第一二集,每一集大概是三十万字的样子,在淘宝上应该已经可以买到。 作为作者,要提醒一件事,台湾的繁体出版,他们是从右到左的阅读习惯,对于大陆读者来说,书的阅读性就不强了,我是不建议大家买的,但是这些年来,许多人说想购入实体书,简体的出版却遥遥无期——它是这个样子的,当初书的版权签给了出版社,出版社一直没有出,估计以后都难以提上日程,而我又没可能再买其他出版社,所以……考虑到这可能是《赘婿》的第一次实体版(并且我不知道是不是唯一),也许对某些同学来说,有一定的收藏价值,主要就是圆个念想。一二两册在淘宝上已经有得卖,真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求票的单章本来昨天就想更新了发,但昨天没码好,真是可惜了,原因在于后头的志鸟村同学居然发单张嘲讽我,就是写《重生之神级学霸》的那个家伙,他的每本书我都看,而且时常跟人推荐,他却恩将仇报,居然想爆我菊花,这怎么能忍。想爆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装嫩,说什么五年级抄我的书当作文,我才看你书长大的呢……我本来想被爆以后发个可怜兮兮的单章让大家帮忙爆回来,可惜他没追上。哈哈,这家伙把进入前十当成“入阁”,这下可是“出阁”了。 他没追上,这个单章便用不上了,但现在我是第十名,我不想“出阁”啊各位,今天这章自觉不错,求个月票,不要让我掉出去,谢谢大家。另外,后头那本书,是很棒很好看的书,从中段到现在,简直高潮迭起,浪翻了,推荐大家有兴趣的去看看,其实,如果是被他拉出月票榜,我是心服口服的。 各位晚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三九章 深水暗潮 浩劫阴影(上) 武建朔八年七月,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黄河长江依旧奔腾。秋风起时,黄了叶子,盛开了野花,芸芸众生亦如同野花野草般的生存着,从江北大地到江南水乡,呈现出各种各样不同的姿态来。 欢欢喜喜分河畔,凑凑呼呼晋东南……曾经适用于武朝的这些谚语,在经过了长达十年的战乱之后,如今已经全线南移。过了长江往北,治安的局势便不再太平,大量的北来的流民聚集,惶恐无依,等待着朝堂的救助。军队是这片地方的大头,凡是能打胜仗,有独立后台的军队都在忙着征兵。 由北地南来的平民们大多已经身无长物,家人要安置,孩子要吃饭,对于尚有青壮的家庭而言,参军自然成为唯一的出路。这些汉子一路已经见过了流血的残酷,枉死的悲怆,稍加训练,至少便能上阵,他们卖掉自己,为家人换来定居江南的第一笔金银,随后放下家人赶赴战场。这些年里,不知道又酝酿了多少可歌可泣的传闻与故事。 而拿着卖了父亲、兄长换来的金银南下的人们,途中或还要经历贪官的盘剥,绿林帮派、混混的骚扰,到了江南,亦有南人的各种排斥。一些南下投亲的人们,经历九死一生抵达目的地,或才会发现这些亲属也并非完全的善人,一个个以“莫欺少年穷”开头的故事,也就在穷酸文人们的酝酿当中了。 如果武朝尚能有百年国运,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们必能看到这些饱含美好愿望的故事相继出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自征兵处与家人分开的人们仍有相聚的一刻,去到江南饱受白眼的少年郎终能站上朝堂的顶端,回到儿时的弄堂,享受亲族的前倨后恭,于寒屋苦熬却依然纯洁的少女,终于会等到遇上翩翩少年郎的未来…… 心愿何其质朴美好,又怎能说他们是痴心妄想呢? 襄阳,入夜时分。 作为中原咽喉的古城重镇,此时没有了当初的繁华。从天空中往下方望去,这座巍峨古城除了四面城墙上的火把,原本人群聚居的城市中此时却不见多少灯光,相对于武朝繁盛时大城往往灯火延绵彻夜不眠的景象,此时的襄阳更像是一座当初的渔村、小镇。在女真人的兵锋下,这座几年内数度易手的城池,也赶跑了太多的本地住民。 当然,自这座城落入武朝军队手中一个月的时间后,附近终究又有不少流民闻风聚集过来了,在一段时间内,这里都将成为附近南下的最佳途径。 军营在城北一侧延伸,到处都是房舍、物资与搭起来过半的营房,巡逻队自营外回来,战马奔驰入校场。一场胜仗给军队带来了昂然的士气与生机,结合这支军队严厉的纪律,即便远远看去,都能给人以向上之感。在南武的军队中,拥有这种面貌的队伍极少。营地中央的一处营房里,此时灯火通明,不断赶来的奔马也多,说明此时军队中的核心成员,正因为某些事情而聚集过来。 远远路过的士兵,都忐忑而紧张地看着这一切。 纵然因为攻下襄阳的战绩,使得这支军队的士气为之振奋,但随之而来的担忧亦不可避免。占下城池之后,后方的物资源源而来,而军队中的工匠紧锣密鼓地修缮城墙、增强防御的各种动作,亦表明了这座处于风口浪尖的城池随时可能遭遇伪齐或是女真军队的反扑。各有任务的军中高层突然聚集过来,很可能便是因为前方敌军有了大动作。 但不久之后,从高层隐约传下来的、并未经过刻意掩盖的消息,稍稍打消了众人的紧张。 中原北部,黑旗异动。 经过两年时间的潜伏后,这只沉于水面之下的巨兽终于在暗流的对冲下翻动了一下身子,这一下的动作,便使得中原半壁的势力倾覆,那位伪齐最强的诸侯匪王,被轰然掀落。 “……抓捕奸细,清洗内部黑旗势力是自两年前起各方就一直在做的事情,配合女真的军队,刘豫甚至让部下发动过几次屠杀,但是结果……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杀对,因此对于黑旗军,北面早已变成杯弓蛇影之态……” 灯火通明的大营房中,说话的是自田虎势力上过来的中年书生。秦嗣源死后,密侦司暂时解体,部分遗产在表面上是由童贯、蔡京、李纲等人瓜分掉。待到宁毅弑君之后,真正的密侦司残部才由康贤再度拉起来,后来归于周佩、君武姐弟——当初宁毅执掌密侦司的一部分,更多的偏于绿林、行商一线,他对这一部分经过了彻头彻尾的改造,其后又有坚壁清野、汴梁对抗的磨炼,到得杀周喆造反后,跟随他离开的也正是其中最坚定的一部分成员,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打动,中间的许多人还是留了下来,到得如今,成为武朝手上最可用的情报机构。 这中年书生一双狭长小眼,八字胡看起来像是精明狡猾又胆小的师爷——或许也是他平日的伪装——但此时身处大营当中,他才真正露出了肃然的神情以及清晰的头脑逻辑。 “据我们所知,北面田虎朝堂的情况自今年年初开始,便已十分紧张。田虎虽是猎户出身,但十数年经营,到如今已经是伪齐诸王中最为强盛的一位,他也最难忍受自身的朝堂内有黑旗奸细潜伏。这一年多的隐忍,他要发动,我们料到黑旗一方必有反抗,也曾安排人手探查。六月二十九,双方动手。” 书生在前方大地图上插上一面面的标识:“黑旗势力联手的是王巨云、田实、于玉麟……于田虎地盘上汾阳、威胜、晋宁、盖州、昭德、泽州……等地同时发动,唯有昭德一地未曾成功,其余各地一夕变色,我们确定黑旗在这当中是串联的主力,但在我们最注意的威胜,发动的主要是田实、于玉麟一系的力量,这其中还有楼舒婉的无形影响力,后来我们确定,这次行动黑旗的真正策划中枢,是泽州,按照我们的情报,泽州出现过一拨疑似逆匪宁毅的队伍,而黑旗当中参与计划的最高层,代号是黑剑。” 房间里此时聚集了许多人,以前方岳飞为首,王贵、张宪、牛皋、李道、高宠、孙革、于鹏……等等等等,这些或是军中将领、或是幕僚,初步组成了此时的背嵬军核心,在房间不起眼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位身着戎装的少女,身材纤秀,年纪却明显不大,也不知有没有到十六岁,腰间着一柄宝剑,正兴奋而好奇地听着这一切。 眼见着书生顿了一顿,众人当中的张宪道:“黑剑又是什么?” 那中年书生皱了皱眉:“前年黑旗余孽南下,變州、梓州等地皆有人蠢蠢欲动,欲挡其锋芒,最终几地大乱,荆湖等地有数城被破,县城、州府官员全被抓走,广南节度使崔景闻差点被杀,于湘南带领出兵的乃是陈凡,在變州、梓州等人总理全盘的,代号便是‘黑剑’,这个人,便是宁毅的妻子之一,当初方腊麾下的霸刀庄刘西瓜。” 这几年来,南武对于黑旗之事禁得甚严,眼下房间里的虽然都是军队高层,但往日里接触得不多。听得刘西瓜这个名字,有的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也有的暗自体会其中厉害,容色严肃。 两年前荆湖的一番大乱,对外说是流民闹事,但实际上是黑旗发飙。荆湖、广南一带的军队偏居南方,即便对抗女真、北上勤王打得也不多,听说黑旗在北面被打残,朝中一些大佬想要摘桃子,那位名叫陈凡的年轻将军带着黑旗军的湘南一系连克数城,打垮两支数万人的大军,再因为變州、梓州等地的变故,才将南武的蠢蠢欲动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其时众人皆是军官,纵然不知黑剑,却也初步知道了原来黑旗在南面还有这样一支军队,还有那名叫陈凡的将领,原本乃是虽永乐起事的逆匪,方七佛的亲传弟子。永乐朝起事,方腊以名望为众人所知,他的兄弟方七佛才是真正的文韬武略,此时,众人才见到他衣钵亲传的威力。 当然,对于真正了解绿林的人、又或者真正见过陈凡的人而言,两年前的那一番战斗,才真正的令人震惊。 这些年来,陈凡示人的形象,始终是勇力过人的侠客居多,他对内的形象阳光豪爽,对外则是武艺高强的宗师。永乐起事,方七佛只让他于军中当冲阵先锋,后来他逐渐成长,甚至与妻子一道杀死过司空南,震惊江湖。跟随宁毅时,小苍河中高手云集,但真正能够压他一头的,也仅仅是陆红提一人,甚至于与他一道成长的霸刀刘西瓜,在这方面很可能也差他一线,他以勇力示人,一直以来,跟随宁毅时的身份,便也以保镖居多。 谁也未曾料到,第一次执掌军队作战的他,便如同一锅熬透了的老汤,行军作战的每一项都无懈可击。在面对数万敌人的战场上,以不到一万的队伍从容出击,陆续击垮敌人,中间还攻城夺县,精准从容。到得如今,黑旗盘踞几处地方,最东面的湘南苗寨便是由他镇守,两年时间内,无人敢动。 “如此说来,田虎势力的这次变乱,竟有可能是宁毅主导?”见众人或议论,或沉思,幕僚孙革开口询问了一句。 那中年书生摇了摇头:“此时不敢定论,两年来,宁毅未死的讯息偶尔出现,多是黑旗故布疑阵。这一次他们在北面的发动,除掉田虎,亦有示威之意,因此想要故意引人遐想也未可知。因为这次的大乱,我们找到一些居中串联,掀起事端的人,疑是黑旗成员,但他们既与王巨云、田实两方都有关系,一时间看来是无法去动了。” 书生顿了顿:“这次大变三日后,当初在北地横行的田虎亲族——除田实一系,皆被抓捕下狱,部分抵抗的被当场斩首。我自威胜动身南下时,田实一系的接手已经差不多,他们早有预备,对于当初田虎一系的亲族、随从、帮闲等众多势力都是雷厉风行的血洗,外间拍手称快者居多,估计过不久便会稳定下来。” “田虎原本臣服于女真,王巨云则兴师抗金,黑旗更是金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孙革道,“如今三方联手,女真的态度如何?” “我南下时,女真已派人训斥田实——据说田实上书称罪,对外称会以最快速度稳定局面,不使局势动荡,累及民生。” “他这是要拖了,一旦局面稳定下来,清除内患,田实等人的实力会比田虎在时更强。而他势力所在多山,女真攻取不易,只要名义归附,很可能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盘玩得倒也好。”孙革分析着,顿了一顿,“然而,女真人中亦有擅长绸缪之辈,他们会给中原这么一个机会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众人心中其实皆已想到:如果女真出兵,怎么办? 对于南武众人来说,这是一个真正切身也每天都在承受的问题,朝堂上的主和派皆是因此而来。我们打襄阳,如果女真出兵怎么办?我们摆出攻击姿态,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么办?我们今天走路的声音太大,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么办?有的想法固然太过没志气,但太多时候,这都是切切实实的威胁。 如果说攻下襄阳的众人还能侥幸,这一次黑旗的动作,显然又是一个敏感的讯号。 孙革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指着那地图,往西南画了个圈:“如今黑旗在此。虽有小苍河的三年大战,但退缩之后,他们所占的地方,多半恶劣。这两年来,我们武朝尽力封锁,不与其贸易,大理、刘豫等人亦是排斥和封锁姿态,西北已成白地,没几个人了,西夏大战几乎举国被灭,黑旗周围,处处困局。因此事隔两年,他们求一条出路。” “田虎忍了两年,再也忍不住,终于出手,算是撞在黑旗的手上。这片地方,中有田实、于玉麟等人欲叛,外有王巨云虎视眈眈,双方一次对拼,他是被黑旗碾过去了,输得不冤。黑旗的格局也大,一次拉拢晋王、王巨云两支力量,中原这条路,他就算打通了。我们都知道宁毅做生意的本领,只要对面有人合作,中间这段……刘豫不足为惧,老实说,以黑旗的布置,他们此时要杀刘豫,恐怕都不会费太大的力气……” 孙革在晋王的地盘上圈了一圈:“田虎这里,维持民生的是个女人,叫做楼舒婉,她是早年与吕梁山青木寨、以及小苍河最先做生意的人之一,在田虎手下,也最注重与各方的关系,这一片如今为什么是中原最太平的地方,是因为即便在小苍河覆灭后,他们也一直在维持与金国的贸易,早年他们还想接收西夏的青盐。黑旗军一旦与这里相连,转个身他就能将手伸进金国……这天下,他们便哪里都可去了。” “咱们背嵬军如今还不足为虑,黑旗一旦破局,女真都要头疼。”孙革看着那地图,“然而下棋这种事情,并不是你下了,别人便会等着。黑旗的谋算,明面上我都能看到这里,女真人到底会不会遂他的意,诸位,这便难说了……” 孙革的说话声中,在场众人有的目光淡然,有的皱眉沉思,也有的——如高览等人,都已经凶狠地笑了出来:“那便有仗打了。” 这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女真人一旦真的出兵,绝不会只推平一个晋地就罢休。这些年来,女真的每一次南下,都是一次令天翻地覆、生灵涂炭的浩劫,当年的小苍河已经为南武带来了六七年修养生息的机会,即便有大规模的战斗,与当年兀术等人“搜山捡海”的残酷也根本无法相比。 如今这消息传来,众人也就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或许,天下又在新一次浩劫的边缘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阴影(下) 星河流转,夜渐渐的深下去了,襄阳大营之中,有关于北地黑旗讯息的讨论,暂时告了一段落。将领、幕僚们陆陆续续地从中间军营中出来,在议论中散往各处。 如孙革等几名幕僚此时还在房中与岳飞讨论当前局势,岳银瓶给几人奉了茶,先一步从房中出来。午夜的风吹得柔和,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象着今夜讨论的众多事情的分量。 华夏军的再次出现、北地的天翻地覆、疑似那位宁先生的踪迹……以及女真有可能展开的动作。或许,真的要再次打起来了。 她并不为此感到畏惧,作为岳飞的养女,岳银瓶今年十四岁。她是在战火中长大的孩子,随着父亲见多了兵败、流民、逃亡的惨剧,义母在南下途中病逝,间接的也是因为万恶的金狗,她的心中有恨意,自幼随着父亲学武,也有着扎实的武艺基础。 先前岳飞并不希望她接触战场,但自十一岁起,小小的岳银瓶便习惯随军队奔波,在流民群中维持秩序,到得去年夏天,在一次意外的遭遇中银瓶以高超的剑法亲手杀死两名女真士兵后,岳飞也就不再阻止她,愿意让她来军中学习一些东西了。 “你是我岳家的女儿,不幸又学了刀枪,当此倾覆时刻,既然非得走到战场上,我也阻不了你。但你上了战场,首先需得小心,不要不明不白就死了,让他人伤心。” 银瓶自幼随着岳飞,知道父亲一向的严肃端正,唯有在说这段话时,显出罕见的柔和来。不过,年纪尚轻的银瓶自然不会追究其中的涵义,感受到父亲的关心,她便已满足,到得此时,知道可能要真的与金狗开战,她的心中,更是一片慷慨愉悦。 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她沿着营墙往侧面走去,到得转角处,才陡然发现了不远的墙角似乎正在偷听的身影。银瓶蹙眉看了一眼,走了过去,那是小她两岁的岳云。 “姐,我听说华夏军在北面动手了?” 十二岁的岳云才刚开始长身体不久,比岳银瓶矮了一个头还多,不过他自幼练功习武,刻苦异常,此时的看起来是颇为健康结实的孩子。看见姐姐过来,双眼在黑暗中露出炯炯的光芒来。岳银瓶朝旁边主营房看了一眼,伸手便去掐他的耳朵。 “啊,姐姐,痛痛痛……”岳云也不躲避,被捏得矮了个头,伸手拍打银瓶的手腕,口中轻声说着。 “还知道痛,你不是不知道军纪,怎可靠近这里。”少女低声说道。 “姐,我方才才过来的,我找爹有事,啊……” “哼,你躲在这里,爹可能早就知道了,你等着吧……” 岳银瓶说着,听得营房里传来说话和脚步声,却是父亲已经起身送人出门——她想来知道父亲的武艺高强,原本便是天下第一人周侗宗师的关门弟子,这些年来正心诚意、一往无前,更是已臻化境,只是战场上这些功夫不显,对旁人也极少说起——但岳云一个孩子跑到墙角边偷听,又岂能逃过父亲的耳朵。 果然,将孙革等人送走之后,那道威严的身影便朝着这边过来了:“岳云,我早已说过,你不得随意入军营。谁放你进来的?” “爹,弟弟他……” “银瓶,你才见他,不知原委,开什么口!”前方,岳飞皱着眉头看着两人,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严厉,这一年,三十四岁的岳鹏举,早已褪去当年的热血和青涩,只剩抗下一整支军队后的责任了,“岳云,我与你说过不许你随意入军营的理由,你可还记得?” “记得。”身形还不高的孩子挺了挺胸膛,“爹说,我毕竟是主将之子,平素即便再谦和自持,那些士兵看得爹爹的面子,终究会予我方便。长此以往,这便会坏了我的心性!” “今日他们放你进来,便证实了这番话不错。” “不是的。”岳云抬了抬头,“我今日真有事情要见爹爹。” 岳飞目光一凝:“哦?你这小孩儿家的,看来还知道什么重要军情了?” “爹,我推动了那块大石头,你曾说过,只要推动了,便让我参战,我如今是背嵬军的人了,那些军中兄长,才会让我进来!” 岳银瓶眨着眼睛,惊奇地看了岳云一眼,小少年站得整整齐齐,气势昂扬。岳飞望着他,沉默了下来。 原来,这一对儿女自幼时起便与他学习内家功,基础打得极好。岳飞性情刚毅勇决、极为端正,这些年来,又见惯了中原沦陷的惨剧,家中在这方面的教育素来是极正的,两个孩子自幼受到这种情绪的熏陶,提起上阵杀敌之事,都是义无反顾。 银瓶参军之后,岳云自然也提出要求,岳飞便指了一块大石头,道他只要能推动,便允了他的想法。攻下襄阳之后,岳云过来,岳飞便另指了一块差不多的。他想着两个孩子身手虽还不错,但此时还不到全用蛮力的时候,让岳云推动而不是抬起某块巨石,也正好锻炼了他使用巧劲的功夫,不伤身体。谁知道才十二岁的孩子竟真把在襄阳城指的这块给推动了。 许是自己当初大意,指了块太好推的…… 岳飞沉默许久,场面尴尬了一会儿。过得片刻,只见他抬起头来:“此事明日再说,你先去歇息一阵,待会让你姐送你回去……银瓶,你先随我走走。” 岳云一脸得意:“爹,你若有想法,可以在俘虏中选上两人与我放对比试,看我上不上得了战场,杀不杀得了敌人。可不兴反悔!” “……再说。”岳飞背负双手,转身离开,岳云此时还在兴奋,拉了拉岳银瓶:“姐,你要帮我美言几句。” “你还没马高呢,矮子。” 银瓶知道这事情双方的为难,罕见地皱眉说了句刻薄话,岳云却毫不在意,挥着手笑得一脸憨傻:“嘿嘿。” 岳银瓶转身,追着父亲去了。 *********** 军营当中,许多的士兵都已歇下,父女俩一前一后信步而行,岳飞背负双手,斜望着前方的夜空,却沉默了一路。待到快到军营边了,才将脚步停了下来:“岳银瓶,今日的事情,你怎么看啊?” “女真人吗?他们若来,打便打咯。” 她少女身份,这话说得却是简单,不过,前方岳飞的目光中并未觉得失望,甚至是有些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是啊,若是要来,自然只能打,可惜,这等简单的道理,却有许多大人都不明白……”他叹了口气,“银瓶,这些年来,为父心中有三个崇敬敬重之人,你可知道是哪三位吗?” 少女只是想了想:“周侗师公必是其中之一。” “是啊。”沉默片刻,岳飞点了点头,“师父一生正直,凡为正确之事,必定竭心尽力,却又从不迂腐鲁直。他纵横一生,最终还为刺杀粘罕而死。他之为人,乃侠义之巅峰,为父高山仰止,只是路有不同——当然,师父他老人家晚年收我为徒,教授的以弓马战阵,冲阵功夫为主,可能这也是他后来的一番心思。” “第二位……”银瓶沉思片刻,“可是宗泽老大人?” 岳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是啊,宗泽宗老大人,我与他相识不深,然而,自靖平耻后,他孤守汴梁,运筹帷幄尽心竭虑,临死之时高呼‘渡河’,此二字也是为父此后八年所望,思之想之,无时或减。宗老大人这一生为国为民,与当初的另一位老大人,也是相差不多的……” “父亲说的第三人……莫非是李纲李大人?” 她看见父亲脸上复杂地笑了笑。 “这第三人,可说是一人,也可说是两人……”岳飞的脸上,露出缅怀之色,“当初女真尚未南下,便有许多人,在其中奔走预防,到后来女真南侵,这位老大人与他的弟子在其中,也做过许多的事情,第一次守汴梁,坚壁清野,维持后勤,给每一支军队保障物资,前线虽然显不出来,然而他们在其中的功劳,不可磨灭,及至夏村一战,击败郭药师大军……”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来,银瓶聪颖,却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 “父亲指的是,右相秦嗣源,与那……黑旗宁毅?” “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女儿当时尚年幼,却隐约记得,父亲随那宁毅做过事的。后来您也一直并不讨厌黑旗,只是对旁人,从来不曾说过。” “大错铸成,往事已矣,说也无用了。” “只是……那宁毅无君无父,实在是……” 岳银瓶蹙着眉头,欲言又止。岳飞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是啊,此事确是他的大错。不过,这些年来,每每忆及当初之事,唯有那宁毅、右相府做事手段井井有条,千头万绪到了他们手上,便能整理清楚,令为父高山仰止,女真第一次南下时,若非是他们在后方的工作,秦相在汴梁的组织,宁毅一路坚壁清野,到最艰难时又整肃溃兵、振奋士气,没有汴梁的拖延,夏村的大胜,恐怕武朝早亡了。” 他叹了口气:“其时尚未有靖平之耻,谁也不曾料到,我武朝泱泱大国,竟会被打到今日程度。中原沦陷,民众流离失所,千万人死……银瓶,那是自金武两国开战之后,为父觉得,最有希望的时刻,真是了不起啊,若没有后来的事情……” 岳银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岳飞深吸了一口气:“若不论他那大逆之行,只论汴梁、夏村,至其后的华夏军、小苍河三年,宁毅行事手段,所有成就,几乎无人可及。我十年练兵,攻下襄阳,黑旗一出,杀了田虎,单论格局,为父也不及黑旗万一。” 银瓶道:“然而黑旗只是阴谋取巧……” 岳飞摆了摆手:“事情有用,便该承认。黑旗在小苍河正面拒女真三年,击溃伪齐何止百万。为父如今拿了襄阳,却还在担忧女真出兵是否能赢,差距便是差距。”他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夜风中飘扬的旗帜,“背嵬军……银瓶,他当初反叛,与为父有一番谈话,说送为父一支军队的名字。” “名字……”岳银瓶瞪大眼睛,忍不住开口。岳飞笑着点点头。 “是啊,背嵬……他说,意味是背着山走之人,亦指军队要背负山一般的重量。我想,上山下鬼,背负高山,命已许国,此身成鬼……这些年来,为父一直担心,这军队,辜负了这个名字。” “……”少女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些事情,这些年来,岳飞时常与家人说这名字的意义和重量,银瓶自然早已熟悉,只是到得今日,才听父亲说起这一向的缘由来,心中自然大受震撼,过得片刻方才道:“爹,那你说这些……” 这句话问出来,前方的父亲表情便显得奇怪起来,他犹豫片刻:“其实,这宁毅最厉害的地方,从来便不在战场之上,运筹、用人,管后方诸多事情,才是他真正厉害之处,真正的战阵接敌,许多时候,都是小道……” 他说到这里,表情烦闷,便没有再说下去。银瓶怔怔半晌,竟噗嗤笑了:“父亲,女儿……女儿知道了,一定会帮忙劝劝弟弟的……” “唉,我说的事情……倒也不是……” “噗——”银瓶捂住嘴巴,过得一阵,容色才努力肃穆起来。岳飞看着她,目光中有尴尬、有为难、也有歉意,片刻之后,他转开目光,竟也失笑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循着内力,在夜色中扩散,一时间,竟压得四野静谧,犹如空谷之中的巨大回音。过得一阵,笑声停下来,这位三十余岁,持身极正的大将军面上,也有着复杂的神情:“既然让你上了战场,为父本不该说这些。只是……十二岁的孩子,还不懂保护自己,让他多选一次吧。若是年纪稍大些……男儿本也该上阵杀敌的……” “是,女儿知道的。”银瓶忍着笑,“女儿会尽力劝他,只是……岳云他傻乎乎一根筋,女儿也没有把握真能将他说动。” “去吧。” 不愿意再在女儿面前出丑,岳飞挥了挥手,银瓶离开之后,他站在那儿,望着军营外的一片黑暗,久久的、久久的没有说话。年轻的孩子将战争当成儿戏,对于成年人来说,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三十四岁的岳鹏举,对外强势精明,对内铁血严肃,心中却也终有些许过不去的事情。 如果能有宁毅那样的口舌,现在或许能好过许多吧。他在心中想到。 …… 随后的夜晚,银瓶在父亲的营房里找到还在打坐调息装镇静的岳云,两人一道从军营中出去,准备返回营外暂居的家中。岳云向姐姐询问着事情的进展,银瓶则蹙着眉头,考虑着如何能将这一根筋的小子拉住片刻。 此时的襄阳城墙,在数次的战斗中,坍塌了一截,修补还在继续。为了方便看察,岳云等人暂居的房子在城墙的一侧。修补城墙的工匠已经休息了,路上没有太多光芒。让小岳云提了灯笼,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正往前走着,有一道人影从前方走来。 那身影高大,到得近处,银瓶的说话才顿了一顿,前方来人身材魁梧,随着他的前行,身形看来竟还在增长——由人畜无害变得危险,这是绿林高手放开气势的象征,不是真正的高手甚至还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藏拙。 “两位是岳家的小将军吧……”那身影到得近处,只见火光照耀出,显出一张满是刀疤的黑脸来。 银瓶抓住岳云的肩膀:“你是谁?” 一步之间,巨汉已经伸手抓了过来。 银瓶手中,飘影剑似白练出鞘,同时拿着烟花令箭便打开了盖子,一旁,十二岁的岳云沉身如山岳,大喝一声,沉猛的重拳轰出。两人可以说是周侗一系嫡传,即便是少女孩童,也不是一般的绿林好手敌得住的。然而这一瞬间,那黒肤巨汉的大手犹如覆天巨印,兜住了风雷,压将下来! ——不久之后,示警之声大作,有人浑身带血的冲进军营,告知了岳飞:有伪齐或是女真高手入城,抓走了银瓶和岳云,自城墙冲出的消息。 再过得一阵,高宠、牛皋等人带着军中好手,飞快地追将出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从泽州事了,宁毅与西瓜等人一路南下,已经走在了回去的路上。这一路,两人带着方书常等一众护卫跟班,有时同行,有时分开,每日里打探沿途中的民生、状况、各式情报,走走停停的,过了黄河、过了汴梁,逐渐的,到得邓州、新野附近,距离襄阳,也就不远了。 宁毅不愿贸然进背嵬军的地盘,打的是绕道的主意。他这一路之上看似悠闲,实际上也有许多的事情要做,需要的谋算要想,七月中旬的一晚,夫妻两人驾着马车在野外宿营,宁毅思考事情至半夜,睡得很浅,便悄悄出来透气,坐在篝火渐息的草地上不久,西瓜也过来了。 “这两日见你休息不好,担心女真,还是担心王狮童?” “你倒是知道,我在担心王狮童。”宁毅笑了笑。 “这些天,你为他做了不少布置,岂能瞒得过我。”西瓜伸直双腿,伸手抓住脚尖,在草地上折叠、又舒展着身体,宁毅伸手摸她的头发。 “是有些问题。”他说道。(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一章 近乡情怯 节外生枝(上) “是有些问题。”宁毅拔了根地上的草,躺倒下去:“王狮童那边是得做些准备。” “摘桃子?” 西瓜问了一句,宁毅笑着摇摇头: “我没那么饥渴,他要是走得稳,就不管他了,如果走不稳,希望能留下几个人。几十万人到最后,总会留下点什么的,现在还不好说,看怎么发展吧。” 西瓜躺在旁边看着他,宁毅与她对望几眼,又笑了笑:“王狮童是个很聪明的人,北方南下,能凭一口热血把几十万人聚起来,带到黄河边,本身是了不起的。但是,我不知道……可能在某个时候,他还是崩溃了,这一路看见这么多人死,他也差点要死的时候,可能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了吧。” 宁毅看着天空,此时又复杂地笑了出来:“谁都有个这样的过程的,热血澎湃,人又聪明,可以过很多关……走着走着发现,有些事情,不是聪明和豁出命去就能做到的。那天早上,我想把事情告诉他,要死很多人,最好的结果是可以留下几万。他作为领头的,如果可以冷静地分析,承担起别人承担不起的罪孽,死了几十万人甚至百万人后,也许可以有几万可战之人,到最后,大家可以联手打败女真。” 宁毅顿了顿,看着西瓜:“但他太聪明了,我开口,他就看到了本质。几十万人的命,也太重了。” 西瓜听他说着这事,眼中蕴着笑意,然后嘴巴扁成兔子:“承担……罪孽?” “我没这么看自己,不用担心我。”宁毅拍拍她的头,“几十万人讨生活,随时要死人。真分析下去,谁生谁死,心里就真没个数吗?一般人难免受不了,有些人不愿意去想它,其实如果不想,死的人更多,这个领头人,就真的不合格了。” “也许他担心你让他们打了先锋,将来不管他吧。” “他哪里有选择,有一份帮忙先拿一份就行了……其实他如果真能参透这种残酷和大善之间的关系,就是黑旗最好的盟友,尽全力我都会帮他。但既然参不透,就算了吧。偏激点更好,聪明人,最怕觉得自己有后路。” 宁毅枕着双手,看着天上星河流转:“其实啊,我只是觉得,好几年没有见到宁曦他们了,这次回去终于能见面,有点睡不着。” “四年。”西瓜道,“小曦还是很想你的,弟弟妹妹他也带得好,不用担心。” 宁毅看着天上,撇了撇嘴。过得片刻,坐起身来:“你说,这么好几年觉得自己死了爹,我忽然出现了,他会是什么感觉?” “也是你做得太绝。” “怕啊,小孩子难免说漏嘴。” 他仰起头,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我记得十多年前,准备上京的时候,我跟檀儿说,这趟上京,感觉不好,一旦开始做事,将来可能控制不住自己,后来……女真、蒙古,这些倒是小事了,四年见不到自己的孩子,扯淡的事情……” 看他蹙眉的样子,微含戾气,相处已久的西瓜知道这是宁毅许久以来正常的情绪宣泄,若是有敌人摆在眼前,则多半要倒大霉。她抱着双膝:“若是没有这些事,你还会跟我好吗?我是要造反的啊。” “人生总是,嗯,有得有失。”宁毅脸上的戾气褪去,站起来走了两步,“小曦十三岁,小忌十岁,雯雯八岁,都该懂事了。小河小珂五岁,小霜小凝三岁,都算是出生就没见过我,想来当然是我自找的,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自己的孩子啊,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西瓜站起来,目光清澈地笑:“你回去见到他们,自然便知道了,我们将孩子教得很好。” 宁毅想了想,没有再说话,他上一世的阅历,加上这一世十六年时光,养气功夫本已深入骨髓。不过无论对谁,孩子始终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他初到武朝时只想要悠闲度日,就算战火烧来,也大可与家人南迁,平平安安度过这一辈子。谁知道后来走上这条路,即便是他,也只是在危险的浪潮里颠簸,飓风的悬崖上走道。 小苍河大战的三年,他只在第二年开始时南下过一次,见了在南面安家的檀儿、云竹等人,此时红提已生下宁河,锦儿也已生下个女儿,取名宁珂。这一次归家,云竹怀了孕,暗中与他一道来往的西瓜也有了身孕,后来云竹生下的女儿取名为霜,西瓜的女儿取名为凝。小苍河大战结束,他匿身隐踪,对这两个女儿,是见都未曾见过的。 华夏军方南下时,收编了不少的大齐军队,原本的军队精锐则损耗过半,内部其实也混乱而复杂。从北方卢明坊的情报渠道里,他知道完颜希尹对华夏军盯得甚严,一方面害怕孩子会不小心透露口风,另一方面,又害怕完颜希尹不顾一切铤而走险地试探,累及家人,宁毅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直到第一轮的教育、肃清结束后,宁毅又严格考察了部分军中军中将领的状态,筛选培养了一批年轻人参与华夏军的运作,才稍稍的放下心来。期间,也有过数次暗杀,皆被红提、杜杀、方书常等人化解。 这段时间里,檀儿在华夏军中当着管家,红提负责大人孩子的安全,几乎未能找到时间与宁毅团聚,云竹、锦儿、小婵、西瓜等人偶尔偷偷摸摸地出来,到宁毅隐居之处陪陪他。纵然以宁毅的心志坚毅,偶尔午夜梦回,想起这个那个孩子生病、受伤又或是体弱哭闹之类的事,也不免会轻轻叹一口气。 两年的时间过去,华夏军中局势已定。这一年,宁毅与西瓜一道北上,自吐蕃绕行西夏,而后至西北,至中原转回来,才正好遇上游鸿卓、泽州饿鬼之事,到如今,距离归家,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纵然完颜希尹真有些什么动作安排,宁毅也已有了足够防备了。 中原局势一变,秦绍谦会顶在明面上继续执掌华夏军,宁毅与家人团聚,乃至于偶尔的出现,都已无妨。如果女真人真要越千山万水跑到西南来跟华夏军开战,便再跟他做过一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自与女真开战,即使横跨数年时间,对于宁毅来说,都只是争分夺秒。臃肿的武朝还在玩什么修养身息,北上过的宁毅却已知道,蒙古吞完西夏,便能找到最好的跳板,直趋中原。此时的西北,除了依附女真的折家等人还在捡着破烂恢复生计,多数地方已成白地,没有了曾经的西军,中原的大门基本是大开的,一旦那支此时还不为多数中原人所知的骑队走出这一步,未来的中原就会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即便女真会与之为敌,这一轮残酷的战场上,也很难有弱者生存的空间。 “想想都觉得感动……”宁毅嘟囔一声,与西瓜一道在草坡上走,“试探过蒙古人的口风之后……” 正说着话,远处倒忽然有人来了,火把摇晃几下,是熟悉的手势,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影再度潜进去,对面过来的,是今夜住在附近镇子里的方书常。宁毅皱了皱眉,若不是需要立刻应变的事情,他大概也不会过来。 “怎么了?” “出了些事情。”方书常回头指着远方,在黑暗的最远处,隐约有细微的光亮变化。 “打起来了?”西瓜皱了眉头,“背嵬军夜袭邓州?” “不是,邓州守军出了一拨人,绿林人也出了一拨,各方人马都有。据说两日前夜间,有金人武者入襄阳,抓了岳将军的子女出城,背嵬军也出动了高手追击,双方交手几次,拖缓了那支金人队伍的速度,消息如今已在邓州、新野这边传开,有人来救,有人来接,如今许多人已经打起来,估计不久便波及到这边。咱们最好还是先转移。” “岳将军……岳飞的子女,是银瓶跟岳云。”宁毅回忆着,想了想,“军队还没追来吗,双方碰上会是一场大战。” “听说女真那边是高手,一共上百人,专为杀人斩首而来。岳家军很谨慎,不曾冒进,前头的高手似乎也一直未曾抓住他们的位置,只是追得走了些弯路。这些女真人还杀了背嵬军中一名落单的参将,带着人头示威,自视甚高。邓州新野如今虽然乱,一些绿林人还是杀出来了,想要救下岳将军的这对儿女。你看……” 西瓜看了宁毅一眼:“这位岳将军曾经跟过你,多少有些香火情分,要不然,救一下?” “他是周侗的弟子,性格耿直,有弑君之事,双方很难见面。这么些年,他的背嵬军也算有些样子了,真被他盯上,怕是难过襄阳……”宁毅皱着眉头,将这些话说完,抬了抬手指,“算了,尽一下人事吧,这些人若真是为斩首而来,将来与你们也难免有冲突,惹上背嵬军之前,我们快些绕道走。” 方书常点了点头,西瓜笑起来,身影刷的自宁毅身边走出,转眼便是两丈之外,顺手拿起火堆边的黑披风裹在身上,到一旁大树边翻身上马,勒起了缰绳:“我带队。” 马背上,飒爽的女骑士笑了笑,干净利落,宁毅有些犹豫:“哎,你……” “你放心。” 黑马驰骋而出,她举起手来,指尖上洒落光芒,随后,一道烟火升起来。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不久之后,草地林间,一道道身影劈波斩浪而来,朝着同一个方向开始蔓延聚集。 宁毅也跨上马,与方书常一道,随着那些身影奔驰蔓延。前方,一片混乱的杀场已经在夜色中展开……(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二章 近乡情怯 节外生枝(下) 夜色之中,人影与战马奔行,穿过了树林,便是一片视野稍阔的丘陵,破旧的泥路沿着山坡朝下方延伸过去,远远的是已成鬼蜮的荒村。 村子是最近才荒弃的,虽已无人,但仍没有太多时光摧残的痕迹。这片地方……已接近邓州了。被绑在马背上的银瓶辨认着——月余以前,她还曾随背嵬军的士兵来过一次此处。 耳中有风声掠过,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喧闹声,那是正在发生的小规模的打斗。被缚在马背上的少女屏住呼吸,这边的马队里,有人朝那边的黑暗中投去注意的目光,过不多时,打斗声停止了。 骑马的男子从远处奔来,手中举着火把,到得近处,伸手解下了挂在腰间的两颗人头仍在了路边的泥沟里。银瓶闭上了眼睛,耳听得那人说道:“两个绿林人。” “两口子?”有人似是往那泥沟里看了一眼。 “狗男女,一起死了。” 后方马背上传来呜呜的挣扎声,随后“啪”的一巴掌,巴掌后又响了一声,马背上那人骂:“小兔崽子!”大概是岳云奋力挣扎,便又被打了。 夜风中,有人轻蔑地笑了出来,马队便继续朝前方而去。 村落近了,邓州也越来越近。 接近邓州,也便意味着她与弟弟被救下的可能,已经越来越小了…… ************ 大概没有人能够具体描述战争是一种怎样的概念。 若要概括言之,最为接近的一句话,或许该是“无所不用其极”。自有人类以来,无论是怎样的手段和事情,只要能够发生,便都有可能在战争中出现。武朝陷入战火已有数年时光了。 两个月前再度易手的襄阳,刚刚成为了战争的前线。如今,在襄阳、邓州、新野数地之间,仍是一片混乱而凶险的区域。 原住民的离散,流民的聚集,背嵬军、大齐军队、金国军队在这附近的厮杀,令得这方圆数百里间,都变作一片混乱的杀场。 在大部队的聚集和反扑之前,伪齐的巡逻队专注于截杀流民——已经走到这里的逃民,在他们而言基本是格杀勿论的——背嵬军则派出队伍,在最初的摩擦里,尽量将流民接走。 上月,为着一群百姓,伪齐的军队试图打背嵬军一波伏击,被牛皋等人识破后将计就计进行了反包围,之后围点打援扩大战果。伪齐的援兵协同金人督战部队屠杀百姓围魏救赵,这场小的战斗差点扩大,后来背嵬军稍占上风,克制收兵,流民则被屠杀了小半。 类似的冲突,这些时日里屡见不鲜,但在大规模的冲突险些爆发后,双方又都在此地暂时保持了克制的态度。背嵬军刚获大捷,对方也已拉起防御的阵仗,需要的是消化这次大胜后获得的经验,巩固军队的信心。 大齐军队胆小怯战,相对而言他们更乐意截杀南下的流民,将人杀光、抢夺他们最后的财物。而迫于金人督战的压力,他们也只好在这里僵持下去。 至于金人一方,当初扶植大齐政权,他们也曾在中原留下几支部队——但这些部队并非精锐,纵然也有少数女真开国强兵支撑,但在中原之地数年,地方官员曲意逢迎,根本无人敢正面反抗对方,这些人养尊处优,也已逐渐的消磨了士气。赶到邓州、新野的时间里,金军的将领督促大齐军队上阵,大齐军队则不断求援、拖延。 在大的方向上,三股力量就此僵持,对峙的空隙里,流民遭受屠杀的境况未曾稍缓。在幕僚孙革的建议下,背嵬军派出三五百人的队伍分批次的巡逻、接应自北面南下的人们,间或在树林间、野地里见到平民被屠戮、劫掠后的惨像,那些被杀死的老人与孩子、被**后杀死的妇人……这些士兵回来之后,说起这些事情,恨不能立刻冲上战场,饮敌骨血、啖其皮肉。这些士兵,也就成了更为能战之人。 当然,在背嵬军的后方,因为这些事情,也有些不同的声音在发酵。为了防止北面奸细入城,背嵬军对襄阳管制严厉,多数流民只是稍作休息,便被分流南下,也有南面的书生、官员,打听到许多事情,敏锐地察觉出,背嵬军并未没有继续北进的能力。 如果背嵬军以更为坚决的姿态北推,而不是一次只派三五百人出城,这些在襄阳、邓州、新野三地之间死去的百姓,或许就能因此而得以存活。 当然,大捷之下,这样的声浪尚不算明显。才只十三四岁的银瓶对于这些事情,也还不太清楚,但她能够明白的事情是,父亲是不会也不能将军队推出襄阳,来救自己这两个小孩子的,甚至于父亲本人,也不可能在此时放下襄阳,从后方追赶过来。当意识到抓住自己和岳云的这支队伍的实力后,银瓶心底就隐约察觉到,自己姐弟俩求生的机会渺茫了。 两天前在襄阳城中出手的疤面巨汉,与姐弟俩的交手仅是三招,便将她与岳云打倒,醒过来时,便已到襄阳城外。等待他们的,是一支核心大约四五十人的队伍,人员的组成有金有汉,抓住了他们姐弟,便一直在襄阳城外绕路奔行。 核心四五十人,与他们分开的、在偶尔的报讯中显然还有更多的人手。此时背嵬军中的好手已经从城中追出,军队估计也已在严密布防,银瓶一醒过来,首先便在冷静辨认眼前的情况,然而,随着与背嵬军斥候队伍的一次遭遇,银瓶才开始发现不妙。 这支队伍的首领乃是一名三十余岁的女真人,带领的数十人,恐怕皆称得上是绿林间的一流高手,其中武艺最高的显是之前入城的那名疤面大汉。这人面目凶戾,话语不多,但那金人首领面对他,也口称陆师。银瓶江湖阅历不多,心中却隐约想起一人,那是曾经纵横北地的宗师级高手,“凶阎王”陆陀。 当初心魔宁毅统领密侦司,曾大肆搜集江湖上的各种讯息。宁毅造反之后,密侦司被打散,但许多东西还是被成国公主府暗中保留下来,再后来传至太子君武,作为太子心腹,岳飞、闻人不二等人自然也能够查阅,岳飞组建背嵬军的过程里,也得到过许多绿林人的加入,银瓶翻阅那些存档的资料,便曾见到过陆陀的名字。 相对于方腊、周侗、林宗吾这些大宗师的名头,“凶阎王”陆陀的武艺稍逊,存在感也大大不如,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并非是统领一方势力又或者有独立身份的强者,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河北大族齐家的门下走狗。 当初在武朝境内的数个世家中,名声最为不堪的,恐怕便要数河北的齐家。黑水之盟前,河北的世家大族尚有王其松的王家与之制衡,河东亦有左端佑的左家呼应。王其松族中男丁几乎死绝后,女眷南撤,河北便只剩了齐家独大。 因着地利,齐家最为热衷于与辽国的生意往来,是坚定的主和派。也是因此,当初有辽国贵人失陷于江宁,齐家就曾派出陆陀营救,顺便派人刺杀即将复起的秦嗣源,若非当时陆陀负责的是营救的任务,秦嗣源与适逢其会的宁毅遇上陆陀这等凶人,恐怕也难有侥幸。 辽国覆灭之后,齐家仍旧是主和派,且最早与金人发生联系,到后来金人占领中原,齐家便投靠了金国,背地里扶持平东将军李细枝。在这个过程里,陆陀始终是依附于齐家行事,他的武艺比之眼下威名赫赫的林宗吾或许有些逊色,然而在绿林间也是罕有敌手,背嵬军中除了父亲,或许便只有先锋高宠能与之抗衡。 军阵间的比拼,高手的意义只是成为将领,凝聚军心,然而两支队伍的追逃又是另外一回事。第一天里这支队伍被斥候截住过两次,军中斥候皆是精锐,在这些高手面前,却难有数合之将,陆陀都未亲自出手,赶过去的人便将那些斥候追上、杀死。 银瓶便能够看出,此时与她同乘一骑,负责看住她的中年道姑身形高挑消瘦,指掌干硬如精铁,隐现青色,那是爪功臻至化境的象征。后方负责看住岳云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五短身材,身形如球,下马走路时却犹如脚不沾地,这是十三太保的绵柔功夫极深的表现,根据密侦司的讯息,似乎便是曾经隐匿山东的凶人仇天海,他的白猿通臂、绵掌、弹腿功夫极高,早年因为杀了师姐一家,在绿林间销声匿迹,此时金国倾覆中原,他终于又出来了。 除了这两人,这些人中还有轻功卓越者,有唐手、五藏拳的高手,有棍法好手,有一招一式已融入举手投足间的武道凶人,即便是身居其中的女真人,也个个身手矫捷,箭法超卓,显然这些人便是女真人倾力搜刮打造的精锐队伍。 即便是背嵬军中高手众多,要一次性聚集如此多的好手,也并不容易。 第一天里银瓶心中尚有侥幸,然而这拨人马两度杀尽遭遇的背嵬军斥候,到得夜间,在后方追赶的背嵬军将领许孪亦被对方伏杀,银瓶心中才沉了下来。 她自幼得岳飞教导,此时已能看出,这支队伍由那女真高层带领,显然自视甚高,想要凭一己之力搅乱襄阳局势。这么一大片地方,百余高手奔走腾挪,不是几百上千士兵能够围得住的,小拨精锐即便能够从后头撵上来,若没有高宠等好手带队,也难讨得好去。而要出动大军,更是一场冒险,谁也不知道大齐、金国的军队是否早已准备好了要对襄阳发起进攻。 这队伍奔走绕行,到得第二日,终于往邓州方向折去。偶尔遇上流民,随后又遇上几拨救援者,陆续被对方杀死后,银瓶从这帮人的谈笑里,才知道襄阳的异动已经惊动附近的绿林,不少身在邓州、新野的绿林人士也都已经出动,想要为岳将军救回两位亲人,只是普通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敌得上这些专门训练过、懂的配合的一流高手,往往只是稍微接近,便被察觉反杀,要说讯息,那是无论如何也传不出去的了。 亦有两次,对方将擒下的绿林人抓到银瓶与岳云的面前的,折辱一番后方才杀了,小岳云气极大骂,负责看管他的仇天海性情极为糟糕,便哈哈大笑,随后将他痛揍一顿,权作途中消遣。 到得这日深夜,陆陀一行人近了那荒村,也就渐近邓州。事实上襄阳与邓州间的距离,以这些人的脚力哪里用得了两天的时间,只是那领头的女真人自视甚高,这队人显然不归邓州或是新野的军队节制,陆陀抓住银瓶与岳云只是一时兴起,待到抓住后,他们在附近折转绕路,只是为了引出襄阳守军出击,再通知邓州、新野等处,伺机攻击。 这一路的奔走不停,众人亦有些许疲惫,到了那村子附近便停下来,燃起篝火、吃些干粮。银瓶与岳云被放下来,取下了堵住嘴的布片,一名汉子走过来,放了两碗水在他们面前,岳云先前被打得不轻,如今还在恢复,岳银瓶看着那汉子:“你不解开我双手,我喝不到。” “那就趴着喝。” “心拳李刚杨!你也是汉人,为何……” 银瓶仰着头,便喊出那人的名字,这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响起在夜色中,旁边的道姑挥出了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岳银瓶的脸上。银瓶的武艺修为、基础都不错,然而面对这一巴掌竟连察觉都未曾察觉,口中一甜,脑海里便是嗡嗡作响。那道姑冷冷说道:“女子要静,再要多话,学你那兄弟,我拔了你的舌头。” 银瓶眼中充血,扭头看了道姑一眼,脸上便渐渐的肿起来。周围有人哈哈大笑:“李刚杨,你可被认出来了,果然鼎鼎大名啊。” “这小娘皮也算见多识广。” “你还认识谁啊?可认识老夫么,认识他么、他呢……哈哈,你说,可用不着怕这女道士。” “绵掌仇天海、御风手郑三、太始刀潘大和……那位是林七公子、佛手雷青……那边凶阎王陆陀……”银瓶骨子也有一股狠劲,她盯着那道姑,一字一顿地将认出身份的人说了出来,陆陀坐在篝火那边的远处,只是在听带头的女真人说话,远远听到银瓶说他的名字,也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没有过多的表示。 其余人听得银瓶点名,有人神情沉默,有人面色不豫,也有人哈哈大笑。这些人毕竟多是汉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跟了金人做事,终究有许多人不愿意被人点出来。那道姑听银瓶说话,沉默不语,只是等她一字一顿说完之后,手掌刷的划了出来,空气中只听“乒”的一声清响,然后叮叮当当的连续响了数声,先前在另一边说“用不着怕这女道士”的男子猝然出手,为银瓶挡下了这阵攻击。 两人的交手迅疾如电,银瓶看都难以看得清楚。交手过后,旁边那男子收起袖里短刀,哈哈笑道:“小姑娘你这下惨了,你可知道,身边这道姑心狠手辣,素来说到做到。她年轻时被男人辜负,后来找上门去,零零总总杀了人全家五十余口,鸡犬不留,那辜负她的男人,几乎全身都让她撕碎了。天劫爪李晚莲你都敢得罪,我救不了你第二次喽。” 不远处小岳云挣扎着坐起来:“你们这些人的外号都难听……” 这边的对话间,远处又有打斗声传来,越是接近邓州,过来阻拦的绿林人,便越发多了。这一次远处的阵仗听来不小,被放出去的外围人员虽然也是高手,但仍有数道身影朝这边奔来,显然是被生起的篝火所吸引。这边众人却不为所动,那身形不高,圆圆胖胖的仇天海站了起来,摆动了一下手脚,道:“我去活活气血。”转眼间,穿过了人群,迎上夜色中冲来的几道身影。 打斗的剪影在远处如鬼魅般晃动,仇天海的通背拳与谭腿、绵掌功夫举重若轻,转眼间将冲来的四人打死了三人,剩下一人挥舞长刀,状若疯魔,追着仇天海劈砍却怎样也砍他不中。 这戏耍般的追打往篝火这边过来了,众人的谈论说笑中,只见那被仇天海戏耍的舞刀者浑身是血,他的刀法在一城一地或许还算得上不错,但在仇天海等人面前,便根本不够看了。杀到近处,气喘如牛,陡然间却看到了场地这边的银瓶与岳云,男子愣了一下,放声大喊:“可是岳将军的小姐与公子!可是——” 银瓶与岳云大喊:“小心——” 在那男子背后,仇天海陡然间身形暴涨,他原本是看起来圆滚滚的五短身材,这一刻在黑暗中看起来却彷如增高了一倍,拳劲由左起,朝右发,经全身而走,肢体的力量经后背聚为一束,这是白猿通背拳中的绝式“摩云击天”,他武艺高强,这一拳击出,其中的凶狠与妙处,就连银瓶、岳云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那男子话还没说完,口中鲜血漫天喷出,整个人都被击飞出两丈开外,就此死了。 “好!”顿时有人高声喝彩。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众人也都是身怀绝艺,此时忍不住出言点评、赞美几句,有人道:“老仇的功力又有精进。” 有人道:“这一手通背拳,力走全身,发于一点,果真是绝了。老仇,你这发力法不错,我们找时间搭搭手?” 仇天海露了这一手绝活,在不绝于耳的赞美声中洋洋得意地回来,这边的地上,银瓶与岳云看着那死去的汉子,咬紧牙关。岳云却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有什么了不起的!” 十二岁的孩子一口稚嫩的变声嗓子,这时候说的话在一堆点评中格外刺耳,但众人不愿掉价,也不会在此时与他真的争论起来。有练棍法的老者看了一眼岳云,朗声道:“你的父亲自然有更了不起的本领,有机会,老夫倒也想要讨教一番。” 岳飞身为铁臂膀周侗关门弟子,武艺高强江湖上早有传闻,老人这样一说,众人也是大为点头。岳云却仍旧是笑:“有什么了不起的,战阵搏杀,你们这些高手,抵得了几个人?我背嵬军中,最瞧得起的,不是你们这帮江湖卖艺的小丑,而是战阵冲杀,对着敌寇不怕死不怕掉脑袋的汉子。你们拳打得漂亮有个屁用,你们给金人当狗——” 他这话一出,众人脸色陡变。事实上,这些已经投靠金国的汉人若说还有什么能够骄傲的,无非就是自己手上的技艺。岳云若说他们的武艺比不过岳鹏举、比不过周侗,他们心中不会有丝毫反驳,唯独这番将他们技艺骂得一无是处的话,才是真正的打脸。有人一巴掌将岳云打倒在地下:“无知小儿,再敢胡言乱语,老子剐了你!” 岳云口中满是鲜血,在地下笑起来:“哈哈哈哈,嘎嘎嘎嘎……看到了吧,小爷对着你们这帮贱狗,可不怕掉脑袋。剐了我?你爷爷岳云今年年方十二,你来剐,我有一句求饶喊痛的,便不是男人!否则我是你爷爷。要不要来!来——唔——唔唔唔唔……泥鼓更人当鼓,唔唔唔……鼓……” 众人将银瓶与岳云抓来,自不可能在此时杀掉他们,往后无论用来威胁岳飞,还是在战阵上祭旗,皆有大用。仇天海阴沉着脸过来,将布团塞进岳云最近,这孩子仍然挣扎不停,对着仇天海一遍遍地重复“你给金人当狗……狗、狗、狗……”纵然声音变了样子,众人自也能够分辨出来,一时间大觉丢脸。 便在此时,篝火那头,陆陀身形暴涨,带起的风压令得篝火猛然倒伏下来,空中有人暴喝:“谁——”另一侧也有人陡然发出了声音,声如雷震:“哈哈!你们给金人当狗——” 在黑暗中陡然冲出的,是一杆暴烈而霸道的暗红长枪,它从营地一侧出现,竟已悄然潜行至近处,待到被发现,方才猝然发难。在那附近的高手林七及时发觉,仓促交手,整个身体蜷缩着便被击飞了出来。那长枪犹如劈波斩浪,穿人而过,直扑岳银瓶与岳云的位置,同时,陆陀的身影冲过篝火,犹如魔神般的扑将过来,挥手带起了背后的锯齿重刃。 两道身影冲撞在一起,一刀一枪,在夜色中的对撼,爆出雷鸣般的沉重光火。 背嵬军中的第一高手高宠,此时终于杀到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三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 暗红长枪与锯齿刀挥出的火光在空中爆开,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几下交手,那长枪呼啸着朝旁边冲来的众人挥去。 这背嵬军的高宠体型刚健、高大,比起陆陀亦毫不逊色。他武艺高强,在背嵬军中乃是一等一的先锋猛将,能与他放对者唯有周侗悉心教导出来的岳飞,只是他身处军旅,于江湖上的名声便并不显。这次银瓶、岳云被抓,军中好手相继追出,他亦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只是高手间的追逃与打仗不同,搜索敌人与当面放对又是两回事,对方百余高手分成数股,带着追踪者往不同方向兜圈子,高宠也只能朝一个方向追去。第一天他数次扑空,心急如焚,也是他武艺高强、又正值青壮,连续奔行搜索了两天两夜,身边的随行斥候都跟不上了,才在邓州附近找到了敌人的正主。 趁着对方的注意力被一侧打斗吸引,他悄然潜行过来,然而到得近处,终究还是被陆陀首先发觉。双方甫一交手,便知对方难缠,高宠毫不犹豫地扑向侧面。周围众人也都反应过来,那最初被击飞的林七公子只是借着翻滚卸力,这时候才从地上滚起,被岳银瓶称为“太始刀”潘大和的高胖汉子已甩出一片刀光,旁边又有长棍、钩镰枪拦截而来! 高宠飞扑而出,长枪砸开刀光,身形便从长棍、钩镰之间窜了出去。这些高手挥起的兵器带着罡风,犹如风雷呼啸,但高宠不假思索的正面飞扑而出,以毫厘之差穿过,却是战阵上乾脆百炼的能力了。他身形在地上一滚,就势起身,前方罡风呼啸而来,鹰爪如电,撕向他的面门。 后方钩镰枪亦搭上了他的枪身,一道飞梭穿来,刷的缠绕而上,要与钩镰刀一道将他的长枪锁死! 更前方,地躺刀的高手翻滚疾冲,便要抽刀斩他双腿! 高宠此时才刚刚站起,脑袋猛地后仰,仅以毫厘之差避开交错的双爪,双手握枪一夺,那鹰爪高手已经将双爪扣住他的双肩,高宠虎目圆睁,双手一挣,使鹰爪的中年汉子放开他肩上皮甲,又如闪电般的扣他腰肋间的衣甲缝隙。下方,那地躺刀也刷的出鞘,横斩过来! 黑夜之中交手双方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本身艺业精湛,彼此动作真如兔起鹘落,纵然高宠武艺高强,却也是转眼间便陷入杀局之中。他此时长枪横握在侧,被钩镰与飞梭锁住,鹰爪扣他半身,下方地躺刀滚来,侧后方的“太始刀”朝他上身逆斩而来,然后,便听得他一声虎吼,托起枪身的双手猛地砸下! 怒吼震荡四方,然后是轰的一声响,那鹰爪汉子被高宠长枪枪身猛地砸在背上,便觉大力袭来犹如泰山压顶一般,眼前陡然一黑,骨骼爆响,随后便是地上的尘埃震荡。双方近身相搏,比的便是内力、蛮力,高宠体型高大,那鹰爪汉子被他扣住上半身,便如同被巨猿抱住的猴子一般,整个身体都重重的砸向地面,这中间甚至还要加上高宠自身的重量。后方斩来的太始刀被高宠这一下俯身避过,前方那地躺刀不及收手,刷的切过去也不知劈中了谁,激起的土尘中有血光溅出。 高宠的暴喝声还在周围回荡,身形已再度如猛虎般扑出,拖动的长枪一震一绞,甩掉了钩镰与飞梭,那暗红枪尖呼啸划出,这刚猛的一挥,便迫开了周围丈余的空间。 众人投靠金人后,原本便自视甚高,高宠的猝然杀出固然让人意外,然而周围数人随即而来的杀局却实在厉害。这些人也算极有比斗经验,第一时间冲来,第二个念头便觉得对方要死,即便是陆陀,迫开对方后见周围人多,也未再在第一时间冲向中央。谁知这年轻人竟如此豪勇,那鹰爪高手浸淫此道数十年,在北地也是一等一的凶人,竟在一个照面间便着了对方的道。 杀招被如此破解,那长枪挥舞而来时,众人便也下意识的愣了一愣,只见高宠回枪一横,随后直刺地上那地躺刀高手。 这短短瞬间的一愣,也是眼下的极限了,地下的汉子朝后方滚去,那长枪却是虚招,此时陆陀也已再度冲出。高宠长枪刚猛地迫开三名高手,又回身猛砸陆陀,随后大喝一声直冲岳银瓶的方向。陆陀大喝:“拿下他!”高宠长枪挥来,便要与他搏命。 陆陀亦是性情凶悍之人,他身上受伤甚多,对敌时不惧伤痛,只是高宠的武艺以战场搏杀为主,以一敌多,对于生死间如何以自己的伤势换取别人性命也最是了解。陆陀不惧与他互砍,却不愿意以重伤换对手轻伤。此时高宠挥枪豪勇,犹如天神下凡一般,转眼间竟抵着如此多的高手、绝招生生推出了四五步的距离,只是他身上也在片刻间被击伤数出,血迹斑斑。 那边银瓶、岳云正要叫这高大哥快退。只听轰的一声响,高宠长枪与陆陀大刀猛地一撞,身影便往另一边飞扑出去。那大枪往周身一扫,迫退数人,又朝前方砸出漫天枪影。身在那边的高手已不多,众人反应过来,喝道:“他想逃!” “别让小狗逃了——” 使飞梭的汉子此时距离高宠却近,一梭射向高宠,乒的一声,高宠长枪一挥、一绞,却是猛的缠住了飞梭。此时陆陀一方要阻拦他逃走,双方均是奋力一扯,却见高宠竟放弃逃亡,挺枪直朝这使飞梭的汉子而来!这一瞬间,那汉子却不信高宠愿意深陷此地,双方目光对视,下一刻,高宠长枪直穿过那人心口,从后背穿出。 此时,侧面人影飞舞,那名叫李晚莲的道姑猛地袭来,侧面一爪抓上高宠面门,高宠正一枪杀死了那使飞梭的对手,脑袋微微一晃,一声暴喝,左手豪拳横砸,李晚莲一脚踢在高宠腰眼上,身形跟着飞掠而出,躲开了对方的拳头。 侧面又有人冲上,与高宠战在一起,陆陀一声暴喝,亦是紧跟而上,毫不在乎宗师的身份。 “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走狗拿命来换——” 此时高宠被李晚莲一爪所伤,发髻披散,半张脸上都是鲜血,然而怒喝之中犹然威风凛凛,中气十足。他厮杀豪勇,丝毫不为救不到岳家姐弟而沮丧,也绝无半分因突围不成而来的失望,然而对手毕竟厉害,转眼间,又给他身上添了几处新伤。 这支由陆陀为首的金人队伍,原本组成便是为了执行各种特殊任务,潜行、斩首,围杀各种厉害目标。当初铁臂膀周侗刺杀完颜宗翰,这支队伍自然也有将周侗一级的高手当做假想敌的想法。高宠第一次与这样的敌人作战,他的武艺纵然高强,此时也已极难脱身。 只是接近宗师级的高手这般悍勇的厮杀,也令得众人暗自心惊。他们投靠金国,自然不是为了什么理想、荣耀或者保家卫国,动手之间虽出了力气,搏命时多少还是有些犹豫,想着最好是不要把命搭上,如此一来,留在高宠身上的,一时间竟都是轻伤,他身形高大,片刻之后周身伤势虽然看来凄惨,但舞枪的力量竟未减弱下来。 此时,不远处的林地边又传来变故的声音,大约也是赶来的绿林人,与外围的高手发生了打斗。高宠一声暴喝:“岳小姐、岳公子在此,传出话去,岳小姐、岳公子在此——” 这声暴喝远远传开,那树林间也有了动静,过得片刻,忽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那人手持短剑,喝道:“义士,我来助你!”声音清脆,竟是一名穿夜行衣的娇小女子。 这边的篝火旁,岳银瓶放声大喊:“走——”随后便被旁边的李晚莲打倒在地。人群中,高宠也是一声大喝:“快走!”他此时已成血人,须发皆张,长枪呼啸突刺,大喝道:“挡我者死——”已然摆出更激烈的搏命架势。对面的少女却只是迎过来:“我助你杀金狗……”这声话语才出来,旁边有人影掠过,那“太始刀”潘大和身影飘飞,一刀便斩了那少女的脑袋。 长枪枪势暴烈,如熔岩奔突,直扑潘大和,潘大和游身而走,大笑:“是你姘头不成!”他颇为得意,此时却不敢独挡高宠,一个错身,才见对方奔突的前方只剩了林七公子一人。陆陀在后方大吼:“留住他!”林七却如何敢与高宠放对,犹豫了一下,便被高宠迫开身形。 带着满身鲜血,高宠扑入前方草丛,一群人在后方追杀过去,高宠边打边走,步伐不停,转眼间身上再中三刀,已冲至那片树林的边缘。 这边众人还需看住岳银瓶与岳云两人,不敢大肆追赶。那数人一直杀到树林里,打斗声又延伸了好远,方才有人回来。这等宗师、准宗师的战斗里,若不想搏命,被对方窥见了弱处,终究难以将人留得住。当初宁毅不愿轻易对林宗吾下手,也是为此缘故。 高宠身受重伤,一直打到树林里,却终于还是负伤远遁。此时对方力气未竭,众人若散碎地追上去,或许反被对方搏命杀掉,有要事在身,陆陀也不愿意费上一整晚去杀这高手,终究还是折返回来。 此后一行人启程往前,后方却终究挂上了尾巴,难以甩脱。他们奔行两日,此时方才被真正抓住了痕迹,银瓶被缚在马上,心中终于生出些许希望来,但过得片刻,心中又是疑惑,这边距离邓州或许只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对方却仍旧没有往城池而去,对后方盯上来的绿林人,陆陀与那女真首领也并不着急,而且看那女真首领与陆陀偶尔说话时的神色,竟隐约间……有些洋洋得意。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已是子夜,后方便有绿林人追近。这些人来得还有些散碎,只有血勇,黑夜中厮杀持续了一段时间,却无人能到近处,女真首领与陆陀根本未曾出手。岳云在马背上兀自挣扎吵闹,银瓶虽肿了半边脸,却一直在静静地看那女真首领的样子,对方也在黑暗中注意到了少女的眼神,在那边笑了笑,用并流利的汉话轻声道:“岳姑娘兰心慧质,很是聪明。” 岳银瓶只能呜呜两声,陆陀看她一眼,那女真首领勒转马头,缓缓而行,却是朝银瓶这边靠了过来。 “我等在襄阳、邓州之间折转两日,自然是有阴谋。令尊岳将军,真是沉得住气,他怕我等有诈,虽然也曾出兵,却未有丝毫鲁莽,我等一点好处都未有占到,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女真首领说着这话,却没有什么不甘心的感觉,只听他道:“他要顾大局,出兵不能从速,那边难以顾全邓州、新野的局面。这一日里,邓州周围出手欲援救姑娘的江湖人众多,岳姑娘想必很感动吧?只是两位被抓的消息为何传得如此之快,姑娘与这许多好汉,恐怕未曾想过吧。” 岳银瓶心中沉了下去,那首领一笑:“自然有我等的功劳,若他们真能救走岳姑娘,岳姑娘与小将军倒也不用感谢在下。” 此时众人走上那小山包,远远的还有厮杀声传来,因厮杀而亮起的火光也在天际晃动。那女真首领面色阴冷了些:“令尊能拿下襄阳,很是厉害。朝堂之中虽然叫着要立刻将襄阳打回来,但大齐的废物是不能战的。南面几年温柔日子,我女真放在这里的兵,也大不如前了。他们都该死,但既然我来了,便当为之分忧一二。” 他指着前方的光影:“既然襄阳城你们暂时要拿去,在我大金王师南下前,我等自然要守好襄阳、邓州一线。如此一来,许多蟑螂鼠辈,便要清理一番,否则将来你们军队北上,仗还没打,邓州、新野的城门开了,那便成笑话了。所以,我放出你们的消息来,再顺手打扫一番,如今你见到的,便是这些鼠辈们,被屠杀时的火光。” 女真首领顿了顿:“家师希尹公,很是欣赏那位心魔宁先生的想法,你们这些所谓江湖人,都是成事不足的乌合之众。他们若躲在暗处,守城之时,想要败事是有些用的,可若出到人前,想要成事,就成一个笑话了。当年心魔乱绿林,将他们杀了一批又一批,他们犹不知自省,此刻一被煽动,便兴冲冲地跑出来了。岳姑娘,在下只是派了几个人在其中,他们有多少人,最厉害的是哪一批,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说,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火光中,惨烈的屠杀,正在远处发生着。 邓州最精锐的大齐军队,在军令的驱使下,派出了一小股人,将上百绿林好汉围在了一处山坳中,随后,开始放火烧山。 绿林人四面八方的逃窜,最终还是被大火围困起来,悉数的,被活生生的烧死了,也有在大火中想要冲出来的,在凄厉如恶鬼般的惨叫中,被烧成了碳人。两支千人队,分别负责两支最大的绿林队伍。更多的人,或在厮杀,或在逃窜,也有一部分,遇上了浑身是伤的高宠、以及赶过来的数名背嵬军斥候,被集合起来。 高宠只是将伤势稍稍包扎,便带领着他们追将上去。他们此时也明白,陆陀等人带着岳家的两个孩子在周围乱转,是带着诱饵想要钓鱼,但即便鱼不咬钩,过了今夜,他们进入邓州城内,再想要将两个孩子救下,便几乎等于不可能了。对方威胁不了岳将军,那边极有可能送去两个孩子的人头,又或是如同对付武朝宗室一般,将他们押往北地,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陆陀等人走下那处山包后不久,高宠带领队伍,在一片小树林中朝对方展开了截杀。 由于双方高手的对比,在复杂的地形开战,并不是理想的选择。然而事到如今,若想要浑水摸鱼,这或许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同样的时刻,宁毅的身影,出现在陆陀等人方才经过了的小山包上……(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四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中)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原本该当宁静下来的夜色并未平静,火焰的光芒与不安的厮杀还在远处持续,小小的山头上,穿长衫的人影举着长长的望远镜,正在朝周围张望。 “在哪里啊……”他口中低喃了一句。 后方还有数道人影,在周围警戒,一人蹲在地上,正伸手往倒下的黑衣人的怀里摸东西。那黑衣人的面罩已经被撕下来,身体微微抽搐,看着周围出现的人影,目光却显得凶戾。 这黑衣人才刚刚从混乱的思绪中恢复过来,他名叫吴絾,这一次虽陆陀等人南下,虽被放在外围警戒,但原本也是北地赫赫有名的凶人,身手是相当不错的。陆陀大队往前方转进之后,他在后方选了高处戒备,眼见远处的林间有人打出火点讯号来,方才准备再度转移,也是在此时,遭到了袭击。 自后方忽然出现的敌人隐匿功夫高强,他发现时,对方已经到了身后,仅仅是一次换掌,吴絾的后颈便被拿住,打得晕厥过去,片刻之后醒来,才发现身边已经是出现好几道的人影。吴絾脑中还未想清楚,心中却并不畏惧。江湖上每多奇人,他即便着了道,也不代表这些人就能在自己的那些同伴面前讨得好去。 以执掌大金国半璧力量的元帅府牵头,谷神完颜希尹的弟子为首领,搜刮建立出来的这支高手队伍,虽不说在战场上能敌万军,在战场外却是难有敌手的。吴絾身居其中,能够明白自己这些高手集结起来的意义,他们将来的目标,是类似于曾经的铁臂膀周侗,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这样的绿林豪强。自己单出来竟然被抓,确实没有面子,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绿林人,是根本无法明白他们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敌人的。 夜风吹过,他还未能看出这几人的来历,身边给他搜身那人掏出了他身上唯一携带的令牌,随后拿去给那手持圆筒的长衫男人看,对方的声音在夜风里传来,有些能听懂,有些则听不太懂。 “只找到这个。” “……很讲究啊,看这个篆字,好像是谷神一系的风格……先收着……” “是……可能要点时间问问他。” “他醒了?唔……你们让开,我来装个逼……” 吴絾还听不太懂对方的意思,长衫男子走过来蹲下了,从上方看着他:“喂,能说话吗?你们老大在哪?” “你们……要死了……”吴絾怡然不惧,他先前被对方在喉咙上打了一拳,此时勉强说话,声音沙哑,但狠辣的气息犹在。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人—— 他心中是这样想的。对方便又说了一句:“那你显得把你老大的所在告诉我,我才好去送死。你说呢?” “咳咳……”吴絾在地上露出嗜血的笑容,点了点头,他目光瞪着这长衫男子,又顺便望了望周围的人,再回到这男子的面上来,“当然,你们要找死,总没……有……” 月光很大,纵然远处的光芒隐隐约约透着躁动,这小山包上的一切仍旧显得清冷,站在这里的几人,蹲在那的一人以及躺着的那人都在笑,躺着的那人一边笑一边沙哑却又一字一顿地说话,然而,说到这一句时,话语的音调却陡然有转折。躺着的男子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 空气安静下来。 周围几人都在等他说话,感受到这安静,微微有些尴尬,蹲着的长衫男子还摊了摊手,但疑惑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很久。旁边,先前搜身的那人蹲了下来,长衫男子抬了抬头,这一刻,大家的目光都是严肃的。 “……你认出我了。” 轻得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的低喃。 吴絾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一时间没有说出来。长衫男子低头望了他两眼,确定了某些东西后,他站了起来,由高高的俯视变作转身。 “他认出我了……” “你们……”吴絾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人,这些人将目光望过来,冷冷地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他们并不在乎自己“认出”他们这个事实,他们在乎的是背后的涵义。吴絾的心中还显得混乱,他想着应该要说几句硬气的话,但口中已经发出声音来:“他们在下面……” 夜晚有风吹过来,山包上的草便随风摇摆,几道人影没有太多的变化。长衫男子背负双手,看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想了片刻。 “你们……真的想杀了我啊。”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 过得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 “……吴……你、你放了我……” “……剥了你的皮去查?” “……吴絾……” “你们的大队,在已经打起来的那边?” “……” 远处的小树林间,隐约燃烧着烽烟,那一片,已经打起来了—— ************* 长枪与钢刀的撞击在林间亮起火花,人影飞窜厮杀,火焰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烧,烟雾一时间便萦绕开来,周围一片杀戮与混乱。 擅使通背拳的仇天海、李刚杨、林七公子甚至于陆陀等人都已散开,这些高手们奔行林间,对着突袭而来的绿林人展开了屠杀。他们本就身手一流,长期的相处中还形成了相对良好的协作习惯,此时在这地形复杂的树林中与一些单凭热血就来救人的绿林武者厮杀,委实是处处占得上风。 仇天海在或明或暗的光焰中奔突,看起来便如同投石机中被投掷出去的巨石,通背拳的力量原本最擅集中发力,在轻功的惯性下简直触物即崩,无人能当他的三拳两脚。 林七公子在先前的一战中被高宠逼退脱身,委实丢了大面子,此时冲入人群,快刀全力施为下,每一刀均是残忍非常。一名中年侠女刷刷几下被他剁飞双手,她的丈夫冲过来抢救,被林七刚猛的一刀斩断了颈项,一脚踢入那女子怀中,随后又如猛虎般的朝旁边武者杀去。 更别提陆陀这种准宗师的身手,他的身影绕行林间,只要是敌人,便可能在一两个照面间倒下去。 银瓶、岳云被俘的消息传遍邓州、新野,此次结伴而来的绿林人也有不少是代代相传的世家,是相携闯荡过的兄弟、夫妻,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年轻气盛的少年。但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远处,银瓶被那女真首领拉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已经被堵了起来,完全无法呼喊,但还是在努力的想要发出声音,眼中已经一片殷红,急得跳脚。 不远的地方,烟雾横飞,陡然有罡风呼啸而来,暗红长枪冲向这混乱局面中防守最薄弱的路线,转眼间,便拉近到仅仅两丈远的距离。银瓶“唔——”的奋力大叫,几乎跳了起来。借着烟雾与火焰冲过来的正是高宠,然而在前方,亦有数道身影出现了。郑三、潘大和、雷青等一众高手早已截在前方,要将高宠挡下来。 要对付陆陀、仇天海这一级别的绿林高手,树林从来就不是什么理想的伏击环境,然而想要救下银瓶、岳云,这也可能是唯一能浑水摸鱼的地方。高宠集结了这些绿林人,对他们的要求原本只是袭扰、放火生烟,然而当陆陀等人亲自下场,一场屠杀还是无法避免的出现。 自暗处冲出的高宠犹如亡命的猛虎,暴喝声中直冲银瓶所在的位置,那暗红长枪力道刚猛如奔雷,在几乎不要命的冲杀中,片刻时间里,潘大和等人几乎都有些无法阻挡。眼见他一步步的推进,那女真首领哈哈大笑:“好,厉害,你若不投降,再敢往前一步,我便杀了这岳银瓶!” “那你便杀——”高宠一声暴喝,长枪硬砸潘大和的刀,将他硬生生砸出丈余之外。那女真首领大笑:“聪明!那便还给你岳银瓶——” 在这大笑声中,女真首领做出的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事情,他抓起岳银瓶的后背,双手猛地一掷,便将她掷向了高宠,正在疾冲的高宠睁大了眼睛,枪锋避开了前方,用力刺向周围,与此同时,对面的几名高手包括那天劫爪李晚莲在内,都一齐飞跃而出。 杀意弥漫而来,高宠还未接触到岳银瓶,周围的杀招便已递了过来,他在猛然间止步,一只手揪住了银瓶身前的绳索,两人轰然疾旋、飞退,数道杀招落下,刹那间便是飚飞的鲜血。在眨眼的时间里,高宠与银瓶的身形疾退出了两三丈的距离,甩飞地面又快步冲起,身上却不知道又受了多少伤。 潘大和飞身而至,被高宠仓促间逼退,随后是李晚莲如鬼魅般的身形,蓦进忽退,与高宠换了一爪,将他的肩膀撕出几道血痕来。银瓶才一落地,手脚上的绳索便被高宠崩开,她抓起地上一柄长剑,飘影剑法全力施为想要护住高宠身侧,但仍旧显得无力。 高宠护着她后退,人群则推了过来。那女真首领笑着,慢条斯理地开口:“看看,我给了你你想要的,你带的走吗?”摇了摇头,“非但带不走,你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你死了之后,银瓶姑娘……终究也是走不了。” 树林周围的厮杀声已经不多,按计划逃跑的已然跑掉,未跑掉的,便被陆陀等人杀得差不多了。不远处,一名少年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被林七拖着向前走,然后一刀劈在了他的背上,陆陀亦将一名武艺高强的老者砍杀在地。林间的一颗巨石侧,高宠与岳银瓶停了下来,银瓶拿掉口中的布片,沙哑着大喊:“你们快走——快走——高将军快走……” 高宠横枪而立,他身上已满是伤痕,目光望向周围,也已经微微有些虚弱,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你们走不了了。”那女真首领从那边走来,过得片刻,却道:“相争一晚,也是有缘,阁下武勇我已知晓,甚为钦佩。我乃大金燕王完颜撒改之子完颜青珏,家师乃谷神完颜希尹,不知是否有幸,知道壮士高姓大名。” 树林远处却有人影奔来:“高将军挺住,我等不走了,便来助你!”这树林间的伏击,高宠明白这些绿林人难敌对方麾下高手,叮嘱他们放火袭扰后便要逃走,此时却仍有人跑回来了。 随后便是厮杀与惨呼的声音。 那完颜青珏摊了摊手:“我知壮士勇烈,但我大金国君临天下,求才若渴。今日壮士若愿意投降我方,我可以做主,放回银瓶姑娘——两国争杀,你死我活,但至少,壮士可以让岳将军的骨肉少死一个——” “高将军,今日你走了他们不会杀我,你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高宠身边,银瓶低声而急促地说话。 树林间,偶尔还有人在黑暗中被揪出来,倒下去。高宠环顾周围,烽烟与火焰之中,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 小山包上,夜风吹动长衫的衣袂。宁毅背负双手站在那里,看着下方远处的树林,几道人影站着,冰冷得像是要凝结这片夜色。 吴絾说了一些话,心中却是混乱的。他还无法弄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或者说,他已经清楚了,却压根无法理解这一事实,他们过来,有一些大的目的,却从未想过,会遇上这样……近乎荒谬的不真实的局面。 就像是他们挖了个坑要抓兔子,兴高采烈去收兔子时,却似乎在惊鸿一瞥里看到了熊。 “……你们……还真是想杀我啊……” …… “如何?降一个,换一个!” “快走……”这是银瓶的说话。 高宠闭上眼睛,再睁开:“……杀一个,算一个。” 旁边的人没能听清他的低喃,下一刻,他大吼了出来:“走——” 红枪一往无前! 远处,失去一双手臂的中年女人在地上缓缓地蠕动,眼中血泪流淌,哭泣的声音也几乎让人听不到了。她的丈夫没有了头颅,尸体就倒在不远的地方。林七提刀走过来,一脚踏在她的腰上,举起刀从她背后捅了下去。 鲜血在地上流淌成片,浸润了周围的野草。 他的同伴庞元走在不远处,看见了因腿上中刀倚靠在树下的女子,这大约是个江湖卖艺的姑娘,年纪二十出头,已经被吓得傻了,看见他来,身体颤抖,无声哭泣。庞元舔了舔嘴唇,走过去。 树的后方,有人影出现,庞元反应迅速,第一时间斩出了一剑,对方也出了一刀。庞元的身体晃了晃,他定在了那里。心拳李刚杨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妥,转眼间飞掠过数丈的距离,冲向那片黑暗,光暗交错的一瞬间,他吼了一声,然后他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转眼间,他在那相对昏暗的空间里飚出了数丈之远,犹如被巨兽拖入其中,隐约的身影间,有无数的东西穿过去。 黑暗的轮廓里,只能隐约见到他砰的撞在了一棵树上,身体没了反应。 这边的搏杀也已经开始片刻,高宠的搏杀中,岳银瓶挥剑欲走,李晚莲的身影如鬼魅般的冲过了高宠,天劫爪刷的在高宠身上撕下一条血肉,女人的笑声犹如夜鸦,猛地擒住了银瓶的手腕,又是一脚踢在了高宠的胸口上,抓住银瓶飞掠而出。 在潘大和等人的围攻下,高宠转身欲追,却终究被拖住了身形,背后又中了一拳。而在远处的那一侧,李刚杨的遭遇引起了迅速的反应,两名武者首先冲过去,然后是包括林七在内的五人,从不同的方向直投那片还未被火焰照亮的林间。 有人暴喝而起,内力的迫发之下,声如雷霆:“谁——” 然后便是:“啊——” “小心——” 黑暗里人影交错,下一刻,弩箭飞起,如同无数的夜鸟惊飞出林间,这些高手腿、掌、刀剑间因内力豁至极致而激起的破风声犹如风箱鼓荡,有的拍在树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下一刻,又是雷鸣般的声音。 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满身血迹仍在搏杀的高宠朝那边望去,完颜青珏朝那边望去,陆陀已经朝那边开始疾奔,整个树林中的高手们都在朝那边望过去—— 激烈的响声像是骤然而止。 陆陀已经奔至那附近,黑暗中,有身影疯狂冲出,那是林七公子,他的身形中有许多扭曲的地方,像是爆开了一般,背后插着一支弩箭,奔行的速度依然极快,陆陀一把抓向他的胸前,后方的黑暗里,另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在高速冲出,如同捕猎的猎豹一般,直扑林七这逃跑的猎物。 黑色的身影并不高大,转眼间,陆陀抓住林七将他提起来,那黑影也一瞬间缩短了距离。这一刻陆陀想要抬腿去踢,那俯冲的黑色身影拔刀,暴涨的刀光贴地起飞,刷的一下仿佛要冲刷、吞噬前方的一切。 这是江湖上最平常最大路的一式刀法——夜战八方。乃是四面八方被人包围时冲杀斩腿的招式,眨眼间一放即收!陆陀的身影在那一刻奇迹般的退了半丈,黑色身影冲入另一侧的树林里,犹如从未出现过的幻影。被陆陀提在手上的林七腰上鲜血如瀑,在那一瞬间,他被那黑暗手中的刀光从后方劈了上来,硬生生的劈断了后背、脊椎。 安静得像是要窒息的瞬间。黑暗的方向里,有可怖的恶意涌出来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五章 风急火烈 再见江湖(下) 鲜血飞散,刀风激起的断草飞舞落下,也不过是一转眼的瞬间。 被陆陀提在手上,那林七公子的状态的,大家在此时才能看得清楚。前前后后的鲜血,扭曲的手臂,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打穿、打断了,背后插了弩箭,种种的伤势再加上最后的那一刀,令他整个身体如今都像是一个被糟蹋了无数遍的破麻袋。 挥出那惊艳一刀的黑色身影冲入另一边的阴影里,便消融了进去,再无动静,另一边的厮杀处如今也显得安静。陆陀的身形站在那最前方,高大如铁塔,静静地放下了林七。 远处,完颜青珏微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人群中的众高手都已各自舒展开手脚,让自己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很显然,顺遂一晚之后,意外的情况还是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了,这一次出动的,也不知是哪里的武林世家、高手,没被他们算到,在暗地里要横插一脚。 方才冲出来的那道黑影的刀法,委实已臻化境,太不简单,而转眼间七八人的损失,显然也是因为对方的确伏下了厉害的陷阱。 陆陀的手已经在第一时间扬起,打出了准备迎敌的手势,他警惕着方才挥刀之人消失的方向。人群之中,一名女真汉子低伏下来,搭箭挽弓,聆听夜林中的风声,砰的一声响起来,他的面门上鲜血爆开,整个人倒向后方。 “当心——” “迎敌——” 这诡异的袭击打破了同样诡异的片刻安静,有人大吼而出,所有的人扑向周围,各自寻找掩护。银瓶被那李晚莲拿住要害,以截脉手法重重打了数下,此时浑身软麻,想要反抗,却终于还是被拖着回去。在这混乱的视野中,这些人同时展现一流身手的场面简直惊人,浸淫武道多年的步法身形,又或者是猎场、军旅多年培养出来的野性直觉,在真正临敌的此刻都已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她自小练习最正统的内家功夫,这时候更能明白眼前这一切的可怖。 无论是步法、身形舒展时的风雷之声,还是如闪电般飞窜掠行的技巧,又或是腾挪折转的章法。都确确实实地展现出了这支队伍的成色,岳家军自建立时起,陆续也有许多高手来投,但在军中拿高手组成精锐并不聪明,对于由难民、农人组成的军队来说,单纯的严苛训练并不能使他们适应战场,唯有将他们放在老兵或是绿林强者的身边,才有可能激发出军队最大的力量。 但无论这样的配置是否愚蠢,当事实出现在眼前的一刻,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两晚的屠杀之后,银瓶也只能承认,这样的一支队伍,在几百人组成的小规模战斗里,的确是趋近于无敌的存在。 对面陡然出现的英雄,给了陆陀等人一个狠狠的下马威,确实极不简单,尤其是那黑影冲杀中的一式“夜战八方”,比之父亲的枪法造诣,恐怕都未有逊色。但即便如此,这一刻,银瓶还是很想大声地喊出话来,希望他们能够速速离开。当然,最好是能带上高将军。 无论对方是武林英雄,还是小拨的军队,都是如此。 天际之中星月流转,在林间投下稀疏的光影,树林一侧不多的火焰还在燃烧,使得烟尘飘荡上夜空。这一刻,人影在树林中呼啸交错,有人躲避,有人在腾挪折冲之中迅速往前,亦有身法诡异之人,贴地而走犹如可怖的蜘蛛,身形几乎全完躲进了不高的野草之中,足可躲避开箭矢的威胁,同一时刻,女真的神射手、绿林高手中擅暗器者也一面躲避一面猛地出手了,飞蝗石、铁蒺藜、箭矢飚射,噼噼啪啪的投降那一片昏暗之中。 陆陀也在同时发力跃出,有几根弩矢交错射过了他方才所在的地方,草茎在空中飞扬。 “突火枪——” 暴喝声震动林间。 双方的对比先前说起来虽是有明有暗,但实际上,大伙儿此时身处的都还是一片暗林之中。当陆陀一方数十高手在四面八方都动起来,黑暗里便如同陡然咆哮起的暗潮。随着人群的冲突,一名女真射手迅速缠起了火箭,刷的射出,同时,亦有人拿起了浸润火油的火把,点起来便掷向那黑暗当中。 掷出那火把的一瞬间,交错而过的弩矢射进了那人的肩膀。火焰掠过夜空,一棵小树旁,射出弩矢的来袭者正回身躲避,那飞掠的火把缓缓照亮不远处的情景,几道身影在惊鸿一瞥中露出了轮廓。 “小心火器——” “看到了!” “鼠辈,出来——” 呼喊声惊起间,已有人飞掠至敌人的周围。这些绿林高手战斗方式各有不同,但既然有了准备,便不至于出现方才一瞬间便折损人手的局面,那最先冲入的一人甫一交手,便是身形疾转,打呼:“小心——”弩矢已经从侧面飞掠上了空中,随后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是接上了兵器。 第二人、第三人也在骤然间突入,骤然间也有人大吼:“中计!点子扎手!” 完颜青珏脑门血管急跳,在这片刻间却不明白中计是什么意思,点子扎手又能到什么程度。自己一方全都是好不容易聚集的一流高手,在这林间放对,纵然对方有些精锐,总不可能个个能打。就在这大喊的片刻间,又是八九人冲了进去,然后是混乱的大喊声:“大家合力……宰了他们——” “给我死来——” “啊——” “小心中计——” 叫声之中,一人被切开了肚子,让同伴拖着飞快地退出来。陆陀原本想要在中间坐镇,此时被他们喊得也是一头雾水,疾冲而入。既然是喊合力宰了他们,那便是有得打,可接下来的小心中计又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银瓶头晕脑胀地看着这一切,亦是疑惑。 陆陀的身影奔突过去! 树丛后,激烈的打斗映入眼帘,这是十余道身影的一场混战,陆陀奔突而来,照着最前方见到的敌人便是横刀一斩。那人手持钢刀,另一只手上还有一面盾牌,在陆陀的大力劈斩下,顺势便被斩飞出去。周围的同伴也是厉害,随着陆陀的到来,三名高手也顺势上前猛攻,对面却见人影换位,有一柄长枪、一柄钩镰迎上,要挡住四人的进攻,转眼间便被逼得节节后退。 陆陀的心中却已然察觉出了不对。江湖上说年刀月棍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枪与剑都是易学难精,耍得好的都是高手,钩镰更是异形兵器,要使好极难。这一长枪一钩镰虽然被打得节节败退,然而在自己与其余三人的围攻下还能支撑的,在绿林间怎么都不可能籍籍无名。 这两杆枪退出几步,便有长刀长剑游走过来,在游走中再度敌住四人猛攻,那长枪与钩镰却在瞬间补上了刀剑的位置,接下周围几人的攻击。 十数江湖人的厮杀,与士兵厮杀大不一样,走位、意识、反应都灵巧至极,然而,在这看似混乱的奔走拼杀中生生架住了己方十人进攻的,在眼前仔细一看,竟只有七个人,他们互相之间的配合与走位,互相关照的意识,默契到了极点,以至于己方这般强攻,竟无一斩获,先前大意中还被对方伤了一人。 对方……也是高手。 陆陀于绿林厮杀多年,意识到不对的瞬间,身上的汗毛也已竖了起来。双方的刀兵相接还只是片刻时间,后方的众人还在冲来,他几招强攻之中,便又有人冲到,加入攻击,眼前的七人在默契的配合与抵挡中已经连退了数丈,但若非结果诡异,一般人恐怕都只会觉得这是一场完全乱来的混乱厮杀。而在陆陀的攻击下,对面虽然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当中那名使刀之人刀法飘渺轻盈,在狼狈的抵挡中始终守住一线,对面的另一名使刀者更显然是核心,他的大刀刚猛凶戾,爆发力强,每一刀劈出都犹如火山迸发,大火燎原,亦是他一人便生生抵挡住了己方三四人的攻击,不断减轻着同伴的压力。这刀法令得陆陀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有不好的东西,正在萌动。 …… 林间一片混乱。 不光是眼前的这一面,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威胁,树林其它方向上,被完颜青珏安排的斥候、外围人员也被惊动,正在迅速聚集过来。银瓶的身边,一名女真人吹起了厮杀的号角,将讯号远远传开,随后,只见远处的林间亦有信号弹飞起,或许是另一边赶来的营救者也已经被发现了。 李晚莲舔了舔指尖的鲜血,不远处,在潘大和等人的围攻下,高宠也只是勉力支撑,他知道有帮手到来恐怕是最好的时机,但频频厮杀,也难有寸进。就在此时,才刚刚交锋片刻的树林那头,陆陀的吼声响起来:“走——” 这吼声高亢焦躁,透露出来的,绝不是令人安定的讯号。陆陀身为这样一支队伍的领头人,就算真遇上大事,往往也只能示人以沉稳,谁也没想到、也想不到会遇上怎样的事情,让他露出这等焦躁的情绪。 就在这大吼声中,有人两人冲了过去,其中一人只是在草上微微跃起,脚步还未落下,他的前方,有一道刀光升起来。 刀锋与人影交错,身体落地翻滚,人头已冲天飞起,这次出刀的身影颀长高瘦,一手握刀,另一只边却只有衣袖在风中轻轻翻飞,他出现的这一刻,又有在厮杀中大喊:“走——” 而在看见这独臂身影的瞬间,远处完颜青珏的心中,也不知为什么,陡然冒出了那个名字。 ——“参天刀”,杜杀。 与此同时,血潮翻滚,兵锋蔓延推出—— …… 就在片刻之前,陆陀的心中已经涌起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武朝北伐声浪高涨,南面正好有方腊起事,主和派的齐家没有坐视良机,上方动用关系,给予了方腊一系不少的帮忙,陆陀当时也随之南下,来到方腊军中,加入了名叫包道乙的绿林人的麾下。 包道乙在圣公军中地位不低,但也有不少敌人,当初的霸刀便是其一,后来心魔宁毅因缘际会斩杀了包道乙,霸刀营将其保下,据说还成全了宁毅与那霸刀庄主刘西瓜的姻缘。 以那宁毅的武艺,自然不可能真的斩杀包道乙,事情的真想难寻,但对陆陀来说,也并不关心。只是当时霸刀营中高手众多,陆陀投身包道乙麾下,对于部分的敌手也曾有过了解,那是由曾经刀道无双的刘大彪子教出来的几个弟子,刀法的风格各异,却都有所长。 眼前这些人中的两人,与自己对阵防御的刀法轻盈飘渺者,隐约便是那“羽刀”钱洛宁,至于另一位爆裂凶戾的,似乎就是传闻中“烬恶刀”的痕迹。 霸刀营…… 这三个字在心头涌现,令他一瞬间便喊了出来:“走——”然而也已经晚了。 就在他大吼的同时,有人在林间挥手。 冲得最远的一名女真刀客一个翻滚飞扑,才刚刚站起,有两道人影扑了过来,一人擒他手上钢刀,另一人从背后缠了上去,从后方扣住这女真刀客的面门,将他的身体由上至下按在了地上。这女真刀客钢刀被擒、面门被按,还能活动的左手顺势抽出腰间的匕首便要反击,却被按住他的男子一膝盖抵住,短刀便在这女真刀客的喉间反复用力地拉了两下。 粘稠的鲜血汹涌而出,这只是眨眼间的冲突,更多的人影扑过来了,一道身影自侧面而来,长刀遥指陆陀,杀气汹涌而来。 …… 这厮杀推进去,又反推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人想走,后方的已经朝前方接上去。 陆陀在激烈的打斗中退出来时,眼见着对阵陆陀的黑色身影的刀法,也还没有人真想走。 冲进去的十余人,转眼间已经被杀了六人,其余人抱团飞退,但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妥。 一切发展得委实太快了,从那战场的一端被诡异卷入了林七等七八人,到众人前锋的冲入,后方的赶来,再到陆陀的猛退,战线反推,还只是片刻的时间,对于一场战争来说,这或许还只是刚刚开始的试探**锋。 这一刻,多数人都已经冲向锋线,或者已经开始与敌方交手。仇天海蓄力奔突,一式通背拳砸向那首先出现,正对抗两人的独臂刀客。那独臂刀客平平淡淡的回身一斩,杀机削向仇天海的脑门,他猛地发力转折,躲开这一刀,旁边有三道身影杀出来了。白猿通臂拳与谭腿的功夫在周围打出残影,甫一交锋,砰砰砰砰的打退了三个人。 双方的武艺,顶多也是差不多的,他的心中隐约觉得能打。 人群中有人大吼:“这是……霸刀!”许多人也只是微微愣了愣,分心去想那是什么,似乎颇为耳熟。 然后,有人喊出了“黑旗”。 “走——”陆陀的大吼声开始变得真实起来,夜晚的空气都开始爆开!有人大喊:“走啊——” 鲜血在空中绽放,头颅飞起,有人跌倒,有人连滚带爬。血线正在冲突、飞起来,转眼间,陆陀已经落在了后线,他也已知道是你死我活的瞬间,奋力厮杀试图救下一部分人,李晚莲拖起银瓶要走,银瓶奋力挣扎起来,但终于还是被拖得远了。 那一边的黑衣众人冲出来,厮杀之中仍以奔跑、出刀、躲避为节奏。即便是对抗陆陀的高手,也绝不随意停留,往往是轮番上前,一齐进攻,后方的冲上前去,只进行片刻的、迅速的厮杀便跃入树后、大石后方等待同伴的上来,间或以弩弓对抗敌人。完颜青珏麾下的这支队伍说起来也算是有配合的高手,但比起眼前突如其来的敌人而言,配合的程度却完全成了笑话,往往一两名高手仗着武艺高强恋战不走,下一刻便已被三五人一齐围上,斩杀在地。 黑潮的推进——尤其是在面对着数十高手时——迅速得令人难以反应,但终究不可能立刻追上李晚莲等人,陆陀在后方拼杀片刻,转身冲杀突围,那边潘大和等人也已弃高宠而走,高宠挺枪欲追,此时脑海却晕眩了一瞬,他厮杀至此,也已渐渐脱力。 陆陀奔跑了过去,高宠深吸一口气,身侧便是一道道的人影掠过。 完颜青珏等人还未完全离开视野,他回头看了一眼,挽弓射箭,大喝道:“陆师傅快些——” 陆陀吼道:“他们留不住我!” 对于陆陀的这句话,其他人并无疑问,这等级别的高手武艺精湛潜力巨大,如同高宠一般,若非目标牵制,或者厮杀力竭,极是难杀,毕竟他们若真要逃跑,一般的奔马都追不上,普通的箭矢弩矢,也绝不容易致命。就在陆陀大吼的片刻间,又有几名黑衣人自侧前方而来,长鞭、铁索、钢枪乃至于渔网,试图挡住他,陆陀只是稍稍被阻,便迅速地转移了方向。 两面铁盾拦在了前方。 陆陀虎吼奔突,将一人连人带盾硬生生地砸飞出去,他的身影转折又窜向另一边,这时候,两道铁制飞梭穿插而来,交错挡住他的一个方向,巨大的声音响起来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烟尘升腾,火光交错,众人的竭力阻挡只是将陆陀奔行的方向稍稍限制,有十余道长铁管对准他,发射了弹药。 陆陀的身形震动了好几下,脚步踉跄,一只脚忽然矮了一下,远远的,黑衣人席卷过了他的位置,有人抓住他的头发,一刀斩了他的人头,脚步未停。 许多人瞪着眼睛,愣了片刻。他们知道,陆陀就此死了。 这是江湖的末日。 …… 黑旗的众人,还在蔓延而来。(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六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野鸦故旧老桥头(上) 足音急骤,夜风穿林。完颜青珏等人正拼命地向前奔逃。 前一刻发生的种种事情,迅速而又虚幻,虚幻到让人一时间难以理解的地步。 两年的时光,已然沉寂的黑旗再度出现,不仅仅是在北方,就连这里,也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无论是完颜青珏,还是奔行往前的李晚莲、潘大和、仇天海等人,都极难相信这件事的真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供思考。那不断穿插、席卷而来的黑衣人、倒下的同伴、随着突火枪的巨响升腾而起的青烟乃至于几句话还未说完便已倒下的陆陀,都在证实着这忽然杀出的队伍的强大。 然而……怎会有这样的队伍? 自周侗行刺完颜宗翰死后,在谷神完颜希尹的授意下建立的这支精锐小队,原本便是以宗师级的高手乃至于宁毅作为假想敌——即便遇上任何敌人,他们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对方的出现是超越常理的,超越常理,却又真实而残酷,那轰然巨响中,陆陀便被打倒,剁下了头颅…… 纵然李晚莲等人也曾有过遭遇心魔一级敌人的设想与构思,到得这一刻,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脚下迅速的步法令得一行人正在高速的冲出这片树林,身为一流高手的造诣仍在。稀疏的树林里,远远放出去的斥候与外围人手还在奔行过来,却也已遇上了敌方的袭击,陡然爆发的暴喝声、交手声,夹杂偶尔出现的轰然声响、惨叫,伴随着他们的前行。 奋力挣扎的小岳云早被一拳打得晕头转向。另一边,被李晚莲扔上马的银瓶此时却也在瞪大眼睛看着这奇异的一幕,后方,追逐的身影偶尔便出现在视野当中,转眼间斩杀陆陀的黑衣小队并未有丝毫停顿,而是一路朝着这边蔓延了过来,而在侧面、前方,似乎都有追赶过来的敌人——在战马的奔行当中,银瓶也看见了一匹黑马在侧面十余丈开外的地方并行追逐,时而出现,时而消没,完颜青珏等人也见到了那身影,挽弓朝那边射去,然而高速奔行的小树林,即便是神射手,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地方射中对手。 转眼已到林地边,完颜青珏一马当先奔行而出,前方是月夜下的一片草坡,侧前方的树林边上,却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那儿,背后背着长刀,手中却有两样物件,一是横端的手弩,还有一把籍着树枝架起的黑色长管,对准了这边的队列。 后方的林间,亦有高速奔行的黑衣人强行靠了上来,“佛手”雷青在奔行中印出手印,他是北地有名的禅宗凶人,大手印功夫刚猛霸道,素有见手如见佛之称,然而对方毫不犹豫,挥手硬接,砰的一声响,雷青已知是摔碑手的硬功夫,第二第三招已接连打出,双方迅速交手,转眼间已奔出数丈。 前头,轰然的声音也响起来了,然后有战马的嘶鸣与混乱声。 此时,奔马与高手们陆续从那小树林里冲出,侧前方那火枪轰然一射,一匹战马在高速奔行中,肚子上爆出了血花,连人带马翻滚而出。完颜青珏朝那开枪人射了一箭,被对方翻身躲了过去,林地边缘,又有黑衣人冲出来了。 场面混乱,人群的奔行穿插本就无序,感官的远远近近,似乎到处都在打斗。李晚莲牵着战马狂奔,便要冲出树林,高速奔行的黑色身影靠了上来,刷的出刀,李晚莲天劫爪朝着对方头脸抓了过去,那人身材娇小,显是女子,头脸一侧,刀光暴绽开来,那刀招凌厉突兀,李晚莲心中便是一寒,腰身强行一扭,拖着那战马的缰绳,脚步飘飞连点,鸳鸯连环腿如闪电般的笼罩了对方腰身。 这战马本就是上好的军马,只是驮了岳银瓶一人,奔跑迅速非常,李晚莲见对方刀法凌厉,籍着战马飞奔,脚下的招数狠毒,便是要迫开对方,谁知那女子的速度不见有半点减少,一声冷哼,几乎是贴着她刷刷刷的连环斩了上来,身影若御风飞行,仅以毫厘之差地避开了连环腿的杀招。 两人追打、战马飞奔的身影转眼间冲出十数丈,周围也每多冲突穿插的身影。那战马被斩中两刀,朝草地翻滚上去,李晚莲衣袖被斩裂一截,一路上被斩得狼狈不堪,几乎是战马拖着她在奔行翻滚,此时却已跃了起来,抱住岳银瓶,在地上滚了几下,拖着她起来往后退,对着前方持刀而来的女子:“你再过来我便……” “贱人。” 她的话音未落,对方却已经说完,刀光断头而来。 黑旗的人岂会管武朝人死活,李晚莲原本也只是试试,她爪功厉害,眼下固然能一爪抓死岳银瓶,但下一刻两颗人头都要落地。这时一脚踢在银瓶的后背,身影已再度飘飞而出。她仓促撤爪,这一下还是在银瓶的喉间拉出了血痕,刀光笼罩过来,银瓶自忖必死,下一刻,便被那女人揪住衣服扔向更后方。 前方,李晚莲猛地抓了过来。 绿林江湖间,能成一流高手者,胆小的固然也有,但李晚莲性格阴鸷,却最是狠辣。她将银瓶踢过去,对方若斩了那便斩了,若要收招,却必然会出现破绽,她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见对方亦是女子,顿时起了不能受辱的心思,眉目一冽,天劫爪杀招尽出,刷刷刷的笼罩了对方整个上身。 那女子才将岳银瓶朝后掷出,在李晚莲的攻击下,身形往后缩了缩,片刻间连退了数步,李晚莲一爪抓上她的肩膀,哗的一声将她衣袖整个撕掉,心中才稍稍觉得快意,正要继续抢攻,对方双手也已架开她的手臂,李晚莲挥爪擒拿,那女子一拳砸开她的爪劲,另一拳已挥向她的腰肋。在李晚莲的爪劲猛攻下,对方竟然扔了长刀,直接以拳法接了起来。 李晚莲眼中凶戾,猛地一咬牙,挥爪强攻。 行走江湖,女子的体力始终占弱势,真正成名的女子使拳者甚少,只因拳法堂堂,不像爪功、暗器、毒药又或是众多兵器般可起轻松破防之效,女子使拳,始终占不了太大便宜。李晚莲在先前的交手中已知对方刀法厉害,几臻化境,她一番抢攻,使尽全力处处防着对方的刀,谁知才区区几招,对方竟将长刀扔掉,挥拳打了过来,顿时觉得大受歧视,抓影凶狠地攻上,要取其要害。 下一刻,那女子身形一矮,猛的一拳挥在了她的大腿上。 这一拳迅猛又飘忽,李晚莲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跨步跃起翻拳砸肘,狠狠的一下肘击当胸而下,那女子贴到近处,几乎可以说是扑面而来,李晚莲身形后撤,那拳法犹如狂风暴雨,噼噼啪啪的压向她,她凭借直觉连续接了数拳,一记拳风猛地袭向她的侧脸,脑中嗡的一响,她身体都接近飞了起来,侧脸麻木酥甜、面颊变形,口中不知道有几颗牙齿被打脱了。 她还从不知道,有女人是可以这样出拳的。 草地上的完颜青珏等人还在奔行逃跑,他能看到不远处有火光亮起,潜伏在草丛里的人站了起来,朝他们发射了突火枪,打斗和追逐已席卷而来,从后方以及侧面、前头。 “佛手”雷青与那使摔碑手的年轻黑衣人一路拼斗,对方虽也是硬功,却终究差了些火候,被雷青往身上印了两掌,然而这两掌虽然打中,年轻人的受伤却并不重。雷青是老江湖,一打上去便知不对,对方一身硬功,身上也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还在想如何破去,前方一记轻飘飘的刀光已经往他身上斩来,血光暴绽而出。 “羽刀”钱洛宁一杀出,雷青立时挂彩,他如负兽般狂吼一声,朝着前方奔行厮杀,钱洛宁一路飘飞跟随,刀光如跗骨之蛆,转眼间便又斩出好几道血光来,周围有雷青的同伴过来,那年轻黑衣人便猛地冲了上去,将对方打退。 远远近近,偶尔出现的火光、巨响,在陆陀等大部队都已折损的现在,夜色中每一名出现的黑衣人,都要给对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仇天海远远地看见李晚莲被一名女子打得节节败退,同伴洪山试图去阻止那女子,对方拳法迅疾如雷电,一面追着李晚莲,一面竟还将洪山拳打脚踢的打得翻滚过去。光是这一手拳法,便足以衡量那女子的身手,他已然知道厉害,只是飞速逃跑,旁边却又有身影奔行过来,那身影只有一只手,慢慢的与他拉近了距离,刀光便劈斩而下。 简简单单的断头一刀,在参天刀杜杀手中使出来,便是令人窒息的杀招。仇天海“啊——”的使出绝招,通背拳、弹腿迭出,转眼间几乎打成三头六臂一般,逼开对方,避过了这刀。下一刻,杜杀的身影却又近了,又是一记断头刀劈将下来—— 此时,李晚莲的口鼻都在流血,奔跑之中,旁边身形高大的洪山挥舞双拳试图挡住那女子,那女子的步法身形却是迅捷,转眼间双方来回转了两三圈,在洪山的挥拳之中,一拳打在了他的心坎上。内家拳法力透五脏,这一拳之后,接着中拳的便是腰肋、面门、头顶,女子一只手捏住他的耳朵,将他拖着转了半圈,同时一脚踩断了他的膝盖,避开反击,一脚猛地踢在了他的胯下,随后是膝撞撞上面门,这连环的攻击迅猛得犹如一串鞭炮,女子籍着巨大的冲势将洪山的脑袋砸到地面,身形翻滚间,便再度朝李晚莲冲去。 此时的李晚莲狼狈而凶戾,口中满是鲜血,犹然大喝,见女子冲来,挥爪抵挡,转眼间破了防御,被对方抓住喉咙推得直撞树干,轰的一声,那树本来就不大,此时狠狠地动了一下。下一刻,两拳打在李晚莲面门上,她挥手格挡,心坎上再挨一拳,然后是小腹、心坎、小腹、侧脸,她还想逃跑,对方的弓箭步卡在她的双腿之间,两拳打在她的鼻梁上,李晚莲大声嘶号,挥爪再攻,女子抓住她的手指,两只手朝着下方猛地一压,便是咔咔的猛响,将她的双爪齐齐废了,紧接着,又是肘击、猛拳砸下。 这小金刚连拳当初由刘大彪所创,即迅捷又不失刚猛,那颗碗口粗细的树木不断摇晃,砰砰砰的响了许多遍,终于还是断了,枝叶杂干将李晚莲的尸体卡在了中间。西瓜自幼对敌便从不心软,此时恼这女子拿狠毒腿法要坏自己生育,便将她硬生生的打杀了。随后拔刀牵马往前方追去。 夜色如水,鲜血蔓延出去,银瓶站在那草地里,看着这一路追杀的情景,也看着那一路之上都显得武艺高强的李晚莲被对方轻描淡写打杀了的情景。过得片刻,有黑衣人来为她解了绳索,取了堵口的布条,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迟疑了片刻,道:“救我弟弟、你们救我弟弟……” 树林中,高宠提着长枪一路前行,偶尔还会看到黑衣人的身影,他打量对方,对方也打量打量他,不久之后,他离开树林,看到了那片月光下的岳银瓶,黑衣人正在集结,有人给他送来伤药,那片草坡的前方、远处的荒坡与田野间,厮杀已进入尾声…… ************** 后半夜了,红云坡,火焰还在烧,军队正在集结。 千总李集项看着周围的神情,正笑着拱手,与旁边的一名劲装男子说话:“迟英雄,你看,小王爷交代下来的,这边的事情业已办妥,此时天色已晚,小王爷还在外头,下官甚是担心,不知我等是否该去迎接一二。” 那劲装男子名叫迟伟泽,此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远处:“小王爷身边,高手云集,千总大人只需办好自己的事情,不该管的事情,便不要多管了。” “自然、自然,下官也是关心……关心。”那李千总陪着笑容。 看着对方的笑,迟伟泽想起自己之前拿到的好处,皱了皱眉:“其实李大人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小王爷今夜的行动本就是见机而行,他具体在哪里,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妥,我想我等不妨往西南方向走走,一方面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另一方面,若真是遇上小王爷,也好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差遣、用得上咱们的地方,也是好事。” 他这样一说,对方哪还不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这次集结一众高手的队伍南下,消息灵通者便能知道完颜青珏的重要性。他是曾经的金国国相完颜撒改的儿子,完颜撒改死后被封燕国公,这完颜青珏便是小王爷,类似李集项这样的南方官员,平素见到女真官员便只能巴结,眼下若能入小王爷的法眼,那真是一步登天,官场少奋斗二十年。 两人如此一合计,统领着千余精兵朝西南方向推去,然后过了不久,有一名完颜青珏麾下的斥候,狼狈不堪地来了。 一名之后,又是一名。不久后,邓州城外的两支千人精锐一前一后,朝着西南的方向飞速赶去,看到那片草原时,他们便渐渐的、看到了尸体…… 那是一位位成名已久的绿林高手、又或者是女真人中出众的勇士,他们先前在邓州城中还有过数日的盘桓,部分高手曾经在士兵精锐面前展露过身手,此时,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已经死了。 林野寂静,有乌鸦的叫声。黑旗忽如其来,杀死了由一名宗师带队的上百绿林高手,而后不见了踪影。 没有完颜青珏。 这个夜里,包括两名千总在内,连同幸存下来的十数名绿林人都懵了。小王爷带着一支最厉害的队伍下来,转眼间,小王爷没了。 这件事情,有谁能交代得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七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中) 天色由暗转亮,亮了又暗,破旧的车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带来令人难耐的颠簸,周围的景色便也时常变化。矮矮的树林、荒芜的田地、贫瘠的滩涂、断桥、挂着枯骨的荒村……完颜青珏披头散发,神情恹恹地在那儿看着这逐渐出现又远离的一切,偶尔有些许动静出现时,他便下意识地、隐蔽地投去目光,随后那目光又因为失望而再度变得空洞起来。 车驾的奔行之间,他心中翻涌还未有停止,因此,脑袋里便都是乱糟糟的情绪充斥着。恐惧是绝大多数,其次还有疑问、以及疑问背后进一步带来的恐惧…… 离开北方时,他麾下带着的,还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数的精锐队伍,他心中想着的,是杀出一系列令南人胆寒的战绩,最好是在经过磨合之后能够杀死林宗吾这样的强人,最后往西南一游,带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头——这些,都是可以办到的目标。 这突然的撞击太过沉重了,它突如其来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丛马上打下来选择投降时,心中的思绪还有些难以归纳。黑旗?谁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这这些是什么人?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总之,显而易见的,一切都没有了。 拥有良好的出身,拜师谷神,往日里都是意气风发,即便出门南下,发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筹码。谁知道第一战便失利——不仅仅是失利,而是全军覆没——即便在最好的设想里,这也会给他的将来带来极大的影响,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还有未来。 那阵列如黑水般汹涌而来,将陆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轰然巨响中杀死的情景,始终在完颜青珏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为区区挫折而气馁,但每个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对能力极限的自我认知。自己对比陆先生如何?这样的疑问只要在脑中闪过,看着马车周围的那些人影,他便难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边,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脑袋——并不是没有人反抗,不久前还有人自认绿林枭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对待的,他去哪里了来着?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头给砍了。 简单的杀人并不能镇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绿林枭雄,真正能令他们沉默的,可能还是那些偶尔在马车边出现的身影,自己只认识那独臂的参天刀杜杀,他们自然认识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时,完颜青珏也曾低声向仇天海询问脱身的可能,对方却只是惨然摇头:“别想了,小王爷……带队的是霸刀刘大彪,还有……黑旗……”仇天海的话语因低沉而显得模糊,但黑旗的名号,也更加令人心悸。 这几年来,它本身就是某种力量的证明。 陆陀在第一时间便已死去,完颜青珏知道,单凭跑掉的区区几个人、十几个人,加上负责联络的那些“高手”,想要从这支黑旗队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夺食都不现实。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自己被抓,邓州、新野附近的守军,必然会出动,他们会不会、有没有可能,恰巧找了过来……于是他偶尔便看、偶尔便看,直到天色将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好远好远,就要进入山里,完颜青珏的身体颤抖起来,不知道等待在未来的,是怎样的命运和遭遇…… ************ 车辚辚,马萧萧。 阴郁的天色下,有劲风袭来,卷起树叶枯草,洋洋洒洒的散上天际。赶路的人群穿过荒野、树林,一拨一拨的进入崎岖的山中。 马车要卸去车架了,宁毅站在大石头上,举着望远镜朝远处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面撕着馒头一面过来。 襄阳城外发生的小小插曲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但并不能阻止他们回程的步伐。杀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时间对于宁毅麾下的这支队伍而言压力算不得大,早在数月之前,他们便曾在宁夏草原上与蒙古骑兵发生过数次冲突,虽然与对抗绿林人的章法并不一样,但老实说,对抗绿林,他们反倒是更加轻车熟路了。 将岳云送到高宠、银瓶身边后,宁毅也曾远远地打量了一下岳飞的这两个孩子,然后抓着俘虏开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后邓州附近军队异动,俘虏也稍加审问后,宁毅才知道,这次的搂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况,令得场面稍有些尴尬。 小王爷不见了,邓州附近的军队几乎是发了疯,马队开始没命的往四周散。于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军队做过一场。 “已经离得远了,进山之后,邓州军马应该不至于再跟过来。” 队列的前方已经联系上了安排在这里做探查和向导的两名竹记成员,西瓜一面说着,一面将加了根咸菜的馒头瓣递到宁毅嘴边,宁毅张口吃了,放下望远镜。 “完颜撒改的儿子……真是麻烦。”宁毅说着,却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认怂,咱们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说是那样说嘛,对不对,我还想安生几年,现在又把人家小王爷给抓了,完颜撒改对女真是有大功的,万一一怒之下真发兵来了,你怎么办,对不对?” “确实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经抓了,这个时候认怂,人家觉得你好欺负,还不立马来打你。” “对着老虎就不该眨眼睛。”吃馒头,点头。 “那抓都已经抓了,你看旁边这些人,说不定还殴打过人家,坏印象都已经留下啦。”宁毅笑着指了指周围人,随后挥了挥手,“要不然这样,咱们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挂到襄阳城头上去,这就是岳飞的锅了,嘿嘿……对了,方书常,找你呢,你说,是不是你殴打过人家小王爷,你去道歉。” “道什么歉?”方书常正从远处快步走过来,此时微微愣了愣,随后又笑道,“那个小王爷啊,谁让他带头往我们这边冲过来,我当然要拦住他,他下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为了打晕他,谁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脑袋,他没死我干嘛要道歉……对不对,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爷,你殴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只能这样了,你拿车上那把刀,路上捡的岳家军的那把,去把那个小王爷一刀捅死,然后找人半夜挂到襄阳城去,让岳飞背锅。”宁毅拍了拍手掌,兴致勃勃的样子:“没错,我和西瓜一致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方书常哑然失笑,看看那边西瓜的表情:“太过分了,我们跟岳将军也是认识的,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他一儿一女,让他帮忙背个锅有什么不好的。” 昨夜的一战终究是打得顺利,对付绿林宗师的战法也在这里得到了实践检验,又救下了岳飞的儿女,大伙儿其实都颇为轻松。方书常自然知道宁毅这是在故意开玩笑,此时咳了一声:“我是来说情报的,原本说抓了岳飞的儿女,双方都还算克制小心,这一转眼,变成丢了小王爷,邓州那边人全都疯了,上万骑兵拆成几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军撞上了,这个时候,估计已经闹大了。” “……这下脑浆都要打出来。”宁毅点头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气,“我们快走,不管他们。” “好。” 方书常挥了挥手,便有人牵了马过来,宁毅与西瓜先后上马,一行人就此启程,朝山中一路过去。完全进入那群山之前,宁毅回头看了一眼,山脊正将那片阴郁天色下相对开阔的地域吞没进去。 “这一次,也算帮了那位岳将军一个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着高强的武艺,西瓜驾驭战马在这山道间行进如履平地,轻轻松松地靠了过来。宁毅点了点头:“是啊,一场大胜跑不掉了,两月之内连战连捷,他跟君武这帮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过很多。我们抓了那位小王爷,对女真内部、完颜希尹这些人的情况,也能了解得更多,这次还算收获不菲。” “到时候还利用这位小王爷,以后跟金国那边谈点条件,做点买卖。”西瓜握了握拳头。 宁毅笑了起来:“到时候再看吧,总之……”他说道,“……先回家。” 完颜青珏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邓州、新野方面的大齐政权扛不起这样的损失,极有可能,搜索的军队还在后方追来。对于宁毅而言,接下来则只是轻松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气显得阴郁,也不知何时会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两个时辰,这前前后后近两百人的队伍才停下来安营扎寨。 这两百人中,有跟随宁毅北上的特种小队,也有从田虎地盘首先撤离的一批黑旗潜伏人员,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几名俘虏——宁毅是不曾在完颜青珏等人面前现身的,倒是时常会与那些撤下来的潜伏者们交流。这些人在田虎朝堂内部潜伏两三年,许多甚至都已当上了官员、级别不低,并且煽动了这次叛乱,有大量的实践以及领导经验,即便在竹记中也称得上是精锐,对于他们的状况,宁毅自然是颇为关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顺畅,众人也颇为高兴,这一聊从田虎的局势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状况,再到这次襄阳的局势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宁毅回到帐篷,西瓜没有出去夜巡,此时正就着帐篷里朦胧的灯点用她拙劣的针技补上一只破袜子,宁毅看得皱眉,便想过去帮忙,正在此时,始料未及的声音,响起在了夜色里。 先是远处些许打斗的动静,随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响彻了山林。 “宁先生!故人远来求见,望能拨冗一晤——” 这声音由内力发出,落下之后,周围还都是“拨冗一晤”、“一晤”的回响声。西瓜皱起眉头:“很厉害……什么故人?”她望向宁毅。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声响,怎么也不该、不可能发生在这里,宁毅沉默了片刻。 “……岳飞。”他说出这个名字,想了想:“胡闹!” “他应当不知道你在。诓你的。”西瓜道。 宁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面色阴沉,手指敲打着膝盖,过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算了……” ************* 夜风呜咽着经过头顶,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岳飞双手握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对面的回应。 来这一趟,有些冲动,在旁人看来,会是不该有的决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处处都跟旁人一样。 犹如周侗提起长枪,要去刺杀粘罕。这一刻,岳鹏举奔袭数百里,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个可能性的出现。 如果……宁先生还活着…… 除了风声,林地远远近近,都在沉默。(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八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下) 春秋过去,花谢花开,少年子弟,老于江湖。自景翰年间过来,纷繁复杂的十余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过的人不多。 三十岁出头的岳飞,逐渐走到一军主帅的位置上,在外人看来,上有太子照应,下得士气军心,算得上是乱世英杰的典范。但事实上,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胜数,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卷南下,师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卫大战……种种事情,颠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来历历在眼前,但事实上,也已经过去了十年时光了。当初参加了夏村之战的小将领,后来被卷入弑君的大案中,再后来,被太子保下、复起,战战兢兢地训练军队,与各个官员勾心斗角,为了使麾下军费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镇,为人出头,如此磕磕碰碰过来,背嵬军才逐渐的养足了士气,磨出了锋锐。 有时午夜梦回,自己恐怕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小校尉了。 当然,正气凛然、刚正不阿,更像是师父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 许多人恐怕并不清楚,所谓绿林,其实是很小的。师父当初为御拳馆天字教头,名震武林,但在世间,真正知道名头的人不多,而对于朝廷,御拳馆的天字教头也不过一介武夫,周侗这个名号,在绿林中如雷贯耳,在世上,其实泛不起太大的波澜。 真正让这个名字惊动世间的,其实是竹记的说书人。 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绿林武者陆续来到背嵬军,要求参军杀敌,冲的便是师父天下第一的美誉。许多人也都觉得,继承师父最后衣钵的自己,也继承了师父的性情——其实也确实很像——然而旁人并不知道,当初教授自己武艺的师父,并未给自己讲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亲的影响,养成了相对刚直的性子,师父是因为见到自己的性情,于是将自己收为弟子,但或许是因为师父当初想法已经变化,在教自己武艺时,更多讲述的,反倒是一些更为复杂、变通的道理。 世人并不了解师父,也并不了解自己。 一路刚直不阿,做的全是纯粹的善事,不与任何腐坏的同僚打交道,不用孜孜钻营金钱之道,不用去谋算人心、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便能撑出一个洁身自好的将军,能撑起一支可战的军队……那也真是过得太好的人们的梦话了…… 这些年来,纵然十载的时光已过去,若说起来,当初在夏村的一战,在汴梁城内外的那一番经历,恐怕也是他心中最为奇特的一段记忆。宁先生,这个人,最让他想不透,也看不懂,在岳飞看来,他最为奸诈,最为狠毒,也最为刚直热血,当初的那段时间,有他在运筹帷幄的时候,下方的人事情都非常好做,他最懂人心,也最懂各种潜规则,但也就是这样的人,以最为暴戾的姿态掀翻了桌子。 在岳飞后来的想象中,如果当初不是做了这样奇特的决定,这位宁先生,本该辅助秦相,与朝中许许多多的人,来一番激烈的斗智斗勇的。 如果是这样,武朝或许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 如果是这样,包括太子殿下,包括自己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在维持局势时,也不会走得如此艰难。 他如今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夜风呼啸,他站在那儿,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许久,记忆中还停留在多年前的一道声音,响起来了。 “岳……飞。当了将军了,很了不起啊,襄阳打起来了,你跑到这里来。你好大的胆子!” 岳飞睁开了眼睛。 ************* 夜林那头过来的,一共有数道身影,有岳飞认识的,也有不曾认识的。陪在旁边的那名女子行走气度沉稳森严,当是传闻中的霸刀庄之主,她目光望过来时,岳飞也朝她看了一眼,但随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说话的男人。一身青衫的宁毅,在传闻中早已死去,但岳飞心中早有其它的猜测,此时确认,却是在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只是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叹息。 “襄阳局势,有张宪、王贵等人坐镇,邓州军章法已乱,不足为虑。故,飞先来确认更为重要之事。” “更为重要?你身上本就有污点,君武、周佩保你不易,你来见我一面,将来落在别人耳中,你们都难做人。”十年未见,一身青衫的宁毅目光冷漠,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还是说你见够了武朝的败坏,现在性情大变,想要弃暗投明,来华夏军?” “先生说笑了,武朝虽然有许多问题,但仍为国之正统,飞虽不才,不敢做出大逆之事。” 宁毅笑了笑:“那你要跟大逆之人说什么?” 岳飞沉默片刻,看看周围的人,方才抬了抬手:“宁先生,借一步说话。” 宁毅皱了皱眉头,看着岳飞,岳飞一只手上稍稍用力,将手中长枪插进泥地里,随后肃容道:“我知此事强人所难,然而在下今日所说之事,实在不宜过多人听,先生若见疑,可使人缚住飞之手脚,又或是有其它办法,尽可使来。只求与先生借一步,说几句话。” 岳飞说完,周围还有些沉默,旁边的西瓜站了出来:“我要跟着,其它大可不必。”宁毅看她一眼,然后望向岳飞:“就这样。” 岳飞想了想,点点头。 对于岳飞今日来意,包括宁毅在内,周围的人也都有些疑惑,此时自然也担心对方效仿其师,要奋不顾身刺杀宁毅。但宁毅本身武艺也已不弱,此时有西瓜陪同,若还要害怕一个不带枪的岳飞,那便说不过去了。双方点头后,宁毅抬了抬手让周围人停下,西瓜走向一旁,宁毅与岳飞便也跟随而去。如此在林地里走出了颇远的距离,眼见便到附近的溪流边,宁毅才开口。 “有什么事情,也差不多可以说了吧。” 两人中间隔了西瓜,岳飞偏着头,拱了拱手:“当初在宁先生手下办事的那段时间,飞受益匪浅,后来先生作出那等事情,飞虽不认同,但听得先生在西北事迹,身为汉家男儿,仍然心中敬佩,先生受我一拜。” 岳飞素来是这等严肃的性情,此时到了三十余岁,身上已有威严,但躬身之时,还是能让人清楚感受到那股诚恳之意,宁毅笑了笑:“按套路来说,你拜完我是要跟我打一场不成?” 宁毅态度平和,岳飞也笑了笑:“飞岂敢。” “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我的对手。” “先生弑君之事,大逆不道,岳飞绝不认同。”岳飞肃容道,“但在此之外,亦绝不到要取先生性命,与先生不共戴天的程度,这等事情与旁人说来或许难解,但在我心中,先生确为可敬之人。只是道不同,将来若有一日真要对阵杀伐,飞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可以理解。”宁毅点了点头,“那你过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就为了确认我没死?好像还没那么重要吧。” “太子殿下对先生颇为想念。”岳飞道。 宁毅愣了愣:“……那有怎么样?” “有时候想,当初先生若不至于那么冲动,靖平之乱后,当今天子继位,子嗣唯有如今太子殿下一人,先生,有你辅佐太子殿下,武朝痛定思痛,再做革新,中兴可期。此乃天下万民之福。” 岳飞的这几句话直截了当,并无半点拐弯抹角,宁毅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呢?” “是否还有可能,太子殿下继位,先生回来,黑旗回来。” 宁毅目光如电,望向岳飞,岳飞也只是平静地望过来,两人都已是身居高位之人,有些事情听起来异想天开,然而此时既然开了口,那便不是什么冲动的言语,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宁毅随后笑了笑:“杀了皇帝以后?你要我将来不得好死啊?” 岳飞摇摇头:“太子殿下继位为君,许多事情,就都能有说法。事情自然很难,但并非毫无可能。女真势大,非常时自有非常之事,只要这天下能平,宁先生将来为权臣,为国师,亦是小事……” “天下平定之后反攻倒算,我家里也是抄家灭族……还活不活了?” “可改国号。” 溪水流淌,夜风呼啸,岸边两人的声音都不大,但若是听在旁人耳中,恐怕都是会吓死人的言语。说到这最后一句,更是危言耸听、离经叛道到了极点,宁毅都有些被吓到。他倒不是惊奇这句话,而是惊奇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身边这名为岳飞的将领,但对方目光平静,无半点迷惑,显然对这些事情,他亦是认真的。 “……你们的局面差到这种程度了?” “大丈夫精忠报国,无非马革裹尸。”岳飞目光肃然,“然则整天想着死,又有何用。女真势大,飞固不怕死,却也怕万一,战不能胜,江南一如中原般生灵涂炭。先生虽然……做出那些事情,但如今确有一线生机,先生如何决定,决定后如何处理,我想不清楚,但我之前想,只要先生还活着,今日能将话带到,便已尽力。” 岳飞拱手躬身:“一如先生所说,此事为难之极,但谁又知道,将来这天下,会否因为这番话,而有所转机呢。” 天阴了许久,或许便要下雨了,树林侧、溪流边的对话,并不为三人之外的任何人所知。岳飞一番奔袭赶来的理由,此时自然也已清晰,在襄阳大战这般紧急的关头,他冒着将来被参劾被牵连的危险,一路赶来,并非为了小的利益和关系,即便他的儿女为宁毅救下,此时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这一刻,他只是为了某个渺茫的希望,留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未来还长,这一番对话能在未来孕育出怎样的可能,此时尚无人知晓,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会儿,岳飞才说起银瓶与岳云的事情,又说了君武与周佩、李频、闻人不二等人的近况,由于担心襄阳的战局,岳飞随后告辞离开,连夜奔向了襄阳的战场。 岳飞离开之后,西瓜陪着宁毅往回走去。她是坚定的造反派,自然是不会与武朝有任何妥协的,只是方才不说话而已,到得此时,与宁毅说了几句,询问起来,宁毅才摇了摇头。 “过去的关系,将来未必没有做文章的时候,他是好心,能看到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扔下襄阳跑过来,很不简单了。只是他有句话,很有意思。”宁毅摇了摇头。 西瓜皱眉道:“什么话?” “他后来说起君武,说,殿下天纵之才……哪有什么天纵之才,那个孩子,在皇室中还算是聪明的,懂得想事情,也见过了许多一般人见不到的惨事,人有了成长。但比起真正的天纵之才来,就差的太多了。天纵之才,岳飞是,你、陈凡是,我们身边都是,君武的资质,很多方面是比不上的。” “不过在皇室之中,也算不错了。”西瓜想了想。 “是啊,我们当他生来就要当皇帝,皇帝,却大多平庸,即便努力学习,也不过中上之姿,那将来怎么办?”宁毅摇头,“让真正的天纵之才当皇帝,这才是出路。” 他说着,穿过了树林,风在营地上方呜咽,不久之后,终于下起雨来了。这个时候,襄阳的背嵬军与邓州的军队或许正在对峙,或许也开始了冲突。 这个时候,岳飞骑着马,飞驰在雨中的原野上。 不久之后,引起这场巨大混乱的小王爷被颠簸的破马车拖着,虽宁毅踏上了回归西南的路。 襄阳的第二次大战开始了,地狱的门扉就此打开,半个月后,背嵬军在襄阳城下再度击破大齐与金国的联军,歼敌数万,奠定了背嵬军的威名。 同时,黑旗再现的消息,也已传遍大江南北,这纷纷扰扰的大地上,英雄们便又要掀起下一轮的活跃。 平静的西南,宁毅离家近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四九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上) 秋收前后,武朝此时的都城临安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靖平之耻后,南朝的武风开始变得兴盛起来,这一年的武状元式在京城轰轰烈烈地展开,吸引了大量侠士的进京。携着刀剑人们的涌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乱,但侠士们的各种行为也在说书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种种令人神往的事迹。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爱上江湖大侠,令得两名江湖豪客相约城头比斗之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传为了佳话。 武状元式进行的同时,临安兴盛的文会不甘其后,此时聚集临安的书院各有活动,于临安城内举行了几次大规模的爱国文会,一时间影响轰动。数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广为青楼楚馆的女子传唱。 文武风气的盛行,一时间涤荡了北武时期的颓丧气息,隐隐间,甚至有了一番盛世的风气,至少在文人们的眼中,此时社会的慷慨向上,要远胜于十数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随着秋收的开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贵在内的一拨大盗匪人也在官兵的围剿下被抓,随后于京城斩首示众,也大大激励了民心。 大量的商铺、食肆、作坊都在开起来,临安附近商业的繁华令得这座城市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到得此时,它的繁荣,竟已经超过曾经经营两百年的汴梁了。青楼楚馆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天都有传出,朝堂官员们的逸闻趣事,不时的也会成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机勃勃的氛围里,有一件事情,也夹杂其中,在这段时间内,成为许多人议论的趣闻。 驸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这位驸马爷游戏花丛时看上了一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时出了些意外,无意间将这少女给弄死了。他身边的走伴跟班们试图消解此事,对方的父母性情刚烈,却不肯罢休,如此这般,事情便成了宗灭门案子,其后被京兆尹查出来,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类案件的调查、呈报,自有它的一番规程。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下面报上去时,上方一压,或许也不至于扩大。然而驸马办出这种事来,公主心中是怎样一番心情,就实在难说得紧,报上去时,那位长公主勃然大怒,便将驸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国望族,连忙来求情,一来二往间,事情便传出来了。 此后,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陆续传出,才将整个事态,引去了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驸马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恶,但随着议论的加深,不少人才渐渐知道这位驸马爷所在的处境。如今的长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来瞧不起这位驸马,两人成亲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里甚至驸马要见上公主一面,都极为艰难。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亲之日起,公主就从未与驸马同房,至今也未让驸马近身的传言,才委实给这事态重重地加了一把火。 被招赘为驸马的男人,从成亲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时间未曾同房,以至于这位驸马爷逐渐的自暴自弃,待到他一步步的消沉,公主府方面也是毫不关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长公主的作为是否有问题呢,逐渐的,这样的议论在人们口耳之间发酵起来。 此时虽还不到礼教杀人的时候,但妇道妇德,终究还是有讲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渐近定论,没什么可说的了,但长公主的高傲,无疑更有些让人看不过去,文人士子们大摇其头,即便是青楼楚馆的姑娘,说起这事来,也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实在做得有些过了。早些时日长公主以雷霆手段将驸马下狱的行为,眼下自然也无法让人看出大公无私来,反而更像是摆脱一个累赘般的借机杀人。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这样的议论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渐传来,有关田虎势力的变天,由于刻意的控制还未大规模传开,岳将军于襄阳的二度大胜,捷报连来,炒热了临安的氛围,短时间内,倒是将驸马的八卦压了过去…… ********** 日光温暖,落叶金黄,当大部分身处临安的人们注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过。皇宫之中,每日里官员、名宿来去,牵涉事情种种,有关于驸马和渠家的,终究在这段时日里占了颇大一部分。这一日,御书房内,作为父亲的叹息,也来来回回地响了几遍。 “……还好岳卿家的襄阳大胜,将此事的议论抵消了些,但你已经成亲十年的人了,此事于你的名声,终究是不好的……渠家人来来回回地跑了许多遍了,昨天他爷爷过来,跪在地上向朕求情,这都是江宁时的交情了,你成了亲,看不上他,这么些年了,朕也不说了。可是,杀了他,这事情怎么交代怎么说?落在别人眼中,又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啊,得不了什么好的……” 背负着双手,皇帝周雍一面叹气,一面谆谆善诱。为帝八载,此时的建朔帝也已颇具威严,褪去了初登帝位时的随意与胡来,但面对着眼前这个已经二十七岁的女儿,他还是觉得操碎了心。 对面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静,也微微的显出些疲惫,就那样听着,到周雍停顿下来,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杀他是为王法威严。” 她语调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叹气。若要老实说起来,周雍平日里对儿子的关心是远胜对女儿的,这中间自然有复杂的原因——为帝之初,周佩被康贤、周萱视为接班人,抗下了成国公主府的担子,周佩性格独立,又有手腕,周雍偶尔想想成国公主府的那一摊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乱插手。 他当王爷时便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为人胡来,也没什么责任心,但唯一的好处或许在于还有点自知之明。女儿厉害有主见,懒得见她,到得如今想来,心中又不免内疚。听听,多低多没精神的声音,婚姻不幸福,对于女人来说,也实在是难过。 对于王法威严什么的,他倒是觉得有些矫情了,挥了挥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让他们去判。朕跟你,也只是谈一谈。跟渠家的关系,不要闹得那么僵,毕竟我们上来,他们是帮过忙的嘛。朕骂过他们了,昨日便拍了桌子骂了人,朕跟他们说:为了渠宗慧,你们找过来,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现在,要抹黑长公主的名声了,这些人,朕是要杀一批的!日他娘!什么东西!” 周雍模仿着昨日的神态,言辞俱厉,骂了一句,随后才又平复下来:“这些你不用担心,是有别有用心之人,朕为你做主。” 周佩望着他:“谢谢父皇,但私下里传话而已,掩不住悠悠众口,杀人便不必了。不该杀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欢凑热闹,越凑越热闹,朕总得打上一批。否则,关于公主的流言还真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御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于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儿啊,父皇多说一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们哪,根基终究在南方,如今虽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终不至于要将南面的这些人都得罪一番。如今的风声不对,岳卿家打下襄阳还在其次,田虎那里,才是真的出了大事,这黑旗要出山,朕总觉得心神不宁。女儿啊,就算将来真要往北打,后方要稳,不稳不行啊。” 他说了这些,以为对面的女儿会反驳,谁知道周佩点了点头:“父皇说的是,女儿也一直在省思此事,过去几年,还是做错了许多。” 几年以来,周佩的神情气质愈发雍容平静,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来,也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说反话,看了两眼,才连连点头:“哎,我女儿哪有什么错不错的,只是情形……情形不太一样了嘛。这样,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一马……” 周佩抬了抬头,周雍那边望过来,父女俩便对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儿以为不妥,放过他置那一家人于何地……” “女儿啊,这样说便没意思了。”周雍皱了皱眉,“这样,渠宗慧劣迹斑斑,这件事后,朕做主替你休了他,你找个合意的嫁了,如何?你找个合意的,然后告诉父皇,父皇为你再指一次婚,就这样来……”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静静地望着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年来,父女俩的谈话总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两人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张了张嘴:“谢过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为你做主,本身就是应该的。朕当年也是糊涂,对你们这对儿女关心太少,当时想着,君武将来继承王位,无非在江宁当个闲散王爷,你也一样,嫁人后相夫教子……谁知道后来会登基为帝呢,渠宗慧这人,你不喜欢他,当时不知道……” 为帝八年,周雍想的东西也多了许多,此时说起来,对于女儿婚后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测是不是自己关心不够,让别人乱点了鸳鸯谱。父女俩随后又聊了一阵,周佩离开时,周雍脑仁都在痛。女儿归女儿,一个二十七岁上还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来真是怪可怜的…… 周佩一路出去,心中却只感到凉意。这些天来,她的精神其实极为疲惫。朝廷南迁后的数年时间,武朝经济以临安为中心,发展迅速,当初南方的豪绅富户们都分了一杯羹,大量逃难而来的北人则往往沦为家奴、乞丐,这样的大潮下,君武试图给难民一条活路,周佩则在背后有意无意地帮忙,说是公平持正,落在别人眼中,却只是帮着北人打南方人罢了。 这次的反扑突如其来,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数年以来周佩执掌偌大的产业,年纪稍大之后性情又变得沉静下来,要说她在外头有什么贤惠温婉的美名,是没可能的,只不过先前别人也不会随意传长公主的什么坏话。谁知道这次因着渠宗慧的由头,流言来得如此凶猛,一个女人强悍泼辣,没有妇德,二十七岁无所出,再加上这次竟还要对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别人口中说起来,都是乡下会浸猪笼之类的大罪了。 犯罪与否可以讲道理,人格上的污名则是另一回事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周佩纵然聪慧,心理上终究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这些时日以来,她的压力之下,难以言述。若非还有些许理智,否则恐怕已抛下整个摊子,躲到无人之处去了。 她一时间想要凭韧性撑下去,一时间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终究还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隐约又要乱起来,自己与君武,是否真的做错了。两年以来,她再一次在夜里哭醒来——上一次是听说宁毅死讯后的夜晚,那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已没有眼泪了。 终究还是有的。 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 一路出来,还未到宫门,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矫健、风尘仆仆地从那边过来了——大约也是为这件事,从江宁赶回来的——眼见着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气才消了些许,笑着过来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去找父皇分说……天下就要大乱,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还在为了私利斗来斗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声誉的程度!我饶不了他们!对了,皇姐,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待会出来,再跟你说……” 说完这些,一帮人便浩浩荡荡地过去了,周佩在附近的御花园中等待了一阵,又见到君武怒气冲冲地回来。他与父亲的交涉大概也没有什么结果,其实平心而论,周雍对于这对子女已经极为偏向,但当皇帝了,总得留几分理智,总不可能真干出什么为着“北人”打“南人”的事情来。 不过,眼中虽有怒气,君武的精神看起来还没有什么气馁的情绪,他跟周雍吵嚷一顿,大概也只是为了表态。此时找到姐姐,两人一路往城墙那边过去,才能说些交心话。 “……黑旗沉寂两年,终于出来,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对田虎这断头一刀啊……金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但是皇姐,你知道,刘豫那边是什么反应吗……” 君武的言语兴奋,周佩却仍旧显得平静:“探子说,刘豫又疯了。” “没错,黑旗,嘿嘿……早几年就把刘豫给逼疯了,这次听说黑旗的消息,吓得半夜里起来,拿着根棍子在皇宫里跑,见人就打。对了对了,还有襄阳城外的那场,皇姐你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杀了陆陀……” 一面说,两人一面登上了皇宫的城墙。 “他们带了突火枪,突火枪更好用了。”周佩望着他,目光微带苦涩,道,“但……黑旗的终究是黑旗的。君武,你不该如此高兴。” “哈。”君武干干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着事情,两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君武口中随便说了些闲话,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姐。”他说道,“师父还活着。” “……啊?”周佩走出了两步,才从那边回过头来,她一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脸庞显得素净又雍容,用手指挡住耳际的一缕头发,澄净的目光却在瞬间变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于是重复了一遍。 “宁立恒……宁立恒还活着……”他道,“……岳将军见到了他。” 秋风抚动了裙摆与发丝,从这高高的城墙往下望去,这世界车水马龙、人影来去,风里有远远的声音。秋天的阳光温暖,临安满城,都是飘飞的落叶……(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下) 西南多山。 秋天里,黄绿相间的山势在明媚的阳光下重重叠叠地往远处延伸,偶尔走过山道,便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相对于西北的贫瘠,西南是鲜艳而多彩的,只是整个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显得不发达。 山水相接之中,偶尔亦有三三两两的村寨,看来原始的密林间,崎岖的小道掩在杂草土石中,少数发达的地方才有驿站,负责运输的马队年年月月的踏过这些崎岖的道路,穿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岭,连接中原与西南荒地的贸易,便是原始的茶马古道。 这里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乡。 所谓西南夷,其自称为“尼”族,古代汉语中发音为夷,后世因其有蛮夷的贬义,改了名字,便是彝族。当然,在武朝的此时,对于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们,一般还是会被称为西南夷,他们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肤色古铜,性格强悍,乃是古代氐羌南迁的后裔。一个一个村寨间,此时推行的还是严格的奴隶制度,互相之间时常也会爆发厮杀,大寨吞并小寨的事情,并不鲜见。 武朝的两百年间,在这边开放了商道,与大理互市,也一直争夺着凉山一带彝族的归属。两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汉人、少数民族进入此地,也开辟了数处汉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镇,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发配于这凶险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过去,建朔年间,这边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数次争端,一面黑旗在这个过程中悄然进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间,凉山一带相继有布莱、和登、集山三座小县城宣布起义——都是县令单方面宣布,而后军队陆续进入,压下了反抗。 这些从西北撤下来的士兵大多风尘仆仆、行装破旧,在强行军的千里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时候,附近的知府还是组织了一定的军队试图进行剿灭,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更多的军队陆续而来,更多的问题自然也陆续而来,与周围的尼族的摩擦,几次大战,维持商道和建设的艰难…… ************ 风声忽起,她从睡眠中醒来,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树叶的轮廓在风里微微晃动,已是清晨了。 鸡鸣声远远传来。 院子里已经有人走动,她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收拾迷糊的思绪。回忆起昨夜的梦,依稀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里外头传来的消息令山中震动,也令她稍稍有些触动吧。 这一年,名叫苏檀儿的女人三十四岁。由于资源的匮乏,外界对女子的看法以富态为美,但她的身形明显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县的五年,苏檀儿给人的观感是决然而锐利的。瓜子脸,目光坦率而有神,习惯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风大雨,也能提着裙裾在崎岖的山路上、泥泞里跑,后两年,西北战局落下,宁毅的死讯传来,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妇,对于周边的一切都显得冷漠、然而坚决,定下来的规矩绝不更改,这期间,就算是周边思维最“正统”的讨逆官员,也没敢往凉山发兵。双方维持着暗地里的交锋、经济上的博弈和封锁,俨如冷战。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形象。 起床穿衣,外头人声渐响,看来也已经忙碌起来,那是年纪稍大的几个孩子被催促着起床晨练了。也有开口打招呼的声音,不久前才回来的娟儿端了水盆进来。苏檀儿笑了笑:“你不必做这些。” “只是顺手。”娟儿道。 当初的三个贴身丫鬟,都是为了处理手边的生意而培养,后来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宁毅接手密侦司后,她们介入的范围过广,檀儿希望杏儿、娟儿也能被宁毅纳为妾室,虽是大户人家笼络人心的手腕,但杏儿、娟儿对宁毅也并非全无情愫,只是宁毅并不赞同,后来各种事情太多,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苍河三年大战期间,杏儿与一位黑旗军军官渐生情愫,终于走到一起。娟儿则始终沉默,待到此后两载,宁毅隐居起来,由于完颜希尹并未放弃对宁毅的寻找,凉山范围内,金国奸细与黑旗反谍人员有过数度交锋,檀儿等人,轻易不便去宁毅身边相见,这期间,陪在宁毅身边的便是娟儿,照顾起居,处理各种联络细务。于私人之事虽未有过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只是江宁的商户,成亲之后,也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知此后卷入战争,回想起来,竟已十年之久。这十年的前半段,苏檀儿看着宁毅做事,为他担心,后半段,苏檀儿坐镇和登,战战兢兢地看着三个县城逐渐站稳,在风雨飘摇中发展起来。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若是当初未有造反,未有管这天下之事,她或许也能陪着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岁月里安安稳稳地一年过一年——她也是女人,也会想自家的汉子,会想要在晚上能够抱着他的身体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说过。 这些年来,她也看到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受苦的人们,面对战火的恐惧,拖家带口的逃难、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对着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最初来到这边时,物资的匮乏,她也只是陪着红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独善其身,或许可以惶恐地过一辈子,然而,对这些东西,那便只能一直看着…… 秋日渐深,出门时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们的一家人,红提出了门,大概就在院外不远,小婵在厨房帮着做早餐,元宝儿同学大概还在睡懒觉,她的女儿,五岁的宁珂已经起来,现在正热心地出入厨房,帮忙递柴火、拿东西,云竹跟在她后头,提防她乱跑摔跤。 眼见檀儿从房间里出来,小宁珂“啊”了一声,然后跑去找了个盆子,到厨房的水缸边吃力地开始舀水,云竹苦恼地跟在后头:“干什么干什么……” “大娘起来了,给大娘洗脸。” “哗”的一瓢水倒进脸盆,云竹蹲在旁边,有些苦恼地回头看檀儿,檀儿连忙过去:“小珂真懂事,不过大娘已经洗过脸了……” “啊?洗过了……”站在那儿的宁珂双手拿着瓢,眨着眼睛看她。 “嗯,不过大娘要一杯温水刷牙。” “哦!” 小女孩连忙点头,随后又是云竹等人慌慌张张地看着她去碰旁边那锅开水时的慌乱。 家中几个孩子性情各异,却要数锦儿的这个孩子最为纯真讨喜,也最为奇特。她对什么事情都热心,自记事时起便闲不住。见人渴了要帮忙拿水,见人饿了要将自己的米饭分一半,鸟儿掉下了巢,她会在树下急得跳来跳去,就连蜗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为着这件事锦儿愁得不行,说她将来是丫鬟命。众人便打趣,说不定锦儿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不过锦儿多半会在想一会后一脸嫌弃地否认。 如此这般地闹腾了一阵,洗漱过后,离开了院子,天边已经吐出光芒来,黄色的银杏树在晨风里摇晃。不远处是看着一帮孩子晨练的红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几十人,沿着前方山麓边的瞭望台奔跑过去,自家的宁曦、宁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纪较小的宁河则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做简单的舒展。 宁静的晨光时刻,位于山间的和登县已经苏醒过来了,层层叠叠的房舍参差于山坡上、林木中、溪流边,由于军人的参与,晨练的规模在山麓的一侧显得声势浩大,不时有慷慨的歌声传来。 布莱、和登、集山三个县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枢。沿着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说宁毅势力——的几个核心组成都聚集于此,负责战略层面的总参谋部,负责统筹全局,由竹记演化而来,对内负责思想问题的是总政治部,对外谍报、渗透、传递各种消息的,是总情报部,在另一边,有商业部、工程部,加上独立于布莱的军部,算是目前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当然,布莱、和登、集山的三县联合,并非是目前黑旗军的总体面貌,在三县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与大理交界处的达央部,这个部落早年与霸刀刘大彪有旧,他们所居之地守着一片铁矿,长年与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这些年,达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压制,黑旗南下,将大量老兵、精锐连同吸收进来,经过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积于此,一方面威慑大理,另一方面,与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药师怨军残部,也有过数度摩擦。 布、和、集三县所在,一方面是为了分隔那些在小苍河大战后投降的部队,使他们在接受足够的思想改造前不至于对黑旗军内部造成影响,另一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县位于大理与武朝的交易枢纽。布莱大量屯兵、训练,和登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业枢纽。 大理是个相对温吞而又忠实的国家,常年亲近武朝,对于黑旗这样的弑君叛逆极为反感,他们是不愿意与黑旗通商的。不过黑旗渗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贵族阶层,又或是各种偏门势力,山寨、马匪,用于交易的资源,便是铁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达央、布和集三县都处于资源匮乏之中,被宁毅教出来的这批行商丧心病狂、什么都卖。此时大理的政权软弱,在位的段氏实际上比不过掌握实权的外戚高家,黑旗寻到段家的弱势亲贵、又或是高家的败类,先签下各类纸上契约。待到通商开始,皇族发现、震怒后,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会皇权。 “我们只认契约。” “要么按约定来,要么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会接受威胁,但此时的黑旗也是在刀锋上挣扎。刚从小苍河前线撤下来的百战精锐突入大理境内,同时,渗入大理城内的行动部队发起袭击,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亲子弟,各方面的游说也早已展开。 生意的利害关系还在其次,然而黑旗抵御女真,刚刚从北面退下,不认契约,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这一份约定最终是艰难地谈成的,黑旗完好无缺地释放人质、退兵,对大理的每一分伤亡交付赔偿金,做出道歉,同时,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员损失。以此换来了大理对集山边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也默认了只认契约的规矩。 有了第一个缺口,接下来虽然仍旧艰难,但总是有一条出路了。大理虽然无心去惹这帮北方而来的疯子,却可以卡住国内的人,原则上不许他们与黑旗继续往来行商,不过,能够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国家,对于地方又怎么可能拥有强大的约束力。 两百年来,大理与武朝虽然一直有边贸,但这些贸易的主动权始终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于大理国向武朝上书,请求册封“大理国王”头衔的请求,都曾被武朝数度驳回。这样的情况下,僧多粥少,边贸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在黑旗的游说下,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 与大理来往的同时,对武朝一方的渗透,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武朝人或许宁愿饿死也不愿意与黑旗做买卖,然而面对强敌女真,谁又会没有忧患意识? 中原的沦陷,使得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在巨大的危机下获得了利益,这些军队良莠不齐,以至于太子府生产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给背嵬军、韩世忠等直系部队,这样的情况下,与女真人在小苍河干了三年的黑旗军的火器,对于他们是最具诱惑力的东西。 由此以来,在封锁黑旗的原则下,大量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走私马队出现了,这些队伍按照约定带来集山指定的东西,换回数门铁炮、配以弹药,一路跋涉回到军队所在地,军队原则上只收买铁炮,不问来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不暗中保护自己的利益? 这双向的贸易,在起步之时,极为艰难,许多黑旗精锐在其中牺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动中死去的一般,黑旗无法复仇,即便是苏檀儿,也只能去到死者的灵前,施以跪拜。将近五年的时间,集山逐渐建立起“契约高于一切”的信誉,在这一两年,才真正站稳脚跟,将影响力辐射出去,成为与秦绍谦坐镇的达央、陈凡坐镇的蓝寰侗遥向呼应的核心据点。 五年的时间,苏檀儿坐镇和登,经历的还不止是商道的问题,虽然宁毅遥控解决了许多宏观上的问题,然而细部上的运筹,便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力。人的相处、新部门的运作、与当地人的往来、与尼族谈判、各种建设筹划。五年的时间,檀儿与身边的许多人未曾停下来,她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未曾见过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传了回来,在布莱、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澜,自宁毅“疑似”死后,黑旗沉寂两年,虽然军队中的思想建设一直在进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着一口闷气的人,始终不少。这一次黑旗的出手,轻松干翻田虎,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宁先生的死讯是真是假,或许也到了揭晓的边缘了…… 檀儿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那是充满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种树的叶子金黄翻飞,鸟儿鸣啭在天空中。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十八岁,以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满礼貌的态度对待着他,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多的事情。 在和登殚精竭虑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么,只是心中想起,会有微微的叹息。 你要回来了,我却不好看了啊。 辜负了好时光……(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一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上) 与家人吃过早餐后,天已经大亮了,阳光明媚,是很好的上午。 苏檀儿的工作时间常常是紧促的,舒适的清晨过后,需要处理的事情便接踵而来。从家中走到作为和登县中枢的总参一号院大概需要十分钟,途中红提是一路跟随的,云竹与锦儿会与她们同行片刻,然后去往另一侧的学校——她们是校园中的老师,有时候也会参与到政治部的文娱事业中去。 宁毅的几个妻妾当中,红提的年纪相对大些,性情好,过往恐怕也过得最为艰难。檀儿敬重于她,尊称她为“红提姐”,红提早已过门,则照例称檀儿为“姐姐”。 这样的称呼稍乱,但两人的关系素来是好的,去往总参院子的途中若没有旁人,便会一路聊天过去。但通常有人,要抓紧时间报告今天工作的副手们往往会在早餐时就去到家门口等待了,以节约此后的十分钟时间——多数时间这份工作由大管家杏儿来做,也有另一名担任秘书工作的女子,叫做文娴英的,负责将传递上来的事情汇总后报告给苏檀儿。 今天跟随过来的则是娟儿。 两人稍稍交谈、沟通过后,娟儿便去往山的另一边,处理其他的事情。 几分钟后,檀儿与红提抵达总参谋部的院子,开始处理一天的工作。 布莱、和登、集山三县,原本只是居民加起来不过三万的小县城,黑旗来后,包括军队、行政、技术、商业的各方面人员连同家属在内,居民膨胀到十六万之多。总参虽然是参谋部的名头,实际上主要由黑旗各部的首脑组成,这里决定了整个黑旗体系的运作,檀儿负责的是行政、商业、技术的总体运作,虽然主要看管大局,早两年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宁毅远程主持了改制,又培养出了一部分的学生,这才稍稍轻松些,但也是不可松懈。 这边早晨的例行汇报、复杂的文案工作开始时,娟儿抵达了另一头的情报部。黑旗的情报部原本就是竹记的一支,早先传承了密侦司的痕迹,后来配合竹记的商业、宣传部门运转,此时彻底独立出来,仍旧与政治部、商业部的联系密切。 一方面,有关外界的大量讯息在这里汇总:金国的情况、大齐的情况、武朝的情况……在整理后将一部分交给政治部,然后往军队公开,通过散播、推演、讨论让大家明白如今的天下大势走向,各处的水深火热以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另一部分则交由商业部进行归纳运作,寻找可能的机会和谈判筹码。 而在此之外,具体的谍报工作自然也包括了黑旗内部,与武朝、大齐、金国奸细的对抗,对黑旗军内部的清理等等。如今负责总情报部的是曾经竹记三位首脑之一的陈海英,娟儿与他碰头后,早已筹划好的行动就此展开了。 负责和登县行动的名叫陈兴,他是宁毅的弟子之一,原本热衷宁毅教授的逻辑、推理、因果等学问,曾在军中创立了“墨会”,与罗业分庭抗礼,后来没走上发明家的道路,倒是加入了情报部的行动部门。辰时刚过,他收到命令,随后对手下分配了任务。 这支队伍如例行训练一般的自情报部出发时,赶往集山、布莱两地的传令者已经飞驰在路上,不久之后,负责集山谍报的卓小封,以及在布莱军营中担任军法官的罗业等人将会收到命令,整个行动便在这三地之间陆续的展开…… 巳时一刻,亦即上午九点半,苏檀儿与一众工作人员开完早会,走向自己所在的办公房间时,抬头看见热气球从头上飘过。 ************ 热气球飘在了天空中。 和登县山下的大道边,开粥饼铺的陈老二抬起头,看到了天空中的两只热气球,热气球一只在东、一只在南,顺风飘着。 在粥饼铺吃东西的大多是附近的黑旗行政部门成员,陈老二手艺不错,因此他的粥饼铺常客颇多,今日已过了早餐时间,还有些人在这儿吃点东西,一面吃喝,一面说笑交谈。陈老二端了两碗粥出去,摆在一张桌前,然后叉着腰,用力晃了晃脖子:“哎,那个孔明灯……” 要粥的黑旗成员回头看看:“老陈,那是热气球,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还不懂呢。” “就是孔明灯嘛,我小时候也会做。”陈老二咧开嘴笑了笑,“不过这个可真大,今儿个怎么给放出来了?” “大概看今天天气好,放出来晒晒。” 那行政人员笑了笑,陈老二也笑了笑。这周围的集市间人来人往的,过得片刻,又有一群人来:“老二,吃的还有吗?八碗粥、十六个饼,包起来,有任务。” 那群人着黑色军服,全副武装而来,陈老二点了点头:“饼不多了,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还有粥,你们出任务怎么拿走?” “找东西装一下啊,你还有什么……”八人走进铺子,为首那人过来查看。 “要不然锅给你得了,你们要带多远……” “锅啊……你还有什么……” “我这里有什么你还不知道……”陈老二说着话,还在试探对方要出什么任务,刀子已经架到他脖子上,走到他周身的几人也拔出了刀,有人将陈老二身边的利器拿开了。 “你们……干、干什么……是不是抓错了……”中年的粥饼铺主身体颤抖着。 “收网了,认了吧。”为首那黑旗成员指指天空,低声说了一句。 陈老二身体还在颤抖,犹如最普通的老实商户一般,随后“啊——”的一声扑了起来,他想要挣脱钳制,身体才刚刚跃起,周围三个人一齐扑将上来,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人猛地卸掉了他的下颌。 周围的几名黑旗政务人员看着这一幕:“哪边的?” “兄弟,机密。” “喔,反正不是大齐就是武朝……” “可惜了一碗好粥……” 众人议论纷纷,私下里却有人交头接耳起来:“前些天才有田虎的事情,早两天,听说襄阳城外,打垮了女真的一批人,这个时候暗卫收网,你说怎么回事?” “……不会是真的吧。” 在黑旗的中枢呆了这么久,许多人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自小苍河血战结束,黑旗军的雌伏,是带着一股悲愤的情绪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宁先生的消失。外界说他死了,黑旗内部说他没死,然而内部早将苏檀儿等人当成了遗孀,也是不争的事实。 有关于这件事,内部不展开讨论是不可能的,只是虽然未曾再见到宁先生,大部分人对外还是有志一同地认定:宁先生确实活着。这算是黑旗内部主动维系的一个默契,两年以来,黑旗颤巍巍地扎根在这个谎言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中枢的转移、权力的分散等等等等,似乎是希望改革完成后,大家会在宁先生没有的状态下继续维持运转。 直到田虎力量被颠覆,黑旗对外的行动鼓舞了内部,有关于宁先生将要回来的消息,也隐隐约约在华夏军中流传起来,这一次,有识之士将之当成美好的愿望,但在这样的时刻,暗卫的收网,却显然又透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讯息。 热气球从天空中飘过,吊篮中的军人用望远镜巡视着下方的县城,手中抓着彩旗,准备随时打出旗语。 半山腰上的一间院子外,陈兴敲响了院门,过了一阵,有人来将院门打开了,那是个脸上有疤的中年男子,眉宇间有英武之气,却又带了几分文气,不远处站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爹。”那孩子看见陈兴,喊道。 陈兴笑了笑:“陈静,跟何伯伯学得怎么样?” “正在练拳。”名叫陈静的孩子抱拳行了一礼,显得格外懂事。陈兴与那姓何的男子都笑了起来:“陈兄弟此时该在当班,怎么过来了。” “路过,来瞧瞧他,另外,有件正事与何兄说。” 那姓何的男子名叫何文,此时微笑着,蹙了蹙眉,然后摊手:“请进。” 陈兴自院门进去,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陈静:“你这孩子……”他口中说着,待走到旁边,抓起自己的孩子猛地便是一掷,这一下变起突兀,陈静“啊——”的一声,便被陈兴掷出了旁边的围墙。孩子落到外头,明显被人接住了,何文身形微微晃了晃,他武艺高强,那一瞬间似是要以极高的轻功掠走,但终于没有动,旁边的院门却是啪的关上了。 陈兴回过身来,摊开双手,吐了口气:“你看,我未带兵器。” 何文脸上还有微笑,他伸出右手,摊开,上头是一颗带着刺的铁蒺藜:“方才我是可以打中小静的。”过得片刻,叹了口气,“早几日我便有疑虑,方才看见热气球,更有些怀疑……你将小静放到我这里来,原来是为了麻痹我。” 陈兴拱了拱手:“你我过命的交情,然而道不同,我不能轻纵你,还请理解。” 那何文笑了笑,背负双手,走向院中:“早些年我便觉得,宁立恒的这一套过于异想天开,不可能成。如今仍然这样认为,纵然格物真能改变那生产力,能让天下人都有书读,接下来也必然难以成事。人人都能说话,都要说话,全天下都是读书人,何人去种田?何人愿为贱业?你们走得太急,不会成事的。” “若不去做,便又要回到原本的武朝天下了。又或者,去到金国天下,五胡乱华,汉室沦亡,难道就好?” “千年以降,唯儒术可成大业,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和登三年,我见宁先生以‘四民’定‘人权’,以商业、契约、贪欲促格物,以格物打下民智基础,看似美好,实则只有个简单的骨架,尚无血肉。而且,格物一道需智慧,需要人有偷懒之心,发展起来,与所谓‘四民’将有冲突。这条路,你们难以走通。”他摇了摇头,“走不通的。” 陈兴沉默片刻,拱了拱手:“何兄早有此等透彻想法,为何不早说?政治局那边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讨论,我等所为,原本便是开天辟地之事,有问题,大可群策群力,来将它解决。” 何文大笑了起来:“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讨论,笑话!不过是将有异议者吸收进去,关起来,找到辩驳之法后,才将人放出来罢了……”他笑得一阵,又是摇头,“坦白说,宁立恒天纵之才,我何文自愧弗如,只看格物一项,如今造纸效率胜以往十倍,确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他所谈论之人权,令人人都为君子的展望,也是令人心仪。若他为儒师,我当尾附其后,为一小卒,开万世太平。然则……他所行之事,与儒术相合,方有通达之可能,自他弑君,便毫无成算了……” “现而今,有识之人也唯有毁掉黑旗,吸收此中想法,方可重振武朝,开万世未有之太平……” 他说着,摇头失神片刻,随后望向陈兴,目光又凝重起来:“尔等今日收网,莫非那宁立恒……真的未死?” 陈兴拱手:“还请何兄束手,免造无谓伤亡。先生若然未死,以何兄才学,我想必然能见到先生,将心中所想,与他一一陈述。” 何文背负双手,目光望着他,那目光渐冷,看不出太多的情绪。陈兴却知道,这人文武双全,论武艺见识,自己对他是颇为佩服的,两人在战场上有过救命的恩情,虽然察觉何文与武朝有千丝万缕联系时,陈兴曾颇为震惊,但此时,他仍旧希望这件事情能够相对和平地解决。 他倒不是觉得何文能够逃脱,然而这等文武双全的高手,若真是豁出去了,自己与手下的众人,恐怕难以留手,只能将他杀死。 院外,一队人各持兵器、弓弩,无声地合围上来…… 与此同时,山麓另一侧的小道上,爆发了短暂的厮杀。 和登的清理还在进行,集山行动在卓小封的带领下开始时,则已近午时了,布莱清理的展开是午时二刻。大大小小的行动,有的无声无息,有的引起了小规模的围观,随后又在人群中消弭。 当罗业带领着士兵对布莱军营展开行动的同时,苏檀儿与陆红提在一块儿吃过了简单的午餐,天气虽已转凉,院子里竟然还有低沉的蝉鸣在响,节奏单调而缓慢。 午饭过后,有两支商队的代表被领着过来,与檀儿见面,讨论了两笔生意的问题。黑旗颠覆田虎势力的消息在各个地方泛起了波澜,以至于近期各类生意的意向频繁。 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左右,苏檀儿正埋头翻阅账册时,娟儿从外头走进来,将一份情报放到了桌子的角落上。 檀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娟儿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出去了。檀儿看着角落上那份情报,将双手放在腿上,望了片刻,然后才坐上前去,低下头继续翻账本。 五点开会,各部官员和秘书们过来,对今天的事情做例行陈结——这意味着今天的事情很顺利,否则这个会议可以会到夜里才开。会议开完后,还未到吃饭时间,檀儿回到房间,继续看账本、做记录和规划,又写了一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外头静悄悄的,天渐渐暗下去了,往日里红提会进来叫她吃饭,但今天没有,天黑下来时,还有蝉鸣声响,有人拿着油灯进来,放在桌子上。 檀儿低头继续写着字,灯火如豆,静静照亮着那书桌的方寸之地,她写着、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毛笔才忽然间顿了顿,然后那毛笔放下去,继续写了几个字,手开始颤抖起来,泪水哒的掉在了纸上,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撑了撑。 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人在看着她。 “嗨,苏……檀儿……”男人低声开口,不知道为什么,那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们在那个宅子里的初次见面,那一次,彼此都非常礼貌、也异常陌生,这一次,却稍稍不同了:“你好啊……”他说着这个年月里不常见的话。 檀儿低着头,没有看那边:“宁立恒……相公……”她说:“你好啊……” 这个时候,外头的星光,便已经升起来了。小县城的夜晚,灯点晃动,人们还在外头走着,互相说着,打着招呼,就像是什么特殊事情都未有发生过的普通夜晚…… 宁馨,而安谧。(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二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下) 和登县多是黑旗军高层官员们的住所,由于某支队伍的回来,山上山下一时间显得有些热闹,转过山腰的小路时,便能见到来来往往奔走的身影,夜里晃动的光芒,一时间便也多了不少。 转过山腰的小路,那边的人声渐远了,后山是坟茔的所在,远远的一块黑色巨碑矗立在夜色下,附近有火光,有人守灵。巨碑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延伸的小墓碑。 “……小苍河大战,包括西北、种氏一族……四万三千余人的骨灰、衣冠冢,就立了这块碑,后头陆陆续续过世的,埋在下头一些。早些年跟周围打来打去,光是打碑,费了不少人手,后来有人说,华夏之人皆为一家,饭都吃不上了,干脆一块碑全埋了,留下名字便好。我没有同意,如今的小碑都是一个样子,打碑的匠人手艺练得很好,到如今却多半分去做地雷了……” 两道身影相携前行,一面走,苏檀儿一面轻声介绍着周围。和登三县,宁毅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后来便只有几次远观了,如今眼前都是新的地方、新的东西。走近那纪念碑,他靠上去看了看,手抚石碑,上头尽是粗犷的线条和图画。 “种将军……原本是我想留下来的人……”宁毅叹了口气,“可惜了,种师中、种师道、种冽……” “折家如何了?”檀儿低声问。 “……雄踞西北。”宁毅笑了笑,“只可惜西北活人不多了。” 小苍河三年大战,种家军协助华夏军对抗女真,至建朔五年,辞不失、术列速南下,在尽力迁移西北居民的同时,种冽坚守延州不退,后来延州城破、种冽身死,再后来小苍河亦被大军击破,辞不失占据西北试图困死黑旗,却不料黑旗沿密道杀入延州,一场大战,屠灭女真精锐无算,辞不失也被宁毅俘虏,后斩杀于延州城头。 小苍河大战,中原人即便伏尸百万也不在女真人的眼中,然而亲自与黑旗对抗的战斗中,先是战神完颜娄室的身死,后有大将辞不失的陨灭,连同那成千上万死去的精锐,才是女真人感受到的最大痛楚。以至于大战之后,女真人在西北展开屠杀,先前倾向于华夏军的、又或是在战争中按兵不动的城乡,几乎一座座的被屠杀成了白地,此后又大肆的宣扬“这都是遭黑旗军害的,尔等不反抗,便不至如此”之类的论调。 建朔六年底的大屠杀后,七年,西北瘟疫、饥荒蔓延,后几成千里无人烟之势。除了最后被黑旗收拢的西军和南迁的两万余西北居民,如今那一片的血脉,恐怕就只剩下折家统治的几座城池。 当初黑旗去西北,一是为汇合吕梁,二是希望找一处相对封闭的四战之地,在不受外界太大影响而又能保持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好好炼化武瑞营的万余士兵,后来的发展悲壮而又惨烈,功过对错,已经难以讨论了,积累下来的,也已经是无法细述的滔天血债。 宁毅心绪复杂,抚着墓碑就这样过去,他朝不远处的守灵士兵敬了个礼,对方也回以军礼。 “……西北人死得七七八八,中原为自保也隔断了与那边的联系,故而西夏大难,关心的人也不多……那些蒙古人屠了银川,一座一座城杀过来,北面与女真人也有过两次摩擦,他们轻骑千里来去如风,女真人没占多少便宜,如今看来,西夏快被消化光了……” “听起来很厉害,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对他们如此重视。”檀儿想了想,“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在北方大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战争会打垮人,也会磨砺人。他们会打垮武朝这样的人,却会磨砺金国这样的人。”碑林往前延伸,宁毅牵着檀儿,也在灯笼的光芒中一路前行,“攻占辽国、占领中原之后,金国老一批的人死得也多。阿骨打、宗望、娄室这些人去后,年轻一辈上台,已经开始有享乐的思维,那些老将军苦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小孩子的挥霍跋扈。穷人乍富,总是这个样子的,然而外敌仍在,总会吊住他们的一口气,黑旗、蒙古都是这样的外敌。” 檀儿笑起来:“这样说来,我们弱一点倒还好了。” 宁毅也笑了笑:“为了让他们腐化,我们也弱,那胜者就永远不会是我们了……蒙古人与女真人又不同,女真人穷困,敢拼命,但说白了,是为了一个好生活。蒙古人尚武,认为苍天之下,皆为长生天的猎场,自铁木真带领他们聚为一股后,这样的思想就更加激烈了,他们战斗……根本就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那为什么?” “战斗就是更好的生活。”宁毅语气平静而缓慢,“男儿在世,要追逐更凶猛的猎物,要打败更强大的敌人,要掠夺最好的珍宝,要看见弱者哭泣,要***女……能够驰骋于这片猎场的,才是最强大的人。他们视战斗为生活的本质,所以啊,他们不会轻易停下来的。” 檀儿沉默下来。 “西夏银川破后,举国胆气已失,蒙古人屠了银川,赶着俘虏破其它城,只要稍有抵抗,满城杀光,他们陶醉于这样的过程。与女真人的摩擦,都是轻骑游击,打不过立刻就走,女真人也追不上。西夏消化完后,这些人或者是西进,或者入中原……我希望不是后者。”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到一处墓碑前时,檀儿才拉了拉宁毅的手,宁毅停下来,看了墓碑上的字,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一边。 这是苏愈的墓。 老人是两年多以前过世的。 作为檀儿的爷爷,苏家多年以来的主心骨,这位老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学识。他年轻时,苏家尚是个经营布行的小族,苏家的基础自他父辈而始,其实是在苏愈手中崛起光大的。老人曾有五个孩子,两个早夭,剩下的三个孩子,却都才能平庸,至苏愈年迈时,便只好选了年幼聪慧的苏檀儿,作为预备的接班人来培养。 这是宁毅敬佩的老人,虽然并非秦嗣源、康贤那般惊采绝艳之辈,但确实以他的威严与敦厚,撑起了一个大家族。回想十余年前,最初在这副身体里醒来时,虽然自己并不在乎入赘的身份,但若真是苏家人刁难无数,自己恐怕也会过得艰难,但最初的那段时间,虽然“知道”这个孙婿只是个学识浅薄的穷书生,老人对自己,其实真是颇为照顾的。 老人自幼读书不多,对于儿孙辈的学识,反而颇为关心,他花大力气建起私塾书院,甚至于让家中第三代第四代的女孩子都入内启蒙,虽然书院从上到下都显得平庸至极,但这样的努力,确实是一个家族积累的正确途径。 后来宁毅与苏檀儿撑起苏家,老人已不再过多管事,梁山灭门案后,苏愈情绪低落,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出来。宁毅与苏檀儿都明白,老人虽然不再管事,却依旧期待着苏家的振兴与飞跃,后来的发展或许如他所愿,直到……弑君造反。 很难直到老人是如何去看待这些事情的。一个贩布的商贾家族,老人的眼光纵然出了江宁,恐怕也到不了天下,没有多少人直到他如何看待女婿的弑君造反,其时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檀儿考虑到这些事后,还曾向宁毅哭过:“爷爷会死在路上的……”但老人顽强地到了吕梁山。 此后几年,老人静静看着这一切,从沉默逐渐竟变得认同起来。其时宁毅工作繁忙,能够去看苏愈的时间不多,但每次见面,两人必有交谈,对于女真之祸、小苍河的抵抗,他渐渐觉得自豪起来,对宁毅所做的许多事情,他每每提出些自己的问题,又静静地听着,但能够看出来,他自然无法全部理解——他读的书,毕竟不多。 五年前要开始大战,老人便随着众人南下,辗转何止千里,但在这过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于随行的苏家人若有什么不好的言行,他会将人叫过来,拿着拐杖便打。他以往觉得苏家有人样的无非苏檀儿一个,如今则自豪于苏文定、苏文方、苏文昱、苏雁平等人追随宁毅后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纪毕竟是太大了,抵达和登之后便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也变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建朔五年,宁毅抵达和登,老人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与宁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恶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过来,向众人询问小苍河的战况,宁毅等人是否凯旋而归,此时西北大战正值最为惨烈的时间段,众人不知该说哪些,檀儿、文方赶来后,方才将整个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是在这一天过世的,最后的清醒时,他与身边成材的年轻人、苏家的孩子都说了几句话,以做勉励,最后要檀儿给宁毅带话时,思绪却已经模糊了,苏檀儿后来也将这些写在了信里捎给了宁毅。 “……我与你父亲……给你们定下婚约,是在一个林子里……你还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来了,苏家的……宁家的……那时候素云还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来……林子里、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记忆,似乎长久地停留在三十余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苏家的林子,那时候江宁还平静,还有檀儿的奶奶康素云也在世,人们都年轻,老人回忆了很久,眼中光芒渐消,只在最后握了握檀儿的手,檀儿靠过去时,听见老人低声说:“……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宁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儿也写在信里给他捎了过去。 “爷爷走时,应该是很满足的。他以前心里惦记的,大概是家里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书也懂事,最后这几年,爷爷其实很高兴。和登的两年,他身体不好,总是叮嘱我,不要跟你说,拼命的人不必惦记家里。有几次他跟文方他们说,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他才算是见过了天下,以往带着货走来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为爷爷伤心。” 他们将几样象征性的祭品摆在坟前,夜风轻轻地吹过去,两人在坟墓前坐下,看着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余年来,老人们相继的去了,何止是苏愈。秦嗣源、钱希文、康贤……逐渐苍老的离去了,不该离去的年轻人也大批大批地离去。宁毅牵着檀儿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去青木寨,跟爷爷聊天。爷爷说,他其实不怎么会教人,以为办个书院,人就会学好,他花钱请先生,对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子顽劣不堪,他以为孩子都是苏文季那样的人了,后来觉得,家中只有檀儿你一人可担大任……” “可他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只是他不会教,宝剑锋从磨砺出,原来只要经过了打磨,文定文方他们,一样可以让苏家人骄傲,只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对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来,终究是觉得伤心的……” 他们说起的,是十余年前梁山灭门案时的事了,其时被屠杀吓破胆的苏文季嚷着要交出躲在人群里的檀儿,老人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捅死了这个孙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场血案里苏家被屠杀近半,但后来想起,对于亲手杀死孙子的这种事,老人终究是难以释怀的…… “那时候我在小苍河开班授课,教了一帮能做事的人出来,我跟老人家说,天塌了,区区的几个人哪里扛得住,事情终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们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爷爷最后可能想起了这个……” “嗯。”檀儿轻声答了一句。时光逝去,老人终究只是活在记忆中了,仔细的追问并无太多的意义,人们的相遇相聚基于缘分,缘分也终有尽头,因为这样的遗憾,彼此的手,才能够紧紧地牵在一起。 远远的亮起火焰的升腾,有打斗声隐隐传来。白日里的搜捕只是开始,宁毅等人确实抵达后,必会有漏网之鱼得到消息,想要传出去,第二轮的查漏补缺,也早已在红提、西瓜等人的带领下展开。 “先回去吧。”两人牵着手,绕过山道,朝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院落走过去,在那边,有许多人,早已在等待着了。 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宁毅回到和登,此时的黑旗军,在走过最初的泥泞后,终于也开始膨胀成了一片庞然巨物。这一段时间,天下在紧张里沉默,宁毅一家人,也终于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 临安,天牢。 天蒙蒙亮时,公主府的仆人与侍卫们走过了大牢中的长廊,管事指挥着狱卒打扫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进里面的牢房里,他们带来了热水、毛巾、须刨、衣裤等物,给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数和换装。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这样的做派吓得瑟瑟发抖,他反抗了一下,后来便问:“干什么……要杀我了……要杀我了……我是驸马,我是渠家人,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后在管事严肃的目光中被制止,他在微微的颤抖中任由下人为他稀疏、剃须,整理长发,完毕之后,便也变成了样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样貌——不久后下人离开,再过得一阵,公主来了。 她容貌端庄,衣着宽大华美,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成亲时的样子,无论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旧被那平静的目光吓到了,他站在那里,强自镇静,心中却不知该不该跪下去:这些年来,他在外头招摇,看起来有恃无恐,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非常害怕这位长公主,他只是明白,对方根本不会管他而已。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并不一样。 周佩在牢房里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开,只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名沉默的侍卫,火焰在油灯里摇晃,附近安静而阴森。过得许久,他才听到周佩道:“驸马,坐吧。”语气柔和。 渠宗慧在对面缓缓坐下来。周佩就跟他这样相对,目光平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除了成亲后的那一次长谈,这次或许是周佩看他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对你是有责任的。”不知什么时候,周佩才轻声地开了口,渠宗慧双唇颤了颤:“我……”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周佩也并不在意他的说话,只是看了片刻,在回忆中说话。 “我尚在少女时,有一位师父,他才华盖世,无人能及……” 天牢幽静,犹如鬼蜮,渠宗慧听着那幽幽的话语,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长公主的师父是谁,他心中其实是知道的,他并不害怕这个,然而成亲这么多年,当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起这许多话时,聪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闹大了……他已经猜不到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我当时年幼,虽然被他才华所折服,口头上却从不承认,他所做的许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许多话,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很在意他……幼时的钦慕,算不得情爱,当然不能算的……驸马,后来我与你成亲,心中已没有他了,然而我很羡慕他与师娘之间的情感。他是入赘之人,恰与驸马你一样,成亲之时,他与师娘也无情感,只是两人后来互相接触,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羡慕这样的情感,我想……与驸马你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是我的大错……” “我带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你成亲,与你长谈,我跟你说,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与你在一起,长相厮守……十余岁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驸马你听了,或许觉得是我对你无意的托辞吧……不管是不是,这终究是我想错了,我未曾想过,你在外头,竟未有见过这般的相处、感情、相濡以沫,与你来往的那些书生,皆是胸怀抱负、顶天立地之辈,我辱了你,你表面上应承了我,可终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楼狎妓……” “我的幼稚,毁了我的良人,毁了你的一生……” 平静的声音一路述说,这声音飘荡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时而恐惧,时而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发作,却终究不敢发作出来,对面,周佩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泪滴过脸颊。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祸,我们颠沛流离,跑来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终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楼狎妓、留宿,与一帮朋友喝酒闹事,没有钱了,回来向管事要,一笔又一笔,甚至砸了管事的头,我未曾理会,三百两五百两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头说我苛待你,我也……”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我自己心胸宽阔,如今想来,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总算知道了!你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对不起我——”牢房那头,渠宗慧终于喊了出来。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静静地等他说完,又过得一阵:“是啊,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杀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来,十年的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他会与我尽释前嫌,与我修复关系……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难民一直来,我是长公主,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有一些时候,我看见你在家里跟人闹,我或许可以过去跟你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错,说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这十年,你在外头狎妓、花钱,欺侮他人,我闭上眼睛。十年了,我越来越累,你也越来越疯,青楼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头养瘦马,我也无所谓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边总得有女人,该花的时候就花点,挺好的……可你不该杀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目光已经冰冷地望了过去,渠宗慧摇了摇头:“我、我错了……公主,我改,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看起来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终究没敢下手,周佩看着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静下来,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才说出话来。 “我的师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杀匪寇、杀贪官、杀怨军、杀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对他并无情感,他也不气不恼,他从未曾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妻子。驸马,你最初与他是有些像的,你聪明、善良,又风流有文采,我最初以为,你们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有时愤怒,有时内疚,有时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时候我想,即便你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错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来说你不再这样了,然后你伸手来抱我,那该多好啊,我……我或许也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钦慕的师父,他最后连皇帝都亲手杀了,我固然与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厉害……我嫁的良人,他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幼稚,就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别人的全家,他真是……猪狗不如。” 周佩双拳在腿上紧握,咬紧牙关:“禽兽!” 渠宗慧哭着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周佩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颊,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她说道,“我想杀了你,可我不能杀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让我不能杀你,可我不杀你,便对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们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你这样的人杀掉。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 她说出这句话来,连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骇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她摇头道,“让你没有办法再去祸害人,然而我知道这不行,到时候你心怀怨气只会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证明你无罪,我只能将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错了、我错了……”渠宗慧哭着,跪着连连磕头,“我不再做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爱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我们重新来……” “我们不会重新来,也永远断不了了。”周佩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站了起来,“我在公主府给你整理了一个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见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杀你,那你就活着,可对于外头,就当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们一生一世,比邻而居吧。” 她举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声,扑过来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说着求饶和爱她的话,周佩用力挣脱出去,裙摆被哗的撕下了一条,她也并不在意。 “我们缘分尽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过了昏暗的牢房长廊,逐渐消失在渠宗慧的视野中。 这一天,渠宗慧被带回了公主府,关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杀他,渠家也变不再多闹了,只是渠宗慧再也无法见外人。他在院中呼喊忏悔,与周佩说着道歉的话,与死者说着道歉的话,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他终于开始绝望地骂起来,骂周佩,骂侍卫,骂外头的人,到后来竟然连皇家也骂起来,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就是一场遇见、而又分离的过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叶中也像是孕育着汹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国,仍旧在这紧张中享受着珍贵的安宁,天下就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网,不知什么时候,会挣断所有的线条……(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三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上) 九月,秋末冬初,远远近近的山林渐染灰色时,集山县,迎来了往年里最后一段热闹的时刻。 黑底晨星旗迎风飘扬,大规模的马队在这里聚集,也有随船而来的米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背负长弓,带了刀剑。黑旗经营数年后,与尼族打打谈谈,凉山附近的数条商路已经相对太平,但对武朝的商旅来说,来往凉山与外界的贸易,仍旧是一件没有勇气、实力和背景便无法进行的凶险之事。 随着一支支马队从武朝运来的,多是粮食、棉麻等物,也有铜铁,运走的,则往往以铁炮为主,亦有加工精美的弓弩、刀剑等物,往往运来上百匹驮马的货物,运回数门铁、木杂用的大炮,一些炮弹——对于外界而言,黑旗军工艺精湛,铁炮虽昂贵,如今却已经是外界军队不得不买的利器,即便是最初的木制大炮,在黑旗军混以钢铁和众多工艺“升级”后,稳定性与耐用程度也已大大增加,即便是当成消耗品,也多少能够保证在往后战斗中的胜率。 小苍河的三年血战,是对于“大炮”这一新型兵器的最好宣传,与女真的对抗姑且先不谈,伪齐、田虎等人百万之众陆续而来,火炮一响立刻趴在地上被吓得屎尿齐彪的士兵不计其数,而根据最近的情报,女真一方的火炮也已经开始进入军列,往后谁若没有此物,战争中基本便是要被淘汰的了。 除武朝的各方势力外,北面刘豫的政权,其实也是小苍河目前交易的客户之一。这条线目前走得是相对隐蔽的,交易量不大,主要是资源来往的距离太长,耗费太大,且难以保证交易顺利——自武朝军队偷偷向小苍河买炮后,伪齐的军阀也派出过数次商队,他们不运粮食,而是愿意将钢铁这样的战略物资运来小苍河,以换铁炮回去,这样换得比较多。 小苍河对于这些交易的背后势力假装不知道,但去年齐国大将关狮虎派一支五百人的军队运着铁锭过来,以换铁炮二十门,这支军队运来铁锭,直接加入了黑旗军。关狮虎大怒,派了人偷偷过来与小苍河交涉无果,便在私下里大放谣言,齐国一干将领听说此事,偷偷嘲笑,但两边贸易终究还是没能正常起来,维持在零零碎碎的小打小闹状态。 对大理一方的贸易,则不止维持在战争器械上。 虽然最初打开大理国门的是黑旗军强势的态度,最为吸引人的物资,也正是这些钢铁器械,但不久之后,大理一方对于军事设备的需求便已下降,与之对应上升的,是大量印制精美的、在这个时代近乎“艺术”的书籍、装饰类物件、香水、玻璃容器等物。尤其是纸质精良的“典藏版”佛经,在大理的贵族市场上供不应求。 虽然大理国上层始终想要关闭和限制对黑旗的贸易,然而当大门被敲开后,黑旗的商贩在大理国内各种游说、渲染,使得这扇贸易大门根本无法关上,黑旗也因此得以获得大量粮食,解决内部所需。 此时的集山,已经是一座居民和屯兵总数近六万的城市,城市沿着小河呈南北狭长状分布,上游有军营、田地、民居,中段靠河流码头的是对外的商业区,黑旗人员的办公所在,往西面的山脉走,是集中的作坊、冒着浓烟的冶铁、枪炮工厂,下游亦有部分军工、玻璃、造纸印刷厂区,十余水轮机在河边连成一片,各个厂区中竖起的烟囱往外喷吐黑烟,是这个时代难以见到的新奇景象,也有着惊人的声势。 自宁毅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从自行摸索物理化学试验,到小作坊工匠们的研究,经历了战火的威逼和洗礼,十余年的时光,如今的集山,便是黑旗的工业基础所在。 由于西北居民、北方难民的加入,这里有一部分自家经营的小作坊、各类餐饮店铺,但绝大部分是黑旗目前经营的产业,数年的战争里,黑旗保证了匠人的存活,流水线的分工在各个地方多已娴熟,称作坊不再合适,一片片的,都已经算是工厂了。 将近九千黑旗精锐屯集于此,保证这边的技术不被外界轻易探走,也使得来到集山的镖师、军人、尼族人无论有着怎样的背景,都不敢在此轻易造次。 数年以来,虽然具体的技术并不外流,但对于格物的基础理念,黑旗方面却是向外界敞开的。市集上由宁毅等人最初编纂的《格物初探》、《万物之理》等小册子卖得极为便宜,由物理、化学、数学的基础道理,最终渲染出只要有足够的计算力和深入的探索,便可穷究天地万事万物的前景……这些理论在欧洲的发展可能极为曲折,但在东方,人们在格物方面的忌讳其实不多,宁毅又已做出弑君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外界对这些东西反而能更为平静地看待。 这些小册子自暗地里流出,武朝、大理、中原、女真各方势力在私下里多有研究,但最为重视的,恐怕一是君武的格物院,二是女真的完颜希尹一方。大理乃是和平的国家,对于造武器兴趣不大,中原各地民不聊生,军阀目的性又强,即便取几本这种小册子扔给匠人,毫无基础的匠人也是摸不清头脑的,至于武朝的众多官员、大儒,则往往是在随意翻看之后烧成灰烬,一方面觉得这类歪理邪说于世道不好,穷究天地显然心无敬畏,二来也害怕给人留下把柄。因此,即便南武文风兴盛,在众多文会上谩骂国家都是无妨,于这些东西的讨论,却仍旧属于大逆不道之事。 集山一地,在黑旗工业体系内部对格物学的讨论,则已经形成风气了,最初是宁毅的渲染,后来是政治部宣传人员的渲染,到得如今,人们已经站在源头上隐约看到了物理的未来。例如造一门大炮,一炮把山打穿,例如由宁毅展望过、且是目前攻坚重点的蒸汽机原型,能够披铁甲无马奔驰的战车,加大体积、配以枪炮的巨型飞艇等等等等,许多人都已相信,即便眼下做不了,未来也必定能够出现。 位于上游军营附近,华夏军工程部的集山格物研究院中,一场关于格物的讨论会便在进行。此时的华夏军工程部,包括的不光是工业,还有农业、战时后勤保障等一部分的事情,工程部的研究院分为两块,主体在和登,被内部称为上院,另一半被安排在集山,一般称作下院。 几年以来,这恐怕是对于研究院来说最不平凡的一次讨论会,时隔数年,宁毅也终于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关于未来,我认为最重要的节点,在于一个独立存在的动力体系,像之前大概提过的,蒸汽机……我们需要解决钢铁材料、铸件切割的问题,润滑的问题,密封的问题……未来几年里,打仗恐怕还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但不妨加以留意,作为技术积累……为了解决炸膛,我们要有更好的钢铁,碳的含量更合理,而为了有更大的炮弹动力,炮弹和炮膛,要贴合得更紧密。这些东西用在火枪里,火枪的子弹可以达到两百丈以外,虽然没有什么准头,但那个炸掉的大枪膛,一两次的失败,都是这方面的技术积累……另外,水车的运用里,我们在润滑方面,已经提升了很多,每一个环节都提升了很多……” “……物理之外,化学方面,爆炸已经相当危险了,负责这方面的诸位,注意安全……但一定存在安全运用的方法,也一定会有大规模制取的方法……” “……农业方面,不要总觉得没有用,这几年打来打去,我们也跑来跑去,这方面的东西需要时间的沉淀,尚未看到实效,但我反倒认为,这是未来最重要的一部分……” 讨论会基本上是目前华夏军研究的进度报告,报告完后,宁毅在前方做了陈结。下方的两百余人,多是匠人出身,许多人最初甚至不识字,开始的那些年里,宁毅只能交代任务,倒是没有讨论的必要,最近三五年间,最初的格物启蒙渐渐完成,其中也加入了一部分宁毅亲自教的年轻学生,会议中才有了这类展望存在的意义。下方有些人双眼发亮,大点其头,有些人眨着眼睛,努力理解。 会堂后方,十三岁的宁曦坐在那儿,拿着笔埋头书写,坐在旁边的,还有随红提习武后,与宁曦形影不离的少女闵初一。她眨着眼睛,满脸都是“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很厉害”的表情,对于与宁曦挨着坐,她显得还有些许拘谨。 宁曦幼时性情纯真,与闵初一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段时间,算是形影不离的玩伴。宁毅等人见这样的情况,也觉得是件好事,于是红提将资质还不错的初一收为弟子,也希望宁曦身边能多个保护。 待到年纪渐渐成长,两人的性格也渐渐成长得不同起来,小苍河三年大战,众人南下,此后宁毅死讯传出,为了不让小孩子在无意中说出真相被人探知,即便是宁曦,家人都未曾告知他真相。父亲“死去”后,小宁曦立志保护家人,埋头学习,比之先前,却多少沉默了许多。 闵初一的家境最初贫困,父母也都是老实人,纵然宁毅等人并不在意,但渐渐的,她也将自己当成了宁曦身边侍卫这样的定位。到得十二三岁,她已经发育起来,比宁曦高了一个个头,宁曦照顾兄弟家人,与黑旗军中其他孩子也算相处融洽,却渐渐对闵初一跟在身边感到别扭,不时想将对方甩开。如此这般,虽然檀儿对初一颇为喜欢,甚至存在让两人结个娃娃亲的念头,但宁曦与闵初一之间,目前正处于一段相当别扭的相处期。 最近宁毅“忽然”归来,一度以为父亲已死去的宁曦心绪混乱。他上一次见到宁毅已是四年之前,九岁时的心境与十三岁时心境截然不同,想要亲近却多半有些羞涩,又恼恨于这样的局促。这个年代,君臣父子,小辈对待长辈,是有一大套的礼数的,宁曦已然接受了这类的教育,宁毅对待孩子,过去却是现代的心态,相对洒脱随意,时不时还可以在一起玩闹的那种,这时候对于十三岁的别扭少年,反倒也有些不知所措。归家后的半个月时间内,双方也只能感受着距离,顺其自然了。 与其他孩子的相处倒是相对好些,十岁的宁忌好武艺,剑法拳法都相当不错,最近缺了几颗牙,整天抿着嘴不说话,高冷得很,但对于江湖故事毫无抵抗力,对于父亲也颇为仰慕——宁毅在家中跟孩子们说起路上打杀陆陀等人的事迹: “……他仗着武艺高强,想要出头,但林子里的打斗,他们已经渐落下风。陆陀就在那大喊:‘你们快走,他们留不下我’,想让他的党羽逃走,又唰唰唰几刀劈开你杜伯伯、方伯伯他们,他是北地大枭,撒起泼来,嚣张得很,但我正好在,他就逃不了了……我挡住他,跟他换了两招,然后一掌翻天印打在他头上,他的党羽还没跑多远呢,就看见他倒下了……呐,这次我们还抓回来几个……” 宁忌与五岁的宁河便听得双眼晶晶亮,钦佩不已,之后宁毅又跟他们说起北地田虎地盘的见闻,林恶禅与史进的比武:“那胖和尚没敢过来,否则便让他好看”云云。 八岁的雯雯人如其名,好文不好武,是个文静爱听故事的小女孩儿,她得到云竹的悉心教导,自幼便觉得父亲是天下才华最高的那个人,不需要宁毅再次造谣洗脑了。此外五岁的宁珂性格热情,宁霜宁凝两姐妹才三岁,大都是相处两日便与宁毅亲昵起来。 到得这一日宁毅过来集山露面,孩子当中能够理解格物也对此有些兴趣的便是宁曦,众人一路同行,待到开完会后,便在集山的街巷间转了转。不远处的市集间正显得热闹,一群商贩堵在集山曾经的县衙所在,情绪激烈,宁毅便带了孩子去到附近的茶楼间看热闹,却是最近集山的铁炮又宣布了涨价,引得众人都来询问。 黑旗的政务人员正在释疑。 “……七月初,田虎势力上发生的变乱大家都在知道了,田虎之变后,‘饿鬼’于黄河以北展开攻伐,南方,襄阳二度大战,背嵬军大胜金、齐联军。女真内部虽有斥责申饬,但至今未有动作,根据女真朝堂的反应,很可能便要有大动作了……” “……在外头,你们可以说,武朝与华夏军不共戴天,但纵然我等杀了皇帝,我们如今还是有共同的敌人。女真若来,我方不希望武朝惨败,一旦惨败,是生灵涂炭,天地倾覆!为了应对此事,我等已经决定,所有的作坊全力赶工,不计损耗开始备战!铁炮价格上升三成,同时,我们的预定出货,也上升了五成,你们可以不接受,等到打完了,价格自然下调,你们到时候再来买也无妨——” “……时局危急,涨价的决定,黑旗方面两年内不会再改,铁炮价格只有涨不会跌!与以前一样,价格或许有调整,一切以我等定下契约时的约定为准。你们回去与背后的大人们说,买与不买,我等并不强求……” 这样的交代众人哪里肯轻易接受,前方的各类说话声一片嘈杂,有人斥责黑旗坐地起价,也有人说,往日里众人往山中运粮,如今黑旗翻脸无情,自然也有人赶着与黑旗签订契约的,场面嘈杂而热闹。宁曦看着这一切,皱起眉头,过得片刻询问道:“爹,要打了吗?” “还早,不用担心。” “嗯。”宁曦闷闷地点了点头,过得片刻,“爹,我没担心。” 宁毅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忽然笑了笑,明白过来。长久以来黑旗的宣传悲壮又慷慨,即便是孩子,畏战的不多,恐怕想战的才是主流。他拍了拍宁曦的肩膀:“这场战争也许会在你们这一代成材后结束,不过你放心,我们会打败那帮杂碎。” “嗯。”宁曦又闷闷地点了点头。 众人在楼上看了片刻,宁毅向宁曦道:“要不然你们先出去玩玩?”宁曦点头:“好。” “带着初一逛逛市场,你是男孩子,要学会照顾人。” 宁毅笑着说道。他这样一说,宁曦却多少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对于身边的女孩子,总是显得别扭的,两人原本有些心障,被宁毅这样一说,反倒更为明显。看着两人出去,又打发了身边的几个随行人,关上门时,房间里便只剩他与红提。 窗外还有些喧嚣,宁毅在椅子上坐下,往红提张开手,红提便也只是抿了抿嘴,过来坐在了他的怀里。宁毅不拘礼法,对于老夫老妻的两人来说,这样的亲昵,也早已习惯了。 宁毅远离和登三县的两年里,云竹与锦儿等人多少还瞅了空偷偷地去看他,唯有檀儿、红提两人,是四年未见。刚到家的那天,宁毅与檀儿去苏愈的墓前祭扫,红提则领着人进一步的清理内奸,待到事情做完,几至深夜,宁毅等着她回来,说了会儿悄悄话,然后任性地拉了她与檀儿要大被同眠。 红提和檀儿倒是都没有拒绝,只是三人躺在一起,反倒没有了乱来的心情,手牵着手低声聊天到凌晨,彼此依偎着昏沉睡去,到得第二天,宁毅觉得还是分开睡比较有情调。 一家人分开太久,彼此也有适应期,宁毅回来之后,也并不清闲,这些时日里一边做事一边瞅着空调戏自己身边的几人,眼下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宁毅平素最喜欢看这武艺高强的妻子害羞又顺服的样子,但今天坐在这里,倒是没有做什么夫妻间的小动作,听着外头的声音,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与红提一面闲聊,一面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 “算计自己的孩子,我总觉得会有些不好。”红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是啊。”宁毅喝了口茶。 …… 宁曦与初一一前一后地走过了街道,十三岁的少年其实样貌清秀,眉头微锁,看起来也有几分沉稳和小威严,只是此时眼神多少有些烦乱。走过一处相对僻静的地点时,后头的少女靠过来了。 “你……”宁曦并不想跟她并排走,他如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算得上是黑旗军的“太子爷”,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娇气——至少表面上没有——他平素待人随和,喜欢帮助别人,跟随着众人南下时的苦难和死人的场景,使他对身边人格外珍惜,许多时候帮忙做事,也都不畏辛劳,不到浑身臭汗不愿停。 只是对于身边的少女,那是不一样的情绪。他不喜欢同龄人总存着“保护他”的心思,仿佛她便低了自己一等,大家一同长大,凭什么她保护我呢,如果遇上敌人,她死了怎么办——当然,如果是其他人跟着,他往往没有这等别扭的情绪,十三岁的少年眼下还察觉不到这些事情。 “有人跟着……”初一低着头,低声说了一句。少年目光平静下来,看着前方的巷口,预备在看见巡逻者的第一时间就大喊出来。 然而事情发生得比他想象的要快。 后方的人影陡然间欺近过来,闵初一刷的转身拔剑:“什么人——”那人声音沙哑:“哈哈,宁毅的儿子?” 身影交错,得到红提真传的少女剑光飞舞,然而那人凌厉的拳风便已打倒了一个棚子,木片飞溅。宁曦走向前方,口中大喊:“奸细——快来——”抄起路边一根木棒便回身过来,闵初一道:“宁曦快走——”话音未落,那人一张印在她的肩上。 闵初一踏踏踏的退后了数步,几乎撞在宁曦身上,口中道:“走!”宁曦喊:“拿下他!”持着木棒便打,然而仅仅是两招,那木棒被一拳硬生生的打断,巨力潮涌而来,宁曦胸口一闷,双手虎口生疼,那人第二拳猛地挥来。 闵初一从旁边冲上,长剑逼退那记拳头,宁曦退了两步,闵初一在仓促间与那蒙面人也换了两招,拳风呼啸犹如大江奔涌,便要打在宁曦的头上。他自幼身边也都是名师教导,武艺方面,师从的红提、西瓜、陈凡这样的高手,纵然在这方面天赋不高,兴趣不浓,也足以看出对方的身手厉害得可怖,这片刻间,宁曦只是挥舞断棍还了一棒,闵初一扑过来抱住他,然后两人飞滚出去,鲜血便喷在了他的脸上。 “快走……” 少女的声音近乎呻吟,宁曦摔在地上,脑袋有瞬间的空白。他毕竟未上战场,面对着绝对实力的碾压,生死关头,哪里能迅速得反应。便在此时,只听得后方有人喊:“什么人——”“停下!” 打斗声响起来,陆续又有人来,那刺客飞身远遁,转眼奔逃出视野之外。宁曦从地上坐起来,手都在发抖,他抱起少女柔软的身体,看着鲜血从她嘴里出来,染红了半张脸,少女还努力地朝他笑了笑,他一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喂、喂、你……大夫快来啊……” 片刻后,他拼尽全力地收敛心神,看了少女的状况,抱起她来,一面喊着,一面从这巷道间跑出去了…… …… “……是啊。”茶楼的房间里,宁毅喝了口茶,“可惜……没有正常的环境等他慢慢长大。有些挫折,先模拟一下吧……” 红提看了他一阵:“你也怕。” “嗯,很怕的。”宁毅抱着她的手用了一下力,过得片刻,“等他三十岁再告诉他。” 远处的骚乱声传过来了,红提站起身来,宁毅朝她点了点头,妻子的身影已经蹿出窗户,沿着屋檐、瓦片飞掠而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的街巷里。 宁毅推门而出,眉头紧蹙,周围的人已经跟上来,随他飞快地下去:“出什么事了,叫所有人守住位置,慌张什么……”周围都已经开始动起来。 初冬的阳光懒洋洋地挂在天上,凉山四季如春,没有酷暑和严寒,因此冬天也非常好过。或许是托天气的福,这一天发生的刺客事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护住宁曦的闵初一受了些轻伤,只是需要好好的休息几天,便会好起来的……(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四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下) 阳光从云端洒下来时,常绿阔叶林的叶子还在风里呜咽,山间尚看不出冬日的痕迹,不远处的球场上,一群少年人撵着只灰色足球在跑,正争夺得激烈。 宁曦坐在山坡间倾倒的横木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华夏军中武风兴盛,自竹记时期开始,员工间的一大娱乐项目就有第一高手的擂台争夺赛,到得融化了武瑞营,正式转化为华夏军后,各种内部比武、蹴鞠大赛便更加丰富起来。竹记的宣传部门嵌入了宁毅的恶趣味,一方面输出武侠故事,一方面在内部外部搞“十大”“百大”高手的排名,为了争夺这类排名和福利,军队在这方面上上下下都热闹得很。 宁曦在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中也算得上是运动健将,但此时看着远处的比赛,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一来他的搭档多数在和登,集山这边,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但来往毕竟不密。二来,此时他心中也有烦恼之事,无心其它。 两天前的那场刺杀,对少年来说震动很大,刺杀过后,受了伤的初一还在这边养伤。父亲随即又进入了忙碌的工作状态,开会、整肃集山的防御力量,同时也敲打了此时过来做买卖的外来人。 自父亲回到和登,虽然未有正式在所有人眼前露面,但对于他的行踪不再过多遮掩,或许意味着黑旗与女真再度交锋的态度已经明确起来。集山方面对于铁炮的提价一时间引起了骚动,但自刺杀案后,收紧的风声和气氛压下了一部分的声音。 生逢乱世,女真的搜山检海、肆虐天南只在几年之前。黑旗纵然有两年的雌伏、低落期,最初在凉山落脚时甚至显得忍气吞声,但到得此时,稍稍褪下因生意而来的温情面貌后,人们还是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支曾在西北正面对撼女真而不落下风的势力,不是开玩笑的。 但对宁曦而言,平素敏感的他,此时也并非在考虑这些。 他心中困惑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受伤的少女,这几天想来想去,其实也未有所得,一时间觉得自己往后必回遭到更多的刺杀,还是不要与对方来往为好,一时间又觉得这样不能解决问题,想到最后,甚至为家中的兄弟姐妹担心起来。他坐在那横木上许久,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这两天忙忙碌碌未曾跟自己有过太多交流的父亲,此时看来,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他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走过来的宁毅摆了摆手,拍着他的肩膀在横木上坐下。宁曦与父亲的上一次分别才只九岁,那时的印象中,父亲的身影顶天立地,此时重逢,才发现父亲在一种绿林高手中,身形算不得高大壮硕,但他沉稳、随意,有山一般的从容。这让宁曦颇为羡慕,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这样,或许便不怕区区刺客了吧。 “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坐了片刻,宁毅笑笑开了口。 “啊?”小宁曦微感疑惑。 “过去几年,我不在家,为了保护你们,你娘、你红提、西瓜姨娘,杜伯伯这些人,是费了很大力气的。我们本来已经做好了你……甚至你的弟弟妹妹,遇上意外的可能性……” 父亲平静的说话在风中飘过,宁曦一开始还只是疑惑地听着,待到宁毅说出“你的弟弟妹妹”这句,他低着头,双拳才陡然握紧了,宁毅看着远处,话语未停。 “但后来,己方都还算克制,有几次事情,还没有波及到你们,就被消灭了。这是好事,也未必算好,因为这些东西,你终究是得体验到的。” 他说完这些,话语停下来,宁曦也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前方:“爹爹,我不怕。” 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才随意地开口。 “你不一样会接下我的班。”宁毅看着身边十三岁的孩子,摸了摸他的头,宁曦望向父亲,神情里,看来对此倒也并不介意:“如果有一天,你要拿着刀枪上战场,我和你娘也会放你去的。” 他说起这事,宁曦眼中倒是明亮且兴奋起来,在华夏军的氛围里,十三岁的少年人早存了上阵杀敌的豪迈志气,眼下父亲能这样说,他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都宽广起来。 宁毅端详了少年的表情,随后才转头:“但是,生与死都有价值。我的儿子有一天也许不会成为华夏军的领导者,但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能为身边人负责任的男人。哪怕照顾不了整个华夏军,照顾家里人,照顾你娘,照顾你的弟弟妹妹,是你推卸不了的责任。” 宁曦握着拳头坐在那,没有说话,微微低头。 “我们大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但面对的处境不一样,一个强大的有智慧的人,就要学会看懂现实,承认现实,然后去改变现实。你……十三岁了,做事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你身边跟着一群人,对你区别对待,你会觉得有些不妥……” “我没有。”少年开口反驳,“其实……我很尊重杜伯伯他们的……” 宁毅抿了抿嘴:“嗯,那……这样说吧。现实就是,你是宁毅跟苏檀儿的儿子,如果有人抓了你,杀了你,你的家人自然会伤心,有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这本身是现实……” “我不会让他们抓住我。” “那如果抓住你的弟弟妹妹呢?如果我是坏人,我抓住了……小珂?她平时闲不下来,对谁都好,我抓住她,威胁你交出华夏军的情报,你怎么办?你期待小珂自己死了吗?”宁毅楼主他的肩膀,“我们的敌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件事对你们不公平,对小珂不公平,对其他孩子也不公平,但我们就会面对这样的事情。如果你不是宁毅的孩子,宁毅也总会有孩子,他还小,他要面对这件事——总有一个人要面对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要继续变强大、便厉害、变睿智,等到有一天,你变得像杜伯伯他们一样厉害,更厉害,你就可以保护身边人,你也可以……好好地保护到你的弟弟妹妹。” 宁曦坐在那儿沉默着。 “有些事情我们想不通,可以慢慢想。弟弟妹妹先不说了,宁曦,你不是有些亏待身边的朋友了?” “啊?”宁曦抬起头来。 “初一受伤两天了,你没有去看她吧?” “我……我看过的……” “嗯,好像说你没去啊……” 宁曦低着头,不想说他是装作路过远远地瞄了一眼。 “我记得小的时候你们很好的,小苍河的时候,你们出去玩,捉兔子,你摔破头的那次,记不记得初一急成什么样子,后来她也一直是你的好朋友。我几年没见你们了,你身边朋友多了,跟她不好了?” “不是,初一她、她毕竟……不同……” “怎么不同了,她是女孩子?你怕别人笑她,还是笑你?” 宁曦脸色微红,宁毅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目光却严肃起来:“女孩子不比你差,她也不比你的朋友差,早就跟你说过,人是平等的,你红提姨、西瓜姨她们,几个男人能做到她们那种事?集山的织造,女工很多,未来还会更多,只要她们能担起她们的责任,她们跟你我,没有区别。你十三岁了,觉得别扭,不想让你的朋友再跟着你,你有没有想过,初一她也会觉得窘迫和别扭,她甚至还要受你的冷眼,她没有伤害你,但你是不是伤害到你的朋友了呢?” “如果你……不再希望她跟着你,当然也可以。但是你们一起长大,也跟着红提姨娘一起学武,你们如果能一起面对敌人,其实比跟其他人联手,要厉害得多。而且,气量拿出来,她是你朋友,有什么可芥蒂的,你是男孩子,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当然要比她更成熟,你是我跟你娘的儿子,你当然要比其他孩子更成熟更有担当!你觉得会有风言风语,担起责任来娶了她又有什么关系……” 宁曦的脸霎时间红透了,宁毅原本还在说:“我和你娘就给你们订个娃娃亲……呃,好了,先不说了。” 父子两人在那儿坐了片刻,远远的看见有人朝这边过来,随行人员也来提醒了宁毅下一个行程,宁毅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面对事情,要大气,别人破不了的局,不代表你破不了,一些小事,做起来哪有那么难。” 他说完,与随行人朝远处过去,方书常靠过来时,宁毅跟他感叹两句:“唉,为了小孩子操碎了心……”方书常不以为然:“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了?”这年月里父亲权威至上、或者拳威至上,跟小孩子谈心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我家几个小子,不听话就揍,现在都好好的,没什么操心事。而且揍多了皮实。”周围有人暗自点头。 宁毅撇了撇嘴:“说得轻巧,现在这些小孩子,一脑子热血,什么时候蒙头上了战场,吓死你个王八蛋。” “迟早也是要历练一番的。” “那也要磨练好了再去啊,脑子一热就去,我老婆哭死我……” “弟妹很大气……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他想去你也答应他……” “当然先稳住阵脚,有他上的一天,至少二十岁以后吧……” “心魔真是名不虚传,对儿子都是坑蒙拐骗一整套。” “何止,我还心狠手辣……人死如灯灭,伤心的是活人,总希望小辈活下来的机会大一些……” 一行人说笑着前行,对话到后来,反而严肃起来。事实上,走到这一步的高层人员,谁又没几个已然在战乱中死去了的亲人朋友,宁毅心狠手黑,身边的执行人员在做事、算计时也大都冷酷,无非是知道这些疏忽的代价罢了。 大人们渐渐远去,送别父亲之后,宁曦坐在那横木上想着这些事,远处那帮少年人踢着球、大声喧闹,过得一阵,几个人撞在一起,爆发了口角互相打起来。应该都是军人家庭,动起手来颇有架势,打了一阵,又被众人闹哄哄地拉开。 十三岁的少年从横木上下来,伸了伸双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想了片刻,才开始举步朝城区那边过去,身后有两道身影随意地跟上来。 阳光从天空斜斜洒落,少年的步伐倒也算不得坚定,他在城市的街道边犹豫了片刻,然后才走向市集,去买了一小盒芝麻糖拿在手上。这样一路快走到初一所在的屋子时,前方有人走来,一脸笑容地跟他打招呼,却是在这边管事的文兴舅舅。 “过来看初一?” 宁曦向苏文兴请安问好,对于这个问题,倒是没好意思回答,舅甥俩一面说话一面走了一程,眼看着时间到了中午,宁曦辞别苏文兴,到附近的食堂吃了午饭——他被这插曲弄得有些想打退堂鼓。 中午过后,宁曦才去到了初一养伤的小院那边,院子里颇为安静,透过微微打开的窗户,那位与他一道长大的少女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边的木柜上有茶壶、杯子、半只橘子、一本带了图画的故事书,闵初一读书识字不算厉害,对书也更喜欢听人说,或者看带图画的,幼稚得很。 宁曦走进去,在床边坐下,放下芝麻糖。床上的少女睫毛颤了颤,便张开眼睛醒过来了,看见是宁曦,连忙坐起来。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好好说话,少女局促得很,宁曦也微微有些局促,结结巴巴的说话,不时挠挠头,两人就这样“艰难”地交流起来。 等到一道从集山回去和登,两人的关系便又恢复得与从前一般好了,宁曦比往日里也更加开朗起来,没多久,与初一的武艺配合便大有进步。 在和登的日子谈不上清闲,回来之后,大量的事情就往宁毅这边压过来了。他离开的两年,华夏军做的是“去宁毅化”的工作,主要是希望整个构架的分工更为合理,回来之后,不代表就能抛开整个摊子,许多更深层的调整整合,还是得由他来做好。但无论如何,每一天里,他终于也能看到自己的妻儿,偶尔在一起吃饭,偶尔坐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的玩耍和成长…… 时间过去这许多年里,妻子们也都有了这样那样的变化,檀儿更为成熟,有时候两人会在一起工作、闲聊,埋头看文书,抬头相视而笑的瞬间,妻子与他更像是一个人了。 小婵管着家中的事务,性格却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她是性格并不强悍的女子,这些年来,担心着如同姐姐一般的檀儿,担心着自己的丈夫,也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家人,性情变得稍稍忧郁起来,她的喜乐,更像是随着自己的家人在变化,总是操着心,却也容易满足。只在与宁毅私下里相处的瞬间,她无忧无虑地笑起来,才能够看见往日里那个有些迷糊的、晃着两只马尾的少女的模样。 云竹更为娴静温柔了,时光如水一般的在她身上沉淀下来,也总能感染他人。她教着孩子,写些东西,曾经住在那河边小楼里的她,青涩而局促地想要尝试回到儿时那片破损的天地里去,到得如今,坚韧和温柔终于在她身上定了下来,她在家中照顾孩子,提小婵分担些事情,往日里檀儿、红提工作太晚,也总是她提了东西过去,叮嘱一番早些回家,如果曾经的那位官家小姐不曾经历家破人亡,有一天,或许也会渐渐变成今天的样子吧。 唯有锦儿,依旧蹦蹦跳跳,女战士一般的不肯停歇。 还有性格柔顺的红提、为“民主”大业奔忙的西瓜、跟在宁毅身边担任秘书的娟儿…… 有时候宁毅闲下来回想,偶尔会想起曾经那一段人生的过往,来到这里之后,原本想要过简单人生的自己,终究还是走到这忙忙碌碌不可开交的境地了。但这境地与曾经那一段的忙碌又有些不同。他想起江宁时的风和日丽、又或是那时覆盖天地的柔和大雨,在院内院外行走的人们,红墙黑瓦,乍乍乎乎的少女,那样美好的声音,还有秦淮河边的棋摊、小楼,摆着棋摊的老人。一切终究如流水般逝去了。 一切终将如流水般逝去,只是距离可以驻足的未来还有多久,他也无法计算得清楚。 外界的讯息也在不断传来。 就当黑旗这头庞然巨物在山中醒来、缓缓舒展身躯的同时,中原大地,王狮童率领的饿鬼势力也终于也卷起巨浪,掀起了滔天的灾难。 自八月始,王狮童驱赶着“饿鬼”,在黄河以北,开始了攻城掠地的战争。此时秋收刚过,粮食多少还算丰盈,“饿鬼”们放开了最后的克制,在饥饿与绝望的趋势下,十余万的饿鬼开始往附近大肆进攻,他们以大量的牺牲为代价,攻下城池,劫掠粮食,**掳掠后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失去家园的人们随即再被卷入饿鬼的大军之中。 两个月的时间里,饿鬼们在黄河以北连下大大小小的城镇八座,城池尽毁,死难者无数。平东将军李细枝派出五万大军试图驱散饿鬼,然而在兵力膨胀的饿鬼群的前仆后继下,军队被饥饿的人海硬生生的压溃了。 黑旗军留在北地的负责人私下里与王狮童又有了一次交涉,试图尽最后的力量,然而已经没有意义。 疯狂的鬼王惦记着他的初衷,不断膨胀的灾民群在黄河沿岸蔓延,随后渡过了大河。这个时候,雪已经开始落下。 灾民们攻下相对较少的城镇,搜刮***洗劫一空后点起大火,在火中取暖,然后又在大雪之中逐渐被冻饿致死,没有人知道,这场大雪过后,黄河两岸会有多少尸身腐烂。 天灾延缓了这场人祸,饿鬼们就这样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大量地死去,这其中,或也有不会死的,便在这雪白之下,等待着来年的复苏。 北面,扛着铁棒的侠士跨过了雁门关,行走在金国的漫天大雪之中。 赤峰山的“八臂龙王”,曾经的“九纹龙”史进,在伤势痊愈之中,解散了赤峰山剩余的所有力量,一个人踏上了旅程。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并不擅长,赤峰山内讧瓦解,他又败给林宗吾后,他终于对前路感到迷惑起来。他曾经参与周侗对粘罕的刺杀,方才明白个人力量的渺小,然而赤峰山的经历,又清晰地告诉了他,他并不擅长当头领,泽州大乱,或许黑旗的那位才是真正能搅动天下的英雄,然而梁山的过往,也令得他无法往这个方向过来。 我这一生,价值已经不多了……他这样想着,便又回到了周侗的路上。 那便去金国,刺粘罕。 此时,距离周侗对粘罕的行刺,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十年时间。 一路北行,途中他也曾遇上几个同行者,一位名叫方承业的油滑男子与他倒是相谈甚欢,只是在同行不久之后,快接近雁门关,对方也离开了。 ——方承业多少有些懵逼。 他在泽州策划了针对虎王的那场大乱,后来与师父宁毅重逢,宁毅给他建议了两个方向,第一,当饿鬼大军经历了足够的战争,尝试干掉王狮童,接手饿鬼,第二,帮助九纹龙重建赤峰山。如今饿鬼凶焰滔天,看起来是真的失控了,也不知道雪灾之后还能有几个活人,九纹龙则甩手不干,只身赴死。这些事情,也让他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沃州的小衙门里,化名穆易的男子也正在享受难得的安逸生活,他有妻子,有儿子,儿子慢慢地长大。 “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他时常这样说着。 西夏,名叫赤老温的蒙古将领率领军队在金国边境与术列速率领的金国军队发生了三次碰撞,蒙古骑队来去如风,金国也尝试了刚刚列装的大炮,双方谨慎交手后,蒙古人终于放弃了攻打大金国的试探。 即便是好战的蒙古人,也不愿意在真正强大之前,就直接啃上硬骨头。 西夏已经灭亡,留在他们面前的,便只有远道西进,与斜插东南的选择了。 武建朔八年的冬天逐渐推过去,除夕这天,临安城里灯火如织、载歌载舞,冲天的花炮将大雪中的城池点缀得格外热闹,相隔千里外的和登是一片阳光的大晴天,难得的好日子,宁毅抽了空,与一家人、一帮孩子结结实实地逛了半天街,宁凝与宁霜两个三岁大的小女娃争相往他的肩膀上爬,周围孩子吵吵嚷嚷的,好一片温馨的景象。 过完这一天,他们就又大了一岁。 建朔九年,朝所有人的头顶,碾过来了……(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五章 穷碧落 下黄泉 一年之计在于春。武朝,辞旧迎新过后,天地复苏,朝堂之中,惯例便有持续的大朝会,总结去岁,展望来年,君武自然要去参加。 这一年,在京城呆了半个月,朝会上的唇枪舌剑也飚了半个月。君武太子之尊,没人敢在明面上对他不恭敬,然而一番歌颂之后,朝臣们的话语中,也就透露出了恶意来,这些大人们陈述着武朝繁华背后出现的各种问题,拖了后腿的因由,到得最后,谁也不说,但各种舆论,终究还是往太子府这边压过来了。 纵然失去了中原,南武数年的蓬勃发展,经济的扩张,国库的丰盈,乃至于武备的增长,似乎都在证明着一个王朝痛定思痛后的强大。这不断飞跃的数字印证了君王和大臣们的贤明,而既然一切都在增长,后头的些许瑕疵,便是可以理解、可以忍受的事物。 没有人能够证明,失去倾向性后,国家还能如此的腾飞。那么,些许的瑕疵、阵痛或是必然存在的。而今前有靖平之耻,后有女真仍在虎视眈眈,如果朝廷全面倾向于安抚北面难民,那么,国库还要不要了,市场要不要发展,武备要不要增加。 大儒们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论证了众多事物的必然性,隐约间,却衬托出不够贤明的太子、公主一系成为了武朝发展的阻碍。君武在京城纠缠半月,因为某个消息回到江宁,一众大臣便又递来折子,谆谆劝说太子要贤明纳谏,岂能一怒就走,君武也只能一一回复受教。 二三月间,雪融冰消,莺飞草长,在京城坐镇的闻人不二便也过来了,主宾俩站在江宁城头,看着飞上天空的巨大黄色气球。 气球的吊篮里,有人将一样东西扔了出来,那东西自高空坠落,掉在草地上便是轰的一声,泥土飞溅。君武将眉头皱了起来,过得一阵,才陆续有人奔跑过去:“没爆炸——” “十年前,师父那边……便研究出了热气球,我这边磕磕绊绊的一直进展不大,后来发现那边用来密闭空气的竟然是纸浆,孔明灯用纸可以飞上天去,但这么大的球,点了火,你想不到居然还是可以用纸!又耽误两年,江宁这边才终于有了这个,亏得我匆匆忙忙赶回来……” 城墙上风大,君武的声音也高,二十六岁的太子殿下袍服宽大,蓄了两撇胡子之后已颇有威严,此时手臂轻挥,更是显得意气风发。闻人不二只是肃容拱手。 “对那叛逆之人,殿下慎言。” “闻人师兄说得对,那弑君恶贼,我等与他不共戴天。”君武坦然笑道。闻人不二乃秦嗣源的弟子,君武幼时也曾得其教导,他性格随意,对闻人不二又颇为倚重,许多时候,便以师兄相称。 “殿下愤然离京,临安朝堂,却已经是沸沸扬扬了,将来还需慎重。” “是,这是我性格中的错处。”君武道,“我也知其不好,这几年有所忍耐,但有些时候仍旧心意难平,年初我听说此事有进展,干脆弃了朝堂跑回来,我说是为了这热气球,事后想来,也只是忍耐不了朝堂上的琐碎,找的借口。” 他直承过错,闻人不二也就不再多说,两人一路沿着城墙下去,君武道:“不过,其实想来想去,我原本就是不适合做太子的性子,我喜好钻研格物之学,但这些年,各种事情缠身,格物早已落下了。天下动荡,我有责任、又无兄弟,想着为岳飞、韩世忠等人遮挡一番,再者救下些北地逃民,勉为其难,然而身处其中,才知这问题有多少。” 他走下城墙的楼梯,步伐矫捷:“世家大族,两百余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利益牵扯早已根深蒂固,将军短视怕死,文官贪腐无行,成了一张大网。早几年我插手北人南迁,表面上众人叫好,转过头,怂恿人闹事、打死人、乃至煽动造反,依法例杀人,这个关系那个关系,最终闹到父皇的案头上,何止一次。最后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还说实属无奈——北方怎么归!北方打烂了!” “看看岳将军那边,他为人刚直,对于辖地各种事物一把抓在手上,绝不对人妥协,最终维持下那样一支强军。这几年,说他跋扈、霸道、与民争利乃至有反意的折子,何止数百,这还是我在后头看着的情况下,否则他早让有心人砍了头了。韩世忠那边,他更懂转圜,然而朝中大臣一个个的打点,钱花得多,我看他的军械,比起岳飞来,就要差上些许。” 两人下了城墙,走上马车,君武挥了挥手:“不这样做能怎样?哦,你练个兵,今天来个文官,说你该这样练,你给我点钱,不然我参你一本。明天来一个,说小舅子到你这当个营官,后天他小舅子克扣军饷,你想杀他他说他姐夫是国相!那别打仗了,全都去死好了。” 马车驶出城门,上了外头的官道,然后岔道出田野,君武发泄了一阵,低声道:“你知道造反为何要杀皇帝?” “太子殿下慎言!” “打个比方,你想要做……一件大事。你手下的人,跟这帮家伙有来往,你想要先虚与委蛇,跟他们嘻嘻哈哈敷衍一阵,就好像……敷衍个两三年吧,但是你上头没有靠山了,今天来个人,瓜分一点你的东西,你忍,明天塞个小舅子,你忍,三年以后,你要做大事了,转身一看,你身边的人全跟他们一个样了……哈哈。哈哈。” 闻人不二眯起眼睛来,今天的君武,情绪明显有些不对,略兴奋,也更加肆无忌惮,这样的状况,往日里未曾见过:“殿下,您是否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有。”君武挥了挥手,随后掀开车帘朝前方看了看,热气球还在远处,“你看,这热气球,做的时候,三番五次的来御史参劾,说此物大逆不祥,因为十年前,它能将人带进皇宫,它飞得比宫墙还高,可以刺探宫闱……什么大逆不祥,这是指我想要弑君不成。为着这事,我将这些作坊全留在江宁,大事小事两头跑,他们参劾,我就道歉认错,道歉认错没关系……我终于做出来了。” “殿下……” “闻人师兄,这世道,将来也许会有另外一个样子,你我都看不懂的样子。”君武闭上眼睛,“去年,左端佑去世前,我去探访他。老人家说,小苍河的那番话,也许是对的,我们要打败他,至少就得变成跟他一样,火炮出来了,还在越做越好,这热气球出来了,你没有,怎么跟人打。李频在谈新儒家,也没有跳过格物。朝中这些人,那些世家大族,说这说那,跟他们有联系的,全都没有了好结果,但也许将来格物之学兴盛,会有其它的方法呢?” 马车震了一下,在一片绿野间停了下来,不少匠人都在这附近聚集,还有一只热气球正在这里充气,君武与闻人从马车上下来。 “我于儒家学问,算不得十分精通,也想不出来具体如何变法如何奋进。两三百年的盘根错节,内里都坏了,你纵然抱负远大、心性高洁,进了这里头,千万人挡住你,千万人排斥你,你要么变坏,要么走开。我纵然有些运气,成了太子,竭尽全力也不过保住岳将军、韩将军这些许人,若有一天当了皇帝,连率性而为都做不到时,就连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单靠他们,是打不过女真的。”君武站在那儿,还在说着,前方的热气球也在膨胀、长高,拉动了吊篮:“但好在有了格物之学,或许……能够凭借这些人、力,找到些转机,我即便落个刚愎自用的名声,也不想放下这个摊子,我只在这里看到有希望。” “殿下……” 君武走向前去:“我想上天去看看,闻人师兄欲同去否?” “殿下——” 他这番话说出来,周围顿时一片喧嚣之声,诸如“殿下三思”“殿下不可”“此物尚不安全”等言语轰然响成一片,负责技术的匠人们吓得齐齐都跪下了,闻人不二也冲上前去,努力劝阻,君武只是笑笑。 “年关至今,这个热气球已连续六次飞上飞下,安全得很,我也参与过这热气球的制作,它有什么问题,我都知道,你们糊弄不了我。有关此事,我意已决,勿再多言,如今,我的运气便是诸位的运气,我今日若从天上掉下来,诸位就当运气不好,与我同葬吧。君武在此谢过大家了……闻人师兄。” 太子在吊篮边回过头来:“想不想上去看看?” 闻人不二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君武努力扛起担子,虽然总还有些年轻人的冲动,但整体上算是非常理智的。只是这气球一直是太子心中的大牵挂,他年少时钻研格物,也正是为此,想要飞,想要上天看看,后来太子的身份令他不得不分神,但对于这飞天之梦,仍一直念兹在兹,不曾或忘。 此物真正制成才两三月的时间,靠着这样的东西飞上天去,当中的危险、离地的恐惧,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他此时心意已决,再难更改,若非如此,恐怕也不会说出方才的那一番言论来。 过去的儒术……治国之术,在女真这样强大的敌人前,没有路了。 “臣自当追随太子。” “你若怕高,自然可以不来,孤只是觉得,这是好东西罢了。” 无视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他不由分说爬进了篮子里,闻人不二便也过去,吊篮中还有一名操纵升空的匠人,跪在那儿,君武看了他一眼:“杨师傅,起来做事,你让我自己操作不成?我也不是不会。” 那匠人颤巍巍的起来,过得片刻,往下头开始扔配重的沙袋。 君武一只手握紧吊篮旁的绳子,站在那儿,身体微微摇晃,目视前方。 “朝廷中的大人们觉得,我们还有多长的时间?” “丞相与枢密院的几位认为,时局不好,两三年,若运气好,或还有五年可以休养生息。”闻人不二也望着前方,身体僵硬而紧张,“女真攻下中原之后,立刘豫为王,本就是因为族人太少,需得先行稳定整个辽境。他们在雁门关以北完全稳固之后,首先要做的,便是正式吞并、消化中原。” 巨大的热气球晃了晃,开始升上天空。 “只是原本的中原虽被打垮,刘豫的掌控却难以独大,这几年里,黄河南北有异心者相继出现,他们许多人表面上臣服女真,不敢冒头,但若金国真要行并吞之事,会起身抵抗者仍不在少数。打垮与统治不同,想要正式并吞中原,金国要花的力气,反而更大,因此,或许尚有两三载的喘息时间……唔——” 下方的视野不断缩小,他们升上天空了,闻人不二原本因为紧张的陈述此时也被打断。君武已不再听了,他站在那儿,看着下方的原野、农地,正在地里插秧的人们,拉着犁的牛马,远处,房舍与炊烟都在扩展开去,江宁的城墙延伸,河道穿行而过,乌篷船上的船夫撑起长杆……明媚的春光里,盎然的生机如画卷蔓延。 六年前,女真人的搜山检海曾到过此处的,君武还记得那城池外的尸体,死在这里的康爷爷。如今,这一切的生灵又活得如此鲜明了,这一切可爱的、可恨的、难以归类的鲜活生命,只是眼看他们存在着,就能让人幸福,而基于他们的存在,却又诞生出无数的痛苦…… 热气球飘荡而上。 终其一生,周君武都再未忘却他在这一眼里,所看见的大地。 武建朔九年的春天,他第一次飞上天空了。 **************** 同一片天空下,越过雁门关往北,雪融冰消时,金国的西京大同,迎来了商旅往来的高峰期。 货物流转、客商往来、车水马龙。经过了十余年的掠夺、消化、内部的休养,金国这个新兴的政权,也逐渐孕育出了繁华兴盛的面貌。自大同的四门而入,城墙上旗帜如林迎风而展,那大墙上各处走动的,是一队队弓强刀锐的女真士兵,城内市集延伸,行人如织,巡逻的官差挺着腰板走在其中,偶尔看见人群中的殴斗,闹得不可开交时,上前阻止——北地民风剽悍,这类事情屡见不鲜。 生意兴隆的铁匠铺中叮叮当当,火气撩人,酒楼食肆里,天南地北的食物、糕点皆有贩卖,但多数还是迎合了金人的口味,说书人拉着胡琴,砰的拍下惊堂木。 衣着褴褛的汉人奴隶杂处期间,有的身形瘦弱如柴,身上绑着链子,只做牲口使用,目光中早已没有了生气,也有各类食肆中的跑堂、厨子,生活或许好些,目光中也只是畏畏缩缩不敢多看人。繁华的脂粉街巷间,一些青楼妓寨里此时仍有南方掳来的汉人女子,若是出自小门小户的,只是牲口般供人发泄的材料,也有大族公卿家的夫人、子女,则往往能够标出高价,皇室女子也有几个,如今仍是几个妓院的摇钱树。 便是女真人中,也有不少雅好诗文的,来到青楼当中,更愿意与南面知书达理的夫人小姐聊上一阵。当然,这里又与南方不同。 这里没有清倌人。 穿着花衣裳的女子,疯疯癫癫地在街头舞蹈,咿咿呀呀地唱着中原的歌曲,随后被过来的粗豪女真人拖进了青楼的大门里,拖进房间,嘻嘻哈哈的笑声也还未断去。武朝的话,这里的许多人如今也都听得懂了,那疯女子在笑:“哈哈,相公,你来接我了……哈哈,啊——哈哈,相公,你来接我……” 那房间里,她一面被**一面传出这声音来。但附近的人都知道,她丈夫早被杀了——那原本是个匠人,想要反抗偷逃,被当着她的面砍下了头,脑袋被制成了酒器……随着镖队走过街头时,史进便低头听着这声音,身边的同伴低声说了这些事。 “……大侠,你别多想了,这些事情多了去了,武朝的皇帝,每年还跪在皇宫里当狗呢,那位皇后,也是一样的……哦,大侠你看,那边便是希尹公的大造院……” 史进抬头看去,只见河道那头院落延绵,一道道烟柱升腾在空中,周围士兵巡逻,戒备森严。同伴拉了拉他的衣角:“大侠,去不得的,你也别被看到了……” 史进点了点头,收回目光。 他来到北方,已经有三个月了。 史进生性侠义豪迈,数月前乍临北地,眼见无数汉人奴隶受苦,忍不住暴起出手杀人,随后在大雪天里受到了金兵的追捕。史进武艺高强,倒是不惧此事,他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大雪中辗转月余,反杀了十数名金兵,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他一路北上,出手救下一名镖师,才算是找到了同伴,低调地抵达了大同。 北地虽然有众多汉人奴隶,但自然也有原居于此的汉人、辽人,只是武朝弱小,汉人在这片地方,虽然也能有良民身份,但素来颇受欺压轻侮。这镖队中的镖师多是燕云十六州的原住民,先受辽人欺压,后受金人欺压,刀口舔血之辈,对于史进这等豪侠颇为钦佩,纵然知道史进对金人不满,却也愿意带他一程。 史进虽然与这些人同行,对于想要刺杀粘罕的念头,自然不曾告诉他们。一路北行之中,他见到金人士兵的聚集,本就是军政中心的大同气氛又开始肃杀起来,不免想要打探一番,后来看见金兵之中的火炮,稍加询问,才知道金兵也已研究和列装了这些东西,而在金人高层负责此事的,便是人称谷神的完颜希尹。 金国南征后得到了大量武朝工匠,希尹参考格物之学,与时立爱等臣子一道建大造院,发展火器以及各种新型工艺事物,这中间除兵器外,还有许多新颖物件,如今流通在大同的集市上,成了受欢迎的货物。 车马喧嚣间,镖队抵达了大同的目的地,史进不愿意拖泥带水,与对方拱手告辞,那镖师颇重情谊,与同伴打了个招呼,先带史进出来吃饭。他在大同城中还算高档的酒楼摆了一桌席面,算是谢过了史进的救命之恩,这人倒也是知道好歹的人,明白史进北上,必有所图,便将知晓的大同城中的状况、布局,多多少少地与史进介绍了一遍。 酒过三巡,面红耳赤之后,言语之中倒是多少有些赧然。 “……我知大侠此来绝非游历,小人虽然祖祖辈辈是北地汉人,但也知晓南面的豪气侠义,救命之恩,绝非这区区一桌酒席可以偿报。只是,小人虽然也气金人跋扈,但小人家在此地,有妻儿老小……大侠,大同此地,毕竟非同寻常,早些年,女真人称此地为西朝廷,但那时女真人中,尚有二太子宗望,可以压住宗翰的气焰,宗望死后,金国东西分庭抗礼,这边宗翰元帅的权威,便与东面天会一般无二了……” “……这大同城中,重兵屯集,又有谷神希尹,麾下高手云集,大造院也是戒备森严。大侠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自南面来,汉人身份,太过惹眼。且请……慎之、保重……” 这镖师叮嘱着史进谨慎,心中未尝没有害怕他暴露,牵扯到自己的担心。只是史进为人豪侠仗义,知道对方为了报恩,已然承担了太多风险,口中自不多说。那镖师想了一阵,便又与史进说起些大同城中的轶闻,那些与女真作对,遭到通缉或追杀的侠士,专盗珍宝的大盗等等。那完颜希尹广收勇士,对这些江湖人也有过数次的扫荡和清理,但总有些人能够幸免过去,成为众人诉说的传奇。 镖师想着,若对方真在城中遇上麻烦,自己难以插手,这些人或许就能变成他的同伴。 酒席过后,双方才正式拱手告辞,史进背着自己的包裹在街头目送对方离开,回过头来,看见酒楼那头叮叮当当的打铁铺里便是如猪狗一般的汉人奴隶。 这一年,在女真是天会十二年,完颜吴乞买继位,也有十二个年头了。这十二年里,女真人巩固了对下方臣民的统治,女真人在北地的存在,正式地稳固下来。而伴随期间的,是无数汉人的痛苦和灾难。 三伐中原、靖平之耻、搜山检海……被抓捕北上的汉人奴隶,经过了这么些年,还有许多仍旧在这片土地上存活着,然而他们已经根本不像是人了…… 史进的一生都混乱不堪,少年时好勇斗狠,后来落草为寇,再后来战女真、内讧……他经历的厮杀有正直的也有不堪的,少时鲁莽,手头自然也沾了无辜者的鲜血,此后见过无数悲惨的死亡。但没有哪一次,他所感受到的扭曲和痛苦,如眼下在这繁华的大同街头感受到的这般深入骨髓。 他从那街道上走过去,一个个奴隶的身影便映入眼帘,众人多已习以为常,他也一步都未有停下。此后几日,他在元帅府附近蹲点探寻,三月二十三,便朝宗翰展开了刺杀。一场血战,震惊了大同……(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六章 春天与泥沼(上) 三月,金国首都,天会,温暖的气息也已如期而至。 那是寻常的一天。 车队经过路边的田野时,稍稍的停了一下,中央那辆大车中的人掀开帘子,朝外头的绿野间看了看,道路边、天地间都是跪下的农人。 于是车中人又将帘子放下了:“走罢走罢。” 车队与护卫的军队继续前行。 队列蔓延、龙旗招展,马车中坐着的,正是回宫的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他今年五十九岁了,身着貂绒,体型庞大犹如一头老熊,目光看来,也微微有些昏沉。原本长于冲锋陷阵,双臂可挽风雷的他,如今也老了,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痛这两年正纠缠着他,令得这位登基后内部施政稳重仁厚的女真皇帝偶尔有些情绪暴躁,偶尔,则开始缅怀过去。 “记得方在天会住下时,这里还未有这许多田地,皇宫也不大,前头见你们后头住人,还养些猪、马、鸡鸭在里头。朕时常出来看看也没有这许多车马,也不见得动不动就叫人跪下,说防刺客,朕杀人无数,怕什么刺客。” 老人说着话,马车中的完颜宗辅点头称是:“不过,国家大了,慢慢的总要有些威仪和讲究,否则,怕就不好管了。” “看那武朝皇帝,也有讲究,讲究当不了饭吃。”吴乞买说了一句,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你莫在意,朕是太闲了,巴不得有个刺客来,动动手脚。” “叔叔的武艺未曾放下,昨日在校场,侄子也是见识过了。”宗辅道。 “校场开开弓,靶子又不会还手。朕这身手,终究是荒废了。近来身上到处是病痛,朕老了。” 阿骨打的儿子当中,长子最早过世,二子宗望原本是惊采绝艳的人物,南征北战之中,几年前也因旧伤去世了,如今三子宗辅、四子宗弼领头,宗辅的性情仁恕和善,吴乞买对他相对喜欢。闲聊之中,车马进了城,吴乞买又掀开车帘朝外头望了一阵,外头这座繁华的城市,包括整片大地,是他费了十二年的功夫撑起来的,若非当了皇帝,这十二年,他应该正在意气风发地冲锋陷阵、攻城略地。 “粘罕也老了。”看了片刻,吴乞买如此说了一句。 宗辅低头:“两位叔叔身体康泰,至少还能有二十年意气风发的岁月呢。到时候咱们金国,当已一统天下,两位叔叔便能安下心来享福了。” “这是你们说的话……要服老。”吴乞买摆了摆手,“汉人有句话,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就算侥幸未死,一半的寿命也搭在战场上了。戎马一生朕不后悔,但是,这眼看六十了,粘罕小我五岁,那天忽然就去了,也不出奇。老侄啊,天下不过几个山头。” 宗辅恭敬地听着,吴乞买将背靠在椅子上,回忆过往:“当初随着兄长起事时,不过就是那几个山头,鸡犬相闻,砍树拖水、打渔打猎,也不过就是这些人。这天下……打下来了,人没有几个了。朕每年见鸟家奴(粘罕小名)一次,他还是那个臭脾气……他脾气是臭,但是啊,不会挡你们这些小辈的路。你放心,告诉阿四,他也放心。” “是。”宗辅道。 “当初让粘罕在那边,是有道理的,咱们本来人就不多……还有兀室(完颜希尹),我知道阿四怕他,唉,说来说去他是你叔叔,怕什么,兀室是天降的人物,他的聪明,要学。他打阿四,说明阿四错了,你以为他谁都打,但能学到些皮毛,守成便够……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些年,学到很多不好的东西……” 吴乞买絮絮叨叨,摇头叹息,一如每个年迈的人对年轻人堕落的恨铁不成钢。宗辅听着,不时点头受教。这一路回到皇宫,吴乞买便要开始批阅奏折,将宗辅打发出来,宗辅回到王府后,宗弼便来了。这一年宗弼三十七岁,在女真年轻一辈中属于最为意气风发的激进分子,几年前的“搜山检海”,宗辅坐镇东路军,宗弼为先锋,在江南的大肆杀戮、奔袭、屠城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如今“四太子金兀术”的恶名,在南方也隐隐有些声势了。 宗辅便将吴乞买的话给他转述了一遍。 兀术自小本就是刚愎自用之人,听过后面色不豫:“叔叔这是老了,休养了十二年,将战阵上的杀气收到哪里去了,脑子也糊涂了。如今这泱泱一国,与当初那山村里能一样吗,就算想一样,跟在后头的人能一样吗。他是太想以前的好日子了,粘罕早就变了!” “四弟不可胡言。” “我哪有胡言,三哥,你休要觉得是我想当皇帝才搬弄是非,东西朝廷之间,必有一场大仗!”他说完这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拱了拱手,“当然,有陛下在,此事还早。不过,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宗辅道:“四叔此次在猎场,仍能开强弓、舞刀枪,近来虽有些病痛,但当无大碍。” 两兄弟聊了片刻,又谈了一阵收中原的策略,到得下午,皇宫那头的宫禁便陡然森严起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了传出来。 ************** 几天后,西京大同,熙熙攘攘的街道边,“小江南”酒楼,汤敏杰一身蓝色小厮装,戴着头巾,端着茶壶,奔走在热闹的二楼大堂里。 “小江南”即是酒楼也是茶楼,在大同城中,是颇为出名的一处地点。这处店铺装潢华丽,据说东家有女真上层的背景,它的一楼消费亲民,二楼相对昂贵,后头养了不少女子,更是女真贵族们一掷千金之所。此时这二楼上说书唱曲声不断——中原传来的武侠故事、传奇故事即便在北方也是颇受欢迎。汤敏杰伺候着附近的客人,随后见有两名贵气客商上来,连忙过去招待。 两人开了临街的包间,汤敏杰跟着进去,给人介绍各种菜品,一人关上了门。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站在桌边的汤敏杰一面拿着毛巾热情地擦桌子,一面低声说话,桌边的一人便是如今负责北地事务的卢明坊。 “天会出了事。”卢明坊笑着。 “怎么了?” “吴乞买中风。” “死了?” “瘫了。” “好咧,客官您等着……” 汤敏杰高声吆喝一句,转身出去了,过得一阵,端了热茶、开胃糕点等过来:“多严重?” “暂时死不了,不过够让女真人鸡飞狗跳的了。”汤敏杰倒茶,卢明坊拿起茶杯放到嘴边,“你这边怎么样?” “有些头绪,但还不明朗,不过出了这种事,看来得硬着头皮上。” “怎么这么想?” “宗翰与阿骨打的小儿辈要夺权。” “内讧听起来是好事。” “内讧可以比兵力,也可以比功劳。” 低声的说话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卢明坊点了点头:“田虎的事情过后,老师不再隐居,收中原的准备,宗翰已经快做好,宗辅他们本就在跟,这下看来……” “老师提过的蒙古人多少会让宗翰投鼠忌器吧。”桌子对面那人道。 “即便他们顾忌咱们华夏军,又能顾忌多少?” “大造院的事,我会加快。”汤敏杰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勉强。” “好咧!” 三人说着话,外头的街道上,便有车队经过,前方大声的吆喝响起,路上行人退避至两旁——此时若在中原,金国大员出巡,路上行人皆得跪拜,但在金国境内则没有此等规矩——这是宗翰的车队经过,三人见士兵云集,没有再说话,汤敏杰将擦巾披上肩膀,带着殷勤的微笑便要转身离开,才转了一半,斜对面的房舍上,有人踏踏几步,跃了出来。 春日的阳光斜斜的照下,还显得耀眼。那身影只是简单的掠过眼角,突兀却坚决,在那阳光中,奋起千钧棒。 然后落了下去—— 轰的一声,随后是惨叫声、马嘶声、混乱声,汤敏杰、卢明坊等三人都愣了一下。 街头的行人反应过来,下头的声音,也沸腾了起来…… ************* 武建朔九年,天会十二年的春意转浓时,中原大地,正在一片尴尬的泥泞中挣扎。 由女真人拥立起来的大齐政权,如今是一片山头林立、军阀割据的状态,各方势力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而又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作为中原名义统治者的大齐朝廷,最为好过的日子,或许反而是在初次归顺女真后的几年。当时刘豫等人扮演着纯粹的反派角色,搜刮、劫掠、征兵,挖人墓穴、刮民脂民膏,纵然后来有小苍河的三年败仗,至少上头由金人罩着,当权者还能过的开心。 若是在曾经那段属于宋朝的历史里,刘豫等人便是这样生活着的。依附于金国,全心全意地镇压叛乱、搜捕忠义之士,发兵攻打南方,随后向北方哭诉请求发兵……然而,从小苍河的大战结束后,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华夏军的那场激烈抗争后留下的奸细问题令得无数人头疼不已,虽然表面上一直在大肆的搜捕和清理华夏军余孽,但在私底下,众人小心翼翼的程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尤其是刘豫一方,黑旗去后的某个晚上,到寝宫之中将他打了一顿的华夏军余孽,令他从那以后就神经衰弱起来,每天晚上时常从睡梦里惊醒,而在白天,偶尔又会对朝臣发疯。 对于这些华夏军奸细,一开始各方的反应激烈,都进行了上上下下的清洗,后来各自都变成了沉默与遮掩,想着双眼一闭天下太平。待到时间过去两年,最有力量的田虎着手想拔掉这根梗在心头的恶刺,随之而来的反击,也令得所有人都为之心底发寒。 田虎势力,一夕之间易帜。 盘踞黄河以北十余年的大枭,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处死了。 刘豫当时就发了疯,据说夜里拿着宝剑在寝宫之中大喊大叫、劈砍奔逃。当然,这类传言也没有多少人就能确定是真的。 战乱的十余年时间,即便天地倾覆,日子总还是得过,衣衫褴褛的人们也会渐渐的适应悲苦的岁月,没有了牛,人们负起犁来,也得继续耕田。但这一年的中原大地,众多的势力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了不安的夹缝里。 在这天下,若以实力而论,君临天下的自然是如今的女真人,新兴的大金国百战百胜、睥睨一切。处于女真人另一端的,似乎是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的武朝。然而,自去年田虎朝堂倾覆后,越来越多的讯息从西南那片崎岖南至的大山里传出来,最为骇人的,莫过于宁先生还活着。 没有人正面确认这一切,然而暗地里的消息却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华夏军规规矩矩地装死两年,到得建朔九年这个春天回顾起来,似乎也沾染了沉重的、深黑的恶意。二月间,汴梁的大齐朝会上,有大臣哈哈说起来“我早知道此人是装死”想要活跃气氛,得到的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似乎就显示着,这个消息的分量和众人的感受。 十年前这人一怒弑君,众人还可以觉得他鲁莽无行,到了小苍河的山中雌伏,也可以觉得是只丧家之犬。打败西夏,可以认为他剑走偏锋一时之勇,待到小苍河的三年,上百万大军的哀嚎,再加上女真两名大将的死去,人们心悸之余,还能认为,他们至少打残了……至少宁毅已死。 此后它在西南山中苟延残喘,要依靠出卖铁炮这等核心商品艰难求活的样子,也令人心生感慨,终究英雄末路,生不逢时。 到如今,宁毅未死。西南蒙昧的山中,那过往的、此时的每一条讯息,看来都像是可怖恶兽晃动的阴谋触须,它所经之处尽是泥泞,每一次的晃动,还都要落下“滴答滴答”的饱含恶意的黑色淤泥。 至少在中原,没有人能够再轻视这股力量了。纵然只是区区几十万人,但长久以来的剑走偏锋、凶狠、绝然和暴烈,累累的战果,都证明了这是一支可以正面硬抗女真人的力量。 更大的动作,众人还无法知道,然而如今,宁毅静静地坐出来了,面对的,是金国君临天下的大势。一旦金国南下——金国必然南下——这支疯狂的军队,也多半会朝着对方迎上去,而到时候,处于夹缝中的中原势力们,会被打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说得出口…… (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七章 春天与泥沼(中) 这年正月才开年,中原之地,刘豫小心翼翼地履行着自己对金国的责任,派皇子刘麟率兵渡淮而伐武,与此同时,大齐使者北上金国,劝说吴乞买、宗翰、宗辅等人发兵南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两三年来,刘豫自知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打过武朝,又担心朝堂中的黑旗奸细随时随地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一直期待着金国南下,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然而到得三月,金国朝堂中出了大事,吴乞买中风倒下,自此便再也无法站起来,他虽然每日里仍旧处理着国事,但有关南征的讨论,就此对大齐的使者关闭。 皇帝生了病,即便是金国,当也得先稳定内政,南征这件事情,自然又得搁置下来。 刘麟渡江大败,领着残兵败将泱泱归来,众人反倒松了口气,看看金国、看看西南,两股可怕的力量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动作,如此也好。 一段时间内,大家又能小心地捱过去了…… 也是在此春暖花开时,自大名府往郑州沿线的千里大地上,拖家带口的逃荒者们带着惶惶不安的眼神,经过了一处处的城镇、关隘。附近的官府组织起人力,或阻拦、或驱赶、或杀戮,试图将这些饥民挡在属地之外。 在相对富庶的地区,城镇中的人们经历了刘豫朝廷的横征暴敛,勉强过活。离开城镇,进入山林野地,便渐渐进入地狱了。山匪马帮在各处横行劫掠,逃难的人民离了故乡,便再无庇护了,他们逐渐的,往传闻中“鬼王”所在的地方聚拢过去。官府也出了兵,在滑州地界打散了王狮童带领的难民两次,难民们犹如一潭浊水,被拳头打了几下,扑散开来,之后又渐渐开始聚拢。 这难民的大潮每年都有,比之北面的金国,南面的黑旗,终究算不得大事。杀得两次,军队也就不再热心。杀是杀不光的,出兵要钱、要粮,终究是要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有,就算为了天下事,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全搭上。 发展也是重要的。 黄河转过大弯,一路往东北的方向奔流而去,从郑州附近的原野,到大名府附近的山川,许多的地方,千里无鸡鸣了。比之武朝兴盛时,此时的中原大地,人口已四去其三,一座座的小村落泥墙坍圮、废弃无人,三五成群的迁徙者们行走在荒野中,占地为王的山贼与聚啸的马匪们来来去去,也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尚存的村落、有本事的大地主们建起了箭楼与高墙,许多时候,亦要受到官府与军队的来访,拖去一车车的货物。马贼们也来,他们只能来,而后或是马贼们做鸟兽散,或是高墙被破,杀戮与大火延绵。抱着婴孩的妇人行走在泥泞里,不知什么时候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最后孩子的哭声也渐渐消失……失去秩序的世界,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保护好自己。 曾经那个商路通达、绫罗绸缎的世界,远去在记忆里了。 濮州以北,王狮童穿着破烂的黑衣,一头乱发,蹲在石头上怔怔地看着黑压压、乱糟糟的人海、饥饿而瘦弱的人们,眼睛已经变成血的颜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对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副手喃喃说道。 春暖花开,去年南下的人们,许多都在那个冬天里冻死了。更多的人,每一天都在朝这里聚集过来,树林里有时能找到能吃的叶子、还有果实、小动物,水里有鱼,开春后才弃家南下的人们,一部分还存有些许粮食。 他们还不够饿。 总会饿的。 黄河以北,原本虎王的地盘,田实继位后,进行了大肆的杀戮和一系列的改革。大将军于玉麟在田里扶着犁,亲自耕作,他从田地里上来,洗净淤泥后,看见一身黑衣的楼舒婉正坐在路边草棚里看传来的情报。 过去的这些年里,手头上处理大量的事情,每天晚上在并不明亮的油灯下工作的女人伤了眼睛,她的眼神不好,近视,因此双手拿着纸张欺近去看的姿势像个老人。看完之后,她便将身子直起来,于玉麟走过去,才知道是与南面黑旗的第三笔铁炮交易完成了。 去年的政变过后,于玉麟手握重兵、身居高位,与楼舒婉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不过自那时至今,他多数时间在北面稳定局势、盯紧作为“盟友”也绝非善类的王巨云,双方碰头的次数反而不多。 “前月,王巨云麾下安惜福过来与我商议驻防兵事,谈起李细枝的事。我看王巨云有心与李细枝开战,过来试探我等的意思。” 于玉麟在楼舒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起这些事情,楼舒婉双手交叠在膝上,想了想,微笑道:“打仗是你们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其中好坏还请于将军说得明白些。” 楼舒婉的话语显得生分,但于玉麟也早已习惯她疏离的态度,并不在意:“虎王在时,黄河以北也是我们三家,如今我们两家联手起来,可以往李细枝那边推一推了。王巨云的一个意思是,李细枝是个没卵蛋的,女真人杀过来,一定是跪地求饶,王巨云摆明车马反金,到时候李细枝怕是会在背后抽冷子来一刀。” “那就是对他们有好处,对我们没有了?”楼舒婉笑了笑。 雁门关以南,黄河北岸势力三分,笼统来说自然都是大齐的领地。实际上,东面由刘豫的心腹李细枝掌控,王巨云占据的乃是雁门关附近最乱的一片地方,他们在口头上也并不臣服于女真。而这中间发展最好的田家势力则是因为占据了不好跑马的山地,反而左右逢源。 这次主持杀虎王的于玉麟、楼舒婉等人算是势力中的理智派,加上激进的田实等人,对于依附田家亲族的众多醉生梦死的败类早已看不下去,田家十余年的经营,还未形成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一番杀戮之后,内部的振奋便多少见得到成效,尤其是与黑旗的交易,令得他们私底下的实力又能增长许多。但由于之前的立场暧昧,只要不立刻与女真撕破脸,这边面对女真人总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去年饿鬼一番大闹,东面几个州十室九空,如今已经不成样子了,只要有粮,就能吃下去。而且,多了这些铁炮,挑个软柿子练兵,也有必要。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点……” 于玉麟说话,楼舒婉笑着插嘴:“百废待兴,哪里还有余粮,挑软柿子练兵,干脆挑他好了。反正我们是金国麾下良民,对乱师动手,天经地义。” 于玉麟也笑:“最重要的不是这点,王巨云、安惜福等人,想乱李细枝,激黑旗出手。” 楼舒婉愣了愣:“大言炎炎,关那帮人什么事?” “黑旗在山东,有一番经营。” 楼舒婉的目光望向于玉麟,目光深邃,倒并不是疑惑。 “还不光是黑旗……当年宁毅用计破梁山,借的是独龙岗几个庄子的力量,后来他亦有在独龙岗练兵,与岗上两个庄子颇有渊源,祝家庄祝彪等人也曾在他手下做事。小苍河三年之后,黑旗南遁,李细枝虽然占了山东、河北等地,然而民风彪悍,许多地方,他也不能硬取。独龙岗、梁山等地,便在其中……” 于玉麟说的事情,楼舒婉其实自然是了解的。当初宁毅破梁山,与民风剽悍的独龙岗结交,众人还意识不到太多。及至宁毅弑君,许多事情追溯过去,人们才霍然惊觉独龙岗其实是宁毅手下武装力量的起源地之一,他在那里留下了多少东西,后来很难说得清楚。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打怕了中原人,曾经进攻过小苍河的李细枝在掌握山东后自然也曾对独龙岗用兵,但老实说,打得极其艰难。独龙岗的祝、扈二家在官兵的正面推进下不得已毁了庄子,此后游荡于梁山水泊一带,聚啸成匪,令得李细枝极为难堪,后来他将独龙岗烧成白地,也未曾占领,那一带反倒成了混乱至极的无主之地。 而对外,如今独龙岗、水泊一带匪人的背后势力,反倒是黑旗军的死对头——南武。当初宁毅弑君,牵连者不少,大儒王其松一家的女眷得太子周君武保护才得以幸存,而王家一脉单传的独苗王山月原本在江南做官,弑君事件后被妻子扈三娘保护着北上,托庇于扈家庄。中原沦陷后,他带罪之身不忘忧国,始终带领众人与女真、大齐官兵周旋,因此明面上这里反倒是属于南武的反抗势力。 心系南朝的势力在中原大地上不在少数,反倒更容易让人容忍,李细枝几次讨伐未果,也就放下了心思,众人也不再过多的提起。只是到得今年,南方开始有了动静,这样那样的猜测,也才再度浮动起来。 “王巨云觉得,如今北方有没有黑旗,当然是有的。与你我朝堂、军队中的黑旗奸细不同,山东的这一股,很可能是雌伏下来的黑旗精锐。假如李细枝内部大乱,以宁毅的精明,不可能不出来占便宜,他要占便宜,便要担风险。将来女真南下,第一重视的必然也会是山东。到时候,他不能不倚重你我,至少也会希望我们能多撑些时间。” “若黑旗不动呢。” “那山东、河北的利益,我等均分,女真南下,我等自然也可以躲回山里来,山东……了不起不要嘛。” “……他铁了心与女真人打。” “汉人江山,可乱于你我,不可乱于夷狄。安惜福带的原话。” “……王尚书啊。”楼舒婉想了想,笑起来,当初永乐起义的尚书王寅,她在杭州时,也是曾看见过的,只是当时年轻,十余年前的记忆此刻想起来,也已经模糊了,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时天真年轻的女子心头只有惶恐,见到入杭州的那些人,也不过觉得是些粗暴无行的泥腿子。此时,见过了中原的沦陷,天地的倾覆,手上掌着百万人生计,又面对着女真人威胁的恐惧时,才忽然觉得,当初入城的那些人中,似也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英雄,与当初的英雄,也大不一样了。 “像是个了不起的好汉子。”于玉麟说道,随后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过此时看来,这英雄好汉、你我、朝堂中的众人、百万军队,乃至天下,都像是被那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楼舒婉目光平静,并未说话,于玉麟叹了口气:“宁毅还活着的事情,当已确定了,这样看来,去年的那场大乱,也有他在背后操纵。可笑我们打生打死,事关几百万人的生死,也不过成了别人的牵线木偶。” 于玉麟口中这样说着,倒是没有太多沮丧的神色。楼舒婉的拇指在掌心轻按:“于兄也是当世人杰,何必妄自菲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因势利导,我们得了利,如此而已。”她说完这些,于玉麟看她抬起头,口中轻声呢喃:“鼓掌之中……”对这个形容,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眼中晃过一丝苦涩又妩媚的神情,稍纵即逝。春风吹动这性情独立的女子的头发,前方是不断延伸的绿色田野。 “我前几日见了大光明教的林掌教,同意他们继续在此建庙、传教,过不久,我也欲加入大光明教。”于玉麟的目光望过去,楼舒婉看着前方,语气平静地说着,“大光明教教义,明尊之下,列降世玄女一职,可管束此地大光明教高低舵主,大光明教不可过分介入军政,但他们可从贫苦人中自行招揽僧兵。黄河以北,我们为其撑腰,助他们再去王巨云、李细枝的地盘上发展,他们从南方募集粮食,也可由我们助其看护、转运……林教主胸怀大志,已经答应下来了。” 她笑了笑:“过不多时,人们便知大王也是天上神明下凡,乃是在世的玄王,于兄你也是代天巡狩的神明大将了。托塔天王还是持国天王,于兄你不妨自己选。” 于玉麟看了她好一阵:“那和尚也非善类,你自己小心。” “这等世道,舍不得孩子,哪里套得住狼。我省得的,要不他吃我,要不我吃他。” 于玉麟便不再说了。两人一站一坐,都在那儿朝前方看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低喃声飘动在空中。 “……股掌之中……” “……迟早有一天我咬他一块肉下来……” 两位大人物在外头的田间谈了许久,待到坐着马车一路回城,天边已经漾起明媚的晚霞,这晚霞投落在威胜的城墙上。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城门边也多有乞儿,但比之此时的中原大地,这座城镇在经历十余年的太平之后,反倒显出一副难言的安定与平静来,离开了绝望,便总能在这个角落里聚起生机与活力来。 “守土一方,安民于四境,楼姑娘,这些都亏了你,你善莫大焉。”掀开车帘时,于玉麟这样说了一句。 楼舒婉望着外头的人群,面色平静,一如这许多年来一般,从她的脸上,其实已经看不出太多生动的表情。 早已没有可与她分享这些的人了…… (未完待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八章 春天与泥沼(下) 中原大地春光重临的时候,西南的山林中,早已是姹紫嫣红的一片了。 四季如春的小凉山,冬天的过去并未留给人们太深的印象。相对于小苍河时期的大雪封山,西北的贫瘠,这里的冬天仅仅是时间上的称呼而已,并无实际的概念。 年关时自然有过一场大的庆祝,然后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月里。田里插上了秧苗,每日晨光之中放眼望去,高山低岭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花草,除了道路难行,集山附近,几如人间天堂。 城东有一座山上的树木早已被砍伐干净,掘出梯田、道路,建起房舍来,在这个年月里,也算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象。 这边都是黑旗内部人员的居所。 何文每日里起来得早,天还未亮便要起身锻炼、然后读一篇书文,仔细备课,待到天蒙蒙亮,屋前屋后的道路上便都有人走动了。工厂、格物院内部的匠人们与学堂的先生基本是杂居的,不时也会传来打招呼的声音、寒暄与说话声。 武朝的社会,士农工商的阶层实际上已经开始固定,匠人与读书人的身份,本是天渊之别,但从竹记到华夏军的十余年,宁毅手下的这些匠人逐渐的锻炼、逐渐的形成自己的体系,后来也有许多学会了读写的,如今与文化人的交流已经没有太多的隔阂。当然,这也是因为华夏军的这个小社会,相对重视众人的合力,讲究人与人工作的平等,同时,自然也是有意无意地弱化了读书人的作用的。 何文对于后者自然有些意见,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目前的身份,一方面是老师,一方面毕竟是囚犯。 何文这人,原本是江浙一带的大族子弟,文武双全的儒侠,数年前北地兵乱,他去到中原试图尽一份力气,后来因缘际会打入黑旗军中,与军中不少人也有了些情谊。去年宁毅回来,清理内中奸细,何文因为与外界的联系而被抓,然而被俘之后,宁毅对他并未有太多为难,只是将他留在集山,教半年的儒学,并约定时间一到,便会放他离开。 他允文允武,心高气傲,既然有了约定,便在这里教起书来。他在课堂上与一众少年学生分析儒学的博大浩瀚,分析华夏军可能出现的问题,一开始被人所排斥,如今却获得了许多弟子的认同。这是他以学识赢得的尊重,最近几个月里,也常有黑旗成员过来与他“辩难”,何文并非腐儒,三十余岁的儒侠学识渊博,心性也尖锐,每每都能将人驳回辩倒。 最近距离离开的时间,倒是越来越近了。 对于宁毅当初的承诺,何文并不怀疑。加上这半年的时光,他零零总总在黑旗里已经呆了三年的时间。在和登的那段时间,他颇受众人尊重,后来被发现是奸细,不好继续在和登上课,便转来集山,但也没有受到过多的刁难。 集山县负责卫戍安全的卓小封与他相熟,他创建永乐青年团,是个执着于平等、大同的家伙,时常也会拿出离经叛道的想法与何文辩论;负责集山商业的人中,一位名叫秦绍俞的年轻人原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嗣源被杀的那场混乱中,秦绍俞被林宗吾打成重伤,从此坐上轮椅,何文敬佩秦嗣源这个名字,也敬佩老人注解的四书,时常找他闲聊,秦绍俞儒学学问不深,但对于秦嗣源的许多事情,也据实相告,包括老人与宁毅之间的往来,他又是如何在宁毅的影响下,从曾经一个纨绔子弟走到如今的,这些也令得何文深有感悟。 黑旗由于弑君的前科,军中的儒学弟子不多,饱学的大儒更是屈指可数,但黑旗高层对于他们都算得上是以礼相待,包括何文这样的,留一段时间后放人离开亦多有前例,因此何文倒也不担心对方下黑手毒手。 在华夏军中的三年,多数时间他心怀警惕,到得如今快要离开了,回头看看,才恍然觉得这片地方与外界对比,俨如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许多单调的东西,也有许多混乱得让人看不清楚的混沌。 以和登为核心,宣传的“四民”;霸刀中永乐系的年轻人们宣传的最为激进的“人人平等”;在格物院里宣传的“逻辑”,一些年轻人们追寻的万物关联的墨家思维;集山县宣传的“契约精神”,贪婪和偷懒。都是这些混沌的核心。 华夏军毕竟是军事集团,发展了这么些年,它的战力足以震动天下,但整个体系不过二十余万人,处于艰难的夹缝中,要说发展出系统的文化,仍旧不可能。这些文化和说法大都出自宁毅和他的弟子们,许多还停留在口号或者处于萌芽的状态中,百十人的讨论,甚至算不得什么“学说”,如同何文这样的学者,能够看出它们中间有些说法甚至自相矛盾,但宁毅的做法令人迷惑,且耐人寻味。 相对而言,华夏兴亡匹夫有责这类口号,反而更加单纯和成熟。 当然,这些东西令他思考。但令他苦恼的,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 晨锻过后是鸡鸣,鸡鸣过后不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有人打开篱笆门进来,窗外是女子的身影,走过了小小的院子,然后在厨房里生起火来,准备早餐。 何文大声地念书,随后是准备今日要讲的课程,待到这些做完,走出去时,早膳的粥饭已经准备好了,穿一身粗布衣裙的女子也已经低头离开。 女子名叫林静梅,便是他烦恼的事情之一。 平心而论,纵然华夏军一路从血海里杀过来,但并不代表军中就只崇尚武艺,这个年月,纵然有所弱化,文人士子终究是为人所仰慕的。何文今年三十八岁,文武双全,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正是学识与气质沉淀得最好的年纪,他当初为进黑旗军,说家中妻妾儿女皆被女真人杀害,后来在黑旗军中混熟了,自然而然得到不少女子倾心,林静梅是其中之一。 何文最初进入黑旗军,是心怀慷慨悲壮之感的,投身魔窟,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这名叫林静梅的少女十九岁,比他小了整整一轮,但在这个年月,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对方乃是华夏军烈士之女,外表柔弱性情却坚韧,看上他后悉心照顾,又有一群兄长父辈推波助澜,何文虽然自称心伤,但久而久之,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到后来少女便为他洗衣做饭,在外人眼中,已是过不多久便会成亲的情侣了。 事实上,这年月里毕竟大男子主义盛行,何文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学了武,对于庖厨之事向来敬而远之,林静梅来照顾他,确实让他生活好了许多。他未有直接坏人清白,还是后来与黑旗众人相熟后,保持下来的一份理智了。 谁知半年前,何文乃是奸细的消息曝光,林静梅身边的保护者们或许是得了警告,没有过分地来刁难他。林静梅却是心中悲苦,消失了好一阵子,谁知冬天里她又调来了集山,每日里过来为何文洗衣做饭,与他却不再交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态度,便令得何文更是苦恼起来。 他吃过早餐,收拾碗筷,便出门去往不远处山腰间的华夏军子弟学堂。相对高深的儒学知识也需要一定的基础,因此何文教的并非启蒙的孩童,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了。宁毅对儒家学问其实也颇为重视,安排来的孩子里有些也得到过他的亲自授课,不少人思维活跃,课堂上也偶有提问。 今日又多来了几人,课堂后方坐进来的一些少年少女中,赫然便有宁毅的长子宁曦,对于他何文以往也是见过的,于是便知道,宁毅多半是过来集山县了。 这一堂课,又不太平。何文的课程正讲到《礼记:礼运》一篇,结合孔子、老子说了天下大同、小康社会的概念——这种内容在华夏军很难不引起讨论——课快讲完时,与宁曦一道过来的几个少年人便起身提问,问题是相对肤浅的,但敌不过少年人的死缠烂打,何文坐在那儿逐条辩驳,后来说到华夏军的方略上,对于华夏军要建立的天下的混乱,又侃侃而谈了一番,这堂课一直说过了午时才停下,后来宁曦也忍不住参与论辩,照样被何文吊打了一番。 也是华夏军中虽然上课的气氛活跃,不禁提问,但尊师重道方面一向是严格的,否则何文这等口齿伶俐的家伙免不了被一拥而上打成反动派。 课讲完后,他回去院子,饭菜有些凉了,林静梅坐在房间里等他,看来眼眶微红,像是哭过。何文进屋,她便起身要走,低声开口:“你今日下午,说话注意些。” 何文坐下,待到林静梅出了房子,才又站起来:“这些时日,谢过林姑娘的照顾了。对不住,对不住。” 林静梅快步离开,想来是流着眼泪的。 下午,何文去到学堂里,照往常一般整理书文,静静备课,申时左右,一名与他同样在脸上有刀疤的少女过来找他,让他去见宁毅。少女的眼神冰冷,语气不善,这是苏家的七小姐,与林静梅乃是闺蜜,何文被抓后与她有过几次见面,每一次都得不到好脸色,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何文便跟着七小姐一路过去,出了这学校,沿着道路而下,去往不远处的一个市集。何文看着周围的建筑,心生感慨,途中还见到一个小个子正在那儿大声呐喊,往周围的路人散发传单:“……人在这世上,皆是平等的,那些大人物有手脚脑袋,你我也有手脚脑袋,人跟人之间,并没什么有什么不同……” 这是霸刀营的人,也是宁毅的妻子之一刘西瓜的手下,他们继承永乐一系的遗志,最讲究平等,也在霸刀营中搞“民主投票”,对于平等的要求比之宁毅的“四民”还要激进,他们时常在集山宣传,每天也有一次的集会,甚至于山外来的一些客商也会被影响,晚上本着好奇的心情去看看。但对于何文而言,这些东西也是最让他感到疑惑的地方,譬如说集山的商业体系讲究贪婪,讲究“逐利有道”,格物院亦讲究智慧和有效率地偷懒,这些体系终究是要让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想法冲突成这样,将来内部就要分裂打起来。对于宁毅的这种脑抽,他想不太通,但类似的疑惑用来吊打宁曦等一群孩子,却是轻松得很。 往日里何文对这些宣传深感疑惑和不以为然,此时竟微微有些留恋起来,这些“歪理邪说”的气息,在山外毕竟是没有的。 这边走过去不久,没有到市集热闹的地方,何文便在华夏军的办公点见到了宁毅。守卫相对森严的院落,隔壁还能看见宁曦与同伴在低头抄写东西,何文过来时,宁毅正送走一名大理的客商,然后面色平常地请他落座,又给他泡了杯茶。 多数时间宁毅见人会面带笑容,上一次见何文也是这样,即便他是奸细,宁毅也并未刁难。但这一次,那跺跺脚也能让天下震动几分的男人面色严肃,坐在对面的椅子里沉默了片刻。 “上午的时候,我与静梅见了一面。” “嗯”何文这才明白林静梅中午为何是红着眼睛的。 宁毅又想了片刻,叹一口气,斟酌后方才开口: “静梅的父亲,叫做林念,十多年前,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做五凤刀。那时候我尚在经营竹记,又与密侦司有关系,有些武林人士来杀我,有些来投靠我。林念是那时候过来的,他是大侠,武艺虽高,绝不欺人,我记得他初至时,饿得很瘦,静梅更加,她自小体弱多病,头发也少,真正的黄毛丫头,看了都可怜……” 宁毅声音低缓,一面回忆,一面说起往事:“后来女真人来了,我带着人出去,协助相府坚壁清野,一场大战之后全军溃败,我领着人要杀回杞县烧毁粮草。林念林师傅,便是在那路上去世的,跟女真人杀到油尽灯枯,他过世时的唯一的愿望,希望我们能照顾他女儿。” “然后呢。”何文目光平静,没有多少感情波动。 “我把静梅当成自己的女儿。”宁毅看着他,“你大她一轮,足可当她的父亲,当初她喜欢你,我是反对的,但她外柔内刚,我想,你毕竟是个好人,大家都不介意,那就算了吧。后来……第一次查出你的身份时,是在对你动手的前一个月,我知道时,已经晚了。” 何文挑了挑嘴角:“我以为宁先生找我来,要么是放我走,要么是跟我谈谈天下大事,又或者,因为上午在学堂里折辱了你的儿子,你要找回场子来。想不到却是要跟我说这些男女私情?” 他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不为对方话语所动,宁毅却也并不在意他的句句带刺,他坐在那儿俯下身来,双手在脸上擦了几下:“天下事跟谁都能谈。我只是以私人的立场,希望你能考虑,为了静梅留下来,这样她会觉得幸福。” “宁先生觉得这个比较重要?” 宁毅看着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我看不到希望,怎么留下来?” “能打败女真人,不算希望?” “经不起推敲的学问,没有希望。” 何文针锋相对,宁毅沉默了片刻,靠上椅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今天无论你是走是留,这些本来是要跟你聊聊的。” 何文笑起来:“宁先生爽快。” “不是我爽快,我多少想看看你对静梅的感情。你避而不谈,多少还是有的。” 何文这才沉默了,宁毅望了望门外:“何先生想知道的是将来如何治天下的问题,不过,我倒是想说说,您想法里的,儒家想法里的问题,很多人想法里的问题。” “宁先生之前倒是说过不少了。”何文开口,语气中倒是没有了先前那般刻意的不友善。 “……我少年时,各种想法与一般人无二,我自小还算聪明,脑子好用。脑子好用的人,必定自视甚高,我也很有自信,如何先生,如众多儒生一般,不说救下这个世界吧,总会觉得,若是我做事,必然与旁人不同,旁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最简单的,若是我当官,自然不会是一个贪官。何先生觉得如何?幼时有这个想法吗?” 何文看着他:“即便如今,何某也必然不为贪官。” 宁毅笑得复杂:“是啊,那时候觉得,钱有那么重要吗?权有那么重要吗?清贫之苦,对的道路,就真的走不得吗?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些贪官、坏人,蝇营狗苟不可救药的家伙,他们也很聪明啊,他们中的很多,其实比我都更加聪明……当我深刻地了解了这一点之后,有一个问题,就改变了我的一辈子,我说的三观中的整个世界观,都开始天翻地覆。” 宁毅目光冰冷地看着何文:“何先生是为什么失败的?” 何文仰头:“嗯?” “像何文这样出色的人,是为什么变成一个贪官的?像秦嗣源这么出色的人,是为何而失败的?这天下无数的、数之不尽的优秀人物,到底有什么必然的理由,让他们都成了贪官污吏,让他们无法坚持当初的正直想法。何先生,打死也不做贪官这种想法,你以为只有你?还是只有我?答案其实是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做坏事、当贪官,而在这中间,聪明人无数。那他们遇上的,就一定是比死更可怕,更合理的力量。” “当我遇上什么样的情况,会慢慢的、不可避免的失败呢?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真正了解这个世界了……” 宁毅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地站了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五九章 无题(上) “……先去幻想一个给自己的牢笼,我们正直、正义、聪明而且无私,遇上怎样的情况,必然会堕落……”房间里,宁毅摊了摊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们不会屈服。坏人势大,我们不会屈服。有人跟你说,世界就是坏的,我们甚至会一个耳光打回去。但是,想象一下,你的亲族要吃要喝,要占……只是一点点的便宜,老丈人要当个小官,小舅子要经营个小生意,这样那样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面的猪蹄,而在你身边,有无数的例子告诉你,其实伸手拿一点也没什么,因为上头要查起来其实很难……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这些东西,想来是明白的。” 何文看着他,宁毅笑了笑:“这些绵绵密密的关系,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个正直的人吗?不会!” “路还是有的,如果我真将正直作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亲族反目,我可以压下私欲,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规行矩步,难受是难受了一点。做不到吗?那可未必,儒学千年,能受得了这种憋闷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于如果我们面对的只是这样的敌人,人们会将这种苦难视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艰难,实际上还是有一条窄路可以走,那真实的困难,肯定要比这个更加复杂……” “所以我后来继续看,继续完善这些想法,追求一个把自己套进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的循环。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一种客观的规则,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做成了这个循环。在这个道理里,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当贪官、坏人了……” “什么道理?”何文开口。 宁毅神情平淡,偏了偏头:“世界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 这句话令得何文沉默许久:“何以见得。” “因为世界是人组成的。”宁毅笑了笑,目光复杂,“你当官,可以不跟家人来往,可以不收受贿赂,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依靠谁,你要打坏人,衙役要帮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头要为你背书,下面要严格执行,执行不顺畅时,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惩罚他们。这个世界看起来复杂,可实际上,就是各种各样的较力,力量大的,打败力量小的。所谓邪不胜正,永远只是愚夫愚妇的美好愿望,推动的力量才是本质。邪胜正,是因为邪的力量胜了正的,正胜邪,很多人以为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并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场之法,除党同伐异外,尚有制衡一说。” “帝王术中是有这样的手段。”宁毅点头,“朝堂之上制衡两派三派,使他们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损一方,可是古往今来,我就没看见过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许无欲无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团体,否则你以为他真能将各个派系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也有这样的说法。”宁毅赞许地笑笑,“但这是个完美的状态,现状是,群而不党的君子,永远打不过党而不群的小人。为什么呢?君子群聚,是因为他们理念相同,小人结党,是因为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群聚的君子,明天又会站在对立面上。小人们永远在一起,结成团体,互相配合,互相磨砺。何先生有没有看过流水线?经过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乌合之众多出十倍有余。军纪森严的的军人,可以打败十倍未经磨合的莽汉,这里什么热血都没有用。” 宁毅顿了顿:“景翰十一年东,我在右相府,协助赈灾。灾区的大地主们已经拧成一股绳了,这是两百年来积累的世族力量,为了遏制他们,怎么办?将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们用口号、用利益引入灾区,在这个过程里,右相府对许许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压。最终,两边的地主都赚了一笔,但原本会出现的大规模土地兼并,被遏制得规模少了一些……这就是较力,没有力量,口号喊得再响也没有意义。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丢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没有力量,连这种合纵连横都根本做不出来。可是这种事情,跟君子们说一说怎么样?相府口中高喊赈灾,实际上是拿了钱的,跟着相府做事的人,实际上还是赚的,我们把人叫去灾区,说是赈灾,实际上就是卖粮,比平时卖的价格还高,怎么办?这是做好事吗?君子大概要乘桴浮于海了,死的人,心怀怨气的人,又要多出一个级数。” 宁毅将双手合在一起:“只有当正的力量确实压倒了邪的力量,邪不胜正,才会出现。党同而伐异,这就是一切变革的本质。你要做事,就要满足你的手下人,到头来,你的力量越来越大,你打败了坏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给,此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诱惑,不能推拒的亲族,你不免步步后退,最后终于退无可退。我就是这样变成贪官、坏人的,当然,经过了长期的观察和完善,在这个过程里,我看到了人的各种欲望、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质上的无可否认的东西……” “所以宁先生被称为心魔?” “所以我问你的弟子们。为何何先生这样的人,也无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仅只一个?何文,秦嗣源,李频,尧祖年,左端佑……”宁毅笑了笑,“坦白说,我弑君,扬言要反儒,这里的年轻人,有很多对于儒学是充满轻视之心的,你们表现得越出色,越能向他们说明,他们面对的问题有多大。上千年来,各种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进的问题,凭一颗自大的心能够解决,那也真是开玩笑了……我希望他们能谦逊。” “谦逊……”何文笑了,“宁先生既知这些问题千年无解,为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觉得全盘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来。你可知错了的后果。” “太阳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阳光自屋外射进来,宁毅摊了摊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门,才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对不对,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经错了,这就不得不改。” 两人走出房门,便见宁曦、闵初一等人就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朝这里张望。两人都有武艺,自然知道方才宁曦等一众孩子便在屋外偷听——他们上午被何文辩得哑口无言,下午便想听听宁毅如何找回场子,宁毅拍了拍宁曦的头:“回去将上午何先生说的东西录完。”打发他们回去。 何文看孩子进去了,方才道:“儒家或有问题,但路有何错,宁先生实在荒谬。” 两人一面说,一面离开了屋子,往外头的街道、田野散步过去,宁毅说道:“何先生上午讲了礼记中的礼运,说了孔子、老子,说了大同之世。何先生认为,孔子老子二人,是圣人,还是伟人?” “至圣先师,自然是圣人。” “我倒觉得该是伟人。”宁毅笑着摇头。 “那倒要问问,何谓圣人,何谓伟人。” “圣人,天降之人,言出法随,万世之师,与我们是两个层次上的存在。他们说的话,便是真理,必然正确。而伟人,世界居于困境之中,不屈不饶,以智慧寻求出路,对这世道的发展有大贡献者,是为伟人。何先生,你真的相信,他们跟我们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宁毅说完,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哪有什么神仙圣人,他们就是两个普通人而已,但无疑做了伟大的探索。” 这些事情对于何文来说,极不好回应,本想开口讽刺一句“你又如何能肯定”,终于也只是摇摇头,宁毅已经再度开口了:“老子孔子,居于战国、春秋时期,其时人们才从原始蒙昧的状态里出来,人与人开始交汇,思想开始碰撞,天下大乱了。那个时代,轮子都还造得不好,文字刚刚脱离甲骨,开始使用木简。对着这样的乱世,所有人都开始寻找一条道路,遂有百家争鸣,优胜劣汰。至于周朝、夏朝,再往前的上古之世,连文字记录都没有,人们处于乱世,幻想着过去一切都好。真的好不好,当然难说……” “找路的过程里,老子和孔子自然是佼佼者。在这之前没有文字,甚至对于过去的传说都不尽不实,大家都在看这个世界,老子书道德五千言,今日何先生在课上也曾经提起,我也很喜欢。‘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何先生,可以看出,老子最为推崇的社会状态,或者说人之状态,是合乎大道的,不能合乎大道,于是求诸于德,失德后仁,失仁后义,义都没有了,只能求诸于礼,求诸于礼时,天下要大乱了。当时的礼,其实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律法,礼是当做之事,义是你自己认同之事,何先生,这样粗解一下,可不可以?” 何文想想:“也能说通。” “老子最大的贡献,在于他在一个几乎没有文化基础的社会上,说明白了什么是完美的社会。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与失道而后德这些,也可互相呼应,老子说了世间变坏的端倪,说了世道的层次,道德仁义礼,那时候的人愿意相信,远古时候,人们的生活是合于大道、无忧无虑的,当然,这些我们不与老子辩……” 宁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道德五千言,论述的皆是世间的基本规律,它说了完美的状态,也说了每一个层级的状态,我们只要抵达了道,那么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达呢?如果说,真有某个上古之世,人们的生活都合于大道,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将在大道的范围内,他们怎么可能损害了大道,而求诸于德?‘三王治世时,世间大道渐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渐去,大道为何会去,大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爬起来,然后又走了?” “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诉了世间众人天地的基本原则,所以他是伟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细化的标准,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诉世人,我们要复周礼,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要有父的样子,子要有子的样子,只要做到了,世间自然运行圆满,他尊重道理,告诉人们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处处向大道学习,最终,年至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当时的老师告诉你们要这样做,也说了基本的道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问题……孔子一生也没有达成他的理想抱负,我们只能想,他到七十岁,也许自我已经豁达了,他也是了不起的伟人。” 一行人穿过田野,走到河边,看见涛涛河水流过去,不远处的街市和远处的水车、作坊,都在传来世俗的声音。 “这也是宁先生你个人的推断。” “是啊,只是我个人的推断,何先生参考就行。”宁毅并不在意他的应对,偏了偏头,“失义而后礼,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经失义而后礼了,如何由礼反推至义?大家想了各种办法,及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条窄路出来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长,可以在政治上运作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很好用啊,孔子说这句话,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样子,国家说这个话,臣要像臣,子要像子,这都可以由人监督,君要有君的样子,谁来监督?上层有了更多的腾挪空间,下层,我们有了管束它的口号和纲领,这是圣人之言,你们不懂,没有关系,但我们是根据圣人之言来教导你的,你们照做就行了。” “老子将完美状态描绘得再好,不得不面对社会实际上已经求诸于礼的事实,孔孟之后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面对实际上教化的力量无法普及的现实,现实一定要过去,不能稍不顺遂就乘桴浮于海,那么……你们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只要这样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进步,给下层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种各样的规条,规条越来越细,到底算不算进步呢?按照权宜之计来说,好像也是的。” 宁毅笑着摇头:“及至现在,老秦死之前,注解四书,他根据他看社会的经验,寻找到了更加细化的规律。根据这时间和谐的大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方面的、需要优化的细节。这些道理都是宝贵的,它可以让社会更好,但是它面对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说清楚的现状,那怎么办?先让他们去做啊,何先生,儒学越发展,对下层的管理和要求,只会越来越严格。老秦死之前,说引人欲,趋天理。他将道理说清楚了,你感同身受,这样去做,自然就趋近天理。可是如果说不清楚,最后也只会变成存天理、灭人欲,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强来吧。” “我看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何文道。 “然则这一过程,实则是在阉割人的血性。” “读书人自然是越来越多,明理之人,也会越来越多。”何文道,“若是放开对普通人的强来,再没有了礼法的规规条条,私欲横行,世道立刻就会乱起来,儒学的徐徐图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种想法。”两人沿着河岸前行,宁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余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达到完美的状态,与物质实际上没有大的牵连,甚至于物质会对人的圆满造成影响。这一两千年,儒学、佛道在修人心的过程上,最终其实都追求弃物欲,社会如何运作,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让人的心灵圆融,所以后来,儒学摒弃奇巧淫技,怕私欲乱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没有私欲吗?” “我的境界自然不够。” “我也有,老秦也有。”宁毅道,“真正面对私欲的智慧,不是灭杀它,而是正视它,甚至于驾驭它。何先生,我是一个可以极为奢侈,讲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对其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我的私欲是如何运作的,我可以用理智来驾驭它。在商要贪婪,它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可以促使许多新发明的出现,偷懒的心思可以让我们不断寻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买个好东西,可以使我们努力进取,喜欢一个美丽女子,可以促使我们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们明白生命的重量。一个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彻私欲,驾驭私欲,而不可能是灭杀私欲。” “可这也是儒学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错了。”宁毅摇头,看着前方的镇子:“在整个社会的底层压制私欲,讲求严格的礼法,对于贪婪、革新的打压自然会越来越厉害。一个国家建立,我们进入这个体系,不得不结党营私,人的积累,导致世家大族的出现,无论如何去遏制,不断的制衡,这个过程依然不可逆转,因为遏制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培养新利益族群的过程。两三百年的时间,矛盾越来越多,世家权力越来越凝固,对于底层的阉割,越来越甚。国家灭亡,进入下一次的循环,儒术的研究者们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现,你觉得进步的会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还是为了压制民怨而阉割底层民众的手法?” “我觉得是后者。”宁毅道,“儒学这个轮子,已经不可逆地往这个方向滚过去了。我们找一条路,当然要确定,它最终是能到达完美结果的,如果你一时权宜,到最后把权宜当成了目的,那还玩什么。再者,天地间格物有客观规律,我的热气球已经上天了,铁炮出来了,这些规律,你不发展,几百年后,自然有外族拼命发展,开着足以飞天遁地的器械,推着可以开山崩城的大炮来敲你的门。” “宁先生既然做出来了,异日后人又如何会丢弃。” “因为儒学求圆融稳定,格物是绝不圆融稳定的,想要偷懒,想要进取,物欲横流才能促进它的发展。我死了,你们一定会砸了它。” 宁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镇子里的热闹,双手插在腰上:“砸儒学,是因为我已经看不到它的未来了,但是,何先生,说说我幻想的未来吧。我希望将来,我们眼前的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运作的基本规律,他们都能读书,懂理,最终成为君子之人,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如你所说,这一千余年来,那些聪明人都在干什么?”何文讽刺道。 “我们先前说到君子群而不党的事情。”河上的风吹过来,宁毅稍稍偏了偏头,“老秦死的时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结党营私一定是真的。那个时候,靠在右相府下头吃饭的人实在不少,老秦尽量使利益的往来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我手上也有过很多人的血,我们尽量动之以情,可如果纯粹当君子,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觉得,我们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们的,实际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种只要听见一点点坏处,就会处死对方的人,老秦后来被游街,被泼粪,如果从纯粹的好人标准上来说,刚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欲,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应得。” “宁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将他们当成客观的规律来分析。”宁毅道,“古往今来,政治的系统通常是这样:有少数上层的人,试图解决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有的解决了,有些想解决都无法成功,在这个过程里,其它的没有被上层主要关注的问题,一直在固化,不断积累负的因。国家不断循环,负的因越来越多,你进入体系,无能为力,你下头的人要吃饭,要买衣服,要好一点点,再好一点点,你的这个利益集团,或许可以解决下头的一些小问题,但在总体上,仍然会处于负因的增长之中。因为利益集团形成和凝固的过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积的过程。” “这个过程里,小的利益集团要维护自己的生计,大的利益集团要与其他的利益集团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负,试图化解这些固化的利益集团,最有效的,是求诸于一个新的系统,这就是变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变法者也往往死无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权力上层、有识之士,想要努力地将不断凝固的利益集团打散,他们却永远敌不过对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大概是幻想着有一天,儒学发展到有识之士够多,因而打破这个循环吧。可是,只要变革的规则不变,想要变革,就必定得积累另一个利益集团,那这个循环就永无止境。” “如果将这个当成数学计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个以前从来未曾引入的因子,让他们自然而然的化解社会的负因,这个最终也只能落在这些普通人身上。”宁毅笑了笑,“当然先得读书。” “宁先生建立这些造纸作坊,研究的格物,确实是千古壮举,将来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书读,实乃可与圣人比肩的功勋,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个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宁毅指着远处的一排排水车,“譬如说,那些造纸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点头:“这些东西,日日在心头记着,若然可以,恨不能装进包袱里带走。” “造纸有很大的污染,何先生可曾看过那些造纸作坊的排水口?我们砍了几座山的木头造纸,排水口那边已经被污了,水不能喝,有时候还会有死鱼。”宁毅看着何文,“有一天,这条河边处处都有排污的造纸作坊,乃至于整个天下,都有造纸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污染,鱼到处都在死,人喝了水,也开始生病……” “岂会如此!”何文沉声低喝。 “你就当我打个比方。”宁毅笑着,“有一天,它的污染这么大了,但是这些厂子,是这个国家的命脉。民众过来抗议,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众说明问题?” 何文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自当如实告知,详细说明缘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骂你了,甚至要处理你!人民是单纯的,只要知道是这些厂的原因,他们立即就会开始向这些厂施压,要求立即关停,国家已经开始准备处理办法,但需要时间,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会开始仇视这些厂,那么,暂时不处理这些厂的衙门,自然也成了贪官污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众上街、哗变就迫在眉睫。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只能欺瞒。” “是啊,我们知道民众是如此的单纯,我们会告诉它,死人是因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污染并不严重,朝廷已经在处理,大家要共体时艰。然后朝廷迫使这些命脉速速整改,在民怨沸腾前,让这些工厂速速脱身。我们当然知道说真话是好事,但面对这样的民众,说真话却只能让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具体是谁的错无从追究,但除非承认这样的规律,否则你如何能找到改变的可能。” 宁毅看着那些水车:“又譬如,我早先看见这造纸作坊的河道有污染,我站出来跟人说,这样的厂,将来要出大事。这个时候,造纸作坊已经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不允许任何说它不好的言论出现,我们跟群众说,这个家伙,是金国派来的坏人,想要捣乱。民众一听我是个坏人,当然先打倒我,至于我说将来会出问题有没有道理,就没人关注了,再如果,我说这些厂会出问题,是因为我发明了相对更好的造纸方法,我想要赚一笔,民众一看我是为了钱,当然会再次开始抨击我……这一些,都是普通民众的客观属性。” “面对有这种客观属性,好恶单纯的民众,如果有一天,我们衙门的衙役做错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门中的小吏,我们如果立刻坦白,我们的衙役有问题,会出什么事情?如果有可能,我们首先开始抹黑这个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够就此过去。因为我们了解民众的心性,他们如果看到一个衙役有问题,可能会觉得整个衙门都有问题,他们认识事情的过程不是具体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讲理的,而是讲情的……在这个阶段,他们对于国家,几乎没有意义。” “但如果有一天,他们进步了,怎么样?”宁毅目光柔和:“如果我们的民众开始懂得逻辑和道理,他们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们能够就事论事,能够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骗。当我们面对这样的民众,有人说,这个纸厂将来会有问题,我们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坏人,这个人说的,纸厂的问题是否有可能呢?那个时候,我们还会试图用抹黑人来解决问题吗?如果民众不会因为一个衙役而觉得所有衙役都是坏蛋,而且他们不好被欺骗,即便我们说死的这个人有问题,他们同样会关注到衙役的问题,那我们还会不会在第一时间以死者的问题来带过衙役的问题呢?” “朝廷的机关,会出现敷衍塞责的现象。就好像老子说了怎样才能完美,但下至个人,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处理几十件事情,上司要查问,朝廷要求不出问题,那么,衙门的公人处理问题的原则,将会是选择最简单实惠的方法,交待过去就行了,这个现象并不容易改变。如果人民开始变得懂理,这个敷衍的成本就会不断增大,这个时候,由于人们并不偏激,他们反而会选择坦白。懂理的民众,会成为一个吸收负因的垫子,反哺朝廷,主动化解社会的利益凝固,这个过程,是所谓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党的真意。” “要达到这一点,当然不容易。你说我埋怨民众,我只是期待,他们某一天能够明白自己处于怎样的社会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老秦是一个利益集团,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们,也是利益集团,如果说有什么不同,蔡京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给予百分之十给民众,老秦,也许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给了百分之二十,民众想要一个给他们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么只有一种办法可能达到。” “我们先看清楚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那个,支持他,让他取代百分之十,我们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后或许有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二十五的,我们支持它,取代前者,然后也许还会有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三十的出现,以此类推。在这个过程里,也会有只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回来,对人进行欺骗,人有义务看清它,抵制它。世界只能在一个个利益集团的转变中变革,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要一个百分百的好人,那么,看错了世界的规律,所有选择,对错都只能随缘,这些选择,也就毫无意义了。” “在这个过程里,涉及很多专业的知识,民众或许有一天会懂理,但绝对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东西。这个时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专业人士,参考他们的说法,这些专业人士,他们能够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够为自己的知识而自豪,为求真理,他们可以穷尽一生,甚至可以面对强权,触柱而死,如此一来,他们能得人民的信任。这叫做文化自尊体系。” “民众能懂理,社会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会方能循环往复,不再衰竭。”宁毅望向何文:“这也是我不为难你们的原因。” “……怕你达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静地说。 ”那便先读书。”宁毅笑笑,“再考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〇章 无题(下) 河水悠悠流过,沿着简陋的堤防向前走,堤防和田野附近,亦有房舍和小小的打谷场出现了,林木间植期间,不远处通往市集的道路旁有行人经过,偶尔朝着这边望过来。宁毅领着何文,朝河堤边的小院落走过去。 “……以商业和战争促进格物的发展,用生产力的进步,使天下人可以开始读书,这是肯定要走的第一步。而这条路的最终,是希望民众能够掌握道理和逻辑,弥补由上而下革新的不足,使由下而上的监督,可以消化这个社会不断产生的利益凝固和负因。这中间,当然有非常多的路要走。” 宁毅笑着道:“我的妻子刘西瓜,非常崇尚将权力交还给个人的这个概念,她试图使霸刀营的人能够依靠自我选择和理智投票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当然,这么久过去了,一切仍然只能说是处于萌芽状态,霸刀营的人信服她,随着她折腾,但这种选择是不是可以让人得到好的结果,她自己都没有信心,而且结果可能是反面的。我并不崇尚现阶段的投票自主,经常跟她辩论,她说不过了,就要打我……当然她打不过我,不过这也不好,影响……家庭和谐。” 宁毅话语幽默,何文也笑了笑,他在黑旗三年,自然明白那位霸刀营的刘西瓜拥有怎样的身手。 “能够让人进行正确选择的关键点,不在于读书,甚至不在于知识,一个人即便能将天下所有的知识倒背如流,也不见得他是个能够正确选择的人。正确选择的关键,在于逻辑。儒学……或者说所有学问在发展的初期,由于不可能跟所有人说明白一切道理,更多的是让人形成约定俗成的概念。你要当个好人,你要讲道德。‘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好人、道德,这是礼还是义……” 宁毅说着,何文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宁先生,你这便太过离经叛道!道德乃立人之根本,若无道德,人与禽兽何异!你这话……” “人为何要与禽兽有异!?”宁毅横了他一眼,“我今日便要当禽兽,不当人,天上会放雷下来劈我吗!为何要当好人,为何要有道德,你们说得天经地义,那真的便不能问了!?这是通向逻辑的最后一问!如若道德真天经地义,那生而有之,又何须去学去教,有何须求诸于礼!” 何文面色阴沉,眉头紧蹙起来了,他停在原地:“那倒是……想向宁先生请教了!”他来到黑旗军中,便知道单凭口舌之利几乎不可能说服宁毅,并且三年的相处下来,对于宁毅,他心中亦有几分钦佩,此时不愿意以口舌硬抗。一如宁毅所说,儒学厉害,毕竟是出了问题,那么不论他如何叙说儒学的伟大,都无法触及对方的核心。何文自知要走,便了解宁毅心中所思所想后再走,论辩的心思反倒不算热烈,然而宁毅的这句“为何当好人、为何讲道德”却是真正触及他的底线的,此时,也变得强硬起来。 宁毅回过头来,站在了那儿,一字一顿:“当好人,讲道德,最终的目的,是因为这样做,可以维护所有人长远的利益,而不使利益的循环崩溃。” 何文沉默了片刻,冷冷笑道:“这世上只有利益了。” “既然何先生忌讳利益,不妨以需求来代替。人行于世,需求不光是金钱,还有心灵的安稳,有自我价值的实现。自古代人组成社会,开始合作起,合作的本质,就在于满足人类的各种需求。需求有短期有长期,为了使人与人的合作能够长期延续,你认为的圣人们,总结出了人与人相处之时需要遵循的各种规律,在后来的发展中,人们逐渐认识更多的,约定俗成需要遵守的规则,我们称之为道德。” “儒学的过往,不能人人读书,没办法将道理解释到这一步,所以将这些作为不需要讨论,只需要遵守的东西传播下去,几千年来,人们也真觉得,这些不需要讨论了。但它出现的问题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想当好人,我不讲道德了,有老天来惩罚我吗?我甚至会获得短期的、更多的利益,慢慢的,我觉得仁义道德,皆为虚妄。” 宁毅说完这些,转身往前走:“过往的道德,教会许多人,要当好人。行,现在好人天经地义了,普通人稍微看见一点‘不好’的,就会立刻否认全部的事物。就好像我说的,两个利益集团在争锋相对,互相都说对方坏,对方要钱,普通人能够在这中间做出尽量好的选择来吗。造纸作坊污染了,一个人出来说,污染会出大问题,我们说,这个人是坏人,那么坏人说的话,自然也是坏的,就不用去想了。如同我之前说的,在世界的基本认知上错误到这个程度的普通人,他选择的对与错,其实是随缘的。” “当我们能够开始询问这个问题,让道德和好人的关系,反系于每一个人自身,那他们当然可以做出更正确的选择来。在现有条件下,能够让社会的利益,转得更久更长远的,就是更好的选择。至少他们不会被那些一否皆否的屁话所混淆。” 这话一边说,两人一边走进了河堤边的院落里。何文知道这处院落乃是属于集山商会的产业,只是并未来过,进去后也是个寻常的三进院子,几名账房模样的工作人员在外头走动,院子里似有一个会议室,几个工作房间。 宁毅指着那会议室道:“在这里进行过几次讨论,讲的是市场发展中的博弈原则。博弈原则的一个大概念是,在一个无数人组成的市场里,当所有人都能够为行业本身考虑的时候,大家获取的平均价值是最高的。社会亦然,当一个社会上所有人都尽量遵守道德时,每一个人能够获得的利益,是最多的。这一认知,在后期我们希望可以通过数学方法进行证明,它足以成为一个社会的奠基理论。” 宁毅说着这话,何文还没能理解清楚,却见他也摇了摇头:“不过社会的发展往往不是最优体系,而是次优体系,暂时也只能当成说明性的理论来说了,不容易做到,何先生,往里走……”他这番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话,似乎也没打算让何文听懂。 穿过中庭,进入最里面的院子,下午的阳光正静静地洒落下来,这院落安静,没什么人,宁毅打开中间的房子,房间中书架林立,中间三张桌子并在一起,几摞稿纸用石镇压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些笔墨砚台等物,看起来是个办公的场所。 “随便坐,这个地方来的人不多,我去年秋天回来,每次来集山,也会将这边一些信得过的,有头脑的年轻人叫来,让他们去想,然后写下一些考试的题目……” 宁毅指了指桌上的稿纸,何文便将它拿起来看。 “如我所说,我不信任民众现在的选择,因为他们不懂逻辑,那就促进逻辑。儒家的君子之道,我们现在说的民主,最终都是为了让人能够自主,所有的学问其实都殊途同归,最终,人性的光辉是最伟大的,我妻子刘西瓜所想的,是希望最终,人民能够主动选择他们想要的皇帝,又或者架空皇帝,选择他们想要的宰相——都无所谓,那都是细节。但最为关键的,怎么达到。” “那就考试吧。”宁毅抬了抬手,“你手上拿的,是通往公民的通行证……它的废品和雏形。我们出的这些题目,要求它是相对复杂的、辩证的,又能相对准确地指出社会运行规律的。在这里我不会说什么高喊口号就是好人,那么单纯的好人,我们不需要他参与国家的运作,我们需要的是了解世界运行的复杂规律,且能够不气馁,不偏激,在题目中,求其中庸的人……一开始当然不可能达到。” 何文翻着稿纸,看到了关于“污染”的描述,宁毅转身,走向门边,看着外面的光芒:“如果真能打败女真人,天下能够稳定下来,我们建起众多的工厂,满足人的需要,让他们读书,最终让他们开始投票。参与到什么事情无所谓,投票前,必须考试,考试的题……姑且十道吧,就是这些指向复杂的题目,不能答出来的,没有公民投票权。” 他偏头看了看何文:“这场考试,可以讨论,可以抄袭,可以在考试之前的一年,就将题目放出来,让他们去议论。如此一来,第一批的人,只要会写数字,都能拥有公民的权力,对国家发出声音,然后每经五年十年,将这些题目根据社会的发展换上几道,让社会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些题目的复杂性,尽量去理解国家运作的基本模型,让它深入到每一所学校的课堂,渗入每一个文化的方方面面,成为一个国家的基础。” “那么,这些题目,需要千锤百炼,亿万次的讨论和提炼,需要凝聚所有的智慧和文化的闪光点……” 何文攥紧了那些稿纸,抬起头来,咬牙切齿:“这些题目,会让所有的民众皆言利益,会让所有的道德与礼法失衡,会成为祸乱之由!” “是啊,当然会乱。”宁毅点头,“儒家社会以情理法为根基,早已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内心之中,然而真正的大同社会,必然以理、法为基础,以情为辅。人若皆言眼前短视之利,那固然会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但若这些题目中,每一题皆言长远之利,它的核心,便会是理法情!‘四民’‘平等’‘格物’‘契约’,它们的共同点,皆是以理为基石,每一分一毫,都可以清楚地作分析,何先生,打败每一个人心里的情理法,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会天下大乱,一定会天下大乱……”何文沉声道,“摆明了的,你为什么就……” “当然会乱。”宁毅再度点头,“我若失败,无非是一个一两百年兴替的国家,有何可惜的。然而有关人民自主的向往,会镌刻到每一个人的心中,儒家的阉割,便再也无法彻底。它们时时会像星星之火般燃烧起来,而人欲自主,只能以理为基,成功失败,我都将落下变革的起点。而只要留下了格物之学,这份变革,不会是空中楼阁。” “过去的每一代,要说变革,都是由上而下。要由上而下,一定是党同伐异,唯有将利益本身系于每一个民众的身上,让他们切实地、有效地去捍卫他们每一个人的权益,所谓的君子群而不党,才会真正的出现。到时候你作为官员,要做事,他们会将力量借给你,他们会成为你正确主张的一部分,将力量借给你,以捍卫自身的利益,不会追求过分的回报。这一切都只会在民众懂理的基数达到一定程度以上,才会有出现的可能。” 他吸了一口气:“何文,你能够看清楚这中间的复杂和混乱,当然是好的,然而,儒家的路真的还要走吗?走出这片山岭,你看到的会是一个越来越大的死结。孔子说,以直报怨,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批评子路受牛,他说,大家懂道理、讲道理,世界才会变好。生产力不够的时候权宜了快两千年了,格物会推进生产力,给予一个不再权宜的可能性。该走回来了。” “我的学生,在实用之学上很不错,但是在更深的学问上,仍嫌不足。这些题目,他们想得并不好,有一天若打败了女真人,我可以召集天下大儒博学之士来参与讨论和出题,但也可以先做起来。华夏军中已经有些儒生在做这件事,大都在和登,但肯定是不够的,十年二十年的提炼,我要求十道题,你若想得通,可以留下来出题。若你想不通,但仍旧愿意为了静梅留下,你可以尽你所能,去辩驳和反对他们,将这些出题人统统辩倒。” “若这两个可能性都没有。”宁毅顿了顿,“那便回家吧,祝你找到儒家的路。” 何文拿着那稿纸,在空中晃了晃,目光严厉,宁毅笑笑:“你临走之前,无非想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诚恳地告诉你了,多想想吧。如果你要辩倒我,欢迎你来。”他说完,已经有人在门边示意,让他去参加下一场会议,“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如果可能……好好对静梅。” 宁毅从这里离开了,房间外还有华夏军的成员在等待着何文。下午的阳光穿过房门、窗棱射进来,尘埃在光里起舞,他坐在房间的凳子上翻看那些粗糙又拗口的题目,由于宁毅要求的复杂,这些题目往往晦涩又拗口,往往还有各种涂改的痕迹,稿纸中也有写废了的一些文字: “……由格物学的基本理念及对人类生存的世界与社会的观察,可知此项基本规则:于人类生存所在的社会,一切有意识的、可影响的变革,皆由组成此社会的每一名人类的行为而产生。在此项基本规则的主导下,为寻求人类社会可切实达到的、共同寻求的公平、正义,我们认为,人生来即具备以下合理合法之权利:一、生存的权利……” 这篇东西像是随手写就,字迹潦草得很,也或许因为这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拗口的废话,写它的人没有继续写下去。何文将他与其他的废题都大概看过了一遍,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些东西,明显是会造成巨大的灾难的,他将稿纸放下,甚至觉得,儒学可能真的会被它摧毁…… 走出这个院落,回到学校,他收拾起东西,不打算再在学校继续授课了。这天傍晚抱着书本回家时,有人从旁边扑出来,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何文武艺高强,此时精神恍惚,只是微微挡了一下,整个人被打倒在地。 ********************** 看了下,高订在昨天,艰难地过了六万。谢谢大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一章 血雨声声及天晚 豪云脉脉待图穷(上) 晕头转向,人声喧闹。侧面冲出来,给了何文一拳的乃是曾经林念的弟子魏仕宏,也是林静梅的师兄。当初何文被识破抓起来后,他许是受到了众人的警告,未曾来与何文为难,如今却再也忍不住了。 魏仕宏的破口大骂中,有人过来拉住他,也有人想要跟着过来打何文的,这些都是华夏军的老人,就算许多还有理智,看起来也是杀气沸腾。随后也有身影从侧面冲出来,那是林静梅。她张开双手拦在这群人的前面,何文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口中被打脱的牙齿和血,他的武艺高强,又同样经历了战阵,单打独斗,他谁都不怕,但面对眼前这些人,他心中没有半分斗志,看看他们,看看林静梅,沉默地转身走了。 何文是两天后正式离开集山的,早一天傍晚,他与林静梅详谈告别了,跟她说:“你找个喜欢的人嫁了吧,华夏军中,都是好汉子。”林静梅并没有回答他,何文也说了一些两人年龄相差太远之类的话语,他又去找了宁毅,宁毅只说:“我会让她找个好男人嫁掉,你就滚吧,死了最好。”宁立恒看似沉稳,实际上一生强悍,面对何文,他两次以私人态度请其留下,明显是为了照顾林静梅的父辈态度。 何文没有再提起理念。 他孤身只剑,骑着匹老马一路东行,离开了集山,便是崎岖而荒凉的山路了,有彝族村寨落于山中,偶尔会远远的看到,待到离了这片大山,便又是武朝的村庄与城镇,南下的难民流离在路上。这一路从西向东,曲折而漫长,武朝在许多大城,都显出了繁华的气息来,然而,他再也没有看到类似于华夏军所在的城镇的那种气像。和登、集山犹如一个古怪而疏离的梦幻,落在西南的大山里了。 这一日,他回到了苏州的家中,父亲、妻儿欢迎了他的回来,他洗尽一身尘土,家中准备了热热闹闹的好几桌饭菜为他接风洗尘,他在这片热闹中笑着与家人说话,尽到作为长子的责任。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华夏军,真像是另一个世界,不过,饭吃到一般,现实终于还是回来了。 赶来的官兵,慢慢的围困了何府。 “没事的,说得清楚。”他安慰了家中的父亲和妻儿,然后整理衣冠,从大门那边走了出去…… 何文的事情,在他只身离开集山中,逐渐的消没。逐渐的,也没有多少人再提起他了,为了林静梅,宁毅等人还为她安排了几次相亲,林静梅未曾接受,但不久之后,至少情绪上,她已经从悲伤里走了出来,宁毅口中大言不惭地说着:“谁年轻时还不会经历几场失恋嘛,这样才会长大。”暗地里叫小七看住了她。 生活归于生活,这个春天,华夏军的一切都还显得寻常,年轻人们在训练、学习之余谈些虚无的“理念”,但真正撑起整个华夏军的,还是森严的军规、与过往的战绩。 四月里,一场巨大的风暴,正由北方的大同,开始酝酿起来…… ************* 轰—— 沉闷的雷声走过天际,云层黑压压、低沉沉的,似有雨来。 大同梅花栈菜市东集口人头攒动,过往的来人看着不远处那巨大的台子,有哭声从那上头传来,亦有衙门差官,大声地宣读着一份布告。更远一点的地方,穿着毛毡华服的金国大员们俯瞰着这一切,偶尔交头接耳。一群念经文的法师在旁边等着。 这是行刑的场面。 那木台之上,除了围绕的金兵,便能看见一大群身着汉服的男女老少,他们大都身材瘦弱,目光无神,许多人站在那儿,眼神呆滞,也有恐惧者,小声地哭泣。根据官府的告示,这里一共有一百名汉人,其后将被砍头处死。 因为这场行刑,人群之中,大多亦是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人犯事,百人的连坐,在最近几年都是不多见的,只因……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度刺杀粘罕大帅,那人真是……” “……杀得厉害啊,那天从长顺街一路打杀到东门附近,那人是汉人的厉鬼,飞檐走壁,穿了好多条街……” “……挡不住他,零零总总死了有几十人……手下不留情啊,那恶贼全身是血,我就看见他从我家门口跑过去的,隔壁的达敢当过兵,出来拦他,他媳妇就在旁边……当着他媳妇的面,把他的脸一棒就打碎了……” “……愣是没拦住,城里沸沸扬扬的,搜了半个月,但前两天……又是长顺街,冲出来要杀大帅,命大……” “……是汉人那边的恶鬼啊,杀不了的,只能请动几位上师来收魂,你看那边……” “……这些汉狗,确实该杀光……杀到南面去……” 人们细细碎碎的语言里,能够拼凑出事情的因果来——其实如今在大同的人,也极少有不知道的。三月二十三,有刺客孤身刺杀粘罕大帅未遂,狼狈杀出,一路穿过闹市、民宅,几乎惊动半坐城市,最终竟然让那刺客跑掉。后来大同便一直戒备森严,私下里对汉人的搜捕,早已枉杀了百十条性命。大同的官府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彻底处理此事,等着女真的捕快们抓到那刺客,谁知四月二十,那名刺客又突兀地出现,再刺粘罕。 这种不屈不饶的精神倒还吓不倒人,然而两度刺杀,那刺客杀得一身是伤,最后借助大同城内复杂的地形逃跑,竟然都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侥幸逃脱,除了说鬼神庇佑外,难有其它解释。这件事的影响力就有些糟糕了。花了两天时间,女真士兵在城内抓捕了一百名汉人奴隶,便要先行处死。 这是为惩罚第一拨刺杀的处决。不久之后,还会为了第二次刺杀,再杀两百人。 反抗自然是没有的,靖平之耻十年的时间,女真一拨拨的抓捕汉人奴隶北上,零零总总大概已经有百万之数。反抗不是没有过,然而基本都已经死了,最为非人的待遇,在奴隶之中也已经过了一遍,能够活到此时的人,多数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和念头,第一批的十个人被推上前方,在人群前跪下,侩子手举起钢刀,砍下了头颅。 血腥气弥漫,人群中有女人捂住了眼睛,口中道:“啊哟。”转身挤出去,有人静静地看着,也有人谈笑鼓掌,破口大骂汉人的不识好歹。这里乃是女真的地盘,最近几年也已经放宽了对奴隶们的待遇,甚至已经不许无故杀死奴隶,这些汉人还想怎样。 第二批的十个人又被推了上来,砍去头颅。一直推到第八批的时候,下方人群中有一名中年女人哭着走上前,那女人容貌中等,或是在大同城内成了妓女,衣着陈旧,却仍能看出些许风韵来。只是虽然在哭,却没有正常的哭声,是个没有舌头的哑巴。 上头有她的儿子。 金国南征十年,百万人北上,悲惨之事无数,人们来了这里,便再没有了自由之身,纵然母子,往往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只是后来女真人对奴隶们的政策相对放松,极少数人在这等苟延残喘之中才找到自己的亲族。这没了舌头的女人哭着向前,便有金兵挺枪过来,一枪刺进女人的肚子,上头一名神色木然、缺了一只耳朵的年轻男子叫了一声“娘”,侩子手的刀落了下来。 大同府衙的总捕头满都达鲁站在不远处的木楼上,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异动,如鹰隼般的眼睛盯住每一个为这副景象感到伤心的人,以判断他们是否可疑。 满都达鲁的父亲是跟随阿骨打起事的最早的一批军中精锐,曾经也是东北林海雪原中最好的猎人。他自幼跟随父亲参军,后来成为金兵之中最精锐的斥候,无论在北方征战还是对武朝的南征期间,都曾立下赫赫功勋,还曾参与过对小苍河的三年围攻,负过伤,也杀过敌,后来时立爱等人倚重他的能力,将他调来作为金国西面政治中枢的大同。他的性情冷酷刚毅,目光与直觉都极为敏锐,杀死和抓捕过许多无比棘手的敌人。 这一次他本在城外督办其它事情,回城后,方才参与到刺客事件里来担任抓捕重责。第一次砍杀的百人只是证明己方有杀人的决心,那中原过来的汉人侠客两次当街刺杀大帅,无疑是处于置身死于度外的义愤,那么第二次再砍两百人时,他恐怕就要现身了。即便这人无比隐忍,那也没有关系,总之风声已经放了出去,倘若有第三次刺杀,只要见到刺客的汉奴,皆杀,到时候那人也不会再有多少侥幸可言。 最后的十人被推上木台,跪下,低头……满都达鲁眯着眼睛:“十年了,这些汉狗早放弃反抗,汉人的侠士,他们会将他当成救星还是杀星,说不清楚。” 副手不屑地冷哼:“汉狗懦弱至极,若是在我手下当差,我是压根不会用的。我的家中也不用汉奴。” “他们立国已久,积累深,总有些游侠自幼练武,你莫要小看了他们,如那行刺之人,到时候要吃亏。” “都头,这样厉害的人,莫不是那黑旗……” 一百人已经杀光,下方的人头堆了几框,萨满法师上前去跳起舞蹈来。满都达鲁的副手说起黑旗的名字来,声音微微低了些,满都达鲁抬着头:“这来历我也猜了,黑旗行事不同,不会这样鲁莽。我收了南方的信,这次行刺的人,可能是中原赤峰山逆贼的大头目,号称八臂龙王,他起事失败,寨子没有了,到这里来找死。” “一方之主?” “山贼之主,丧家之犬。只是小心他的武艺。” 满都达鲁平静地说道。他不曾小看这样的百人敌,但百人敌也不过是一介莽夫,真要杀起来,难度也不能说是顶大,只是这边刺杀大帅闹得沸沸扬扬,必须解决。否则他在城外追寻的那个案子,隐约关系到一个外号“小丑”的古怪人物,才让他觉得可能更为棘手。 一步步来,总会解决的。 满都达鲁曾经置身于无敌的军旅当中,他身为斥候时神出鬼没,每每能带回关键的讯息,打下中原后一路的摧枯拉朽曾经让他感到枯燥。直到后来在小苍河的山中与那名为黑旗军的劲旅对决,大齐的百万大军,虽然良莠不齐,卷起的却委实像是滔天的巨浪,他们与黑旗军的凶猛对抗带来了一个无比凶险的战场,在那片大山里,满都达鲁几度没命的逃跑,有几次几乎与黑旗军的精锐正面碰上。 他是斥候,一旦置身于那种级别的士兵群中,被发现的后果是十死无生,但他还是在那种危机之中活了下来。依靠高超的隐匿和追踪技巧,他在暗中伏杀了三名黑旗军的斥候,他引以为豪,剥下了后两名敌人的头皮。这头皮眼下仍旧放在他居住的府邸大堂之中,被视为功勋的证明。 他因为卷入后来的一次战斗而负伤溃逃,伤好之后他没能再去前方,但在满都达鲁看来,唯有这样的交手和捕猎,才是真正属于英雄的战场。后来黑旗兵败西北,据说那宁先生都已死去,他便成了捕头,专门与那些最顶尖最棘手的犯人交锋。他们家祖祖辈辈是猎人,大同城中据说有黑旗的探子,这便会是他最好的猎场和猎物。 只是处理完手头的猎物,或许还要等待一段时间。 满都达鲁的目光一遍遍地扫过人群,最后终于带着人转身离开。 天上轰的一声,又是雷声鸣动。 不远处的人群里,汤敏杰微带兴奋,笑着看完了这场处刑,跟随众人叫了几声之后,才随人群离去,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 不久之后,暴雨便下起来了。 *********** 哗啦啦的,初夏的暴雨在元帅府的屋檐下织起了水的帘子,中庭已经满是雨水。完颜希尹希尹站在大厅门外的廊道上看着这一片大雨,大雨中的山石和铜鼎。后方的厅堂当中,已经有一些人到了,这些皆是大同政治中枢的核心成员,银术可、拔离速、完颜撒八、高庆裔、韩企先、时立爱等等,不时有人来与他打招呼。 不多时,完颜宗翰龙行虎步,朝这边过来。这位如今在金国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豪雄笑着跟希尹打了招呼,拍拍他的肩膀:“南方有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谷神好心情在这里看山水啊。” 希尹笑着拱拱手:“大帅也是好心情,不怕祸事将至么。” “本帅坦坦荡荡,有何祸事可言!” 宗翰不在意地一摆手,随后与希尹相携而入。 落座之后,便有人为正事而开口了。 “陛下卧床,天会那边,宗辅、宗弼欲集结军队——” “……图谋江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来说句新年快乐^_^ 来说句新年快乐 新年第一个月,本来想多更的,不过前两天感冒了,写了一些东西,回头发现逻辑出现了重大问题,只能等脑子清醒再更。 只是来跟大家说句新年好,转眼间旧的一年又过去了,我最近搬了新家,真像是到了新的地方,体验了新的生活。搬家的时候丢掉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有时候看在眼里还觉得记忆犹新,过去几年间,单身,还常跟朋友出去玩,如作者叶天南啊、说梦者,搬家时找出几年前起点开作者沙龙时去天姥山的照片。 仔细回想起来,真的是近在眼前,但实际上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搬家前跟父母常年住在一起,搬家后偶尔见一面,更觉父母渐老。我也渐渐在变老,十多年前恐怕绝想不到自己将会变成一个一百五十斤的胖子,事实上如果不照镜子,近十年来我在自己脑海中的形象还是一个内向的戴黑框眼镜的瘦子。 也见到些老同学,前天跟一个初中同学十多年来第一次重聚,他竟然是从北大毕业的。北大哎!以前他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如今比我瘦,头发稀少,在搞IT。嗯,感觉忽然从十多岁的状态变成了中年人。 吃完晚饭出去散步,买了一堆烟花在放,什么火树银花孔雀开屏,我上次放烟花,也已经是十多年前了,为了放烟花还点了两根烟,一边放一边看见旁边几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在蹦跶。我也曾经是那样的孩子。 刚才我坐在窗户前面,幻想我四十岁时候的样子,五十岁的样子,世界肯定大变样了吧。世界真是残酷,它真的一刻也不愿意为谁停下,世界也真是有意思,它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珍贵,更加有重量。 新年快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二章 血雨声声及天晚 豪云脉脉待图穷(中) “陛下卧床,天会那边,宗辅、宗弼欲集结军队,图谋江南……据回报,阿卢补大人南下练兵,已经率大军迁往河北大营,宗磐、宗隽等人于析津府所练新军亦已做好战备,完颜昌大人昨天递过来了的军资要求,是去年的两倍,铁炮、弹药等物占大造院存量七成,催得很急,此事已得陛下用印……” “催得急,怎么运走?” “来人说,谷神大人去前年都扣下了宗弼大人的铁浮屠所用精铁……” 大雨倾盆,元帅府的房间里,随着众人的落座,首先响起的是完颜撒八的禀报声,高庆裔随后出声嗤笑,完颜撒八便也回以那边的说法。 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但北方雪融冰消较晚,再加上出现吴乞买中风的大事,这一年东西两边政权的协调到得这春夏之交还在持续,一方面是对外战略的敲定,另一方面,老皇帝中风意味着太子的上位将要成为大事。这段时日,明里暗里的博弈与站队都在进行,有关于南下的大战略,由于这些年年年都有人提,此时的非正式碰面,众人反倒显得随意。 “话也不能乱说,四皇子殿下性格强悍,乃是我金国之福。图谋南面,不是一天两天,今年若是真的成行,倒也不是坏事。” “如此一来,我等当为其扫平中原之路。” “去年在中原,黑旗蠢蠢欲动,田虎那一场大乱,我们压住了不曾动手,如今看来,到动一动的时候了,此等大功,也不能只交给西面几位殿下吧。” 房间里你一言我一语的,例如银术可等掌兵事者,则干脆说起了南下的出兵重点来。南征年年都议,关于这些想法,各人都是信手拈来,不过,在这随意谈笑的气氛中,每个人口中的话语,也都藏着些不清不楚的谨慎味道。宗翰召集众人过来,本非正式会议,只是面带笑容地听,一旁的完颜希尹则低眉垂目,等到这场面稍冷,方才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 “出兵南下,如何收中原,从来就不是难事。齐,本就是我大金属国,刘豫不堪,把他收回来。只是中原地广,要收在手上,又不容易。陛下励精图治,休养十余年,我女真人数,始终增长不多,曾经说我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但是十多年来,小辈里耽于享乐,堕了我女真威名的又有多少。这些人你我家中都有,说过多次,要警惕了!” 希尹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坐都是血海沙场里出来的老将,即便是汉人,也多有勇力,对此大点其头。希尹顿了顿:“正因我女真人不多,因此将治下之民分为五等,层层而治,方得稳固。治理先前辽国疆域,尚未显得捉襟见肘,然而若要吞中原,这些规矩就都要严格定起来,用起来了。中原辽阔,南人人口何止千万,真要从刘豫手中收回大权,这几年里,就得开始促人南迁。我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汉人,至少需几十万、乃至百万人过去,方有效果。这些事情,原本还需等等,然而宗辅宗弼有大志,我等……也只能为其铺好路。” 他目光严肃,说到最后,看了一眼宗翰,众人也大都打量了宗翰一眼。高庆裔站起来拱手:“谷神说得有理。” 其余人便也多有表态。 宗翰看了看希尹,随后笑着拱了拱手:“谷神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望向周围,“也好,陛下卧病,时局不定,南征……劳民伤财,这个时候,做不做,近几天便要召集众军将讨论清楚。今天也是先叫大家来随便扯扯,看看想法。今天先不要走了,家里来了两个新厨娘,羊烤得好,过会一道用膳。我尚有军务,先去处理一下。” 他伸手招来管事,上茶点、歌舞,希尹站起来:“我也有些事情要做,晚膳便不用了。” 宗翰抬手:“我送希尹。” 宗翰身披大髦,豪迈魁梧,希尹也是身形刚健,只稍稍高些、瘦些。两人结伴而出,众人知道他们有话说,并不跟随上去。这一路而出,有管事在前方挥走了府中下人,两人穿过厅堂、长廊,反倒显得有些安静,他们如今已是天下权力最盛的数人之二,但是从贫弱时杀出来、胼手胝足的过命情谊,并未被这些权力冲淡太多。 一路上聊了些闲话,宗翰说起新请的厨娘:“渤海人,大苑熹送过来的,架子高、大脚板,在床上粗野得很,菜烧得一般,听说我要了她们,大苑熹高兴得很,赶快过来道谢。希尹你若有兴趣,我送一个给你。” “大帅说笑了。”希尹摇了摇头,过得片刻,才道:“众将态度,大帅今日也看到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中原之事,大帅还得认真一些。” “我女真男儿,何曾畏惧熊虎。”宗翰背负双手,并不在意,他走了几步,方才微微回头,“谷神,这些年南征北战,粘罕可曾恋栈权势?” “大帅不曾恋栈权势。” “只因我不必恋栈权势。”宗翰挥手,“我在,便是权势!” 大雨哗啦啦的响。 “当年你、我、阿骨打等人数千人起事,宗辅宗弼还不过黄口小儿。打了好多年了……”他目光严肃,说到这,稍稍叹了口气,又握了握拳头,“我答应阿骨打,看好女真一族,小儿辈懂些什么!没有这帅府,金国就要大乱,中原要大乱!我将中原拱手给他,他也吃不下去!” “我便知大帅有此想法。” “中原事小,落在旁人眼中,与小辈争权,丢人!”宗翰手猛地一挥,转身往前走,“若在十年前,我就大耳瓜子打死宗弼!” 他的声音里蕴着怒气。 自金国建立起,虽然纵横无敌,但遇上的最大问题,始终是女真的人口太少。许多的政策,也出自这一前提。 东西政治中心的出现,源自于此。巨大的疆域,统治阶层的缺少,若只以一个核心掌控,许多问题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个时候,宗翰的天纵之才与强势态度弥补了这一部分的缺陷,大帅府不仅掌管金国西面,也掌管着大量的对中原事务,看起来尾大不掉,但若非如此,以女真原始的政权,别说遥控中原,恐怕就连金国境内,都要动荡不宁。 而在此之外,金国如今的民族政策也是这些年里为弥补女真人的稀缺所设。在金国属地,一等民自然是女真人,二等人乃是曾经与女真交好的渤海人,这是唐时大祚荣所建立的王朝,后来被辽国所灭,以大光顕为首的一部分遗民抵抗契丹,试图复国,迁往高丽,另一部分则依旧受到契丹压迫,待到金国建国,对这些人进行了优待,那送厨娘给宗翰的大苑熹,便在如今金国贵族圈中的渤海交际红人。 这中间的第三等人,是如今被灭国却还算骁勇的契丹人。四等汉人,乃是曾经身处辽国境内的汉人居民,不过汉人聪明,有一部分在金国政权中混得还算不错,例如高庆裔、时立爱等,也算是颇受宗翰倚重的肱骨之臣。至于雁门关以南的中原人,对于金国而言,便不是汉人了,一般称之为南人,这是第五等人,在金国境内的,多是奴隶身份。 划分阶层,给予特权,如此一层层地往下管束,金国的政权方能维持,而一旦女真要正式收服中原、江南,这中间的难度又要倍增,纵然金国在吴乞买的统治下休养十载,女真人的数量,终究仍嫌不足。 而今吴乞买卧病,宗辅等人一方面进言削宗翰元帅府权力,另一方面,已经在秘密酝酿南征,这是要拿军功,为自己造势,想的是在吴乞买宾天之前压服元帅府。 元帅府想要应对,方法倒也简单,只是宗翰戎马一生,高傲无比,即便阿骨打在世,他也是仅次于对方的二号人物,如今被几个孩子挑衅,心中却愤怒得很。 一方面对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拿龌蹉的心思来猜度自己。 另一方面,几个孩子即便有再多动作——你又能奈何得了我!? 他被这些事情触了逆鳞,接下来对于属下的提醒,便始终有些沉默。希尹等人旁敲侧击,一方面是建言,让他选择最理智的应对,另一方面,也——只有希尹等几个最亲近的人——害怕这位大帅一怒之下做出过激的举动来。金国政权的交替,如今至少并非父传子,将来未必没有一些其它的可能,但越是如此,便越需谨慎——当然,这些则是完全不能说的事了。 如今交谈片刻,宗翰虽然生了些气,但在希尹面前,未尝不是一种表态,希尹笑了笑:“大帅心中有数就行,美人迟暮,英雄会老,小辈儿正值虎狼年纪……若是宗辅,他性情敦厚些,也就罢了,宗弼自幼多疑、刚愎自用,宗望去后,旁人难制。十年前我将他打得哇哇叫,十年后却不得不多心一些,将来有一天,你我会走,我们家中小辈,可能就要被他追着打了。” “希尹你读书多,烦心也多,自己受吧。”宗翰笑笑,挥了挥手,“宗弼掀不起风浪来,不过他们既然要做事,我等又怎能不照看一些,我是老了,脾气有些大,该想通的还是想得通。” 这一番说话间,便已渐近帅府外围。希尹点了点头,说了几句闲聊的话,又微微有些犹豫:“其实,今日过来,尚有一件事情,要向大帅请罪。” 宗翰回过头来,希尹已经拱手躬身拜下去。宗翰目光严肃起来,伸手架住他:“出什么通天的大事了?” “家中不靖,出了些要处理的事情,与大帅也有些关系……此时也正要去处理。” 宗翰认真地看了他片刻,洒然抬手:“你家中之事,自去处理了就是。你我何等情分,要来说这种话……与我有关?可是要处理些帅府的人?” “那倒不用……” “那你就去,本大帅日理万机,哪有空听你希尹家的家长里短。” 他送到府门处,道:“雨大,我不送了。”看希尹披上披风,挂起长剑,上了马车,拱手道别后,宗翰的目光才又严肃了片刻。 希尹的妻子是个汉人,这事在女真上层偶有议论,莫非做了什么事情如今事发了?那倒真是头疼。元帅完颜宗翰摇了摇头,转身朝府内走去。 ************** 昏暗的光线里,大雨的声音淹没一切。 山洞里是潮湿和腐臭的气息,血腥味也在弥漫,伴着这场大雨,他从昏睡中醒过来,籍着微微的天光,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自十年前开始,死这件事情,变得比想象中艰难。 或许是因为十年前的那场刺杀,所有人都去了,唯有自己活了下来,因此,那些英雄们始终都伴随在自己身边,非要让自己这样的存活下去吧。 不过,倒也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这些年来,自己也曾听说过消息,当日刺杀粘罕,侥幸活下来的,尚有周宗师身边的那位福禄前辈,他从那场大战中带出了周宗师的头颅,后来他将头颅掩埋,埋葬的位置则在后来告诉了心魔宁毅,据说等到天下大定后,黑旗军便会将周宗师的埋骨之所公诸于世,让后人能得以祭奠。 此事不知真假,但这几年来,以那位心魔的心性和作风而言,他觉得对方不至于在这些事上说谎。纵然刺王杀驾为天下所忌,但即便是再恨那心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在某些方面,的确称得上顶天立地。 自己是不能及的,所以只能跑过来行匹夫之事了。 不知福禄前辈如今在哪,十年过去了,他是否又仍旧活在这世上。 他身上伤势纠缠,心情疲倦,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想自己今后是不是不会死了,自己刺杀了粘罕两次,待到这次好了,便得去杀第三次。 留下性命连刺粘罕三次,这等壮举,得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的雨声中,忽然有些细碎的声音响起。 史进握住了铜棍,勉力站起来,随后,却有人在洞外乱敲。 ——是她?史进皱起眉头来。 然后那人慢慢地进来了。史进靠过去,手虚按在那人的脖子上,他未曾按实,因为对方乃是女子之身,但如果对方要起什么歹意,史进也能在瞬间拧断对方的脖子。 “……英、英雄……你真的在这。”女子先是一惊,随后镇定下来。 “你怎么找过来的?” “小女子说过,要给英雄送药。” 这奇异的女子是他在第二次行刺的那日见到的,对方是汉人,戴着面纱,对于大同城外的环境极其熟悉,史进杀出城后,一路逃窜,后来被这女子找到,本欲杀人,但对方竟然给了他一些伤药,还指点了两处躲藏之地。史进信不过对方身份,拿走伤药后也极为谨慎地分辨过,却并未选择对方指点的藏身之所隐匿,想不到这过了两天,对方竟又找了过来。 “我本为武朝官宦之女,被掳来北方,后来得女真大人物救下,方能在此地生活。这些年来,我等也曾救下不少汉人奴隶,将他们送回南方。我知英雄信不过生人,然而你身受重伤,若不加以处理,必定难以熬过。这些伤药成色均好,配置简单,英雄行走江湖已久,想来有些心得,大可自己看后调配……” 那女子这次带来的,皆是金疮药原料,成色上好,鉴定也并不困难,史进让对方将各种药材吃了些,方才自行配比,敷药之际,女子不免说些大同内外的消息,又提了些建议。粘罕护卫森严,颇为难杀,与其冒险行刺,有这等身手还不如帮忙搜集情报,帮忙做些其它事情更有利于武朝等等。 史进听她聒噪一阵,问道:“黑旗?” “小女子并非黑旗之人。” 那女子摇头,随后又说起藏匿之事,给史进指点了两处新的藏匿地点:“若英雄信不过我,将来怕也难以再见,若是英雄信得过小女子,再见之日我们再详谈其它。北地凶险,南来之人皆不易活,英雄珍重。” 这女子便起身离开,史进用了药物,心神稍定,见那女子渐渐消失在雨幕里,史进便要再度睡去。只是他出入杀场多年,即便再最放松的情况下,警惕心也从不曾放下,过得不久,外头林子里隐隐便有些不对起来。 史进披起树叶制成的伪装,离开了山洞,悄然潜行片刻,便见到搜索者漫山遍野的来了。 “贱人!” 他心中下意识地骂了一句,身形如水,没入漫天大雨中…… ************* 大雨继续下,这初夏的傍晚,天黑得早,大同城郊的牢狱之中已经有了火把的光芒。 拷打正在进行,皮鞭飞在空中,每一下都要带起一片血肉,被绑在架子上的女人歇斯底里地惨叫、求饶。她原本的衣服已经被皮鞭抽成了布条,负责刑讯之人便干脆撕掉了她的衣裤,女子的身形姣好,在这等刑讯之中,**是常有之事,但至少在眼下,拷问者急于问出点什么来,并未把自己的**摆在首位。 他们偶尔停下拷打来询问对方话,女子便在大哭之中摇头,继续求饶,不过到得后来,便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砰的被推开,高大的身影与前前后后的随行人员进来了,那身影披着黑色的斗篷,腰垮暗金长剑,步伐矫健,牢房中的拷打者便连忙跪下行礼。 “官府捕头留下,不相干的人出去!”看着前方女子带血的身躯,完颜希尹手一挥,遣走了身边大量的随从。拷问者留下了,先前在城内监刑,负责此次刺杀案的满都达鲁与其余几名捕头也都留下了,半跪在后方看着这一切。 完颜希尹看了那女子片刻,才缓缓走上前去:“秋荷……伍秋荷,你本是武朝开封府尹的亲侄女,来了金国,被夫人救下,让你能够避开外间险恶之事,完颜希尹是女真人,你心中不敬我,我也可以容忍,但你若还有半分良心,我且问你……我夫人待你如何?她可有亏待过你一分半点?” 那名叫伍秋荷的女子原本乃是希尹妻子陈文君的侍女,这些年来,希尹与陈文君感情深厚,与这伍秋荷自然也是每日里见面。此时伍秋荷口中淌着鲜血,摇了摇头:“没……没有亏待……” “那你为何做下这等事情?”希尹一字一顿,“私通行刺大帅的刺客,你可知道,此举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伍秋荷怔怔地看了希尹一阵,她张着带血的嘴,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笑声来:“不、不关夫人的事……” 她说完这句,顿了顿,然后道:“我、我招了、招了……是……是高庆裔高大人……” “你闭嘴——”高庆裔三个字一出,希尹陡然开口,声音如雷霆暴喝,要打断她的话。 女子的声音夹杂在中间:“……他怜我爱我,说杀了大帅,他就能成大帅,能娶……” “贱人——” “大人不可——” 这一刻,满都达鲁身边的副手下意识的喊出了声,满都达鲁伸手过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将副手的声音掐断在嘴边。牢房中火光摇曳,希尹锵的一声拔出长剑,一剑斩下。 鲜血扑开,火光晃动了一阵,腥味弥漫开来。 那伍秋荷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葬了她!”希尹提着染血的长剑,转身离开。 待到对方远离了这边,满都达鲁等人站起来,他才悄然放开了副手的脖子,一众捕快看着房间里的尸体,各自都有些无言。 “大、大人……” “这女人很聪明,她知道自己说出高大人的名字,就再也活不了了。”满都达鲁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何况,你又岂能知道谷神大人愿不愿意让她活着。大人物的事情,别参和太多,怕你没个好死。行了,叫人收尸吧……” 外头,大雨中的搜山还在进行,或许是因为下午天罗地网的搜捕未果,负责带队的几个统领间起了矛盾,小小地吵了一架。远处的一处谷地间,早已被大雨淋透全身的汤敏杰蹲在地上,看着不远处泥泞里倒下的人影和棍子。 “陈文君、伍秋荷……真行,你们还真是地头蛇,这都能找到人……”他口中低喃了一句,“可惜让我占了个便宜……” 早些年间,黑旗在北地的情报网络,便在卢延年、卢明坊父子等人的努力下建立起来。卢延年去世后,卢明坊与陈文君搭上关系,北地情报网的发展才真正顺利起来。不过,陈文君最初乃是密侦司中最机密也最高级的线人,秦嗣源去世,宁毅弑君,陈文君虽然也帮助黑旗,但两边的利益,其实还是分开的,作为武朝人,陈文君倾向的是整个汉人的大团体,双方的来往,始终是合作模式,而并非一体的系统。 这也是汤敏杰称呼陈文君与她麾下小喽啰伍秋荷作“地头蛇”的原因。 “傻逼。”回头有机会了,要嘲笑伍秋荷一下。 他这样想了想。 这个时候,伍秋荷已经被埋在黑暗的土壤下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三章 血雨声声及天晚 豪云脉脉待图穷(下) 自这日清晨开始,天气便闷得不对劲,隔壁院子里的懒猫不断地叫,像是要出些什么事情。 下午大雨倾盆,像是将整片天地关在了笼子里。伍秋荷出去了,夏芳与也不在,陈文君在房间里绣花,两个儿子过来请了安,之后她的手指被连轧了两下,她放在嘴里吮了吮。出了些血。 绣花难免被针扎,只是陈文君这技艺操持了几十年,类似的事,也有许久未有了。 临近晚膳时,秋荷、芳与两个丫鬟也未有回来,于是陈文君便知道是出事了。 希尹进屋时,针线穿过布团,正绘出半只鸳鸯,外头的雨大,雷声轰隆,陈文君便过去,给夫君换下斗篷,染血的长剑,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今天天气怪。”希尹也淋了几滴雨,此时擦了擦额头,陈文君挂上斗篷,打量着他全身上下:“老爷没淋湿吧?” “没事。”希尹坐下,看着外面的雨,过得片刻,他说道:“我杀了秋荷。”然后伸手接过陈文君端来的茶盏。 陈文君怔了怔,望向那把长剑,希尹将茶盏放到嘴边,然后叹了口气,又放下:“你们……做得不聪明。”顿了顿,又道,“做过了。” “老爷……” 房间里沉默片刻,希尹目光严肃:“这些年,凭着府上的关系,你们送往南面、西面的汉奴,有数的是三千五百余人……” “老爷知道了……” 陈文君扶着桌子跪了下去,双膝还未及地,希尹站起来,也顺势抬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这是万家生佛的好事,他们若真能归于南方,是要给你立长生牌位的。你是我的夫人,也是汉人,知书达理,心地良善,做这些事情,并不奇怪,我也不怪你。有我在,无人能给你治罪。” 希尹说得淡然而又随意,一面说着,一面牵着妻子的手,走向门外。 这是阁楼二楼的廊道,房檐下的灯笼已经都亮起来,顺着这片大雨,能看见延绵的、亮着光芒的院落。希尹在西京是声势仅次于宗翰之人,眼前的也都是这权势带来的一切。 “自与黑旗交战之后,我改黑旗的情报手段为己用,只在大同境内的事情,哪里瞒得过我。你花钱赎买汉人,救去南方之事,不仅是我,恐怕连大帅都瞒不过,从南面掳来的汉人何止百万,你是我的妻子,想要如何那就如何,又不是不给钱,这事情面对着大帅,我也能说过。然而这一次……刺杀大帅的刺客,你也去沾手,是要出大事的。愚蠢!” 他的话说到最后,才终于吐出严厉的词句来,看了陈文君一眼,又叹了口气:“夫人,你是聪明人,只是……秋荷一介女流,你从官宦子女中救下她,一腔热血而已,你以为她能经得起拷打吗。她被盯上,我便只是杀了她,芳与也不能再留了,我请管家给了她一些钱,送她南归……这些年来,你是汉人,我是女真,两国交战,我知你心中痛苦,可天下之事便是如此,汉人气数尽了,女真人要起来,只能如此去做,你我都阻不了这天下的大潮,可你我夫妻……毕竟是走到一起了。你我都这个年纪,白头发都起来了,便不考虑分开了吧。” 陈文君的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们两人早年相识,在一起时金国都还没有,到得如今,希尹已年过五十,陈文君也已快五十的年纪了,白发渐生,纵然有诸多事情横亘于两人之间,但仅就夫妻情谊而言,确实是相携相守、情深意重。 “德重与有仪今日过来了吧?”看着那雨幕,希尹问道。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是他们的两个儿子。 陈文君点了点头。 “什么繁华权势,这些都是假的,可这些小孩子,不是假的。救人归救人,为德重和有仪想想。我与大帅之间,难起猜忌,可也怕起猜忌,就如同我们与东边一样。当年征战天下,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没有那么多猜忌试探,那时候对的是外人。如今治天下,对的都是里头的自己人,很多事情,难说不怕,这次陛下卧床,不是好事情,都要小心些。” “老爷往常……不怕这些。” “权位相继,夺嫡之险,自古都是最凶之事,先帝传位陛下时,金国方有,我等自山中出来,彼此生死之交,没什么好说的。到开枝散叶,第二代第三代,能够当家的人就太多了。圣人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斩也难以维系,如今两边已不是当初那等关系了……陛下卧病之后,宗辅宗弼一方面削西面之权,一方面……意图南下,将来借大势逼大帅知难而退,大帅乃傲岸之人,对于此事,便有所轻忽。” 希尹伸出手,朝前方划了划:“这些都是虚妄,可若有一日,这些没有了,你我,德重、有仪,也难以身免。权力如猛虎,骑上了虎背,想要下去便不易。夫人饱读诗书,于这些事情,也该懂的。” 大雨哗啦啦的下,在廊道上看了一阵,希尹叹了口气:“金国方立时,将治下之民分为数等,我原是不同意的,然而我女真人少,不如此划分,天下必将再次大乱,此为权宜之计。可这些时日以来,我也一直担忧,将来天下真定了,也仍将民众分为五六七八等,我自幼读书,此等国家,则难有长久者,第一代臣民不服,只能压制,对于新生之民,则可以教化了,此为我金国不得不行之政策,异日若真的天下有定,我必将竭尽全力,使其实现。这是夫人的心结,然则为夫也只能做到这里,这一直是为夫感到愧疚的事情。” “不要危害到金国的根本,不要再惦记这等刺客,纵然他是汉人英雄,你终究嫁了我,只能受如此委屈,徐徐图之。但除此之外……”希尹轻轻挥了挥手,“希尹的妻子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大金境内,一些闲言碎语,我还是能为你挡得住的。” “这些年来这边,都是秋荷为我端茶倒水,今日杀她,我很难过。过些日子,会为她建个坟冢,但她既然涉及此事,我也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他拍了拍妻子的手,“我先去处理政务,晚些来睡,你……还是尽量早些休息。” 他与文君告辞,转身离开了,陈文君眼中流着泪水,回到房间里,拿起那柄染血的长剑。这是希尹一贯的佩剑“辕王”,剑身宽而长,通体暗金色,随他南征北战多年,上头也有着许多的细小划痕和缺口,陈文君将它拿到栏杆边,就着这大雨冲刷着血迹。很快,那血迹在雨中消没无形,女人持着剑,在那栏杆边上久久的站立着。 过了两日,宗辅、宗弼将南侵的消息,通过秘密的渠道被传了出去。 *********** “宗辅宗弼要打江南,宗翰会没有动作,你唬我。”暗处的小窝棚里汤敏杰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卢明坊,目光稍稍严肃了些,“陈文君传出来的确切消息?这次传位,主要搞外斗?” “南侵的可能性,本来就大。去年田虎的事变,女真这里居然能压住火气,就透着他们要算总账的想法。问题在于细节,从哪里打,怎么打。”卢明坊低声道,“陈文君透消息给武朝的探子,她是想要武朝早作准备。同时我看她的意思,这个消息似乎是希尹故意透露的。” “‘喂,周雍,宗辅宗弼要去拿你的人头了,我们不是朋友,但还是先提醒你一声,你一定要挡住他们啊。’是这么个意思吧。”汤敏杰笑得灿烂,“搂草打兔子,反正也是顺手……我看希尹的性子,这可能也是他做到的极限了。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他做得出,我们也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去宗弼面前透点消息,就说谷神大人私底下往外放军情?” 卢明坊摇了摇头:“先不说有没有用。谷神若在风口浪尖,陈文君才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个,她太明显了。北上之时,老师叮嘱过,凡有大事,优先保陈文君。” “嗯。”汤敏杰点了点头,不再做此提议,沉默片刻后方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虽然女真早有南征计划,但吴乞买中风来得突然,毕竟越千里而击江南,当还有些许时间,不管怎么样,消息先传回去……大造院的事情,也快了。” “那位八臂龙王如何了?” “在恢复,真是命大,但他不是会听劝的人,这次我有些冒险了。” “人各有际遇,天下如此境况,也难免他心灰意冷。不过既然老师看重他,方承业也提到他,就当举手之劳吧。”卢明坊说着,“以他的性情和武艺,刺杀身死太可惜了,回到中原,本该有更多的作为。” “嗯,我会试着……继续劝劝他的。”汤敏杰扯动嘴角,笑了笑。 南方和登县,课堂之上人声喧嚣,宁毅站在窗户外头,听着几十名年轻班、排长、参谋的议论声。这是一个小小的兴趣班,爱动脑子的底层军官都可以参与进来,由总参谋部的“军师”们带着,推演各种战略战术,推演得到的经验,可以回去教给麾下的士兵,若是战略推演有章法、准确度高的,还会被一一记录,有机会进入华夏军上层的参谋体系。 由于黑旗军消息灵通,四月里,金帝吴乞买中风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有关于吴乞买中风后,金国局势的猜测、推演,华夏军的机会和应对方略等等等等,最近在三县已经被人议论了无数次。 毫无疑问,敌人既然倒霉,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机会。在如今的天下,华夏军是独得硬抗女真荣誉的军队,在山窝窝里憋了几年,宁毅归来之后,又逢这样的消息,对于军队上层推测的“女真极可能南下”的消息,已经传遍所有人的耳朵。众人摩拳擦掌,军心之振奋,不在话下。 当然,眼下还只在嘴炮期,距离真的跟女真人短兵相接,还有一段时日,大伙儿才能尽情振奋,若战争真压到眼前,压迫和紧张感,终究还是会有的。 宁毅与随行的几人只是路过,听了一阵,便赶着去往情报部的办公所在,类似的推演,最近在参谋部、情报部也是进行了许多遍——而有关女真南征的应对和后手,更是在这些年里经过了反复推测和计算的。 和登三县,气氛祥和而又昂扬,总情报部里的核心部分,早已经是紧张一片了,在经过一些会议与讨论后,有数支队伍,已经或明或暗地开始了北上的旅程,明面里的自然是早已预定好的一些商队,暗地里,一部分的后手便要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被发动起来。 大同,在经过几次的聚集和讨论后,便加强了在金国政坛内部的运作,对外,并不见太大的动静。至于大齐在年初派往北面,请求金国出兵的使者,则在因为吴乞买病倒而变得混乱又微妙的气氛中,无功而返,灰溜溜的南下了。 为了保护他的南下,路过大同时,希尹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队护卫。 这队护卫肩负了隐秘而严肃的使命。 “……这件事情传出,黑旗必然从中作梗……抵达汴梁,先去求见驻守汴梁的阿里刮大人,他的九千精兵足以封城,然后……护送刘豫陛下北上,不可有失……” 交锋其实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展开。 同样的四月底,宗辅宗弼可惜侵江南、灭武朝的消息,传入临安。一部分人开始慌乱起来。 半个多月以后,真正的棋手交击互刺的手段,在水底卷起层层暗涌,终于短暂地扑出水面,化作实体,又在那惊鸿一瞥之后,消散开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四章 双锋(上) 春寒时节过后,隐隐作痛的身体终于不再抗议了。 临安的夏天多雨而炎热,是李频平素最好过的一段时间了,在太原守城时的旧伤不再发作,白日里往来会客、教书读书,也因为这天气得到了不少便利。在明堂的院子里,他时常与一群学生、好友讨论,直至深夜,甚至也有通宵达旦的时候。在临安的这段时间,也可能算是他过得最为踏实的一段人生。 在武朝的文坛乃至政坛,如今的李频,是个复杂而又古怪的存在。 李频在年轻之时,倒也算得上是名动一地的天纵之才,以江宁的风流富庶,此地众人口中的第一才子,放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了。 当然,底层人们口中的说法,停留在这些人口中,对于这个时代的真正掌权者,弄潮儿来说,什么诗文风流,第一才俊,也都只是个起步的花名。李频虽有才名,但最初的那段时间,官运不济,走错了门路,不久之后,这名头也就仅仅是个说法了。 他进入政坛,源于秦嗣源的青睐,不过在那段时间里,也并不能说就进入了秦系核心的圈子。后来他与秦绍和守太原,秦绍和身死,他伤重而回。秦嗣源去后,宁毅弑君,李频便一直处于了一个尴尬的位置里。弑君固然是大逆不道,但对于秦嗣源的死,众人私底下则多少有些同情,而若论及太原……当时选择沉默又或是旁观的众人说起来,则多多少少都能肯定秦绍和的节烈。 李频深陷太原,一身伤病,在最初那段混乱的时日里,方得自保,但朝堂上下,对他的态度,也都冷淡起来。 靖平之耻,千万人流离失所。李频本是文官,却在暗地里接下了任务,去杀宁毅,上头所想的,是以“废物利用”般的态度将他发配到死地里。 李频最终与宁毅决裂,中原的大混乱中,他一介书生的身份,随着众流民南下,又经历了搜山检海。此时周雍上位,周佩、君武两姐弟有了权势,本该是重用他的时候了,然而李频却放弃了继续入朝为官的想法。他创建明堂书院,又开了印书作坊,每日里发放“报纸”,出些印刷的小故事册子,与众人坐而论道,解四书五经,却不多涉足官场了。 众人于是“明白”,这是要养望了。 在众多的过往历史中,读书人胸有大才,不愿为琐碎的事务小官,于是先养名望,待到将来,一步登天,为相做宰,不失为一条路子。李频入仕源自秦嗣源,成名却源于他与宁毅的决裂,但由于宁毅当日的态度和他交给李频的几本书,这名气毕竟还是实打实地起来了。在此时的南武,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宁毅的“宿敌”,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公在私,周佩、君武两姐弟也相对认可他,亦在背后推波助澜,助其声势。 当然,至于李频真实的想法和意图,愿意看的不多,能看懂的,也就更加的少了。 如此这般,地处临安西北偏僻之所的明堂院子,这几年里,成为了武朝文坛的核心之所在,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子上得门来,或贡献智慧,或与其辩难,希望能藉此一举成名,也有另外一些意图的,偶尔过来:这是欲去西北除魔的勇烈机智之士,见国家危亡,挺身而出、投笔从戎,这些书生们家境多富裕,带着会武的随从,豪勇的家丁,欲从武朝祸端的根源开始清理、拨乱反正,于是在临行前,来到这里,向李频询问有关于那位大敌的讯息,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些人,在今年年初,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对于这些人,李频也都会做出尽量客气的招待,然后艰难地……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说给他们去听…… “……位于西南边,宁毅如今的势力,主要分为三股……核心处是和登、布莱三县,另有秦绍谦屯兵吐蕃,此为黑旗精锐核心所在;三者,苗疆蓝寰侗,这附近的苗人原本乃是霸刀一系,天南霸刀庄,又是方腊起义后残留一部,自方百花等人死去后,这霸刀庄便一直在收拢方腊乱匪,后来聚成一股力量……” “无耻!这宁毅做下大逆之事以前,还曾标榜他于平方腊一事建有大功!如今看来,真是无耻之尤!” 阳光穿过树叶落下来,坐在院子里的,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名叫秦征,乃是福州一带的秦氏子弟。秦家乃是当地大族,书香世家,秦征在家中非长子,自幼习武如今也有一番成就,这一次,亦是要去西南杀贼,来到李频这里问询的。 “是的。”李频喝一口茶,点了点头,“宁毅此人,心机深沉,许多事情,都有他的多年布局。要说黑旗势力,这三处实地还不是主要的,撇开这三处的精兵,真正令黑旗战而能胜的,乃是它这些年来无孔不入的情报系统。这些系统最初是令他在与绿林人的争锋中占了大便宜,就如同早些年在汴梁之时……” “无耻!” 李频说起早些年宁毅与绿林人作对时的种种事情,秦征听得布阵,便忍不住破口骂一句,李频也就点点头,继续说。 “这些年来,想要诛杀宁毅的绿林人士众多,即便在宁毅失踪的两年里,似秦贤弟这等义士,或文或武相继去西北的,也是不少。然而,最初的时候大家基于义愤,沟通不足,与当初的绿林人,遭遇也都差不多。还未到和登,自己人起了内讧的多有,又或是才到地方,便发现对方早有预备,自己一行早被盯上。这期间,有人铩羽而归,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因此身死,一言难尽……” “无耻!魔头该杀!” “是啊。”李频点头,“不过,读书之人终究不像莽夫,几年的时间下来,众人痛定思痛,也有其中的佼佼者,找到了与其对抗的方法。这期间,杭州龙家的龙其非、岭南李显农等人,也曾真正威胁到黑旗的存亡。像龙其飞,就曾经亲入和登,与黑旗众人论辩,面斥众人之非。他口才了得,黑旗众人是相当难堪的,后来他游说各地,曾经联合数州官兵,欲求剿灭黑旗,当时声势极隆,然而黑旗从中作梗,以死士入城劝战,最终功亏一篑。” “至于李显农,他的着手点,乃是西南尼族。小凉山乃尼族聚居之地,此地尼族民风剽悍,性情极为野蛮,他们常年居住在我武朝与大理的边境之处,外人难管,但总的来说,多数尼族仍旧倾向于我武朝。李显农于尼族各部游说,令这些人出兵攻打和登,私下里也曾想刺杀宁毅妻妾,令其现出底牌,后来小凉山中几个尼族部落互相征伐,挑头的一族几被全灭。此事对外说是内讧,实则是黑旗动手。负责此事的乃是宁毅手下名叫汤敏杰的爪牙,心狠手辣,行事极为歹毒,秦贤弟若去西南,便得当心此人。” “哼,罪该杀!”秦征便又哼了一句。 “黑旗于小凉山一地声势大,二十万人聚集,非匹夫之勇能敌。尼族内讧之事后,李显农被那汤敏杰追杀,据说差点祸及家人,但总算得众人相帮,得以无事。秦贤弟若去那边,也不妨与李显农、龙其非等众人联络,其中有许多经验想法,可以参考。” “有这些义士所在,秦某怎能不去拜见。”秦征点头,过得片刻,却道,“其实,李先生在此地不出门,便能知这等大事,为何不去西南,共襄盛举?那魔头倒行逆施,乃是我武朝祸乱之因,若李先生能去西南,除此魔头,必定名动天下,在小弟想来,以李先生的名望,若是能去,西南众义士,也必以先生马首是瞻……” 他这话说完,还不待李频回答,又道:“我知先生当初于西北,已有一次刺杀魔头的经历,莫不是因此气馁?恕小弟直言,此等为国为民之大事,一次失败有何气馁的,自当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成事……哦,小弟孟浪,还请先生恕罪。” 听他心直口快地说完这些,李频笑了笑,微微拱手:“此事谢过秦贤弟的开导,西北之事,于我的确是一番心病。只是那件事后,我也曾反复想过,杀了宁毅,我等便能打败女真人吗?我等与黑旗军的区别,到底在哪里。黑旗发展到如今,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万人,却已真正的名震天下,为何我武朝富有四海,却会被女真人打得狼狈南退……” “哎,李先生。”秦征打断了他的说话,“我武朝不过一时势弱,国难当头,始有英雄出世,秦某有信心,今上振奋、痛定思痛,武朝上下一心,来日必能打败女真,收复中原。只是凡事有道,我武朝之颓败,始自那魔头弑君,欲振奋武朝,此等魔头不死,我武朝便始终如鲠在喉,难言奋起,因此,小弟认为,败女真前,势必要先擒宁毅,杀之祭旗,上告于天,如此天道方能再次护佑我武朝!” 李频沉默了片刻,也只能笑着点了点头:“贤弟高见,愚兄当加以深思。不过,也有些事情,在我看来,是如今可以去做的……宁毅虽然狡诈奸猾,但于人心人性极懂,他以众多法子教化麾下众人,哪怕对于下头的士兵,亦有众多的会议与课程,向他们灌输……为其自身而战的想法,如此激发出士气,方能打出骄人战绩来。然则他的这些说法,其实是有问题的,纵然激发起人心中血性,将来亦难以以之治国,令人人自主的想法,绝非一些口号可以办到,就算看似喊得狂热,打得厉害,将来有一天,也势必会土崩瓦解……” “那魔头逆天下大势而行,决不能长久!”秦征道。 “可是,这等教化世人的手段、方法,却未必不可取。”李频说道,“我儒家之道,希望将来有一天,人人皆能懂理,成为君子。圣人微言大义,教化了一些人,可微言大义,毕竟难于理解,若永远都求此微言大义之美,那便始终会有许多人,难以抵达大道。我在西北,见过黑旗军中士兵,后来跟随众多难民流离,也曾真正地看到过这些人的样子,愚夫愚妇,农人、下九流的汉子,那些见了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木讷之辈,我心中便想,是否能有方法,令得这些人,多少懂一些道理呢?” “宁毅那边,至少有一条是对的:格物之法,可使天下物资饱满丰盈,细细钻研其中规律,造纸、印刷之法,大有可为,那么,首先的一条,当使天下人,能够读书识字……” “此事自是善莫大焉,不过我看也未必是那魔头所创。” “……若能读书识字,纸张丰足,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圣人微言大义,普通人只是识字,不能解其义。这中间,能否有更加便利的方法,使人们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也是黑旗军中所用的一个法子,宁毅称之为‘白话文’,将纸上所写语言,与我等口中说法一般表达,如此一来,众人当能轻易看懂……我在明堂书社中印刷那些话本故事,与说书口吻一般无二,将来便可用之注释典籍,详述道理。” “岂能如此!”秦征瞪大了眼睛,“话本故事,不过……不过游戏之作,圣人之言,微言大义,却是……却是不可有丝毫偏差的!详述细解,解到如说话一般……不可,不可如此啊!” “为何不可?” 那秦征毕竟是有些本领的,脑中紊乱片刻:“譬如,譬如我等说话,今日,在此地,说此事,这些事情都是能确定的。此时我等引用圣人之言,圣人之言,便对应了我等所说的具体意思。可是圣人之言,它乃是大意,无处不可用,你今日解得细了,普通人看了,不能分辨,便以为那微言大义,只是用于此处,那大义便被消减。怎能做此等事情!” “秦贤弟所言极是,然而我想,如此入手,也并无不可……” “不可,自然不可……” “在我等想来,可先以故事,尽量解其含义,可多做比喻、陈述……秦贤弟,此事终究是要做的,而且迫在眉睫,不得不做……” 秦征便只是摇头,此时的教与学,多以读书、背诵为主,学生便有疑问,能够直接以话语对圣人之言做细解的老师也不多,只因四书等著作中,讲述的道理往往不小,理解了基本的意思后,要理解其中的思维逻辑,又要令孩童或是年轻人真正理解,往往做不到,许多时候让孩童背诵,配合人生感悟某一日方能明白。让人背书的老师众多,直接说“这里就是某某意思,你给我背下来”的老师则是一个都没有。 秦征自幼受这等教育,在家中教授子弟时也都心存敬畏,他辩才不行,此时只觉得李频离经叛道,不可理喻。他原本以为李频居住于此乃是养望,却不料今日来听到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思绪顿时便混乱起来,不知怎么看待眼前的这位“大儒”。 李频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说了片刻。他曾经见到黑旗军的启蒙,那种说着“人人有责”,喊着口号,激发热血的方式,主要是用来打仗的工具,距离真正的人人负起责任还差得远,但不失为一个开始。他与宁毅决裂后冥思苦想,最终发现,真正的儒家之道,终究是要求真务实地令每一个人都懂理——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它的东西了。其它一切皆为虚妄。 于是他学了宁毅的格物,是为了让世人都能读书,读书之后,如何能让人真正的明理,那就让叙述简化,将道理用故事、用比喻去真正融入到人的心里。宁毅的手法只是煽动,而自己便要讲真正的大道,只是要讲到所有人都能听懂——即便暂时做不到,但只要能前行一步,那也是前进了。 这些事情,可以一步一步地解决。普及了书本,简化了叙述,接下来,自然会有更生动的表达,更好的故事,只要以传递道理为原则,不断突破,终究有一天,儒家之道会因此实现。 这些时日里,对于明堂的多次论道,李频都曾让人记叙,以白话的文字结册出版,除白话外,也会有一版供儒生看的书面文。众人见白话文如普通人的口语一般,只以为李频跟那宁毅学了务实煽动之法,在普通平民中求名养望,有时候还暗自嗤笑,这为了名气,真是挖空了心思。却哪里知道,这一版本才是李频真正的大道。 李频说了这些事情,又将自己这些年的所知所见说了些。秦征心中气闷,听得便不爽起来,过了一阵起身告辞,他的名气毕竟不大,此时想法与李频相左,终究不好开口指责太多,也怕自己口才不行,辩不过对方成了笑柄,只在临走时道:“李先生这样,莫非便能打败那宁毅了?”李频只是默然,然后摇头。 “那莫非能打败女真人?” “需积多年之功……然而却是百年、千年的大道……” 李频的说法,怎样听起来都像是在狡辩。 秦征心中不屑,离了明堂后,吐了口唾沫在街上:“什么李德新,沽名钓誉,我看他分明是在西北就怕了那宁魔头,唧唧歪歪找些借口,什么大道,我呸……斯文败类!真正的败类!” 他这话是与他身边随从说的,说完后又道:“哼,看他这般做派口口声声黑旗如何做,我看他……莫不是由那宁魔头派来的反间?也难怪这些年那黑旗军消息如此灵通,不行,我等去到西南,不能再按之前所想的行事,也得提醒一下西南的义士,其中或许有诈……” 如此嘟嘟囔囔地前行,旁边一道身影撞将过来,秦征竟然未有反应过来,与那人一碰,蹬蹬蹬的退后几步,差点摔倒在路边的臭水沟里。他拿住身形抬头一看,对面是一队十余人的江湖汉子,身着短打带着斗笠,一看便不怎么好惹。方才撞他那名大汉望他一眼:“看什么看?小白脸,找打?”一面说着,径直前行。 方才那一撞,秦征已知对方武艺高强,他虽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但绿林争杀手段激烈,他想要去杀掉宁毅成名,对于随随便便在街头与莽夫放对被杀掉却并没有兴趣,此时迟疑了片刻,倒是就此怂了。 他自知自己与随行的手下或许打不过这帮人,但对于杀掉宁魔头倒并不担心,一来那是必须要做的,二来,真要杀人,首重的也并非武艺而是计策。心中骂了几遍绿林草莽粗鲁无行,难怪被心魔屠杀如斩草。回去客栈准备启程事宜了。 这边,李频送走了秦征,开始回到书房写注解论语的小故事。这些年来,来到明堂的书生众多,他的话也说了许多遍,这些书生有些听得懵懂,有些愤然离开,有些当场发飙与其决裂,都是常事了。生存在儒家光辉中的人们看不到宁毅所行之事的可怕,也体会不到李频心中的绝望。那高高在上的学问,无法进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当宁毅掌握了与普通民众沟通的法子,如果这些学问不能够走下来,它会真的被砸掉的。 自仓颉造字,语言、文字的存在目的就是为了传递人的经验,所以,一切阻其传递的节枝,都是缺陷,一切利于传递的革新,都是进步。 李德新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离经叛道的路上,他每一天都只能这样的说服自己。 我或许打不过宁立恒,但唯有这条离经叛道的路……或许是对的。 才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一次,下人来报,铁天鹰铁帮主来了。 自从西北的几次合作开始,李频与铁天鹰之间的友谊,倒是从未断过。 西北执行,李频在小苍河与宁毅决裂,铁天鹰则在宁毅的手段中感到了绝望,他不再想与黑旗军作对,却在李频“该给天下人活路”的哭喊中多少感受到了一丝悲悯,离开西北后两人分道扬镳,铁天鹰就此离开了刑部,等到李频在临安立足下来,铁天鹰再度出现在李频面前时,已经成了绿林中漕河帮的帮主。 简而言之,他带领着京杭大运河沿岸的一帮难民,干起了黑道,一方面帮助着北方流民的南下,一方面从北面打听到消息,往南面传递。 此时中原已经是大齐属地,各路军阀阻止着难民的南下,封锁南北——话是这样说,但各个地方如今终究还是当初的汉人组成,有人的地方,便有明暗两道。铁天鹰在汴梁为总捕,经营多年,此时拉起队伍来,南北渗透,仍旧不是难事。 在刑部为官多年,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丑恶事情,对于武朝官场,其实早已厌倦。天下大乱,离开六扇门后,他也不愿意再受朝廷的节制,但对于李频,却终究心存尊敬。 周佩、君武掌权后,重启密侦司,由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负责,刺探着北面的各种讯息,李频身后的漕河帮,则由于有铁天鹰的坐镇,成了同样灵通的消息来源。 虽然这些年来,在学问、大道之争上,李频心中一直有着绝望的阴影,但在学问之外,与宁毅对抗过的名头带来的未必只有清名,此时站在李频身后的,其实也有着数个大家族的倾力支持,最后一位建立密侦司的大儒左端佑在去世之前,就曾与李频有过多次的来往,而且是摆明车马站出来为李频站台,老人生前虽然已经开始理解宁毅,却也将他一声的名气化为养分,传递给了值得扶持的后辈。若非有这些背景,即便李频与宁毅决裂的事迹说得有多么传奇,他此时也已经被整个儒学界生吞活剥了。 当然,这些力量,在黑旗军那绝对的强大之前,又没有多少的意义。 “跟你来往的不是好人!”院子里,铁天鹰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从这里出去,在街上唧唧歪歪地说你坏话!老子看不过,教训过他了!” “常有之事,铁帮主何须大惊小怪。”李频笑着迎接他。 “来干什么的?” “赴西南杀宁魔头,近来此等义士很多。”李频笑笑,“往来辛苦了,中原状况如何?” “连杯茶都没有,就问我要做的事情,李德新,你这么对待朋友?”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铁帮主坐下喝茶。”李频从善如流,连连道歉。 铁天鹰坐下来,拿上了茶,神情才渐渐严肃起来:“饿鬼闹得厉害。” 他说完这句,喝一口茶:“拱州、滑州、曹州等地,闹翻天了。春日里还未闹到这幅样子,春耕之后,王狮童才指挥饿鬼发动进攻,所到之处,城镇付之一炬,良田尽毁,附近存粮被吃光,幸存百姓不得已被卷入饿鬼队伍当中,大批饥民、难民四散,一度波及汴梁……但刘豫没有余粮赈灾,这些人随后又变成了饿鬼。” 李频张了张嘴:“大齐……军队呢?可有屠戮饥民?” 铁天鹰摇了摇头,低沉了声音:“已经不是那回事了,拱州等地出了兵,王狮童遣饥民上阵,都饿着肚子,身无长物,武器都没有几根……去年在江北,饿鬼大军被田虎军队打散,还算拖家带口,一触即溃。但今年……对着冲过来的大齐军队,德新你知道怎么样……他们他娘的不怕死。” 铁天鹰顿了顿:“娘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怕死。” “所以……”李频觉得口中有些干,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想到什么了。 “所以,五千人马朝五万人杀过去,然后……被吃了……” 李频是跟随这流民走过的,这些人多数时间沉默、软弱,被屠杀时也不敢反抗,倒下了就那样死去,可他也明白,在某些特殊时候,这些人也会出现某种状况,被绝望和饥饿所支配,失去理智,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来。 “去年在江北,王狮童是想要南下的,那时候所有人都打他,他只想逃跑。如今他可能发现了,没地方逃了,我看饿鬼这段时间的布置,他是想……先铺开。”铁天鹰将双手举起来,做出了一个复杂难言的、往外推的手势,“这件事才刚开始。” “铺开……怎么铺开……” “把所有人都变成饿鬼。”铁天鹰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发出了咕嘟的声音,然后又重复了一句,“才刚刚开始……今年难过了。” 阳光明媚,院子里难言的寂静,这里是太平的临安,难以想象中原的形势,却也只能去想象,李频沉默了下来,过得一阵,握起拳头砰的打在了那石头桌子上,然后又打了一下,他双唇紧抿,目光激烈晃动。铁天鹰也抿着嘴,然后道:“另外,汴梁的黑旗军,有些奇怪的动作。” “什么?” “他们私下里来往一直严密,我未有深究,但看风声……黑旗来了人,可能要做点什么。”铁天鹰想了想,“可能是件大事,我的感觉很不好。” 铁天鹰乃是刑部多年的老捕头,触觉敏锐,黑旗军在汴梁自然是有人的,铁天鹰自从西北的事情后不再与黑旗刚正面,但多少能察觉到一些地下的蛛丝马迹。他此时说得模糊,李频摇摇头:“为了饿鬼来的?宁毅在田虎的地盘,与王狮童应当有过接触。” 随后又道:“不然去汴梁还能干什么……再杀一个皇帝?” 他说起宁毅的事情,向来难有笑容,此时也只是微微一哂,话说到最后,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笑容渐渐僵在脸上,铁天鹰正在喝茶,看了他一眼,便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院子里一片沉默。好半晌,李频的声音响起来:“不会是吧?” “……德新方才说,近来去西南的人有很多?” “这中间有联系?” “我不知道啊。”铁天鹰摊了摊手,目光也有些迷惘,脑中还在试图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 李频已经站起来了:“我去求见长公主殿下。” 不久之后,他知道了才传来的宗辅宗弼欲南侵的消息。 巨大的灾祸已经开始酝酿,王狮童的饿鬼将要肆虐中原,原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麻烦,然而某些端倪已经敲响了这天下的警钟。仅仅是即将出现的大乱的前奏,在深深的水底,相隔千里的两个对手,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出招。 这天夜里,铁天鹰紧急地出城,开始北上,三天之后,他抵达了看来仍旧平静的汴梁。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在暗地里开始寻找黑旗军的活动痕迹,一如当年的汴梁城,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又三天后,一场震惊天下的大乱在汴梁城中爆发了。 谁也不曾料到的是,当年在西北败退后,于西南默默雌伏三年的黑旗军,就在宁毅回归后不久,陡然开始了动作。它在已然天下无敌的金国脸上,狠狠地甩上了一记耳光。 然后把锅扣在了武朝的头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五章 双锋(下) 武朝,建朔九年的五月初,夏日正开始变得炎热,兵部的加急传讯,奔行在江南大地的每一条要道间。 首都临安,商旅来往,船只通行,依旧络绎不绝。书生的往来,侠士的聚集,都在为武朝这一片繁华的景象研磨润色。 十年的时光,放置于一个人的一生,是现实而又漫长的一段距离。它足以让一个少年长大成人,让一个年轻人转变而成熟,让成熟的中年人步入老年,让老人们放下了念想,走向生命的尽头。 欢乐会在这时光的记忆里沉淀得更为美好,恐惧也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虚幻。这十年的时间,南武从新生到繁荣的转变摆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这繁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足以证明新皇朝的励精图治与欣欣向荣。 由于曾经的过往与现实的压力,书生们得以表达他们的激愤,写出更加令人慷慨激昂的文字。侠士们加倍地受到人们的重视,所行所想,不再是绿林间的简单厮斗与上不得台面的黑吃黑。即便是青楼楚馆中的姑娘们,也更加容易地在这相对平静的“乱世”中找到令人心动乃至心醉的男子。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最好的年代了。 朝堂依旧繁忙,官员们在新的政治版图上至少能够更加轻松地实现自己的抱负。最近这段时间,则更加繁忙了起来。 那条关于宗辅宗弼“可能”南下的不寻常的消息,在武朝的朝廷里,已经掀起了一股风暴。这风暴带来的讯息由上往下仍旧处于封锁状态,但消息灵通者,已经隐约能够察觉到一丝端倪了。许多大门大户的动作,总能够由内向外的激起一些涟漪。这涟漪未必是负面的,在发酵数日之后,在临安消息灵通的上层社交圈里,可能要打仗的讯息已经有了一个雏形。 闻者无不慷慨激昂。 随着漫长时光的过去,因着繁华景象的温养,对于十余年前景翰朝的景状,乃至于最近搜山检海的认知,在人们心中早已变作另一番样子。南武的励精图治给了人们很大的信心,一方面相信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另一方面,即便是临安的公子哥们,也大都相信,即使金人再度打来,痛定思痛的武朝也已经有了还手的力量——这也是最近几年里武朝对外宣传的成果。 既然能够还手,需要考虑的便是在这场战争里权力变化给人们带来的机会了,权力上的机会,经济上的机会。而即便有人心忧武朝再次受挫,也大都议论着自身如何出一份力气,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并不易评价。但在武朝朝堂上层,对于这一消息的到来,自然不能如此任性地应对,在大量的讨论和分析后,对于整个事态的处置,反倒更显艰难起来。 作为枢密使的秦桧,此时便处于这一片风暴的核心之中。 自武朝变为南武,女真的搜山检海后,秦桧于武朝官场上几经波折,如今也已经是站在权力顶端的几名大员之一。相对于此时的左相吕颐浩、右相张浚,秦桧于朝堂之上更多的属于理智派的首领——他在景翰朝时便任事御史台,以刚直不阿,又能稳定大局著称,建朔朝稳定后,秦桧又先后做了几项以雷霆手段稳定南北居民矛盾的事迹,得罪了不少人,然而确确实实是在为整个大局着想。 此时的理智派,通常便是主和派,自女真搜山检海后,秦桧深知己方与金人的武力差距,对于双方的矛盾极为克制,这两年甚至说出过“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这样的大方针、大策略。他的这些提案中没有人情,却极为现实,由于太子君武是热血主战派,因此秦桧一直未得相位,但也因此,地位变得超然起来。 此时的皇帝周雍固然宠爱儿子,但另一方面,在理智层面则下意识地倚重秦桧,多半认为如果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秦桧这样的人还能收拾个烂摊子。金人可能南下的讯息传来,武朝的高层会议,少不了秦桧这样的大员,不过这一次不待他泼冷水,整个朝堂内部的气氛,却是一致的凝重的。 这几年来,武朝操练新兵,打造军械,如果是对抗刘豫还是有几分信心的,然而对抗女真,朝堂上下的人脑子过得去的,大都希望这是传来的假消息——过去的每一年,其实都有过这样的风声。不过,眼下的这一年,情况毕竟不一样。 吴乞买的病倒,宗辅宗弼想要拿下江南,以对宗翰做出威慑,对尚武的女真人而言,这确实是极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在假设消息为真的前提下,众人对于接下来的应对,便大都显得畏缩,一方面,议和与挑拨双管齐下的方针得到了众人的推崇,另一方面,对于战争的选择,则或多或少的显得畏缩和混乱。 情况也并不复杂,自从武朝在数年前与女真的对抗里输掉整个中原,建朔朝平定下来后,武朝的军队地位便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这提高并非是文臣们愿意的,而是在动态的博弈中出现的事实,一方面各地的混乱状况给了带兵之人更多的权力,另一方面,无论民间还是官场,对于军人的呼声已经渐渐高涨,这期间甚至还有君武这个太子,私下里一直为军队摇旗呐喊,令得朝廷的权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 文武之间的对抗,为的也不仅仅是私利,在岳飞、韩世忠等被太子亲睐的大员的地盘,军队的权势通天,募兵、收税甚至于部分官员的罢免由其一言而决。将军们用这种过分的手法保证了战斗力,但文官们的权力再难通行,一项国法要推行下去,手底下却有完全不听话甚至对着干的军队力量。在以前的武朝,这样的情况不可想象,在如今的武朝,也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官场上没有什么恰到好处,矫枉必须过正往往才是真相。就如同对抗黑旗军的大局,朝堂上下的文臣都在试图封锁位于西南的华夏军力量,然而武朝的一支支军队却在偷偷地购买华夏军的火器——这两年来,由于龙其非、李显农这类书生在西南的活动,对于华夏军走出泥沼的这些商贸活动,每每也有人报上朝廷,却总是不了了之。这些事情,也总是令人气闷。 想要打败敌人,就必须让军队有自主权,不可令文臣指手画脚。让军队自主,对方又往往过了界。这中间的博弈想要达到平衡,是漫长的过程,但总的来说,如何能够准确地节制军队又不使其战力受损,是目前武朝朝廷的一个大课堂。一旦大战开启,众多大臣们在这几年所做的牵制和努力,就都成了泡影了。 朝堂混乱而压抑地讨论和争吵了数日,一开始抱着此消息可能有误的想法,试图将此等消息封锁,在长公主府与张浚等人不断施加的压力下,方才派出了使者,使各地军队首领、指挥等做好准备,并派人进京商议时局、对策。这些信使才到半路,一则惊悚的消息,便由北往南地蔓延过来了,惊起的风浪犹如一连串的巨爆,轰隆隆的延伸千里,扑到了眼前! …… 时间推回数日之前,曾经的武朝都城,此时已是大齐首都的汴梁,天气昏暗而压抑。 那场大乱是突如其来的。 变乱发生时,刘豫正在御书房中见几名大臣,兵器的交击声响起来时,他的心就已经开始往下沉了。 在这几年的噩梦里,他或许是看见过某些类似的情景的。刘豫僵坐在书桌后微微颤抖,当禁军统领薛广城提着刀大跨步地走进来时,外头的院子里,已经是一片杀戮。 “你、你你……” “陛下,有人与您约好了的。”御书房的大门轰的被关上,那身影咧开嘴,举步而来,“我来接你了。” 一如三年以前,在那个夜里他看见的黑影,薛广城身材高大,刘豫拔出了长剑,对方已经走了过来,挥起大手,呼啸拍来。 自从刘豫在皇宫中被黑旗奸细威胁后,他所在之处,均有五百到一千女真精锐的驻守,与汉军轮流换防,但在此时,整个皇城都已陷入了厮杀。 已经在汴梁呆了数日的铁天鹰体验到了这次大的混乱,早已不复当年繁华的汴梁城中升起了狼烟,各方的消息混乱无比,有人说是禁军的一部参与了叛乱,有人说已有不少大臣试图反正,脱离女真人的阴影。 处于女真人的管辖下数年,虽然经历了恐怖的镇压,但中原大地,胸怀傲气之人仍旧不少。这场巨大的混乱引起了连锁反应,有人打开城门,煽动汴梁城中居民逃出此地,逃去南武,也有人参与到了这场厮杀中去。镇守汴梁的女真大将阿里刮不久之后便拔营入城,此时已有数名大齐朝臣携家带口,出城远逃。 皇帝刘豫亦被劫出城外。 阿里刮的精兵随即跟上。 追与逃,混乱与杀戮。许许多多的人还没弄清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有人叛乱造反,还是南方那支人称黑旗的军队终于对刘豫动了手。铁天鹰在随后却察觉了出来,黑旗于大齐朝堂数年的经营,一夕之间发动了。 这整个事变的过程猛烈而迅速,甚至让人分不清楚谁是被蒙蔽的,谁是被煽动的,谁是被欺骗的,大量虚假的讯息也遮蔽了女真人第一时间的反应,黑旗精锐抓住刘豫出城南逃。阿里刮勃然大怒,率领精锐一路死咬,整个追杀的过程,甚至持续了数日,蔓延由汴梁往西南的千里之地。 四日之后,阿里刮的追捕军队回来,他们围捕杀死了大约十二名的黑旗成员,这十二人死得惨烈,据说已全部被分尸——由于阿里刮没有带回活口,估计这些人全是死后才被抓住的——刘豫已经消失了。 整个汴梁乱成一片,铁天鹰已经悄然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忆及黑旗整个行动,也不免心潮澎湃。不过,随着两日后关于刘豫的下一个消息传来,他的整颗心都冷了下去…… …… 临安,第一则消息传到时方是前一天的凌晨,朝会上,大伙儿便都知道这则消息了。 汴梁大乱,伪齐皇帝刘豫在皇宫中被人抓走,女真大将阿里刮遣大军追捕,此时尚未找到刘豫。 这定然是黑旗的手笔了。 几年前小苍河之战结束,刘豫大肆庆祝,结果某个晚上被黑旗军的人摸进皇宫,将他殴打了一顿。刘豫从此杯弓蛇影,被吓成了神经病,这件事情据说是真的,被众多势力传为笑柄,但也因此落实了黑旗往中原各势力中渗入奸细的传闻。 在金武关系紧张的此刻,黑旗军忽然出来给金国这么一个下马威,对于武朝朝廷,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众人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上午,巳时左右,众人还在商议伪齐变乱的影响,那条喜讯传来了。 “……伪齐刘豫以血书昭告天下……当初金狗势大,刘氏一族被逼无奈,为保武朝基业,不得不虚与委蛇,委身事金,战战兢兢……终保得武朝大局不失,中原仍在汉人之手……而今时机成熟,遂与各路义士一道,起兵反正,回归我大武……中原反正了,大喜啊,陛下——” 夏日,殿外的阳光灿烂地照射进来,传讯的太监说完此事,龙椅上的周雍还有些迷惘。 “啊……反正了……” 一转眼间,中原反正了。武朝,寸土不失地回来了? 朝堂之上,吕颐浩、秦桧等人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起来,整个朝堂上下,呼吸的声音都开始变得艰难,外头的日光,忽然变得像是没有了颜色,百剑千刀,如山如海地从那殿外涌进来,像是刺到了每个人的身前。 “黑旗……这是欲亡我武朝的毒计啊……” …… 公主府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周佩,摔破了手中的杯子,她的双手颤抖着,没有了血色。 …… 自弑君之后,十年的时间过来,黑旗军对于武朝,一直都保持着克制的态度。 虽然对于战场上的交锋往往不留情,自保之时并不避讳狠手,但在这之外,黑旗军的多数谋略,并未对武朝展露出多少的恶意。仿佛是为自己弑君的恶行怀有歉意一般,黑旗的策略,能够避开武朝的,往往便避开了,即便不能避开,或多或少的,也都有着口头上的善意倾向。 这一次,在如此关键的时间点上,黑旗一个耳光打在了女真人的脸上。谁也未曾料到的是,他终于反手将剑锋狠狠地插进了武朝的心坎里。 这是锋芒毕露的一剑,也饱含了你死我活的冷酷和凶残。 在天下的舞台上,从来就没有感情生存的空间,也没有弱者喘息的余地。 不久之后,消息传遍天下。 战争的齿轮,缓缓扣上了。交锋在这水波下,正激烈地展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六章 我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上) 金武相抗,自北国到江南,天下已数分。作为名义上鼎立天下的一足,刘豫反正的消息,给表面上稍稍平静的天下局势,带来了可以想象的巨大冲击。在整个天下博弈的大局中,这消息对谁好对谁坏固然难以说清,但琴弦陡然绷紧的认知,却已明明白白地摆在所有人的眼前。 与南国那位长公主听说这消息后几乎有着类似的反应,黄河北面的威胜城中,在弄清楚刘豫被劫的几日变化后,楼舒婉的脸色,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也是煞白煞白的——当然,由于长期的操劳,她的脸色原本就显得苍白——但这一次,在她眼中的惊悸和动摇,还是清楚地弄够让人看得出来。 距离杀死虎王的篡位夺权过去了还不到一年,新的粮食种下还全然不到收获的季节,可能颗粒无收的未来,已经迫近眼前了。 “召集侍卫,去请展五爷过来。”稍作安排,楼舒婉吩咐手下去,请华夏军的代表进府,“若他不来……凌迟了他。” 自颠覆田虎政权后,新的田实政权与华夏军展开了一系列的合作,强弩、铁炮、火药、刀枪乃至于书本知识,只要能获取的,楼舒婉都与西南展开了贸易。在这贸易的进行之中,楼舒婉还积极地搜罗着工匠人才预备仿制众多华夏军装备——如果局势平静,这是从下半年便会走上正轨的事情。 这些台面下的交易规模不小,华夏军原本在田虎地盘的负责人展五成为了双方在暗地里的协调员。这位原本与方承业搭档的中年汉子样貌敦厚,或许是早就得知了整个事态,在得到楼舒婉召唤后便老老实实地跟随着来了。 楼舒婉坐在会客室中,身形单薄却显得可怕,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进来的人,仿佛是要先用眼神杀死对方——这些年来,她的手上,并不是没有沾过血,失去了父兄,几乎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切的身居高位的女人,比起当初名震杭州的楼近临,是要更为可怕的。不过,展五也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对望,没有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不会动摇,楼舒婉站了起来:“春天的时候,我在外头的院子里种了一洼地。什么东西都乱七八糟地种了些。我自幼娇生惯养,后来吃过很多苦,但也从没有养成种地的习惯,估计到了秋天,也收不了什么东西。但现在看来,是没机会到秋天了。” 她口中的话语简单而冷漠,又望向展五:“我去年才杀了田虎,外头那些人,种了很多东西,还一次都没有收过,因为你黑旗军的行动,都没得收了。展五爷,您也种过地,心里怎么想?” 展五沉默了片刻:“这样的时局,谁也不想的。但我想楼姑娘误会了。” “哦?这就是宁立恒教给你救命的说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宁先生纵然算无遗策,也不至于花心思在这些事上。”展五拱手,诚恳地笑了笑,“楼姑娘将这件事全扣在我华夏军的头上,实在是有些不公平的。” “你想跟我说,是武朝那帮废物劫走了刘豫?这一次跟你们没关系?”楼舒婉冷笑,冷眼中也已经带了杀意。 对面的展五却摇了摇头:“不,这一次当是我华夏军的手笔,武朝尚无如此手腕。而且,当年小苍河撤退,我方同志渗入刘豫皇宫,将其打伤,乃是一系列的计划:暴露我方大规模渗透的消息,使中原各势力杯弓蛇影、内部互相猜忌,也是为了在暗地里维持我华夏军的声威,在搅乱刘豫宫廷后尽量渗入其中,以期在必要时刻杀死或者掳走刘豫,这应当是当初就留下的伏笔,如今看来,确实是成功了。” 展五言辞坦白,楼舒婉的神情更加冷了些:“哼,这样说来,你不能确定是否你们华夏军所谓,却依旧认为只有华夏军能做,了不起啊。” “但楼姑娘不该为此怪罪我华夏军,道理有二。”展五道,“其一,两军对垒,楼姑娘莫非寄希望于对手的仁慈?” 楼舒婉摇了摇头,厉声道:“我未曾寄望你们会对我仁慈!所以你们做初一,我也可以做十五!” “那请楼姑娘听我说第二点理由:若我华夏军这次出手,只为自己有益,而让天下难堪,楼姑娘杀我无妨,但展五想来,这一次的事情,实则是迫不得已的双赢之局。”展五在楼舒婉的目光中顿了顿,“还请楼姑娘想想金狗近一年来的动作,若我华夏军此次不动手,金国就会放弃对中原的攻伐吗?” “至少不会如此紧急。” “我看未必。”展五摇头,“去年虎王政变,金人未曾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其中隐隐已有秋后算账的端倪,今年年初吴乞买中风卧病,宗辅宗弼为求制衡宗翰,已经有了南下的消息。此时中原之地,宗翰占了大头,宗辅宗弼掌握的终究是东面的小片地盘,一旦宗辅宗弼南下取江南,宗翰这边最简单的做法是什么,楼姑娘可有想过?” 他未有等到楼舒婉回答:“宗翰的第一步,在于巩固中原地盘,要巩固中原地盘,只需要收回刘豫手中权利。今年年初,伪齐使者陈居梅北上,游说女真各方南下征讨武朝,此为刘豫称帝后年年都有的活动,此事因为吴乞买的中风而耽搁,对于南面的众人来说,一国之君中风卧病,随之而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围绕立储而发生的内斗,谁知女真却不同。宗辅宗弼想着夺取江南,以功绩威慑宗翰,而陈居梅自大同南下时,女真人破天荒地给陈居梅安排了一队侍卫,这队侍卫的身份在表面上,是完颜希尹的家卫。” 展五顿了顿,楼舒婉道:“就因为这一点不寻常?” “情报工作乃是一点点的积累,一点点的不寻常,往往也会出现很多问题。实不相瞒,又北面传来的消息,曾要求我在陈居梅南下途中尽量观察其中不寻常的端倪,我本以为是一次寻常的监视,后来也未曾做出确定的答复。但此后看来,北面的同志赶在陈居梅的先一步抵达了汴梁,随后由汴梁的负责人做出了判断,发动了整个行动。” 楼舒婉眯了眯眼睛:“不是宁毅做的决定?” “天南地北相隔千里,情况瞬息万变,宁先生固然在女真异动时就有过众多安排,但各地事务的实施,向来由各地的负责人判断。”展五坦白道,“楼姑娘,对于掳走刘豫的时机选择是否合适,我不敢说的绝对,然而若刘豫真在最后落入完颜希尹乃至宗翰的手中,对于整个中原,恐怕又是另外一种状况了。” 他摊了摊手:“自女真南下,将武朝赶出中原,这些年的时间里,各地的反抗一直不断,即便在刘豫的朝堂里,心系武朝者也是多不胜数,在外如楼姑娘这样不甘屈服于外虏的,如王巨云那般摆明了车马反抗的,如今多有人在。你们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可是恕展某直言,楼姑娘,哪里还有那样的机会,再给你在这练兵十年?等到你兵强马壮了振臂一呼?天下景从?那时候恐怕整个天下,早已归了金国了。” “人的志气会一点点的消磨干净,刘豫的反正是一个最好的时机,能够让中原有不屈心思的人再次站到一起来。我们也希望将事情拖得更久,可是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包括女真人,他们也希望有更好的机会,至少据我们所知,女真预定的南征时间——彻底灭亡武朝的时间,原本应该是两到三年之后,我们不会让他们等到那个时候的,吴乞买的卧病也让他们只能仓促南下。所以我说,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展五顿了顿:“当然,楼姑娘仍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要么楼姑娘仍旧选择虚与委蛇,臣服女真,做看着王巨云等人被女真扫平后再来秋后算账,你们彻底失去反抗的机会——我们华夏军的势力与楼姑娘毕竟相隔千里,你若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们不做评判,此后关系也止于眼前的生意。但若是楼姑娘选择遵从心中小小的坚持,准备与女真为敌,那么,我们华夏军当然也会选择全力支持楼姑娘。” “你们要我挡枪,说得漂亮。”楼舒婉偏着头冷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却有了一丝丝的红晕。 展五点头:“诚如楼姑娘所说,毕竟楼姑娘在北华夏军在南,你们若能在金人的面前自保,对我们也是双赢的消息。” “这是宁立恒留下的话吧?若我们选择抗金,你们会有些什么好处?” “确实是宁先生临走前提到的。”展五点头,“若楼姑娘一方在这一次选择与金国对抗……支持,华夏军力所能及的,全力的支持。” “……什么都可以?”楼姑娘看了展五片刻,陡然一笑。 “只要能做到,都可以协商。” “拿到好处以后我就卖了你们。”楼舒婉此时的笑容,倒是微微有些妩媚了,展五稍稍挪开了眼睛。 “楼姑娘不会的。” “哦?你们就那么确定我不想归降金人?” “……宁先生离开时是这样说的。” 展五的话语出口,楼舒婉面上的笑容敛去了,只见她脸上的血色也在那时全然褪去,看着展五,女人眼中的神情冰冷,她似想发怒,随即又平静下来,只胸口重重地起伏了两下,她走回桌前,背对着展五:“我会考虑的。”然后反手扫飞了桌上的茶盏。 “滚。”她说道。 展五的眼中稍稍闪过思索的神情,随后拱手告辞。 ************ 仿佛是滚烫的熔岩,在中原的水面下发酵和沸腾。 寿州,天色已入夜,由于时局动荡,官府已四闭了城门,点点火光之中,巡逻的士兵行走在城池里。 知州府内院,书房,一场特殊的交谈正在进行,知州进文康看着前方着捕头服装的高壮男子,目光之中有审慎也有着恍然。这高壮男子名叫边兴茂,乃是寿州一带颇有名气的捕快,他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办案时又颇为心细,虽然官位不高,于州府民众之间却素有名望,外界人称“边虎头”。他今日过来,所行的却是颇为僭越的举动:劝说知州随刘豫投靠武朝。 “边虎头啊边虎头,共事如此之久,我竟看不出来,你居然是黑旗之人。” “下官绝非黑旗之人。”那边兴茂拱了拱手,“只是女真来时汹汹,数年前未曾有与金狗决死的机会。这几年来,下官素知大人心系黎民,情操高洁,只是女真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这次乃是最后的机会,下官特来告知大人,小人不才,愿与大人共同进退,来日与女真杀个你死我活。” “你就这么确定,我想拖着这满城百姓与女真你死我活?” “中原千万人,心系武朝者何止一人?这次刘豫血书相召,只要武朝呼应,必定有无数人站出来响应……错过这次,没有机会了。” 进文康沉默了片刻:“……就怕武朝不呼应啊。” “就算武朝势弱,有此良机,也绝不可能错过,若是错过,来日中原便真的归于女真之手,想收也收不回了……大人,时机不可错过。” 进文康看着他:“你一个捕头,忽然跟我说这些,还说自己不是黑旗军……” “大人……” 或是类似的情形,或是类似的说法,在这些时日里,相继的出现在各地倾向于武朝的、风评较好的官员、乡绅所在,徐州,自称华夏军成员的说书人便明目张胆地到了官府,求见和游说当地的官员。颍州,同样有疑似黑旗成员的人在游说途中遭到了追杀。陈州出现的则是大量的传单,将金国占领中原在即,时机已到的消息铺散开来…… 临安城中,周君武在长公主府中盘桓,与面容素净冷漠的姐姐说话——在先前的聊天中,姐弟俩已经吵了一架。对于华夏军这次的动作,周佩俨如自己被捅了一刀般的无法原谅,君武最初也是这样的想法,但不久之后听了各处的分析,才转变了看法。 “……这件事情终究有两个可能。假如金狗那边没有想过要对刘豫动手,西南做这种事,就是要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假如金狗一方已经决定了要南侵,那便是西南抓住了机会,打仗这种事哪里会有让你慢慢来的!若是等到刘豫被召回金国,我们连现在的机会都不会有,如今至少能够振臂一呼,号召中原的子民起来抗争!姐,打过这么几年,中原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跟以前也不一样了,豁出去跟女真再打一场、打十场、打一百场,未必不能赢……” “你倒是总想着帮他说话。”周佩冷冷地看他,“我知道是要打,事到如今,除了打还能怎样?我会支持打下去的,可是君武,宁立恒的心狠手辣,你不要掉以轻心。不说他这次对武朝扎的刀子,只是在汴梁,为了抓出刘豫,他煽动了多少心系武朝的官员起事?这些人可是都被当成了诱饵,他们将刘豫抓走了,整城人都被留在那里,你知不知道那边要发生什么事情?这笔账要记在他的头上!” 虽然当初籍着伪齐大肆征兵的途径,宁毅令得一部分华夏军成员渗入了对方上层,但是想要抓走刘豫,仍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行动发动的当天,华夏军几乎是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途径,其中许多被煽动的正直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几年一直煽动自己的竟然不是武朝人。这整个行动将华夏军留在汴梁的底蕴几乎用尽,虽然当着女真人的面将了一军,此后参与这件事的许多人,也是来不及逃走的,他们的下场,很难好得了了。 “呃……战争的事,岂能妇人之仁……” “没错,不能妇人之仁,我已经下令宣传这件事,这次在汴梁死去的人,他们是心系武朝,豁出命去起事,结果被愚弄了的。这笔血债都要记在黑旗军的名字下,都要记在宁毅的名字下——”周佩的眼眶微红,“弟弟,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有多恶,可是我知道你是怎么看他的,我就是想提醒你,将来有一天,你的师父要对武朝动手时,他也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的,你不要……死在他手上。” “呃……”听周佩说起这些,君武愣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毕竟是打仗,打仗了,有什么办法呢……唉,我知道的,皇姐……我知道的……” 他的面容苦涩。 没有多少人知道,同一时刻,西南,和登、布莱、集山三县,也正处于一片相对肃杀的气氛当中,这段时间以来,针对宁毅、乃至黑旗高层的刺杀,附近尼族人、武朝官兵乃至于部分绿林高手的蠢蠢欲动,自一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黑旗军对刘豫的动手是在四月底,完颜希尹劝说宗翰下决定收回中原,是在四月初。而相隔数千里的动手交锋,恐怕是在更早的时间,甚至在吴乞买中风的消息传出时,希尹对于西南方向的布置,就已经下达了发动的命令。 四月底的一次刺杀中,锦儿在奔跑转移的途中摔了一跤,刚怀上的孩子流产了。对于怀了孩子的事情,众人先前也并不知道…… 不过,相对于在这些冲突中死去的人,这件事情到底该放在心底的什么地方,又有些难以归纳。 汴梁城,一片恐怖和死寂已经笼罩了这里。 在多日的搜捕和拷问终究无法追回刘豫被掳走的结果后,由阿里刮下令的一场大屠杀,即将展开。 华夏军的军旗,出现在汴梁的城门外。 来的人只有一个,那是一名身披黑旗的中年男人。华夏军伪齐系统的负责人,曾经的伪齐禁军统领薛广城,回到了汴梁,他并未携带刀剑,面对着城中涌出的刀山剑海,举步向前。 “我要求见阿里刮将军。” 带兵出来的女真将领统傲原本与薛广城也是认识的,此时拔刀策马过来:“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在这里活剐了你!” “你告诉阿里刮将军一个名字。我代表华夏军,想用他来换一些无足轻重的人命。”薛广城抬头看着统傲,顿了一顿。 “……完颜青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七章 我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下) (要纠正一个设定上的错误,完颜青珏的父亲,当初写的是完颜撒改,应该是封吴国王的完颜阇母。) *************** 晚风里蕴着夏夜的暖意,灯火明亮,星星眨着眼睛。西南和登县,正进入到一片温暖的夜色里。 从半山腰往下方看去,点点灯火伴随着山麓蔓延,远处山下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广场一侧的剧院里,名叫《秋风卷》的新戏剧正在上演,从布莱县过来的华夏军人成群结队,自集山而来的商户、工人、农户们携家带口,聚集在这里等待着入场,剧院的上方,结构复杂的风车拖动一个巨大的走马灯缓缓旋转。 虽然竹记最初便是以说书、唱曲、杂耍等功夫推广情报网络,相对于外界,华夏军内部的文娱活动还算丰富,但和登的这个剧院,仍旧是所有娱乐中最为正式的一项了。 剧院面向华夏军内部所有人开放,票价不贵,主要是指标的问题,每人每年能拿到一两次的门票便很不错。当初生活贫乏的人们将这件事当做一个大日子来过,跋山涉水而来,将这个广场的每一晚都衬得热闹,最近也并未因为外界局势的紧张而间断,广场上的人们欢声笑语,士兵一面与同伴谈笑,一面留意着四周的可疑情况。 两天前才发生过的一次纵火未遂,此时看起来也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可能经历了战火洗礼的人们,也已经找到了在这等局面下生活的诀窍了吧。 山上的家属区里,则显得安静了许多,点点的灯火温柔,偶有脚步声从街头走过。新建成的两层小楼上,二楼的一间窗口敞开着,亮着灯火,从这里可以轻易地看到远处那广场和戏院的景象。虽然新的戏剧受到了欢迎,但参与训练和负责这场戏剧的女子却再没去到那后台里查看观众的反应了。晃动的灯火里,面色还有些憔悴的女子坐在床上,低头缝补着一件小衣服,针线穿引间,手上倒是已经被扎了两下。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有人推开了门,女子抬头看去,从门外进来的女人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身着轻便黑衣,头发在脑后束起来,看着有几分像是男子的打扮,却又显得英姿飒爽:“红提姐。”来的是陆红提,虽然在家中武艺高强,性情却最是温和,属于偶尔欺负一下也没关系的类型,锦儿与她便也能够亲近起来。 “身体怎么样了?我路过了便来看看你。” “我早就没事了。” “那就好。”红提侧坐到床边来,并拢双腿,看着她手上的布料,“做衣服?” “我手艺难看。”锦儿的脸上红了一下,将衣服往怀里藏了藏,红提跟着笑了一下,她大概知道这身衣服的涵义,并未开口谈笑,锦儿随后又将衣服拿出来,“那个孩子不声不响的就没了,我想起来,也没有给他做点什么东西……” “嗯。”红提沉默了片刻,“反正……才刚刚怀上,什么都不知道,让立恒跟你再怀一个就好了。” “我要个男孩。” “呃……” 红提微微瘪了瘪嘴,大概想说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选的,锦儿扑哧笑了出来:“好了,红提姐,我已经不伤心了。” 红提露出被捉弄了的无奈神情,锦儿往前方微微扑过去抱住了她的手:“红提姐,你今天这样打扮好帅气的,要不你跟我怀一个呗。”说着手便要往对方的衣服里伸,一只手则落在了裤腰上,要往后头伸进去,红提笑着缩起双腿躲避了一下,毕竟锦儿最近精力不济,这种闺房女子的玩笑便没有继续开下去。 “这是夜行衣,你精神这么好,我便放心了。”红提整理了衣服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先出去一趟了。” “红提姐你要小心啊。”锦儿挥了挥手,“你回来得晚我会去勾引你男人的。” “男人在处理事情,还要一些时间呢。”红提笑了笑,最后叮嘱她:“多喝水。”从房间里出去了,锦儿从窗口往外看去,红提身影渐渐消失的地方,一小队人自阴影中出来,跟随着红提离开,武艺高强的郑七命等人也在其中。锦儿在窗口轻轻地摆手,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偶尔也会有这种大伙儿多有事情的时候,热心的小宁珂在照顾了母亲几天后,被宁毅带去办公室端茶倒水去了,云竹呆在藏书馆里整理开始回潮的典籍,檀儿仍在负责华夏军的一部分内务,即便是小婵,近来也颇为忙碌——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锦儿在这段时间也需要休息静养,今天便没有太多人来打搅她。 夜色静静地过去,小衣服做到差不多的时候,外头小小的争吵传进来,随后推门而入的是宁霜与宁凝这一对小鬼头,才四岁的这对小姐妹因为年纪相仿,总是在一起玩,此时因为一场小口角争执起来,过来找锦儿评理——平日里锦儿的性情跳脱活泼,俨如几个小辈的姐姐一般,素来得到小姑娘的爱戴,锦儿不免又为两人调解一番,气氛融洽之后,才让照顾的女兵将两个孩子带走休息了。 夜渐深,下头的广场上,今天的戏剧已经结束,人们相继从剧院里出来,锦儿拿起了做好的一身小衣裳,用小包袱包起来,自门口出去,外头守卫的中年女子站了起来,锦儿与她笑了笑:“我想去一趟后山,青姐你跟着我吧。” “是。”名叫黎青的女兵点了点头,拿起了随身的苗刀、火铳等物。这是来自苗疆的苗女,原本跟随霸刀营起事,曾经也是得过刘大彪提点的高手,真要有刺客前来,等闲几名江湖人绝难在她手头上讨得了便宜,即便是红提这样的宗师,要将她拿下也得费一番功夫。 一路穿过家属区的街头,看戏的人尚未回来,街道上行人不多,偶尔几个少年人在街头走过,也都随身携带了兵器,与锦儿打招呼,锦儿便也跟他们笑笑挥挥手。 “锦儿阿姨,你要当心不要走远,最近有坏人。” “知道。” “你放心,就算有坏人来,我们也不会让他搞破坏的!” “那就多亏你们了啊。” “哟,锦儿阿姨有黎青婶婶跟着,才用不着你们……” 这样的气氛中一路前行,不多时过了家属区,去到这山头的后方。和登的后山不算大,它与烈士陵园相接,外围的巡查其实相当严密,更远处有军营禁区,倒也不用太过担心敌人的渗入。但比之前头,毕竟是幽静了许多,锦儿穿过小小的树林,来到林间的池塘边,将包袱放在了这里,月光静静地洒下来。 黎青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了,锦儿坐在林间的草地上,背靠着大树,其实心中也未有想清楚自己过来要做什么,她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起身挖了个坑,将包袱里的小衣裳拿出来,轻轻地放到坑里,掩埋了进去。 然后又坐了好一阵:“你……到了那边,要好好地过日子啊。” 有眼泪反射着月光的柔光,从白皙的脸颊上落下来了。 这个孩子,连名字都还不曾有过。 这之后,锦儿想着孩子的事情,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了过了多久。有人的脚步声从树林里来了,锦儿偏头看去,宁毅的身影穿过了林地,走到她身边站了片刻,然后也在一旁坐下了。 “阿弥陀佛。”他对着那小小衣冠冢双手合十,晃了两下。 锦儿擦了擦眼角,嘴角笑出来:“你怎么来了。” “忙里偷闲,总是要给自己偷个懒的。”宁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孩子没有了就没有了,不到一个月,他还没有你的指甲片大呢,记不住事情,也不会痛的。” “我知道。”锦儿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我想起姐姐、弟弟,我爹我娘了。” “嗯……”锦儿的过往,宁毅是知道的,家中贫寒,五岁时锦儿的父母便将她卖去了青楼,后来锦儿回去,爹娘和弟弟都已经死了,姐姐嫁给了财主老爷当妾室,锦儿留下一个元宝,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些往事除了跟宁毅提起过一两次,此后也再未有说起。 “我爹娘、弟弟,他们那么早就死了,我心里恨他们,再也不想他们,可是刚才……”她擦了擦眼睛,“刚才……我想起死掉的宝宝,我忽然就想起他们了,相公,你说,他们好可怜啊,他们过那种日子,把女儿都亲手卖掉了,也没有人同情他们,我的弟弟,才那么小,就活生生的病死了,你说,他为什么不等到我拿元宝回去救他啊,我恨爹娘把我卖了,也不想他,可是我弟弟很懂事的,他从小就不哭不闹……呃呃呃,还有我姐姐,你说她现在怎么样了啊,兵荒马乱的,她又笨,是不是已经死了啊,他们……他们好可怜啊……” 她抱着宁毅的脖子,咧开嘴,“啊啊啊”的如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宁毅本以为她伤心孩子的流产,却不料她又因为孩子想起了曾经的家人,此时听着妻子的这番话,眼眶竟也微微的有些温润,抱了她一阵,低声道:“我着人帮你找你姐姐、我着人帮你找你姐姐……”她的爹娘、弟弟,毕竟是早已死掉了,或许是与那流产的孩子一般,去到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吧。 月朗星稀,锦儿抱着自己丈夫,在那小小的湖边,哭了好久好久。 同样的夜色下,黑色的身影犹如鬼魅般的在山岭间的阴影中时停时走,前方的山崖下,是同样掩藏在黑暗里的一小队旅人。这群人各持刀兵,容貌凶戾,有的耳戴金环,围头披发,有的黥面刺花,兵器怪异,也有驯养了海东青的,寻常的狼犬的异人混杂其间。这些人在夜里未曾燃起篝火,显然也是为了隐匿住自己的行踪。 某一刻,狼犬狂吠! 刀光在一侧扬起,血光随断臂齐飞,这群异人在黑暗中扑起来,后方,陆红提的身影突入其中,死亡的讯息霍然间推开道路。狼犬如同小狮子一般的奔突而来,兵器与人影混乱地冲杀在了一起…… 汴梁。 浑身是血的薛广城被架出牢房,到了旁边的房间里,他在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来。 目光望向前方,那是终于见到了的女真首领。 “阿里刮将军,你越来越像个娘们了,你何曾见过,明知是死地还要过来的人,会怕死的?” 女真大将阿里刮年届六旬,以武勇著称。 “你们汉人的使臣,自以为能逞口舌之利的,上了刑后求饶的太多。” “那你何曾见过,华夏军中,有这样的人的?” 阿里刮看着他,目光犹如钢刀,薛广城又吐了一口血沫,双手撑在膝盖上,坐正了身体:“我既然过来,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回不去,完颜青珏便给我陪葬,这是宁先生曾经给过我的承诺。” “用完颜青珏一个人,换汴梁满城百姓的性命,再加上你。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好了?” “因为汴梁的人不重要。你我对垒,无所不用其极,也是堂堂正正之举,抓刘豫,你们输给我。”薛广城伸出手指来指着他,“杀汴梁人,是你们这些输家的泄愤,华夏军救人,出于道义,也是给你们一个台阶下。阿里刮将军,你与吴国王完颜阇母亦有旧,救下他的儿子,对你有好处。” “不要说得好像汴梁人对你们一点都不重要。”阿里刮大笑起来:“如果真是这样,你今天就不会来。你们黑旗煽动人叛乱,最后扔下他们就走,这些受骗的,可是都在恨着你们!” “我华夏军弑君造反,要道义可以留下点好名声,不要道义,也是大丈夫之举。阿里刮将军,没错,抓刘豫是我做的决定,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名声,我把命豁出去,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你们女真南下,是要取中原不是毁中原,你今日也可以在汴梁城中大杀一场,像个女人一样,杀了我泄你一点私愤,然后让你们女真的残暴传得更广。” “又或者,”薛广城盯着阿里刮,咄咄逼人,“——又或者,将来有一日,我在战场上让你知道什么叫堂堂正正把你们打趴下!当然,你已经老了,我胜之不武,但我华夏军,迟早有一日会收复汉地,打入金国,将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打趴在地——” “你找死——”阿里刮单手掀飞了面前的桌子,大步而来。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满万不可敌——” 身影趋前,钢刀挥斩,怒吼声,说话声一刻不停地交汇,面对着那道曾在尸山血海里杀出的身影,薛广城一面说话,一面迎着那钢刀昂首站了起来,砰的一声响,钢刀砸在了他的肩上。他本就受了刑,此时身体稍稍偏了偏,还是昂然站住了。 要斩在他颈上的刀锋在最后一刻变成了刀身,只是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刀锋在他脖子上停下。 薛广城的身体再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阿里刮的眼睛,仿佛有沸腾的鲜血在燃烧,气氛肃杀,两道高大的身影在房间里对峙在一起。 ************* 完颜青珏在士兵的引导下进入书房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宁毅站在窗前看外头的阳光,背负双手。 “小王爷,不必拘礼,随便坐吧。”宁毅没有转过身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完颜青珏自然也没有坐下。他被抓来西南近一年的时间,华夏军倒并未虐待他,除了不时让他参加劳动赚取生活所得,完颜青珏这些时日里过的生活,比一般的囚徒要好上许多倍了。 不过在长期的劳动之下,他自然也没有了当初身为小王爷的锐气——当然,即便是有,在见识过宁毅的霸气外露后,他也绝不敢在宁毅面前表现出来。 “生在这个年月里,是人的不幸。”宁毅沉默许久方才偏头说话,“如果生在太平盛世,该有多好啊……当然,小王爷你未必会这样认为……” 完颜青珏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露出了一丝软弱的男人,按照往日的经验,这样的当权者,恐怕是要杀人了。 “不知……宁先生为何这样感叹。” “我的妻子,流掉了一个孩子。”宁毅转过身来。 完颜青珏也是听说了这事的,此时却错愕了片刻:“妻子如衣服,宁先生不会想说是在为了这种事感慨吧?”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你未必能懂。”宁毅看着他温和地笑笑,随后道,“今日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或许你有机会离开了,小王爷。” “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平安地从这里离开……” 夏日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那书生站在光里,微微地,抬了抬手,平静的目光中,有着山一般的重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八章 镝音(上) 五月的临安正被炽烈的夏日光芒笼罩,炎热的气候中,一切都显得明媚,堂堂的阳光照在方方的院子里,梧桐树上有阵阵的蝉鸣。 大人老爷们穿过皇宫之中的廊道,从稍许的阴凉里匆忙而过,御书房外等待觐见的房间,太监领着宫女,端来了加有冰粒的酸梅汤,众人谢过之后,各持一杯饮用消暑。秦桧坐在房间角落的凳子上,拿着瓷杯、小勺,一口一口地喝着,他的坐姿方正,面色沉静,如同往常一般,没有多少人能看出他心中的想法,但端正之感,不免油然而生。 秦桧便是那种一眼看去便能让人觉得这位大人必能公允无私、救世为民的存在。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召见的声音。秦桧肃然起身,与周围几位同僚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然后朝离开房门,朝御书房过去。 自几日前,黑旗掳走刘豫,写血书南投武朝的绝户计传来,武朝的朝堂上,众多大员确实有着短暂的愕然。但能够走到这一步的,谁也不会是庸人,至少在表面上,热血的口号,对贼人卑鄙的斥责随即便为武朝撑住了面子。 中原“回归”的消息是无法封闭的,随着第一波消息的传来,不管是黑旗还是武朝内部的激进之士们都展开了行动,有关刘豫的消息已然在民间扩散,最重要的是,刘豫不光是发出了血书,号召中原反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名在中原颇有名望的官员,亦是武朝曾经的老臣接受了刘豫的请托,携带着投诚书信,前来临安请求回归。 刘豫的南投是不折不扣的阳谋。即便将整个事情所有的线索都分析清楚,将黑旗的行动公之于众,在中原之地心系武朝的众人也不会在乎。于刘豫、女真治下的十年,中原生灵涂炭,到得眼前,谁都能看出,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包括在此时南武的内部,民众所思所想,也是尽早北伐成功,收复中原,乃至于打过雁门关,直捣黄龙。 即便这个馒头中有毒药,饥饿的武朝人也必须将它吃下去,然后寄望于自身的抗体抵御过毒药的危害。 这几日里,即便在临安的上层,对此事的错愕有之,惊喜有之,狂热有之,对黑旗的斥责和感叹也有之,但最多讨论的,还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该如何应付的问题。至于埋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巨大恐惧,暂时没有人说,大家都明白,但不可能说出口,那不是能够讨论的范畴。 秦桧进到御书房中,与周雍交谈几句后,让周雍摒退了左右。 “……今日前来,是想教陛下得知,近来临安城内,对于收复中原之事,固然欢呼雀跃,但对于黑旗毒瘤,呼吁兴兵清除者,亦不在少数。许多有识之士在听闻其中内情后,皆言欲与女真一战,不能不先除黑旗,否则来日必酿大祸……” “可如今女真之祸迫在眉睫,转过头去打那黑旗军,是否有些舍本逐末……”周雍颇有些犹豫。 “正因与女真之战迫在眉睫,才需对黑旗先做清理。其一,如今收回中原,固然是万民所向,但在这件事中,偏安一隅搅局的黑旗,恐怕是得利最多。宁立恒此人,最擅经营,缓慢生息,当初他弑先君逃往西北,我等未曾认真以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面对女真,黑旗也同属汉人的立场,不曾倾全力剿灭,使他得了这些年的安闲空隙,可此次之事,足以说明宁立恒此人的狼子野心。” 秦桧拱了拱手:“陛下,自朝廷南狩,我武朝在陛下带领之下,这些年来励精图治,方有此刻之兴盛,太子殿下全力振兴武备,亦打造出了几支强军,与女真一战,方能有万一之胜算,但试想,我武朝与女真于战场之上厮杀时,黑旗军从后作梗,无论谁胜谁败,只怕最终的得利者,都不可能是我武朝。在此事之前,我等或还能存有侥幸之心,在此事之后,依微臣看来,黑旗必成大患。” 黑旗造就成大患了……周雍在书桌后想,不过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秦桧顿了顿:“其二,这几年来,黑旗军偏安西南,虽然因为地处偏僻,周围又都是蛮夷之地,难以迅速发展,但不得不承认,宁立恒此人于那所谓格物之道,确有造诣。西南所制火器,比之太子殿下监内所制,绝不逊色,黑旗军以此为货物,卖出了许多,但在黑旗军内部,所使用武器必然才是最好的,其在格物之道上的钻研,我方若有机会夺取过来,岂不比从此獠手中私买更为划算?” “诚然,虽然一路逃窜,黑旗军从来就不是可轻视的对手,也是因为它颇有实力,这几年来,我武朝才迟迟不能上下一心,对它实施围剿。可到了此刻,一如中原形势,黑旗军也已经到了不能不剿灭的边缘,宁立恒在雌伏三年之后再度出手,若不能遏止,恐怕就真的要大肆扩张,到时候无论他与金国战果如何,我武朝都会难以立足。再者,三方博弈,总有合纵连横,陛下,此次黑旗用计固然狠毒,我等不能不接下中原的局,女真不能不对此作出反应,但试想在女真高层,他们真正恨的会是哪一方?” “爱卿是指……” “若我方要攻伐西南,我想,女真人不但会拍手称快,甚至有可能在此事中提供帮助。若我方先打女真,黑旗必在背后捅刀子,可若是我方先攻取西南,一方面可在大战前先磨合部队,统一各地统帅之权,使真正大战到来前,我方能够对军队如臂使指,另一方面,得到西南的火器、格物之学,只会让我朝实力更进一步,也能更有把握,面对将来的女真之祸。” “有道理……”周雍双手无意识地抓了抓龙袍的下摆,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椅背上。 “后方不靖,前方如何能战?先贤有训,攘外必先安内,此乃至理名言。” “可……若是……”周雍想着,犹豫了一下,“若一时半会拿不下黑旗,怎么办,渔翁得利者,岂不成了女真……” “恕微臣直言。”秦桧双手环拱,躬下身子,“若我武朝之力,真的连黑旗都无法拿下,陛下与我等待到女真打来,除引颈就戮外,尚有何等选择?” 周雍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过得片刻,这位皇帝才晃了晃手指,点着秦桧。 “有理。”他说道,“朕会……考虑。” 这等事情,自然不可能得到直接答复,但秦桧知道眼前的皇帝虽然胆小又寡断,自己的话终究是说到了,缓缓行礼离去。 走过宫廷,阳光仍旧炽烈,秦桧的心中稍稍轻松了些许。 攘外先安内,这是他基于理智的最清醒的判断。当然有些事情可以与陛下直说,有些想法,也无法宣之于口。 这些年来,朝中的士大夫们多半避谈黑旗之事。这中间,有曾经武朝的老臣,如秦桧一般见到过那个男人在汴梁金銮殿上的不屑一瞥:“一群废物。”这个评价之后,那宁立恒如同杀鸡一般杀死了众人眼前尊贵的天子,而之后他在西北、西南的众多行为,仔细衡量后,确实犹如阴影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挥之不去。 武朝要振兴,这样的阴影便必须要挥掉。古往今来,杰出之士天纵之才何其之多,然而西楚霸王也只能自刎乌江,董卓黄巢之辈,曾经何其不可一世,最终也会倒在路上。宁立恒很厉害,但也不可能真的于天下为敌,秦桧心中,是有着这种信念的。 若要做到这一点,武朝内部的想法,便必须被统一起来,这次的战争是一个好机会,也是不可不为的一个关键点。因为相对于黑旗,更加恐怖的,还是女真。 武朝是打不过女真的,这是经历了当初大战的人都能看出来的理智判断。这几年来,对外界宣传新军如何如何的厉害,岳飞收复了襄阳,打了几场大战,但终究还不成熟。韩世忠籍着黄天荡的名字扶摇直上,可黄天荡是什么?说是围困兀术几十日,最终不过是韩世忠的一场大败。 将敌人的小小挫折当成不可一世的大胜来宣传,武朝的战力,曾经何其可怜,到得如今,打起来恐怕也没有万一的胜率。 女真野蛮,崇拜武力,想要求和实在是太难了,但是,如果制造一个双方都恨着的共同的敌人呢?就算表面上仍旧对抗,私下里有没有一丝可能,在武朝与金国之间,给出一个缓冲的理由? 有没有可能籍着打黑旗的机会,私下里朝女真递过去讯息?使女真为了这“共同利益”稍缓南下的脚步?给武朝留下更多喘息的机会,乃至于将来平等对谈的机会? 这些事情,并非没有可操作的余地,而且,若真是倾全国之力拿下了西南,在这样残酷战争中留下来的精兵,缴获的武备,只会增加武朝将来的力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国家危亡,民族危在旦夕。 只有这一条路了。 走出皇宫,阳光倾泻下来,秦桧眯着眼睛,紧抿双唇。曾经叱咤武朝的权臣、大人们雨打风吹去了,蔡京、童贯、秦嗣源、李纲……他们皆已离去,天下的责任,只能落在留下的人肩上。 这一刻,眼前的临安繁华,恍如汴梁。 恍如故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六九章 镝音(中) 典籍浑厚,案几古拙,树荫之中有鸟鸣。秦府书斋慎思堂,没有华美的檐牙雕琢,没有富丽的金银器玩,内里却是花了极大心思的所在,林荫如华盖,透进来的光芒舒适且不伤眼,即便在这样的夏季,阵阵清风拂过时,房间里的温度也给人以怡人之感。 过了中午,三五好友聚集于此,就着凉风、冰饮、糕点,谈天说地,坐而论道。虽然并无外界享受之奢靡,透露出来的却也正是令人称道的君子之风。 不过,此时在这里响起的,却是足以左右整个天下局势的议论。 虽然针对黑旗之事尚未能确定,而在整个方略被推行前,秦桧也有心居于暗处,但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一个人就办到。自皇城中出来之后,秦桧便邀请了几位平日走得极近的大员过府商议,当然,说是走得近,实际上便是彼此利益牵扯纠葛的小团体,平日里有些想法,秦桧也曾与众人提起过、议论过,亲近者如张焘、吴表臣,这是心腹之人,即便稍远些如刘一止之类的清流,君子和而不同,彼此之间的认知便有些差异,也绝不至于会到外头去乱说。 自刘豫的这只黑锅被扔到武朝的头上。黑旗乃心腹大患,不可不早除之的言论,在外界已经不是什么论题,只是乍然间终究成不了主流。待到平素稳重的秦桧忽然表现出支持,甚至暗暗透露已经将此方略呈上,众人才明白这是对方已经选定了方向,一时间,有人提出疑问来,秦桧便一一为之解释。 “……自景翰十四年以来,女真势大,时局窘迫,我等无暇他顾,致使黑旗坐大。弑君之大逆,十年以来不能剿灭,反而在私底下,不少人与之私相授受,于我等为臣者,真乃奇耻大辱……当然,若只是这些理由,眼前兵凶战危之际,我也不去说它了。然而,自朝廷南狩以来,我武朝内部有两条大患,如不能理清,迟早遭逢难言的灾祸,或许比之外敌更有甚之……” 秦桧说着话,走过人群,为刘一止等人的碗中添上糖水,此等场合,下人都已避开,不过秦桧素来礼贤下士,做起这些事来颇为自然,口中的话语未停。 “这内患之一,乃是南人、北人之间的摩擦,诸位近些年来或多或少都在为此奔波头疼,我便不再多说了。内患之二,乃是自女真南下时开始的武人乱权之象,到得如今,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这一点,各位也是清楚的。” 秦桧这话一出,在座众人大都点起头来:“太子殿下在背后支持,市井小民也大都拍手称快啊……” “闽浙等地,军法已大于国法了。” “去年候亭之赴武威军上任,差一点是被人打回来的……” “武威军吃空饷、鱼肉乡民之事,可是愈演愈烈了……” “何止武威军一部!” 这说话声中,秦桧摆了摆手:“女真南下后,军队的坐大,有其道理。我朝以文立国,怕有军人乱权之事,遂定下文臣节制军队之策略,可是久而久之,派出去的文臣不懂军略,胡搞乱搞!致使军队之中弊病频出,毫无战力,面对女真此等强敌,终于一战而垮。朝廷南迁之后,此制当改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万事守其中庸,这些年来,矫枉过正,又能有些什么好处!” “过去这些年,战乃天下大势。当初我武朝厢军十七部削至十三部,又添背嵬、镇海等五路新军,失了中原,军队扩至两百七十万,这些军队乘势涨了权谋,于各地作威作福,再不服文臣节制,可是其中擅权专权、吃空饷、克扣底层粮饷之事,可曾有减?”秦桧摇摇头,“我看是没有。” “军队规矩太多,打不了仗,没了规矩,也一样打不了仗。而且,没了规矩的军队,恐怕比规矩多的军队弊病更多!这些年来,越是靠近西南的军队,与黑旗打交道越多,私下里买铁炮、买火器,那黑旗,弑君的逆行!” 秦桧声音陡厉,过得片刻,才平息了愤怒的表情:“即便不谈这大节,只求功利,若真能因此振兴我武朝,买就买了。可买卖就真的只是买卖?大理人也是这样想的,黑旗软硬兼施,嘴上说着只是做买卖,当初大理人还能对黑旗摆出个动手的姿态来,到得如今,可是连这个姿态都没有了。利益瓜葛深了,做不出来了。诸位,我们知道,与黑旗迟早有一战,这些买卖继续做下去,将来这些将军们还能对黑旗动手?到时候为求自保,恐怕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秦桧顿了顿:“我们武朝的这些军队啊,其一,心思不齐,十年的坐大,朝廷的命令他们还听吗?还像以前一样不打任何折扣?要知道,如今愿意给他们撑腰、被他们蒙蔽的大人们可也是很多的。其二,除了殿下手中拿真金白银喂起来的几支军队,其它的,战力恐怕都难说。我等食君之禄,不能不为国分忧。而眼前这些事,就可以归于一项。” 他竖起一根手指。 “打黑旗,可以让他们的想法彻底地统一起来,顺道与黑旗将界线一次划清,不再往来——不要拖拖拉拉!否则打完女真,我武朝内部恐怕也被黑旗蛀得差不多了。其次,练兵。这些军队战力难说,可是人多,黑旗附近,满荒山野的尼族也可以争取,大理也可以争取,一拨拨的打,练好了拖到北边去。否则如今拖到女真人面前,恐怕又要重演当初汴梁的惨败!” 秦桧说完,在坐众人沉默片刻,张焘道:“女真南下在即,此等以战养战之法,是否有些仓促?” “子公,恕我直言,与女真之战,若是真的打起来,非三五年可决胜负。”秦桧叹了口气道,“女真势大,战力非我武朝可比,背嵬、镇海等军队纵然稍稍能打,如今也极难取胜,可我这些年来遍访众将,我江南局势,与中原又有不同。女真自马背上得天下,骑兵最锐,中原一马平川,故女真人也可来去无阻。但江南水路纵横,女真人即便来了,也大受困阻。当初宗弼肆虐江南,最终还是要撤兵归去,途中甚至还被韩世忠困于黄天荡,险些翻了船,故我认为,这一战我武朝最大的优势,在于底蕴。” 他环顾四周:“自朝廷南狩以来,我武朝虽然失了中原,可陛下励精图治,天命所在,经济、农事,比之当初坐拥中原时,仍旧翻了几倍。可纵观黑旗、女真,黑旗偏安西南一隅,四周皆是荒山蛮人,靠着众人掉以轻心,四处行商才得保安宁,若是真的切断它四周商路,即便战场难胜,它又能撑得了多久?至于女真,这些年来老者皆去,年轻的也已经学会安逸享乐了,吴乞买中风,皇位交替在即,宗辅宗弼想要制衡宗翰才想要拿下江南……即便战事打得再糟糕,一个拖字诀,足矣。” “我等所行之路,极其艰难。”秦桧叹道,“话说得轻松,可这样一路打来,天南海北,恐怕也被打得稀烂了。但除此之外,我冥思苦想,再无其它出路可行。早些年诸位上书力陈武人专权弊端,吵得不可开交,我话说得不多,记得正仲(吴表臣)为去年之事还曾面斥我圆滑。先相秦公嗣源,与我有旧,他门下虽出了宁立恒这等大逆之人,污了身后之名,但平心而论,他老人家的许多话,确是真知灼见,话说得再漂亮,实际上行不通,也是没用的。我揣摩嗣源公行事手段多年,唯有此时此刻,提出打黑旗之事,肃清兵事,最可见效。纵然是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或许也可首肯,如此我武朝上下一心,大事可为矣。” 秦桧在朝堂上大动作固然有,但是不多,有时候众清流与太子、长公主一系的力量开战,又或者与岳飞等人起摩擦,秦桧未曾正面参与,实际上颇被人腹诽。众人却想不到,他忍到今天,才终于抛出自己的计算,细想之后,不禁啧啧称颂,感叹秦公忍辱负重,真乃定海神针、中流砥柱。又说起秦嗣源——官场之上对于秦嗣源,其实正面的评价还是相当多的,此时也不免赞叹秦桧才是真正继承了秦嗣源衣钵之人,甚至于在识人之明上犹有过之…… 赞叹之中,众人也不免感受到巨大的责任压了过来,这一仗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山雨欲来的气息已经迫近每个人的眼前了。 *********** 兵凶战危,这偌大的朝堂,各个派系有各个派系的想法,无数人也因为焦虑、因为责任、因为名利而奔走期间。长公主府,终于意识到西南政权不再是朋友的长公主开始预备反击,至少也要让人们早作警惕。世面上的“黑旗忧患论”未必没有这位心力交瘁的女子的影子——她曾经崇拜过西南的那个男人,也因此,愈发的了解和恐惧双方为敌的可怕。而越是如此,越不能沉默以对。 而就在准备大肆宣扬黑旗因一己之私引发汴梁血案的前一刻,由北面传来的加急情报带来了黑旗情报首领直面阿里刮,救下汴梁民众、官员的讯息。这一宣传工作被就此打断,主导者们内心的感受,一时间便难以被外人知晓了。 与临安相对应的,康王周雍最初起家的城市江宁,如今是武朝的另一个核心所在。而这个核心,围绕着如今仍显得年轻的太子旋转,在长公主府、皇帝的支持下,聚集了一批年轻、少壮派的力量,也正在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光芒。 自回到临安与父亲、姐姐碰了一面之后,君武又赶急赶忙地回到了江宁。这几年来,君武费了大力气,撑起了几支军队的物资和军备,其中最为亮眼的,一是岳飞的背嵬军,如今镇守襄阳,一是韩世忠的镇海军,如今看住的是淮南防线。周雍这人懦弱胆小,平日里最信任的终究是儿子,让其派心腹军队看住的也正是首当其冲的锋线。 一场战争,在双方都有准备的情况下,从意图初步展现到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再到军队集结,越千里短兵相接,中间相隔几个月乃至半年一年都有可能——当然,最主要的也是因为吴乞买中风这等大事在前,有心人的示警在后,才让人能有这么多缓冲的时间。 纵然得到了这个朝廷中占比极大的一份资源,对于统筹各方势力、将所有各怀心思的官员们统和在一起的艺术,思维尚显年轻的君武还不够娴熟。于是在最初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留在京城与先前不合的官员们扯皮,而是立刻回到了江宁,将手下可用之人都召集起来,围绕整个防御战略,争分夺秒地做出了筹划,力求将手头上的工作效率,发挥至最高。 自刘豫的旨意传出,黑旗的推波助澜之下,中原各地都在陆续地做出各种反应,而这些情报的第一个汇集点,便是长江南岸的江宁。在周雍的支持下,君武有权对这些消息做出第一时间的处理,只要与朝廷的分歧不大,周雍自然是更愿意为这个儿子站台的。 一如临安,在江宁,在太子府的内部甚至是岳飞、闻人不二这些曾与宁立恒有旧的人口中,对于黑旗的议论和提防也是有的。甚至于越是明白宁立恒这人的性格,越能了解他在行事上的冷酷无情,在得知事情变化的第一时间,岳飞发给君武的书信中就曾提出“必须将西南黑旗军作为真正的强敌来看待”“天下相争,绝不容情”,为此,君武在太子府内部还曾特意举行了一次会议,明确这一件事情。 往日里,由于太子与宁毅曾经有旧的关系,也由于西南弑君大逆不好与武朝正朔相提并论,大伙儿谈及天下,总是强调下棋者不过金、齐、武三方,甚至于认为伪齐都是个添头,但这一次,便将黑旗作为“棋手”和“对手”的身份明确地强调出来了。 一旦明确这一点,对于黑旗抓刘豫,号召中原反正的意图,反而能够看得更加清楚。确实,这已经是大家双赢的最后机会,黑旗不动手,中原完全归于女真,武朝再想有任何机会,恐怕都是难上加难。 太子府中经历了不知道几次讨论后,岳飞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他的时间并不宽裕,与各方一碰头终究还得回去坐镇襄阳,全力备战。这一日下午,君武在会议之后,将岳飞、闻人不二以及代表周佩那边的成舟海留下了,当初右相府的老班底其实也是君武心中最信任的一些人。 “我这几日跟大家聊天,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不太好说,所以想要关起门来,让几位为我参详一下。” 这些年来,君武的思想相对激进,在权势上一直是众人的后盾,但大多数的思维还不够成熟,至少到不了老奸巨猾的地步,在众多战略上,多数也是仰赖身边的幕僚为之参考。但这一次他的想法,却并不像是由别人想出来的。 “吴乞买中风,宗辅宗弼南下,宗翰肯定要跟上,此战关系天下大局。华夏军抓刘豫这一手玩得漂亮,不管口头上说得再好听,终究是让我们为之措手不及,他们占了最大的便宜。我这次回京,皇姐很生气,我也想,我们不可这么被动地由得西南摆布……华夏军在西南这些年过得也并不好,为了钱,他们说了,什么都卖,与大理之间,甚至能够为了钱出兵替人看家护院,剿灭山寨……” 君武坐在书桌后轻轻敲打着桌子:“我武朝与西南有弑君之仇,不共戴天,自然不能与它有联系,但这几天来,我想,中原情况又有不同。刘豫血书南下后,这几天里,暗地里收到的投诚消息有许多。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嗯,徐州李安茂心系我武朝,愿意反正,可以让他不反正……女真南下,徐州乃重镇,首当其冲,纵然反正能守住多久尚不可知,食之无味,弃之不可能……” 他微微笑了笑:“我们给他一笔钱,让他请华夏军出兵,看华夏军怎么接。” “我们武朝乃泱泱上国,不能由着他们随随便便把黑锅扔过来,我们扔回去。”君武说着话,考虑着其中的问题,“当然,此时也要考虑许多细节,我武朝绝对不可以在这件事里出面,那么大笔的钱,从哪里来,又或者是,徐州的目标是否太大了,华夏军不敢接怎么办,是否可以另选地方……但我想,女真对华夏军也一定是恨之入骨,倘若有华夏军挡在其南下的路途上,他们必定不会放过……嗯,此事还得考虑李安茂等人是否真值得托付,当然,这些都是我一时瞎想,或许有许多问题……” 君武的絮絮叨叨中,房间里的另外几人眼神却已经亮起来,成舟海首先开口:“或许可以做……” “啊?”君武抬起头来。 却像是长久以来,追逐在某道身影后的年轻人,向对方交出了他的答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〇章 镝音(下) 火焰熊熊燃烧,在岩洞内的山壁上摇晃出凶戾舞动的影子,猎猎刀光挟着那凶影翻飞在空中,岩洞里,是一场力量与凶猛齐在的舞蹈。 在火光中舞动的男子身形高大,他赤膊着的上身肌肉虬结,刚勇的轮廓与遍布的伤痕,在彰显着男人的勇猛与战绩。西南莽山尼族首领郎哥,在这片山野里,他猎杀过无数最凶猛的猎物,手中猎刀斩杀过上百勇敢的敌人,乃是此时的西南尼族中最显赫的首领之一。 刀光舞动,他的身体犹如一只猎食的虎豹,在暴喝与出刀中也保持着巨大的张力,火光在燃烧之中映衬着他充满力量的身体。岩洞一侧,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老者正蹲在那里,看这一场刀舞。 偶尔,老者开口说话,郎哥也回应一句。尼族的语言艰涩,外人难懂,但此时,我们知道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与外人交战不祥,你真的想好了?” “外人就是外人,大山是我们的,我郎哥想要,什么都可以要!” “有什么好处?” “前两年,东山那几部与外人来往,得了雷公炮。” “我们也有了。” “我们也要从外人手上拿,拿得不多,还要看人脸色!而且,多半给我们的也是不好的。不然,去年为什么炸死了自己人。” “唔,他们说是没学会。” “大山是我们的,外人来了这里,就要成了主人家,我要拿回来。山外来的读书人跟我说了,几年前来的这帮人,杀了汉人的皇帝,被全天下追杀,躲来这山里,把我们呼来使去,而且,他们到山里买路,我们部落在西,拿得最少,再这样下去,就要看人脸色……” “过来的人,每次礼数还是有的。” “那是他们怕我们!总之我已经决定了,原本没有那些外人,这几年我已经吞了东山,如今也不晚,山外的人愿意给我们帮忙,老舅公,他们就要发兵打进来。只要能杀光那些黑色旗子,取来那个姓宁的汉人的头,山外的人已经给我保证了……” “……” “……到时候,我郎哥就是这天南百万尼族的王!那铁炮,我要多少有多少!这件事莲娘也支持我了,你不用再说了——” 刀光劈过最猛烈的一记,郎哥的身形在火光中缓缓停住。他将粗壮的发辫顺手抛到脑后,朝着瘦小老者过去,笑起来,拍拍对方的肩膀。 走向岩洞的洞口,一名体态丰盈美丽的女子迎了过来,这是郎哥的妻子水洛伊莎,莽山部中,郎哥武勇,他的妻子则智慧,一直辅佐丈夫壮大整个部落,对外也将他妻子敬称为莲娘。在这大山之中,夫妻俩都是有野心抱负之人,如今也正是年富力强的鼎盛时刻。一道议定了部族的整个方略。 离开岩洞,下方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一簇簇的火光朝着远方延绵开去。强盛的莽山部,已经做好出兵的准备了。 ************* 时间转眼间已至六月。布莱县,上午时分,军营礼堂里,罗业走上了前方的讲台。 这是一场送别的仪式,下方正襟危坐的两百多名华夏军成员,就要离开这里了。 却是一场好聚好散。 罗业环顾了所有人。 “你们有的来这里四年,有的三年,我跟你们大多都认识。华夏军讲民生民权,在这种……大战就要打过来的时候,你们为了家人,要离开这里,我们不做阻拦,但是……照例对各位有些叮嘱。” “你们不是华夏军最初的成员,第一次碰面时我们可能还是敌人,小苍河大战,把我们搅在一起,来了西南之后,很多人想家,过去有偷跑的,后来有我们说清楚后好聚好散的,这些年来,至少上万人回去了中原,但中原现在不是好地方。刘豫、女真与华夏军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旦让人知道了你们的这段经历,会有什么结果,你们是清楚的。这几年来,在中原,很多原本来过西南的人,就是这样被抓出来的……” “华夏军的情况,你们可以说,没有关系,我们有着怎样的想法,我们怎样练兵,有怎样的纪律,大可以说,我们华夏军在外头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但不代表你说了,人家就放过你……竹记传回来的情报,沾上这些事情的,很惨。” “所以没有其它的,只有一条,藏住自己,又或者有这个条件的,带着你们的父母兄弟南下,可以来西南,觉得西南不安全的,大可以去武朝。找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过这一辈子吧。当然,我更希望你们能够带上家人兄弟一道回来,想要打败女真人,拯救这个天下,很艰难,没有你们,就会更加艰难……” 他话这样说着,下方有人喊出来:“我们会回来的!” 于是又有人复合,罗业点了点头:“当然,你们如果回来得太晚,或者回不来了,打败女真人的功劳,就是我的了……” 礼堂中的送别并不隆重,布莱的华夏军中,小苍河之战收编的中原人不少,其中的许多对于离开的人还是抵触的。初来西南时,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还是俘虏,一段时间内,偷偷逃离的恐怕还不止罗业口中的万人,后来思想工作跟上来了,走的人数渐少,但陆续其实都是有的。近来天下局势收紧,终究有家人仍在中原,过去也没能接回来的,思乡情切,又提出了这类要求,却都已经是华夏军中的精兵了,上头批准了一部分,这些天里,又叮嘱了大量的事情,今天才是动身的时刻。 事实上,当初被拉做壮丁的这些人多半是中原的下苦人家,平日里生活贫乏,见到的东西也是不多。来到西南之后,华夏军的军营生活未尝不像后世的大学,会议、训练、听课、听故事、讨论、看戏,这些事情,在往日里基本是没有过的。相对会说话了,会交流了,会一定程度的思考了,有一群兄弟了,这些牵绊难以轻松被割舍。 一群人或者哭哭啼啼或者互相勉励,罗业将这两百余人送到了县外的山口,目送着人影完全消失,却有一拨人从山腰上朝这边下来,他定睛一下,过去敬礼:“老师。” “这是今天走的一批吧。”宁毅过来行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罗业道,“应该都会回来的,而且就算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想他们也会像种子一样发芽,将来会有惊喜。” “都会有惊喜。”宁毅笑了笑,“往日里走的也会。” “最开始逃走的,毕竟没什么感情。” “有恐惧就行了。”宁毅摆了摆手,招呼他朝山上走,“民族民权民生民智,华夏军的想法,说起来很漂亮,懂的不多,今天这些走的,能懂的,打心里相信的,能有几个?” “……”罗业愣了愣。 “这几年来,就算有小苍河的战绩,我们的地盘,也一直没有办法扩大,周围都是少数民族是一方面,怕扩得太大,弄浊了水是一个方面。但归根结底,我们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主义再漂亮,不跟人的利益挂钩,都是扯淡,过不了好日子,为什么跟你走,砸了别人的好日子,还要拿刀杀你……不过,情况就快不一样了。” “女真人……” “中原开战,就要打成一锅粥。哪怕你只在华夏军呆过一个月,跑回去了,活下来了,女真人杀过来,你会想起华夏军的,口号不明白,可以先用嘛,既然要用,就要去想,开始想了,就跟接受相差不远了……我们能不能往前走,不在于我们说得有多好——民智?民族?民生?民权?那是什么东西——在于武朝做得有多失败。” 罗业眼前亮了亮:“武襄军就要围小凉山,莽山部也已经蠢蠢欲动,老师,决定好打了?什么时候去,罗业愿为先锋。” “不要小家子气,武朝做得多失败,不见得要靠打败武朝来证明。前几天,徐州李安茂的人到了和登,提出一个请求,希望我们出兵代守徐州。” “徐州?”罗业皱起眉头,“太远了吧,而且他们怎么想要我们出兵,这一东一西的……” “是有点异想天开。”宁毅笑了笑,“徐州四战之地,女真南下,首当其冲的门户,跟我们相隔千里,怎么想都该投靠武朝。不过李安茂的使者说,正因为武朝不靠谱,为了徐州存亡,不得已才请华夏军出山,徐州虽然几度易手,但是各种军械库存相当丰富,许多当地大族也愿意出钱,所以……开的价相当高。嘿,被女真人来回刮过几次的地方,还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这些人藏私房钱的本领还真是厉害。” “老师是想……接下这笔?” 宁毅看着山外:“这些年来,离开华夏军的人很多,回去中原、江南,有被抓出来的,有幸存的。幸存的都是种子。徐州是个饵,但是我们考虑了,这个饵未必不能吃。初步考虑,是让刘承宗将军带八千人左右东进,这一路上,辎重或许不能带太多,也有危险,但还要打得漂亮。我建议了由你随队带一个精锐团,你们是一把火,要是点起来了,星星之火,也就可以燎原。” 罗业点了点头。这几年来,华夏军居于西南不能扩大,是有其客观理由的。谈华夏、谈民族,谈人民能自主,对于外界来说,其实未必有太大的意义。华夏军的最初组成,武瑞营是与金人战斗过的精兵,夏村一战才激发的血性,青木寨居于死地,不得不死中求活,后来中原民不聊生,西北也是生灵涂炭。如今愿意听这些口号,乃至于终于开始想写事情、与先前稍有不同的二十余万人,基本都是在绝境中接受这些想法,至于接受的是强大还是想法,恐怕还值得商榷。 进入西南之后,要向外人宣传民族民生等事情,效率不高,人能为自我而战后带来的力量,也唯有在不得不战的情况下才能让人感受到。即便经历了小苍河的三年浴血,华夏军的力量也只能困于内部,无法切实地感染外界,便是攻下几个城镇,又能如何呢?恐怕只会让人仇视华夏军,又或是反过来将华夏军腐蚀掉。 由西南往徐州,相隔千里,途中或许还要遇上这样那样的困难,但若是操作好了,或许就真是一簇点起的火光,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得到天下人的应和。至于在西南与武朝大干一场,效果便会小很多。 不知中原怎样了…… 罗业想着,拳头已无声地捏了起来。 ************** 中原,呼啸的热风卷起了漫天的土尘,一道一道的人影行走在这大地之上,远远的,巨大的烟柱升腾。 这行走的人影延延绵绵,在我们的视野中拥挤起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皮包骨头、摇摇晃晃的身影逐渐的拥挤成海潮,不时有人倒下,淹没在潮水里。 饿鬼,这些摇摇晃晃的生命看似无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涌过去。 汴梁,曾经这个天下最为繁华的城池,是他们前方的目标。 战争的号声已经响起来,平原上,女真人开始列阵了。驻守汴梁的大将阿里刮聚集起了麾下的军队,在前方三万余汉人部队被吞没后,摆出了拦截的态势,待看到前方那支根本不是军队的“军队”后,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 “娘的……地藏菩萨啊……” 经历了一生杀戮之后,这位年过六旬,手上人命无数的老将,其实也信佛。 这或许是他从未见过的“军队”。 自从春天开始肆虐,这个夏天,饿鬼的队伍朝着周围扩散。一般人还想不到这些流民方针的决绝,然而在王狮童的带领下,饿鬼的部队攻城略地,每到一处,他们抢夺一切,烧毁一切,储存在仓中的原本就不多的粮食被掠夺一空,城市被点燃,地里才种下的稻子同样被毁坏一空。 原本失去了一切,饱尝饥饿的人们尽情地毁灭了他人的希望,而家中的一切都被毁掉,沿途的居民不得不加入其中。这一支军队没有规矩,要报仇,尽管杀,可是不会有人赔偿任何东西了。未死的人加入了队伍,在经过下一个城镇时,由于根本无法控制住整个破坏的态势,不得不加入其中,尽可能多的——至少让自己能够填饱肚子。 饿鬼的数量很快就超过了周围城镇的承受能力,如同飞蝗一般的席卷、吞噬,人越多,肚子越饿,肚子越饿,破坏越大,易子而食早已经在这支队伍中出现,在队伍中倒下的,也会在腐烂前被迅速地转化为养分。人在饥饿之中,要坚持几个月才会变成野兽呢?正确的答案根本不是以月来计的……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积累之后,王狮童终于带领着众人,冲向了汴梁。 女真的精锐军队,却并非大齐的军队可以比拟的。 饿鬼拥挤而上,阿里刮同样带领着骑兵向前方发起了冲击。 最前方的,是在金兵之中虽然不多,却被称为“铁浮屠”的重骑。 高大的战马身负沉重的铁甲冲向了那一片拥挤的人海,最前方的饿鬼们被吓得后退,后方的人又挤上来。两支潮水冲撞在一起时,饿鬼们麦秆般的身体被直接撞飞撞烂了,血腥气蔓延开去,骑兵犹如绞肉机一般犁开了血路。 每一次撞击,每一下挥刀,都能确确实实地撞开或斩杀眼前的敌人,战斗中,饿鬼们带着无意义的哭号冲上来,第一个时辰,女真的士兵摧枯拉朽地斩杀着这些毫无阵型的汉人饥民,然而饿鬼延绵不绝,仍旧如海潮般的涌来。铁浮屠的士兵被人的身体压垮在地,他们起身继续战斗,更多的人上来了,人们拿着石块,砸打那些盔甲,有人的盔甲被掀开,皮包骨头的饿鬼扑了上来,用嘴撕开了对方的皮肉,吃了下去…… 更多的地方,还是一面倒的杀戮,在饥饿中失去理智和选择的人们不断涌来。大战持续了一个下午,饿鬼的这一支前锋被击垮了,整个原野上尸体纵横,血流成河,然而女真人的军队没有欢呼,他们中许多的人拿刀的手也开始颤抖,那中间有害怕,也有着力竭的疲惫。 作为女真人中最老的一批将领,阿里刮甚至跟随阿骨打参加过护步达岗之战,当时,两万人追杀七十万大军的声势,是女真人一声都难以忘记的骄傲,但在今天,一切都不一样。八千精锐击垮了近六万人后,一千多人被消耗在这绞肉场里,其他人毫无胜利的喜悦。 那战场上,血海里,还有断手断脚的饥民在呻吟、在哭泣。更多的饿鬼还在聚集过来。 当晚,阿里刮撤回汴梁,依靠着坚城据守,饥民群浩浩荡荡地蔓延过这巍峨的城池,仿佛是在耀武扬威地,肆虐四方…… ************* 吐蕃。 这一刻,整个天下最安静的地方。 高原上的气候让人难受,但在这里多年,也早已适应了。 大帐之中,郭药师就着烤肉,看着从中原传回来的消息。 局势混乱,各方的博弈落子,都蕴含着巨大的血腥气。一场大战即将爆发,这每每让他想到十余年前,金人的崛起,辽国的衰败,那时候他惊才绝艳,想要趁着天下倾覆,做出一番惊人的事业。 他是最初挑战女真的汉人,几乎在正面战场上打败了号称女真军神的完颜宗望。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张令徽、刘舜臣的出卖,武朝的无能令他不得不投靠了女真,随后夏村一战,却是彻彻底底打散了他在金军中建功立业的期望。他弄死张令徽与刘舜臣后,率领大军西进吐蕃,试图休养生息,从头再来。 面壁十年图破壁,如果真有这个可能,如今十年之期也已经过了。 金、武即将大战,中原热血未息者也会籍着这最后的机会,参与其中,如果自己出山,也会在这天下发出灿烂的光和热?这些时日以来,他每每这样想着。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便会转往南面的那座山谷…… 达央…… 从中原发来的情报中,天下每每想起黑旗,看的多是有那宁立恒坐镇的西南三县,它与各地的贸易,宁立恒的诡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但只有身居吐蕃的郭药师能够明白,那根本不是华夏军的主力。 自小苍河南下,与女真人血战,曾经阵斩娄室、辞不失的黑旗军主力大部……郭药师曾经率领怨军,在按捺不住的心思里与达央方向的军队,起过冲突。 只有他明白,这支在安静中一直雌伏的军队,有着怎样恐怖的战斗力。它会在什么时候出去呢,到那一天,女真人再度面对了它,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 每每想起此事,郭药师总会渐渐的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天下,在逐渐的等待中,已经让他看不懂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一章 尘世秋风 人生落叶(上) 尘世似秋风,人生如落叶。 在大同的几个月里,史进每每感受到的,是那再无根基的凄凉感。这感受倒并非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他时时看到的,汉人奴隶们的生活。 对粘罕的第二次刺杀过后,史进在随后的追捕中被救了下来,醒过来时,已经身处大同城外的奴人窟了。 女真一族崛起的几十年,先后灭辽、伐武,这天南地北的征战中,沦为奴隶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汉人。不过征伐有先后,随着金国政权的逐渐稳定,先前沦为奴隶的,或者已经死了,或者渐渐归化为金国的一部分,这十年来,金国境内最大的奴隶群体,便多是先前中原的汉人。 从最初的女真南下到几年前的搜山检海,数年时间内,陆陆续续有百万的汉人被掳至金国境内,这些人无论富贵贫穷,无差别地沦为苦役、奴隶,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反抗也曾有过,但大都迎来了更为残酷的对待。最近几年,金国境内对汉奴的政策也开始柔和了,随意地杀死奴隶,主人家是要赔钱的,再加上就算养一群畜生,也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高压鞭挞,打一棍子,还要赏个甜枣,一部分的汉奴,才渐渐的有了自己些许的生存空间。 金国境内,如今多有私奴,但最主要的,还是归于金国朝廷,挖矿、做工、为苦役的奴隶。大同城外的这处聚居点,聚集的便是附近矿场、作坊的奴隶,杂乱的窝棚、泥泞的道路,聚居点外围草草地围起一圈围栏,偶尔有士兵来守,但也都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也终于形成了最底层的聚居生态。白日里做工,获取些许的事物维持生计,夜里也终于有了些许自由,逃亡并不容易,面上刺字、皮包骨头的奴隶们就算能够逃出这聚居点,也极难翻越千百里的女真大地。史进就是在这里醒过来的。 到底是谁将他救过来,一开始并不知道。 黑暗的窝棚里,收留他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头。在大略有过几次交流后,史进才知道,在奴人窟这等绝望的死水下,反抗的暗流,其实一直也都是有的。 被女真人从中原掳来的百万汉人,曾经毕竟也都过着相对平稳的生活,并非是过惯了非人日子的猪狗。在最初的高压和屠刀下,反抗的心思固然被一遍遍的杀没了,然而当周围的环境稍微宽松,这些汉人中有儒生、有官员、有士绅,多少还能记得当初的生活,便或多或少的,有些反抗的想法。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像人,但只要团结起来,回去的希望并不是没有。 就好像一直在暗地里与女真人作对的那些“侠客”,就好像暗地里活动的某些“善人”,这些力量或许不大,但总是有些人,通过这样那样的渠道,侥幸逃脱又或是对女真人造成了某些伤害。老人便属于这样的一个小组织,据说也与武朝的人有些联系,一方面在这非人的环境里艰难求活,一方面存着小小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武朝能够兴师北伐,他们能够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南方的土地。 至于将他救来的是谁,老人也说不清楚。 史进伤势不轻,在窝棚里静静带了半个月有余,其中便也听说了因他而来的对汉人的屠杀。老人在被抓来之前是个读书人,大概猜到史进的身份,对外头的屠杀却不以为意:“本来就活不长,早死早超生,壮士你不必在乎。”言语之中,也有着一股丧死之气。 棚屋区聚集的人群众多,纵然老人隶属于某个小势力,也难免会有人知道史进的所在而选择去告密,半个多月的时间,史进藏匿起来,未敢出去。期间也有女真人的管事在外头搜查,待到半个多月之后的一天,老人已经出去上工,忽然有人闯进来。史进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便要动手,那人却显然知道史进的来历:“我救的你,出问题了,快跟我走。”史进跟着那人窜出棚屋区,这才躲过了一次大的搜查。 救他的那人年纪不大,戴着个表情僵硬的面具,看行动的方式,像是活跃于大同底层的“侠客”形象。出了这棚屋区,那人又给史进指点了躲避的地方,随后大致向他说明一些情况:“吴乞买中风导致的大变已经出现,宗辅宗弼调兵已成事实,金国境内局势转紧,大战在即……”说到最后,俨然有:“你要杀宗翰赶快去。”的意思。 史进得他指点,又想起另一个给他指点过躲藏之地的女人,开口说起那天的事情。在史进想来,那天被女真人围过来,很可能是因为那女人告的密,因此向对方稍作求证。对方便也点头:“金国这种地方,汉人想要过点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壮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贱人的嘴脸,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温情可说,贱人狗贼,下次一并杀过去就是!” 这人言语之中,凶戾偏激,但史进想想,也就能够理解。在这种地方与女真人作对的,没有这种凶狠和偏激反倒奇怪了。 他依照对方的说法,在附近藏匿起来,但毕竟此时伤势已近痊愈,以他的身手,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够抓得住他。史进心中隐隐觉得,刺杀粘罕两次未死,就算是上天的眷顾,估计第三次也是要死的了,他先前义无反顾,此时心中稍稍多了些想法——就算要死,也该更谨慎些了。便就此在大同附近观察和打听起消息来。 四五月间气温渐渐升高,大同附近的状况眼看着紧张起来,史进抽了个空挡去找过那老人,闲聊之中,对方的小组织似乎也察觉到了大势的变化,似乎联络上了武朝的探子,想要做些什么大事。这番闲谈中,却有另外一个信息令他愕然半晌:“那位伍秋荷姑娘,因为出面救你,被女真的谷神完颜希尹一剑劈死了,唉,这些年来,伍姑娘她们,私下里救了很多人,她们不该死的,也死了……” 在这等地狱般的生活里,人们对于生死已经变得麻木,纵然说起这种事情,也并无太多动容之色。史进连连询问,才知道对方是被跟踪,而并非是出卖了他。他回到藏身之所,过了两日,那戴面具的男子再来,便被他单手制住,严词喝问。 对方武艺不高,笑得却是讽刺:“为什么骗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是来杀粘罕的,刺客之道一往无前,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对你有好处?两次刺杀不成,女真人找不到你,就把汉人拖出来杀了三百,私下里杀了的更多。他们残忍,你就不刺杀粘罕了?我把真相说给你听干什么?乱你的心志?你们这些大侠最喜欢胡思乱想,还不如让你觉得天下都是坏人更简简单单,反正姓伍的女人已经死了,她不会怪你的,你快去给她报仇吧。” “我想了想,这样的刺杀,终究没有结果……” “你想要什么结果?一个人杀了粘罕,再去杀吴乞买?拯救天下?你一个汉人刺杀粘罕两次,再去杀第三次,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说起来,是汉人心里的那口气没散!女真人要杀人,杀就杀,他们一开始随意杀的那段时间,你还没见过。” 史进看着他:“那你们又在做什么。” “做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对方说得一通,情绪也放缓下来,两人走过树林,往棚屋区那边远远看过去,“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真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了就能救这个天下的?谁都做不到,伍秋荷那个女人,就想着私下里买一个两个人卖回南边,要打仗了,这样那样的人想要给宗翰捣乱的、想要炸掉大造院的……收留你的那个老头,他们指着搞一次大暴乱,然后一块逃到南边去,指不定武朝的细作怎么骗的他们,可是……也都没错,能做点事情,比不做好。” “你来这里,杀粘罕两次了,摆明想不开。那也无所谓,你去杀你的粘罕,我做我的事情,尽人事、听天命,说不定你就真的把他给杀了呢。你心里有恨,那就继续恨下去!” 对方也真是在北地打混的汉人,自暴自弃得一塌糊涂。史进的心中反倒稍稍信任起这人来,此后他与对方又有过两次的接触,从对方的口中,那位老人的口中,史进也逐渐得知了更多的消息,老人这边,似乎是受到了武朝探子的煽动,正要准备一场大的起事,其余各方地下势力,大都也已经蠢蠢欲动起来,这中间,对粘罕、对谷神、对大造院、对军队动心思的人都不少。而此时的中原,似乎也有着许多的事情正在发生,如刘豫的反正,如武朝做好了迎战女真的准备…… 至于那位戴面具的年轻人,一番了解之后,史进大概猜到他的身份,便是大同附近外号“小丑”的被通缉者。这人武艺不高,名声也比不上多数榜上有名的金国“乱匪”,但至少在史进看来,对方的确有着不少本领和手段,只是性情偏激,神出鬼没的,史进也不太猜得到对方的心思。 “仗就要打起来,武朝的这帮家伙,指着这些汉人奴隶来一次大暴动,给金国添乱……实在是一点志气都没有……” “那个老头子,他们心里未尝想不到这些,不过,横竖也是生不如死,就算会死很多人,也许能跑几个呢,跑几个算几个……” “我啊……我想对大造院动手啊,大造院里的工匠多半是汉人,娘的,如果能一下子全都炸死了,完颜希尹真的要哭,哈哈哈哈……” 听对方这样说,史进正起目光:“你……他们毕竟也都是汉人。” “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史进承周侗衣钵,内心之中算得上一身正气,听了这话,猛地出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小丑”也看着他,眼中没有半点波动:“是啊,杀了我啊。” “你……你不该这样,总有……总有其它办法……” “你刺杀粘罕,我没有对你指手画脚,你也少对我指手画脚,要不然杀了我,要不然……我才是你的前辈,金国这片地方,你懂什么?为了救你,现在满都达鲁整天在查我,我才是无妄之灾……” 他嘟嘟囔囔,史进终究也没能下手,听说那满都达鲁的名字,道:“了不起我找个时间杀了他。”心中却知道,如果要杀满都达鲁,终究是浪费了一次行刺的机会,要出手,终究还是得杀更加有价值的目标才对。 时间渐渐的过去,暗地里的气氛,也一天天的更加紧张了。天气愈发闷热起来,然后在六月下旬的那天,一场大的暴乱终于爆发。 那一天,史进目睹和参与了那一场巨大的失败…… ************ 暴乱的突然爆发,是在六月二十一的晚上,叛逃与厮杀在城内城外响起来,有人点起了大火,在大同城内的汉人侠士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引起了一阵阵的骚动。 由于整个情报系统的脱节,史进并没有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但在这之前,他便已经决定,一旦事发,他将会开始第三次的刺杀。 这一次的目标,并不是完颜宗翰,而是相对来说可能更加简单、在女真内部或许也更加举足轻重的智囊,完颜希尹。 史进冲向了谷神的府中,寻找完颜希尹的下落,还没有抵达那边,大造院的那头已经传来了昂扬的号角锣鼓声,从段时间内观察的结果来看,这一次在大同内外暴乱的众人,落入了宗翰、希尹等人守株待兔的预备之中。 一场屠杀和追逃正在展开。 史进想起小丑所说的话,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参与了进去,但是直到他悄悄进入谷神的府邸,大造院那边至少燃起了火焰,看起来破坏的范围却并不太大。 整个城市骚乱严重,史进在谷神的府中稍稍观察了一下,便知对方此时不在,他想要找个地方暗中躲藏起来,待对方回家,暴起一击。随后却还是被女真的高手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一番交手和追逃后,史进撞入谷神府中的一间房里,看见了放进对面陈列着的东西。 偌大的房间,摆放和收藏着的,是完颜希尹这一生大大小小战役中收藏的战利品,一杆浑厚古拙的长枪被摆在了前方,看到它,史进依稀之间像是看到了十余年前的月光。 那是周侗的长枪。 江湖上的名字是——苍龙伏。 它横跨十余年的光阴,静静地来到了史进的面前…… …… 陡然发动的乌合之众们敌不过完颜希尹的有心布置,这个夜里,暴动逐渐转化为一面倒的屠杀——在女真的政权历史上,这样的镇压其实远非一次两次,只是近两年才渐渐少起来而已。 史进背负长枪,一路厮杀奔逃,经过城外的奴隶窟时,军队已经将那里包围了,火焰燃烧起来,血腥气蔓延。这样的混乱里,史进也终于摆脱了追杀的敌人,他试图进去寻找那曾收留他的老者,但终究没能找到。如此一路折往更加偏僻的山中,来到他暂时隐匿的小茅屋时,前头已经有人过来了。 是那半身染血的“小丑”,过来没能找到史进,敲了敲周围,然后找了一块石头,瘫倒下去。 史进走出去,那“小丑”看了他一眼:“有件事情拜托你。” “你没炸掉大造院。”史进说了一句,然后看看周围,“后头有没有人跟?” 对方摇了摇头:“本来就没打算炸。大造院每天都在开工,今天炸掉一堆军资,对女真大军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 “……什么事情?” “刘豫政权投诚武朝,会唤醒中原最后一批不甘心的人起来抵抗,但是伪齐和金国毕竟掌控了中原近十年,死心的人和不甘心的人一样多。去年田虎政权事变,新上位的田实、楼舒婉等人联手王巨云,是打算反抗金国的,但是这中间,当然有很多人,会在金国南下的第一时间,向女真人投诚。” 小丑伸手进怀中,掏出一份东西:“完颜希尹的手上,有这样的一份名单,属于掌握了把柄的、过去有很多往来的、表态愿意投诚的汉人大员。我打它的主意有一段时间了,拼拼凑凑的,经过了核对,应该是真的……” 史进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对方将东西递出来:“中原大战一旦开打,不能让人刚刚起事,背后立马被人捅刀子。这份东西很重要,我武艺不行,很难带着它南下,只能拜托你,带着它交到田实、楼舒婉、于玉麟这些人的手上,名单上附有证据,你可以多看看,不要交错了人。” “……好。”史进接过了那份东西,“你……” “你反正是不想活了,就算要死,麻烦把东西交到了再死。”对方摇摇晃晃站起来,拿出个小包晃了晃,“我有药,问题不大,待会要回去,还有些人要救。不要婆婆妈妈,我做了什么,完颜希尹很快就会察觉,你带着这份东西,这一路追杀你的,不会只有女真人,走,只要送到它,这边都是小事了。” 史进点了点头:“放心,我死了也会送到。”转身离开时,回头问道,“对了,你是黑旗的人?” “华夏军,代号小丑……谢谢了。”黑暗中,那道身影伸手,敬了一个礼。 史进在那儿站了一瞬间,转身,奔向南方。 天空中,有鹰隼飞旋。 尘世如秋风吹拂,人生却如落叶。此时起风了,谁也不知下一刻的自己将飘向哪里,但至少在眼下,感受着这吹来的疾风,史进的心里,稍稍的安宁下来。 背后的长枪仿佛还带着铁臂膀周侗十年前的呐喊,伴随着他,一往无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二章 尘世秋风 人生落叶(下) 尘世似秋风,人生如落叶。 有些记忆,依稀之中像是存在于人生的上一世了,过去的生命会在如今的人生里留下痕迹,但并不多,细细想来,也可以说恍如未有。 沃州城,林冲与妻儿在安静中生活了许多个年头。时光的冲刷,会让人连脸上的刺字都为之变淡,由于不再有人说起,也就渐渐的连自己都要忽略过去。 在这荏苒的时光中,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然而哪里不是这样呢?无论是曾经假象式的太平,还是如今天下的混乱与躁动,只要人心相守、心安于静,无论在怎样的颠簸里,就都能有回去的地方。 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受苦的,真正的天堂,毕竟哪里都没有存在过…… “屋里的米要买了。” 七月初三的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徐金花这样跟林冲说着。孩子穆安平便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吃馒头。林冲点了点头:“最近米又贵了。” “外面讲,又要打仗。” “也不是第一次了,女真人攻下京城那次都过来了,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已经降了。” “外面讲得不太平。”徐金花咕哝着。林冲笑了笑:“我夜里带个寒瓜回来。” “贵,莫乱花钱。” 林冲便笑着点头。用了早膳,有姓郑的老捕头过来找他,他便拿了白蜡杆的长枪,随着对方去上工了。 沃州位于中原北面,晋王势力与王巨云乱匪的交界线上,说太平并不太平,乱也并不大乱,林冲在官府做事,实际上却又不是正式的捕快,而是在正式捕头的名下代替做事的巡捕人员。时局混乱,衙门的工作并不好找,林冲性格不强,这些年来又没了出头的心思,托了关系找下这一份糊口的事情,他的能力毕竟不差,在沃州城内这么些年,也终于够得上一份安稳的生活。 与他同行的郑捕头乃是正式的公人,年纪大些,林冲称呼他为“郑大哥”,这几年来,两人关系不错,郑巡捕也曾劝说林冲找些门路,送些东西,弄个正式的公人身份,以保障后来的生活。林冲终于也没有去弄。 他活得已经安稳了,却终究也怕了上面的肮脏。 “小官的事情,就要办成了。”去衙门的途中,郑大哥跟林冲说着家常的事情。他的儿子郑小官,今年十八了,平日里学些武艺,也想要进衙门做事,疏通了衙门的师爷,结果找了份更好的路子,那是沃州城外大族齐家的公子齐傲在招家将,这齐傲的家庭又是一个更大家族的旁支——曾经盘踞河北、河东的大家族,以大儒齐砚为首,投靠女真后,如今在中原还有着极大的势力。 通过这样的关系,能够加入齐家,随着这位齐家公子做事,乃是了不得的前途了:“今日师爷便要在小燕楼宴请齐公子,允我带了小官过去,还让我给齐公子安排了一个姑娘,说要体态丰盈的。” “那就去金楼找一个。”林冲道。当捕快这么些年,对于沃州城的各种情况,他也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非得找个头牌。”关系儿子的前途,郑巡捕极为认真,“武馆那边也打了招呼,想要托小宝的师父请动田宗师做个陪,可惜田宗师今日有事,就去不了了,不过田宗师也是认识齐公子的,也答应了,异日会为小宝美言几句。” 林冲便点头,田维山,乃是沃州附近有名的武道大高手,在官府、军队方面也很有面子。这是林冲、郑巡捕这些人平日里高攀不上的关系,能够用好一次,那边一辈子无忧了。 这样的议论里,来到了衙门,又是寻常的一天巡逻。农历七月初,三伏天正在持续着,天气炎热、日头晒人,对于林冲来说,倒并不难受。下午时分,他去买了些米,花钱买了个西瓜,先放在衙门里,快到傍晚时,师爷让他代郑捕快加班去查案,林冲也答应下来,看着师爷与郑捕头离开了。 这天晚上,发生了很寻常的一件事。 我们的人生,有时候会遇上这样的一些事情,如果它一直都没有发生,人们也会平平常常地过完这一辈子。但在某个地方,它终究会落在某个人的头上,其他人便得以继续简单地生活下去。 这一年已经是武朝的建朔九年了,与曾经的景翰朝,相隔了漫长得足以让人淡忘许多事情的时间,七月初三,林冲的生活走向末尾,原因是这样的: 这一天,沃州官府的师爷陈增在城里的小燕楼宴请了齐家的公子齐傲,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之余,陈增顺势让郑小官出来打了一套拳助兴,事情谈妥了,陈增便打发郑巡捕父子离开,他陪同齐公子去金楼消磨剩余的时光。喝酒太多的齐公子途中下了马车,醉醺醺地在街上闲逛,徐金花端了水盆从房间里出来朝街上倒,有几滴水溅上了齐公子的衣服。 齐傲走进了林冲的家里。 郑巡捕父子过来这里时,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了。这附近街道上住的人不多,由于齐傲随身护卫的存在,多数人都躲进了家里,但看见了事情经过的人必然也是有的。陈增拉住了想要进取的郑巡捕,郑巡捕道:“这是穆易的家里。” “……齐公子喝醉了,我拉不住他。”陈增愣了愣,这几年来,他与林冲并没有多少来往,官府中对这个没什么脾气的同僚的看法也仅止于“多少会些功夫”,略想了想,道:“你要把事情摆平。” 随后,齐傲从屋里出来了,摇摇晃晃,整理着衣服,又跌跌撞撞地上马车。齐府的家将自有人留下来收拾收尾,郑巡捕、郑小官与那人一道进去,顺口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林冲的状况:“是个不愿意惹事的人,不过……他多半是有些武艺的,力气就很大,脸上有刺字,当初还是武朝的时候,是犯了大事的人……” “那就要想办法处理好了。” “唉……唉……”郑巡捕不断叹气,“我先跟他谈,我先跟他谈。” 房间里,徐金花已经死了,一地的鲜血,小孩子穆安平倒在里面房间的地上,似乎是被齐公子打晕了过去,此时悠悠醒转过来,开口大喊。郑巡捕便过去抱住他:“莫喊了、莫喊了,我是你郑伯伯……” “娘——娘——”小孩子的声音凄厉而尖锐,一旁与林冲家有些来往的郑小官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惨烈的事情,还有些手足无措,郑巡捕为难地将穆安平再次打晕过去,交给郑小官:“快些、快些,先将安平待到其它地方去看好,叫你叔叔伯伯过来,处理这件事情……穆易他平时没有脾气,不过身手是厉害的,我怕他犯起愣来,压不住他……” 郑小官抱着穆安平飞也似的离开了,跑得也快,叫了人来得也快,老巡捕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怎样处理徐金花,外头传来郑小官吞吞吐吐的声音:“穆、穆叔叔,你……你莫进去……” “什么莫进去,来,我买了寒瓜,一起来吃,你……”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停了下来。 那不仅仅是声音了。 郑巡捕也没能想清楚该说些什么,西瓜掉在了地上,与血的颜色类似。林冲走到了妻子的身边,伸手去摸她的脉搏,他畏畏缩缩地连摸了几次,昂藏的身躯陡然间瘫坐在了地上,身体颤抖起来,筛糠也似。 “假的、假的、假的……” 然后在依稀间,他听到郑捕头说了一些话。他并不清楚那些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说起的。尘世如秋风、人生似落叶,他的叶子落地了,于是所有的东西都在崩塌。 有些记忆,在人生之中无论隔了多远,原来都能清晰如昨地逼近眼前。那意气风发的年少,被陷害后的无助和悲愤,屈辱的刺字,高俅、高沐恩、颠沛流离、梁山、乱世,那刀枪剑戟刺过来了,金戈铁马,它们排山倒海地从那灰色的画幕中刺过来。徐金花、还有孩子,她们倒在血泊里。 时光的冲刷,会让人脸上的刺字都为之变淡。然而总会有些东西,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潜伏在身体的另一面,每一天每一年的积压在那里,令人产生出无法感觉得到的剧痛。 “……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是这么个世道穆兄弟……再娶一个,再娶一个更好的……你想想,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没有办法的,皇帝都让女真人抓去北方当狗了,穆兄弟,你不是第一天在衙门当差了,你要想得开……” 无数坍塌的声音中,那唠唠叨叨的噪音偶尔夹杂其中,林冲的身体瘫坐了许久,跪起来,慢慢的往前爬,在徐金花的尸体前,喉中终于有了凄然的哭声,然而面对着那尸身,他的手竟然不敢再伸过去。郑巡捕便拖过一件被子盖住了裸露的尸身。有人过来拖林冲,有人试图搀扶他,林冲的身体摇晃,大声嚎啕,没有多少人曾听过一个男人的哭声能凄凉成这样。 这哭声持续了很久,房间里,郑巡捕的两个堂兄弟扶着林冲,郑小官等人也在周围围着他,郑巡捕偶尔出声开导几句。房外的夜色里,有人过来看,有人又走了。林冲被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坍塌下去,许许多多的东西又浮现上来,那声音说得有道理啊,其实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又何止一件两件呢。田虎还在时,田虎的亲族在领地里**抢夺,也并不出奇,女真人来时,杀掉的人、枉死的人,何止一个两个。这原本就是乱世了,有权势的人,自然而然地欺压没有权势的人,他在官府里见到了,也只是感受着、期待着、盼望着这些事情,终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明明那样混乱的年岁都平平安安地渡过去了啊…… 为什么会发生…… 房间里,林冲拖住了走过去的郑巡捕,对方挣扎了一下,林冲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木桌上:“在哪里啊……”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周围的人涌上来了,郑小官也连忙过来:“穆叔叔、穆叔叔……” “穆兄弟不要冲动……” “不要乱来,好说好说……” 有许许多多的手臂伸过来,推住他,拖住他。郑巡捕拍打着脖子上的那只手,林冲反应过来,放开了让他说话,老人起身安慰他:“穆兄弟,你有气我知道,但是我们做不了什么……” 天地旋转,视野是一片灰白,林冲的灵魂并不在自己身上,他机械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郑大哥”的右手,将他的小拇指撕了下来,身侧有两个人各抓住他的一只手,但林冲并没有感觉。鲜血飚射出来,有人愣了愣,有人尖叫大喊,林冲就像是拽下了一块面团,将那手指扔掉了。 “在哪里啊?”虚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来,身侧是混乱的场面,老人开口大喊:“我的指头、我的指头。”弯腰要将地上的手指捡起来,林冲不让他走,旁边持续混乱了一阵,有人挥起凳子砸在他的身上,林冲又将老人的一根手指折了折,撕下来了:“告诉我在哪里啊?” 巨大的疼痛令得老人小便已经失禁了,后方有人一拳打过来,郑小官也尖叫着给了林冲两拳,林冲目光迷惑地看着他,直到郑小官大喊:“穆安平、你不要穆安平了?”林冲呆滞的目光有了些反应,周围乱糟糟的,有人举着棍子砸下来,有人蛮横起来,挥起长刀砍下,林冲便无意识地挥了挥手,木杆爆开成了几节,长刀也蜷曲着飞出去,有人的身体撞在了墙上,轰然巨响中撞出了一个洞,林冲捉住了郑小官的手:“在哪里?” “被、被齐公子的人带走了,他们……他们说……你愿意收钱,就还给你……穆叔叔……” 林冲目光茫然地放开他,又去看郑巡捕,郑巡捕便说了金楼:“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没办法,小官要去他家里做事,穆兄弟啊……” 林冲点头,然后又哭了出来,他点头:“郑大哥,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然后将老巡捕按在了桌子上,伸手摸着他的喉咙,将他的喉管抓着撕下来了。 郑小官尖叫着从旁边冲上来,撞在了林冲的手上,然而林冲的身体犹如钢铁,根本纹丝都没有动一下,郑小官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抓起了一把钢刀,用力砍下来,林冲挥了挥手,钢刀噗的飞上了横梁,刀锋贯穿了出去,郑小官便被林冲将头也按在了桌子上,一巴掌打下去,那脑袋轰的凹陷了,红红白白的东西飚出来,林冲又是一掌,那人头连同林冲亲手做的原木桌子都爆裂开来。 后方还有人拿着白蜡杆的长枪冲来,林冲只是顺手拿过来,捅了几下。他的脑海中根本没有这些事情,地下徐金花静静地躺着。他与她相识得草率,分离得竟也草率,女人此时连一句话都没能留给他。这些年来兵凶战危,他知道那些事情,或许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可为什么非得落到自己头上啊,如果没有这种事…… 林冲抱起了徐金花的尸体,浑身都是血,出了房门,却也不知道此时该将女人埋到哪里去。早上出门时还说了要买米,要买寒瓜呢,要死的人怎么会要买米的,林冲根本想不通这些。还有他们的儿子,穆安平,他有这样一个儿子了,他们有这样一个儿子吗?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 他想着这些,最后只想到:恶人…… 恶人。 林冲带着浑身的鲜血朝金楼那边走去…… …… 维山堂。在七月初三这寻常的一天,迎来了意外的大日子。 林宗吾北上,来到沃州才只是半日,与王难陀汇合后,见了一下沃州本地的地头蛇。他如今在绿林乃是真正的打遍天下无敌手,武艺既高,武德也好,他肯过来,在大光明教中也挂了个客卿身份的田维山高兴得不得了。 他们在武馆中看过了一群弟子的表演,林宗吾偶尔与王难陀交谈几句,说起最近几日北面才有的异动,也询问一下田维山的意见。 “……不止是齐家,好几拨大人物据说都动起来了,要截杀从北面下来的黑旗军传信人。不要说这中间没有女真人的影子在……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说明那人身上肯定有了不得的情报……” “若能得了,当有大用。”王难陀也这样说,“顺便还能打打黑旗军的嚣张气……” 林宗吾点头:“这次本座亲自动手,看谁能走得过中原!” 交谈之中,下方的演武还在进行,林宗吾看了几眼,随后笑着指点一帮年轻人的武艺。这期间,田维山的大弟子谭路也曾回来了一次,给林宗吾、王难陀见了礼。炎热的夏夜,林宗吾指点一阵,稍作休息,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了骚乱,有人打进来了。 那是一道狼狈而丧气的身躯,浑身带着血,手上抓着一个上肢尽折的伤者的身体,几乎是推着田维山的几个弟子进来。一个人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六七个人竟推也推不住,只是一眼,众人便知对方是高手,只是这人眼中无神,脸上有泪,又丝毫都看不出高手的气度。谭路低声跟田维山说了几句:“……齐公子与他发生了一些误会……”这样的世道,众人多少也就明白了一些缘由。 “齐傲在哪里、谭路在哪里,恶人……” 男人环顾四周,口中说着这样的话,武馆中,有人已经提着刀兵过来了,谭路站出来:“我便是谭路,兄弟你出手重了……”他负责为齐傲处理收尾,安排了手下在金楼等待,自己到师父这边来,便是预备着对方真有不少本领。这时候话还没说完,田维山摆了摆手,随后朝林宗吾说句:“见笑了。”走了过来。 “这位英雄,鄙人田维山,今日不论阁下与齐公子发生了什么矛盾,鄙人斗胆为两位调停,还请这位英雄,卖田某一个面子,有什么话,先坐下来说……” 林冲看着这满堂满院的人,看着那走过来的豪强,对方是田维山,林冲在这里当捕快数年,自然也曾见过他几次,往日里,他们是说不上话的。这时候,他们又挡在前方了。 恶人…… 他的眼泪又掉下来,脑子里的画面一直是破碎的,他想起白虎堂,想起梁山,这一路以来的不公道,想起那一天被师父踢在胸膛上的一脚…… 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人该怎么才能好好活? 为什么非得落在我身上呢…… 恶人……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田维山的面前,田维山的两名弟子过来,各提朴刀,试图隔开他。田维山看着这男人,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直觉,是让他抬起了拳架,下一刻才觉得不妥,以他在沃州绿林的地位,岂能第一时间摆这种动作,然而下一刻,他听见了对方口中的那句:“恶人。” “啊!”林冲张开双手,冲了上来。 一瞬间爆发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田维山脑后汗毛竖立,身形陡然后退,前方,两名提刀在胸前的武者还未能反应过来,身体就像是被山上崩塌的岩流撞上,转眼间飞了起来,这一刻,林冲是拿双臂抱住了两个人,推向田维山。 说时迟那时快,田维山踏踏踏踏不断后退,前方的脚步声踏过院落犹如如雷响,轰然间,四道身影横冲过大半个武馆的院子,田维山一直飞退到院落边的柱子旁,想要转弯。 巨大的声音漫过院落里的所有人,田维山与两个弟子,就像是被林冲一个人抱住,炮弹般的撞在了那支撑廊檐的红色木柱上,柱子在渗人的暴响中轰然倒塌,瓦片、衡量砸下来,一时间,那视野中都是灰尘,灰尘的弥漫里有人哽咽,过得好一阵,众人才能隐隐看清楚那废墟中站着的人影,田维山已经完全被压在下面了。 一整个院子里的维山堂武者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一旁跟随林宗吾等人带来的大光明教成员,也都看得心惊胆战,王难陀大笑一声:“好,你接我一拳!”那声音豪迈,他走向那狼狈的身影。 林冲晃晃悠悠地走向谭路,看着对面过来的人,向着他挥出了一拳,他伸出双手挡了一下,身体还是往前走,然后又是两拳轰过来,那拳非常厉害,于是林冲又挡了两下。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他的脑海中有徐金花的脸,活着的脸、死去的脸,他们在一起,他们结伴逃亡,他们建了一个家,他们生了孩子……俨如存在于幻想中的另一段人生。 为什么就非得降临在我的身上。 要是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呢……今天出门时,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 林冲走向谭路。前方的拳头还在打过来,林冲挡了几下,伸出双手错开了对方的手臂,他抓住对方肩膀,然后拉过去,头撞过去。 一记头槌狠狠地砸在了王难陀的面门上。 对方伸手格开他,双拳乱舞如屏风,然后又打了过来,林冲往前方走着,只是想去抓那谭路,问问齐公子和孩子的下落,他将对方的拳头胡乱地格了几下,然而那拳风犹如无穷无尽一般,林冲便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衣服、又抓住了对方的手臂,王难陀错步拧身,一面还击一面试图摆脱他,拳头擦过了林冲的额头,带出鲜血来,林冲的身体也摇摇晃晃的几乎站不稳,他烦躁地将王难陀的身体举了起来,然后在踉跄中狠狠地砸向地面。 轰的一声,附近满地的青砖都碎开了,林冲颠簸几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尘世如秋风,人生如落叶。会飘向哪里,会在哪里停下,都只是一段缘分。许多年前的豹子头走到这里,一路颠簸。他终于什么都无所谓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三章 丧家野犬 天下无敌 三伏天的夜晚炎热得出奇,火把熊熊燃烧,将院子里的一切映得躁动不安,廊道倒塌的尘埃还在升腾,有身影挣扎着从一片瓦砾中爬出来,须发皆乱,头上鲜血与灰尘混在一起,四周看了看,站得不稳,又倒坐在一片瓦砾当中。这是在一撞之下去了半条命的沃州大豪田维山,他擦了擦眼睛,看着那道俨如失了魂灵的身影往前走。 “疯虎”王难陀从后方爬起来。 三十年前便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这些年来,在大光明教中,他也是横压一时的强者。即便面对着林宗吾,他也从不曾像今天这也狼狈过。 “喂,回来。” 他看着对方的后背说道。 “恶人……” 林冲摇晃着走向对面的谭路,眼中带血。火光的晃动间,王难陀走上来,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我恶你全家!” 沉闷的声音一字一顿,先前的失手中,“疯虎”也已经动了真怒,他虎爪如钢钳将对方扣住,前方林冲一下挣扎,两人的距离猛地拉开又缩近,转眼间也不知身体晃动了几次,彼此的拳风交击在一起,沉闷如雷鸣。王难陀手上爪劲转眼间变了几次,只觉得扣住的肩膀、手臂肌肉如大象、如巨蟒,要在挣扎中将他生生弹开,他浸淫虎爪多年,一爪下去便是石头都要被抓下半边,此时竟隐隐抓不住对方。 转眼间一擒一挣,几次交手,王难陀撕破林冲的衣袖,一记头槌便撞了过去,砰的一声响起来,王难陀又是一记头槌,对方避开,沉身将肩膀撞过来,王难陀“啊”的一声,挥肘猛砸,排山倒海的力道撞在一起。王难陀退后两步,林冲也被砸得颠了一下,周围的观战者都还未回气,王难陀大吼着虎爪猛扑,这虎爪扑上对方胸口,林冲的一击挥拳也从侧面轰了上来。 彼此之间疯狂的攻势,豪拳、爪撕、肘砸、膝撞、连环腿趋进,呼啸间腿影如乱鞭,随后又在对方的攻击中硬生生地停止下来,爆出的声音都让人牙齿发酸,转眼间院落中的两人身上就已经全是鲜血,打斗之中田维山的几名弟子躲避不及,又或者是想要上前助王难陀一臂之力,到了近处还未看得清楚,便砰的被打开,如同滚地葫芦般飞出好远,砰砰砰的停下来后,口吐鲜血便再无法爬起来。 他们在田维山身边跟着,对于王难陀这等大宗师,平素听起来都觉得如神明一般厉害,此时才骇然而惊,不知来的这落魄男子是什么人,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找上门来。他这等身手,莫非还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么。 院落一侧的谭路更是看得心中猛跳,趁着王难陀不依不饶地挡住对方,脚下开始朝后方退去。不远处林宗吾站在火光里,自然能够知道谭路此时的行动,但只是微微一瞥,未曾说话。身边也有看得心惊肉跳的大光明教护法,低声分析这男子的武艺,却终究看不出什么章法来。 林宗吾背负双手道:“这些年来,中原板荡,身处其中人各有际遇,以道入武,并不奇怪。这男人心思黯丧,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死气,却已入了道了……真是奇怪,这种大高手,你们之前居然真的没见过。” 田维山已经狼狈地从一旁过来,只是摇头:“不是本地的。” 视野那头,两人的身影又碰撞在一起,王难陀抓住对方,跨步之中便要将对方摔出去,林冲身形歪歪倒倒,本就没有章法,这时候拉着王难陀转了一圈,一记朝天脚踢在王难陀的头上,身体也轰的滚了出去,撞飞了院落角上的兵器架子。王难陀踉踉跄跄撞到后方的柱子上,额头上都是血污,眼看着那边的男子已经扶着架子站起来,他一声暴喝,脚下轰然发力,几步便跨过了数丈的距离,身形犹如战车,距离拉近,挥拳。 对方手上斜斜地拿着一杆枪,目光还在院子里寻找走掉的谭路,回过头来,眼神空洞、焦躁、凄凉,长枪便无力地挥了上来。 “他拿枪的手法都不对……”这一边,林宗吾正在低声说话,话音猛地滞住了,他瞪大了眼睛。 “小心——”林宗吾的声音吼了出来,内力的迫发下,巨浪般的推向四方。这一瞬间,王难陀也已经感受到了不妥,前方的长枪如巨龙卷舞,然而下一刻,那感受又犹如幻觉,对方仅仅是歪歪扭扭的挥枪,看起来刺得都不标准。他的奔突未停,右拳挥砸枪身,左拳已经便要直冲对方中路,杀意爆开。 这样的冲击中,他的手臂、拳头坚硬似铁,对方拿一杆最普通的长枪,只消被他一砸,便要断成两截。然而右拳上的感觉不对,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往旁边扑开,鲜血漫天都是,右拳已经碎开了,血路往肋下蔓延。他没有砸中枪身,枪尖沿着他的拳头,点穿上来。 脚步踩在地上,青石朝着前方爆裂,王难陀止住身形,试图退开。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是百兵之王,最大路也最难练,只因枪刺一条线,所有的破坏都在那一条锋刃上,只要过了锋线一点,拉近了距离,枪身的力量反而不大。宗师级高手纵然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些道理都是一样的,然而在那一瞬间,王难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正面刺中的。他身体狂奔,脚下用了猛力才停住,飞溅的青石碎片也起到了阻拦对方的左右。就在那飞起的碎石当中,对面的男人双手握枪,刺了过来。 最简单的中平枪,枪刺一条线,看来无力,那枪尖便像是要将王难陀吸过去,距离拉近犹如幻觉,王难陀心中沉下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枪锋贯胸而入、穿后背而出……陡然间,有罡风袭来了。 “你是何人!”林宗吾的吼声如暴雷,突入王难陀身前,他巨大的身躯挥舞双臂如魔神,试图砸断对方的枪,对方已经将枪身收回去,又刺出来,林宗吾再度挥砸,枪尖又收、又刺……一瞬间突刺了三下,林宗吾也接了三下,旁人只看到他身影飞扑过去,灰尘与碎石飞溅,林宗吾的左手袍袖化碰的作漫天蝴蝶飞舞,林冲的枪断了,站在那里,朝四周看。 林宗吾身形似山岳,站在那儿,下一句话才说出:“——与周侗是什么关系?”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唯有那男子紧抿双唇,在满场寻找他的仇人,但终于是找不到了。他手中拿着断掉的半截枪杆,失魂落魄,下一刻,众人只见他身形暴起,那半截枪杆朝着林宗吾头顶轰然砸下:“恶人——” “好——”两道暴喝声几乎是响在了一起,推向周围,随之而来的,是林宗吾双手上举挡住枪杆后爆开的无数木屑。林宗吾天下无敌已久,然而这落魄男子的当头一棒近乎侮辱,众人看得心头猛跳,随后便见林宗吾一脚将那落魄男子轰然踢飞。 身体飞过院落,撞在地下,又翻滚起来,然后又落下…… …… 恍然间,是大雪里的山神庙,是入梁山后的迷惘,是被周侗一脚踢飞后的拔剑四顾心茫然…… 林冲早已不练枪了,自从被周侗大骂之后,他已经不再练习曾经的枪,这些年来,他自责自苦,又惘然内疚,自知不该再拿起师父的武艺,污了他的名声,但午夜梦回时,又偶然会想起。 那些招式,都不会打了吧。 他是这样觉得的。 忘记了枪、忘记了过往,忘记了曾经很多的事情,专注于眼前的一切。林冲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的心安于自己的遗忘。然而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又何尝能忘呢,看见徐金花倒在血里的那一刻,他心底涌起的甚至不是愤怒,而是感觉终于还是这样了,这些年来,他每时每刻的在心底恐惧着这些事情,在每一个喘息的瞬间,曾经的林冲,都在影子里活着。他惘然、自苦、愤怒又内疚…… 对于田维山等人来说,这一夜看到的,只是一个悲愤的人。对于此事的林冲而言,前方,又是人山人海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一个人是抗不过他们的。一个小小的教头如何能对抗高俅呢?一个被发配的犯人如何能对抗那些大人们呢?人如何能不落草?他的身体落下、又滚起来,撞倒了一排排的兵器架子,眼中天旋地转,但都是无数的人影。就像是徐金花的尸首前,那无数双手在背后拉住他。 “斗不过的……” “哪里都一样……” “皇帝都当狗了……” “你收下钱,能过得很好……” 原来这些年来,这么多的手,都一直拉在他的身后…… 丧家之犬骨碌碌的滚,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从周侗所在的那个小院子骨碌碌地滚进黑暗里。这里没有周侗了,他滚到墙边,又站起来,嘴上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弧线,手中抱了五六把兵器,冲上前去,朝着最近的人砸。 …… 田维山等人瞪大眼睛看着那男人中了林宗吾一脚后像是没事人一般的站起来,拿着一堆东西冲过来的情景,他将怀中的刀枪顺手砸向最近的大光明教护法,对方眼睛都圆了,想笑,又怕。 “你娘……这是……” 没有大宗师会抱着一堆长长短短的东西像村夫一样砸人,可这人的武艺又太可怕了。大光明教的护法冯栖鹤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兵器落在地上。林宗吾从院子的另一边飞奔而来:“你敢——” 枪刺一条线,那笨拙的长枪突入人群,冯栖鹤陡然感到眼前的枪尖变得可怕,犹如雪崩时的裂缝,无声之中劈开大地,一往无前,他的喉咙已经被刺穿过去。旁边的一名舵主景仲林抢上前来,手臂刷的飞上了天空,却是林冲陡然换了一把刀,劈了过去。然后那最大的身影冲过来了,林冲挥刀杀出去,两人撞在一起,轰然交手间,林冲手中钢刀碎成五六截的飞舞,林宗吾的拳头打过来,林冲身形欺近过去,便也以拳头还击,交手几下,吐血后退。这时候冯栖鹤捂着自己喉咙还在转,喉咙上穿了长长的枪杆,林冲伸手拔下来,连同长枪一起又冲了上去。 那枪锋呼啸直刺面门,就连林宗吾也忍不住退后躲了一步,林冲拿着长枪,像扫帚一样的乱打乱砸,枪尖却总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候停下,林宗吾连退了几步,猛然趋近,轰的砸上枪杆,这木料普通的枪杆断裂飞碎,林冲手中仍旧是握枪的姿势,如疯虎一般的扑过来,拳锋带着长枪的锐利,打向林宗吾,林宗吾双手挥架卸力,整个身体被林冲撞得硬生生退出一步,随后才将林冲顺势摔了出去。 他自来体型庞大,虽然在实战上,也曾陆红提或是其它一些人压制过,但内力混宏自信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但这一刻对方化枪道入武道,竟将他正面撞退,林宗吾心中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摔飞对方时原想加以重手,但对方身法古怪随波逐流,顺势就飞了出去,林宗吾这一甩便后了悔,转身追过去,原本站在远处的田维山眼睁睁地看着那男子掉在自己身边,想要一脚踢过去时,被对方化掌为枪,刷的将四根指头插进了自己的大腿里。 鲜血粘稠腥臭,大腿是血脉所在,田维山大叫中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杀了他!杀了他——” 林宗吾冲上来:“滚开——”那双凄苦悲凉的眼睛便也向他迎了上来。 枪刺一条线。 这么多年来,林冲手上不再练枪,心中却如何能够不做思考,于是他拿着筷子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柴火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刀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板凳的时候也有枪的影子。面壁十年图破壁,于是这一刻,人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苦的一把枪了。 这把枪疯癫古怪,卑微自苦,它剔去了所有的面子与表象,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都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动弹,只有在这一刻,它仅剩的锋芒,溶入了所有的东西里。 在拿到枪的第一时间,林冲便知道自己不会枪了,连架子都摆不好了。 不会枪了会被人打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刻,他只想冲向眼前的所有人。 最为庞大厉害的身影向他冲过来,于是他也冲了过去,不管手中有枪还是没有枪,他只是想撞上去而已。 人影躁动,可怖的院子里,那疯了的男人张开了嘴,他的脸上、口中都是血丝,像是在大声地吼叫着冲向了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嘶吼没有声音,两位宗师级的高手疯狂地打在了一起。 有人提着刀试图冲上去,有人在惊悸中躲闪跑开,有人犹豫着被那打斗波及进去,随后便飞滚出来,没了气息。过得一阵,林冲揪着林宗吾,撞倒了一边的院墙。田维山倒在地上,鲜血从大腿流出来,流了一地,终于死了。武馆中一部分的弟子想要向大光明教示好,还留在这里,也有许多已经惊恐地四散逃离……沃州城外,谭路骑着马没命地狂奔,赶着去向齐傲报讯逃命…… 夜未央,混乱与燥热弥漫沃州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四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上) 跌跌撞撞、挥刺砸打,对面冲来的力量犹如奔流泛滥的长江大河,将人冲刷得完全拿捏不住自己的身体,林冲就这样逆流而上,也就被冲刷得东倒西歪。但在这过程里,也终于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长河的最初,追溯而来了。 幼时的温暖,慈和的父母,优秀的师长,甜蜜的恋情……那是在常年的煎熬当中不敢回忆、几近遗忘的东西。少年时天赋极佳的他加入御拳馆,成为周侗名下的正式弟子,与一众师兄弟的相识来往,比武切磋,偶尔也与江湖豪杰们比武较技,是他认识的最好的武林。 妻子贞娘与他幼时便有相识,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端庄贤淑、美丽大方。林冲一路顺遂,在禁军之中也得人照拂,过得并不忙碌,得闲之时两人一道出门,或是进庙礼佛,或是外出踏青,彼此情深。林冲虽也自幼读过诗书,但毕竟算是江湖人,偶尔师兄弟上门,又或者引荐的江湖豪客往来,妻子也总能大方得体地招待好这些来家中的朋友,许多鲁莽的绿林人见了林家娘子的气度,尊重她甚至还要胜过尊重林冲。 那是多好的时光啊,家有贤妻,偶尔撇开妻子的林冲与交好的绿林豪客连塌而眠,彻夜论武,过分之时妻子便会来提醒他们休息。在禁军之中,他高超的武艺也总能得到军士们的尊敬。 这一切来得太过自然而然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些笑容都是假的,在人们努力维系的表象之下,有另一个蕴含着**恶意的世界。他不及提防,被拉了进去。 那时的他,经历的风浪太少,走南闯北的绿林豪客偶尔说起江湖间的惨事,林冲也只是摆出了然于胸的样子,许多时候还能找出更多的“故事”来,与对方一同唏嘘几句。走投无路,无非匹夫一怒,有长缨在手,自能一往无前。然而当事情降临,他才知匹夫一怒的艰难,过往的生活,那正常的世界,像是无数的手在拉住他,他只是想回去…… 十多年来,他站在黑暗里,想要走回去。 那个世界,太幸福了啊。 贞娘…… 休了的妻子在记忆的尽头看他。 …… ——回不去了。 …… “啊——”手中长枪轰的断碎—— 一方纵横推碾,是如同战车般的身影,不时的撞飞沿途的重物。一方是如枪锋般的攻势,跌撞旋打,每一次的攻击,或无声突刺,或枪林如海,令得所有人都不敢硬摧其缨。 女真南下的十年,中原过得极苦,作为这些年来声势最盛的绿林派系,大光明教中聚集的高手众多。但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宗师决战,众人也都是有些懵的。 绿林之中,虽然所谓的宗师只是人口中的一个名头,但在这天下,真正站在顶尖的大高手,毕竟也只有那么一些。林宗吾的天下第一并非浪得虚名,那是真正打出来的名头,这些年来,他以大光明教教主的身份,天南地北的都打过了一圈,拥有远超众人的实力,又向来以礼贤下士的态度对待众人,这才在这乱世中,坐实了绿林第一的身份。 这么几年,在中原一带,即便是在当年已成传说的铁臂膀周侗,在众人的推想中恐怕都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林宗吾。只是周侗已死,这些臆测也已没了验证的地方,数年以来,林宗吾一路比试过去,但武艺与他最为接近的一场宗师大战,但属去年泽州的那一场比试了,赤峰山八臂龙王兵败之后重入江湖,在战阵中已入化境的伏魔棍法大气磅礴、有纵横天地的气魄,但终究还是在林宗吾搅动江海、吞天食地的攻势中败下阵来。 除却中原,此时的天下,周侗已缈、圣公早亡、魔教不再、霸刀式微,在许多绿林人的心中,能与林宗吾相抗者,除了南面的心魔,恐怕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当然,心魔宁毅在绿林间的名声复杂,他的恐怖,与林宗吾又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至于在此之下,曾经方七佛的弟子陈凡,有过诛杀魔教圣女司空南的战绩,但终究因为在绿林间崭露身手不多,许多人对他反没有什么概念。 谁也不曾料到,这普普通通的沃州一行,会忽然遇上这样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打杀起来,就连林宗吾亲自动手,都压不住他。 只消看得片刻,只从这战果当中,众人也能明白,眼前此人,也已是大宗师的身手。这人武功诡异,颠三倒四,样貌眼神看来都像是一个绝望之人找人拼命,然而出手之际却可怖至极。林宗吾内力浑厚,力大无穷,一般人只消被打中一拳,便筋骨尽折,没了生息,这人却每每迎着杀招而上,如同傻子一般的迎击海浪巨潮,搏浪之中每每的杀招却连林宗吾都要退避三舍。一边是不要命,一边是输不得,双方疯狂地冲撞在一起时,整个院落周围,便都成了杀机笼罩之地。 与去年的泽州大战不同,在泽州的武场上,虽然周围百千人围观,林宗吾与史进的决斗也绝不至于波及他人。眼下这疯狂的男人却绝无任何忌讳,他与林宗吾打斗时,每每在对方的拳脚中被迫得狼狈不堪,但那仅仅是表象中的狼狈,他就像是不屈不饶的求死之人,每一次撞散巨浪,撞飞自己,他又在新的地方站起来发起进攻。这猛烈异常的打斗四处波及,但凡目力所及者,无不被波及进去,那疯狂的男人将离他最近者都视作敌人,若手上不小心还拿了枪,方圆数丈都可能被波及进去,若是周围人躲闪不及,就连林宗吾都难以分心营救,他那枪法绝望至杀,先前就连王难陀都险些被一枪穿心,附近就算是高手,想要不遭遇冯栖鹤等人的厄运,也都躲闪得慌乱不堪。 围栏倾倒、石锁乱飞,青石铺就的院子,兵器架倒了一地,院子侧面一棵碗口粗的树木也早被打倒,枝叶飞散,一些好手在躲闪中甚至上了屋顶,两名大宗师在疯狂的打斗中撞倒了院墙,林宗吾被那疯子厮打着倒了地,两道身影甚至轰隆隆地打了五六丈远才稍稍分开,才一起身,林宗吾便又是跨步重拳,与对方挥起的一块石桌板轰在了一起,石屑飞出数丈,还隐隐带着惊人的力量。 燥热的夏夜,这宗师间的打斗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便也有些大光明教中的好手看出些端倪来,这人疯狂的打斗中以枪法溶入武道,虽然看来悲愤疯癫,却在隐隐中,果真带着曾经周侗枪法的意思。铁臂膀周侗坐镇御拳馆,享誉天下三十余年,虽然在十年前刺杀粘罕而死,但御拳馆的弟子开枝散叶,此时仍有不少武者能够了解周侗的枪法套路。 了解了周侗的枪法,未必能够知道当初周侗厉害到怎样的程度,天南地北的,绿林传闻多有不实。早些年林宗吾欲求与周侗一战而不得,周侗死后,江湖上留下的传闻也大多以描述周侗的武德为主,要说战绩,到周侗老年时与人对打,要么三拳两脚便将人轻松打倒,要么还未出手,对方就跪了。他武功臻于化境,到底有多厉害,便不是一般的枪法套路、或是几个绝招可以形容的。 这一刻,这突如其来的大宗师,似乎将周侗的枪法以另一种形式带了过来。 虽然这疯子过来便大开杀戒,但意识到这一点时,众人还是提起了精神。混迹绿林者,岂能不明白这等大战的意义。 夜里混乱的气息正躁动不堪,这疯狂的打斗,激烈得像是要永远地持续下去。那疯子身上鲜血淋淋,林宗吾的身上袈裟破烂,头上、身上也已经在对方的攻击中挂彩无数。陡然间,下方的打斗停顿了一瞬,是那疯子忽然突兀地停止了一下攻势,两人气机牵引,对面的林宗吾便也陡然停了停,院落之中,只听那疯子忽然悲愤地一声长啸,身形再度发力狂奔,林宗吾便也冲了几步,只见那身影掠出武馆外墙,往外头街道的远处冲去了。 所有人都微微愣住在那儿。 此时武馆之中一片狼藉,廊道坍塌了一半,死尸横陈、血腥气浓重,一些未曾逃跑的好手打斗挑了附近的高处避开战斗。那疯子的杀意太过决绝,除林宗吾外无人敢与其硬碰,而即便是林宗吾,此时也被打得半身是血。他内功浑厚外功强横,长久以来,即便是史进这等好手,也未曾将他打成如此狼狈的样子,眼见着对手忽然冲向一边,他还以为对方又要朝周围开杀戒。此时则是站在那儿,手臂上鲜血淋淋,拳锋处皮开肉绽,微微发抖,眼见着对手忽然消失,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错愕,脸上表情格外复杂。 大光明教这一番上来,真要对付什么宗师级的大高手,一拥而上自然也不止能调动眼前的这些人,即便是强弓、弩手若真要安排也能大量调集。只是林宗吾以武功称雄,这些年来单对单的比武无数,众人又岂会在这样的时候安排弓弩到场,那无论输赢都只是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是这一番比斗,谁也想不到它会忽然发生,更想不到它会这样的忽然结束,那疯子进门起便一直带着无尽的悲愤,最后这声长啸之中也尽是愤懑郁结之气,仿佛从头到尾受尽了世人的欺侮。可是此时此刻,一群人站在废墟里、墙头上从错愕到心塞:自己这帮人,才是真的委屈。 “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久,林宗吾才握紧拳头,回顾四周,远处王难陀被人护在安全处,林宗吾的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性命,然而名震天下的“疯虎”一只右拳却已然被废了,附近手下高手更是死伤数名,而他这天下第一,竟还是没能留住对方,“给我查。” 林宗吾指了指地上田维山的尸体:“那是什么人,那个姓谭的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查!” 这个夜里,沃州的混乱还未平息。呼啸的身影掠过街道,远处,沃州城衙门的总捕头得知混乱的事情后正在赶来,他骑着马,带着几名衙门的巡捕,拔刀试图拦下那带血的身影:“穆易你杀了郑老三……”众人各自执起兵器,那身影陡然冲近,最前方一柄长枪调转了锋芒,直掠过长街。 这锋芒一过,便是满地的鲜血横洒。 熟悉的街巷光景,添了与往日不同的乱像,林冲冲过沃州的长街,一路出了城,朝着北面奔行过去。 …… 在那绝望的厮杀中,过往的种种在心中浮现起来,带出的只是比身体的处境更为艰难的痛楚。自入白虎堂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在手足无措中被打乱,得知妻子死讯的时候,他的心沉下去又浮上来,愤然杀人,上山落草,对他而言都已是没有意义的选择,待到被周侗一脚踢飞……此后的他,只是在名为绝望的沙滩上拾起与过往类似的碎片,靠着与那类似的光芒,自瞒自欺、苟延残喘罢了。 回不去了。 此后这绝望的十多年啊,颠簸辗转,在那碎片发出光芒的夹缝间,是否有他想要寻求的东西呢?成为了他妻子的寡妇,他们生下的儿子,此后这数年以来的日子……在看见尸体的那一瞬间,便如同镜花水月般让人迷惑。透过这惑人的光芒,他所看到的,终究还是许多年前的自己…… 但他们毕竟有了一个孩子…… 剧烈的打斗之中,悲痛未歇,那混乱的心绪终究稍稍有了清晰的空隙。他心中闪过那小孩的影子,一声长啸便朝齐家所在的方向奔去,至于那些饱含恶意的人,林冲本就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此时自然也不会在意。 他这一路飞驰迅若奔马,在黑暗中越过了城外蜿蜒的道路,热天的夏夜,路边的田间阵阵蛙声,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见村落的光芒。林冲担任捕快,对道路早已熟悉,也不知过了多久,靠近了附近的镇子,他一路从镇外穿行而过,抵达齐家时,齐家外围正有人敲锣打鼓召集人马。 一身是血的林冲自院墙上直扑而入,院墙上巡逻的齐家家丁只觉得那身影一掠而过,转眼间,院子里就混乱了起来。 若是在开阔的地方对垒,林冲这样的大宗师恐怕还不好应付人海,然而到了曲折的院落里,齐家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身法,一些家丁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便被人单手举了起来,那身影喝问着:“齐傲在哪里?谭路在哪里?”转眼间已经穿过几个院落,有人尖叫、有人示警,冲进来的护院根本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周围都已经大乱起来。 林冲绝望地奔突,过得一阵,便在里头抓住了齐傲的父母,他持刀逼问一阵,才知道谭路早先急匆匆地赶过来,让齐傲先去外地躲避一下风头,齐傲便也匆匆忙忙地驾车离开,家中知道齐傲可能得罪了了不得的强人,这才连忙召集护院,以防万一。 林冲随后逼问那被抓来的孩子在哪里,这件事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林冲挟持着齐父齐母,让他们召来几名谭路手下的随人,一路询问,方知那孩子是被谭路带走,以求保命去了。 林冲心中承受着翻涌的悲痛,询问之中,头痛欲裂。他毕竟也曾在梁山上混过,再问了些问题,顺手将齐父齐母用重手杀了,再一路冲出了院子。 齐父齐母一死,面对着这样的杀神,其余庄丁大多做鸟兽散了,镇子上的团练也已经过来,自然也无法拦住林冲的狂奔。 此时已经是七月初四的凌晨,天空之中没有月亮,只有依稀的几颗星星随着林冲一路西行。他在悲恸的心情中没头没脑地不知奔了多远,身上混乱的内息逐渐的平缓下来,却是适应了身体的行动,如长江大河般奔流不息。林冲这一夜先是被绝望所打击,身上气血狂乱,后又在与林宗吾的对打中受了许多的伤势,但他在几乎放弃一切的十余年光阴中淬炼打磨,心里越是煎熬,越是刻意想要放弃,潜意识对身体的淬炼反而越专注。此时终于失去一切,他不再压抑,武道大成之际,身体随着这一夜的奔跑,反而渐渐的又恢复起来。 激烈的情绪不可能持续太久,林冲脑中的混乱随着这一路的奔行也已经渐渐的平息下来。渐渐清醒之中,心中就只剩下巨大的伤心和空洞了。十余年前,他不能承受的伤心,此时像走马灯一般的在脑子里转,那时候不敢记起来的回忆,这时候此起彼伏,横跨了十数年,仍旧栩栩如生。那时候的汴梁、武馆、与同道的彻夜论武、妻子…… 这一夜的追赶,没能追上齐傲或是谭路,到得天边逐渐现出鱼肚白时,林冲的脚步才渐渐的慢了下来,他走到一个小山坡上,温暖的晨曦从背后渐渐的出来了,林冲追赶着地上的车辙印,一面走,一面潸然泪下。 什么都没有了…… 流了这一次的眼泪之后,林冲终于不再哭了,这时路上也已经渐渐有了行人,林冲在一处村落里偷了衣服给自己换上,这天下午,抵达了齐家的另一处别苑,林冲杀将进去,一番拷问,才知昨夜逃亡,谭路与齐傲分头而走,齐傲走到半路又改了道,让下人过来这里。林冲的孩子,此时却在谭路的手上。 林冲的心智已经平复,回想昨夜的打斗,谭路中途逃亡,毕竟没有看见打斗的结果,即便是当时被吓到,先逃跑以保命,此后必然还得回到沃州打听情况。谭路、齐傲这两人自己都得找到杀死,但首要的还是先找谭路,如此想定,又开始往回赶去。 随后又是一路的奔走,到得这天夜里,身体终究还是感到了饥饿。林冲在附近山间顺手抓了两条蛇,剥皮之后生嚼吃了,眼前长路无尽,他的身体终究两日两夜未曾休息,但即便坐下来,闭上眼睛,也是毫无随意,妻子的眼神、笑容、说话声在眼前转动,一袭白裙、栩栩如生。 便又是一路行走,到得天明之时,又是喷薄而出的晨曦,林冲在野地间的草丛里瘫坐下来,怔怔看着那日光发呆,正要离开时,听得周围有马蹄声传来,有许多人自侧面往山间的道路那头奔袭,到得近处时,便停了下来,陆续下马。 “快快快,都拿好家伙……” “听飞鸽传书说,那厮一路南下,今日必定经过此处山口……” “点子扎手,吕梁西山口一场大战,据说生生让他伤了二十余人,这次出手,不用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 “昨日金边集已经伤了那人的手脚,今日定不能让他逃脱了。” “强弓都拿稳——” “留下此人,每人赏钱百贯!亲手杀死者千贯——” 人群奔行,有人呼喝大叫,这奔走的脚步声听来有七八十人之多,人人身上都有武艺。林冲坐的地方靠着乱石,一蓬长草,一时间竟没人发现他,他自也不理会这些人,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朝霞,许多年前,他与妻子时常出门踏青,也曾这样看过清晨的阳光的。 七八十人去到不远处的林间埋伏下来了。这边还有几名头目,在附近看着远处的变化。林冲想要离开,但也知道此时现身颇为麻烦,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远处的山间有一道身影飞驰而来。 这七八十人看来,都是在埋伏一人。只待他们打起来,自己便能离开,林冲心中这样想着,那奔马近了,林冲便听得有人低声道:“这人极厉害,乃是绿林间数一数二的好手,待会打起来,你不要上去。” “……爹,我等岂能这样……” “你知道什么,这人是赤峰山的八臂龙王,与那天下第一人打得有来有往的,今日他人头贵重,我等来取,但他垂死挣扎之时我等少不了还要折损人手。你莫去作死凑热闹,上头的赏钱,何止一人百贯……爹自会处理好,你活下来有命花……” 这对父子的话说完未过太久,身边陡然有阴影笼罩过来,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旁边站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上带着刀疤,新旧伤势混杂,身上穿着明显短小破旧的农夫衣服,真偏着头沉默地看着他们,眼神悲苦,周围竟无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父子原本都蹲伏在地,那年轻人陡然拔刀而起,挥斩过去,这长刀一路斩下,对方也挥了一下手,那长刀便转了方向,逆斩过去,年轻人的人头飞起在空中,旁边的中年人呀呲欲裂,陡然站起来,脑门上便中了一拳,他身体踏踏踏的退出几步,倒在地上,头骨碎裂而死了。 所有人顿时被这动静惊动。视野那头的奔马本已到了近处,马背上的男人跃下地面,在于奔马几乎一样的速度中四肢贴地疾走,犹如巨大的蜘蛛劈开了草丛,顺着山势而上。箭雨如飞蝗起落,却完全没有射中他。 林间有人呐喊出来,有人自树林中跃出,手中长枪还未拿稳,陡然换了个方向,将他整个人刺穿在树上,林冲的身影从旁边走过去,转眼间化为疾风掠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五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中) 775、 夏日的山岗,阳光开始变得热烈。前一秒还显得安静的天空下,陡然间已经沸腾狂乱起来,乱石散布的树林里,扑出来的人群手持刀兵,面目狰狞,嘶吼之中犹如洪荒凶兽,歇斯底里,令人望之生畏。 “干他——” “有埋伏——” “杀了他杀了他——” “罗扎——” 嘶吼之中的无数喊声交织在一起。七八十人说来不多,在一两人面前陡然冒出,却如同人山人海。林冲的身形如箭,自侧面斜掠上去,转眼间便有四五人朝他杀来,首先迎来的便是飞刀飞蝗等暗器,这些人暗器才洒出,却见那搅局的身影已到了近前,撞着一个人的胸口不断前进。 旁边的人止步不及,只来得及仓促挥刀,林冲的身形疾掠而过,顺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步伐不停,那人蹭蹭蹭的后退,身体撞上一名同伴的腿,想要挥刀,手腕却被林冲按在了胸口,林冲夺去钢刀,便顺势挥斩。 最先被林冲撞上的那人身体飞退出七八丈外,撞在树上,口吐鲜血,胸骨已经凹陷下去。这边林冲突入人群,身边就像是带着一股涡流,三四名匪人被林冲带飞、绊倒,他在奔行当中,顺手斩了几刀,四处的敌人还在蔓延过去,连忙止住脚步,要追截这忽如其来的搅局者。 小树林稀疏,林冲的身影径直而行,顺手挥了三刀,便有三名与他照面的匪人身上飚着鲜血滚出去。后方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包抄追赶,一时间却根本撵不上他的速度。附近也有一名扎着乱发手持双刀,纹面怪叫的高手冲过来,先是想要截他侧身,奔跑到近处时已经变成了后背,这人怪叫着朝林冲背后斩了几刀,林冲只是前行,那刀锋眼看着被他抛在了身后,先是一步,随后便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那双刀高手便羞怒地在背后拼命追,神色愈见其疯狂。 这使双刀的高手乃是附近铜牛寨上的“疯刀手”罗扎,铜牛岭上九名头目,疯刀手排行第七,绿林间也算有些名气。但此时的林冲并不在乎身前身后的是谁,只是一路前冲,一名持枪喽啰在前方将长枪刺来,林冲迎着枪锋而上,手中钢刀沿着枪杆斩了过去,鲜血爆开,刀锋斩开了那人的双手,林冲刀锋未停,顺势挥了一个大圆,扔向了身后。长枪则朝地上落去。 罗扎原本看见这搅局的恶贼终于被挡住一瞬,举起双刀奔行更快,却见那钢刀朝后方呼啸飞来,他“啊”的偏头,刀锋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正中后方一名喽啰的胸口,罗扎还未来得及正起身子,那柄落在地上的长枪猛然如活了一般,从地上跃了起来。 长枪的枪法中有凤点头的绝技,此时这掉落在地上的枪锋却犹如凤凰的忽然抬头,它在罗扎的眼前停了一瞬间,便被林冲拖回了前方。 罗扎挥舞双刀,身体还朝着前方跑了好几步,步伐才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膝盖软倒在地,爬起来,跑出一步又摔下去。 先前林冲拖起长枪的瞬间,罗扎身形不及止步,喉咙朝着那枪锋撞了上去,枪锋悬空,挑断了他的喉管。中原板荡,这位铜牛寨的七当家平素也是名震一方的狠角色,此时只是追逐着那个背影,自己在枪锋上撞死了。后方的喽啰挥舞刀枪,嘶喊着冲过了他的位置,有的惊怖地看了一眼,前方那人脚步未停,手持长枪东刺一下,西刺一下,便有三名冲来的匪人滚到在草丛里,身体抽搐着,多了不断喷血的伤口。 这些年来,女真、伪齐占据中原,多数人过得苦不堪言,稍有些武艺的人落草为寇,聚义一方,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间都是常事。乱世打破了绿林间最后一丝的温情,山匪们平素打着抗金的旗帜,做的买卖多还停留在汉人身上,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造就了人的凶性。纵然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人措手不及,众人还是狂吼着汹涌而来。 另一侧,他们截杀的送信人身形极快,转眼间,也在稀疏的流矢间斜插入边锋的人群,沉重的八角混铜棍触物即折,拖着追逐的人群,以高速往树林中杀来。五六人倒下的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高手以少打多,两人选择的方式却是类似,同样都是以高速杀入树林,籍着身法迅速游走,绝不令敌人汇聚。只是这次截杀,史进乃是主要目标,汇聚的铜牛寨头目众多,林冲那边变起突然,真正过去拦截的,便只有七头目罗扎一人。 这铜牛寨首领唐坎,十余年前便是心狠手辣的绿林大枭,这些年来,外界的日子越发艰难,他凭着一身狠辣,倒是令得铜牛寨的日子越来越好。这一次得了许多钱物,截杀南下的八臂龙王——若是赤峰山仍在,他是不敢打这种主意的,然而赤峰山早已内讧,八臂龙王败于林宗吾后,被人认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唐坎便动了心思,要好好做一票,从此扬名立万。 武道宗师再厉害,也敌不过蚁多咬死象,这些年来铜牛寨凭着血腥阴狠收罗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也因为手段太过毒辣,附近官府打压得重。寨子若再要发展,就要博个大名声了。杀落单的八臂龙王,正是这名声的最好来处,至于名声好坏,坏名声也能让人活得好,没名声才要活活饿死。 他得了报信,这一次寨中好手尽出,皆是收了安家费,不畏生死的狠人。此时史进避过箭雨,冲入树林,他的棍法天下闻名,无人能与之硬碰,但唐坎指挥着手下围杀而上,片刻间,也将对方的速度稍稍延阻。那八臂龙王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绝不止一起两起,身上本就带伤,只消能将他的速度慢下来,众人一拥而上,他也不见得真有四头八臂。 这史进已是天下最强的几人之一,另一方就算来了所谓的“义士”救援,一个两个的,铜牛寨也不是没有杀过。谁知才过得不久,侧后方的杀戮延伸,转眼间从南端绕行到了树林北端,那边的寨众竟没有将来人拦下,这边史进在树林人群中左冲右突,亡命徒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冲上,另一端却已经有人在喊:“点子厉害……” “拦住他拦住他——” “娘的,老子拨你的皮拨你的皮杀你全家啊——” 这吼声之中却尽是慌乱。唐坎正带人冲向史进,此时又是大喊:“罗扎——”才有人回:“七当家死了,点子扎手。”此时树林之中喊杀如潮水,持刀乱冲者有着,弯弓搭箭者有人,受伤倒地者有之,血腥的气息弥漫。只听史进一声大喝:“好枪法,是哪路的英雄!”树林本是一个小斜坡,他在上方,已然看见了下方持枪而走的身影。 那身影说了一句:“往南!”内力迫发间,平稳的声音却如海潮般汹涌蔓延,唐坎听得头皮一麻,这忽然杀来的,竟是一名与史进想必毫不逊色的大高手。一时间却是猛的一咬牙,带人扑上去:“走不了——” 八十余人围杀两人,其中一人还受了伤,宗师又如何? 如此才奔出不远,只见树林那头一道身影持枪穿行而过,他的后方,十余人发力追赶,竟是追都追不上,一名铜牛寨的小头目冲将过去,那人一边奔行,一面顺手刺出一枪,小头目的身体被甩落在路上,看起来顺其自然得就像是他主动将胸膛迎上了枪尖一般。 那身影远远地看了唐坎一眼,朝着树林上方绕过去,这边铜牛寨的精锐不少,都是奔跑着要截杀去史进的。唐坎看着那持枪的男子影影约约的从上方绕了一个半圆,冲将下来,将唐坎盯在了视野之中。 “拦住他!杀了他——”唐坎晃动手中一双重锤,暴喝出声,但那道身影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矮身匍匐,籍着下坡的冲力,化为一道笔直的灰线,延伸而来。 唐坎的身边,也尽是铜牛寨的好手,这时候有四五人已经在前方排成一排,众人看着那飞奔而来的身影,隐约间,神为之夺。呼啸声蔓延而来,那身影没有拿枪,奔行的脚步犹如铁牛犁地。太快了。 几人几乎是同时出招,然而那道身影比视野所见的更快,陡然间插入人群,在接触的一瞬间,从刀枪的缝隙之中,硬生生地撞开一条道路。这样的人墙被一个人野蛮地撞开,类似的状况唐坎之前没有见过,他只看到那巨大的威胁如洪水猛兽般陡然呼啸而来,他手持双锤狠狠砸下去,林冲的身形更快,他的肩膀已经挤了上来,右手自唐坎双手之间推上去,直接砸上唐坎的下巴。整个下颚连同口中的牙齿在第一时间就完全碎了。 踏踏踏踏,高速的撞击没有停止,唐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化为一道延伸数丈的斜线,再被林冲按了下去,头脑勺先着地,然后是身体的扭曲翻滚,轰隆隆地撞在了碎石堆中。林冲的衣服在这一下撞击中破的粉碎,一面随着惯性前行,头上一面升腾起热气来。 几名铜牛寨的喽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手臂甩了几下,脚步丝毫不停,那喽啰犹豫了一瞬间,有人不断后退,有人掉头就跑。 上方的林间传来声音:“是林大哥……”言语之间,有些犹豫,史进那头,仍有些人在与他厮杀,但混乱已经蔓延开来。 铜牛寨的一些头目仍旧想要拿钱,领着人试图围杀史进,又或是与林冲交手,然而唐坎死后,这混乱的场景已然困不住两人,史进随手杀了几人,与林冲一道奔行出树林。此时周围亦有奔行、逃亡的铜牛寨成员,两人往南方行得不远,山坳中便能见到那些匪人骑来的马,一些人过来骑了马逃跑,林冲与史进也各自骑了一匹,沿着山路往南去。史进此时确定眼前是他寻了十余年未见的兄弟林冲,喜不自胜,他身上受伤甚重,此时一路奔行,也浑如未觉。 两人往日里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此时见面,人从意气激昂的年轻人变作了中年,许多的话一时间便说不出来。行至一处山间的溪流边,史进勒住马头,也示意林冲停下来,他豪迈一笑,下了马,道:“林大哥,我们在这里歇歇,我身上有伤,也要处理一下……这一路不太平,不好乱来。” 林冲点点头。 此时时间已到中午,两人在溪边暂时驻足。史进包扎伤口,说起梁山覆灭后,他寻找林冲的事情:“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寻你未见音讯,此后辗转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凶多吉少,此时见你无恙……真是好事。” 两人相识之初,史进还年轻,林冲也未入中年,史进任侠豪爽,却尊重能识文断字、心性温和之人,对林冲向来以兄长相称。当初的九纹龙此时成长成八臂龙王,话语之中也带着这些年来磨砺后的浑然厚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这些年来在寻找林冲之事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林冲这几天来,心绪在悲愤之中浮沉,于这时间之事,早已没了多的牵挂,此时却忽然遇上曾经的弟兄,心绪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间之感。史进一面包扎,一面开口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他这些年打磨历练,也能看出这位兄长的状态有些不对,十余年的相隔,中原连皇帝都换了几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罢,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着这世间的煎熬。当年的豹子头背负血海深仇,情绪却还内敛,此时那疏离绝望的气息已经发诸于外,先前在那林间,林冲奔走疾行,枪法已至于化境,出枪之时却格外沉静冷漠,这是当年周宗师杀金人时都没有的感觉。 虽然在史进而言,更愿意相信曾经的这位大哥,但他这半生之中,梁山毁于内讧、赤峰山亦内讧。他独行世间也就罢了,这次南下的任务却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说了一阵,史进包扎好伤势,那一边林冲去周围抓了两只兔子,在溪边生起火来,史进问道:“林大哥,你这些年却是去了哪里啊?” 林冲沉默半晌,一面将兔子在火上烤,一面伸手在脑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史兄弟,我是见过你一次的。” “嗯?” “几年前,在一个叫九木岭的地方,我跟……在那里开了家客栈,你从那经过,还跟一拨江湖人起了点小口角。当时你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龙王了,抗金之事人尽皆知……我没有出来见你。” “哦……” 史进点了点头,却是在想九木岭在什么地方,他这些年来忙碌异常,些许小事便不记得了。 “你的许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冲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来,这些年听说这位兄弟的事迹,他又何尝不是心中动容、与有荣焉,这时候缓缓道,“至于我……梁山覆灭之后,我在安平附近……与师父见了一面,他说我懦弱,不再认我这个弟子了,后来……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领赏,我当时不愿再杀人,被追得掉进了河里,再后来……被个小村子里的寡妇救了起来……” 火焰哔啵声响,林冲的话语低沉又缓慢,面对着史进,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静下来,但回忆起众多事情,心中仍旧显得艰难,史进也不催促,等林冲在回忆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帮畜生,我都杀了。后来呢……” “我万念俱灰,不愿再涉足江湖厮杀了,便在那住了下来。”林冲低头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偏了偏头,“那个寡妇……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泼辣,我们后来住到了一起……我记得那个村子叫做……” 林冲一面回忆,一面说话,兔子很快便烤好了,两人撕了吃下去。林冲说起曾经隐居的村庄的状况,说起这样那样的琐事,外界的变化,他的记忆混乱,犹如镜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进便偶尔接上一两句,那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两人的记忆合起来,偶尔林冲还能笑笑。说起孩子,说起沃州生活时,树林中蝉鸣正炽,林冲的语调慢了下来,偶尔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如此断断续续地过了许久,谷中溪水潺潺,天上云展云舒,林冲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死了……” “谁干的?” 林冲一笑:“一个叫齐傲的。”这话说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额头。 史进道:“小侄子也……” 林冲没有说话,史进一拳砰的砸在石头上:“岂能容他久活!” “你先养伤。”林冲开口,随后道,“他活不了的。” 树林中有鸟鸣声响起来,周围便更显寂静了,两人斜斜相对地坐在那儿,史进虽显愤怒,但随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树干上。他这些年人称八臂龙王,过得却哪里有什么平静的日子,整个中原大地,又哪里有什么平静安稳可言。与金人作战,被围困杀戮,忍饥挨饿,都是常事,眼看着汉人举家被屠,又或是被掳去北地为奴,女子被**的惨剧,甚至于最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见得多了。什么大侠英雄,也有悲哀喜乐,不知道多少次,史进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将心肝都挖出来的沉痛,无非是咬紧牙关,用战场上的拼命去平衡而已。 这样的伤痛降临到自己兄长身上了,细节便不足问,就在南方,千千万万的“饿鬼”也没有哪一个遭遇的厄运会比这轻的。千万人遭逢厄运,并不代表这边的不值一提,只是此时若要再问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于细节都毫无意义。 他坐了许久,“哈”的吐了口气:“其实,林大哥,我这几年来,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威风吧?山中有个女子,我很喜欢,约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亲……前年一场小战斗,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天地就变了样子,人死以后,心里空荡荡的。”他握起拳头,在胸口上轻轻锤了锤,林冲转过眼睛来看他,史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随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冲面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林冲便也站起来。 “其实有些时候,这世上,真是有缘法的。”史进说着话,走向一旁的行李,“我这次南下,带了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带着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缘法的。周宗师,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这个,一定欢喜……” 史进拿起长长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旧的长枪。长枪被史进抛过来,反射着日光,林冲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轻响。 苍龙伏……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在许多年前,他在御拳馆中的少年时,作为周侗座下天赋最好的几名弟子之一,他对师父的佩枪,亦有过许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虽严格,对兵器却并不在意,有时候一众弟子拿着苍龙伏对打比试,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去你妈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师父一脚踢过来—— 记忆与遗憾犹如枪锋,横跨数十载光阴,冲刺而来。林冲发出一声难言的呻吟,手中长枪更像是炽烈的炭火,映着日光,令他无法直视。他将那长枪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后刷的一声,长枪扎进身侧的圆石。山谷之中,苍龙伏入石三尺有余,笔直地竖在了那里,直指云天。 “……好!” 史进便赞叹一声,鼓起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六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下) 天将夕暮,河边的篝火本已灭了,又被生起来,阳光的余晖里带着烟尘,哔哔啵啵的响。 及至太阳落山时,林冲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拿了回来剥皮炙烤。他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觉,并无太多食欲,史进则并不一样,连续的几个月里他连番拼杀,这一路南下,身上负伤不轻,虽然连年征战锻炼了他隐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复原,仍旧需要大量食物。这时候吃着东西,口中话语稍稍停了,林冲坐在稍上方的树干边,沉默地想着史进所说的东西。 苍龙伏静立一旁,古朴的枪身上变化着黯淡的光芒。 “……十余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师……” “……那是我见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强攻而来,连战连捷,忻州没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后是屠杀,周宗师带着一帮人……乌合之众,在城中辗转,要刺杀粘罕,行刺前两晚,周宗师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师为何找我……他说,你是林冲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师当时的样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师打听你的下落,然而国难当前,此前与周宗师又不认得,便有些不好去问。心想一道去杀了粘罕,此后也有个说话的交情,若是失败,问不问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师反跟我问起你,我说自仪元见你落水,遍寻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师说,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 “然后周宗师带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两天后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这十余年来,中原每况愈下,我在赤峰山,总是想起周宗师当时刺杀粘罕时的决然……” “……若是让他看到如今的状况,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 “……每每想起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们不能毫无作为便去见他……赤峰山这些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史进性情豪爽,就算说起这些事情,平静的言语之中也毫无悲戚之感,他说到“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这句,并无半点迟疑,林冲便明白,这就是老人当初说话的神情。仪元县的客栈里老人勃然大怒将他踢出门去,却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战危之地,他竟然还关心着这不肖之徒的事情。 时间已过去十年,纵然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声询问,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时听史进说起,林冲的心中情绪犹如远隔千山,却又复杂至极,他坐在那树下,看着远处彤红的夕阳,面上却难以露出表情来。如此看了许久,史进才又缓缓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来的辗转,赤峰山的经营、分裂,他心中的愤怒和迷惘。 “……泽州之事后,我自知不是将帅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继续做周宗师的未完之事,刺杀粘罕。”林冲将目光微微偏过来,史进拿野兔骨片剔着牙齿,他北上之时心绪郁结、绝望已极,此时心结解开,话语便只见豪迈随性之气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连累太多人,当着大街,连续刺杀了粘罕两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没有成功。” 史进自嘲地笑笑:“……失败归失败,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时想,会不会也是因为周宗师的在天之灵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聪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杀受伤,认识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情……女真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说着大同城内城外的那些事,说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场暴乱和失败,说起他改换目标,冲进完颜希尹府中、随后又见到苍龙伏的经过…… “……世间真的是有缘法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史进看着那杆古朴的长枪,“一拿到这杆枪,我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师真的在天有灵,他让我北上杀敌,刺杀粘罕两次不死,最终拿到这把枪,千里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许便是周宗师让我将这把枪交到你手上的……” 林冲看着那枪,过得许久,摇了摇头:“南方……还有个小师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如今的岳飞岳将军……他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 “武朝太平了两百年,这一场大难,非人力所能及。”史进道,“这些年来,我见过性情鲁莽的、勇烈的,见过想要偏安一方求个安稳的,各种各样的人,林大哥,这些人都没错。古语上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作碳,万物为铜,万物都逃不过这场浩劫,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纵然被打磨得久些,有一天能幡然醒悟,便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林大哥,你的妻子死了,我喜欢的人也死了,这天地容不得好人的活路!” “但你我男儿,既然侥幸还活着,没什么可在乎的了!终有一天要死的,就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完!”史进稍稍抬了抬语气,斩钉截铁,“林大哥,你我今日还能相见,是天地的造化!你我兄弟既能重逢,天下还有哪里不能去的,过得几日,你我去将那齐家恶贼统统杀光!这苍龙伏,你要自己留着又或是南下交给你那小师弟,都是完成了周宗师的一件大事,而后……临安也可以杀一杀,那高俅这些年来不知道在哪,林大哥,你我就算死在这天地的浩劫大乱里,也总得带了这些恶人一同上路。” 史进重逢林冲后,此时终于将这些话说出来,心情慷慨激荡,林冲也微微笑了笑:“是啊……”史进便挥了挥手,继续说起话来,关于这次女真的南下,两人再图抗金、轰轰烈烈的展望。他心中豪情不灭,这时候那胸中的豪迈志气重又燃烧起来。林冲素知这兄弟任侠豪迈,十年颠簸,先前史进也已满心沧桑,此时再度振奋,也不禁为他感到高兴。史进说得一阵,林冲才道:“我这几日,还有一人要杀。” 史进便问是谁,林冲沉默片刻,说起徐金花死后,孩子穆安平被谭路带走的事,他这一路追逐,首先也是想先救回活人,杀齐傲还在其后。史进微微愣了愣,陡然挥拳砸在地上,目光之中如有熊熊火焰:“我那侄子被人掳走,此时林大哥你之前怎的不说,此乃大事,岂容得你我在此耽搁,林大哥,你我这就动身。” 林冲坐在那儿,却没有动,他目光之中仍旧蕴着痛楚,却道:“孩子被抓走,便是人质,只要我未死,谭路不敢伤他。史兄弟,你南下担有重任,若是放任伤势加剧,如何还能办成?” 他说完这些,看看史进,又露了一个平静的笑容,道:“何况这谭路不过江湖上跳梁小丑,我要杀他,也用不着你我兄弟两人出手,只要找到,他必死无疑。” 史进缓缓坐下,他心中却明白过来,林冲这一个下午未走,是发现了自己身上伤势不轻,他奔走生火,寻找食物,又留守在一旁,正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养伤。当年在梁山之上,林冲便是心性温和却缜密之人,凡有大小事务,宋江交予他的,多半便没什么疏漏。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心中大悲大切,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些事情,甚至连孩子被抓,起初都不愿开口说出。 “那……林大哥,你此时动身,速去救孩子。我身上虽有伤,自保并无问题,便在此地休息。过得几日,你我兄弟再约定地方碰头……” 林冲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受伤也不轻,且来回奔走,数日未曾合眼了。今夜休息一阵,明日才好应付事情。” 史进张了张嘴,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林冲坐在那边,缓缓开口,说了一阵家中孩子的状况,齐傲、谭路等人的讯息,史进道:“来日救下孩子,林大哥,我必要当他的义父。” “他有八臂龙王这样的义父,异日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林冲笑笑,“不会像我了。” “哈哈,他有豹子头林大哥做父亲,有我做义父,将来武艺怕是要天下无敌!” 史进这样说着,过得一阵,道:“林大哥,我这次南下,背后的事情确实太重,否则此次必定先与你一道去救人。” 林冲点了点头,史进在那边继续说下去:“当日大同暴乱,那些起事的汉人早在完颜希尹的算中,满城屠杀,我取了苍龙伏回来,便见到一人身上负伤,正在等我。不瞒林大哥,此人乃黑旗部众,在大同附近却是趁乱做了一件大事,然后央我带一份东西南下……” “林大哥也知道,伪齐建国数年,刘豫称帝,当了儿皇帝,盖因女真人少,一时间还没有吞下中原的牙口。然而伪齐占据中原期间,女真人也做了许多的事情,暗地里说服了许多中原汉人,诚心投靠女真……这一次黑旗抓走刘豫,逼他表态,许多仍未死心的志士,可能会抓住机会,起兵反正,然而当中也总有回不了头、或者干脆不想回头的汉奸隐匿其中……那黑旗奸细便趁乱偷出了这份名单,托我给晋王麾下的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带来……女真人飞鸽传说,围追堵截,为的也就是这份东西……” 史进性格坦率,此时拿起身边的包裹,将整件事情跟林冲说了起来,他拿出其中的一个小包来:“其实这一路南下,我也曾经想过,黑旗军既然能在大同安插探子,以往便必然有来往的手段和渠道,他纵然受伤,为何要来找我,很可能……我是上了他的恶当了……” 史进说起可能的上当,脸上反而笑起来:“但我后来又想,这么重要的消息,或许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譬如他让我在明处引敌,真正的送信人或许走得更安全呢?又或者,这份名单如此重要,完颜希尹得知泄露,必然要找人放风混淆,或许我所带的,便能与其他人带的相互印证,否则完颜希尹做个十分八分的名单,又或者黑旗内部出了一丝丝的问题,中原……至少晋王等人抗金,便要万劫不复……” 林冲点了点头:“这等重要的讯息,是得反复确认才行……” “所以……哪怕其中有一丝是真的,我史进一人,为这等大事而死,便死得其所,绝不可惜。林大哥。”他说着话,将那小包朝着林冲扔了过去,林冲伸手接住,目光疑惑,史进道,“只是一份名单和罪证,其中或有黑旗暗语,但让我送信那人,本就不在意我随意翻看。我本想将这份东西找人抄上十份百份,满天下的发,又怕先让希尹看到,引起什么不测。此时林大哥在,自然能看看,这些贼人,统统该杀!” 他双手枕在脑后,靠着那棵歪树,爽朗道:“此次事了,林大哥若不愿南下,你我兄弟大可照着这份单子,一家家的杀过去,替天行道、快意恩仇,死也值得了。”这替天行道原本是梁山口号,十多年前说过许多次,此时再由史进口中说出来,便又有不一样的意思蕴在其中。两人的性情或许都不容易当领头人,领兵抗金或许反而坏事,既然如此,便学着周宗师当年,杀尽天下不义之徒,或许更加爽利。史进此时已年近四十,自赤峰山后,今日与林冲重逢,才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路,心中快意不必多言。 林冲只是将那名册看了两眼,便又递还给了史进,史进笑笑:“这些年来,汉人的地盘,反到女真人的势力畅通无阻,我一路南下,他们飞鸽传书,总是赶在我前头,什么东西都争着跳出来受死。今日是得好好恢复一下,明日才好接着修理他们……” 他心情舒畅,只觉得浑身伤势依然好了大半,这天夜里星光熠熠,史进躺在山谷之中,又与林冲说了一些话,终于让自己睡了过去。林冲坐了许久,闭上眼睛,仍旧是毫无睡意,偶尔起身行走,看看那长枪,几次伸手,却终究不敢去碰它。当年周侗的话犹在耳边,人身虽缈,对林冲而言,却又像是在眼前、像是发生在清晰的前一刻。 十余年的时光,他像是兔子一样躲在那虚幻的角落里,拖着徐金花、穆安平,告诉自己曾经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幻象。如今他终于能够看得清楚,史兄弟说得对,已经是乱世了。 他被留在了十余年前,乃至于更远的地方了。 对于徐金花,他心中涌起的,是巨大的愧疚,甚至对于孩子,偶尔想起来,心中的虚幻感也让他感到无法呼吸,十余年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悔恨,如今什么都没有了,遇上当年的史兄弟。如今的八臂龙王豪迈英雄,已经与师父一样,是在乱世的汹涌洪流中屹立不倒、虽满身鲜血犹能怒吼向前的大英雄、大豪杰,自己与他相比,又岂能及其万一?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当初在忻州城中的那个夜晚,师父与史进一道打那套伏魔棍的样子。如果……如果此时师父还活着,见到眼前的史兄弟,必然会慨然竖起大拇指,给予他最高的认可吧。 自己这一路走来,只是一个与有荣焉却又畏畏缩缩的胆小鬼而已…… 这一夜,他围着月光下的苍龙伏,伸出手去,无声地哭泣,却又没有眼泪。仲夏夜安谧无声,世情波涛汹涌,从他的身边蔓延过去。他犹如在时光之中沉睡了十余年的旧人,如今醒过来,看着这片人世,已然没有了坐标,岁月的刀子将他的灵魂切碎,要向他找补这十余年来欠下的霜尘。 夜半时分,史进醒来了一次,看见林冲在月光下舞动无形大枪的样子,他的枪架朴实无华,一招一式,规规矩矩,如同当年的周侗一般,再无半点花俏点缀,俨如认真的孩童。苍龙伏立在一旁,在静静地看着他。 当年的林冲在御拳馆便是枪架舞得最好、最规矩的一名弟子,他一生为此所累,如今兜兜转转的一大圈,终于又走回了这里。 史进沉沉睡去。清晨时分,林中的鸟鸣将他唤醒过来。他坐起了身,陡然发现身边的小包袱已经不在了,史进跃将起来,寻找林冲的身影,林冲也已经消失不见,苍龙伏立着的石头上,林冲大概是用咬破指尖的鲜血写了两行字。 “史兄弟,我去送信,你为我救安平。 ——他日有缘再会。” 史进虽然武艺高强、性情如钢,但这一路南下,毕竟已受了许多的伤,昨日那铜牛岭的埋伏,若非林冲在侧,史进纵然能逃脱,恐怕也要去掉半条命。而穆安平落在谭路手中,林冲纵然口中说得轻松,强留一晚,又如何真能抛下儿子随兄弟南下?他思来想去,自觉无用之身,不必在乎,便替了史进,走这接下来的一途,至于落在谭路手中的孩子,有自己这兄弟的武艺与人品,那便再也无须担心。 史进醒过来的时候,林冲留下了苍龙伏,已经策马奔行在南下的途中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七章 悔恨 日头炽烈,风声呼啸,林冲骑着马沿山道一路奔行,朝着南方而去。 他在沃州担任捕快数年,对于周围的状况大都清楚,情知女真人若真要拦截这份消息,能够动用的力量绝不在少,而且以铜牛寨这样的势力都被发动来看,其中也绝不缺乏地头蛇的影子。这一路沿着官道附近的小路而行,走得谨慎,然而行了还不到半日路程,便见到远处的林间有人影晃动。 这条山道独立于南下的官道之外,相对荒僻,平素常人不走,选择这边的,往往是些有绿林背景的豪客大盗。类似的荒地,强盗杀人越货也不在少数,前方林间显然是眼力惊人,或许有猎户、军中背景的斥候,林冲才察觉到他,对面显然也看到了林冲,过得片刻,便见呼啸的响箭冲上天空。 林冲径直策马奔入树林,避过两支射来的箭矢,跃上树梢抓住那斥候一掌毙了,视野的尽头,已经有被惊动的人影过来。 这大概是些山贼或者附近以劫掠为生的乡民,手持刀棍叉耙,衣着褴褛呼拥而来。林冲心中一声叹息,沿着斜路冲出。晋王的地盘上山势崎岖,这林间高矮树丛错落,灌木之中石块交织如犬牙,他弃了坐骑,高速穿行往前,有三人迎面冲来,被他顺手一带一砸,两人滚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另一人稍一愣神,已经追不上林冲的脚步。 大部队合围过来时,林冲已经上了一侧崎岖的山脊,他步伐矫捷,身形轻盈如猎豹,一路奔行并不停止,片刻间,众人便在目瞪口呆中失去了他的踪迹。 天风烈烈,他宗师身手,一路穿山过岭,偶尔收敛神色上去官道,藏于行人之中,只是这样一来,速度便慢了下来。此时已出了沃州地界,再前行一阵,便见得前方关卡处衙役巡行,检查甚严。 林冲当衙役这么些年,一见便知这些人正有意识地搜查,想必附近衙门亦有官员被女真操纵——昨日铜牛寨的众匪未被杀光,有飞鸽传书之利,这些人总能先一步察觉布防的——他按了按怀中的名册,悄然脱离人群,往山中绕行而去。 这些年来远离各种“家国大事”太久,此时想来,才能察觉这中间的紧张气氛。晋王的势力口头上是臣服女真的,暗地里则早已开始秣马厉兵,准备反正。这中间,又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见够了女真的刀枪,不愿意再行送死。 这份名册一下去,双方的矛盾便要激化,无论它是真是假,众多的势力显然已经在暗中被惊醒,开始铤而走险,而另一边晋王势力的反金一派,恐怕也正在仔细地看着,偷偷记下一份真正的名单。 而无论真假,自己也只能将这条路,好好走完而已。 他心中想清楚了这些事情,脚下并不停留,一路往西又转南,途中渡过两条河流。这一日夕阳渐红,他走在路上,想起这几年来,与徐金花、与孩子也是见过多次这样的夕阳的,由此往前,在梁山水泊、在汴梁时所见过的夕阳,他也都还记得。 这一日脚步不停,前后辗转近两百里,到的凌晨时分,渐渐抵达辽州乐平附近。于玉麟在此治军,前前后后军队驻扎之地延绵数里,附近岗哨森严,常人难入。附近也有因军队而建设的小城镇。深夜军营不可闯,林冲在附近山间停留下来,预备天明再想办法进去。 自徐金花死后,他已有数夜未曾休息,这一夜他坐在树下闭上眼睛,仍旧无法入眠。记忆翻涌间,痛苦与空洞的情绪仍旧充斥着一切。对他而言,人生已不足为虑,脑中的清醒也冲不淡悔恨,一切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只有他仍旧面对着这失去一切的结果。 星辰流转,睁开眼时,远处的军营又有火光闪烁游动、延绵无际,这稀疏却无尽的火光又像是涌来的记忆一般。无眠的夜晚漫长难熬,像是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山洞。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林冲怔怔地失神了许久,远处的军营里,清晨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林冲悄然下山,沿着营地而行,相对于闯营,他更希望能碰巧遇上于玉麟将军离开军营的时机——过往他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将军一面的——但这样的希望显然渺茫。林冲此时穿着狼狈而破旧,身形却犹如鬼魅,绕着军营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又在营门附近停留许久,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于玉麟军中一名先锋将,名叫李霜友的,在晋王辖地民间颇为有名,林冲在沃州附近不仅见过他两次,而且知道这位将军性情火爆耿直,在对抗金人方面名声颇好。他此时经过这处营地,见那李将军在校场巡视,又要离开,当即自隐匿处跃出,朝里头大声道:“李将军!” 附近箭塔上有人大喝:“什么人!”李霜友远远朝这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来,看见营地外那大个子举着手,朝军营围栏边走来:“黑旗传讯!” 林冲说了一句,想想,道:“事关重大,请报知于玉麟将军!” 他声音洪亮,一字一顿,校场上众人发出了一阵声音。这些天来,为了这名册的围追堵截旁人不清楚,内部军人恐怕还是有不少听说了的。李霜友本已被亲兵护在身后,听得林冲说出这句话,当即将亲卫推开,抱拳前行:“送信人便是壮士?”随后又道,“立刻派人通知大帅。” 林冲情知此信终于送到,眼见对方态度,前行之中飞跃而起,脚上连点数下,便越过了数丈高的军营围栏:“忠人之事。”他说道。 那李霜友眼见林冲如此本领,拱手称佩,脚下便不再过来,林冲站在校场边沿,等待着于玉麟的来到。此时还只是早晨,天色并未变得太热,天空中飘着几朵云絮,校场上凉风袭来,分外怡人,林冲站在那儿,神情又是一阵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传讯的小兵便又回来了,向李霜友报告于将军正在过来。李霜友向林冲拱手:“壮士,于将军已至,请。”林冲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跟随着朝前方走去。 一行人穿过校场上的士兵,不觉间李霜友已经慢下脚步,正在等他,林冲与他拉近了距离,附近的士兵离他也近了,他目光微微一动,察觉到急促的心跳,林冲目光苦涩,叹了口气。 李霜友拱手,林冲走近,伸出手去,他步伐自然,伸手也自然,手臂交错而过,林冲抓住他,冲向前方。 无数的人影蔓延过来。 “杀了这奸贼——” 林冲一记重手法打在人的脖子上,前方的人轰然滚倒在地。 随后,他也听到了周围的喊声。 林冲推着李霜友,将前方七八个人撞成一团,更多的人冲过来了。高速的奔行中,对方还手,林冲重拳轰在了李霜友的脸上,一拳之后又是一拳、再一拳,那鲜血和眼睛都飚飞出来,他脚步踏上对方已经开始倾倒的身体,膝盖、胸口、肩膀,林冲的身影跃起在前方士兵的头顶上,然后随着肘砸落下去,翻滚,冲撞,刀光与枪风交错而来,犹如林海,林冲挥舞钢刀,带起粘稠的血液,随后又是劈斩、大挥,前方的人死了,被后方的人推上来,军阵的推进犹如巨墙、大地,林冲的身影在人海里起伏…… “杀了这汉奸——” 有人在周围喊着…… 人山人海,不断挤压过来…… ************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如约地等在了时光的终点,沉浮于人海中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没有半点的波澜,甚至……像是有着期待的感觉。 锋刃纵横,而他穿行于锋刃之中,沉重的手臂会将人的胸口都打得塌陷下去,盾牌挤上来,被他崩打成圆,长枪的挥舞会带来更多人的倒下,像是画地为牢,牢狱之中,尽为死地,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冲杀过来,他有时候跃出人群、落下去,远处还有看似无尽的距离。 日光在照射,人声在喧嚣,地上有倒下的尸体,有负伤被践踏的士兵。林冲踏在人身上,抢来的长枪冲出一丈后卡在人身体里断了,士兵记过来,他的身上被劈出刀痕,周围的人又被他砸翻,他挥出刀光,同样冲着迎面的刀山枪林,斩出一片血海。 他期待着对方不是坏人。 想象着在这许多士兵前方,不会出事。 这样的结果…… 不好…… 也好…… 拳头将一个人的脸打烂,刀光斩在他背上,他也想起些事情来,身体匍匐冲撞,口中喊出来。 “女真南下——”雷霆般的声音在内力的迫发下,朝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犹如海浪扑岸的狂啸。“黑旗传讯——” 前方几个人轰隆隆的倒在地上,林冲夺来钢刀,扑向前方,照着人腿斩出一片血浪,他顶着血浪前行,长枪朝下方扎过来,林冲的身体顺着枪杆挤撞翻滚,膝盖将一个人撞飞,抢来长枪,横扫出去。 “女真——”三四杆长枪被他砸歪,林冲将枪锋刺出去又拖回来,“南下——” “……黑旗传讯!” 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人群被刺出一条缝隙,林冲撞上去,随后缝隙又开始收缩,沸腾的鲜血飙射,有他的,更多是别人的。 那声音在厮杀中又响起来:“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远远近近的,许多人都听到这个声音,那处营地中的厮杀一直在进行,人山人海中,十余丈的推进,无数的刀枪刺过来,他浑身血红了,不断反击,每一次前行,都在吼出一样的声音来。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远处的营地间,有大队人马而来,有人大喊住手,亦有人喊,此乃汉奸,杀无赦。命令冲突在一起,导致了更为混乱的局面,但林冲身在其中,几乎察觉不到,他只是在前行中,机械式的吼喊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还微微感到了讽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会喊出黑旗两个字来。 梁山上的事情,走马灯一样的在眼前重现,他也会想起那个叫宁毅的人,他杀了皇帝,真是可恶,也真是了不起啊。 厮杀的间隙中,他看见天空中有鸟儿飞过。 很好的天气。 女真南下了。 黑旗传讯来。 他将钢刀毫不留情地劈在前方人的身上,有人反击,真是太慢了、力量差、有破绽、躲闪、不痛……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史兄弟会救下孩子,真好。 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不会遇上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刀锋所至,有人已经被吓得倒在了地上。有人马从营地侧面杀入了,另外一侧响起战斗来,林冲提着长枪,一路前行。那样激烈的战斗,渐渐的,眼前竟然暂时的没了敌人,他于是便向前走,张了张嘴。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这声音他自己是听不到的。 然后前方又有人,人墙试图挡住他,林冲并不畏惧,他向前方踏过去,早已预备好了要厮杀。有人分开人墙迎在前方。 于玉麟看着这一道缓慢走近的红色人影,他浑身是血,身上伤痕无数,后方,倒下的士兵横七竖八,一路延绵,这让他惊愕了片刻。 “壮士……” 他深吸了一口气:“壮士,本帅于玉麟,你是传讯人?” 林冲疑惑地看着他,他伸出手去,原本想要一拳打死眼前的人,但最终化拳为掌,抓住了他的衣服,亲卫想要上来,被于玉麟挥手阻止。 林冲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那小包也染了鲜血,上头还被劈了一刀,但因为林冲的刻意保护,它是他身上受伤最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于玉麟试图伸手去接,但血人握紧小包,悬在空中。 于玉麟便拿出军符来:“本将于玉麟,此为符印。” 血人揪着他的领口,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那儿,看了许久那符印,天空中云彩烂漫,于玉麟的士兵正在做着大清理和搜捕。人影又是来来去去……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终于他放开了手,然后连于玉麟领口上的手也放开了。 事情到最后,总是有点节外生枝,世间总不遂人意事,十有**。 林冲摇摇晃晃的,想要扶一扶长枪,然而枪已经不见了,他就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该回去找史兄弟了,救安平。 “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于玉麟将包裹打开看了一眼,交给身后之人,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前方的人已是背影了,“快去叫大夫。”他想要追上去,扶住他,询问他的名字,江湖义士,做了大事,即便身死,自己也须为他扬名,这是对他们最后的告慰。 林冲扶住了一具尸体上的枪杆,然后是两只手握住,身体滑下去,他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最终还是侧身倒在地上了,然后滚了一下,仰面向天。 人们围过来:“壮士,你的名讳……” 地上的人嘴唇动了动,眨了眨眼睛,眼睛里血红血红的,血液滑过脸颊,落在地面上。 …… 贞娘…… 像是时间的终点,有长长的、长长的隧道…… 他站在那里,看着许多许多的人走过去,走过了徐金花、走过了穆易,走过了那混乱而又躁动的梁山泊,有许多的朋友、有许多的过客,在这里会想起来…… 那一年的大雪,他用长枪挑着一葫芦的酒,走在草料场的路上…… 许多年前的汴梁,他过着顺遂的日子,充满了笑容和期望…… 有一道身影在那里等他…… 心中有无尽的悔恨涌上来,但这一刻,它们都不重要了。 那道身影在看着他。 他牵着她的手—— 一路奔逃。 ************** 于玉麟拿到了黑旗的传讯。 史进奔行在沃州的街道上,寻找着孩子的下落,等待与兄弟的重聚。 谭路拖着挣扎和哭喊厮打的孩子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街道上,有一道庞大的身影带着许许多多的人,出现在那儿,正肃穆而无声地看着他。 西南,针对和登一带的战争已经开始,大炮的声音响起来。一支八千人的队伍已经跃出重山,绕往徐州,有人给他们让开路,有人则不然。 中原,饿鬼们带着绝望和毁灭的气息,焚烧了新占据的城池,肆虐蔓延。 北地,完颜宗辅、宗弼骑着马,踏上了南下的第一步,他们挥动手臂,便有千万旌旗,猎猎而来。 一个无名小卒死去了。 人间再无豹子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于世道——关于我为什么变成微博上最严肃的那个人的故事 我有一个微博,新浪的,最初建立的时候不知道拿它来干嘛,反正有空写一点话,到了今年,也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去年年底有一天,朋友圈有一张美女的图片,非常性感,笑着转发,就有好些书友评论,他关注的人中最严肃的一个居然发车了,今日最佳发车居然属于最严肃的那个人等等。 我忽然就很奇怪,天地良心,我自认是个身段柔软的人,我在朋友之中素来以没节操乱开玩笑著称,现在居然是个最严肃的人。回头一看,确实,我发的微博大都认认真真,因为太过认真了,一点娱乐的氛围都没留下,网络上,不娱乐,有时候就过分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回头想想,因为林冲。 林冲的这一条线,从写梁山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整个大纲预定了几年,没有变化,这条线的设置很奇特,他在生之时,除了梁山,几乎与宁毅不再有任何交集,当然最终的大局变得浩浩汤汤时,他的这条线也许会清晰体现出来,但这是后话了。 林冲是世道。 当我写到这几章,林冲天下无敌时,有人恍然拍手,原来世道是暴起反抗,享受他的无敌很简单,可是,天下无敌复有何用?他的人生,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世道是:当“为什么是我”落下来,暴起反抗,已经没有意义了。追不回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创造因,是基于简单逻辑的,但果的落下,是混沌的、随机的,在坏的社会,恶果随机地掉在每个人的头上,即便是平稳的现代社会,被冤假错案,因为一个颠簸毁了一生的人,也不在少数,商场上的一次恶意,官场上的一次斗争,乃至于普通人忽然遇上个心情不好的流氓,然后再遇上个心情不好的警察…… 真落下来的那一天,你对这个社会暴起反抗,会被碾过去的。 人只有一辈子,我们的一辈子,可能遇上一次两次大的颠簸,有时候会彻底改变你的一生。没有遇上的人大都嗤之以鼻,表示大不了玉石俱焚,我有血性,但在我的书友中,也有好些朋友,他们家中确实遇上了事情的,父母遭遇了债务,又或者有出了车祸,然后遭遇不公的对待,在微信上跟我说,他们没有玉石俱焚,还有家人、还有父母、还有朋友……我说这是好事,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往前一步,我确定,至少对你,一定是更不能承受的结果,你就算活下来,也会一辈子生活在艰难里。 看清楚这些,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能不能在事情发生前做点什么了。 然而厄运的降下,是一种概率,取决于整个社会的文明层次,我们每个人均匀地承担一个可能性。如果我做好事,并不代表我的概率就能下降,而是整个数值均匀到十四亿人中去下降,这样会计算出一个绝望的数字:譬如某个人做一辈子的正确的事情,好的事情,他能够降低这个概率值……大概是整个平均值,乘以十四亿分之一。 这是我们普通人用尽力气,能够做到的极限,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这就是普通人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看清楚这些之后,其实我没有多少使命感,做与不做,认不认真,区别不大,世界不至于非等着你我来拯救。可是说也奇怪,想明白这点之后,每次我开口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片落叶,这片落叶,无论我捡不捡,都只是顺手,就算捡起来,他在我能够尽到的十四亿分之一的概率中,可能还要乘以以亿计的分母,可是,这就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捡起来呢? 如此一来,只要情绪不是特别灰暗的情况下,居然每一次都在捡,每一次在娱乐和认真的选择里,我居然都变得非常认真,长久下来,我成了微博里最严肃的那个人。 每一次都想认认真真的说话,每一次都懒得娱乐,谈社会谈爱国,许多人拿屁股去谈,这样很开心,在一次次狂欢式的事件里,人们总能满足自己“已然爱了”的情绪,只有我告诉自己,不理智就没意义,然后认认真真说不讨喜的话,说你们叫嚣着毁灭社会,只会有坏的结果,你们说社会没问题,也只是在毁灭这个社会……然后在更多的时候觉得,可能没人会喜欢我这种性格。 有人总觉得我这样的人想救国救民什么的,自视太高,我写篇文章,说点什么道,也说,这人有野心。在我想明白且还没有气馁的这些年,我无比明白我的渺小,我一点野心都没有,我只是在随手捡起手边的叶子。我能说几句认真的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呢?我能在文章里写点东西而且不被饿死,为什么不呢?几年前跑去反盗版,也是这样,有人说你又杜绝不了它,我从来没想过能做到点什么。 我告诉自己不捡也没有关系,可这样一想,反而在大部分时候都捡了,因为捡起来,也没有关系。 我们只能抓住自己仅能抓住的一点点。 我无比恐惧当概率降下来时的那一句”为什么是我?“,那时候唯一有尊严的选择只能死了。 林冲是世道,在世道面前,我不想说谎,我不想说,那里有出路,从事情发生开始,我对他的描写,就是一个自毁的、求死的人。他为什么对徐金花没有实感,感到愧疚,甚至于对孩子都显得麻木,因为他的救赎,已经不在眼前。 他是个古代人,没有发言捍卫自己环境的能力,但他最后终于能够看到,他唯一可能被救赎的地方: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奔逃。 那是他的妻子张贞娘,然而他把她休了。 所以他的最后一章,叫做“悔恨”。 很高兴我们至少能够伸手去捡叶子。 这就是我变成微博上最严肃的那个人的故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八章 骨铮鸣 血燃烧(一) 世事不息。 每时每刻,有些生命如流星般的陨落,而存留于世的,仍要继续他的旅程。 南下的史进辗转抵达了沃州,相对于一路北上时的心丧若死,与兄弟林冲的重逢成为他这几年一来最为喜悦的一件大事。乱世之中的沉沉浮浮,说起来慷慨激昂的抗金大业,一路之上所见的不过只是悲苦与凄凉的交织而已,生生死死中的浪漫可书者,更多的也只存在于他人的美化里。身处其中,天地都是泥沼。 唯独与林冲的再见,仍旧有着生气,这位兄弟的生存,乃至于开悟,令人觉得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一条生路的。 他接下了为林冲寻找孩子的责任,来到沃州之后,便寻找当的地头蛇、绿林人开始追寻线索。赤峰山未曾内讧前虽然也是当世豪强,但毕竟未曾经营沃州,这番追索费了些时间,待打听到沃州那一夜惊天动地的比斗,史进直要哈哈大笑。林宗吾一生自视甚高,时时宣扬他的武艺天下第一,十余年前寻觅周侗宗师比武而不得,十余年后又在林冲兄弟的枪下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心情和面貌。 再想想林兄弟的武艺如今这般高强,再见之后即便不图大事,两人学周宗师一般,为天下奔走,结三五义士同道,杀金狗除汉奸,只做眼前力所能及的些许事情,笑傲天下,也是快哉。 有了这番打算,他心中暂时的平静下来,一面查找那穆安平的下落,一面等待着林冲的返回,顺道也打听那齐家齐傲的行踪。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穆安平的下落、林冲的音讯都没有着落,史进心中的不安终究还是聚集起来,纵然强行压下,偶尔也不免再度翻涌,掀起波澜。 抵达沃州的第六天,仍未能寻找到谭路与穆安平的下落,他估算着以林兄弟的武艺,或者已将东西送到,或者是被人截杀在半路,总之该有些音讯传来。便听得一则消息自北面传来。 一日前,屯兵北面的王巨云所部忽然朝东南用兵,目标乃是沃州东面的余城,这消息传来,沃州顿时也开始戒严,士兵上城,开始提防对方的偷袭。 感受到了兵锋将至的肃杀气氛,沃州城内民心开始变得惶惶不安,史进则被这等气氛惊醒过来。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明白的。 北面女真人南下的准备已近完成,伪齐的众多势力,对此或多或少都已经知晓。雁门关往南,晋王的地盘名义上仍旧归顺于女真,然而私下里早已与黑旗军串联起来,早已打出抗金旗号的义师王巨云在去年的田虎之乱中也隐见其身影,双方名虽对立,实际上早已私相授受。王巨云的兵锋逼近沃州,绝不可能是要对晋王动手。 余城方向,那是大儒齐砚的一支旁系宗亲所在。 风声鹤唳,最后的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已经开始。 他想到许多事情,第二日凌晨,离开了沃州城,开始往南走,一路之上戒严已经开始,离了沃州半日,便骤然听得镇守东南壶关的摩云军已经造反,这摩云军属陆辉、云宗武等人所辖,造反之时生息败露,在壶关一带正打得不可开交。 再往南走,一路之上所见兵锋纵横,一场大乱似乎正毫无征兆地掀起,不少士绅大族、原本在晋王体系内身居高位者都已被波及进去,军队开出各个城池,在一所所豪族宅邸中肆虐抄家,这些大族中的老弱妇孺皆被抓出来押往城内,城池之中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被斩首示众。 往日里的晋王体系也有众多的权力斗争,但波及的规模恐怕都不如这次的庞大。 史进却是心中有数的。 他自接下那华夏军“小丑”的情报,一路往晋王地盘而来,途中截杀激烈,接应者却并不多见。史进心中便明白,那情报多半是真的,否则南面的一众势力绝不至于如此的狗急跳墙,皆因他们心知肚明,消息一送到,各人的底牌便要揭开,反倒若能将人截杀在半途之中,许多事情还能够事后抵赖。 但这消息也绝非只有自己手上的一份,以那“小丑”的心机,何至于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黑旗军北上经营,若说连传个情报都要临时找人,那也真是笑话。 自己或许只是一个诱饵,诱得暗地里各种心怀鬼胎之人现身,便是那名单上没有的,说不定也会因此露出马脚来。史进对此并无怨言,但如今在晋王地盘中,这巨大的混乱忽然掀起,只能证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已经确定了对手,开始发动了。 林大哥最后将消息送去了哪里…… 此时周围的官道已经封锁,史进一路南下,到了刑州城,他依着过去的约定潜入城中,找到了几名赤峰山的旧部,让他们散出耳目去,帮忙打听——史进当初散去旧部时心灰意冷,若非此次事情紧急,他绝不愿再度拖累这些老部下。 离开刑州,辗转东行,抵达辽州附近的乐平大营时,于玉麟的大军已经有半数开拨往壶关。乐平城内城外,也是一片肃杀,史进斟酌许久,方才让旧部亮出名头来,去求见此时恰巧来到乐平掌局的楼舒婉。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林冲的下落了。 此时的送信人,刚刚葬下。 秋风呜咽,乐平成**外外,城墙还在加固,这一天,史进感到了巨大的悲哀,那不是常年驰骋战场上的瓦罐不离井边破的悲哀,而是一切都在向黑暗之中沉落的绝望的悲哀,从十余年前周宗师等人飞蛾扑火般开始,这十余年里,他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混乱中破灭了,那些抗争的人,曾经并肩作战的人,爱上的人,肩负着过往友谊的人…… 划过十余年的轨迹,林大哥在重逢后的几天里,也终于被那黑暗所吞没了。 女真南下,黑旗传讯…… 在那还残留血迹的军营之中,史进几乎能够听得到对方最后发出的喊声。李霜友的叛变令人始料未及,如果是自己过来,或许也会深陷其中,但史进也觉得,这样的结局,似乎便是林冲所追寻的。 他在军营中呆了许久,又去看了林冲的墓地。这天夜里,乐平的城墙上火把通明,工人们还在赶工加固城墙,各种呼喊声中夹杂着惶恐的声音,那名叫楼舒婉的女宰相正在巡视安排着整个工程的进度,不久之后便要赶去下一座城池,她有心再见史进一面,史进也有事拜托对方。 “……南下的路程上不曾出手援助,还请史英雄见谅。皆因此次传讯真真假假,自称携情报南来的也不止是一人两人,女真谷神同样派出人手混杂其间。其实,我等借机看到了许多深藏的汉奸,女真人又何尝不是在趁此机会让人表态,想要摇摇摆摆的人,因为送下来的这份名单,都没有摇摆的余地了。” 城墙之上火光明灭,这位身着黑裙表情冷漠的女人看来刚强,只有史进这等武学大家能够看出对方身体上的疲惫,一面走,她一面说着话,话语虽冷,却出奇地有着令人心神平静的力量:“这等时候,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女真的南下迫在眉睫,天下危亡在即,史英雄当年经营赤峰山,如今仍颇有影响力,不知是否愿意留下,与我等并肩作战。我知史英雄心伤好友之死,然而这等时势……还请史英雄见谅。” 看着对方眼底的疲惫和强韧,史进恍然间觉得,自己当初在赤峰山的经营,似乎不如对方一名女子。赤峰山内讧后,一场火拼,史进被逼得与部众离开,但山上仍有上万人的力量留下,若是得晋王的力量相助,自己夺回赤峰山也不在话下,但这一刻,他终究没有答应下来。 “若是往常,史某对此事绝不会推辞,然而我这兄弟,此时尚有亲族落入奸人手中,未得营救,史某死不足惜,但无论如何,要将这件事情做到……此次过来,便是请求楼姑娘能够相助一二……” 史进拱手抱拳,将林冲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林冲的孩子落在谭路手中,自己一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此时太过紧急,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开口求助。至于林冲的仇人齐傲,那是多久杀都行,还是小事了。 楼舒婉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因为名册之事,周围之地恐怕都要乱起来,不瞒史英雄,齐砚一家早已投靠女真,于北地扶植李细枝,在晋王这边,也是此次清理的中心所在,那齐傲若真是齐家旁系,眼下恐怕已经被抓了起来,不久之后便会问斩。至于寻人之事,兵祸在即,恕我无法专门派人为史英雄处理,然而我可以为史英雄准备一条手令,让各地官府权宜配合史英雄查案。这次局势混乱,许多地头蛇、绿林人应该都会被官府抓捕问案,有此手令,史英雄应当能够问到一些情报,如此不知可否。”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后再报。”史进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举手之劳,楼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还要赶回辽州城,不多说了,他日有缘,希望战场相见。” 她冷漠的脸上勾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开,周围早有过来报告的官员在等待了。史进看着这奇特的女子离开,又在城墙边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们拖着巨石,呼喊号子,加固城墙,被组织起来的妇人、小孩亦参与其间,在那呼喊与嘈杂中,人们的脸上,也多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类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见过的。人们在慌乱中抓住一切机会构筑着防线,十余年来,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余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余年后,林大哥与自己重逢后同样的死去了。 在这十余年间,那巨大的黑暗,从未消褪,终究又要来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只是又一轮的赴死。 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尽头? 世间将大乱了,惦记着寻找林冲的孩子,史进离开乐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后,巨大的漩涡就会将眼前的秩序完全绞碎,自己寻找孩子的可能,便将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同样的七月。 相隔数千里外,黑色的旗帜正在起伏的山麓间晃动。西南大小凉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时也正处于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之中。 自六月间黑旗军刘承宗率领八千军队跃出凉山区域,远赴徐州,于武朝镇守西南,与黑旗军有过数度摩擦的武襄军在大将陆桥山的率领下开始压境。七月初,近十万大军兵逼凉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驱大小凉山之间的腹地黄茅埂,封锁了来去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深入凉山腹地的士人李显农等人的策动下,以小凉山莽山尼族为首,有数支尼族大小部落开始了在山中的活跃,他们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军边境放火、骚扰、刺杀,或者肆虐于黑旗军于山中原本维持的商道附近,袭扰商队或是斩杀落单的黑旗士兵,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黑旗原本维持下来的商贸活动已经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于凉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莱三县十四乡稻米方熟,为了保证即将到来的秋收,华夏军在第一时间采取了内缩防御的策略。此时和登三县的居民多属外来,以西北、小苍河、青木寨的成员最多,亦有由中原迁来的士兵家属。已经失去故有家园、背景离乡的人们格外渴望着落地生根,几年时间开垦出了许多的农地,又尽心培育,到得这个秋天,莽山尼族大举来袭,以放火毁田毁屋为目的,杀人倒在其次。周边十四乡的民众聚集起来,组成民兵义勇,与华夏军人一道拱卫田产,大大小小的冲突,时有发生。 中原北面将至的大乱、南面肆虐的饿鬼、刘豫的“反正”、江南的积极备战与西南局势的骤然紧张、以及此时跃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并不灵活的如今,能够看清楚众多事情内在关联的人不多。位于凉山以东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镇,在川陕四路中,规模仅次于成都,亦是武襄军镇守的核心所在。 由于武襄军的这一次大规模行动,梓州府的局势也变得紧张,但由于黑旗逆匪的动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贸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涪江凯江两道河流穿城而过,船只来往不息、市集繁茂、车水马龙。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最好的青楼“雁南楼”上灯火通明,这一天,由东面而来的士子、大儒齐聚于此,一面把酒言志,一面交流着有关时局的众多消息与情报,集会之盛,就连梓州当地的众多豪绅、名流也大都过来作陪参与。 这几年来,在众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对那弑君大逆的剿灭与博弈,终于推进到眼前这刀枪见红的一刻了。 青楼之上的大堂里,此时与会者中生命最显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样貌俊逸沉稳,郎眉星目,颌下有须,令人见之心折,此时只见他举起酒杯:“眼下之大势,是我等终于截断宁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与耳目,逆匪虽强,于凉山之中面对着尼族众英豪,恰如壮汉入泥潭,有力不能使。只须我等挟朝堂大义,继续说服尼族众人,逐渐断其所剩手足,绝其粮草根基。则其有力无法使,只能逐渐衰弱、瘦小乃至于饿死。大事未成,我等只得再接再厉,但事情能有今日之进展,我辈之中有一人,绝不可忘记……请诸君举杯,为成茂兄贺!” 他这番话说出来,众人诺然举杯,皆心服口服地为其口中之人相贺。早先曾在临安拜访过李频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举起酒杯,听着那人说话,壮怀激烈。 “……逆匪强悍势大,不可小觑,如今我等辅佐陆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脉,一一打击、截断,背后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辈之中在这其中为那逆匪恶毒谋害。诸位,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但龙某在此,与诸君同行,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传承不可断、志气不可夺——” 言语声声,振聋发聩,前方说话的这人,便是曾亲入和登论战,后又四处奔走,鼓动众多军队打凉山的龙其飞,而他与众人口中所称呼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联合当地众人对抗黑旗的大儒李显农。两人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各自奔走,后来声势渐大,终于成为彼此呼应的士人首领。龙其飞曾经各方劝战未曾奏效,这一次朝堂终于决定出兵,龙其飞将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报拿出来与武襄军陆桥山合作,终于将黑旗军几年来经营的许多商贸路线一一掐死,而在凉山之中,李显农游说莽山部郎哥首领的成功,也为这次战略,落下关键的一子。 黑旗军强悍,但毕竟八千精锐已经出击,又到了秋收的关键时刻,平素资源就匮乏的和登三县此刻也只能被动收缩。另一方面,龙其飞也知道陆桥山的武襄军不敢与黑旗军硬碰,但只需武襄军暂时切断黑旗军的商路补给,他自会时常去劝说陆桥山,只要将“将军做下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只需打开口子,黑旗也并非不可战胜”的道理不断说下去,相信这位陆将军总有一天会下定与黑旗正面决战的信心。 这些年来,黑旗军战绩骇人,那魔头宁毅狡计百出,龙其飞与黑旗作对,最初凭的是热血和义愤,走到这一步,黑旗纵然看来呆头呆脑,一子未下,龙其飞却知道,一旦对方反击,后果不会好受。不过,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或是心怀家国的儒家士子,或是满怀激情的豪门子弟,提缰策马、投笔从戎,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敌人,这些言语的煽动便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只要那山中的敌人能够流下第一滴血,再由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难,再让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请战请命,相信堂堂武朝,会被发动起来的,不会只有这武襄军的十万人,也不会只有眼前的这等景状。只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这西南的乱匪,必然无法可挡,而一旦能够除去这弑君逆匪,重新竖起脊梁,即便北方女真再来,泱泱武朝千万之民,相信这次亦能有一战之力了…… 他砰的一声,在众人的呼喝中,将酒杯放回桌上,豪迈慨然。 龙其飞的慷慨并未传得太远。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里外的武襄军大营,军帐之中,将军陆桥山正在与山中的来人展开亲切的交谈。 “……封山之事,尊驾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来了,陆某不能不执行。但是,从眼下来说,陆某是担了很大压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凉山的外头,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这几年来,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应该彼此体谅?毕竟,陆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帐篷之中灯火晦暗,陆桥山身材魁梧,坐在宽敞的太师椅上,微微斜着身子,他的样貌端方,但嘴角上滑总给人微笑可亲的观感,即便是嘴边划过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将这种观感搅乱。而在对面坐着的是三十多岁带着两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来他正处于青年人与中年人的分水岭上:此时的苏文方眉目正气,样貌诚恳,面对着这一军的将领,眼下的他,有着十多年前江宁城中那纨绔子弟绝对想不到的不卑不亢。 “……整个事情,当然知道陆将军的为难,宁先生也说了,你我双方这几年来在生意上都非常愉快,陆将军的人品,宁先生在山中也是赞不绝口的。不过,自从转移到西南,我华夏军一方,仅仅自保,要说真正站稳脚跟,非常不容易……陆将军也明白,商道的经营,一方面我们希望武朝能够抵挡住女真人的进攻,另一方面,这是我们华夏军的诚意,希望有一天,你我可以并肩抗敌。毕竟,我方以华夏为名,绝不希望再与武朝内讧,亲者痛、仇者快。” “宁先生说得有道理啊。”陆桥山连连点头。 “如今这商道被打断了。”苏文方道:“和登三县,产粮原本就不多,我们出售铁炮,很多时候还是需要外头的粮食运进来,才足够山中生活。这是一定要的,陆将军,你们断了粮道,山中迟早要出问题,宁先生不是三头六臂,他变不出二十万人的口粮来。所以,我们当然希望一切能够和平地解决,但如果不能解决,宁先生说了,他恐怕也只能走下下之策,反正,问题是要解决的。” “下下之策?” “上兵伐谋。” “哦……其下攻城。”陆桥山想了许久,点了点头,然后偏了偏头,脸色变了变:“宁先生威胁我?” “岂敢如此……” “宁先生威胁我!你威胁我!”陆桥山点着头,磨了磨牙,“没错,你们黑旗厉害,我武襄军十万打不过你们,可是你们岂能如此看我?我陆桥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好歹十万大军,如今你们的铁炮我们也有……我为宁先生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不说什么,我仰慕宁先生,可是,宁先生看不起我!?”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终于凶戾起来,盯着苏文方,苏文方坐在那里,表情未变,一直微笑望着陆桥山,过得一阵:“你看,陆将军你误会了……” “当然是误会了。”陆桥山笑着坐了回去,挥了挥手:“都是误会,陆某也觉得是误会,其实华夏军兵强马壮,我武襄军岂敢与之一战……” “陆将军误会了,我出山之时,宁先生与我谈起过这件事,他说,我华夏军打仗,不怕任何人,不过,若是真要与武襄军打起来,恐怕也只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苏文方一字一顿说得认真,陆桥山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往前坐了坐:“宁先生说的?” “亲口所言。” 陆桥山显然非常受用,微笑着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两败俱伤啊。”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解决这次的问题。”苏文方道,“希望陆将军也能帮忙,毕竟,如果和和气气地解决不了,最后,我们也只能选择两败俱伤。” “我能帮什么忙啊,尊使,能放的我都放了啊。” “一些小忙。”苏文方笑着,不待陆桥山打断,已经说了下去,“我华夏军,眼下已商贸为第一要务,很多事情,签了合同,答应了人家的,有些要运进来,有些要运出去,如今事情变化,新的合同我们暂时不签了,老的却还要履行。陆将军,有几笔生意,您这里照应一下,给个面子,不为过吧?” “打住打住打住……”陆桥山伸手,“尊使啊,坦白说,我也想帮忙,希望你们这次的事情大事化小,可是时局不一样了,您知道如今这西南之地,来了多少人,多了多少眼线,那些读书人啊,一个个恨不得立刻夺了我的职,他们亲自指挥大军进山里,然后马革裹尸还。陆某的压力很大,不止是朝廷里的命令,还有这背后的眼睛。这些事情,我一插手,遮不住风的,陆某背不住这背后的千夫所指……战时通敌,抄家灭族啊。” “大家都不容易,陆将军,可以商量。” 陆桥山只是摆手。 苏文方正色道:“陆将军,你也不用老是推脱,在下说句实在的吧。出山之时,宁先生曾经说过,这场仗,他是真的不想打,理由非常简单,女真人就要来了、他们真的要来了!吃掉莽山部,吃掉你们,真的是两败俱伤,我们希望,把真正的力量放在对抗女真人上,摆平女真,我们之间尚有商量的余地,女真摆平我们,华夏亡国灭种。陆将军,你真想这样?” 陆桥山双手交握,想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啊……摆开说,我的问题,宁先生、尊使你们也都看得到,不如这样……我们仔细地、好好地商量一下,商量个折中的办法,谁也不欺谁,好不好?老实说,我仰慕宁先生的睿智,可是啊,他算计得太厉害啦,你看,我背后这么多的眼睛,朝廷下令让我打你们,我拒而不前,暗地里还帮你们做事,就算是小事……宁先生把它透出去怎么办?” 苏文方正要说话,陆桥山一伸手:“陆某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办法总是能想的。”苏文方道。 “我也觉得是这样,不过,要找时间,想办法沟通嘛。”陆桥山笑着,随后道:“其实啊,你不知道吧,你我在这里商量事情的时候,梓州府可是热闹得很呢,‘雁南飞’上,龙其飞此时恐怕正在大宴宾朋吧。老实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他们闹得,一帮腐儒鼠目寸光!女真人都要打过来了,还是想着内斗!要不然,陆某出消息,黑旗出人,把他们一锅端了算了。哈哈……” 陆桥山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苏文方也笑:“哎,这个就随便他们吧,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的事情,宁先生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也说了,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我们不要这么狭隘……而且,这次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搞得起来的……” “哦,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宁先生说的?”陆桥山问道。 苏文方点点头。 “有哲理,有哲理……记下来,记下来。”陆桥山口中念叨着,他离开座位,去到一旁的书桌边上,拿起个小本子,捏了毛笔,开始在上头将这句话给认真记下,苏文方皱了皱眉头,只得跟过去,陆桥山对着这句话赞美了一番,两人为着整件事情又商量了一番,过了一阵,陆桥山才送了苏文方出来。 这里并非大帐,周围显得偏僻安静,苏文方与陆桥山告辞后转身离去,走出不远,面上已经平静得没有了表情。陆桥山站在那帐篷外,一直微笑挥手,待到苏文方离去好一阵子,帐篷里有人出来,走到他后头,陆桥山的面色也已经肃穆威严起来。 后方出现的,是陆桥山的幕僚知君浩:“将军觉得,这使者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兄长何指?” “是指和登三县根基未稳,难以支撑的事情。是故意示弱,还是将真话当假话讲?” “宁毅只是凡人,又非神明,凉山道路崎岖,资源匮乏,他不好受,必然是真的。” “那将军怎么选?” “……知兄,我们面前的黑旗军,在西南一地,好像是雌伏了六年,可是细细算来,小苍河大战,是三年前才彻底结束的。这支军队在北面硬抗百万大军,阵斩完颜娄室、辞不失的战绩,过去不过三四年罢了。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不过是天真妄想的腐儒,以为切断商道,就是挟天下大势压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拨什么人,黑旗军与人为善,不过是老虎打了个盹。这人说得对,老虎不会一直打盹的……把黑旗军逼进最坏的结果里,武襄军会被打得粉碎。” 知君浩在侧面看着陆桥山,陆桥山说着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关于他景仰宁毅,偶尔记下宁毅一些奇怪话语的事情,在最顶层的小圈子里有所流传,黑旗与武襄军做生意许久,不少亲近之人便也都知道。不过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自黑旗军在西南落脚的这几年来,陆桥山反反复复地打听与研究宁毅,思考他的想法,推测他的心理,也在一次次殚精竭虑地模仿着与之对阵的情况…… “如果可能,我不想冲在头上,考虑什么跟黑旗军堆垒的事情。可是,知兄啊……”陆桥山抬起头来,魁梧的身上亦有凶戾与坚定的气息在凝聚。 “……知兄啊……华夏之名,又岂能被一群这样的逆匪所夺?”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在这夜色之下,与他相映的,也有那延绵无尽、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的猎猎旌旗,十万大军,狼烟精气,已肃杀如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三十二岁生日随笔——笨拙 卡文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时刻想着复更,但是心绪不对,临近生日的前几天,我信誓旦旦,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写出来,攒点存稿,生日发五章。 然后想,发四章。 三章…… 昨天一天,写了半章,想想又推翻了,到今天,心想,得,可能一章都没了,好在还是写出来了。快九千字,我本来想要写得更多一点,但临近午夜,最好的情绪已经流失,只适合用来记录一些东西,不太适合用来做情节。 可以跟大家说的是,生活出现一些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小小的颠簸。最近一个月里,情绪混乱,跟妻子很严肃地吵了两架,虽然目前应该是良性的,但毕竟影响到了我的码字。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断更的新理由,不过事实如此,反正我断更原本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对吧。 跟妻子结婚是在一五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迄今为止是一年半的时间了。我们的相识说起来很平常,又有些古怪,她跑到我叔叔的店里去买厨具,顾客跟老板各种砍价交锋,我叔叔说你还没结婚吧,给你介绍个对象,打个电话叫我到店里,说人已经到了。我那段时间码字晕头转向,但电话打过来了,不得不礼貌性地去一趟,我跟我妈去了,遇上她跟她妈,双方一番交谈,她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啧,长得很漂亮,没什么表情,是个精英女性,泡不上。 这大概就是第一印象,不过面已经见了,加了微信,出于礼貌,约她看一场电影,看了电影吃饭,后来是她找我吃饭,吃完饭她主动付了钱,后来谈及,她觉得码字的都很穷,应该这样。 她在电视台上班,就在我家门口,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她很忙,电视台里要加班,电视台外也要加班,说起来,她真正开始让我觉得不错的,恐怕是她一直加班这件事情,我后来才知道,她在这边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我们这边房子很便宜,当时三千多块钱一平,她要买一套给父母住,兜里只有两万块钱,就去看房签约。 然后就是不断的加班,在电视台里她是做技术的,加班做特效,电视台外不断接活,给人做片子,给人组织活动,然后付了首付,交了房子后开始做装修,每一个月把钱砸进去、还上个月的信用卡——她居然搞定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记得那段时间,她还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打个电话说:“今天去党校培训,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就:“好啊,去陶冶一下节操。”这就是那时的约会。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二十五岁买房子的时候,我攒够了首付,被个伯伯结了几万块去,后来不还,临到交钱,政策将首付从百分之二十升到百分之三十。我每天在房间里码字,起床之后掉头发,那时候写的是《异化》,尤其艰难,我一方面想要多写一点啊,一方面又想千万不能没有质量。哭过好几次。 我想我捡到了宝。 我们在一起的初衷——真心诚意的——我想帮她分担这些东西。她的性格要强,又不会讨好领导,电视台里整天加班。我常常去送饭,自从一五年下半年换了领导,日子更难过了,有一天中午,说有领导来视察,电视台总编老黄要求技术部中午留在办公室,吃饭都不让去,我一点多钟拿着吃的送过去,一领导模样的人过来看到了,问:“啊,还没吃饭啊?”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之前下令不许去吃饭的总编。 又有一天的晚上,改片子到下班的时间,台长和总编在技术部守着改,他们这样:台长先去吃饭,然后替总编去吃饭,技术人员不许吃饭。 叫人加班的领导见过,加班不许人吃饭的领导,倒真是奇葩了。 我一直想让她辞职,就算说养她,那也没什么,不过她不愿意。到了结婚之后,考虑要孩子,台里缺人,让她去守机房,据说有辐射,她终于愿意辞职了,谢天谢地。 辞职不到一个月,又去了图书馆工作,说图书馆轻松。 然而图书馆是一些官太太养老的地方。 于是又成了工作技术人员,进图书馆一个月,帮人写了两篇东西,得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奖,一篇挂了自己的名字,一群在图书馆做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让她补足几年的年终总结,因为没什么背景,还总是让人怼。 真是奇怪的生态环境。 还有很多事情,但总之,今年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了,图书馆从一级降到三级,今年连三级都要维持,馆长让她“把工作扛起来”,图书馆里还有个会计老怼她,是一边找她做事一边怼她——你们想象一个会计几年的账没做,等到工作组入住文化部门的时候叫一个进馆半年的新员工去帮忙填账? 离开了图书馆,又跑去卖花,她的同学在长沙开了个批发部,她又看到了商机。这期间我们去广州旅行了一次,七天的时间,她来了大姨妈,在外面活蹦乱跳的到处跑到处买东西,我订了最好的酒店让她休息,可她休息不下来。逛完广州,还得回去卖花呢。于是吵了一架。 我也非常累。 长达一年半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始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减负,我们不缺钱,虽然我写书的收入比不过一位位知名的大神,可是也足够过上小康的日子了,甚至于背着电脑我可以随时出去旅行,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多少合作伙伴,没有必须应酬的人必须参加的饭局。这真是最好过的日子了。我希望她明白,我们什么都不缺了,没有那么多的负担了,买想要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一年半的时间,我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往日里我每年大概都会有几次旅行——我连起点年会都推掉了。 但是她的心安定不下来。 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对。我也希望能够像小说里,电视上一样,润物无声地等着她某一天忽然能够放下,不那么有紧迫感,至少现在还没有到。 于是也就吵了几架。 长久以来,她也有心理上的问题,对于情绪的控制并不成熟,时常为他人的问题生自己的闷气,然后吃不下饭。一米六八,八十斤的体重,快瘦成排骨了。卖花之后遇上的问题是她的母亲,我的岳母,整天说她卖花没意义,还希望她回去公务员体系上班。 我的岳母也是个奇怪的人,她的心是真的好,可是却是个孩子,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上蹿下跳,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她的步调办事。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是在岳父母的房子——就是老婆咬着牙装修好的房子里——过的,家具还没买齐,客厅冷,没有空调,岳父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岳母一边说累,一边上上下下的你要吃什么啊,吃不吃饺子啊,我去弄啊,折腾了一晚上,那时候我觉得,真是个好人。 妻子上班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去工作的地方,遇上任何事情都要指手画脚,她喜欢公务员,所以极度鄙视开花店什么的,妻子时常被说得闷闷不乐,有些时候,岳母甚至连每日的三顿都要打电话来指示,午饭做了没,午饭吃了没……昨天吃不下饭,结果我们又吵了一架。我的心情几乎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干扰,结婚后,也就多了一个人,广州回来卡文一个月,我的情绪也极差,而且充满了挫败感,码字的情绪不到位,因为焦虑而头痛。我就说,一年半的时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如果你的情绪一直受到各种影响,到最后影响到身体,我该怎么办呢?两个人的生活是不是都不要了? 该放下的得放下。 她今天跟太后大人吵了一架,哭着跑回来,太后大人担心她,打电话给我,我就也跟太后大人说了一通,哪有三十岁的人整天连吃饭都要叫的,很多事情我们能自己来。说完之后又怕她被气死了,发信息给岳父问她被气死了没…… 她也真是个好人,社会上很难看到的善心人。 其实,现实生活中,难相处的岳母多了,许多时候我想想,我的岳母,倒也真的……算不得相处艰难。她真心诚意地关心我们,而且希望我们以六十岁老干部的生活方式来生活……当然,最好我们还是公务员。 有时候我想,妻子在生活过程中,缺乏成就感。 她其实很有才华,什么东西都能迅速上手,美术、设计、摄影、插花都能有自己的感悟,但她不善溜须拍马式的交流,兼且情绪管理功力不足,进入社会以来,得到的总是与能力不符。最初从学校毕业,她做游戏设计,甚至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二十岁出头就能拿到三万一个月的工资。再之后,她回到望城希望在母亲身边照顾,母亲又赶着让她进到那个官僚的体系里去,她就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得到了。 我有时候看着她笨拙惶然地做这做那,想找一条出路。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去做直播,她的微博上多是我的书迷,她开直播讲插花和考试作弊,一共两次,我露了一下脸就离开了。我想她希望她的成功都是自己的成功,她有一段时间想要做服装,拼命想联系广州的制作厂家,又看着自己微博上粉丝的增加,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现在都是你的粉丝,我把网店开起来,就开始洗粉。”我说你花点钱先做起来,我出钱,第一家店,积累经验也好。 她又舍不得。 她喜欢看网络上一个网红的直播,那个网红总是播自己的生活,是个女的,我听了并不喜欢,她说她在看人的生活,我说播得这么流畅,生活都是假的,骗人的。 那些笨拙的,对着一群书迷播插花,然后看见人越来越少时的直播,是真的。 那种笨拙多可爱啊。 对于生活,我们可以说出一万种大道理,将它写进书里,令人信服。 之于现实,我想我们都在自己的泥沼里笨拙地挣扎前行。 希望我的妻子能够找到内心的平静。 希望我的岳母能够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虽然更可能的是,今天的吵的架,会变成明天的一头狗血。无非是生活罢了。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 我原本不打算写今年的随笔了,因为可能很少有人会在公众的平台上写这些琐碎的生活,尤其它还是真的生活,可后来又想想,挺好的啊,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么些年来,我生活中能够倾诉的朋友大多在远方——其实我基本也已经失去了对身边人倾诉的欲望。我还是习惯于将它们写在纸上、电脑上,谁能看到,谁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不都在经历生活吗。 这是我三十二岁的难题和故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七九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二) 夜色撩人,秋风安谧。与陆桥山秘密地碰面之后,苏文方自侧面离开军营。回头看时,武襄军的营地肃杀延绵、军威整齐,火把的光芒像是倒映着天空中的星海。 情况已经变得复杂起来。当然,这复杂的情况在数月前就已经出现,眼下也只是让这局面更加推进了一点而已。 虽然早有准备,但苏文方也不免觉得头皮发麻。 “陆桥山的态度含混,看来打的是拖字诀的主意。如果这样就能拖垮华夏军,他当然喜闻乐见。” 一行人骑马离开军营,途中苏文方与随行的陈驼子低声交谈。这位曾经心狠手辣的驼背刀客已年届五十,他先前担任宁毅的贴身卫士,后来带的是华夏军内部的军法队,在华夏军中地位不低,虽然苏文方乃是宁毅姻亲,对他也颇为尊重。 这头发半百的老人此时已经看不出曾经诡厉的锋芒,目光相较多年以前也已经温和了许久,他勒着缰绳,点了点头,声音微带沙哑:“武朝的兵,有谁不想?” “他坐视局势发展,甚至推一把手,我都是考虑过的。但先前想来,李显农这些书生非要搞事,武襄军这方面与我们来往已久,未必敢一跟到底,但现在看来,陆桥山这人的想法未必是这样。他看起来笑面虎,心里说不定很有底线。” “意思是……”陈驼子回头看了看,营地的微光已经在远处的山后了,“如今的做派是假的,他还真想硬上?” 苏文方点头:“怕自然不怕,但毕竟十万人呐,陈叔。” “那也该让南面的人见到些风风雨雨了。” “还是希望他的态度能有转机。” 天南地北,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局势。西南偏安三年,华夏军的日子虽然过得也不算太好,但相对于小苍河的血战,已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尤其是在商道打开之后,华夏军的势力触手沿商路延伸出来,覆盖川峡四路,苏文方等人在外行事,军队和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不得危险。 然而这一次,朝廷终于下令,武襄军顺势而为,附近官府也已经开始对黑旗军实施了高压政策。苏文方等人逐渐收缩,将活动由明转暗,争斗的形式也已经开始变得明朗。 武襄军会不会动手,则是整个大局势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了。 *********** 秋老虎肆虐的闷热的夜晚,豆点般的灯火还在亮着,灯光之下,是一封还在写的书信: “苍之贤兄如晤: 兄之来信已悉。知江南局面顺利,万众一心以抗女真,我朝有贤太子、贤相,弟心甚慰,若长此以往,则我武朝复兴可期。 弟自来西南,人心蒙昧,局面艰辛,然得众贤相助,如今始得破局,西南之地,已皆知黑旗之恶,群情汹涌,伐之可期。成茂贤兄于凉山对尼族酋王晓以大义,颇有成效,今夷人亦知天下大义、大是、大非,虽于蛮夷之地,亦有讨伐黑旗之义士焚其田稻、断其商路,黑旗小人困于山中,惶惶不安。成茂贤兄于武朝、于天下之大功大德,弟愧不如也。 今局势虽明,隐患仍存。武襄军陆桥山,拥兵自重、首鼠两端、态度难明,其与黑旗匪军,往日里亦有来往。而今朝堂重令之下,陆以将在外之名,亦只屯兵山外,不肯寸进。此等人物,或油滑或粗野,大事难足与谋,弟与众贤商议,不可坐之、待之,无论陆之心思为何,须劝其前进,与黑旗堂堂一战。 幸者此次西来,我辈之中非只有儒家众贤,亦有知大事大非之武者豪杰相随。我辈所行之事,因武朝、天下之兴盛,众生之安平而为,他日若遭厄难,望苍之贤兄为下列人等家中送去银钱财物,令其子孙兄弟知晓其父、兄曾为何而置生死于度外。只因家国危亡,不能全孝道之罪,在此叩首。 今参与其中者有:江南大侠展绍、杭州前捕头陆玄之、嘉兴简明志……” 灯火摇晃,龙其飞笔端游走,书就一个一个的名字,他知道,这些名字,可能都将在后世留下痕迹,让人们记住,为了兴盛武朝,曾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行险献身、置生死于度外。 写完这封信,他附上了一些银票,方才将信封封口寄出。走出书房后,他见到了在外头等待的一些人,这些人中有文有武,目光坚定。 “……西南之地,黑旗势大,并非最重要的事情,然而自我武朝南狩后,军队坐大,武襄军、陆桥山,真正的一手遮天。此次之事虽然有知府大人的协助,但其中厉害,诸位不可不明,故龙某最后说一句,若有退出者,绝不记恨……” 夜风呜咽着从这里过去了。 ************ 与陆桥山交涉过后的第二日清晨,苏文方便派了华夏军的成员进山,传递武襄军的态度。此后连续三天,他都在紧锣密鼓地与陆桥山方面交涉谈判。 谈判的进展不多,陆桥山每一天都笑眯眯地过来陪着苏文方闲聊,只是对于华夏军的条件,不肯退步。不过他也强调,武襄军是绝对不会真的与华夏军为敌的,他将军队屯驻凉山外围,每日里无所事事,便是证据。 外围的官府对于黑旗军的搜捕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这也是执行朝堂的命令,陆桥山自认并没有太多办法。 “这次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在京城。”有一日交涉,陆桥山如此说道,“陛下下了决心和命令,我辈当官、当兵的,如何去违抗?华夏军与朝堂中的许多大人都有往来,发动这些人,着其废了这命令,凉山之围顺势可解,否则便只好如此僵持下去,生意不是没有做嘛,只是比往日难了一些。尊使啊,没有打仗已经很好了,大家原本就都不好过……至于凉山之中的情况,宁先生无论如何,该先打掉那什么莽山部啊,以华夏军的实力,此事岂不易如反掌……” 陆桥山每一日又是赔笑又是为难,将不想做事的官僚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起凉山之中的情况,自莽山部化整为零,作为外来人的华夏军似乎也对其显得束手无策起来。苏文方不太知道山中的事情,却已然感受到了一日一日的紧绷,他听宁毅说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陆桥山没安什么好心。”这一日与陈驼子说起整个事情,陈驼子劝说他离开时,苏文方摇了摇头,“然而就算要打,他也不会擅杀使者,留在这里扯皮是安全的,回去山里,反而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他这样说,陈驼子自然也点头应下,已经白发的老人对于身处险境并不在意,而且在他看来,苏文方说的也是在理。 再过一日,与苏文方进行交涉的,便是军中的幕僚知君浩了,双方讨论了各种细节,然而事情终究无法谈妥,苏文方已经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拖延,但他也只能在这里谈,在他看来,让陆桥山放弃对抗的心态,并不是没有机会,只要有一分的机会,也值得他在这里做出努力了。 这一日下午回去不久,苏文方考虑着明天要用的新说辞,居住的院落外头,陡然发出了响声。 刀兵相交的声音刹那间拔升而起,有人呼喊,有人大吼,也有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他还只微微一愣,陈驼子已经穿门而入,他一手持单刀,刀锋上还见血,抓起苏文方,说了一声:“走——”苏文方便被拽了出去。 苏文方没什么武艺,这一路被拉得跌跌撞撞,院子内外,加上陈驼子在内,一共有七名华夏军的战士,大都经历了小苍河的战场,这时候皆已操起兵器。而在院外,脚步声、奔马声都已经响了起来,不少人冲进院子,有人大喊:“我乃江南李证道——”被斩杀于刀下。 陈驼子拖着苏文方,往先前预定好的退路暗道厮杀奔跑过去,火焰已经在后方燃烧起来。 外头的街道口,混乱已经扩散,龙其飞兴奋地看着前方的围捕终于展开,侠客们杀入院落里,战马奔行密集,嘶吼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行动,中年书生的面颊都是红的,随后有人来报告,里头的抵抗激烈,而且有密道。 “追上他们、追上他们……密道必定不远,追上他们——”龙其飞慌张地大喊。 密道的确不远,然而七名黑旗军战士的配合与厮杀令人生畏,十余名冲进去的侠士几乎被当场斩杀在了院落里。 第一名黑旗军的战士死在了密道的入口处,他已然受了重伤,试图阻止众人的跟随,但并没有成功。 第二名黑旗军战士死在了密道的出口,将追上来的人们稍稍延阻了片刻。 密道跨越的距离不过是一条街,这是临时应急用的住所,原本也展开不了大规模的土木工程。龙其飞在梓州知府的支持下发动的人数众多,陈驼子拖着苏文方冲出来便被发现,更多的人包抄过来。陈驼子放开苏文方,抄起双刀冲入附近巷道狭路。他头发虽已斑白,但手中双刀老辣狠毒,几乎一步一斩一折便要倒下一人。 “跟上我。”陈驼子这样大喊着,与四名华夏军人一路厮杀前行,转眼间已在混乱的局势里突出了一条街。 途中又有一名华夏军士兵倒下,其余人或多或少也受了伤。 “陈叔,回去告诉姐夫消息……” “你回去!”老人大吼。 “我走不了了,消息重要。”苏文方拖着中了一支箭的腿,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重复了一句,“消息重要……” 前方还有更多的人扑过来,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一声悲呼:“几位兄弟陪我杀——”如猎豹般的当先而行。当他冲出苏文方的视野时,苏文方正走到路边的一颗树下,几名华夏军人还在厮杀,有人在前行途中倒下,有两人还守在苏文方的身前,苏文方喊道:“住手!我们投降!” 其中一名华夏军士兵不肯投降,冲上前去,在人群中被长枪刺死了,另一人眼看着这一幕,缓缓举起手,扔掉了手中的刀,几名江湖豪客拿着镣铐走了过来,这华夏军士兵一个飞扑,抓起长刀挥了出去。那些侠士料不到他这等情况还要拼命,刀枪递过来,将他刺穿在了长枪上,然而这士兵的最后一刀亦斩入了“江南大侠”展绍的脖子里,他捂着脖子,鲜血飚飞,片刻后死去了。 这最后一名华夏军士兵也在死后一刻被砍掉了人头。 苏文方看着众人的尸体,一面发抖一面瘫倒在树下,他的腿被箭射穿,痛得难以忍耐,眼泪也流了出来。不远处的巷道间,龙其飞走过来,看着那一路死伤的侠士与捕快,脸色惨白,但不久之后看见抓住了苏文方,心态才稍微好些。 什么华夏军人,也是会吓哭的。 他着众人抓住苏文方,又叫了大夫来为他医治,过得片刻,武襄军的队伍便来了,带队的是一脸怒气的陆桥山,过来围住了镇子,不许人离开,要求龙其飞交人。军营附近的地方,就算梓州知府的执法,亦不该伸手过来。 更多的书生,也开始往这边涌过来,指责着军队是否要包庇黑旗军的乱匪。 这一天,双方的对峙持续了片刻。陆桥山终于退去,另一面,浑身是血的陈驼子行走在回凉山的路上,追杀的人从后方赶来…… 苏文方被枷锁铐着,押回了梓州,艰难的时日才刚刚开始。 龙其飞将书信寄去京城: “……我方大事初毕,若事情顺利,则武襄军已不得不与黑旗逆匪反目,此事大快人心,其中有十数义士牺牲,虽不得不付出牺牲,然终究令人惋惜…… ……若此事未定,我等将再向陆将军请愿,使武襄军无法拖延敷衍,为家国计,此事已不可再做拖延,即便我等在此牺牲,亦在所不惜……” 此后又有许多慷慨的话。 陆桥山回到军营,罕见地沉默了许久,没有跟知君浩交流这件事的影响。 凉山山中,一场巨大的风暴,也已经酝酿完毕,正在爆发开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〇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二) 天气炎热,风在山里走,吹动山岗上绿水的树与山下金黄的田地,在这大山之间的和登县,一所所房舍间,黑色的旗帜已经开始动起来。 事情的突如其来是在上午,随着号声,军队大规模地聚集,而后迅速出发。一个时辰内,和登的华夏军卫戍部队已经有半数从这里发出,剩余的也已经进入了戒严警备状态。尽管自莽山部的进攻以来,和登三县已经加强了戒备,民兵随时在周围巡逻,但这样突然的行动,还是令得县城附近的民众陡然绷紧了神经。 自与莽山部撕破脸后,这一次,有大事出现了。 和登是三县之中的政治中心,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青木寨、小苍河以及西北破家后跟随而来的华夏军老人,眼看着事态的突然变化,不少人都自发地拿起兵器出了门,参与周围的戒备,也有些人稍作打听,明白了这是事态的可能由来。 自从朝堂开始正式封锁凉山区域,莽山部联同一些小部落动手后,华夏军方面一直在联系各个尼族部落,商议此后的对策和联手事宜。这一次,在各族中名声相对较好的恒罄部落的牵头下,附近有尼族共十六部聚首会盟,商议如何应对此事,前天,宁毅亲自动手参与此会,到得今天,或许是收到了消息,要出问题。 十六部会盟所在的恒罄部落居所小灰岭距离和登足有数十里山路,宁毅所带去的随行人员,则只有五百人。如果整个会盟过程中真的出现了大问题,华夏军很可能便会来不及救援。 这一次数千卫戍部队陡然出动,和登等地的戒严,显然就是在应对随时可能来临的、孤注一掷的攻击。 戒严进行到中午,县城一头的道路上,忽然有马车朝这边过来,旁边还有跟随的士兵和大夫。这一队行色匆匆的人跟今日的戒严并没有关系,巡逻的队伍过去一查,立马选择了放行,不久之后,还有小孩子哭着跟在马车边:“陈爷爷、陈爷爷……”众人在陈述中才知道,是军中资历颇老的陈驼子在山外受了重伤,此时被运了回来。陈驼子一生狠毒桀骜,无子无后,后来在宁毅的建议下,照顾了一些华夏军中的孤儿,他这样子被送回来,山外可能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卫戍部队的出动,警戒的升级,宁毅的不在以及山外的变故,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碰在了一起,不久之后,便开始有老兵拿着武器去到山上请愿一战,一时间,群情激昂,将整个和登的局面,变得更为热烈了起来。 正坐镇和登的苏檀儿,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陈驼子的消息。老人一路厮杀进山,在被前方岗哨的华夏军士兵救下时还有意识,大概交代了山外苏文方遇袭的讯息这才昏迷。山外的变故或许就代表了陆桥山的态度,但这也不是眼下最迫切的,对于苏檀儿而言,苏文方虽然已经是华夏军成员,也一样是她的弟弟,此时两位亲人出现状况、生死未卜,她心中的情绪会怎样,实在难说得紧。 苏檀儿在房间里沉默了片刻,此时在她身边负责安防的红提已经开始找人,安排山外的救人。苏檀儿只是沉默片刻,便清醒过来,她收拾心情:“红提姐,不要鲁莽……我们先去安抚一下外头的老人家,山外头不能强来。” 她低着头出门,步伐很快,红提随后跟上去。和登的几年里,宁毅出现得少,苏檀儿在众人心中颇有威信,此时出去,方才安抚了请战的众人。到得下午时分,天气闷热而阴沉,有人过来通报,陈老爷子醒过来了。 ************* 看护的房间里,陈驼子的伤势颇重。他一路厮杀,身中多刀,后来又长途远奔,透支极大,若非一身功力精纯、又或是年纪再大几岁,这一番折腾过后,恐怕就再难醒过来。 在房间里见到苏檀儿进来的第一时间,身上缠满绷带的老人便已经挣扎着要起来:“大夫人,对不住你……”眼见着他要动,看顾的护士与进来的苏檀儿都连忙跑了过来,将他按住。 “陈叔不关你的事,你是英雄……” “派人去救,要派人去救,也许来得及……” “我知道,我知道。”苏檀儿眼眶微红,“苏文方遇上这件事,算他有此一劫,陈叔,你一定要安心养伤,不然立恒回来,他……” “要派人去救,文方是好样的,也许要吃苦。”老人勉力维持精神,艰难地说话,“还有要告诉东家,陆桥山不安好心,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他不做正事,可能已经下了决心,要告诉东家……” “好的,好的。” 陈驼子自竹记时期便跟随宁毅,这些年来,称呼一直未曾改变,他将这番话艰难地说完,在床上喘息了一下。又将目光望向苏檀儿:“大夫人,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人说了,说出事了,什么事情……” “没事情,陈叔你好好养伤。” “我听说东家出去了,出事了?大夫人,你想让老头子放心,就告诉我……” 苏檀儿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吸了一口气:“山里要对付莽山部,十六部尼族商量在小灰岭那边会盟,立恒他过去了。但是我们上午收到消息,莽山部已经大规模出动,杀往小灰岭,而且……听说有人投了朝廷,事情有变。” “……东家身边有多少人。” “有五百人。” “……那没有事,东家能回来的。”陈驼子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随后又抬头望向苏檀儿,“是不是东家私下里有安排,大夫人,没人算计得了东家,是不是有安排?” “我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苏檀儿摇摇头,“不过,不管有没有,我知道他肯定会希望我们这边按照正常办法应对,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她的眼眶微红,却始终没有哭起来。这个时候,数千的黑旗部队正翻山越岭,在小凉山中一路延伸,朝着北面的小灰岭方向而去。而在与他们呈九十度的方向上,倾巢而出的莽山部与几个小部落的成员,正穿过密林与河流,朝着小灰岭,汹涌而来! ************* 一切都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巨大的灰云遮蔽天际,气压沉闷。小灰岭附近,恒罄部落所在之地一片混乱,火焰在燃烧、烟柱升腾,因火药爆炸而引起的硝烟随风飞舞,尚未散去,混乱与厮杀声还在传来。 李显农、字成茂,四十一岁。此时他快步走在这混乱的林间,矫健而从容,树枝在他的脚下断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到这林地的边缘,隔着一道悬崖,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往远处的小灰岭半山腰上看去。 那弑君之人宁毅,就在那头的石台上。透过望远镜的模糊视野,李显农能够将那道身影的轮廓给隐隐的看清楚。 厮杀声在侧面沸腾。放下望远镜,李显农的目光严肃而平静,只是从那微微颤抖的眼底,或能隐约察觉出男人心中情绪的翻涌。带着这平静的面容,他是这个时代的纵横家,西南的数年,以一介书生的身份,在各种蛮人之中奔走布局,也曾经历过生死的抉择,到得这一刻,那整个天下至恶的敌人,终于被他做入局中了。 在这个大局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幻想着以大势打倒这位强敌。朝廷发兵,龙其飞等人迫使武朝尽早与黑旗决战,以振兴因其弑君后落下的民心士气,李显农却并不局限于此,若能达到目的,他什么手段都愿意用。 在山中的这几年,表面上他是将郎哥等人煽动起来,站在了华夏军的对立面,配合着武襄军对华夏军进行削弱,但在实际上,他最大的布局还是在恒罄部落,通过暗地里站在朝廷一边的恒罄酋王食猛,与黑旗军修好关系,在此后爆发的大冲突中,尽量公正地为黑旗军说话,到最后,组织起一场“公正”的会盟,在最后的时刻图穷匕见,将宁毅等人一网打尽。 之所以能够算计到这一步,是因为李显农在山中的几年,已经看到了华夏军在凉山之中的困境和局限。初来乍到、借地生存,就算有着强大的战斗力,华夏军也绝不敢与周围的尼族部落撕破脸,在这几年的合作之中,尼族部落虽然也帮助华夏军维持商道,但在这合作之中,这些尼族人是没有义务可言的。华夏军一方面依靠他们,一方面对他们没有约束,无论生意如何,许多的利益要一直维持给尼族人的输送。 黑旗人绝不会愿意就此困死在小凉山中,宁毅也不会是一个坐视困局的人。 李显农知道他需要这个会盟,能够进一步加深合作的会盟。 于是宁毅走进了局中。 两军交战,对于莽山部落的众人,黑旗军必然不会放弃监视,因此他们不可能过早地杀来。但恒罄部落的反目绝对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酋王带来的护卫被大量的分割,李显农甚至安排了火炮炮击会盟大厅,只是黑旗军灵敏的战争嗅觉使得这一步未曾成功,敢死冲锋的黑旗精锐端掉了这边的火炮,但这个时候,反击也已经迟了,会盟的酋王与宁毅一道被赶上了小灰岭上的绝路,虽然黑旗护卫负隅顽抗,但被分割开的众多酋王护卫已经聚集不了太大的战力,只要能够突破山前黑旗与各部加起来千余人的防线,一切的大事都将定下。 而即便拖延下去,莽山部的主力,也已经在扑过来的路上了。 在事情定下之前,即便已经身处恒罄部落,李显农也丝毫不敢乱来,他甚至连远远地偷看一眼宁毅的存在都不敢,仿佛只要远远的一瞥,便有可能惊动那可怕的男人。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举起望远镜,远远地打量一眼。 纵然在这望远镜里看不清楚对方的样貌,但李显农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住对方的心情。事实上在许久以前,他就觉得,作为天下的杰出之士,即便是对手,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在西南的这块棋盘上,李显农缓缓的落子布局,宁立恒也绝不会忽视他的落子,不过,他的敌人太多了。 棋杀一目。到得这一刻,他知道对面的宁立恒必然已经反应过来,在这里落子的是谁。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在这边大喊一声,引起对方的注意,然后去享受对方那咬牙切齿的反应。 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酋王食猛带着部下过来了。两人相识已久,食猛身材魁梧,性情上却也相对桀骜,李显农将那单筒望远镜递给对方。 “若有可能,我真想在那宁立恒死前见他一面,听他说说心中的想法……但事实告诉我,只要有机会,必须第一时间杀死他,不要留下什么余地。” “我也想跟他聊聊,看他后悔的表情。”食猛说了一句。 “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李显农笑了起来。 食猛也是冷然一笑,看着镜头里的画面:“你猜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谈怎样将宁立恒抓出来的投降?” 视野的远方,石台之上,能够看到下方的山林、房舍、硝烟与厮杀。宁毅背对着这一切,就在刚才,石台上集锦部落的勇士出手试图拿下他,此时那位勇士已经被身边的刘西瓜斩杀在了血泊里。 “……事情迫在眉睫,是选择自己将来的时候了,我不怪他!但是希望诸位长者能够考虑清楚,食猛刚才是如何对待你们的?那些火炮,他是只想杀我,还是想将诸位一块杀了!”宁毅看着周围的众人,正目光严肃地说话。 “当然,我不想说什么食猛就是想要独霸凉山,他做不到,朝廷最想要的是我的人头。但是他们没把你们当成一回事,我想请诸位想想,外头的朝廷以前是如何看待各位的,华夏军来了,他们想要招安你们了,真的是这回事吗?没有华夏军,我保证朝廷对你们的态度跟以前一样。但我不同,我是要扎根在这里的。” “华夏军在这里六年的时间,该有的承诺,我们没有食言,该给诸位的好处,我们勒紧裤腰也一定给了你们。这日子很好过,但是这一次,莽山部落开始乱来了,许多人没有表态,因为这不是你们的事情。华夏军给诸位带来的东西,是华夏军应该给的,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饼子,所以哪怕莽山部落动手没个分寸,甚至也对你们的人下手,你们还是忍下来,因为你们不想冲在前面。” “可是你们这样看着,华夏军没有了,你们的东西也会没有的,朝廷给不了你们什么,他们看不起你们。” “莽山部落要动手,有人问我,华夏军为什么不动手。我们怕他们?因为凉山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在北方打过最凶残的女真人,打过中原百万的大军,甚至打退了他们!华夏军不怕打仗!但我们怕没有朋友,凉山是诸位的,你们是主人家,你们容留我们住下来,我们很感激,如果有一天你们不愿意了,我们可以走。但我们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们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的东西,同时,尼族的勇士骁勇善战,我们非常敬佩。” “不是自己种的瓜,吃着不甜。”平台上,宁毅摊了摊手,“我们想跟大家做兄弟。” “所以,即使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带着诚意过来了。” ************** 林地边缘,李显农看见石台上的宁毅转过了身,朝这边看了看。他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等待着众人的商量。山脚厮杀焦灼,远方的林间,莽山部落的人、黑旗的人正争分夺秒地汹涌而来。 某一刻,有信号弹发起在天空中。 “黑旗孤注一掷,想反扑了。”李显农放下望远镜。 食猛哈哈一笑:“拿我的杀狼刀来!” 有属下扛来了锯齿森然的重刀,食猛扛起那巨刃,犹如山岳般的气势激荡。 远处,山脚,两百多名黑旗军成员结阵,发起了冲锋。恒罄部落的战士汹涌而上! “我倒想看看传说中的黑旗军有多厉害!”李显农目光兴奋,从齿缝间说出了这句话。 仅仅下一刻,不能消解的噩梦犹如泰山压顶、扑面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一章 骨铮鸣 血燃烧(四) 山野起伏。激烈的厮杀与攻防还在持续,随着华夏军信号的发出,小灰岭下方的山道间,两百余名华夏军的战士已经开始结阵准备发起冲锋。头盔、钢刀、劲弩、甲胄……在西南生息的几年里,华夏军潜心于军备与原材料的改良,小股部队的军械已极其精良。不过,在这战场的前方,察觉到华夏军反扑的意图,恒罄部落的战士并未露出丝毫畏惧的神色,反而是齐声呼喝,随着战号声起,大量挥舞刀枪、身躯染血的恒罄勇士汹涌而来,嘶吼之声汇成慑人的海潮。 在这苍莽的大山之中生存,尼族的骁勇毋庸置疑,相对于两百余名华夏军战士的结阵,数千恒罄勇士的汇集,粗犷的吼喊、展现出的力量更能让人血脉贲张、心潮起伏。小凉山中地势崎岖复杂,先前黑旗军与其余酋王护卫籍着地利固守小灰岭下一带,令得恒罄部落的进击难竟全功,到得这一刻,终于有了正面对决的机会。 弥漫的硝烟中,数千人的进击,就要淹没整个小灰岭。 酋王食猛已扛起了巨刃。李显农心潮澎湃。 “我倒想看看传说中的黑旗军有多厉害!” 自女真南来,武朝士兵的积弱在文士的心中已成事实,将帅**、士兵贪生怕死,故无法与女真相抗。然而对比北面的雪地冰天,南面的蛮人悍勇,与天下强兵,仍能有一战之力。这也是李显农对这次布局有信心的原因之一,此时忍不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男儿以天下为棋局,纵横博弈,便该如此。酋王食猛“哈”的出声。这感受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远远传来,有什么东西溅在李显农的脸上,巨大的身躯在“哈”的前奏后,倒在地下。 天空阴沉,风在沉闷地吹,呐喊声还在持续。恒罄部落的勇士已经淹没过来,在高速的冲锋下,挥出凌厉的攻击。两百余黑旗军战士转眼间被淹没在锋线里,有的长刀斩在了甲胄上,有的铁盾轰的撞开了巨棒,凶猛的挥刀将没有防具的蛮人砍杀在地面上,黑旗军战士以**人、十余人为一股,汇集成团,迎击上这十倍于己的汹涌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有蛮人的勇士凭着在常年厮杀中锻炼出来的野性,避开了第一轮的攻击,翻滚入人群,钢刀旋舞,在无畏的大吼中奋勇搏杀! 侧后方一点的树林边缘,李显农说完话,才刚刚放下了一点望远镜的镜头,风正吹过来,他站在了那里,没有动弹。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动弹,这些人中,有跟随李显农而来的江南大侠,有酋王食猛身边的护卫,这一刻,都有着些许的怔然,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刚才酋王食猛开口笑出声的一瞬间,侧面山头的林间,有一发枪弹越过百余丈的距离射了过来,落在了食猛的颈项上。 这雄壮的汉子在第一时间被打碎了喉管,血液爆出来,他连同长刀轰然倒下。众人还根本未及反应,李显农的雄心还在这以天下为棋盘的幻梦里徘徊,他正式落下了开局的棋子,考虑着接续你来我往的搏杀。对方将军了。 侧下方的前线上,壮烈的搏杀正开始,两百余华夏军已突入那海潮般的攻势里,杀戮的核心中,黑旗劈波斩浪,屹立不倒。尼族的勇士们也有着同样奋勇不屈的战意,还没有人注意到这后方的变故。 李显农从变得极为缓慢的意识里反应过来了,他看了身边那倒下的酋王尸体一眼,张了张嘴。空气中的呐喊拼杀都在蔓延,他说了一句:“挡住他……”周围的人没能听懂,于是他又说:“挡住他,别让人看见。” 跟随李显农而来的江南侠客们这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上前,食猛身后的护卫冲了上来,刀兵出鞘,将这些侠士挡住。 李显农的脸色黄了又白,脑子里嗡嗡嗡的响,眼看着这对峙出现,他转身就走,身边的侠士们也跟随而来。一行人快步横穿树林,有响箭在树林上方“咻——”的呼啸而过,林地外混乱的声音明显的开始膨胀,树林那头,有一波厮杀也开始变得激烈起来。李显农等人还没能走出去,就看见那边一小队人正砍杀过来。 这一次的小灰岭会盟,恒罄部落陡然发难,许多酋王的护卫都被分割在了战场外围,难以突破救援。眼下出现的,却是一支二三十人的黑旗队伍,为首的单刀独臂,乃是黑旗军中的大恶人“参天刀”杜杀。若在平常,李显农或许会反应过来,这支队伍忽然从侧面发动的进攻绝非偶然,但这一刻,他只能尽量快步地奔逃。 身边的侠士冲杀过去,试图阻挡住这一支特种作战的小队,迎面而来的便是呼啸交错的劲弩。李显农的奔走原本还试图保持着形象,此时咬牙狂奔起来,也不知是被人还是被树根绊了下,陡然扑出去,摔飞在地,他爬了几下,还没能站起,背后被人一脚踩下,小腹撞在地面的石头上,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绑起来!” 远远的厮杀声一**传过来,近处的厮杀则已经到了尾声。李显农被人反剪双手,拿起麻绳就绑,晃动的视野中,侠士或已经倒下,或四散逃离,杀过来的“参天刀”杜杀并未过多关注这边的情形,带着大部分成员朝李显农来的方向冲过去。 李显农手脚被缚,无法动弹,心底已经凉了下去,过得一阵他才微微意识到这队人是去干什么的。黑旗军的反扑与那飞来的一记火枪、这一队人的出现环环相扣。如果食猛不曾丧命在那一记火枪下,这一队人显然也是要冲击食猛后阵的。他心中闪过这念头,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滋味,看看周围,守在这里的只有三个黑旗成员,远处的厮杀还在进行,他心中升起一线希望:说不定恒罄部落还能够正面杀溃那黑旗军,再过一段时间,郎哥、莲娘等人过来,自己还有机会得救。 但这样的希望,终究还是沉下去了。 远处厮杀、呼喊、战鼓的声音逐渐变得整齐,象征着战局开始往一边倒下去。这并不出奇,西南尼族固然悍勇,然而整个体系都以酋王为首,食猛一死,要么是有新族长上位请降,要么是举族崩溃。眼下,这一切显然正在发生着。 事情持续了不久,呼喊声渐渐歇下去,此后更多的就是屠杀与脚步声了。有人在高声呐喊着维持秩序,再过得一阵,李显农看见有些人朝这边过来了——他原本估计会看到宁毅等人,但是并没有。过来的只是来通传捷报的一个黑旗小队,然后又有人拿了竹竿、木棍等物过来,将李显农等人如猪猡般绑在上头,抬往了恒罄部落的大广场那边。 李显农屈辱已极,快被绑上木棍的时候,还奋力挣扎了几下,大喊:“士可杀不可辱!”“让宁毅来见我!”那士兵身上带血,随手拿可根棍子砰的打在李显农头上,李显农便不敢再说了,随后被人以布条堵了嘴,抬去大广场的中央架了起来。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员已经跪在了这里,有些哭喊着指着李显农大骂,但在周围士兵的看守下,他们也不敢乱动。此时的尼族内部仍是奴隶制度,败者是没有任何人权的。恒罄部落这次一意孤行算计十六部,各部酋王能够指挥起麾下部众时,差点要将整个恒罄部落完全屠灭,只是华夏军阻止,这才停止了几乎已经开始的大屠杀。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员被揪出来,在前头密密麻麻地跪下去。 被摆在前方的李显农心中已经麻木了。过得一阵,有人来宣布,恒罄部落已经有了新的酋王,对于此次事件只诛数名首恶,不做滥杀的决策。人群哭着跪拜,有数名食猛麾下亲信被拉出来,在前方直接砍了头。 这事情在新酋王的命令下稍稍平息后,宁毅等人从视野那头过来了,十五部的酋王也随着过来。被绑在木棍上的李显农瞪大眼睛看着宁毅,等着他过来奚落自己,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露面之后,恒罄部落的新酋王过去跪拜请罪,宁毅说了几句,随后新酋王过来宣布,让无罪的众人暂时回去家中,清点物资,抢救被烧坏或是被波及的房舍。恒罄部落的众人又是连连感激,对于他们,作乱的失败有可能意味着整族的为奴,此时华夏军的处理,真有让人重新得了一条生命的感觉。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天色阴沉未散。宁毅与十六部酋王进入旁边的侧厅当中,开始继续他们的会议,对于华夏军这次将会获得的东西,李显农心中能够想象。那会议开了不久,外头示警的声音终于传来。 郎哥和莲娘的队伍已经到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迎头的痛击。而与此同时,数千的和登卫戍部队,还在衔尾追来! ************ 莽山部一如预期的抵达,没有惊动在厅堂中开会的宁毅等人。随着恒罄部落事情的平息,小灰岭一带此时能够集结起来的各尼族队伍足有数千,先期的埋伏令得郎哥等人甫到便吃了一场迎头痛击。 这是李显农一生之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犹如无尽的泥沼,人缓缓地沉下去,还根本无从挣扎。莽山部的人来了又开始逃离,宁毅甚至都没有出来看上一眼,他被倒绑在这里,周围有人指指点点,这对他来说,也是此生难言的屈辱。恨不能一死了之。 时间逐渐的过去了,天色渐渐转黑,篝火升了起来,又一支黑旗部队抵达了小灰岭。从他根本无心去听的琐碎言语中,李显农知道莽山部这一次的损失并不严重,然而那又如何呢——黑旗军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能够看到那聚会的厅堂。这一次的会盟之后,莽山部在大小凉山将无处立足,等待他们的,只有随之而来的灭族之祸。黑旗军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但宁毅希望的,却是众多尼族部落通过这样的形式印证彼此的守望相助,从此之后,黑旗军在大小凉山,就真的要打开局面了。 竟是自己的奔走忙碌,将这个契机送到了他的手里。李显农想到这些,无比讽刺,但更多的,还是随后将要面临的恐惧,自己不知会被怎样残忍地杀掉。 篝火燃烧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厅堂中的会议散了,宁毅等人陆续出来,彼此还在笑着交谈、说话。李显农闭上眼睛,不愿意看着他们的笑,但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走了过来,那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便是宁立恒,他的样貌并不显老,却自有理所当然的威势,宁毅看了他几眼,道:“放开他。” 身边的杜杀抽出刀来,刷的砍断了绳索,李显农摔在地上,痛得厉害,在他缓缓翻滚的过程里,杜杀已经割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有人将四肢麻木的李显农扶了起来。宁毅看着他,他也努力地看着宁毅。 “知不知道猴子?” 宁毅的开口说话,出人意料的平静,李显农微微愣了愣,然后想到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是猴子,但之后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 “华夏军最近的研究里,有一项奇谈怪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宁毅语调平缓地说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猴子走出了树林,要面对很多的敌人,老虎、豹子、豺狼,猴子没有老虎的尖牙,没有猛兽的爪子,他们的指甲,不再像这些动物一样锋利,他们只能被这些动物捕食,慢慢的有一天,他们拿起了棍子,找到了保护自己的办法。” “没有山洞他们就搭房子,生的肉吃多了容易生病,他们学会了用火,猴子拿了棍子还是打不过老虎,他们学会了合作。后来这些猴子变成了人。” 李显农俨然在听天方夜谭。宁毅笑了笑。 “天地万物都在战胜问题的过程中变得强大,我是你的问题,女真人是你的问题,打不过我,说明你不够强大。不够强大,说明你找到的路子不对,一定要找到对的路子。”宁毅道,“如果不对,就会死的。” 李显农的心中转过了无数想要反驳的话,然而口腔干涩,他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词穷,没能发出声音来。宁毅只是顿了顿。 “你回去以后,教书育人也好,继续奔走呼吁也罢,总之,要找到变强的办法。我们不光要有智慧找到敌人的弱点,也要有勇气面对和改进自己的龌龊,因为女真人不会放你,他们谁都不会放。” “……回去……放我……”李显农呆呆地愣了半晌,身边的华夏军士兵放开他,他甚至微微地往后退了两步。宁毅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这里。 有传令兵远远过来,将一些讯息向宁毅做出报告。李显农愣楞地看了看四周,旁边的杜杀已经朝周围挥了挥手,李显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见周围没人拦他,又是踉踉跄跄地走,逐渐走到广场的旁边,一名华夏军成员侧了侧身,看来不打算挡他。也在这个时候,广场那边的宁毅朝这边望过来,他抬起一只手,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点了点:“等一下。” 李显农又愣了愣,这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拔腿逃跑,旁边的华夏军士兵与他对望了一眼,场面一时间非常尴尬。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年轻士兵一拳就打了过来。 李显农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倒是没有晕过去,目光朝宁毅那边望时,那混蛋的手也尴尬地在空中举了片刻,然后才道:“不是现在……过几天送你出去。” 李显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毅已经开始走向一侧,从那侧脸之中,李显农隐隐觉得他显得有些愤怒。大小凉山的尼族博弈,整场都在他的算计里,李显农不知道他在愤怒些什么,又或者,此刻能够让他感到愤怒的,又已经是多大的事情。 “……集山动员,预备打仗……派人去跟他说,人要活着。三天之后……我亲自跟他谈。” 夜里的秋风隐隐将声音卷过来,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第二天,大小凉山中的尼族部落对莽山一系的讨伐便陆续开始了。 西南,这场混乱还仅仅是一个温柔的前奏,之于整个天下的大乱,掀开了大幕的边角……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二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五) 阴森的牢狱带着腐烂的气息,苍蝇嗡嗡嗡的乱叫,潮湿与闷热混杂在一起。剧烈的痛楚与难受稍稍停歇,衣衫褴褛的苏文方蜷缩在牢房的一角,瑟瑟发抖。 梓州大牢,还有哀嚎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被抓到这里一天半的时间了,几近一天的拷问令得苏文方已经崩溃了,至少在他自己些许清醒的意识里,他感到自己已经崩溃了。 或许当时死了,反而比较好受…… 持续的疼痛和难受会令人对现实的感知趋于消散,许多时候眼前会有这样那样的记忆和幻觉。在被持续折磨了一天的时间后,对方将他扔回牢中稍作休息,些许的好过让脑子渐渐清醒了些。他的身体一边发抖,一边无声地哭了起来,思绪混乱,时而想死,时而后悔,时而麻木,时而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经历。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些事情,鞭打、棍棒、夹棍乃至于烙铁,殴打与一遍遍的水刑,从第一次的打上来,他便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这些年来,最初随着竹记做事,到后来参与到战争里,成为华夏军的一员。他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但相对而言,也算不得艰难。跟随着姐姐和姐夫,能够学会很多东西,虽然也得付出自己足够的认真和努力,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其他人来说,他已经足够幸福了。这些年来,从竹记夏村的努力,到金殿弑君,其后辗转小苍河,败西夏,到后来三年浴血,数年经营西南,他作为黑旗军中的行政人员,见过了许多东西,但并未真正经历过浴血搏杀的艰难、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许多时候他经过那凄惨的伤兵营,心中也会感觉到渗人的寒冷。 这些年来,他见过许多如钢铁般坚强的人。但奔走在外,苏文方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有恐惧的。对抗恐惧的唯一武器是理智的分析,当大小凉山外的局势开始收缩,情况混乱起来,苏文方也曾恐惧于自己会经历些什么。但理智分析的结果告诉他,陆桥山能够看清楚局势,无论是战是和,自己一行人的平安,对他来说,也是有着最大的利益的。而在如今的西南,军队事实上也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自被抓入大牢,拷问者令他说出此时还在山外的华夏军成员名单,他自然是不愿意说的,随之而来的拷打每一秒都令人难以忍受,苏文方想着在眼前死去的那些同伴,心中想着“要坚持一下、坚持一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求饶了。 求饶就能得到一定时间的喘息,但无论说些什么,只要不愿意招供,拷打总是要继续的。身上很快就皮开肉绽了,最初的时候苏文方幻想着潜伏在梓州的华夏军成员会来营救他,但这样的希望并未实现,苏文方的思绪在招供和不能招供之间晃动,大部分时间哭喊、求饶,偶尔会开口威胁对方。身上的伤实在太痛了,随后还被洒了盐水,他被一次次的按进水桶里,窒息晕厥,时间过去两个多时辰,苏文方便求饶招供。 招供的话到嘴边,没能说出来。 这许多年来,战场上的那些身影、与女真人搏杀中死去的黑旗士兵、伤兵营那渗人的叫喊、残肢断腿、在经历那些搏杀后未死却已然残疾的老兵……这些东西在眼前晃动,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会经历那样多的痛楚还喊着愿意上战场的。可是这些东西,让他无法说出招供的话来。 他在桌子便坐着发抖了一阵,又开始哭起来,抬头哭道:“我不能说……” 接下来,自然又是更加恶毒的折磨。 每一刻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下一刻,更多的痛楚又还在持续着,脑子里已经嗡嗡嗡的变成一片血光,哭泣夹杂着咒骂、求饶,有时候他一面哭一面会对对方动之以情:“我们在北方打女真人,西北三年,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们是怎么死的……固守小苍河的时候,仗是怎么打的,粮食少的时候,有人活生生的饿死了……撤退、有人没撤退出来……啊——我们在做好事……” “求求你……不要打了……” “求你……” 这软弱的声音逐渐发展到:“我说……” 然后又变成:“我不能说……” 如此一遍遍的循环,拷打者换了几次,后来他们也累了。苏文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然而那些惨烈的事情在提醒着他,令他不能开口。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不久之后,某一个坚持不下去的自己可能要开口招供了,然而在这之前……坚持一下……已经捱了这么久了,再捱一下…… 说不定营救的人会来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扔回了牢房。身上的伤势稍有喘息的时候,他蜷缩在哪里,然后就开始无声地哭,心中也埋怨,为何救他的人还不来,再不来自己撑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陡然打开了牢门。 苏文方已经极度疲惫,还是陡然间惊醒,他的身体开始往牢房角落蜷缩过去,然而两名公人过来了,拽起他往外走。 苏文方奋力挣扎,不久之后,又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拷问的房间。他的身体稍稍得到缓解,此时见到那些刑具,便愈发的恐惧起来,那拷问的人走过来,让他坐到桌子边,放上了纸和笔:“考虑这么久了,兄弟,给我个面子,写一个名字就行……写个不重要的。” 苏文方浑身发抖,那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触动了伤口,痛楚又翻涌起来。苏文方便又哭出来了:“我不能说,我姐会杀了我,我姐夫不会放过我……” “他们不知道的。” “他们知道的……呵呵,你根本不明白,你身边有人的……” “……谁啊?” “我不知道,他们会知道的,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你没有看见,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了打女真,武朝打不了女真,他们为了抵抗女真才死的,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这话说完,那拷问者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大喝道:“绑起来——” 旁边几人将苏文方绑在架子上,那拷问者走过来:“你不肯说,舌头没用了,可你只有一条,我给了你面子。让你写你不肯写,手指头有十个,我们慢慢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这样……”苏文方身体挣扎起来,高声大喊,对方已经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另一只手上拿了根铁针靠过来。 “说不说——” “我们打金人!我们死了好多人!我不能说!” “给我一个名字——” “我姐夫会弄死你!杀你全家杀你全家啊你放了我我不能说啊我不能说啊——” 疯狂的喊声带着口中的血沫,这样持续了片刻,然后,铁针插进去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从那拷问的房间里传出来…… 随后的,都是地狱里的景象。 ************ 大小凉山中,对于莽山尼族的围剿已经实质性地开始。 秋收还在进行,集山的华夏军部队已经动员起来,但暂时还未有正式开拨。沉闷的秋天里,宁毅回到和登,等待着与山外的交涉。 从表面上来看,陆桥山对于是战是和的态度并不明朗,他在面上是尊重宁毅的,也愿意跟宁毅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判,但之于谈判的细节稍有扯皮,但这次出山的华夏军使者得了宁毅的命令,强硬的态度下,陆桥山最终还是进行了让步。 谈判的日期因为准备工作推后两天,地点定在小凉山外围的一处谷地,宁毅带三千人出山,陆桥山也带三千人过来,无论怎样的想法,四四六六地谈清楚——这是宁毅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不谈,那就以最快的速度开战。 这一天,已经是武朝建朔九年的七月二十一了,上午时分,秋风变得有些凉,吹过了小凉山外的草地,宁毅与陆桥山在草地上一个破旧的凉棚里见了面,后方的远处各有三千人的部队。互相问好之后,宁毅看到了陆桥山带过来的苏文方,他穿着一身看来整洁的长袍,脸上打了补丁,袍袖间的手指也都包扎了起来,步伐显得虚浮。这一次的谈判,苏檀儿也跟随着过来了,一见到弟弟的神态,眼眶便微微红起来,宁毅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苏文方。 苏文方的脸上微微露出痛楚的神色,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发出来:“姐夫……我没有说……” “知道,好好养伤。” “……动手的是那些读书人,他们要逼陆桥山开战……” “好。” 苏文方低声地、艰难地说完了话,这才与宁毅分开,朝苏檀儿那边过去。 宁毅面对着陆桥山,陆桥山拱了拱手,笑容殷勤:“误会误会,绝不是陆某的意思,宁先生,误会。” 宁毅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则朝后面看了一眼,方才说道:“毕竟是我的妻弟,有劳陆大人费心了。” “哎,应该的,都是那些腐儒惹的祸,竖子不足与谋,宁先生一定息怒。” 宁毅点头笑笑,两人都没有坐下,陆桥山只是拱手,宁毅想了一阵:“那边是我的夫人,苏檀儿。” “弟妹的大名,有才有德,我也久仰了。” 宁毅并不接话,顺着方才的语调说了下去:“我的夫人原本出身商人家庭,江宁城,排行第三的布商,我入赘的时候,几代的积累,但是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候。家中的第三代没有人成材,爷爷苏愈最后决定让我的夫人檀儿掌家,文方这些人跟着她做些俗务,打些杂,当初想着,这几房以后能够守成,就是万幸了。” 陆桥山点了点头。 “当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没有走上这条路。老爷子前几年过世了,他的心里没什么天下,想的始终是周围的这个家。走的时候很安详,因为虽然后来造了反,但苏家成材的孩子,还是有了。十几年前的年轻人,走鸡斗狗,中人之姿,也许他一辈子就是当个习惯挥霍的纨绔子弟,他一辈子的眼界也出不了江宁城。但事实是,走到今天,陆将军你看,我的妻弟,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就算放眼整个天下,跟任何人去比,他也没什么站不住的。” 宁毅看着陆桥山,陆桥山沉默了片刻:“没错,我收到宁先生你的口信,下决心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宁毅抬起头看天空,然后微微点了点头:“陆将军,这十多年来,华夏军经历了很艰难的处境,在西北,在小苍河,被百万大军围攻,与女真精锐对阵,他们没有真的败过。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活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未来他们还会跟女真人对阵,还有无数的仗要打,有无数人要死,但死要死得其所……陆将军,女真人已经南下了,我恳求你,这次给他们一条活路,给你自己的人一条活路,让他们死在更值得死的地方……” 山风吹过来,便将凉棚上的茅草卷起。宁毅看着陆桥山,拱手相求。 “……好不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三章 骨铮鸣 血燃烧(六) “……女真人已经南下了?” 秋风吹拂的凉棚下,宁毅的问题之后,又沉默了许久,陆桥山开了口,没有正面回答宁毅的请求。 宁毅点点头:“昨天已经接到北面的传讯,六日前,宗辅宗弼兴兵三十万,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李细枝是不会抵抗的,我们说话的时候,女真军队的前锋恐怕已经接近京东东路。陆将军,你应该也快接到这些消息了。” 当今天下,宁毅统领的华夏军,是最为重视情报的一支军队。他这番话说出,陆桥山再度沉默下来。女真乃天下之敌,随时会朝着武朝的头上落下来,这是所有能看懂时局之人都拥有的共识,然而当这一切终于被轻描淡写证实的一刻,人心中的感受,终究沉甸甸的难以言说,即便是陆桥山而言,也是最为危急的现实。 他回望后方的军队,沉默地思考着这一切。宁毅等待了一段时间。 “策反刘豫,我为你们准备了一段时间,这是中原所有反抗者最后的机会,也是武朝最后的机会了。把这点争取来的时间放在跟我的内耗上,值得吗?最重要的是……做得到吗?” 陆桥山回过头,露出那熟练的笑容:“宁先生……” 与他的笑容同时出现的是宁毅的笑容:“陆将军……”然后那笑容收敛了,“你在看我的时候,我也在分析你。假话套话就不用说了,朝廷下命令,你军队做封锁,不进攻,想要将华夏军拖到最虚弱的时候,争取一分胜机。谁都会这样做,无可厚非,不过机会已经错过了,大小凉山已经稳定下来,多亏了李显农这帮人的配合。” “可我又能怎么样。”陆桥山无奈地笑,“朝廷的命令,那帮人在背后看着。他们抓苏先生的时候,我不是不能救,但是一群书生在前头挡住我,往前一步我就是反贼。我在后来将他捞出来,已经冒了跟他们撕破脸的风险。” 宁毅摇了摇头:“相对于十万人的生死,就要一路打到江南的女真人,虚与委蛇的办法有很多,就算真有人闹,他们还没结果,女真人已经过来了,你至少保全了实力。陆将军,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装不过去,谈不妥,我就会把你当成敌人看。” 宁毅的声音低沉下来,说到这里,也回头看了一眼,苏文方已经被担架抬走,苏檀儿也跟随着远去:“身上负担几万人几十万人的生死,很多时候你要取舍谁去死的问题。苏文方回来了,我们有六个人,很无辜地死在了这件事情里,包括大小凉山的事情,我可以直接铲平莽山部,但是我跟着他们做局,有时候可能让更多人陷入了危险。我是最明白会死多少人的,但不能不死……陆将军,这次打起来,华夏军会死更多的人,如果你愿意放手,要吃的哑巴亏我们吃。” 陆桥山点了点头,他看了宁毅许久,终于开口道:“宁先生,问个问题……你们为何不直接铲平莽山部?” “问得好”宁毅沉默片刻,点头,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因为攘外必先安内。” 陆桥山笑起来,脸上的笑容,变得极淡,但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是啊,华夏军屯兵和登三县,如今八千人往外头去了,和登三县看起来仍旧强大,但如果真要出兵与我对决,你的后方不稳。我早猜到你会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也也真心希望,李显农他们能做出点什么成绩来……封锁凉山,你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我是真心希望,这个过程能够长一些,但我也知道,在宁先生你的面前,这个小花样玩不长久。” “那问题就只有一个了。”陆桥山道,“你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武朝如何能不提防你黑旗东出?” “答案在于,我可以铲平莽山部,你武襄军却打不过我身后的这面黑旗。”宁毅看着他,“若在平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称你一声壮士,但在女真南下的现在,你拿十万人跟我硬耗。毫无价值。” 陆桥山走到旁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说了一句:“可这就是军队的价值。” “什么?”宁毅的声音也低,他坐了下来,伸手倒茶。陆桥山的身体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一边,两人的姿态一时间犹如随意坐谈的好友。 “宁先生,这么些年来,许多人说武朝积弱,对上女真人,屡战屡败。原因到底是什么?要想打胜仗,办法是什么?当上武襄军的头头后,陆某冥思苦想,想到了两点,虽然不一定对,可至少是陆某的一点拙见。” “愿闻其详。”宁毅推过茶杯。 “这天下,这朝堂之上,文臣武将,当然都有错。军队不能打,其一源于文臣的不知兵,他们自以为满腹经纶,纸上谈兵让人照做就想打败敌人,祸根也。可武将无错乎?倾轧同僚、吃空饷、好钱粮田亩、玩女人、媚上欺下,这些丢了骨头的将领莫非就没有错?这是两个错。” 陆桥山竖了竖手指:“如何改正,我不好说,陆某也只能管得住自己。可我想了许久之后,有一点是想通了的。天下终究是文人在管,若有一天事情真能做好,那么朝中大员要下来正确的命令,武将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两点唯独全都实现时,事情能够做好。” “一如宁先生所说,攘外必先安内或许是对的,可是朝堂只让我武襄军十万人来打这黑旗,或许就错了。可谁说得准呢?也许这一次,他们的决定作对了呢?谁知道那帮混蛋到底怎么想的!”陆桥山看着宁毅,笑了笑,“那路就只有一条了。” “我武襄军安安分分地执行朝堂的命令,他们若是错了,看起来我很不值得。可我陆桥山今日在这里,为的不是值不值得,我为的是这天下能够走对路。我做对了,只要等着他们做对,这天下就能得救,我若是做错了,不论他们对错与否,这一局……陆某都一败涂地。” “军队就要听从命令。” 陆桥山的声音响在秋风里。 “陆某平日里,可以与你黑旗军来往交易,因为你们有铁炮,我们没有,能够拿到好处,其它都是小节。然而拿到好处的最终,是为了打胜仗。如今国运在系,宁先生,武襄军只能去做对的事情,其它的,交给朝堂诸公。” 他的声音平缓而坚定,再非平日里笑容轻佻的模样。宁毅的手指敲打着前方的桌子,一直都静静地在听,待到这声音落下,那敲打便也渐渐的停了,他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这声音里不再有劝说的意味,宁毅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后张了张嘴,无声地闭上后又张了张嘴,手指落在桌子上。 “……打仗了。”宁毅说道。 风从附近的群山之中吹过来,哗啦啦的沿着大地疾走,那不知建成了多久的凉棚静静地矗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证了一场历史的发生,在简单的告别之后,宁毅走向那黑色的猎猎旌旗,陆桥山的身后,三千武襄军的姿态同样挺拔,仿佛在印证和诉说着将领的义无反顾。 梓州城里,龙其飞等一众书生在聚集,口诛笔伐着陆桥山让人去牢中带走黑旗成员的可耻恶行,人们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将此卖国恶贼诛于手下,不久之后,武襄军与华夏军决裂的开战檄文传过来了。 众人在些许的错愕后,开始弹冠而呼,欢欣雀跃于即将到来的战争。 就在檄文传来的第二天,十万武襄军正式推进大小凉山,征讨黑旗逆匪,以及声援郎哥等部落——此时大小凉山内部的尼族已经基本屈服于黑旗军,然而大规模的厮杀尚未开始,陆桥山只能趁着这段时间,以堂堂的军势逼得众多尼族再做选择,同时对黑旗军的秋收做出一定的干扰。 文人士子们为此做出了诸多诗文,以歌颂龙其飞等人在这件事情中的努力——若非众义士冒着杀身之祸的铤而走险,抓住了黑旗军的奸贼,令得左摇右摆驻足不前的武襄军不得不与黑旗决裂,以陆桥山那软弱的性格,如何能真的下决心与对方打起来呢? 这堂堂的大军推进,意味着武朝终于对这可耻的弑君叛逆做出了正式的、轰轰烈烈的征讨,若有一天逆贼授受,士子们知道,这功劳簿上,会有他们的一列名字。他们在梓州期待着一场可歌可泣的大战,不断鼓舞着人们的士气,不少人则已经开始奔赴前方。 不久之后,人们就要见证一场惨败。 北方,巨大的军势行进在蜿蜒南下的道路上,女真人的军列整齐恢弘,蔓延无际。在他们的前方,是已经屈服的神州山川,视野中的山峦起伏,水泽绵延,女真军队的外围,集结起来的李细枝的军队也已经开拨,汹涌聚集,清扫着周围的障碍。 虽然自刘豫被俘,发出檄文南投后,中原之地起义者、呼应者众多,但在平东将军李细枝的这片地盘上,显露出来的反抗意志,目前还并不强烈。 就在李细枝地盘的腹地,山东的一片穷山恶水中,随着黑夜的将领,有两队骑士渐渐的走上了山岗,不久之后,亮起的火光隐隐的照在两边首领的脸上。 视野的一头,是一名有着比女子更为漂亮面貌的男人,这是许多年前,被称为“狼盗”的王山月,在他的身边,跟随着妻子“一丈青”扈三娘。 而在视野的那头,渐渐出现的男人留了一脸不修边幅的大胡子,令人看不出年龄,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显得坚定而有神,他的身后,背着已然名震天下的长枪。 这是“焚城枪”祝彪。 自从宁毅弑君,天下大乱之后,被卷入其中的王山月首先在妻子的保护下回到了山东,祝彪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时回来的。由于李细枝的坐大,对黑旗军的围剿,独龙岗在几次战斗后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祝家、扈家也彼此因为不同的立场而决裂。几年的时间以来,这可能是三人第一次的碰面。 曾经与祝彪有过婚约的扈三娘对于眼前的男人有着巨大的警惕,但王山月对于此事祝彪的危险并不在意,他笑着便策马过来了,目视着前方的祝彪,并没有说出太多的话——当初一道在宁毅的身边办事,两个男人之间本就有着深厚积累的友谊,即便后来因道不同而各行其路,这友谊也并未因此而消亡。 “你们想干什么?” “可能跟你们一样。” “那合作吧。” “好。” “成功之后,功劳归朝廷。” “论唱戏,你们比得过竹记?” “……试试看吧。” 王山月勒转马头,与他并排而立,扈三娘也过来了,警惕的目光仍旧跟随祝彪。 针对女真人的,震惊天下的第一场阻击就要打响。山岗上月光如洗、星夜寂寥,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场大战之后,还有多少在这一刻仰望星星的人,能够存活下来…… 但在真正的毁灭降下时,人们亦只有前仆后继、不断向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四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一) 河间府,首先传来的是消息是苛捐杂税的增加。 自女真人来,武朝被迫南迁之后,中原之地,便向来难有几天好过的日子。在老人、巫卜们口中,武朝的官家失了气运,年景便也差了起来,时而洪水、时而干旱,去年肆虐中原的,还有大的蝗灾,失了活路的人们化成“饿鬼”一路南下,那黄河岸边,也不知多了多少无家的游魂。 饿鬼眼看着过了黄河,这一年,黄河以北,迎来了难得平静的好年景,没有了轮番而来的天灾,没有了席卷肆虐的流民,田里的麦子眼看着高了起来,然后是沉甸甸的收获。笊子村,王老石准备咬咬牙,给儿子娶上一门媳妇,衙门里的公人便上门了。 今年压下来的税赋与徭役大幅度的增加,在公人们都吞吞吐吐的语气里,眼看着要算走今年收入的六成,亩产不到两石的麦子交上去一石有多,那接下来的日子便没法过了。 王老石平日里是个温吞的人,这一次对着衙门里的公人,也忍不住说了一番重话:“你们也是人,也是人生爹妈养的咧,你们要把村里人都逼死咧。” 公人不好意思地走掉之后,王老石失了力气,闷闷地坐在院子里,对着家中的三间土屋发呆。人活着,真是太苦了,没有意思,想来想去,还是武朝在的时候,好一些。 不久之后,儿子回来,得知税赋的事情,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儿子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年已经二十三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倒不是周围没女子,是早些年太苦了,不敢娶,养不活。官府的税赋要是压下来,今年又得吃糠咽菜,甭提多养个女人了。 沉闷的秋夜里,同样沉甸甸的心事在许多人的心中压着,第二天,村子祠堂里开了大会——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要将下头的苦处告诉上面的老爷,求他们发起善心来,给大伙儿一条活路,毕竟:“就连女真人来时,都没有这么过分哩。” 族中请出了宿老乡绅,为了疏通关系,大伙儿还贴贴补补地凑了些钱粮,王老石和儿子被选为了挑夫,挑了麦子、腌肉之类的东西随着族老们一道入城,不久之后,他们又得到了隔临几个村子的串联,大伙儿都派出了代表,一片一片地往上头陈情。 眼看着人多起来,王老石等人心中也开始澎湃起来,沿途中公人也为他们放行,不久之后,便浩浩荡荡地闹到了河间府,知府王满光出面安抚了众人,双方交涉了几次,并不成功。下头的人说起狗官的奸猾,就骂起来,然后便有痛骂狗官的顺口溜在城里传了。 再过得两日的一天,城中忽然涌入了大量的兵丁,戒严起来。王老石等人被吓得不行,以为大伙儿反抗官府的事情已经闹大了,却不料官兵并没有在捉他们,而是直接进了知府衙门,据说,那狗官王满光,便被下狱了。 此后的事情发展迅速,两天之中,城内城外哀鸿遍野,官府中的大官们一波接一波的被下狱。仅仅是两天时间,河间府的菜市口立起了巨大的邢台,这一天,王老石等人都收到了消息,跑去菜市口看杀头,杀的是狗官的头,杀的是衙役、官差的头。 这些原本作威作福的官儿们一队队地被押了上去,王满光甚胖,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此时被绑了,又用布条堵住嘴,狼狈不堪。这等狗官,真是该杀,人们便拿起地上的东西砸他,不久之后,他被第一个按在了邢台前,由下来的女真官儿,宣布了他玩忽职守的罪名。 大部分人听不懂罪名,只是欢呼而已,王满光被打破了头,额头血淋淋的跪在那儿,最后要砍头的时候,行刑的侩子手拿下了他口中的布条,这胖乎乎的贪官看了前方的人群一眼,最后说了一句话。在这个年代能胖成这样,王满光不是个好官,甚至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但他却因为这句话,被载入了后来的历史。 “快逃啊……乡亲们……”头破血流的狗官如此说道。 片刻之后,侩子手的刀落下了。 这一天,在人们的欢欣鼓舞中,原本河间府的衙门管理层几乎被杀了三分之一,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由北地而来的“元帅”完颜昌,主持了这场正义。 女真的元帅来了,当心的宿老们不再有资格与之照面,大伙儿回到了村里。而在王满光被杀三天之后,新的衙门以及下头差役班子就已经恢复了运作,这一次,来到王老石家中的两名差役,已经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这次他们是来保命的。 一番通知之后,更多的赋税被压了下来,王老石目瞪口呆,然后就像上次一样骂了起来,然后他就被一棒打在了头上,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听见那差役骂:“你不听,大伙儿都要被害死了!” 这一天,河间府周围的人们才开始回忆起王满光被杀头前的那句话。 然而,逃已经晚了。 河间附近的差役、官兵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封锁了所有的道路交通。同样的事情,此时正在平东将军李细枝所统治的河北、京东等路不断蔓延。河北路,叩关而过的女真三十万大军一路南下,由完颜宗弼率领的前锋部队已越过真定。 小小的笊子村,王老石等人还并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在天下的舞台上,三十万大军的南征,意味着以毁灭和征服武朝为目的的战争,已经彻底的吹响了号角,再无余地。一场凶猛的大战,在不久之后,便在正面展开了。 七月二十四,“群狼”突袭大名府! 自武朝南迁后,在京东东路、梁山一带经营数年的王山月及独龙岗扈家为首的武朝力量,终于展露了它收敛已久的獠牙。 自从刘豫在金国的扶持下建立大齐势力,京东路原本就是这一势力的核心,只是京东东路——亦即后世的山东梁山一带,仍旧是这势力管辖中的盲区。此时梁山仍旧是一片覆盖数百里的水泊,连带着附近如独龙岗、曾头市等多地,地域偏远,盗匪丛出。 武朝难治的地方,伪齐同样难治,待到刘豫的朝廷被黑旗军渗透,皇帝在皇宫之后挨打,刘豫南迁,这一片地方便归于了李细枝以及其背后大儒齐砚为首的齐家。李细枝多次剿匪未果,后来费了大力气,平了独龙岗,草草交差。但在其背后,王山月等人籍着“武朝正统”的名义,仍旧能够不断串联、扩大影响。这几年来,已经完成了对整个梁山区域的实际统治。 附近的山匪望风来投、义士群聚,即便是李细枝麾下的一些心怀正气者,或是王山月主动联系、或是私下与王山月联系,也都在私下里完成了与王山月的通气。这一次随着命令的发出,大名府附近便给李细枝一系真正表演了什么叫“渗透成筛子”。二十四,梁山三万大军忽然出现了大名府下,城外攻城城内混乱,在不到半日的时间内,守护大名府的五万军队全线溃败,带队的王山月、扈三娘夫妇完成了对大名府的易手和接管。 这几乎是武朝留存于此的所有底蕴的爆发,也是曾经跟随宁毅的王山月对于黑旗军学习得最透彻的地方。这一次,台面上的枪对枪、炮对炮,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大名府乃是女真南下的粮草中继地之一,随着这些时日征粮的展开,朝着这边汇集过来的粮草更是惊人,武朝人的第一次出手,轰然钉在了女真大军的七寸上。随着这消息的传开,李细枝已经聚集起来的十余万部队,连同女真人原本镇守京东的万余军队,便联手朝这边猛扑而来。 战争随着这第一次攻击轰然扩散。通往水泊以北的道路上,此时也已经是一片狼藉和荒芜,偶尔能够看到空荡荡的废墟和村庄。一支马车队伍,正沿着这道路往北而去。 此时此刻,能够行走在这种道路上的商队,都非等闲之辈,此时这队伍虽然人少,却也能够看出一名名男子身手的矫捷,前方的马车颠簸,偶尔却有女子的声音传出,那是轻轻的哼唱声,时而是《猗兰操》的“兰之猗猗”,时而是《桃夭》的“之子于归”,偶尔也有《离骚》、《硕鼠》,歌声并无伴奏,听来却让人心旷神怡。 只是无序的歌声,也透露出了歌者心绪并不平静。 卢俊义在马车的前方,朝后头看了一眼。 “师师姑娘,前头不太平,你实在该听话南下的。” 车子里的女子,便是李师师,她一身粗布衣服,一面哼歌,一面在缝补手中的破衣服。曾经在矾楼中最当红的女子自然不需要做太多的女红。但这些年来,她年岁渐长,颠簸辗转,此时在摇晃的车上缝缝补补,竟也没什么妨碍了。 “如今的天下,反正也没什么太平的地方了。” “往南走总能落脚的,有我们的人,饿鬼抓不住你。” “我往西南走,他愿见我吗?” “姓宁的又不是胆小鬼。” “可我却不愿意见他了。” 师师低下头笑笑,咬断了手中的细线。片刻后,她放下东西,趴在车窗边沿朝外看,风吹乱了头发。这些年来辗转颠簸,但她并没有变得老弱憔悴,相反,年龄在她的脸上凝固下来,唯有时间化为洒脱的气质,点缀在她的眉眼间。 卢俊义摇头,叹了口气:“小乙办事去了,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的心事。不过,打仗不是儿戏,你准备好了,我也没什么说的。” “嗯。”车中的师师点点头,“我知道,我见过。”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那是十余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女真人终于来了,强攻汴梁,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做点什么,笨拙地帮忙,她想起当时守城的那位薛长功薛将军,想起他的情人,矾楼中的姐妹贺蕾儿,她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不敢去城墙下帮忙的事情。他们后来没有了孩子,在一起了吗? 俱往矣。 十余年的变迁,这周遭早已天翻地覆。她与宁毅之间也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个“旧情人”,其实在许多关键的时候,她是险些成为他的“情人”了,可是造化弄人,到最后变成了遥远和疏离。 她曾经对他有好感,后来崇拜他,在后来变得无法理解他,如今她理解了一部分,却仍旧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世事倾覆,些许感情的萌动早已变得不再重要。得知他“死讯”的几年里,她自大理出来,一路辗转。回想去年,他们在泽州可能险些要有相逢,但他不愿意见她,此后她也不太想见他了。或许有一天,她将所有的事情都看懂了,再去见他吧。 “对不起啊,宁立恒,我错怪你了。”她希望到那一天,她能对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然后再去坦诚一段微不足道的情感。不过,现在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她还有太多东西看不懂了。 但也有些东西,是她如今已经能看懂的。 随着女真的再度南下,王山月对女真的阻击终于打响,而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由南往北来来回回的这支小队,也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事情,前几天,燕青率领的一部分人就已经离队北上,去执行一个属于他的任务,而卢俊义在劝说她南下未果之后,带着队伍朝水泊而来。 “该去见一些老朋友了。”卢俊义如此说道。 “……某年纪尚轻时,习枪舞棒,粗识军略,自以为武艺无双,却无人赏识,后来想不到上了梁山,姓宁的那位又灭了梁山。我加入军旅,接着又束手束脚,方知自己并非大将之才。这些年走走看看,如今知道,没得犹豫的余地了。” 曾经在宁毅手下做事的王家公子,力量已然发动,原本便等待在山东一带的黑旗力量,也终于不再沉默了。距离先相秦嗣源率众守城,武瑞营夏村血战,过去了十余载,距小苍河的浴血而战亦有数年的光景,女真人的再度南来时,仍旧是这一系的力量,首先的站在了这怒潮的前方。 思及此事,回忆起这十余年的波折,师师心中唏嘘难抑,一股豪情壮志,却也免不了的澎湃起来。 不久之后,她见到了在目的地聚集的黑旗军队。“焚城枪”祝彪为首,“大刀”关胜,“霹雳火”秦明,“金枪手”徐宁,祝家的祝龙祝虎等将领,都已经在此等待了。随后,“玉麒麟”卢俊义归于队伍。 这一年的水泊,漫漫芦苇已枯,群雄聚首,给彼此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唏嘘,但更多的,还是聚于眼前的壮志豪情。相对于此刻要经历的事情,曾经的梁山泊、聚义堂,不过是记忆中的小小浮尘,宋江、吴用等人,也只是留存于过往的跳梁小丑而已。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大战在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五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二) 人音混杂,车马声急。大名府,巍峨的古城墙矗立在秋日的阳光下,还残留着数日前肃杀的战争气息,南门外,有苍白的石像静立在树荫中,观望着人群的聚集、离散。 一场大的迁徙,在这一年的秋末,又开始了。 驾着车马、拖着粮食的富户,面色惶然、拖家带口的汉子,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的老夫子,大腹便便的妇人拖着不明所以的孩子……间中也有穿着官服的公人,将刀枪剑戟拖在马车上的镖头、武师,轻装的绿林豪客。这一天,人们的身份便又降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他们的目的地或是富庶的江南,或是周围的山岭、附近居所偏僻的亲族。都是一般的惶然不安,密集而混乱的队伍延绵数十里后逐渐消散。人们多是向南,渡过了黄河,也有往北而去的,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山林间。 世事轮替,眼前的一幕,在过往的十年间,并不是第一次的发生。女真的数次南下,生存环境的苛刻,令得人们不得不离开了熟悉的故乡。然而眼前的事态比之往常又有着些许的不同。十余年的时间教会了人们关于战争的经验,也教会了人们对于女真的恐惧。 七月二十四,随着王山月率领的武朝“光武军”里应外合巧取大名府,类似的迁徙状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出现。战争之中,无论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被卷入其中的平民都难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代表的,便是数十上百万人都将被卷入其中碾碎、无济于事的滔天大劫。 有人走、便也有人留。大名府的巍峨城墙延绵环绕四十八里,这一刻,火炮、床弩、滚木、礌石、滚油等各种守城物件正在无数人的努力下不断的安放上来。在延绵如火的旌旗拱卫中,要将大名府打造成一座更加坚强的堡垒。这忙碌的景象里,薛长功腰挎长刀,缓步而行,脑中闪过的,是十余年前守卫汴梁的那场大战。 十余年前的汴梁,北望长江,在左相李纲、右相秦嗣源的统领下,第一次经历女真人兵锋的洗礼。承接两百年国运的武朝,城外数十万勤王大军、包括西军在内,被不过十数万的女真军队打得四处溃散、杀人盈野,城内号称武朝最强的禁军连番上阵,死伤无数几度破城。那是武朝第一次正面面对女真人的强悍与自身的积弱。 薛长功在第一次的汴梁保卫战中崭露头角,后来经历了靖平之耻,又伴随着整个武朝南逃的步伐,经历了后来女真人的搜山检海。此后南武初定,他却心灰意冷,与妻子贺蕾儿于南面隐居。又过得几年,贺蕾儿虚弱病危,身为太子的君武前来请他出山,他在陪伴妻子走过最后一程后,方才起身北上。 汴梁守卫战的残酷之中,妻子贺蕾儿中箭受伤,虽然后来侥幸保下一条性命,然而怀上的孩子已然流产,此后也再难有孕。在辗转的前几年,平静的后几年里,贺蕾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也曾数度劝说薛长功纳妾,留下子嗣,却一直被薛长功拒绝了。 其实回想两人的最初,彼此之间可能也没有什么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情爱。薛长功于军队未将,去到矾楼,不过为了发泄和慰籍,贺蕾儿选了薛长功,恐怕也未必是觉得他比那些书生优秀,不过兵凶战危,有个依靠而已。只是后来贺蕾儿在城墙下中间流产,薛长功心情悲恸,两人之间的这段情感,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后来的一路相伴,直至贺蕾儿病重去世,薛长功抱着妻子大哭了一场,将她敛葬。其实他不愿有嗣,又岂只是因为贺蕾儿?因他见识了女真人的强悍,自身又是没有关系一路从军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将领,深知武朝军队的许多弊端,变无可变。若是女真人必将一路打下来,侵吞整个南武,自己有了子嗣,不过是生作了女真人的奴隶而已。 而今妻子已去,他心中再无牵挂,一路北上,到了梁山与王山月搭伙。王山月虽然面相柔弱,却是为求胜利连吃人都毫无在意的狠人,两人倒是一拍即合,此后两年的时间,定下了围绕大名府而来的一系列战略。 此时的大名府,位于黄河北岸,乃是女真人东路军南下途中的防御重镇,同时也是大军南渡黄河的关卡之一。辽国仍在时,武朝于大名府设陪都,便是为了表现拒辽南下的决心,此时正值秋收过后,李细枝麾下官员大肆搜集物资,等待着女真人的南下接收,城池易手,这些物资便全都落入王、薛等人手中,可以打一场大仗了。 秋风猎猎,旌旗延绵。一路前行,薛长功便见到了正在前方城墙边远望北面的王山月等一行人,周围是正在架设床弩、火炮的士兵与工人,王山月披着红色的披风,手中抱着的,是他与扈三娘的长子——已然四岁的小王复。一直在水泊长大的孩子对于这一片巍峨的城市景象明显感到新奇,王山月便抱着他,正指点着前方的一片景色。 “……自这里往北,原本都是我们的地方,但现在,有一群坏人,正要从你看到的那头过来,一路杀下去,抢人的东西、烧人的房子……爹爹、娘亲和这些叔叔伯伯便是要挡住这些坏人,你说,你可以帮爹爹做些什么啊……” “打坏人。” “没错,不过啊,咱们还是得先长大,长大了,就更有力气,更加的聪明……当然,爹爹和娘亲更希望的是,等到你长大了,已经没有这些坏人了,你要多读书,到时候告诉朋友,这些坏人的下场……” 他与孩子的说话间,薛长功已经走到了附近,穿过随行人员而来。他虽无子嗣,却能够明白王山月这个孩子的珍贵。王家一门忠烈,黑水之盟前,辽人南下,王其松率领举家男丁相抗,最终留下一屋的孤寡,王山月乃是其第三代单传的唯一一个男丁,如今小王复是第四代的单传了。这个家族为武朝付出过如此之多的牺牲,让他们留下一个孩子,并不为过。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将小复带到这里来。” “小复,看,薛伯伯。”王山月笑着将孩子送到了薛长功的怀中,稍微冲散了将军脸上的肃杀,过得一阵,他才看着城外的景象,说道:“小孩子在身边,也不总是坏事。今日城中宿老联名过来见我,问我这光武军攻下大名府,是否要守住大名府。言下之意是,守不住你就滚蛋,别来连累我们……我指了院子里在玩的小复给他们看,我孩子都带来了。武朝必会尽其所能,光复中原。” 对于大名府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两人有过无数次的推演和商议,在最坏的情况下,“光武军”钉死在大名府的可能,不是没有,但绝不像王山月说得这般笃定。薛长功摇了摇头。 “赶在开战前送走,难免有变数,早走早好。”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王山月看看儿子,笑了笑,那笑容旋又敛去:“武朝积弱,即便要改,非一代之功。女真人强大,只因他们自小敢争敢抢,争杀顽强。如果我们这一辈人没有打败他们,我宁愿我的孩子,从小就看惯了刀枪!王家没有软骨头,却并无将才,希望从他开始会有些不同。” 王山月的话语平静,王复难以听懂,懵懵懂懂问道:“什么不同?” 薛长功道:“你爹爹想让你将来当将军。” 这样的期许在孩子成长的过程里听到怕不是第一次了,他这才明白,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薛长功笑了笑,王山月便也笑起来,此时城墙上下热火朝天,午后的阳光却还显得冷淡漠然。大名府往北,辽阔的天空下一马平川,李细枝的十七万大军分作三路,已经越过百里外的刑州,浩荡的旗帜充斥了视野中的每一寸地方,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而在西面十余里外,一支万余人的女真军队,也正以最高的速度赶往黄河岸。 大齐“平东将军”李细枝今年四十三岁,脸长,朗目而高鼻,他是女真人第二次南下时随着齐家投降的将领,也颇受刘豫重视,后来便成为了黄河东北面齐、刘势力的代言。黄河以北的中原之地沦陷十年,原本天下属武的思维也已经渐渐松散。李细枝能够看得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女真的崛起乃是天下大势,时势所趋,不容抗拒。但即便如此,当走狗的走狗也并非是他的志向,尤其是在刘豫南迁汴梁后,李细枝势力膨胀,所辖之地接近伪齐的四分之一,比田虎、王巨云的总合还要大,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一方诸侯。 要维持着一方诸侯的地位,便是刘豫,他也可以不再尊重,但唯有女真人的意志,不可违抗。 这次的女真南下,不再是往日里的打打闹闹,经过这些年的修养生息,这个新生的大帝国要正式吞并南方的土地。武朝已是夕阳余晖,唯独顺应潮流之人,能在这次的大战里活下来。 出于这样的考虑,在女真南下之前,李细枝就曾往各处派出亲信厉行整肃——自小苍河三年大战之后,这类整肃在伪齐各势力内部几成常态。只可惜在此之后,大名府遭里应外合迅速易手的消息仍旧传了过来。李细枝在勃然大怒之后,也只能按照预案迅速兴兵来救。 时间是温吞如水,又足以碾灭一切的可怕武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中原之地抵抗者无数,至第二次南下,靖平之耻,中原仍有众多义军的挣扎和活跃。然而,待到女真人肆虐江南的搜山检海结束,中原一带成规模的反抗者就已经不多了,虽然每一拨上山落草的匪人都要打个抗金的义军名头,实际上还是在靠着下药、劫道、杀人、掳虐为生,至于杀的是谁,无非是更加手无寸铁的汉人,真到女真人勃然大怒的时候,这些义士们其实是不怎么敢动的。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本就是世间至理,能够跳出去者甚少。因此女真南下,对于周围的众多落草者,李细枝并不在乎,但自家事自家知,在他的地盘上,有两股力量他是一直在提防的,王山月在大名府的捣乱,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武军”的力量令他警惕,但在此之外,有一股力量是一直都让他警惕、乃至于恐惧的,便是一直以来笼罩在众人身后的阴影黑旗军。 谁也不想像刘豫一样,深更半夜被人在皇宫里打一顿。 如果说小苍河大战过后,众人能够安慰自己的,还是那心魔宁毅的授首。到得去年,田虎势力忽然变天后,中原众人才又真正体验到黑旗军的压迫感,而在后来,宁毅未死的消息更像是在高调地嘲弄着天下的所有人:你们都是傻逼。 刘豫在皇宫里就被吓疯了,女真因此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然而金国在天北,黑旗在西南,有怒难言,表面上按下了脾气,内部不知道治了多少人的罪。 而在此之外,中原的其它势力只能装得太平,李细枝加强了内部整肃的力度,在河北真定,年事已高的齐家老太爷齐砚被吓得几次在夜里惊醒,连连大呼“黑旗要杀我”,暗中却是悬赏了数以百万贯的财货,要取那宁毅的人头,因此而去西南求财的绿林客,被齐砚怂恿着去武朝游说的儒生,也不知多了多少。 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然而唯有这宁毅,从一开始,冒的便是天下之大不韪,自在金銮殿上如杀鸡一般杀了周喆,此后招招凶险,得罪武朝、得罪金国、得罪中原、得罪西夏、得罪大理……在他得罪整个天下之后,如李细枝等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旦被这等凶人盯上,这天下不管是谁,不死也得扒层皮。 河北的齐老太公上的是华夏奸佞的名册,而在治理京东、河北的几年里,李细枝知道,在梁山附近,有一股黑旗的力量,便是为他、为女真人而留的。在几年的小规模摩擦中,这股力量的讯息逐渐变得清楚,它的领头人,号称“焚城枪”祝彪,自宁毅屠尽梁山宋江一系时便跟随在其身后,乃是一直以来宁毅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武艺高强、心狠手辣,那是得了心魔真传的。 有这么一帮子人埋在周围,那是迟早要出事的,然而李细枝也不敢真的将手中兵力搭在剿灭黑旗这件事上。时移世易,强悍的辽国已灭,武朝式微、仗着两百年底蕴在做最后挣扎,金国横空出世、群雄辈出,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大势所趋,至于宁毅的所谓华夏军,便是这混乱的天下孕育出的最诡异的魔头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王山月率领的所谓“光武军”横在女真南下的道路上乃是必然之事,纵然让他们拿了大名府,毕竟整条黄河如今都在己方手中,总有解决之法。却唯有这面黑旗,李细枝只能期待着他们与光武军貌合神离,又或者偏居天南的华夏军对女真仍有忌惮,见女真此次为取江南,不要提前造次,只要女真人平安过渡,这次的麻烦,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大金两位皇子兴兵南下,王山月所谓光武军取大名府,看似勇猛,实则有勇无谋!对于这支光武军的事情,本帅早与大金完颜昌大人有过商议。这三四万人籍梁山水泊以守,我等想要围剿,事倍功半,难竞其功。但他竟敢出来,如今拿下大名,便是我等将其剿灭之时,故此战,宜缓不宜急!我等第一步,徐徐图之,将其所有军队拖在大名,聚而围之!它若真的厉害,我便将大名围成另一个太原府,宁可杀成白地,不可出其寸甲。斩草除根!永绝其患!” 曾经景翰十四年的中原,秦氏长子秦绍和率领满城军民苦守太原一年之久,终因孤立无援而城破,满城被屠,秦绍和在逃亡途中被杀,尸身都被女真人剁碎,这成为女真第一次南下之中最为惨烈的事件之一。当初的坚城太原,在十余年后的今天都仍是一片废墟。 八月初一,大军过刑州后,李细枝在军队的议事中定下了要将王山月等一行人钉在大名府的基调。而在这场议事过去后仅仅片刻,一名探子穿四百里而来,带来了已经没有回转余地的消息。 “黑旗夺城,自曾头市出!” 李细枝在大营中坐了半晌:“这么说,王纪牙的两万人,已经没有了?” 自从武朝以来,京东路的许多地方治安不靖、豪强频出。曾头市多数时候鱼龙混杂,偏于自治,但理论上来说,官员和驻军当然也是有的。 从李细枝接管京东路,为了提防黑旗的袭扰,他在曾头市一带驻军两万,统军的乃是麾下猛将王纪牙,此人武艺高强,心性缜密、性情残暴。早年参与小苍河的大战,与华夏军有过深仇大恨。自他镇守曾头市,与济南府驻军相呼应,一段时间内也算是压服了周围的众多山头,令得多数匪人不敢造次。谁知道这次黑旗的集结,首先仍旧拿曾头市开了刀。 七月二十八,一万一千黑旗军突袭曾头市,首先拿下东城城墙,城池大乱后陷入巷战,王纪牙集结大军坚守城南,甚至三度亲自带队冲杀,在第三次带队夺城时被黑旗军突袭,在与“大刀”关胜交手数招后被一刀斩下了头颅。这黑旗带队的,正是黑旗大将祝彪。 而在击溃王纪牙,轻取曾头市后,黑旗军已经放出消息,要直接朝李细枝、大名府这边杀过来。那传讯探子说起这事,有些畏缩,李细枝喝问两句,才看到了探子带过来的,射入途中城池的传单。 传单讯息歪歪扭扭,是这样的:李小枝,大人要打仗,小孩子滚开! “欺人太甚!” 砰的一声巨响,李细枝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后,须发皆张,整个大帐里,都已经是弥漫的杀气。 然而接下来,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了。面对着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这万余黑旗军不曾韬光养晦,已经直接怼在了最前方。对于李细枝来说,这种行径最为无谋,也最为可怕。神仙打架,小鬼终究也没有躲藏的地方。 谁都没有躲藏的地方。 说来也是奇怪,随着女真人南下序幕的揭开,这天下间激烈的战局,仍旧是由“偏安”西南的黑旗展开的。女真的三十万大军,此时尚未过黄河,西南凉山,七月二十一,陆桥山与宁毅进行了谈判。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十万大军陆续进入凉山区域,首先呼应莽山尼族等人,对周围众多尼族部落展开了威慑和劝说。 对于这一战,无数人都在屏息以待,包括南面的大理高氏势力、西面吐蕃的怨军、梓州城的龙其飞等儒生、此时武朝的各系军阀、乃至于远隔千里的金国完颜希尹,都各自派出了密探、细作,等待着第一记炮声的打响。 七月二十六,凉山秀峰隘口,已然沉默了数年的和登三县黑旗主力,对着入山的十万大军挥出了第一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六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三) 时值深秋,小凉山的气温宜人,山上山下,土黄与青绿的颜色混杂在一起,还看不出多少衰败的迹象。人群,已经漫山遍野的涌来。 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淹没了视野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谷中、山腰上、山麓间,并行的军列延绵十余里的蔓延而来,负责联络、规划路线的斥候与莽山尼族派出的勇士在崎岖的道路间穿行,呼应着附近的众多军列,调整着一拨拨军队的速度。 由于凉山崎岖的地形所致,自进入山区之中,十万大军便不可能维持统一的军势了。为求稳妥,陆桥山仔细规划,将武襄军分作六部,放慢速度,呼应前行。每一日必在莽山部斥候的辅助下,详细规划好第二日的行程、目标。而在步、骑开道的同时,弓弩、炮兵必紧随其后,避免在任何时候出现军阵的脱节,务求以最稳妥的姿态,推进到集山县的东北面,展开作战。 尽管速度不快,姿态保守。十万大军推进时,如林的旌旗横扫凉山,犹如洗地一般的壮阔威势,仍旧给了前来接应的莽山部战士极大的信心。武朝上国的威严,名不虚传,凉山局势,自恒罄部落蛮王食猛死后,终于又迎来了再一次的转机。 莽山部郎哥、莲娘联同陆桥山方面当即派出了使者,前去游说其余各尼族部落。这些事情都是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开始做的,因为就在这之后,于凉山之中休养了数年,即便莽山部肆虐多时都一直保持收缩状态的华夏军,就在宁毅回到和登后的第二天完成了集结,随后朝着武襄军的方向扑过来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和登三县军民接近二十万人,其中军队近六万,除去赶赴徐州的精锐、卫戍三县的部队,这一次,一共出动军队两万四千三百人,其中经历过西北大战的老兵约占四分之一。 七月二十六这天巳时左右,延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武襄军的视野当中。一个时辰后,热气球飞起来,战斗打响。 黑旗主攻。武襄军守。 ************* 砰!砰!砰! 有整齐的鼓声响起在山麓上,人影前后蔓延,在凉山的山间,一拨拨、一群群,列阵以待,在视野中,几乎要延伸到天的另一头。 山上有座华夏军的小哨所,这些年来,为维护商道而设,常驻一个排的士兵。如今,以这座华夏军的哨所为中心,进攻部队陆续而来,沿着山麓、坡地、溪谷聚集列阵,队伍多以百人、数百人为一阵,部分铁炮已经在山头上摆开。 毛一山正在山麓间一片有着矮灌木的不起眼的荒地间与身后的同伴训着话。当初在夏村成长起来的这位武瑞营战士,今年三十多岁了,他眉目稳重、身如铁塔,双手皮肤粗糙,虎口长满老茧,这是战阵外的训练与战阵上的砍杀共同留下的痕迹。 当初身为刀盾兵起来的他这些年来仍旧负重盾、持钢刀。七八年前在西北宣家坳的一场大战,他、罗业、候五、渠庆、卓永青等人正面面对了不可一世的女真军神完颜娄室,并且将之杀死,立下了大功。大战中幸存的五人经历了小苍河数年的血战洗礼,如今在华夏军中各有职务与位置。毛一山因为性情扎实勇烈,适合前线却并无突出的领导才能,在军中升迁并不快。到如今,他带领的是华夏军第五师第一团的一个加强营,总人数四百,其中半数老兵,其余的新兵,也多是西北残酷环境中锻炼出来的西军残部。 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一营人的特别。又或者在对面漫山遍野的武襄军士兵眼中,眼前的黑旗,都有着同样的神秘和可怕。 “……我再说一次。第一炮打响后,开始交手,我们的目标,是对面的秀峰北岭。不用急着动手,我们落后一步,沿着侧面那条沟躲爆炸,一旦越过那条沟。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往前冲,北岭靠后,路上有炮弹不用管,遇上了是运气差。一连二连攻坚,三连抬炮弹挖沟,四连把周围守好了,最后整个第五师都会往秀峰聚集,根本不用怕——” 伸着那铁饼般的手掌,毛一山缓慢地重复着战斗的步骤,与其说是在安排任务,不如说连他自己都在复习这段战斗计划。待到将话说完,二连长已经开了口:“老大,哪里有人怕?”回头笑道:“有怕的先说出来。” 山上的鼓点沉重而缓慢,后方有人拿钢刀敲了一下铁盾:“说什么笑话,那边没多少人。” “好像有十万。” “哈哈哈哈,好多啊。” 一群人议论着这件事,颇有默契地笑了出来,毛一山也咧开嘴笑,然后举起了手:“好了,不要开玩笑,任务都给我记好了!四年的时间了,我们在北方杀女真人,这些躲在南方的家伙当我们是软柿子。小苍河没有了,西北被杀成了白地,我的兄弟,你们的亲人,被留在那里……是时候……让他们看懂什么叫尸山血海了——” 最后这句话,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吼出来的,说完后,毛一山的眼眶已经微微的发红,他回头望向对面武襄军的军阵。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已经过去,如今说起来,可以显得豪迈慷慨,但女真精锐的进攻,与百万大军的轮番血战,如今唯有参与过的人能够明白当初的艰难了。 群山之中的冲突和游击、小苍河的坚守与后来的决堤、血战突围,西北的连番大战。毛一山能够记得的,是身边一位位倒下的身影,是战场上的鲜血与歇斯底里的狂吼,他不知多少次的带队冲杀,手中的钢刀都砍得卷了口子,虎口迸裂、浑身是血、随时都要在尸体堆中倒下的疲倦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挣扎着从腐臭的尸体堆中爬出来,最终侥幸找到华夏军的大队,也是有过的经历。 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流淌而过的,是鲜血与硝烟汇集的地狱气息。后方,在一阵整齐的暴喝之后,已经是如林的杀气。 天空中升起了热气球,毛一山的手掌在身侧晃了晃,拔出了钢刀。 “走吧。”他说道。 午时已到。 黑旗蔓延着冲下山麓,冲过谷地,不久,箭矢和炮声混杂着交错而过。黑旗对武襄军发起冲锋,在长青峡、大王山、秀峰隘等地的锋线上,同时发起了进攻。 此时暴露在进攻前线上的华夏军规模,最初还不到万人。但对于第一次感受华夏军攻势的武襄军来说,即便是万人规模的攻势,也对其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第一颗热气球从西南升起,随着风力飘向陆桥山本阵,顺路投下了炸药包。华夏军的一部甚至对陆桥山的方向展开了正式的攻击,炮弹的互相攻击打散了一直以来要求步兵的密集型阵型,而凉山的地形也令得武襄军的步兵失去了平原上列阵的从容,到这个时候,武襄军的士兵才惊奇地发现,华夏军中的老兵实际上并不畏惧呼啸的火炮。炮弹在崎岖的山间飞舞、爆炸,华夏军的士兵分散冲锋,不断地籍着地形进行躲藏,而在相对广阔的地形上,火炮的威力,看似厉害,对相对分散的士兵却实则有限。 冲到近处的华夏军士兵有默契地朝着一点汇集,而与此同时,己方的军阵,已经被对面飞过来的少数炮弹所打散。步兵是不允许后退的,在军法的命令下只能前进,双方的士兵冲撞在了一起,随后被对方硬生生地撞开了混乱的口子。 第一轮的交手中,便有一小片炮兵阵地被华夏军冲入,有人点燃了火药,引起惊人的爆炸。 锋线上在交手第一时刻出现的劣势对于武襄军来说还只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真正被吓到的,或许是一直在陆桥山这边催战请战的莽山部首领郎哥。一直以来,莽山尼族不曾见识过黑旗的真正力量,即便他在山中已经闹了许久,华夏军也一直保持着克制的态度,要联合众多尼族一同对他动手,因此,当武襄军浩荡威武的十万大军听说黑旗杀来,陡然开始保持防守的姿态时,郎哥心中还是颇有疑问的。 尤其是出动总量最多不过两万余人的黑旗军对武襄军悍然发动进攻时,他一度认为对方全都疯了。 “这不是他们的意图……准备后羿弩把天上的气球给我射下来——”坐镇中军的陆桥山保持着理智,一面吩咐中军压上,用水磨工夫抵住黑旗军的攻势,一面安排专门对付热气球的改造床弩防御天空——这些年来,格物之学在太子的支持下于江宁一带兴起,总算也没有太吃干饭,为了提防热气球飞过城墙再制造一次弑君惨案,对于强劲床弩防空的改造,并不是毫无成果。 午时一刻,华夏军的意图初步展现在陆桥山的眼前。 在不到一万华夏军的“全面”强攻展开不到一刻钟后,真正属于黑旗的攻坚力量,对秀峰隘口展开了突击,战线疯狂延伸,如同一把钢刀,重重地劈了进去。 连着在地图上看了两回之后,陆桥山才微微的反应过来,出现在眼前的,是落在旁人眼中自负到近乎疯狂的战术,或许也是真正属于黑旗军才能驾驭的战术。 此时的十万武襄军,不可避免地在凉山区域内被分割成数股。但为了避免黑旗军的分割打击,陆桥山等人也特意地加强了各部之间的呼应。十万大军,此时呈西北、东南方向延伸,虽然分散的几部各有一定的呼应时间,但理论上来说,还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整体。 秀峰隘口是被两道小山脉连起来的一道相对平整的通路,算是大军当中的一条分割线,但在“常识”的领域中这条线的意义不大,它将整支大军呈三七开的局面分割成了两部分,但即便如此,陆桥山这边约有七万人,秀峰隘口的另一端也有三万人。在十万人中分出三万来,那也是一支建制完整的大军。 然而……陆桥山想起了几天前宁毅的态度。 “我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 “……打仗了。” 那简简单单的态度,化作了今天简简单单的进攻。 “不惜一切……抢回秀峰隘!立刻派人过去,让陈宇光他们给我顶住!不求有功!只要顶住!” 陆桥山发出了命令,此时的秀峰隘,仍有北岭的最后一段在苦苦支撑。与此同时,秀峰隘那一头的山间,远远的甚至能用目力直视的地方,战斗开始了。 一万五千华夏军分作三股,朝将领陈宇光等人所带领的三万余人冲刷而来,炮声连绵,爆炸升腾而起、震彻群山。陈宇光等将领第一时间摆开了防御的姿态,与此同时,陆桥山率领麾下部队展开了对秀峰隘口疯狂的争夺,所有的大炮朝着秀峰隘集中起来。而在高地上,冲上秀峰的华夏军战士也在山间依着地形疯狂地挖沟和布置铁炮。 惨烈的攻防从这一刻开始,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纵横延绵十余里,在凉山的山间飘荡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七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四) 八月的临安,天气开始转凉了,城中热烈而又紧张的气氛,却一直都没有降下来过。 对于靖国难、兴大武、誓死北伐的呼声一直没有降下来过,太学生每个月数度上街宣讲,城中酒楼茶肆中的说书者口中,都在讲述浴血悲壮的故事,青楼中女子的弹唱,也大都是爱国的诗词。因为这样的宣传,曾一度变得激烈的南北之争,逐渐软化,被人们的敌忾心理所替代。投笔从戎在书生之中成为一时的风潮,亦有名噪一时的富商、豪绅捐出家产,为抗敌卫侮做出贡献的,一时间传为佳话。 七月过后,这热烈的气氛还在升温,时间已经带着恐怖的气息一分一秒地压过来。过去的一个月里,在太子殿下的呼吁中,武朝的数支军队已经陆续抵达前线,做好了与女真人誓死一战的准备,而宗辅、宗弼大军开拨的消息在其后传来,紧接着的,是西南与黄河岸边的战事,终于启动了。 对于这些事情的终于到来,秦桧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压在他背上的,只是无比的重压。相对于他半年前以及最近几个月积极的活动,如今,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作为如今的知枢密院事,秦桧在名义上有着南武最高的军事权限,然而在周氏皇权与抗金“大义”的压制下,秦桧能做的事情有限。几个月前,乘着黑旗军抓住刘豫,将黑锅扔向武朝后造成的愤怒和恐惧,秦桧尽全力实行了他数年以来都在绸缪的计划:尽全力捣黑旗,再使用以黑旗磨利的刀剑御女真。情况若好,或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被黑旗行径吓到的建朔帝周雍一度答应了这个计划,长公主周佩也一度站在了他的这边,然而在不久之后,整个计划在推行过程里受到了阻碍。一些与黑旗私相授受的军队的游说倒不是大事,周雍意志的忽然犹豫才让秦桧感到有力难施。最终,十万武襄军被勒令强攻西南的结果令秦桧感到错愕,在这期间他几乎发动了整个朝堂的力量,最终周雍吞吞吐吐的态度还是令他功亏一篑。 黑旗军于西北抗住过百万大军的轮番攻击,甚至于将百万大齐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十万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倾尽全力,这件事还不如不做! 他疑惑于周雍态度的改变——虽然周雍原本就是个优容寡断之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太子君武暗中进行了游说,但后来才发现,其中的关窍来自于长公主府。一度对黑旗怒不可遏的周佩最后向父亲进了极为冷漠的一番说辞。 “……宁毅曾在汴梁杀先帝周喆,后于皇宫之中抓了刘豫。若真不顾金国之威胁,倾全力讨伐,宁毅孤注一掷时,父皇安危若何?” 三方相争,武朝要先灭黑旗,再御女真,原本就是极具争议的策略,其它的说法不论,长公主真正打动周雍的,恐怕是这样的一番话。你逼急了宁毅,在临安的皇宫难道就真是安全的?而以周雍胆小怕事的性格,竟然深以为然。一方面不敢将黑旗逼到极处,另一方面,又要使原本私相授受的各军队与黑旗割裂,最后,将整个战略落在了武襄军陆桥山的身上。 与黑旗关系的计划,确实化成了对众多军队的敲打,落实了下去,秦桧也随之推进了整肃各个军队纪律的命令,然而这也只是聊胜于无的整顿罢了。几个月的时间里,秦桧还一直想要为西南的战争添砖加瓦,譬如再调拨两支军队,至少再添进去三十万以上的人,以图死死压住黑旗。然而太子君武携抗金大义,强势推动北防,拒绝在西南的过度内耗,到得七月底,西南正式开战的消息传来,秦桧知道,机会已经错过了。 这段时间以来,朝廷的动作,不是没有成绩。籍着与西南的割裂,对各个军队的敲打,增加了中枢的权威,而太子与长公主籍着女真将至的重压,努力缓解着曾经日趋紧张的南北矛盾,至少也在江南一带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长公主周佩与太子君武在竭尽所能地强大武朝自身,为了这件事,秦桧也曾数度与周佩交涉,然而进展并不大。 这也是武朝与女真十余年战争、屈辱、反省中发生的思潮碰撞了。武朝文风兴盛,曾一度过分地讲求谋略、机变,十余年的挨打之后,意识到唯独自身强大才是一切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更加期待不屈不饶的刚强所创造的奇迹,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要尽可能的少借外物。 太子君武年轻气盛,这样的想法最为明显,相对于对外过度的使用谋略,他更看重内部的团结,更看重南人北人一同聚集在武朝的旗帜下发挥出来的力量,因此对于先打黑旗再打女真的策略也最为厌恶。长公主周佩最初是能看懂现实的,她并非坚定的南北融合派,更多的时候是在给弟弟收拾一个烂摊子,许多时候与更懂现实的人们也更好协调,但在刘豫的事件之后,她似乎也朝着这方面转变过去了。 虽然先取黑旗,后御女真也算是一种破釜沉舟,但自身力量不够时的破釜沉舟,周佩已经开始下意识的排斥。在几次的商议中,秦桧意识到,她也恨西南的黑旗,但她更加憎恨的,是武朝内部的软弱和不团结,因此西南的战略被她缩减成了对军队的敲打和整肃,女真的压力,被她全力导向了弭平内部的南北矛盾。如果是在以往,秦桧是会为她点头的。 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 几个月的时间,秦桧的头上多了半头的白发,整个人也陡然瘦下来。一方面是心中忧虑,另一方面,朝堂政争,也绝不平静。西南战略被拖成四不像之后,朝中对于秦桧一系的弹劾也陆续出现,以各种想法来角度秦桧西南战略的人都有。此时的秦桧,虽在周雍心中颇有地位,终究还比不得当年的蔡京、童贯。西南武襄军入凉山的消息传来,他便写下了折子,自承罪过,致仕请辞。 对于他的请辞,周雍并不应承,当即驳回。他作为父亲,在各种事务上固然相信和支持一心奋发的儿子,但与此同时,作为天子,周雍也非常信任秦桧稳妥的性格,儿子要在前线抗敌,后方就得有个可以信任的大臣压阵。因此秦桧的折子才交上去,便被周雍大骂一顿驳回了。 秦桧便二度请辞,西南战略到如今虽然有所变化,最初毕竟是由他提出,如今看来,陆桥山必败,西南局势恶化在即,自己是一定要担责任的。周雍在朝堂上对他的丧气话怒不可遏,私下里又将秦桧安慰了一阵,因为在这个请辞折子上去的同时,西南的消息又传来了。二十六,陆桥山大军于凉山秀峰隘口一带遭到数万黑旗迎头痛击,陈宇光所部的三万余人被一击而溃,溃兵四散入凉山。而后陆桥山本阵七万人遭黑旗军冲击、分割,陆桥山据各山以守,将战争拖入僵局。 西南战局在入山的第四天便急转直下,秦桧的先知先觉给他挽回了许多颜面,这一日便有众多同僚过来,对他进行安慰和挽留。亦有人说,陆桥山为人聪明、用兵厉害,遭黑旗突袭后猝不及防,但终于稳住阵脚,只要将战略及时调整,整个凉山局势未尝没有转机。秦桧只是摇头叹息。 将朝中同僚送走之后,老妻王氏过来安慰于他,秦桧一声叹息:“十余年前,先右相嗣源公之心情,或许便与为夫如今类似吧。世间不如意事啊,十有八九,纵有拳拳之心,又岂能敌过上意之反复?” 王氏沉默了一阵:“族中兄弟、孩子都在外头呢,老爷若是退,该给他们说一声。” “退,谈何容易?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秦桧笑着摇了摇头,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代权臣蔡京的绝命诗,“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到此翻成梦话啊,夫人。蔡元长权冠朝堂数十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女真二度南下时,蔡京被贬南下,他在几十年里都是朝堂第一人,武朝崩溃,罪名也大多压在了他的身上。八十岁的蔡京一路南下,花钱买米都买不到,最终活生生的饿死潭州崇教寺。十余年来,外界说他作恶多端导致老百姓的反感,故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凸显天下的忠义,实际上百姓又哪来那般明察秋毫的眼睛? 当年蔡京童贯在前,朝堂中的诸多党争,大都有两人参与,秦桧纵然一路平稳,终究不是出头鸟。如今,他已是一派首领了,族人、门生、朝中官员要靠着吃饭,自己真要退掉,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重走的蔡京的老路。 “不过,夫人不必担心。”沉默片刻,秦桧摆了摆手,“至少此次不必担心,陛下心中于我有愧。此次西南之事,为夫釜底抽薪,总算稳住局面,不会致蔡京后尘。但责任还是要担的,这个责任担起来,是为了陛下,吃亏便是占便宜嘛。外头那些人不必理会了,老夫认罚,也让他们受些敲打。天下事啊……” 他顿了顿:“……都是被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辈坏了!” 这一晚,京城临安的灯火通明,涌动的暗流掩藏在繁华的景象中,仍显得暧昧而模糊。 西南凉山,开战后的第六天,爆炸声响起在入夜之后的山沟里,远处的山麓间,有武襄军扎起的一层一层的营寨,营寨的外围,火把并不密集,卫戍的神射手躲在木墙后方,静静的不敢出声。 营地对面的林地中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那黑暗中有细微的声音发出来:“瘸子,怎么样了?” “不要着急,看到个大个的……”树上的年轻人,跟前架着一杆长长的、几乎比人还高的火枪,透过望远镜对远处的营地之中进行着巡弋,这是跟在宁毅身边,瘸了一条腿的宇文飞渡。他自腿上受伤之后,一直苦练箭法,后来火枪技术得以突破,在宁毅的推进下,华夏军中有一批人被选去练习火枪,宇文飞渡也是其中之一。 西南三县的研发部中,虽然火枪已经能够制造,但对于钢材的要求仍旧很高,另一方面,机床、膛线也才只刚刚起步。这个时候,宁毅集整个华夏军的研发能力,弄出了少数能够远射的火枪与望远镜配套,这些火枪虽能远及,但每一把的性能仍有参差,甚至受每一颗特制弹丸的差异影响,射击效果都有细微不同。但即便在远距离上的准确度不高,依靠宇文飞渡这等颇有灵性的射手,许多情况下,仍旧是可以依赖的战略优势了。 “你别乱开枪。”在树下隐蔽处布下地雷,与他搭档的小黑举起个望远镜,低声说道,“其实照我看,瘸子你这枪,现在拿出来有些浪费了,每次打几个小喽啰,还不太准,让人有了提防。你说这要是拿到北方去,一枪干掉了完颜宗翰,那多带劲。” “风物长宜放眼量……老师说了,打仗会推进技术进步,现在这东西,百丈外打三枪才中一枪,每一杆还不能用太久,正好到这种地方混个手熟,回去还能多想想怎么改进。嘿嘿,以后我三百丈内指谁打谁,谁都得叫我爹。抓住一个。” 宇文飞渡话音才落下,扣动了扳机,夜色中陡然间火光暴绽,树干上都动了动,宇文飞渡抱着那长长的枪杆如猴子一般的下了树,对面营地里一阵骚乱。小黑在树下低声喝骂:“去你娘去你娘,叫你谨慎些,确定是大头头了吗?” “看起来像啊,我都等一宿了。” “那打中没?” “不知道,没看清楚,走了走了。” “走那边走那边,你个瘸子想被炸死啊。” “你人黑心也黑,没事乱放雷,迟早有报应。” 两人互相乱损一通,沿着黑暗的山麓手忙脚乱地离开,跑得还没多远,方才躲藏的地方陡然传来轰的一声响,光芒在树林里绽放开来,大概是对面摸过来的斥候触了小黑留下的绊雷。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山那头华夏军的营地过去。 八月初二,小凉山开战的第六天,战斗还在持续,说是僵局,更像是华夏军顾忌战损的一种克制。除了七月二十六、二十七,对整个武襄军凶悍到极点的分割吞噬,待到陆桥山收缩军队,开始全面防御,华夏军的攻势,就变得克制而有条理起来。 所谓的克制,是指华夏军每天以优势兵力一个一个山头的拔营、夜里袭扰、山道上埋雷,再未展开大规模的强攻突进。 在过去的十余年乃至二十余年间,武朝、辽国都已经走向夕阳状态,将熊熊一窝。从出河店开始,完颜阿骨打率三千七百人打垮辽兵十万,再到护步达岗,两万人追杀七十万人,以少胜多的神话,便一直未有停止。女真的第一次南征,汴梁城下以数万部队先后击垮百万勤王大军,第二次南征破汴梁,第三次一直杀到江南,为抓周雍、搜山检海,打得武朝各路大军溃败如山。而黑旗也曾在小苍河先后打翻大齐的百万之众,看起来游刃有余,利用优势兵力以少胜多,似乎就成了一种惯例。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士兵的素质达到某个程度以上,战场上的溃败能够及时调整,无法形成倒卷珠帘的情况下,战争的局势便没有一鼓作气解决问题那样简单了。这几年来,武襄军厉行整顿,军法极严,在第一天的失利后,陆桥山便迅速的改变策略,令大军不断修筑防御工事,军队各部之间攻防相互呼应,终于令得华夏军的进攻烈度减缓,这个时候,陈宇光等人率领的三万人溃败四散,整个陆桥山本阵,只剩六万了。 几天的时间下来,华夏军窥准武襄军防守的弱处,每天必拔一支数千人的营地,陆桥山努力地经营防御,又不断地收拢溃败士兵,这才将局面稍稍稳住。但陆桥山也明白,华夏军之所以不做强攻,不代表他们没有强攻的能力,只是华夏军在不断地摧垮武襄军的意志,令反抗减至最低而已。在西南治军数年,陆桥山自认为已经尽心竭力,如今的武襄军,与当初的一拨兵油子,已经有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也是因此,他才能够有些信心,挥师入凉山。 在他原本的想象里,即便武襄军不敌黑旗,至少也能让对方见识到武朝励精图治、痛定思痛的意志,能够给对方造成足够多的麻烦。却没有想到,七月二十六,华夏军的当头一击会如此凶狠,陈宇光的三万大军保持了最坚定的守势,却被一万五千华夏军的部队当着陆桥山的眼前硬生生地击垮、击溃。七万大军在这头的全力反扑,在对方不到万人的阻击下,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直到对面的林野间硝烟弥漫、血流成河,都未能逾秀峰隘半步。 这是真正的当头棒喝,此后华夏军的克制,不过是属于宁立恒的冷酷和吝啬罢了。十万大军的入山,就像是直接投进了巨兽的口中,一步一步的被吞噬下去,如今想要掉头归去,都难以做到。 时已凌晨,中军帐里火光未息,额头上缠了绷带的陆桥山在灯火下奋笔疾书,记录着此次战争中发现的、关于华夏军事情: ……黑旗铁炮凌厉,可见过去交易中,售予我方铁炮,并非最佳。此战之中黑旗所用之炮,射程优于我方约十至二十步,我以精兵强攻,缴获对方废炮两门,望后方诸人能够以之复原…… ……其士兵配合默契、战意昂扬,远胜我方,难以抵挡。或此次所直面者,皆为对方西北大战之老兵。如今铁炮出世,过往之众多战术,不再稳妥,步兵于正面难以结阵,不能默契配合之士兵,恐将退出往后战局…… ……又有黑旗士兵战场上所用之突火枪,神出鬼没,难以抵挡。据部分军士所报,疑其有突火枪数支,战场之上能远及百丈,不可不细察…… ……如今所见,格物之法用于战阵,委实有鬼神之效,此后战场对垒,恐将有更多新颖事物出现,穷其变者,即能占尽先机。我方当穷其道理、奋起直追…… 夜色之中有蚊虫在叫,火光熊熊,发出不断持续的细微声响,陆桥山数日未歇,面色苍白,但目光在书写中,不曾有过丝毫轻率,试图将武襄军惨败的经验保留和送出去,警惕他人。不久,有士兵过来报告,说莽山部的首领郎哥负伤被带了回来:这位武艺高强的莽山部首领率领斥候在外狙杀黑旗斥候时不幸触雷被炸,如今伤势不轻。陆桥山听了之后,继续书写,不再理会。 数万人驻扎的营地,在小凉山中,一片一片的,延绵着营火。那营火浩荡,远远看去,却又像是夕阳的火光,即将在这大山之中,熄灭下去了。 天亮之后,华夏军一方,便有使者来到武襄军的营地前方,要求与陆桥山见面。听说有黑旗使者到来,满身是伤的郎哥也带着一身的绷带来到了大营,咬牙切齿的样子。 使者三十余岁,比郎哥更加咬牙切齿:“我乃苏文方堂弟苏文昱,这次过来,为的是代表宁先生,指你们一条生路。当然,尔等可以将我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再放回去,这样子,你们死的时候……我良心比较安。” 他作为使者,言语不善,满脸不爽,一副你们最好别跟我谈的表情,分明是谈判中拙劣的讹诈手法。令得陆桥山的脸色也为之阴沉了半晌。郎哥最是剽悍,憋了一肚子气,在那边开口:“你……咳咳,回去告诉宁毅……咳……” 苏文昱看了他一眼:“你是谁,痨病鬼去死,操你娘!”视死如归,满口脏话。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八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五) 同样是西南大战的第六天,集山县外的山道上,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旗帜,陆陆续续地聚集起来了。 与之对应的,是卫戍集山县的一面面华夏军的黑旗,宁毅依旧是一身青袍,从和登县赶过来,与这一支支队伍的首领见面。 与武襄军的战斗还在东北面的山中持续着,凉山之中,曾参与小灰岭之会的各个部落开始出兵了,出兵的目的地是曾经强盛一时的莽山尼族。 这是属于尼族内部的斗争,千百年来在凉山繁衍生息的尼族各部之间,斗争野蛮而残酷,不足为外人道。但也因此养成了剽悍骁勇的民风,小灰岭的会盟之后,华夏军可以在尼族当中招募部分勇士参军,双方也将进行更多的、更深入的合作与往来,同化的过程或许是漫长的,但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以及尽量平稳的后方。 随着宁毅过来的,还有最近稍稍能够放个假的主母苏檀儿,以及宁曦、宁忌等孩子。长期以来,和登三县的物资情况,其实都说不上宽裕,兼且许多时候还得供应吐蕃的达央部落,后勤其实一直都紧巴巴的。尤其是在战争状态展开的时候,宁毅要逼着众多尼族站队,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出手,莽山部又针对秋收大肆袭扰,管理后勤的苏檀儿以及同样插手其中的宁毅,其实也一直都在跟手上的物资做斗争。 就这个层面上来说,陆桥山那种面上说着好话陪着笑,暗地里试图尽量消耗华夏军的策略不是没有道理。当然,无论是谁,也都要面对华夏军被逼到最后决死推一波的后果,这个后果,即便是如今的女真,恐怕都极难承受。 全力封锁、聚集盟友、延长战线、坚壁清野。如果武朝对黑旗的围剿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决意,那么本身储蓄资源不够丰厚的华夏军,恐怕就真要面临底牌全开、两败俱伤的可能。不过,仅仅十万人的来攻,在小灰岭落棋的一刻,这一切也已经被决定下来,不需要再考虑了。 宁毅与苏檀儿,便也短暂地放松下来。 在县城外头挥别了象征性地前来会师的尼族众人,宁毅与檀儿沿着山麓往里走,旁边有参差不齐的树木,阳光会从上头落下来,宁曦与宁忌等孩子在城中探望手上的苏文方,不曾跟过来。城市在视野下方,显得繁华而古怪,泥土与砖石的房舍相间,水车转动,一间间工厂都显得忙碌,围墙将城市隔成不同的区域,黑色的烟柱升腾,没有园林,繁忙的城市也显得有些呆板。 “还记得江宁的院子吧?”一面走,宁毅一面问道。 “怎会不记得,从小长大的地方。”沿着道路前行,檀儿的步伐显得轻盈,装扮虽朴素,但宁毅问起这个问题时,她依稀还是露出了当年的笑容。那时候宁毅才醒过来不久,逃婚的她从外头回来,锦衣白裙、大红披风,自信而又明媚,如今都已沉淀进她的身体里。 “多少年没看到了。” “进京之后还是回去了的,只是后来小苍河、西北、再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檀儿抬了抬头,“说这个干什么?” “春节的爆竹、上元节的灯、青楼坊市、秦淮河上的船……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像是抢了你很多东西。”宁毅牵着她的手,“嗯,确实是抢了很多东西。” 檀儿看他一眼,却只是笑笑:“十几岁的时候,看着那些,确实觉得一辈子都离不开了。不过家里既然是卖东西的,我也早想过有一天会什么东西都没有,其实,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辈子哪有一直不变的事情,你要上京、我跟你上京,原本也不会再呆在江宁,后来到小苍河,现在在凉山,想一想是出奇了点,但一辈子就是这样过的吧……相公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嗯……突然想起来而已,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我们以前在楼上聊天的时候了。” “楼烧了。”檀儿停下脚步,扬起下巴望他,“相公忘了?我亲手烧的。” “是啊是啊。”宁毅笑起来。 檀儿放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这些年来她身形的改变算不得大,但三十多岁女人,褪去了二十岁时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身为母亲的收敛与身为妻子的绵柔,此时也有着走过了这么多路程的坚韧:“终究烧了楼,才能住到一起去,也才有如今的曦儿。虽然烧了以后会怎样,我当时也不想清楚,但楼总是要烧的。江宁总是要走出去的,我在和登,有时候心里闷,但看看想想,走出了江宁,再走出京城,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倒是你……” 她双手抱胸,扭过头来瞪了宁毅一眼:“宁人屠!你又要干什么事情了?” “娘子明察秋毫。”宁毅笑得更加灿烂了些,“毕竟在这里这么久了……” “谁又要倒霉了?” “今天早上,文昱自请去了武襄军那边谈判。” “啊?”檀儿脸色蓦变,皱起眉头来。 “以对陆桥山长期的分析和判断来说,这种情况下,文昱不会有事。你别着急,文方受伤,文昱巴不得弄死他们,他去谈判,可以拿到最大的利益,这是他自己请求过去的理由。不过,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个,我们在凉山缩得够久了……”他顿了顿,“该出去了。” 檀儿沉默了片刻:“时候到了?” “在这边夹起尾巴缩了好几年,弄到现在,什么跳梁小丑都要来撩拨一下,武朝到这个程度,还敢派陆桥山过来,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什么时候倒成了成只吃哑巴亏的人了。”宁毅蹙眉摇了摇头。 “但是……相公之前说过不出去的理由。” “是啊。”宁毅朝着前方走过去,牵了苏檀儿的手,“征服一个地方可以靠武力,黑旗几十万人,真要豁出去,我可以杀穿一个武朝。但是要同化一个地方,只能靠文脉了,小苍河与和登的几年,说什么人人平等、民主、共和、资本、格物乃至于天下大同,真的放到武朝千万人的中间,这些东西会荡然无存,毕竟……他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在黑旗军点的火,认真的说了十年,也只是个火种。真要拉出去,唯一有用的,恐怕也只有高喊人人平等的杀富人、分田地。左端佑走的时候我跟他开个玩笑,说若真是天下都与我为敌,我就开始喊平等、均田地。可是啊,世界如果最终要变好,在变好之前,就要承认目前的差异。” “矫枉必然会过正,如果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政于民,文脉会断绝。如今的儒家体系断了还没什么,但是对于文化和智慧的尊重不能断,文人的自尊不能断,要走到对的路上去,蠢人的开口是不可靠的,最终还是要以智慧为核心,我至少要保证,在新的时代,人们会明白文化的重量,文人自己能认可这个重量,认识到自己的责任,甚至可以因为这种责任,面对强权而不屈不饶,为真理而付出代价。” “杀人诛心很简单,只要告诉天下人,你们都是一样的,有智慧跟没有智慧一样,读书跟不读书一样,我打穿武朝,甚至打穿女真,统一这天下,然后杀光所有的反对者。文人嘛,杀过一批再杀一批,多来几次,剩下的就都是跪下的了。但是……将来的也都跪下来,不再有骨头,他们可以为了钱做事,为了好处做事,他们手里的文化对他们没有重量。人们遇上疑问的时候,又怎么能信任他们?” “让人们懂理,给每一个人选择的权力,是希望人人都能成为掌舵人。但是文化自尊一断,就算你懂理,信息被蒙蔽后也不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将来我们又会走到老路上。我杀穿武朝,建立另一个武朝,又是何苦来哉?文人有骨头,让人很头痛,但是一个时代要变好,必须要有有骨头的文人,这件事啊……我不能不在乎。” 两人沿山道往下,远远的也有多人跟随,檀儿笑了笑:“相公这话被人听了,会说你在吹牛。” “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可不未雨绸缪。”宁毅也笑了笑,“但如今时间也差不多了,先走出去一点点吧……最主要的是,败了的必须割肉,如此才能以儆效尤,另一方面,女真要南下,武朝未必挡得住,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办法婆婆妈妈了,我们先拔几个城,看看效果吧。我请了雍锦年,让他写点东西……” “这么说,今年可以出去过年了?” “希望能过个好年吧……” 夫妻俩一路前行,又说了些话,到得山腰时,见到下方有几人沿道路上来了,檀儿笑着指了指前方一名老者:“喏,雍夫子。” 这老人名叫雍锦年,乃是经左端佑介绍过来的一名儒生,如今在集山负责一些书文的编纂工作。双方打过招呼,宁毅开门见山:“雍夫子,请您过来,是希望接您的笔,为华夏军写一篇檄文。” “檄文?”老人眼前一亮。 “是啊,意思大概是……自景翰朝以来,女真崛起,天下板荡,中原、华夏民族之存续,饱受威胁。华夏军成立以来,华夏军中诸将士,为天下存亡,抛头颅洒热血,虽殒身不恤……建朔年间,中原沦于金贼之手,华夏军于西北抗敌三年,先后击溃伪齐、金国军队达百万之众,阵斩女真大将娄室、辞不失,终因身后无缘,辗转南下……” …… 深秋的风已经吹起来了,凉山还显得温暖。武襄军大营,在苏文昱提出让武襄军无条件投降后,双方在各自不善的言辞中宣告了第一次谈判的破裂。 苏文昱转身离开,挥了挥手。 “那就再打两天吧!” 不久,黑色的军旗蔓延,漫山遍野的攻向武襄军的地盘。 战争还将持续,不久之后,郎哥将得到莽山部被大军围困攻击的消息…… …… “……自华夏军至小凉山中,生息修养,战战兢兢,在内,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在外以契约、诚信为来往之标准,不曾欺凌与亏欠他人。自武朝更换新君之后,华夏军一直保持着克制与善意,但如今,这份克制与善意,为人所误解。有人将我军之善意,视为软弱!武建朔九年,在女真宗辅、宗弼对江南虎视眈眈,华夏将面临望族灭种之祸的前提下,武朝,以武襄军十万人悍然来犯,宁可在外患最盛之情况下,不顾灭顶之灾,袍泽相残、同室操戈——” …… 长江以北的中原,饿鬼们还在膨胀和毁灭着所能见到的一切,汴梁被围困了数月,随着秋日的过去,被饿鬼焚烧的田亩颗粒无收,积蓄已经耗尽。在汴梁附近,无数的城池遭遇了同样的厄运。 阿里刮率领军队出击,数度击溃和屠杀了遭遇的饿鬼部队,曾经隶属伪齐的数支大军也在竭力地对抗着饿鬼们的进犯,在这个秋天里,有百万之众或饿死,或被杀死在了这片大地之上,尸臭蔓延,瘟疫开始扩散。但饿鬼的数量,仍在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不断膨胀。 被饥饿与病痛侵袭的王狮童已然疯狂,指挥着庞大的饿鬼大军进攻所能见到的每一处:人太多了,他并不介意让饿鬼们尽量多的损耗在战场之上。而粮食已经太少,即便攻下城池,也不能让跟随的人们饱腹太久,饿鬼所到之处,山岭上的树皮草根已经被吃光,秋天过去了,些许的果实也都不再存在,人们架起锅、烧起水,开始吞噬身边的同类。 一部分掌控地盘的伪齐军阀甚至试图让开道路,令饿鬼们南下,但饿鬼如人海般选择了攻城。江南太远太远,他们只能抓住眼前的每一颗粮食。 渺小、瘦弱、皮包骨头的人们一路前行,哭泣都已经无泪,绝望伴随着他们,一点一点的随着凉意席卷,就要浸透这片人间地狱。 无人能挡。 黑旗的八千精锐躲避着这绝望的海潮,还在赶往徐州。 …… “……对于邻人之短视与愚蠢,华夏军不会坐视和姑息,对于一切来犯之敌,我军都将给予迎头的痛击……今武襄军已败,为保证华夏军之存续,保证凉山居民之生存和利益,保证华夏军一直以来所维持的与各方的商道与往来,在武朝不再能维护以上诸条的前提下,华夏军将自身力量保证我方朝东、朝北等各路商道之安危。在武襄军全面投降的前提下,我方将会接管由凉山往东、往北,直至以梓州为界等各地之卫戍任务……” 宁毅说到这里,身边的雍锦年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 大名府,李细枝率十七万大军抵达了城下,与此同时,祝彪率领的一万一千华夏军穿山过岭,直朝李细枝所在的黄河岸边而来。 战鼓似雷鸣,旌旗如大海,十七万大军的结阵,巍然肃杀间给人以无法被撼动的印象,然而一万人已经直朝这边过来了。 “……狂妄小儿,竟真敢与我军开战不成!” 正让大军准备攻城的李细枝在确认路线后也愣了半晌,这个时候,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前锋已经越过了真定,距离大名府三百里。 而就在女真大军于真定过境的第二天,真定爆发了一次针对女真后勤部队的袭击,与此同时,真定城内的齐家老宅响起了爆炸,随后是蔓延的大火,一名名绿林人物在这老宅之中厮杀。针对齐砚的刺杀已经展开,但由于齐家一直以来在这里的经营,搜罗的大量家将和绿林武者,这场里应外合的刺杀最终没能成功杀死齐砚。 齐砚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部分亲族在这场刺杀中死去。这场大规模的刺杀后,齐砚携带着无数家财、众多亲族一路辗转北上,于第二年抵达金国元帅宗翰、希尹等人经营的云中府定居。 这些人从此都没有再回到中原…… …… “……我军此次出兵,其一、为保障华夏军商道之利益不受侵害,其二、乃是对武朝众多跳梁小丑之小惩大诫。华夏军将严格履行过往军规,对每城每地心向华夏之群众不犯秋毫,不扰民、不拆屋、不毁田。此次事件过后,若武朝幡然醒悟,华夏军将秉承和平友善的态度,与武朝就损害、赔偿等事宜进行友好协商,以及在武朝承诺华夏军于各地之利益后,妥善商讨梓州等各地各城的管辖事宜……” “……华夏军自建立之日起,规行矩步、与邻为善,一直以来得到众多开明人士的支持和帮助。如岭南李成茂(李显农)等,为解决莽山郎哥等肆虐众匪,日日奔走、呕心沥血……呃,我待会再加几个名字……只因有志之士皆明,外侮在前,倾覆在即,唯我华夏各族之存续,为当今天下要务。唯独放下矛盾,携手同心,华夏之人才能够打败女真,光复中原,兴盛我华夏大地……华夏子民不会忘记他们,历史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会感谢他们,也希望武朝诸贤达能以为镜鉴,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在此,华夏军承诺,所行诸事皆以华夏利益为重,此后亦绝不首先兴起与武朝的争端,希望此诚意,能令武朝回头。同时,凡有侵害华夏之利益者,皆为我华夏军之敌人,对于敌人,华夏军绝不放纵、姑息,希望此后,不再有此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件发生,否则,此次之事,即为前鉴。” 宁毅顿了顿,加上最后一句。 “勿以为言之不预也。” …… 八月上旬,在西南雌伏数年的安静后,黑旗出凉山。 黄河岸边,针对李细枝十七万军队的一场大战,凶狠地展开,这是北地对女真军队一系列阻击战的开端,三天的时间内,黄河染血、沉尸断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八九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一) 自金灭辽,女真第一次南下后,又过去了十一个年头。武建朔九年秋,金国第四度伐武拉开了序幕,三十万大军由东路南下中原。相对于女真第一次南下时人们自发组织抵抗的激烈、以及女真一路屠城的残酷,在经历了伪齐、女真近十年的统治和杀戮后,七月间,中原民众在黄河以北组织的反抗局势,万马齐喑。或许也意味着,武朝在中原的正统统治地位,已经降至低点。 七月底,真正属于大势力有组织有计划的反抗终于展开。相对于更多取决于人民自觉、如大河汪洋般的民间反抗,此时受明确意志主宰的反抗行为就更像是处心积虑的刺杀,锋芒的对冲凶狠而暴烈,欲在第一时间制敌于死地,拉起气势与优势。 七月二十四,王山月光武军取大名。 二十六,李细枝早已蓄势待发的十七万大军往南而来,同时,女真将领乌达率一万原驻中原的女真军队并行而下,赶往黄河岸边,预防王山月手中的梁山水军突袭东路军南下渡头。 二十八,一万一千黑旗军陡然聚拢,攻破曾头市,在一日的休整后,朝大名府南来。 八月初四,十七万大军聚拢大名府,预备攻城,城内三万六千余光武军连同前来增员的三千余附近山头义军蓄势以待,这个时候,黑旗军已过高唐,朝着李细枝直扑而来。 黄河北岸各地的反抗连锁展开,最为激烈的,真定城外突袭女真粮草部队,真定城内,齐砚府邸遭突袭,放火与刺杀事件的频率陡然爆发,河间、高唐等地突现大量传单——尽管城内许多人都不识字,却也足够将整个气氛与局势收缩到最为紧迫的程度。连绵爆发的事件犹如急促的战鼓,将整个事态延传开去。 能够得知整个事态的不仅仅是南下的女真,在这片地方经营多年,大名府下的李细枝此刻或许才是最早收集到每一条线报的人。军队的战争预备已经紧迫到极点,对于大名府的攻城蓄势待发,但黑旗的凌厉冲势不得不让他回头。军中幕僚不断商议,有的紧张有的怀疑。 “黑旗这是要一鼓作气,与我军决战!” “必是疑兵之计!便是黑旗,也不致如此鲁莽!” “乌达将军犹在附近,梁山这股黑旗只是偏师,并非主力,一旦被拖住只有自取灭亡!” “疑兵!” “……别忘了小苍河!” “也别忘了四太子宗弼的前锋!” 幕僚的争吵令人烦闷,李细枝只能摆出霸气而镇定的姿态,一方面徐徐围城,另一方面,调动大名府与高唐中间的卫戍部队一万三千人,同时令麾下大将冯启泽率三万人在途中关卡林河坳布下防线,严阵以待。八月初六,在林河坳关口,冯启泽看到了逼近而来的黑旗部队,此时,林河坳关卡上方,铁炮、弓箭、各种防御已经严阵以待,关内是拥挤的四万三千人,对面,黑旗万人阵中,大刀关胜提着青龙偃月,出阵而来,杀气凛然。 “要打仗了!彼小儿辈,还不清楚么!”关胜的喊声传上城墙来,有着睥睨四方的蛮横,“土鸡瓦狗速速投降!否则便要死了!” “我城坚炮厉,四倍于尔等!鼠辈昏了头,前来送死,正好添我功绩!” “你这四倍怕是没去过小苍河!” “哈哈,最后夹着尾巴跑掉的是谁!”冯启泽辩才无碍,并不示弱,城下关胜呵呵笑了起来,最后关刀一晃:“那就去死吧!猴子们!”说完,策马而回。 冯启泽本以为对方还会多说几句,他也好在气势上折服对方,料不到对方说走就走,也只得沉下心来。此时还不到下午,他本人便在城墙上坐下来,命令众士兵、军法队严阵以待,绝不松懈,等待着黑旗的进攻。在提防着黑旗的这些年里,北地众人对于黑旗最大的印象便是小苍河撤退后那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为着这些事,李细枝军中也是数度清洗,冯启泽同样加强了城墙上士兵之间的监督。至于渗透之外黑旗军的强悍,那也只有打起全部的精神,以硬碰硬去解决了。 对面阵地上,黑旗的战鼓一阵一阵,不曾停歇。这是简单的疲兵之计,冯启泽不为所动,到得下午时分,他倒反应过来,与副将道:“我料黑旗用意不在拔林河坳,也不在攻李帅中军。黑旗以心魔为首,狡计百出,不至于强攻坚城,恐有其它目的。” 副将道:“将军英明,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无须应对。”冯启泽摇头,“如今大名府乃李帅责任所在,黑旗若绕过林河坳救援大名,我等四万大军出动,前后夹击,即便黑旗也不敢如此行险。若其目的不在大名府,便让他们乱来几日,女真主力一到,这小股黑旗插翅难逃。”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直到夜晚降临,城墙上的防御,也没有丝毫松懈。黑暗降临后,两边燃起了火光,对面的鼓声仍旧在继续,如此直到这一日的深夜,子时二刻,鼓声停了。 火光前推,有一骑当先而出,着盔甲,执暗红长枪,在阵前举起了一只手。 对阵的两头都被窒息淹没,这沉默持续了片刻。 “诸位黑旗的弟兄,女真来了!” 那声音响起来。 “十一年前,女真第一次南来,祝彪跟随宁先生,于汴梁城下正面击溃了女真人的进攻,守住了汴梁!女真人击垮了汴梁的百万大军,没有击垮我们!” “十一年来,从汴梁到小苍河,到梁山再到如今。我见过女真人击垮无数的军队,见过他们屠杀无数的汉人,杀我们的父母侵占我们的土地!很多人跪下了——对面的人跪下了!我们——没有跪下过!” “今天上午,那上头的人大声跟我们说,呵呵,他们四倍于我们,哈哈,有坚城利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黑暗之中,有无数的笑声响起,蔓延而来。 “一群跪下的人,算是什么?让汴梁城下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告诉他们!女真在汴梁城下打败一百万人,用了多少兵!让小苍河满山满谷的尸体告诉他们,没有女真人的插手,一百万人算是什么!而女真人没有打败我们,在西北,我们杀了他们的军神完颜娄室,在延州城上,我们亲手砍下了辞不失的人头!” “这是大人打仗的地方,是你死我活的地方!我告诉他们了,但是他们不听!诸位兄弟,这些软骨头,不小心挡在前面了。” 空气已经收紧,沉默降下来,祝彪回过了头,朝城墙上投来目光,然后,鼓声轰然而鸣。 “全体都有——” 轰—— “——踩死他们!!!” 呐喊声如海潮般推来,城墙上方,冯启泽看着这一幕,瞪大了眼睛。 “疯了……” 然后他回过头去。歇斯底里。 “守城——” 黑夜中炮声响起,在夜色中不断爆开,箭雨由上而下的扑落,无数火光又由下而上的升腾,云梯朝城墙上架过来,钩索在巨弩的发射下飞舞而来。冯启泽拔起长刀,高喊“守城”,一面走一面低语:“疯了。”“娘的疯子。”他在城墙上巡视片刻,陡然间警觉地往后看,跟随着他的侍卫一阵惊悚,但冯启泽只是看了他两眼,又咬牙切齿地往前走。 “传令卢明看好守城的几处要害,若有人异动,杀无赦!军法队都给我提起精神来!” “必定有诈必定有诈,一定是里应外合……” “……二弟,带人去卢明那里,保护他……看住他!” 攻城的局面在第一时间激烈到了极点,冯启泽一面巡视,一面预测着自己漏算的地方。然而真正的压力,是在守城的锋线上,这一刻,城上士兵感受到的,是如同女真人攻汴梁时一般无二的猛烈攻势,黑夜之中,华夏军的前锋顺着吊索疯狂而上,城墙上的士兵经历了半日的提心吊胆、鼓声骚扰,以及军法队的高压和疑神疑鬼,尚未来得及第二次换防,攻城持续的时间还未及一刻钟,城防南侧,三名黑旗军先锋登城。 经历过小苍河血战的先锋持盾挥刀,朝着守城的士兵杀了上去,夜色之中,登城的杀神浑身都是血肉,片刻时间,从后方的云梯上又上来两人。冯启泽率领士兵朝这边援救而来,还未接近,前方的城墙已经被士兵堵起来了,城下火箭还在升腾,冯启泽大喝:“推上去,杀退他们!” 又有人喊:“不许退!退者杀无赦——” 这头的局面稍稍抵住,另一端,祝彪、关胜踏上了城墙,作为此时黑旗的首领,焚城枪的登城显得格外明显,无数箭矢飞舞过来,祝彪一手持枪,一手托了一张大盾,朝着前方猛烈推撞,关胜则窥准空隙冲出,长刀挥舞,血光弥漫,不久,后方的先锋也都跟上来了。 沸腾的杀戮沿着破城点城墙两端扩散,又朝中间压了过来。冯启泽歇斯底里,不断挥刀督战,然而城墙下方的士兵竟被杀得不能再上来,炮声偶尔的轰鸣中,过了子时,林河坳城墙易手了,而凶猛的杀戮还在推进。 武景翰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女真南下,李细枝的部队按兵不出,到第二次南下时投靠了女真,小苍河大战时,李细枝地处东面,大肆发展,出兵却最少,冯启泽麾下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虽然也曾经历了战斗,甚至参与过围剿独龙岗,却竟然一次都未曾面对过女真或黑旗精锐级别的全力进攻。 八月初七,林河坳关卡失手,数万溃兵朝着大名府方向逃去,这天上午,李细枝收到了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消息。 黑旗的疯子不要命的杀过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之于“文人”的几句闲话 写了上788章后,看到一些书评,发现有一些朋友的认知,过分敏感和错误,我写了这章,谈一些粗浅的概念,但是没发,到789章发了之后,又看见一些书评,觉得还是发出来。 到底什么是文人? 我们从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的最初谈起。 人类的本质在大脑进化定型之后,基本就已经定了,基于人的基本属性——就是我们现在的基本属性——人要成熟,要获得提升,途径只有一个:反复经历事情,利用思考,获取经验。即便未来,事情也只能这样干。 人类超越动物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发明了语言文字,让前人的经验可以流传下来,前人代替你去经历事情,思考了,然后有了结论,一代代的积累,人类建立目前的社会。 看书的意义,就在于获取他人的经验,例如我们看小说,通过模拟一段“经历”,在这段“经历”里思考,获取营养,当你在同样的事情上模拟了十次八次,终于遭到一件真的事情时,心里至少能有个数。 那么古代文人是什么? 通过读书,获取了比别人更多的经验,由此成为统治阶级,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优越感,会瞧不起他人。在近代受到了抨击,更值得一提的是,“文人”拥有更多社会经验,更懂得社会的残酷,当事情压过来,他知道后续有多可怕,容易软弱迂回,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文人没骨头,是真的、没法否认的一个想对属性。 但是,现代的文人是什么? 我们的过去叫了太多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臭老九”,恍然间只要有人民最好没文人,可是走到现代社会,信息爆炸,书已经到处都是了,你们谁没看过书?谁看不到书?谁看了书以后还能产生真正的阶级差异? 但人的基本属性没有变,要更成熟、更懂事,你就需要更多的经历,更多的思考,更多人生的横向对比,你是个人你就取不了巧。 为什么要憎恨文人? 在现代社会憎恨文人者,恕我直言,是那种真正懒惰的人,他们不去看书,不去提升自己,却依然认为,自己面对某些复杂事情时,能有天然的正确,他们更喜欢不动脑筋,不去努力,却依然比得上那些聪明的、努力的、不断进取的人的这种感觉。 可是比不上的。 现代社会打掉了过往的阶级,但是智慧的阶级仍旧存在,在可见的未来依然会存在,它简单的表现在:聪明人办一件事情能更快地找到办法,笨人办砸了,阶级在这件事里得以体现和拉升。 想要变聪明,一是思考,一是看书。这三十年的发展,阶级已经出现了,意识到教育的重要后,“赢在起跑线上”的概念也出现了,有钱人把孩子放进好的学校,找好的老师,所谓“好”,必然体现在能够协助孩子更快地从书里汲取营养,这些孩子会成为更优秀的人,他们能够在本质上碾压笨人,笨人会成为真正的社会底层。但比较过往,这个阶级并不十分的固定,因为书已经满世界都是了,就看你有没有紧迫感了。 关于读书有以下几种特质: 1、阅读可以代理“阅历”,但所得必须乘以思考,也就是说,聪明人可以从书中获得更多,这是无法避免的。 2、阅读并不能完全取代“阅历”,你在书中阅读某段经历,不断思考,这个思考落到实处,要在现实中对你有益,仍旧要经历一件确实的事件,在这件事里,你可能仍旧手忙脚乱,但如果没有看书,你可能会手忙脚乱十次八次,然后才获得正确的教训。 3、阅读基于每个人性格的不同,是有开窍这回事的。譬如你漫无目的地看书,在书中经历了一百次,对于现实中需要阅历的缩短,可能只缩短了两三次,但是通过不同书里有目的的横向对比,我们可能更容易找到正确的人生教训,成熟得更快。那些精英学校,因材施教的大学,能干的就是这种事,但只要肯读书,仍旧存在超越的希望。 4、现代阅读的本质,就是取代“经历”的一种取巧的手段,经历一件事,要花上十天半个月,可能还没办法找到感悟,但十天半个月,你可以看上十多本书。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提升自己的过程,就是不断地“经历”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利用每一段经历进行交叉对比,最终找到这个世界的方法论。这本书里说了一个道理,那本书里说了一个,为什么两者同时存在,你可以找到更细的解法和说法,经过更多的对比,你能找到放诸世界皆准的法则。 5,个人的一点经验:确定目标,求解方程。例如我们看孔子的《论语》,我们要确定,孔子的目标是“培养君子,建立大同社会”,他面临春秋时期的现状,那么《论语》的本质就是,“在春秋时期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一些设想”,这个方程的解法中,存在孔子整个人的逻辑架构,如果能看懂这些,如果他面临的是现代社会,“在现代时期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一些设想”中,解法必然会不同。看书,抽取写书人的思维方式和逻辑架构,那么在面对事情时,我们将拥有无数的横向对比,这是阅读最根本的一个目的,不在于学会前人的鞠躬作揖,而在于学会他们的逻辑内核。 这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原本我考虑着不用说,甚至考虑着不用这么浅,但是即便在现在,无条件鄙视“文人”的人还这么多,你们真是鄙视“人文”获取一点点优越感呢,还是真心的轻视“文化”?未来是一个专业的社会,面对事情时,你依靠自己那颗与生俱来的天才头脑,还是专业人士的解说?但是专业人士没有骨头了。文化,人们并不认为文化支撑起了一个社会的框架,人们将之视为仅仅为自己赚钱的工具,那么,能够赚钱的时候,扭曲一点也没什么。当整个社会的专业人士都这样干的时候,有一天他说地沟油没有害处,你是不是得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的不是群众无条件正确,而是群众对于切身的东西了解最纯粹,譬如说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看到的雾霾越来越多了,政府就要去解决。群众提要求——永远得由群众来提要求,专家做解法,政府去执行,这么一个循环下来,社会得以良性循环。但是在一些扭曲的人心中,他们觉得自己是雪亮的,就是自己什么都对,哪怕我一辈子没看书没动脑,我说社会该如何去做,别人就得信,扯淡么不是?靠中二治国能行我们早就接近真理了,我也中二过,那还不简单,但凡有劣迹的人全杀光不就行了。 社会最终,要靠智慧来指明方向,这个方向很窄,远不如我们想象的宽。但获取智慧的方式,不会再有变化了,就是让我们的大脑一次一次的“经历”,不断地“思考”交叉“对比”,最终获取一个能够适合世界的基本逻辑框架。人们的天真可爱永远不会接近真理,你躲在家里,不动脑筋,然后鄙视“文人”,永远不会证明你比读书人聪明。要成为优秀的人,可以去经历,可以读很多书代替部分的“经历”,但折算下来,谁也取不得巧,而文人的骨头,就是我们的骨头。 鄙视古代的文人,在于鄙视因此而来的阶级。在现代鄙视别人读的书多,用的脑子多,那是真正的愚蠢。 这些东西原本是启蒙的基础知识,但是我看到,我的读者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在一个现代社会上,希望藉由鄙视“文人”“文化”,来论证自己没读书没用脑也一样光辉伟大,获取些许优越感。 获取优越感是人之常情,但是希望我的读者,不要被留在了底层。书永远是强大自身的捷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〇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二) 梓州,秋风卷起落叶,仓皇地走,市集上残留的污水在发出臭气,小半的店铺关上了门,骑士焦急地过了街头,途中,打折清仓的商铺映着商户们苍白的脸,让这座城市在混乱中高烧不下。 商船在连夜撤走,收拾家当预备从这里离开的人们也已经陆续动身,原本属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城的梓州,混乱起来便显得愈发的严重。 往前走的书生们已经开始撤回来了,有一部分留在了成都,立誓要与之共存亡,而在梓州,儒生们的愤慨还在持续。 “竖子竟敢如此……” “他就真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朝廷必须要再出大军……”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武建朔九年八月,世事的推进骤然变化,犹如白热的棋局,能够在这盘棋局上相争的几方,各自都有了激烈的动作。曾经的暗涌浮出水面化为怒涛,也将曾在这水面上弄潮的部分人物的好梦猝然惊醒。 在这天南一隅,精心准备后进入了凉山区域的武襄军遭到了迎头的痛击,来到西南推动剿匪战事的热血儒生们沉浸在推动历史进程的快感中还未享受够,急转直下的战局连同一纸檄文便敲在了所有人的脑后,打破了黑旗军数年以来优待读书人的态度所创造的幻象,八月上旬,黑旗军击溃武襄军,陆桥山失踪,川西平原上黑旗浩荡而出,痛斥武朝后直言要接管大半个川四路。 华夏军檄文的态度,除了在痛斥武朝的方向上慷慨激昂,对于要接管川四路的决定,却轻描淡写得近乎理所当然。然而在整个武襄军被击溃收编的前提下,这一态度又实在不是妄人的玩笑。 狼子野心、图穷匕见……无论人们口中对华夏军随之而来的大规模行动如何定义,乃至于口诛笔伐,华夏军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行动,都表现出了十足的认真。也就是说,无论书生们如何谈论大势,如何谈论名誉声望或是一切上位者该忌惮的东西,那位人称心魔的弑君者,是一定要打到梓州了。 甚至于,对方还表现得像是被这边的众人所逼迫的一般无辜。 就在书生们谩骂的时间里,华夏军已经一丝不苟地扫除了凉山附近六个县镇的驻兵,并且还在有条不紊地接管武襄军原本驻军的大营,在凉山雌伏数年之后,擅长情报工作的华夏军也早已摸清了周围的底细,反抗固然也有,然而根本无法形成气候。这是扫荡川西平原的开端,似乎……也已经预示了后续的结果。 对于真正的智者来说,胜负往往存在于战斗开始之前,冲锋号的吹响,许多时候,只是获取胜利果实的收割行为而已。 在儒生聚集的伴松居、辛谷堂等地,汇聚的书生们焦急地声讨、商议着对策,龙其飞在其中斡旋,平衡着局势,脑中则不自觉地想起了曾经在京城听李频说过的、对宁毅的评价。他未曾料到十万武襄军在黑旗面前会如此的不堪一击,对于宁毅的野心之大,手段之霸道,一开始也想得过于乐观。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黑旗出兵,相对于民间仍有的侥幸心理,儒生中越是如龙其飞这般知道内幕者,越是心惊胆寒。武襄军十万人的溃败是黑旗军数年以来的首次亮相,宣告和印证了它数年前在小苍河展现的战力不曾下落——黑旗军几年前被女真人打垮,此后一蹶不振只能雌伏是众人先前的幻想之一——拥有这等战力的黑旗军,说要打到梓州,就不会仅止于成都。 迫于混乱的局势,龙其飞在一众儒生面前坦诚和分析了朝中局势:当今天下,女真最强,黑旗逊于女真,武朝偏安,对上女真必然无幸,但对阵黑旗,仍有取胜机会,朝中秦会之秦枢密原本想要大举发兵,倾武朝半壁之力先下黑旗,而后以黑旗内部奇巧之技反哺武朝,以求对局女真时的一线生机,谁知朝中博弈艰难,愚人当道,最终只派出了武襄军与自己等人过来。而今心魔宁毅顺水推舟,欲吞川四,情况已经危急起来了。 “我武朝已偏居于黄河以南,中原尽失,如今,女真再度南侵,来势汹汹。川四路之钱粮于我武朝重要,决不能丢。可叹朝中有不少大员,尸位素餐愚昧短视,到得如今,仍不敢放手一搏!”这日在梓州富商贾氏提供的伴松居中,龙其飞与众人说起这些事情原委,低声叹息。 “我西来之时,曾于京中拜会秦大人,秦大人委我重任,道一定要推动此次西征。可惜……武襄军无能,十万人竟一击即溃。此事我未有料想,也不愿推卸,黑旗来时,龙某愿在梓州直面黑旗,与此城将士共存亡!但西南局势之危急,不可无人惊醒京中众人,龙某无颜再入京城,但已写下血书,请刘正明刘贤弟进京,交与秦大人……” 他这番言语一出,众人尽皆哗然,龙其飞用力挥手:“诸位不要再劝!龙某心意已决!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初京中诸公不愿出兵,乃是对那宁毅之野心仍有幻想,如今宁毅图穷匕见,京中诸贤难再容他,只要能痛定思痛,出重兵入川,此事仍有可为!诸君有用之身,龙某还想请诸位入京,游说京中群贤、朝中诸公,若此事能成,龙某在泉下拜谢了……” 他慷慨悲壮,又是死意又是血书,众人也是议论纷纷。龙其飞说完后,不理众人的劝说,告辞离开,众人钦佩于他的决绝壮烈,到得第二天又去劝说、第三日又去。拿了血书的刘正明不愿代行此事,与众人一道劝他,蛇无头不行,他与秦大人有旧,入京陈情游说之事,自然以他为首,最容易成事。这期间也有人骂龙其飞沽名钓誉,整件事情都是他在背后布局,此时还想顺理成章脱身逃走的。龙其飞拒绝得便更加坚决,而两拨儒生每日里怼来怼去,到得第五日,由龙其飞在“雁南楼”中的红颜知己、红牌卢果儿给他下了蒙汗药,众人将他拖上马车,这位深明大义、智勇双全的卢果儿便陪了龙其飞一同上京,两人的爱情故事不久之后在京城倒是传为了美谈。 龙其飞等人离开了梓州,原本在西南搅动局势的另一人李显农,如今倒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里。自从小凉山中布局失败,被宁毅顺手推舟化解了后方局势,与陆桥山换俘时回来的李显农便一直显得颓废,及至华夏军的檄文一出,对他表示了感谢,他才反应过来其后的恶意。最初几日倒是有人频繁上门——如今在梓州的书生大多还能看清楚黑旗的诛心手段,但过得几日,便有真被蛊惑了的,半夜拿了石头从院外扔进来了。 龙其飞出了两次面,为李显农发声辩解,舆论一时间被压了下来,待到龙其飞离开,李显农才察觉到周围敌视的眼睛越来越多了。他心丧若死,这一日便启身离开梓州,准备去成都赴死,出城才不久,便被人截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书生也有捕快,有人斥责他必然是要逃,有人说他是要去跟黑旗通风报讯,李显农辩才无碍,据理力争,捕快们道你虽然说得有理,但毕竟嫌疑未定,此时如何能随意离开。众人便围上来,将他殴打一顿,枷回了梓州大牢,要等待水落石出,公平发落。 李显农随后的经历,难以一一言说,另一方面,龙其飞等人进京后的慷慨奔走,又是另一个令人热血又不乏才子佳人的温馨佳话了。大局开始明显,个人的奔走与颠簸,只是巨浪扑击中的小小涟漪,西南,作为棋手的华夏军横切川四路,而在东面,八千余黑旗精锐还在跨向徐州。得知黑旗野心后,朝中又掀起了围剿西南的声浪,然而君武抗拒着这样的提案,将岳飞、韩世忠等众多军队推向长江防线,大量的民夫已经被调动起来,后勤线浩浩荡荡的,摆出了不胜利毋宁死的态度。 乱世如烘炉,熔金蚀铁地将所有人煮成一锅。 黄河北岸,李细枝正面对着暗潮化为巨浪后的第一次扑击。 林河坳失手后,黑旗军疯狂的战略意图展现在这位统治了中原以东数年的大军阀面前。大名府城下,李细枝暂缓了攻城的准备,令麾下大军摆开阵势,预备应变,同时请求女真将领乌达率军队策应黑旗的突袭。 然而遭到了乌达的拒绝。 宗辅、宗望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主力数日便至,一旦这支军队到来,大名府与黑旗军何足道哉?真正重要的,乃是女真大军过黄河的码头与船只。至于李细枝,率领十七万大军、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果还会害怕,那他对于女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李细枝其实也并不相信对方会就这样打过来,直到战争的爆发——就像是他修筑了一堵坚实的大堤,然后站在大堤前,看着那陡然升起的巨浪越变越高、越变越高…… 八月十一这天的清晨,战争爆发于大名府北面的原野,随着黑旗军的终于抵达,大名府中擂响了战鼓,以王山月、扈三娘、薛长功等人为首的“光武军”近四万人选择了主动出击。 一边一万、一边四万,夹击李细枝十七万大军,若考虑到战力,即便低估己方的士兵素质,原本也算得上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李细枝沉着地面对了这场狂妄的战斗。 然后在战斗开始变得白热化的时候,最棘手的情况终于爆发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一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三) 天色灰白,十七万大军在黄河北岸的漫漫秋色间,显得声势浩荡。北风卷地白草尽折,枯草、灰尘伴随着延绵的阵型铺展向远方,军队的调动间,远处的天际,已经有烽烟升起来了。 虽然身处巨大的方阵之中,四周士兵偶尔发声,引起的动静汇集而来,依然犹如潮涌。李细枝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军队调动惊起的扬尘,身上的血液也已经变得滚烫。 即便在最后一刻,他还在揣度着黑旗军杀来的真实目的,是胁迫威慑,令自己不敢放手进攻大名府,还是声东击西,背后有着其他的目的……然而对方终于是杀来了,与之呼应的,还有“光武军”王山月等人打开大名府,由南面结阵冲来的事实。对方的战略意图如此的简单粗暴,自己终于不用再疑神疑鬼,但在这背后透露出来的东西,却也着实令人脸颊冰冷、头脑发寒,犹如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的屈辱。 五万人冲击十七万大军,来得如此坚决,背后只能说明,对方自认为战斗力远高于己方,是要在对阵宗辅、宗望等金国大军之前,首先将自己这十余万军队扫出战场。 确认了这一事实后的愤怒感和屈辱感令得李细枝浑身颤抖,但随后也被他转化成了沸腾的杀意和动力,如果说李细枝心中原本还存着一些虚与委蛇的犹豫,到得此时,要打垮这两方的决心已经主宰了他的脑海。被轻视至此,不打败这五万人,他此后还用做人么。 十余万大军,在方圆十数里的战场上平摊开去,为了防止大规模的溃败,李细枝将大军拆散成一道又一道的防线,要用绵密的防御来应付黑旗的锋芒。李细枝不曾轻敌,他明白黑旗的攻势之强大,但再强的攻击毕竟只有万人,即便拖,也要将他们拖垮在这片原野上。 这一天是建朔九年的八月十一,清晨的阳光升起时,华夏军分两路发动了进攻,开始了对李细枝大军的凿穿作战,与此同时,在南面大名府的方向,光武军分为三股,从不同的方向,向李细枝的阵地展开了攻击。 日光逐渐的升高,大名府北面,二十多万人的鏖战带起的人声、轰鸣的炮声煮沸了天空。箭雨混乱的飞舞,冲杀与爆炸偶尔划过这深秋的山岗,硝烟弥漫,伴随着爆炸,在半空中飘荡。这是小苍河之后,中原之地经历的第一场大战,火炮已经开始变得普及了,无论质量的好坏,双方对于这一武器的运用其实都还不算熟练,在南面的战场上,光武军的部队偶尔穿过阵地,杀穿了对方的炮兵阵地,引起巨大的爆炸,偶尔也有部队在对方的炮火中溃散。 北面的华夏军面对炮火的态度则要好得多。小苍河三年大战,后来终于南撤,一部分人是宁毅故意留在了中原的,也有一些华夏军士兵与大部队失散,没能南下。失散在中原陆续又归队的,后来大都汇集在梁山一带,加入了祝彪的队伍。这些士兵曾经经历的是最为残酷的战局,在三年的大战中,早已习惯上战场上的呼吸,后世常言老兵怕枪新兵怕炮,这些士兵已经明白炮火的威力与应对方法。在两个时辰的时间里,黑旗军长驱直进,联系击垮李细枝麾下汤定仪、刘辉、耿国安等数支万人队,将攻势推进到距离李细枝五里外的枯草铺一带。 籍着初期的锐势,光武军于南面发起的进攻也在不断推进,十七万大军组成的防线在李细枝的调动下不断运作着,不时有部队溃败逃散,又有新的队伍顶上去,溃散的部队再被重新收编,战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的时候,李细枝安排在南面防线的将领寇厉率领三千人突然反水,倒戈一击,瞬间引起首当其冲的近万人溃败,李细枝的侄子李玄五率附近军队奋力厮杀,才终于稳住局势。 不过,尽管在最初的两个时辰里,南面、东北面的攻势都在不断挺近,到得这天正午时,镇于中军的李细枝却终于舒了一口气,在东北面的枯草铺,近四万人终于将黑旗军的攻势延阻在这里,而南面的战斗虽然激烈,此时的推进也已经开始变得缓慢——只要能让对方的攻势缓下来,接下来的局面,对自己来说就是优势。 他是这样想的,原也不错。 只是到得正午时分,本阵的侧后方,陡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爆炸的烟尘升腾,地动山摇,李细枝回头看去,爆炸竟就发生在侧后方的两百丈外,有人将辎重火药引爆了。战马嘶鸣奔走,混乱已经扩散开来,一队人策马冲来:“黑旗已至,杀李细枝——” “卢建云倒戈了——” “竖子找死!”李细枝眉眼一厉,刷的拔起了身侧的大刀,“黑旗攻势已疲!此等小丑不过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今日胜算在我,众儿郎,随我斩杀此贼!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 他此时也不再细究此等近处为何还有内奸——黑旗会安排内奸原本就不出奇——他也是一生戎马,扬声暴喝中便要亲自冲向那边,但后方的精兵已经阻住了骑兵的冲击。叛乱的众人仓皇的后撤,附近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围将过来。李细枝正在大声下令,有浑身染血的骑士从东北的方向狂奔而来,那斥候到得近处滚下马来,第一句话便令得李细枝怔了怔。 “枯草铺败了——” “……你说什么!”李细枝脑中空白了片刻,有一瞬间,他挥起长刀朝对方砍过去,然而斥候带着哭腔说了第二句话。 “汤定仪倒戈,砍了刘辉刘将军的脑袋……” “倒……你娘的戈,汤定仪……” 李细枝浑身发抖,被气到说不出话来,然而五里路并不算远,就在东北面的地方,一片混乱正在开始变得巨大,有军队被裹挟着、溃散着,正在朝这边涌来,李细枝当即点了两万人往前,军法队拔刀,一面要维持秩序,一面收拢溃兵,阻挡杀来的黑旗,然而连锁反应已经出现,先前倒戈的卢建云等人尚未被围困杀死,又有两起反正在军阵中爆发,接着又是辎重爆炸的出现。 两万人在前方,甫一接触冲来的军阵,便开始溃散了。黑旗在视野中劈波斩浪,蔓延而来,有人声在喊:“华夏军来了,投降免死——”李细枝命令军法队开始杀人,他想要带着本阵的精锐冲杀,然而前方面对的,已经是倒卷珠帘的态势。侧面,原本隶属于冯启泽麾下的一支大概五千人的溃兵,此时也高喊着反正,朝着李细枝这边奋力地厮杀过来——林河坳之战时,冯启泽心心念念害怕的,就是军队内奸的倒戈,然而那场大战,黑旗的内应始终不曾出现,这支溃兵回到李细枝这里,又被整起队来,谁也料不到在眼下倒戈了。 二十余万人厮杀了一个上午,到得如今,终于煮成一锅粥,乱得不能再乱了。就在正午的这个时辰里,李细枝见到了他人生中最为玄幻的一幕戏剧,以汤定仪的倒戈为转折点,十七万大军中,因将领被策反临阵倒戈的部队多达两万人,大规模的、小规模的倒戈与政变将他的军队瞬间蚀成了筛子,同时摧垮了十余万大军的军心。 李细枝双眼血红,率领着麾下两万直系精锐奋力冲杀。不久之后,侄儿李玄五也带着麾下军队过来了。这三万军队在战场上冲突,与之对应的,是十数万大军的溃败和离散。黑旗军、光武军从后方追杀而来,整个战场蔓延十余里,自西侧延伸过大名府,李细枝的直系部队被一路追杀,一直到了大名府西南侧的黄河岸边。 傍晚时分,一万五千余部队在黄河岸边被围困起来,试图负隅顽抗,在随后的惨烈进攻中,大量的军队被杀得前挤后拥、推入黄河。李细枝被侄儿、亲卫等人护在中央,到得此时,他精气神已丧,不断摇着头,口中只说:“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黑旗军一开始就具备这样多的奸细,那这场战斗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到中午。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在他的眼前发生了。 在这之前,他已是中原大地统治一方的诸侯,在这个天下,他本该在在棋局上的落子之人,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他的十七万精锐大军,面对着五万人的进攻,溃败在一夕之间。 难以想象在这之前他的军队中有多少的摇摆之人,随着这场毫无转圜余地的战斗的进行,华夏军的内应完成了对摇摆之人的策反工作。 夕阳正在落下,华夏军开始了劝降,浑身沾满污血、灰尘的李细枝拿起大刀,不愿投降。迎接他亲卫队的是射来的炮弹,李细枝被一发炮弹震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挥舞大刀冲向了杀来的华夏军人,对方将他砍翻在了地上。 “跟你们说过了,大人打仗——小孩滚开——” 这一刻的黄河上,无数的尸体随着水波翻涌,大名府外的硝烟还未停歇。这一天,距离完颜宗弼的女真前锋抵达,仅有数日时间了,然而这十七万大军的溃败,也必将在这数日时间里,惊动所有人的目光。 时间回到二十多天以前,王山月在山岗上与华夏军的祝彪聚首,带来了危险的话题。 “我有一个不要命的计划,今天带过来给你。” “……” “自女真南下,中原万马齐喑,已经好些年了。我欲夺大名府,给女真人制造一些麻烦,但是这样的小麻烦恐怕还不够振奋人心,也不能确定让女真人留在大名……黑旗内应无数,先帮我做了李细枝。” “……华夏军有内应,但内应又不是神仙,李细枝再无能,十七万人摆在那里,难度大。” “你帮我做了李细枝,我不让你帮忙守大名。” “……你确实不要命了。” “……这些年,李细枝、女真人越来越残暴,但反抗的人越来越少。这次女真的南下,不会再给武朝留余地了,是中原之地,却已经没有多少人敢动手,纵然你们抓了刘豫,归还天下予武朝……黄蛇寨寨主窦明德,一家上下被女真人所杀,眼下也已经不敢螳臂当车,灰山严堪,女儿被金国人抓去折磨后杀了,我去请他帮忙,他不相信我。如果我们能打垮李细枝,能在大名府拖住女真军队,每多一天,他们就能多一分信心……宁毅说得对,救天下,要靠天下人,光靠我们,是不够的。” 说着这话时,正是星斗漫天之际,王山月一头长发、容貌如女子,目光之中却像是孕育着冷酷的希望。祝彪却更能明白,以华夏军这些年的经营,倾全力击垮李细枝并不是不可能,然而击垮了李细枝,谁来看住大名府,没有李细枝看住大名府,来看大名的,就只能是女真的军队了。 但王家人一贯如此。二十余年前,辽人南下,王其松率领全家男丁对抗女真军队,悉数被屠,老人被剥皮陈尸,下葬时尸骨都不全。如今,这王家仅剩的男丁也要走上这条道路了。 “你帮我杀李细枝。”他如此说道。 “我把大名府……守成另一个太原!” 至八月十一这天,李细枝的大军在凌厉的攻势下雪崩般的溃败,光武军收编了少量的军队,接管了辎重,但对于不可信任的大部分人,还是在宣传过后放了他们离开了。八月十三,便有自黄蛇寨而来的数百人抵达了大名府,此后每日,都有一拨一拨的人马过来,被光武军收编进去,直至八月十六,完颜宗弼的骑兵推进至大名府百里内,陆续抵达了大名府的义士已多达六千人,这些人或是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失去了家人,或是心怀大义、这些年被女真压迫郁郁难伸的志士,他们大多明白,进了大名府,接下来很难出去了。 华夏军从大名府离开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夜里,祝彪在队伍的最后离开。回首大名府,王山月在城头上微笑挥手,衣冠如雪、吴带当风。这一刻,秋意已深,南面的黄河依旧奔腾,月光照耀下的孤城中蕴藏的,是一个无比豪壮的梦想。 我会拖住女真,有多久拖多久。 直到…… ……胜利的到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二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四) 天气已经凉下来,金国大同,迎来了灯火通明的夜色。 叶落近半、衰草早折,北地的冬天就快要到了。但气温中的冷意并未有降下大同繁华的温度,即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城防治安一日严过一日的肃杀氛围,也并未减少这灯点的数目。挂着旗帜与灯笼的马车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偶尔与列队的士兵擦肩而过,车帘晃开时显露出的,是一张张包含贵气与傲岸的面孔。身经百战的老兵坐在马车前头,高高的挥动马鞭。一间间还亮着灯火的店铺里,肉食者们相聚于此,谈笑风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新一轮的南征已然开始,东面三十万大军启程之后,西京大同,成为了金国贵族们关注的焦点。一条条的利益线在这里交织汇集,自马背上得天下后,有的金国贵族将孩子送上了新的战场,欲再夺一番功名,也有的金国权贵、子弟盯上了因战争而来的获利途径:将来数之不尽的奴隶、位于南面的富庶封地、希望士兵从武朝带回的各种珍宝,又或者是因为大军调动、那庞大后勤运作中能够被钻出的一个个空子。 相对于武朝两百年时间经历的腐蚀,新兴的大金帝国在面对着庞大利益时表现出了并不一样的气象:宗辅、宗弼选择以征服整个南武来获得威慑完颜宗翰的实力。但在此之外,十余年的繁荣与享乐仍旧显出了它应有的威力,穷人们乍富之后凭借战争的红利,享受着世上一切的美好,但这样的享乐未见得能一直持续,十余年的循环后,当贵族们能够享受的利益开始回落,经历过巅峰的人们,却未必肯再度走回贫寒。 别说贫寒,便是些许的倒退,大抵也是人们不愿意接受的。 曾经在马背上取天下的老贵族们再要获取利益,手段也必然是简单而粗糙的:高价提供军资、以次充好、籍着关系划走军粮、而后再度售入市场流通……贪欲总是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人们的想象力。 贵族们不断的往大同涌来,而对于这些事情的打击,此时在大同一带也已经变得激烈。过去的几天时间里,甚至两位国公的儿子都被抓了起来,被宗翰亲自拿鞭子抽成了重伤,似乎也意味着硬派的老一辈势力对于女真年轻一辈腐坏风气的清理到达的高峰。在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的亲自坐镇下,大同府衙门的动作激烈,这些日子以来处理了许多权贵子弟,在将这些权贵子弟抓捕、用刑后,再将他们投入了南征的军中,以役代刑。 但这样的严厉也并未阻止贵族们在大同府活动的前仆后继,甚至因为年轻人被投入军中,一些老勋贵乃至于勋贵夫人们纷纷来到城中找关系求情,也使得城市内外的状况,更加混乱起来。 不过这样的混乱,也即将走到尽头。 “……一颗大树,所以会枯死,常常是因为它长了蛀虫,世间纷扰,国事也常常如此。”这繁华的夜里,陈王府阁楼上,完颜希尹正俯瞰着外头的夜色,与身边个头已经颇高的两个少年人说话,这是他与陈文君的两个儿子,长子完颜德重、次子完颜有仪。作为女真贵族圈中最具书卷气的一个家庭,希尹的两个孩子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完颜德重身材高大,文武双全,完颜有仪虽显瘦弱,但于文事已有心得,纵然比不过父亲的惊采绝艳,放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出众的佼佼者了。 他即将出征,与两个儿子交谈说话之时,陈文君从房间里端来茶水,给这对她而言,世上最亲近的三人。希尹家风虽严,平日与孩子相处,却不见得是那种摆架子的父亲,因此纵然是离开前的训示,也显得极为随和。 “这些年来,为父常感到世事变化太快,自先皇起事,横扫天下如无物,打下了这片基业,不过二十年间,我大金仍强悍,却已非天下无敌。仔细看看,我大金锐气在失,对手在变得凶狠,几年前黑旗肆虐,便为前例,格物之说,令火器兴起,更是不得不令人在意。左丘有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此次南征,或能在那火器变化之前,底定天下,却也该是为父的最后一次随军了。” 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此时的完颜希尹,也已经是面容渐老,半头白发。他这般说话,懂事的儿子自然说他龙马精神,希尹挥挥手,洒然一笑:“为父身体自然还不错,却已当不得吹捧了。既然要上战场,当存决死之心,你们既是谷神的儿子,又要开始独当一面了,为父有些嘱托,要留给你们……无需多言,也不必说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女真兴于白山黑水之地,你们的父辈,年幼时衣食无着、茹毛饮血,自随阿骨打大帝起事,征战多年,打败了无数的敌人!灭辽国!吞中原!走到如今,你们的父亲贵为王侯,你们自小锦衣玉食……是用血换来的。” “走到这一步,最能让为父记住的,不是眼前这些亭台楼阁,锦衣玉食。如今的女真人横扫天下,走到哪里,你看到那些人张扬跋扈、一脸傲气。为父记得的女真人不是这样的,到了今天,为父记得的,更多的是死人……自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征战之中的兄弟,打着打着死了,倒在地上,尸首都没人收拾,再回头时找不到了……德重、有仪啊,你们今天过的日子,是用尸体和血垫起来的。不光光是女真人的血,还有辽人的、汉人的血,你们要记住。” 他说到汉人时,将手伸了过去,握住了陈文君的手。 “如今天下将定了,最后的一次的出征,你们的父辈会扫平这个天下,将这个富庶的天下垫在尸体上送给你们。你们未必需要再打仗,你们要学会什么呢?你们要学会,让它不再流血了,女真人的血不要流了,要让女真人不流血,汉人和辽人,最好也不要流血,因为啊,你让他们流血,他们就也会让你们不好过。这是……你们的功课。” 阁楼上,完颜希尹顿了顿:“还有,就是这人心的腐化,日子好过了,人就变坏了……” 他的话语在阁楼上持续了,又说了好一阵子,外头城市的灯火荼蘼,待到将这些叮嘱说完,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个孩子告辞离去,希尹牵起了妻子的手,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心中……不好过吧?”过得片刻,还是希尹开了口。 陈文君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我是女真人。”希尹道,“这一生变不了,你是汉人,这也没办法了。女真人要活得好,呵……总没有想活得差的吧。这些年想来想去,打这么久总得有个头,这个头,要么是女真人败了,大金没有了,我带着你,到个没有其它人的地方去活着,要么该打的天下打完了,也就能安稳下来。现在看来,后面的更有可能。” “你不好过,也忍一忍。这一仗打完了,为夫唯一要做的,便是让汉人过得好些。让女真人、辽人、汉人……尽早的融起来。这辈子或许看不到,但为夫一定会尽力去做,天下大势,有起有落,汉人过得太好,注定要落下去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的……” 陈文君没有说话。 眼泪掉下来了。 ……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城市,满都达鲁策马如飞,焦急地奔行在大同的街道上。 “快!快——” 口中这样喊着,他还在奋力地挥动马鞭,跟在他后方的骑兵队也在全力地追赶,马蹄的轰鸣间犹如一道穿街过巷的洪流。 过得一阵,这支队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东一处大宅的门前,封锁前后,破门而入。 宅邸之中一片惊乱之声,有卫士上来阻拦,被满都达鲁一刀一个劈翻在地,他闯过廊道和惊恐的下人,长驱直进,到得里头院落,看见一名中年男人时,方才放声大喝:“江大人,你的事情发了——束手就擒……” 那江姓官员在女真朝堂上地位不低,乃是时立爱手下一名大员,此次在粮草调动的后勤体系中担任要职,一听这话,满都达鲁进来时,对方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握着一把钢刀的状态,还没来得及冲到人跟前,对方反过了手,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该杀的!”满都达鲁冲过去,对方已经是钢刀穿腹的状态,他咬牙切齿,猛地抱住对方,稳住伤口,“谷神大人命我全权处理此事,你以为死了就行了!告诉我幕后是谁!告诉我一个名字——不然我让你全家上刑生不如死我说到做到——” 满都达鲁最初被召回大同,是为了揪出刺杀宗翰的凶手,后来又参与到汉奴叛乱的事情里去,待到军队聚集,后勤运作,他又介入了这些事情。几个月以来,满都达鲁在大同破案不少,终究在这次揪出的一些线索中翻出的案子最大,一些女真勋贵联同后勤官员侵吞和运空军资、中饱私囊偷梁换柱,这江姓官员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他查到这线索时已经被背后的人所察觉,连忙过来抓捕,但看起来,已经有人先到一步,这位江大人自知无幸,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插了自己一刀,满都达鲁大声威胁,又拼命让对方清醒,那江大人意识恍惚,已经开始吐血,却终于抬起手来,伸出手指,指了指一个地方。 “什么!什么啊!说清楚点!说话!”满都达鲁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又挥手打一个耳光。 但对方终于没有气息了。 “什么……什么啊!”满都达鲁站起来转了一圈,看着那江大人指的方向,过得片刻,愣住了。 那里的一堆桌椅中,有一片黑色的桌布。 “黑旗……”满都达鲁明白过来,“小丑……” 几个月的时间里,满都达鲁各方破案,早先也与这个名字打过交道。后来汉奴叛乱,这黑旗奸细趁机出手,盗走谷神府上一本名册,闹得整个西京沸沸扬扬,据说这名册后来被一路难传,不知牵扯到多少人物,谷神大人等若亲自与他交手,籍着这名单,令得一些摇摆的南人摆明了立场,对方却也让更多臣服大金的南人提前暴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交手中,还是谷神大人吃了个亏。 满都达鲁想要抓住对方,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对方销声匿迹,他便又去负责其他事情。这次的线索中,隐约也有提到了一名汉人穿针引线的,似乎就是那小丑,只是满都达鲁先前还不确定,待到今天破开迷雾了解到事态,从那江大人的伸手中,他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姓江的已经死了,不少人会因此脱身,但即便是在如今浮出水面的,便牵扯到零零总总将近三万石粮食的亏空,如果全都拔出来,恐怕还会更多。 “一定抓住你……” 满都达鲁站起来,一刀劈开了面前的桌子,这外号小丑的黑旗成员,他才回到大同,就想要抓住,但一次一次,或是因为重视不够,或是因为有其它事情在忙,对方一次次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这样一次一次的,让他感到棘手起来。不过在眼下,他仍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西路大军明日便要誓师启程了。 今天夜里,还有许多人要死…… …… 大同城南十里,西路军大营,延绵的光火和帐篷,充塞了整片整片的视野,无远弗届的延伸开去。 辎重的车队还在彻夜的忙碌、聚集——从许久前开始,就未有停下来过,似乎也将永远的运作下去。 两道人影爬上了黑暗中的山岗,远远的看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巨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在运作,即将碾向南方了。 “姓江的那头,被盯上很久,可能已经暴露了……” “没关系,好处已经分完了……你说……” “嗯?” “你说,我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呢?” “每人做一点吧。老师说了,做了不一定有结果,不做一定没有。” 卢明坊与汤敏杰站在这黑暗中,看着这浩荡的一切,过得片刻,卢明坊看看目光深沉的汤敏杰,拍拍他的肩膀,汤敏杰陡然转头,听得卢明坊道:“你绷得太紧了。” “有吗?” “这里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做完的。”他笑了笑,“我听到消息,东边已经开打了,祝彪出曾头市,王山月下大名府,后来于黄河岸边破李细枝二十万军队……王山月像是打算死守大名府……” 虽然相隔千里,但从南面传来的军情却不慢,卢明坊有渠道,便能知道女真军中传递的讯息。他低声说着这些千里之外的情况,汤敏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整个天下的洪波涌起,静静地体会着接下来那恐怖的一切。 建朔九年八月十九,女真西路军自大同誓师,在大将完颜宗翰的带领下,开始了第四度南征的旅途。 雁门关以南,以王巨云、田实、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为首的势力已然垒起防御,摆开了严阵以待的态度。大同,希尹挥别了陈文君与两个孩子:“我们会将这天下带回给女真。” 在南方,于金銮殿上一阵谩骂,拒绝了大臣们调拨重兵攻川四的计划后,周君武启身赶往北面的前线,他对满朝大臣们说道:“打不退女真人,我不回来了。” 黄河北岸的王山月:“我将大名府,守成另一个太原。” 那天晚上,看了看那枕戈待发的女真军队,汤敏杰抹了抹口鼻,转身往大同方向走去:“总要做点什么……总要再做点什么……” 那之后秋雨延绵,兵戈与烽火推下来,延绵的秋雨下在这大地的每一处,大河奔流,浑浊的水汹涌咆哮,伴随着雷一般的声音、杀戮的声音、反抗的声音,砸在所经之处的每一颗巨石上。轰然爆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三章 碾轮(一) 轰—— 巨大的石块划过了天空,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箭雨,横越数十丈的距离后狠狠地砸在那巍峨的城墙上。石头崩碎了往下落,城墙也在摇颤,一些石块划过了墙头,落入满是士兵的城内,造成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伤亡,城墙上,人们在呼喊声中推出了火炮,点燃引信,炮弹便朝着城外的阵地上落下去。 武建朔九年,九月初,地狱的祭坛已经吸饱了祭品的鲜血,终于正式地打开了收割的大门。 女真第四次南征,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又为之窒息的气氛中,推进到了开战的一刻。吹响这一刻号角的,是女真东路军南下途中的大名府。 在这之前,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起来,王山月的光武军与祝彪率领的黑旗击垮了李细枝的近二十万人,在周围做出了声势浩大的清场。但女真人的杀到代表的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意义,纵然已经在大名府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态,仍旧没有人能够知道,大名府这座孤城能否在女真人凌厉的第一击里坚持下来。 当年的辽国上京,也是号称能坚守数年的重镇,在阿骨打的率领下,女真人以少打多,出现了仅仅半日取上京的攻城神话——当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女真人第一次南征,秦绍和率领素质尚不如辽国军队的武朝士兵守太原,最终也将时间拖过了一年。无论如何,女真人到了,正戏拉开帷幕,所有的成员,就都到了心怀忐忑地上场,等待宣判的一刻。 八月十七,黄昏静静地吞没西面的天光,女真“四太子”金兀术——亦即完颜宗弼的先锋骑兵抵达大名,在大名府以北扎下了营寨,随后,是女真主力、工匠、后勤们的陆续到来,再接着,大名府附近能够被调动的伪齐军队,驱赶着范围内不及逃走的平民,陆陆续续而又浩浩荡荡地涌向了黄河北岸的这座孤城。 大帐、旌旗、被驱赶过来的哭哭啼啼的人们,密密麻麻延绵无际,在视野之中汇成可怖而又渗人的汪洋海潮,在此后的每一个清晨或是黄昏,那人群中的哀嚎或啼哭声都令得城头上的人们忍不住为之握拳和落泪。 战争还未打响,最残酷的事情已经有了预兆。从十余年前起,女真人驱赶着平民攻城便是惯例,第三次南征,将武朝赶出中原后,这片名义上归属伪齐的土地已经奉女真人为主多年。但这一次的南下,面对着大名府的阻碍,完颜宗弼仍旧在第一时间将附近所有的汉人划为乱民,一方面将人潮驱赶过来,另一方面,开始向这些平民做出宣传。 “……武朝失德于天下,中原之地,本已属大齐多年,不再归武朝所有!我大金与大齐本为兄弟之邦,尔等为大齐人,在此生息天经地义,而今又有这些武朝贼人,占城作乱!尔等记好了,你们的好日子,就是被这些武朝贼子搅乱了的——” 一面如此宣传,一面挑选出人入城劝降,来到城中的人们或是哀求、或是谩骂,都只是大战之前让人难受的开胃菜了。待到他们的劝降哀求被拒绝,被送出城外的人们连同他们的家人一道被抓出来,在城池前方鞭笞至死。与此同时,女真军营中,攻城器械的建造仍在一刻不停地进行。 九月初四的上午,人潮被驱赶着涌向大名府,哭泣和哀求着的人们趟掉了城外被仓促埋下的第一波地雷,也有的人为女真军队扛起了云梯,试图冲向前方的城池,夺取一线生机。女真人的军法队在后方列阵,汉人面对着汉人,在进入射程后不久,第一波的箭雨如约而至了…… …… 战争,从来就不是软弱者可以驻足的地方,当战争进行了十余年,淬炼出来的人们,便都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彤云烧红了天空,隐隐浸出血的颜色来。黄河北岸的大名府,更是已经被鲜血淹没了。九月初四,女真攻城的第一天,大名府的城池下方,被驱赶而来的汉人死伤过万,在女真人屠刀的驱使下,整条护城河几乎被尸体所填满。 在铺天盖地的箭雨、投石和爆炸中,有的人架起云梯,在呼喊与哭泣中试图登城。而城上扔下了石头。 没有人知道,女真人的士兵混在了哪里。 在激烈的攻防当中,女真的军队连续三次对大名府的城防发起了突袭,城墙上方的守军没有疏忽,每一次都针对女真的突袭做出了及时的反应。中午时分甚至有一支女真先锋短暂登上了城墙,随后被正在附近的扈三娘带队斩杀在了城头上,逼退了这次攻击。 女真人不愿意在大名府损失太多的兵力,但城下汉人们的生命却并不值钱,为了趋势这些人尽力登城,女真人的箭雨、投石朝着城上城下一块招呼过来,这样高烈度的战斗持续了一天,到得这天夜晚战事稍停,城上的士兵稍稍缓过来,都已觉得脱力。至于城下,是无数的尸身,负伤者在尸体中滚动,哀嚎、呻吟、哭泣,鲜血之中,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王山月便领着预备兵上来与人轮岗、清点伤兵。到得这天深夜,女真人营地的投石机动起来,又发动了一轮进攻,下方的平民被驱赶着、背了云梯继续架上来,哭泣着让城中的人们放开一条生路。人们从城上红着眼睛将石头砸了下去。 第二天,激烈的战斗一如往常的持续,城上的士兵扔下了传单,上头写着“若有动静往东跑”,纸条在下方平民中传递起来,女真人便加强了东面的防御,到了第三天,残酷的攻城战在进行,王山月发动城上的士兵大喊起来:“朝西走!快朝西走!”被死亡的压力逼了三天的人们哗变起来,朝着西面汹涌而去,随后,女真人在西面的大炮响了起来,炮弹穿过人群,炸得人肢体横飞,但是在数万的人潮当中,人们根本分不清前后左右,纵然最前方有人停下来,无数的人仍旧在跑,这一阵哗乱将女真人西面相对薄弱的防线冲出了一道口子,大概有上万人从那口子里汹涌而出,没命地逃往远处的林野。 第四天,这上万人中又有数千人被驱赶而回,继续参与到攻城的死亡队伍当中。 从第一次的汴梁防御战到如今,十余年的时间,战争的残酷从来都未曾改变。薛长功奔走在大名府的城墙上,监督着长达四十八里的城墙每一处的防御运转。守城是一项艰难而又必须持久的任务,四十八里的长度,每一处肉眼可见的地方,都必须安排足够清醒的将领指挥和应变,白天守了还有夜晚,在最激烈的时候,还必须留下生力军,在随后的空隙中与之轮替。相对于进攻时的注重武勇,守城更多的还要考验将领的思绪缜密、滴水不漏,或许也是如此,太原才会在秦绍和的指挥了最终坚守了一年吧。 如同十余年前一般的残酷守城中,倒也有一些事情,是这些年来方才出现的。城池上下,在每一个大战前后的空隙里,士兵们会坐在一起,低声说起自己的事情:曾经在武朝时的生活,金人杀来以后的变化,受到的屈辱,已经死去的亲人、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个时候,王山月或是从后方过来,或是刚刚从城墙上撤下,他也常常会参与到一场又一场这样的讨论当中去,说起曾经王家的事情,说起那满门的英烈、一家的遗孀,和他宁愿吃人也绝不认输的感受。 这变化便是王山月带来的。它最初来自于那心魔的竹记,王山月自建制光武军起,类似忆苦思甜的会议便常常都会开。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常是内敛的,大丈夫不会过多的向外人吐露过往,薛长功性情也内敛,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妥,但王山月并不在意,他说起他的爷爷,说起他打不过别人,但王家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他就必须撑得起整个家,他吃人只是为了让人觉得怕,但为了让人怕,他不在意把敌人咬死——相处许久之后,薛长功才反应过来,这个样貌如女子般的男人,最初可能也是不愿意跟人说起这些的。 然而说起来了,对于军队却颇有些用处。一些口拙的男人或许只是说一句:“要为孩子报仇。”但跟人说了以后,精气神便确实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大名府的这等绝境中,新加入进来的士兵谈起这些事情,每多怆然,但说过之后,眼中那决死的意味便浓烈一分。 光武军、华夏军一道打败了李细枝后,附近黄蛇寨、灰山寨等地便有志士来投。这些外来之兵虽然有些志气,但调拨、素质方面总有自己的匪气,纵然加入进来,每每也都显得有自己的想法。大战开始后的第二天,灰山寨的寨主严堪与人说起家中的事情——他当时也算得上是中原的富户,女儿被金人奸辱后杀害,严堪找上官府,后来被官府抓起来,还打了八十大板,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家产散去大半才留下一条命,活过来后落草为寇,直至如今。 这些事情与众人吐露出来,眼前的老寨主便在众人面前哭了一场,随后将麾下几名得力之人散入光武军中,决不再自行其是。到得守城第三天,严堪带队冲杀,击退了一拨女真人的突袭,他侥幸竟未死去,战后半身染血,兀自与人哈哈大笑,快意难言。 其实这些年来,中原变大齐后,加入光武军的,谁又没有一丝半点的伤心事呢?纵然没有亲人,至少也都亲眼见过战友、朋友的死去。 听他们说起这些,薛长功偶尔也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妻子贺蕾儿,想起她那般胆小怕事,十多年前却跑到城墙下来、最终中箭的那一刻……这些年来,他恐惧于女真人的战力,不敢留下孩子在这个世上,对于妻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真有深情——大丈夫何患无妻呢?但此刻想起来,却每每能看到那女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 也罢也罢。 他想,女人啊,反正我也没想过,能一直活下去…… 他是将领,这些相对丧气的话却不太能够说出来,只是偶尔望向城外那惨烈的景象和汹涌的人潮时,他竟每每都能笑出来。而在城内,王山月也在一步一步地给人打气和洗脑。 “……是啊,武朝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比起女真人来,好到哪里去了吧……看看城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很惨,可我们投降又能怎么样?全天下投降了,我们就过得好吗?全都当奴隶——女真人不是神仙,他们以前……只是什么都没有,如今我们守住了,知道为什么……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打不败他们,靠我们不行……但就算崩碎他们的牙,我们也要把他们留在这里……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吴乞买就要死了,我们拖下去,他们就要内讧,武朝会打回来的……我们拖下去,黑旗军会打回来的……那一万多的黑旗,那个祝彪,只要我们能拖住,他们就能在后头打过来,诸位兄弟……城不好守,我们也不好活,我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你们有谁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但我们要守住,我想活下去,城外头的人也想。女真人不死,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算死了,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一起死……” 弥漫的烽烟被大风卷起,城墙被巨石砸得坑坑洼洼,尸体渐渐的开始发出臭气,失去所有的人们在绝地上一直站住了…… 九月初,女真东路军南下,灭南武的第一战,面对着四万余人镇守的大名府,完颜宗弼曾经做出过最多三天破城的计划,然后三天过去了,又三天过去了,城市在第一轮的进攻中几乎被血淹没,直到九月中旬,大名府仍旧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中岿然不动。这座城池在建造之初便是扼守黄河、抵御外敌之用,一旦城中的战士能咬紧牙关熬了下来,要从外头将城防击垮,却委实不算容易。 此时吴乞买中风已近一年,时代的更替近在眼前,宗辅宗弼两兄弟怎也想不到,南下的第一战,啃在了这样的硬骨头上,他们也想不到的是,除了黑旗,南方汉人竟也渐渐的开始有这样的骨头了。 西面,完颜宗翰越过雁门关,踏足中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四章 碾轮(二) 时已深秋,西南川四路,林野的郁郁葱葱仍旧不显颓色。成都的古城墙青灰巍峨,在它的后方,是广袤延伸的成都平原,战争的硝烟已经烧荡过来。 镇守川四路的主力,原本便是陆桥山的武襄军,小凉山的大败之后,华夏军的檄文震惊天下。南武范围内,咒骂宁毅“狼子野心”者无数,然而在中央意志并不坚定,苗疆的陈凡一系又开始移动,兵逼长沙方向的情况下,少量军队的调拨无法阻挡住华夏军的前进。成都知府刘少靖四处求援,最终在华夏军抵达之前,聚拢了各地军队约八万余人,与来犯的华夏军展开了对峙。 在华夏军推向成都的这段时间里,和登三县——用宁毅的话说——忙得鸡飞狗跳,热闹得很。几年的时间过去,华夏军的第一次扩张已经开始,巨大的考验也就随之而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和登的会议每天都在开,有扩大的、有整风的,甚至于公审的大会都在前头等着,宁毅也进入了连轴转的状态,华夏军已经打出去了,占下地盘了,派谁出去管理,怎么管理,这一切的事情,都将成为未来的雏形和模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华夏军成立后第一次分桃子。这些年来,虽然说华夏军也打下了不少的战果,但每一步往前,其实都走在艰难的悬崖上,人们知道自己面对着整个天下的现状,只是宁毅以现代的方式管理整个军队,又有巨大的战果,才令得一切到如今都没有崩盘。 华夏军击溃陆桥山之后,放出去的檄文不仅震惊武朝,也令得己方内部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才都开始雀跃。沉寂了好几年,东家终于要出手了,既然东家要出手,那便没什么不可能的。 川四路天府之国,自秦朝修建都江堰,成都平原便一直都是富庶丰茂的产粮之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相对于贫瘠的西北,饿死人的吕梁,这一片地方简直是人间仙境。即便在武朝未曾失去中原的时候,对整个天下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如今中原已失,成都平原的产粮对武朝便更是重要。华夏军自西北兵败南归,就一直躲在凉山的角落中修养,突然踏出的这一步,胃口实在太大。 但退一步讲,在陆桥山率领的武襄军大败之后,宁毅非要咬下这么一口,武朝之中,又有谁能够挡得住呢? 突然舒展开的手脚,对于华夏军的内部,委实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内部的浮躁、诉求的表达,也都显得是人之常情,亲戚邻里间,送礼的、游说的风潮又起来了一阵,整风会从上到下每天开。在凉山外征战的华夏军中,由于陆续的攻城略地,对平民的欺辱乃至于随意杀人的恶性事件也出现了几起,内部纠察、军法队方面将人抓了起来,随时准备杀人。 一方面盯着这些,另一方面,宁毅盯着这次要委派出去的干部队伍——虽然在之前就有过许多的课程,眼下仍旧免不了加强培训和反复的叮嘱——忙得连饭都吃得不正常,这天中午云竹带着小宁珂过来给他送点糖水,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宁毅三两口的呼噜完,给吃得慢的小宁珂看自己的碗,然后才答云竹:“最麻烦的时候,忙完了这一阵,带你们去成都玩。” “我倒好些年没想过去大城里看了,你的身体健康,我就谢天谢地。”云竹温柔地一笑,“倒是小珂她们,从小就没有见过大地方,这次总算能出去……小珂喝慢点。” 六岁的小宁珂正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糖水,听他们说大城市,张开了嘴,还没等糖水咽下:“怎么撕吼呼啊?”便有糖水从嘴角流下来,宁毅笑着给她擦:“快了快了。” “什么时候啊?” “呃……再过两个月。”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对于两个月的具体概念,弄得还不是很清楚。云竹替她擦掉衣服上的些许水渍,又与宁毅道:“昨晚跟西瓜吵架啦?” “没有,哪有吵架。”宁毅皱了皱眉,过得片刻,“……进行了友好的协商。她对于人人平等的概念有些误会,这些年走得有些快了。” “瓜姨昨天把爹爹打了一顿。”小宁珂在旁边说道。 “什么啊,小家伙哪里听来的谣言。”宁毅看着孩子哭笑不得,“刘大彪哪里是我的对手!” “女孩子不要说打打杀杀的。”云竹笑着抱起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宁毅,“大彪是家中一霸,你被打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家中一霸刘大彪,都是你们无知女人之间的谣传,更何况还有红提在,她也不算厉害的。” “小瓜哥是家中一霸,我也打不过他。”宁毅的话音未落,红提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云竹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分开太久,回到凉山的一年多时间里,宁毅与妻儿相处,性情一向平和,也未给孩子太多的压力,彼此的步调再次熟悉之后,在宁毅面前,妻儿们时常也会开些玩笑。宁毅在孩子面前时常炫耀自己武功了得,曾经一掌打死了陆陀、吓跑林宗吾、差点还被周侗求着拜了把子什么的……旁人忍俊不禁,自然不会戳穿他,只有西瓜不时凑趣,与他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誉,她作为女子,性情豪迈又可爱,自称“家中一霸刘大彪”,颇受锦儿小婵等人的拥戴,一众孩子也大都把她当成武艺上的名师和偶像。 至于家庭之外,西瓜致力于人人平等的目标,一直在进行理想化的努力和宣传,宁毅与她之间,时常都会产生推演与辩论,这边辩论当然也是良性的,许多时候也都是宁毅基于未来的知识在给西瓜上课。到得这次,华夏军要开始向外扩张,西瓜当然也希望在未来的政权轮廓里落下尽量多的理想的烙印,与宁毅的论辩也愈发的频繁和尖锐起来。说到底,西瓜的理想实在太过终极,甚至涉及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会遭遇到的现实问题,也是数不胜数,宁毅只是稍稍打击,西瓜也多少会有些沮丧。 对于妻女口中的不实传言,宁毅也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摇头苦笑。 他在下午又有两场会议,第一场是华夏军组建法院的工作推进报告会,第二场则与西瓜也有关系——华夏军杀向成都平原的过程里,西瓜带队担任军法监督的任务。和登三县的华夏军成员有许多是小苍河大战时收编的降兵,虽然经历了几年的训练与打磨,对内已经团结起来,但这次对外的大战中,仍旧出现了问题。一些乱纪欺民的问题遭到了西瓜的严肃处理,这次外头虽然仍在打仗,和登三县已经开始准备公审大会,预备将这些问题迎头打压下去。 这件事导致了一定的内部分歧,军队方面多少认为此时处理得太过严肃会影响军纪士气,西瓜这方面则认为必须处理得更加严肃——当年的少女在心中排斥世事的不公,宁愿看见弱者为了保护馒头而杀人,也不愿意接受懦弱和不公平,这十多年过来,当她隐约看到了一条伟大的路后,也更加无法容忍恃强凌弱的现象。 在半山腰上看见头发被风微微吹乱的女人时,宁毅便恍惚间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见的少女。如今为人母的西瓜与自己一样,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她身形相对娇小,一头长发在额前分开,绕往脑后束起来,鼻梁挺挺的,嘴唇不厚,显得坚定。山上的风大,将耳畔的发丝吹得蓬蓬的晃起来,四周无人时,娇小的身影却显得微微有些迷惘。 距离接下来的会议还有些时间,宁毅过来找她,西瓜抿了抿嘴,眯起眼睛,预备与宁毅就接下来的会议论辩一番。但宁毅并不打算谈工作,他身上什么也没带,一袭长袍上让人特意缝了两个古怪的口袋,双手就插在兜里,目光中有忙里偷闲的惬意。 “走一走?” “不聊待会的事情?” “反正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现在还有些时间,逛一下嘛。” “哦。”西瓜自不害怕,迈开步子过来了。 由于宁毅来找的是西瓜,因此护卫并未跟随而来,山风袭袭,两人走的这条路并不热闹,偏过头去倒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和登县城。西瓜虽然时常与宁毅唱个反调,但实际上在自己丈夫的身边,并不设防,一面走一面举起手来,微微拉动着身上的筋骨。宁毅想起杭州那天夜里两人的相处,他将杀皇帝的萌芽种进她的脑子里,十多年后,慷慨激昂化为了现实的烦恼。 “大彪,摩尼教是信无生老母和弥勒的,你信吗?”他一面走,一面开口说话。 “信啊。”西瓜眨眨眼睛,“我有事情解决不了的时候,也经常跟弥勒佛说的。”如此说着,一面走一面双手合十。 宁毅笑起来:“那你觉得宗教有什么好处?” “让人心有安归啊。” “为什么信教就心有安归啊?” “……相公大人你觉得呢?”西瓜瞥他一眼。 “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 “怎么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五章 碾轮(三) “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 “怎么说?” 山风吹拂,和登的山道上,宁毅耸了耸肩。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找到对的路,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问一句对错。对就行得通,不对就出问题,对跟错,对普通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概念。”他说着,微微顿了顿,“但是对跟错,本身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 “……农民春天插秧,秋天收割,有虫了要杀虫,从和登到集山,要走山路走水路,这样看起来,对错当然简单。但是对错是怎么得来的,人通过千百代的观察和尝试,看清楚了规律,知道了怎样可以达到需要的目标,农民问有学识的人,我什么时候插秧啊,有学识的人说春天,斩钉截铁,这就是对的,因为题目很简单。但是再复杂一点的题目,怎么办呢?” “……一个人开个小店子,怎么开是对的,花些力气还是能总结出一些规律。店子开到竹记这么大,怎么是对的。华夏军攻成都,拿下成都平原,这是不是对的?你想要人人平等,怎么做起来才是对的?” 宁毅笑了笑:“叫一群有学识的人,坐在一起,根据自己的想法做讨论,然后你要自己权衡,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对不对?谁能说了算?三十岁的天纵之才?九十岁的博学鸿儒?这个时候往回看,所谓对错,是一种超越于人之上的东西。农民问饱学之士,何时插秧,春天是对的,那么农民心中再无负担,饱学之士说的真的就对了吗?大家基于经验和看到的规律,做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而已。判断之后,开始做,又要经历一次上天的、规律的判定,有没有好的结果,都是两说。” “当一个掌权者,不管是掌一家店还是一个国家,所谓对错,都很难轻易找到。你找一群有学识的人来议论,最终你要拿一个主意,你不知道这个主意能不能经过上天的判定,所以你需要更多的紧迫感、更多的谨慎,要每天绞尽脑汁,想无数遍。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一个决定,然后去接受上天的裁判……能够负担起这种紧迫感,才能成为一个担得起责任的人。” “很多人,将未来寄托于对错,农民将未来寄托于饱学之士。但每一个负责的人,只能将对错寄托在自己身上,做出决定,接受审判,基于这种紧迫感,你要比别人努力一百倍,降低审判的风险。你会参考别人的意见和说法,但每一个能负责任的人,都一定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方式……就好像华夏军的路,我想了一万遍了,不靠谱的文人来跟你辩论,辩不过的时候,他就问:‘你就能肯定你是对的?’阿瓜,你知道我怎么对待这些人?” 走在一旁的西瓜笑了笑:“你就把他们赶出去。” “我恨不得大耳瓜子把他们打出去。”宁毅也笑,“问出这种问题,就证明这个人的思维能力处于一个非常低的状态,我乐意看见不同的意见,做出参考,但这种人的看法,就多半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他顿了顿,踢一脚路边的石头:“民间喜欢听人纳谏的故事,但每一个能做事的人,都必须有自己刚愎自用的一面,因为所谓责任,是要自己负的。事情做不好,结果会非常难受,不想难受,就在之前做一万遍的推演和思考,尽量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你想过一万遍以后,有个家伙跑过来说:‘你就肯定你是对的?’自以为这个问题高明,他当然只配得到一巴掌。” 西瓜抿了抿嘴:“所以弥勒佛能告诉人什么是对的。” 宁毅没有回答,过得片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嗯?”西瓜眉头蹙起来。 宁毅看着前道路方的树,想起以前:“阿瓜,十多年前,我们在杭州城里的那一晚,我背着你走,路上也没有多少人,我跟你说人人都能平等的事情,你很高兴,意气风发。你觉得,找到了对的路。那个时候的路很宽——人一开始,路都很宽,懦弱是错的,所以你给人****人拿起刀,不平等是错的,平等是对的……” “但是再往下走,基于智慧的路会越来越窄,你会发现,给人馒头只是第一步,解决不了问题,但逼人拿起刀,至少解决了一步的问题……再往下走,你会发现,原来从一开始,让人拿起刀,也未必是一件正确的路,拿起刀的人,未必得到了好的结果……要走到对的结果里去,需要一步又一步,全都走对,甚至于走到后来,我们都已经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一步会对。人就要在每一步上,穷尽思考,跨出这一步,接受审判……” 山上的风吹过来,呜呜的响。宁毅沉默片刻:“聪明人未必幸福,对于聪明的人来说,对世界看得越清楚,规律摸得越仔细,正确的路会越来越窄,最终变得只有一条,甚至于,连那正确的一条,都开始变得模模糊糊。阿瓜,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人人平等,人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宁毅道,“这是人的社会再过一万年都未必能到达的终点。它不是我们想到了就能够凭空构建出来的一种制度,它的前置条件太多了,首先要有物质的发展,以物质的发展构筑一个所有人都能受教育的体系,教育系统要不断地摸索,将一些必须的、基本的概念融到每个人的精神里,比如说基本的社会构型,如今的几乎都是错的……” 他指了指山下:“如今的所有人,看待身边的世界,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世界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外物。‘它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做坏事,就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么,在每个人的想象里,坏事都是坏人做的,阻止坏人,又是好人的责任,而不是普通人的责任。但实际上,一亿个人组成的团体,每个人的欲望,随时都在让这个团体下滑和沉淀,就算没有坏人,基于每个人的欲望,社会的阶级都会不断地沉淀和拉大,到最后走向崩溃的终点……真实的社会构型就是这种不断滑落的体系,哪怕想要让这个体系维持原状,所有人都要付出自己的力气。力气少了,它都会接着滑。” “这种认知让人有紧迫感,有了紧迫感之后,我们还要分析,如何去做才能切实的走到正确的路上去。普通人要参与到一个社会里,他要知道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那么需要一个面向普通人的新闻和信息体系,为了让人们获得真实的信息,还要有人来监督这个体系,另一方面,还要让这个体系里的人拥有尊严和自尊。到了这一步,我们还需要有一个足够良好的系统,让普通人能够恰当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社会发展的过程里,错误会不断出现,人们还要不断地修正以维持现状……这些东西,一步走错,就全盘崩溃。正确从来就不是跟错误对等的一半,正确是一万条路里的一条路,其余都是错的。” “平等、民主。”宁毅叹了口气,“告诉他们,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解决不了问题啊,所有的事情上让普通人举手表态,死路一条。阿瓜,我们看到的读书人中有很多傻子,不读书的人比他们对吗?其实不是,人一开始都没读书,都不爱想事情,读了书、想了事,一开始也都是错的,读书人很多都在这个错的路上,但是不读书不想事情,就连对的边都沾不上。只有走到最后,沾上对的边了,你才会发现这条路有多难走。” “阿瓜,你就走到这里了。”宁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西瓜的性格外刚内柔,平日里并不喜欢宁毅这样将她当成孩子的动作,此时却没有反抗,过得一阵,才吐了一口气:“……还是弥勒佛好。” “是啊,宗教永远给人一半的正确,而且不用负责任。”宁毅偏了偏头,“信就正确,不信就错误,一半一半,真是幸福的世界。” “但是解决不了问题。”西瓜笑了笑。 宁毅却摇头:“从终极命题上来说,宗教其实也解决了问题,如果一个人从小就盲信,哪怕他当了一辈子的奴隶,他自己从头到尾都心安。心安的活、心安的死,未尝不能算是一种圆满,这也是人用智慧建立出来的一个折衷的体系……可是人终究会觉醒,宗教之外,更多的人还是得去追求一个表象上的、更好的世道,希望小孩子能少受饥寒,希望人能够尽量少的无辜而死,虽然在最好的社会,阶级和财富积累也会产生差异,但希望努力和智慧能够尽量多的弥补这个差异……阿瓜,哪怕穷尽一生,我们只能走出眼前的一两步,奠定物质的基础,让所有人知道有人人平等这个概念,就不容易了。” 两人朝着前方又走出一阵,宁毅低声道:“其实杭州那些事情,都是我为了保命编出来忽悠你的……” 西瓜一脚就踢了过来,宁毅轻松地躲开,只见女人双手叉腰,仰着头道:“你也才三十多岁,反正我会走得更远的!” “行行行。”宁毅连连点头,“你打不过我,不要轻易出手自取其辱。” “看谁自取其辱……啊——”西瓜话没说完,便是一声低呼,她武艺虽高,身为人妻,在宁毅面前却终究难以施展开手脚,在不能描述的武功绝学前腾挪几下,骂了一句“你不要脸”转身就跑,宁毅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看着西瓜跑到远处回头说一声:“去开会了!杜杀你跟着他!”继续走掉,方才将那浮夸的笑容收敛起来。 杜杀缓缓走近,眼见着自家小姐笑容舒展,他也带着些许笑容:“东家又费心了。” “小珂今天跟人造谣说,我被刘小瓜殴打了一顿,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夫纲难振哪。”宁毅微微笑起来,“呐,她落荒而逃了,老杜你是见证人,要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能躲。” “小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两人一路前行,宁毅对他的回应并不意外,叹了口气:“唉,世风日下啊……” 这边低声感叹,那一边西瓜奔行一阵,方才停下,回想起方才的事情,笑了起来,随后又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 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可除此之外,终究是没有路的。 她这样想着,下午的天色正好,山风、云朵伴着怡人的秋意,这一路前行,不久之后抵达了总政治部的会议室附近,又与副手打招呼,拿了卷宗和文档。会议开始时,自家丈夫也已经过来了,他神色严肃而又平静,与参会的众人打了招呼,这次的会议商议的是山外大战中几起重大违纪的处理,军队、军法、政治部、参谋部的许多人都到了场,会议开始之后,西瓜从侧面偷偷看宁毅的神色,他目光平静地坐在那儿,听着发言者的说话,神情自有其威严。与方才两人在山上的随意,又大不一样。 等到众人都将意见说完,宁毅在位置上静静地坐了许久,才将目光扫过众人,开始骂起人来。 嗯,他骂人的样子,实在是太帅气、太厉害了……这一刻,西瓜心中是这样想的。 始于杭州,这是他们相遇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岁月的风正从窗外的山上过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六章 碾轮(四) 长长的商队转过前方的岔路,去往和登市集的方向,与之同行的华夏军马队便去往了另一边。卓永青在队伍的中列,他风尘仆仆,额头上还用纱布打了个补丁,明显是从山外的战场上回来,战马的后方驮着个布袋,袋子里有毛一山、侯五等人托他从山外带回来的东西。 凉山之外,华夏军的攻势迅猛,轻易地已经拿下了通往成都道路上的六七座城镇。由于高度的纪律约束,这些地方的民生并未受到太大程度的损坏,集市上的物资开始流通,有家室的人们便买了些山内见不到的物件托人带回来,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糕点。 这些年来,和登政权虽然大力经营商业,但实际上,卖出去的是武器、奢侈品,买回来的是粮食和众多稀缺实用之物,用于享受的东西,除了内部消化一途,山外运进来的,其实倒不多。 卓永青本是西北延州人,为了吃粮而来华夏军当兵,后来阴差阳错的斩杀了完颜娄室,成为华夏军中最为亮眼的战斗英雄之一。 他立下大功,又是升职又是得到了宁先生的面见和勉励,此后将家人也接到小苍河,只是不久之后,伪齐兴大军来犯,接着又是女真的进攻。他的父母先是回到延州,后来又随着难民南下,转移的途中遇上了伪齐的散兵,卓永青那个爱吹牛的父亲带人抵抗、掩护众人逃跑,死在了伪齐士兵的弓箭下。三年小苍河大战,卓永青奋勇杀敌,侥幸未死,来到和登后不到一年,母亲却也因为郁郁寡欢而去世了,卓永青因此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这一路过来,如果说在斩杀完颜娄室的那场战斗里知道了什么叫血性,父亲去世之后,他才真正投入了战争,这之后又立了几次战功。宁毅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方才授意他从武职转文,逐渐走向军队核心区域,到得如今,卓永青在第五军司令部中担任参谋,职衔虽然还不高,却已经熟悉了军队的核心运作。 几年前,宣家坳斩杀娄室的一战,包括卓永青在内的几名幸存者们一直都还保持着颇为亲近的关系。其中罗业进入军队高层,这次已经跟随刘承宗将军去往徐州;侯五在宣家坳的一战中废了一只手,从军方转业,进入民事治安工作,这次军队出击,他便也随行出山,参与大战之后的众多安抚、安排;毛一山如今担任华夏第五军第一团第二营营长,这是备受器重的一个加强营,攻陆桥山的时候他便扮演了攻坚的角色,此次出山,自然也跟随其中。 渠庆在武朝时便是将领,如今在总参谋部工作,从台前转向幕后——他眼下倒是仍在和登。父母死后,这些人也就成了卓永青的亲人,不时的会聚一聚,每逢有事,大家也都会出现帮忙。 回到和登,按照规矩先去述职。工作办完后,时间也已经不早,卓永青牵着马去往山腰的家属区。大伙儿住的都不愿,但如今在家的人不多,罗业心中有大事,如今尚未娶妻,渠庆在武朝之时据说生活糜烂——他当时还算得上是个兵油子,以军队为家,虽曾娶妻,后来却休了,如今并未再娶。卓永青这边,曾经有不少人过来说亲——尤其是在杀了完颜娄室后——辗辗转转的,卓永青却一直未有定下来,父母过世之后,他更是有些回避此事,便拖到了如今。 侯五却是早有家世的,候家嫂子性情温和贤惠——时常张罗着跟卓永青安排相亲。毛一山在小苍河也成亲了,取的是个性情爽直敢爱敢恨的西北女子。卓永青才在街头出现,便被早在街口眺望的两个女人看见了——他回来的事情并非机密,先前在述职,消息恐怕就已经往这边传过来了。 “两位嫂子,哥哥让我给你们带东西。” “他们老给你闹些麻烦事。”侯家嫂子笑着说道,随后便偏头询问:“来,告诉嫂嫂,这次呆多久,什么时候有正经时间,我跟你说,有个姑娘……” 被两个女人殷勤招待了一会儿,一名穿军装、二十出头、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便从外头回来了,这是侯五的儿子侯元颙,加入总情报部已经两年,见到卓永青便笑起来:“青叔你回来了。” “是啊是啊,回来送东西。” 卓永青与侯元颙说了一阵话,对于卓永青这次回来的目的,侯元颙看来清楚,待到旁人走开,方才低声提了一句:“青叔跑回来,可不敢跟上面顶,怕是要吃排头。”卓永青便也笑笑:“就是回来认罚的。”如此聊了一阵,夕阳渐没,渠庆也从外头回来了。 宣家坳幸存的五人当中,渠庆与侯五的年纪相对较大,这其中,渠庆的资历又最高,他当过将领也参与过基层拼杀,半身戎马,以前自有其威严和杀气,如今在总参谋部担职,更显得内敛和稳健。五人一道吃过饭,两名女人收拾家务,渠庆便与卓永青出去散步,侯元颙也在后头跟着。 卓永青回来的目的也并非秘密,因此并不需要太过避讳——大战之中最突出的几起犯罪和违纪事件,事实上也涉及到了过去的一些战斗英雄,最麻烦的是一名连长,曾经在和登与入山的一名小商人有过些许不愉快,这次打出去,正好在攻城之后找到对方家里,失手杀了那商人,留下对方一个遗孀两个女儿。这件事被揪出来,连长认了罪,对于如何处置,军队方面希望从宽,总之尽量还是要求情,卓永青便是这次被派回来的代表之一——他也是战斗英雄,杀过完颜娄室,偶尔军方会将他当成面子工程用。 “华夏军起义快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打出去。但上头最重视的,其实还不是外头。打出去之前,永青你就看到了,风纪抓得最严,一次一次的开会……”渠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了这些事情,“不过事情本来也跟你关系不大,你就是个传话的,出了事情,你们那边,也不能没有个表示……知道你是传话的就行,其余的,多看多想少说话。” 卓永青便点点头:“带队的也不是我,我不说话。不过听渠大哥的意思,处理会从严?” “我个人估计会从严,不过从严也有两种,加深处置是从严,扩大打击面也是从严,看你们能接受哪种了……如果是加深,杀人偿命你们认不认?”渠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好了,闲话就到这里,说点正事……” 卓永青连忙摆手:“渠大哥,正事就不用了。” “正事一定要说,刚刚才进门,就被你两个嫂子拉过去,下了死命令了……一把年纪了,找个女人。你不要学罗业,他在京城就是公子哥,脂粉堆里过来的。你西北长大的苦哈哈,见过的女人还没有他摸过的多,你父母不在了,我们非得帮你张罗好这件事。来,咱们不玩虚的,什么条件,你画个道,看哥哥能不能接住。” 卓永青便只是苦脸摇头,他倒也不敢偷奸耍滑——原本想过拿一起相亲成亲要挟渠庆,但渠庆对女人看得并不重,他只是玩够了不想再乱来,不代表忌讳相亲,若是自己开个一起去的条件,这位渠大哥一定是顺水推舟,而自己对这件事,却是重视的。 军部与其余几个部门关于这件事情的会议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如渠庆所说,上头对这件事很重视,几方面碰头后,宁先生与负责军法部的霸刀之首刘大彪也过来了——这名女子虽然在另一方面也是宁先生的妻子,但是她性情豪爽武艺高强,几次军队方面的比武她都亲自参与其中,颇得士兵们的爱戴。 这一系列事情的具体处置,仍旧是几个部门之间的工作,宁先生与刘大彪只算是列席。卓永青记住了渠庆的话,在会议上只是认真地听、公正地陈述,待到各方面的意见都一一陈述完,卓永青看见前方的宁先生沉默了许久,才开始开口说话。 “几次……甚至是不止几次地问你们了,你们觉得,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华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跟外头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武朝,败给了女真人,几百万人像割草一样被打败了,我们杀了武朝的皇帝,也曾经打败过女真。我们说自己是华夏军,这么些年了,胜仗打够了,你们觉得,自己跟武朝人又什么不同了?你们从头到尾就不是一路人了!对吗?我们到底是怎么打败这么多敌人的?” “……因为我们意识到没有退路了,因为我们意识到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挣的,我们豁出命去、付出努力把自己变成优秀的人,一群优秀的人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优秀的团体!什么叫华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优秀的、过人的东西才叫华夏!你做出了伟大的事情,你说我们是华夏之民,那么华夏是伟大的。你做了坏事,说你是华夏之民,有这个脸吗?丢人。” “武朝两百多年了,文官要权,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武官要钱,拉帮结派层层盘剥吃空饷,以至于文不能谏武不能战!敌人一打过来,当兵的先看身边的人跑不跑。华夏军快十年了,终于打出去了,好日子到了,对吧?你们开的什么好头!你们也是武朝人!逼到极点了,醒悟了,优秀了,才开始能打胜仗,你们的优秀不是爹妈生的!外头那些人,他们都有可能变成你们一样的人!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打跑女真,你们想变成下一个女真!?全给你们当奴隶好不好!” “开过好多次会,做过好多次思想工作,我们为自己挣命,做本分的事情,事到临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很多人说会开得太多,我看还不够!周侗以前说,好的世道,文人要有尺,武人要有刀,今天你们的刀磨好了,看来尺子不够,规矩还不够!上一个会就是有关法院的会,谁犯了事,怎么审怎么判,接下来要弄得清清楚楚,给每一个人一把清清楚楚的尺子——” “……还求情、从轻发落、以功抵过……将来给你们当皇帝,还用不了两百年,你们的子弟要被人杀在金銮殿上,你们要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我看都没有那个机会,女真人现在在打大名府!王山月跟祝彪拿命在前头跟人拼!完颜宗翰跟完颜希尹也下来了,过雁门关了!我们跟女真人还有一场大决战,想要享福?变成跟如今的武朝人一样的东西?党同伐异?做错了事情自罚三杯?我看你们要死在女真人手上!” “我们不是要重建一个武朝,我们要做得更好啊,诸位……这一次,第五军的领导层统统都要写检讨,有份参与这件事的,首先一撸到底……谁让你们来求的这个情……” 卓永青一面听着这些说话,手上一面刷刷刷的,将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言语虽重,态度却并不是消极的,反而能够看出其中的倾向性来——渠大哥说得对,相对于外头的战局,宁先生更重视的是内部的规矩。他如今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参与了好些重要的培训,终于能够看出来其中的稳健内蕴。 自己是过来挨骂的代表,也只是传话的,因此他倒没有过多的惊慌。这场会议开完,晚上的时候,宁先生又抽空见了他一面,笑着说他“又被推过来了”,又跟他询问了前线的一些情况。 第二天,卓永青随队离开和登,预备回归成都以南的前线战场。抵达嘉定时,他稍稍离队,去安排落实宁毅交代下来的一件事情:在嘉定被杀的那名商人姓何,他死后留下了遗孀与两名孤女,华夏军这次严肃处理这件事,对于家人的抚恤和安置也必须做好,为了落实这件事,宁毅便随口跟卓永青提了提,让他关注一二。 卓永青便带着些东西亲自过去了——他其实有些私心。 上一次在嘉定,他其实见到过这一家人,也了解过一些情况。姓何的商人家境也不算太好,本人性格暴躁爱喝酒,可能也是因此才与上门的华夏军发生冲突最后竟然被杀。他的遗孀性情软弱,丈夫死了其实根本不敢出头说话,长女何英还算有些姿色,也有几分倔强——若非她的坚持,这次这件事情恐怕根本不会闹大,军队方面的打算大概也是压一压就下去了。 而这商人的二女儿何秀,是个明显营养不良且身形消瘦的跛子,性格内向,几乎不敢说话。 她让卓永青想起七八年前的宣家坳。 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被战友留在了宣家坳,村民为他治疗伤势,让自家女儿照顾他,那个女孩子又哑又跛、干干瘦瘦的像根柴禾。西北贫困,这样的女孩子嫁都嫁不出去,那老村户有些想让卓永青将女子带走的心思,但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女真人来了,哑女被撕光了衣服,而后在他的面前被杀死。从始至终他们也没说过一句话,然而许多年来,哑女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面前闪过去,每次家人朋友让他去相亲——他其实也想成亲的——那时候他便能看见那眼神。他记得那个哑女叫做宣满娘。 名叫何秀的跛女让卓永青想起她。 他便去到合家,敲开了门,一见到军装,里头一个坛子砸了下来。卓永青举手一挡,那坛子砰的碎成几块,一块碎片划过他的额角,卓永青的额上本就有伤,此时又添了一块,血液从伤口渗出来。 从里头砸坛子的是长女何英,跛女何秀躲在后头,一头长发后的眼神惶恐,卓永青伸手摸了摸渗出的血液,然后举了举手:“没关系没关系,对不起……”他顿了顿,“我叫卓永青,见过面,代表华夏军来告知两位姑娘,对于令尊的事情,华夏军会给予你们一个公平公正的交代,事情不会很长,涉及这件事情的人都已经在调查……这里是一些急用的物资、粮食,先收下应急,不要拒绝,我先走了,伤势没有关系,不要害怕。” 他拿起马车上的两个袋子往房门里放,何英伸脚来踢:“不要你们的臭东西。”但她哪里有什么力气。卓永青放下东西,顺手拉上了门,然后跳上马车赶快离开了。 不要吓到了人,下次再来见吧。 ——他这样想着,按住伤口往回赶,第二天,便奔赴成都方向而去。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也不必多想,因为他上战场了。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年月,谁又能多想这些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七章 碾轮(五)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威胜。 从天极宫的城墙往外看去,远处是重重的山峦叠嶂,黄土路延伸,烽火台沿着山峰而建,如织的行人车马,从山的那一端过来。时间是下午,楼舒婉累得几乎要晕倒,她扶着宫城上的女墙,看着这景色缓缓地走。 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楼舒婉在忙碌中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奔走各方整理局势,加强防务,对于晋王势力里每一家举足轻重的参与者进行拜访和游说,或是陈说厉害或是刀枪威胁,尤其是在最近几天,她自外地转回来,又在私下里不断的串联,白天黑夜、几乎未曾睡觉,今天终于在朝堂上将最为关键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到得此刻,宫城之中还在不断对紧迫的后续事态进行商议。但属于女人的事情:私下里的阴谋、威胁、勾心斗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极宫巍峨庄严、穷奢极欲,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时候大兴土木后的结果,如今虎王已经死在一间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诉她,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此时掌握天极宫、掌握威胜的人们,也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至于倾覆。 女真人来了,图穷匕见,难以转圜。最初的战斗打响在东面的大名府,李细枝在第一时间出局,然后女真东路军的三十万主力抵达大名,大名府在尸山血海中抗住了半个多月了,与此同时,祝彪率领黑旗试图偷袭女真南下的黄河渡头,未果后辗转逃离。雁门关以北,更加难以应付的宗翰大军,徐徐压来。 王巨云已经摆开了迎战的姿态——这位原本永乐朝的王尚书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猜的清楚,然而接下来的抉择,轮到晋王来做了。 于是就有两个选择:其一,虽然配合着华夏军的力量干掉了田虎,后来又按照暴露的名单清理了大量倾向女真的汉人官员,晋王与金国,在名义上还是没有撕破脸的。宗翰要杀过来,可以让他杀,要过路,可以让他过,等到大军渡过黄河,晋王的势力就地起义切断后路,不失为一个较为轻松的决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颜宗翰、完颜希尹这些女真开国之人的智慧,趁着仍然有主动选择权,说明白该说的话,配合黄河北岸仍旧存在的盟友,整肃内部思想,依靠所辖地域的崎岖地形,打一场最艰难的仗。至少,给女真人创造最大的麻烦,而后若是抵御不住,那就往山里走,往更深的山中转移,甚至于转向西北,如此一来,晋王还有可能因为眼下的势力,成为黄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领。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够打败女真,晋王一系,将创下千古流芳的事业。 她选择了第二条路。或许也是因为见惯了残酷,不再拥有幻想,她并不认为第一条路是真实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放任晋王在背后存活,第二,就算一时虚与委蛇真的被放过,当光武军、华夏军、王巨云等势力在黄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晋王内部的精气神,也将被一扫而空,所谓在未来的揭竿而起,将永远不会出现。 在女真人表态之前摆明对立的态度,这种想法对于晋王系统内部的许多人来说,都显得过于大胆和疯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说服他们,真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情。但她还是做到了。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能躲起来的时候,一直都在躲着。这一次,那光芒太过炽烈了,她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着,她缓缓的从宫城上走下去,远处也有身影过来,却是本应在里头议事掌局的于玉麟,楼舒婉停下来,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渗出一丝询问的严肃来。 “吵了一天,议事暂歇了。晋王让大伙儿吃些东西,待会继续。” “那你来干什么?” “晋王托我来看看你,你两天没睡了,先到宫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怎么出兵、怎么打,是你们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让事情有变。” “……好。”于玉麟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点头,拱了拱手。楼舒婉看他转身,方才说道:“我睡不着……在宫里睡不着,待会去外面你的别业休息一下。” “嗯。”于玉麟点了点头,“你保重身体。”随后朝大殿那边过去,楼舒婉在宫墙脚下的台阶上坐了片刻,随后才让随行侍从架来马车,离开天极宫。 于玉麟在外头的别业距离天极宫很近,往日里楼舒婉要入宫,常来这里落脚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楼舒婉虽然管理各种事物,但身为女子,身份其实并不正式,外界有传她是虎王的情妇,但正事之外,楼舒婉居住之地离宫城其实挺远。杀田虎后,楼舒婉成为晋王势力实质的掌权人之一,即便要住进天极宫,田实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楼舒婉与那几近半疯的楼书恒同住,她不想让楼书恒接近威胜的核心,便干脆搬到了城郊。 尽管此时的威胜城,楼舒婉想住哪里,想办上十所八所富丽堂皇的别业都简简单单,但俗务缠身的她对于这些的兴趣几近于无,入城之时,偶尔只在于玉麟这边落落脚。她是女人,早年外传是田虎的情妇,如今纵然一手遮天,楼舒婉也并不介意让人误会她是于玉麟的情人,真有人这样误会,也只会让她少了许多麻烦。 马车从这别业的后门进去,下车时才发现前方颇为热闹,大概是于玉麟的堂弟于斌又叫了一群显赫大儒在这里聚会。这些集会楼舒婉也参加过,并不在意,挥手叫管事不必声张,便去后方专用的小院休息。 这一觉睡得不久,虽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来面对的,更像是一条黄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脑子里嗡嗡的响,能够看到许多过往的画面,这画面来自宁毅——永乐朝杀入杭州城来,颠覆了她过往的一切生活,宁毅深陷其中,从一个俘虏开出一条路来,那个书生拒绝隐忍,纵然希望再小,也只做正确的选择,她总是看到他……他走进楼家的大门,伸出手来,扣动了弩弓,而后跨过厅堂,单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这条窄路了。着许多年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这一刻,她脑子里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祸首和她做出许多决定的初衷。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当这一切真实无比的碾过来,她忽然发现,她遗憾于……没可能再见他一面了…… 脑子里嗡嗡的响,身体的疲倦只是稍稍恢复,便睡不下去了,她让人拿水洗了个脸,在院子里走,然后又走出去,去下一个院子。女侍在后方跟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大将军的别业后院没有多少人,她在一个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栾树,深秋黄了叶子,像灯笼一样的果实掉在地上。 “楼姑娘。”有人在院门处叫她,将在树下失神的她唤醒了。楼舒婉扭头望去,那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青袍男子,面目端方儒雅,看来有些严肃,楼舒婉下意识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想不到楼姑娘此刻在这里。”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怀,乃是晋王势力下颇有名气的大儒,楼舒婉与他有过一些接触,却谈不上熟识。曾予怀是个非常严肃的儒者,这时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并无亲切之意。楼舒婉位高权重,平日里接触这些书生手段是相对柔和的,这时候却没能从迟钝的思维里走出来,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有什么事……想不清楚。 “楼姑娘总在于大人的府邸出没,有伤清誉,曾某以为,实在该注意一二。” 那曾予怀拱起手来,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想不到对方开口就是批评,楼舒婉微微迟疑,随后嘴角一笑:“夫子说得是,小女子会注意的。不过,圣人说君子坦荡荡,我与于将军之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关旁人什么事。” 她牙尖嘴利,是顺口的讽刺和反驳了,但那曾予怀仍旧拱手:“流言伤人,名誉之事,还是注意些为好。” 这人太让人讨厌,楼舒婉面上仍旧微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对方接着道:“楼姑娘这些年为国为民,尽心竭力了,实在不该被流言所伤。” “呃……”楼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怀面色仍旧严肃,但眼神清澈,并非作伪:“虽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有些事情,世事并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对楼姑娘有所误会,这几年见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与世人过往之浅薄,这些年来,晋王辖下能够支撑发展至今,有赖姑娘从后支撑。而今威胜货通四方,这些时日以来,东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来,也正好证明了楼姑娘这些年所行之事的难得。” 楼舒婉想了想:“其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尝是什么好事呢?” “曾某已经知道了晋王愿意出兵的消息,这也是曾某想要感谢楼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怀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倾覆在即,于大是大非之间,楼姑娘能够从中奔走,选择大节大道。无论接下来是何等遭遇,晋王辖下百千万汉民,都欠楼姑娘一次谢礼。” “呃……”对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楼舒婉反而没什么可接的了。 那奇怪书生的话还在说下去:“……其实早几年间,曾某逐渐注意到楼姑娘的不凡,几次相聚,不曾深谈,但曾某注意到楼姑娘似心有所伤,因此不拘小节,纵然做下许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晓。曾某深陷其中,对楼姑娘渐生倾慕……” “……” “这些事情,楼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时开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楼姑娘这些时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荡,竟然难以抑制……楼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将至,楼姑娘……不知道楼姑娘是否愿意……” 那曾予怀一脸严肃,往日里也确实是有修养的大儒,这时候更像是在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楼舒婉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杨花,在杭州城里与许多书生有过往来,平日再冷静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里都显得猴急轻佻,失了稳健。到了田虎这边,楼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会少,但她对这些事情已经失去兴趣,平日黑寡妇也似,自然就没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却并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夸奖,一本正经地陈述表白,说我对你有好感,这一切都古怪到了极点,但他并不激动,只是显得郑重。女真人要杀过来了,于是这份感情的表达,变成了郑重。这一刻,三十六岁的楼舒婉站在那黄叶的树下,满地都是灯笼花,她交叠双手,微微地行了一礼——这是她许久未用的仕女的礼节。 “曾夫子,对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间,“身以许国,难再许君了……”她心中说:我说的是假话。 曾予怀的话语停了下来:“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经决定,明日将去军中,希望有可能,随军队北上,女真人将至,来日……若然侥幸不死……楼姑娘,希望能再相见。” 楼舒婉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但已经没有可说的了,曾予怀说完,转身离开,楼舒婉站在树下,夕阳将无比壮丽的霞光撒满整个天空。她并不喜欢曾予怀,当然更谈不上爱,但这一刻,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停了下来。 她坐上马车,缓缓的穿过市集、穿过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经是夜晚,晚风吹起来了,它穿过外头的田野来到这边的院子里。楼舒婉从院落中走过去,目光之中有周围的所有东西,青色的石板、红墙灰瓦、墙壁上的雕刻与画卷,院廊下头的杂草。她走到花园停下来,只有少数的花儿在深秋依然开放,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园林每日里也都有人打理——她并不需要这些,往日里看也不会看一眼,但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存在着。 楼舒婉坐在花坛边静静地看着这些。下人在周围的阆苑屋檐点起了灯笼,月亮的光芒洒下来,映照着花园中央的池水,在夜风的吹拂中闪耀着粼粼的波光。过的一阵,喝了酒显得醉醺醺的楼书恒从另一侧走过,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里,看见了楼舒婉,被吓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缩。 “要打仗了。”过了一阵,楼书恒这样开口,楼舒婉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多少的反应,楼书恒便又说:“女真人要来了,要打仗了……神经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楼书恒倒在亭子里打滚,然后靠着柱子坐起来,口中喃喃说话。自从来到虎王的地盘,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于楼舒婉爬得极快,两兄妹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实际上还是永乐朝的那场起义以及后续的迁徙,楼书恒的心底,依然为之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楼舒婉起身走了过来,她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来,距离楼书恒很近,就那样看着他。楼家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对兄妹,楼书恒一无是处,楼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够给楼家留下一点血脉,但事实证明,长期的纵欲使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一段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静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吗?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来了,一直到今天……”楼舒婉低声地说话,月色下,她的眼角显得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错觉。 “……” “……是啊,女真人要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哥,我们忽然觉得……”她的声音顿了顿,“……我们过得,真是太轻佻了……” “啊?”楼书恒的声音从喉间发出,他没能听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过去……我们都太过轻佻了……太轻佻了啊——”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哭了起来,想起过去幸福的一切,他们草率面对的那一切,开心也好,快乐也好,她在各种欲望中的流连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岁的年纪上,那儒者认真地朝她鞠躬行礼,他说,你做下为国为民的事情,我喜欢你……我做了决定,就要去北面了……她并不喜欢他。然而,那些在脑中一直响的东西,停下来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兄长,能够更加郑重地对待这个世界,是否这一切,都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她坐在凉亭里,看着另一个世界上的那个楼舒婉。月光正照下来,照亮重重关山,千万里的江河,弥漫着硝烟。 时光挟着难言的伟力将如山的记忆一股脑的推到她的面前,碾碎了她的过往。然而睁开眼,路已经走尽了。 她想起宁毅。 我还不曾报复你…… 而女真人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八章 天地风雨 无梦人间 楼舒婉并未在软弱的情绪中停留太久。 对于过去的缅怀能够使人内心澄净,但回过头来,经历过生与死的重压的人们,仍旧要在眼前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而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沉溺酒色导致的思维迟钝,楼书恒没能抓住这罕见的机会对妹妹进行冷嘲热讽,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楼舒婉的脆弱。 此后两天,大战将至的消息在晋王地盘内蔓延,军队开始调动起来,楼舒婉再度投入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去。武建朔九年九月二十五的这天,晋王田实的使者离开威胜,奔向已经越过雁门关、即将与王巨云大军开战的女真西路大军,同时,晋王向女真宣战并号召所有中原民众抵抗金国侵略的檄文,被散往整个天下。 飞蛾扑向了火焰。 生灵涂炭、山河沦陷,在女真入侵中原十余年之后,始终畏缩的晋王势力终于在这避无可避的一刻,以行动证明了其身上的汉人骨血。 抗金的檄文令人慷慨激昂,也在同时引爆了中原范围内的反抗大势,晋王地盘原本贫瘠,然而金国南侵的十年,丰饶富庶之地尽皆沦陷,民不聊生,反是这片土地之内,拥有相对独立的行政权,后来还有了些太平的样子。如今在晋王麾下生息的民众多达八百余万,得知了上头的这个决定,有人心头涌起热血,也有人悲凉张惶。面对着女真这样的大敌,无论上头有着怎样的考虑,八百余万人的生活、性命,都要搭进去了。 有人投军、有人迁徙,有人等待着女真人到来时趁机谋取一番富贵功名,而在威胜朝堂的议事期间,首先决定下来的除了檄文的发出,还有晋王田实的率队亲征。面对着强大的女真,田实的这番决定出人意料,朝中众大臣一番劝说未果,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也去规劝,到得这天夜里,田实设私宴请了于、楼二人。他与于、楼二人初识时还是二十余岁的纨绔子弟,有着伯父田虎的照应,素来眼高于顶,后来随于玉麟、楼舒婉去到吕梁山,才稍稍有些交情。 到后来天下大乱,田虎的政权偏安于群山之中,田家一众亲属子侄横行无忌时,田实的性情反而安静沉稳下来,偶尔楼舒婉要做些什么事情,田实也愿意与人为善、搭手帮忙。如此这般,待到楼舒婉与于玉麟、华夏军在其后发飙,覆灭田虎政权时,田实则早先一步站到了楼舒婉等人的这边,随后又被推举出来,成了新一任的晋王。 对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一直与其有着很好的关系,但真要说对能力的评价,自然不会过高。田虎建立晋王政权,三兄弟不过猎户出身,田实自小身体扎实,有一把力气,也称不得一流高手,年轻时见识到了惊才绝艳的人物,此后韬光养晦,站队虽敏锐,却称不上是多么热血决断的人物。接下田虎位置一年多的时间,眼下竟决定亲征以抵御女真,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但对于此事,田实在两人面前倒也并不避讳。 “……对于亲征之议,朝堂上上下下闹得沸沸扬扬,面对女真来势汹汹,往后逃是正理,往前冲是傻子。本王看起来就不是傻子,但真实情由,却只能与两位私下里说说。” 田实的私宴设在天极宫高处的花园,自这院子的露台往下看,威胜车水马龙、夜景如画,田实背负双手,笑着叹息。 “女真人打过来,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要么打,要么和。田家自来是猎户,本王小时候,也没看过什么书,说句实在话,如果真的能和,我也想和。说书的师傅说,天下大势,五百年轮转,武朝的运势去了,天下便是女真人的,降了女真,躲在威胜,世世代代的做这个太平王爷,也他娘的带劲……但是,做不到啊。” 他摇了摇头:“本王与楼姑娘第一次共事,前去吕梁山,比武招亲,入赘那什么血菩萨,当时见到不少英雄人物,只是那时候还没什么自觉。后来宁立恒弑君,转战西北,我那时悚然而惊,区区晋王算是什么,那时候我若惹恼了他,脑袋早就没有了。我从那时开始,便看这些大人物的想法,又去……看书、听人说书,古往今来啊,所谓仁慈都是假的。女真人初掌中原,力量不够,才有什么刘豫,什么晋王,一旦天下大定,以女真人的凶残,田氏一脉怕是要死绝。诸侯王,哪有给你我当的?” 他的面色仍有稍许当年的桀骜,只是语气的嘲讽之中,又有着些许的无力,这话说完,他走到露台边缘的栏杆处,直接站了上去。楼舒婉与于玉麟都有些紧张地往前,田实朝后方挥了挥手:“伯父性情凶残,从不信人,但他能从一个山匪走到这步,眼光是有的,于将军、楼姑娘,你们都知道,女真南来,这片地盘虽然一直臣服,但伯父始终都在做着与女真开战的打算,是因为他性情忠义?其实他就是看懂了这点,天下大乱,才有晋王处身之地,天下一定,是没有诸侯、枭雄的活路的。” “但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居中坐镇……”楼舒婉走上前去,说了一句。 “居中坐镇,晋王跟刘豫,跟武朝天子,又有什么区别?楼姑娘、于将军,你们都知道,这次大战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他说着话,在那危险的栏杆上坐了下来,“……中原的灯会熄。” 山风吹过去,前方是这个时代的灿烂的灯火,田实的话溶在这风里,像是不祥的预言,但对于在场的三人来说,谁都知道,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中原已经有没有几处这样的地方了,但是这一仗打过去,再不会有这座威胜城。宣战之前,王巨云私下寄来的那封手书,你们也看到了,中原不会胜,中原挡不住女真,王山月守大名,是破釜沉舟想要拖慢女真人的步子,王巨云……一帮饭都吃不上的乞丐了,他们也挡不住完颜宗翰,我们加上去,是一场一场的大败,但是希望这一场一场的大败之后,江南的人,南武、乃至黑旗,最终能够与女真拼个鱼死网破,如此,将来才能有汉人的一片江山。” “既然知道是大败,能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转移和重整旗鼓了,打不过就逃,打得过就打,打败了,往山里去,女真人过去了,就切他的后方,晋王的全副家当我都可以搭进去,但如果十年八年的,女真人真的败了……这天下会有我的一个名字,或许也会真的给我一个位子。” “一条路是臣服女真,再享福几年、十几年,被当成猪一样杀了,或许还要遗臭万年。除此之外,只能在九死一生里杀一条路出来,怎么选啊?选后头这一条,我其实怕得不得了。” 他随后回过头来冲两人笑了笑,目光冷冽却决然:“但既然要砸锅卖铁,我居中坐镇跟率军亲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名声。一来我上了阵,下面的人会更有信心,二来,于将军,你放心,我不瞎指挥,但我跟着军队走,败了可以一起逃,哈哈……” 于玉麟便也笑起来,田实笑了一阵子又停住:“但是将来,我的路会不一样。富贵险中求嘛,宁立恒告诉我的道理,有些东西,你得搭上命去才能拿到……楼姑娘,你虽是女子,这些年来我却愈发的佩服你,我与于将军走后,得麻烦你坐镇中枢。虽然许多事情你一直做得比我好,可能你也已经想清楚了,但是作为这个什么王上,有些话,咱们好朋友私下里交个底。” “请王上示下。”楼舒婉拱手行礼。 “跟女真人打仗,说起来是个好名声,但不想要名声的人,也是太多了。威胜……我不敢呆,怕半夜被人拖出去杀了,跟军队走,我更踏实。楼姑娘你既然在这里,该杀的不要客气。”他的眼中露出杀气来,“反正是要砸锅卖铁了,晋王地盘由你处置,有几个老东西靠不住,敢乱来的,诛他们九族!昭告天下给他们八辈子骂名!这后方的事情,即便牵涉到我父亲……你也尽可放手去做!” 之前晋王势力的政变,田家三兄弟,田虎、田豹尽皆被杀,剩下田彪由于是田实的父亲,软禁了起来。与女真人的作战,前方拼实力,后方拼的是人心和恐惧,女真的阴影已经笼罩天下十余年,不愿意在这场大乱中被牺牲的人必然也是有的,甚至很多。因此,在这已经演变十年的中原之地,朝女真人揭竿的局面,可能要远比十年前复杂。 楼舒婉简单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楼姑娘手下有人,于将军也会留下人手,宫中的人,可用的你也尽管调拨。但最重要的,楼姑娘……注意你自己的安全,走到这一步,想要杀你的人,不会只有一个两个。道阻且长,我们三个人……都他娘的珍重。” 他在这高高的露台上挥了挥手。 人都只能顺着大势而走。 离开天极宫时,楼舒婉看着繁华的威胜,想起这句话。田实成为晋王只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未曾失去心中的那股气,所说的,也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在晋王地盘内的十年经营,如今所行所见的一切,她几乎都有参与,然而当女真北来,自己这些人欲逆大势而上、行博浪一击,眼前的一切,也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 这城市中的人、朝堂中的人,为了生存下去,人们愿意做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她想起宁毅来,当年在京城,那位秦相爷下狱之时,天下民意汹汹,他是搏浪而行之人,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本领…… 几日后,宣战的信使去到了女真西路军大营,面对着这封战书,完颜宗翰心情大悦,豪迈地写下了两个字:来战! 当日,女真西路军击垮王巨云先锋大军十六万,杀人无数。 不久后,威胜的大军誓师,田实、于玉麟等人率军攻向北面,楼舒婉坐镇威胜,在高高的城楼上与这浩荡的军队挥手道别,那位名叫曾予怀的儒生也加入了军队,随大军而上。 威胜随之戒严,自此时起,为保证后方运作的严厉的镇压与管制、包括腥风血雨的清洗,再未停歇,只因楼舒婉明白,此刻包括威胜在内的一切晋王地盘,城池内外,上下朝堂,都已化为刀山剑海。而为了生存,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她,也只能更加的不择手段与冷酷无情。 在雁门关往南到太原废墟的贫瘠之地间,王巨云一次又一次地战败,又被早有准备的他一次次的将溃兵收拢了起来。这里原本就是没有多少活路的地方了,军队缺衣少粮,器械也并不精锐,被王巨云以宗教形式聚拢起来的人们在最后的希望与鼓舞下前行,隐约间,能够看到当年永乐朝的些许影子。 大名府的鏖战犹如血池地狱,一天一天的持续,祝彪率领万余华夏军不断在四周骚扰点火。却也有更多地方的起义者们开始聚集起来。九月到十月间,在黄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上,被惊醒的人们犹如病弱之人身体里最后的白细胞,燃烧着自己,冲向了来犯的强大敌人。 这是中原的最后一搏。 在西北,平原上的战火一日一日的推向古城成都。对于城中的居民来说,他们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战争了,城外的消息每日里都在传来。知府刘少靖聚拢“十数万”义军抵抗黑旗逆匪,有捷报也有战败的传言,偶尔还有嘉定等地被黑旗逆匪屠灭一空的传闻。 有的人在大战开始之前便已逃离,也总有故土难离,或是稍稍犹豫的,失去了离开的机会。刘老栓是这未曾离开的众人中的一员,他祖祖辈辈世居成都,在南门附近有个小铺子,生意一向不错,有第一批人离开时,他还有些犹豫,到得后来不久,成都便四面戒严,再也无法离开了。再接下来,各种各样的传言都在城中发酵。 黑旗——这是武朝的人们并不了解的一支军队,要说起它最大的逆行,无疑是十余年前的弑君,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便是那魔头的弑君,导致武朝国运被夺,从此转衰。黑旗转移到西南的这些年里,外界对它的认知不多,就算有生意往来的势力,平时也不会说起它,到得如此一打听,众人才知道这支悍匪早年曾在西北与女真人杀得昏天黑地。 得是多么凶残的一帮人,才能与那帮女真蛮子杀得有来有往啊?在这番认知的前提下,包括黑旗屠杀了半个成都平原、嘉定已被烧成白地、黑旗军不光吃人、而且最喜吃女人和小孩的传言,都在不断地扩大。与此同时,在捷报与败绩的消息中,黑旗的炮火,不断往成都延伸过来了。 到得九月下旬,成都城中,已经时时能看到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九月二十七,对于成都城中居民而言来得太快,实际上已经放缓了攻势的华夏军抵达城池南面,开始围城。 刘老栓拿起了家中的火叉,告别了家中的妻儿,准备在危急的关头上城帮忙。 十月初一,华夏军的冲锋号响起半个时辰后,刘老栓还没来得及出门,成都南门在守军的倒戈下,被攻破了。 大门在炮火中被推开,黑色的旗帜,蔓延而来…… 武朝,临安。 且不提西南的战事,到得十月间,天气已经凉下来了,临安的氛围在沸腾中透着志气与喜气。 黄河以北轰轰烈烈爆发的战争,此时已经被广大武朝民众所知晓,晋王传檄天下的战术与慷慨的北上,似乎意味着武朝此时仍旧是天命所归的正统。而最为鼓舞人心的,是王山月在大名府的坚守。 光武军在女真南来时首先启衅,夺取大名府,击败李细枝的行为,最初被人们指为鲁莽,然而当这支军队竟然在宗辅、宗弼三十万大军的攻击下神奇地守住了城池,每过一日,人们的心思便慷慨过一日。如果四万余人能够抗衡女真的三十万大军,或许证明着,经过了十年的磨练,武朝对上女真,并不是毫无胜算了。 与大名府战事同时传播的,还有对当年太原守城战的平反。女真第一次南下,秦嗣源长子秦绍和守住太原达一年之久,最终因为左右无缘,城破人亡,这件事在宁毅谋反之后,原本是禁忌的话题,但在眼下,终于被人们再度拿了起来。无论宁毅如何,当年的秦嗣源,并非一无是处,尤其是他的长子,实在是真正的忠义之人。 至少景翰帝周喆在这件事上的处置,是不妥的。 这番舆论口风的变化,来自于如今掌握了临安下层宣传力量的公主府,但在其背后,则有着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其一在于,这么些年来,周佩对于宁毅,是一直带有恨意的,之所以有恨意,是因为她多少还将宁毅视为老师而并非视为敌人,但随着时间的过去,现实的推挤,尤其是宁毅在对待武朝手段上不断变得凌厉的现状,打破了她心底的不能与外人道的幻想,当她真正将宁毅当成敌人来看待,这才发现,埋怨是毫无意义的,既然停止了埋怨,接下来就只能清醒地权衡一番利弊了。 第二则是因为尴尬的西南局势。选择对西南开战的是秦桧为首的一众大臣,因为害怕而不能尽力的是皇帝,等到西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北面的战事已经迫在眉睫,军队是不可能再往西南做大规模调拨了,而面对着黑旗军如此强势的战力,让朝廷调些残兵败将,一次一次的搞添油战术,也只是把脸送过去给人打而已。 如何缓解西南局面,太子君武是表现得很流氓的:你们搞出的事,你们收拾,人家黑旗军在檄文中说得清楚明白,我们要保障商道,暂时占城,你们想拿回去,派人来谈就行了。 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去谈?武朝与华夏军之间乃是不共戴天的弑君之仇,而且一直以来的定性,黑旗军不过是一帮流匪。一旦朝廷派出人去谈判,不管结果如何,这就是官方的认怂,确认华夏军乃是与武朝对等的一支大势力。这种定性,别说谈了不能保证取回川四,就算黑旗真的将成都平原拱手退回,也是武朝不能接受的交换。 然而当对方的实力真的摆出来时,无论多么不情愿,在政治上,人就得接受这样的现状。 对于秦绍和的平反,便是转变态度的第一步了。 天下太大,巨大的变革、又或是灾难,近在眼前。十月的临安,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人们宣扬着王家的事迹,将王家的一众遗孀又推了出来,不停地褒奖,书生们投笔从戎、慷慨而歌,这个时候,龙其飞等人也正在京中不断奔走,宣传着面对黑旗匪人、西南众贤的慷慨与悲壮,祈求着朝廷的“天兵”出击。在这场喧嚣之中,还有一些事情,在这城市的角落里静静地发生着。 李频所在的明堂,这些天里,是相对安静的一处地方。 在临安城中的这些年里,他搞新闻、搞教育、搞所谓的新儒学,前去西南与宁毅为敌者,大多与他有过些交流,但相对而言,明堂渐渐的远离了政治的核心。在天下事风云激荡的近期,李频闭门谢客,保持着相对安静的状态,他的报纸虽然在宣传口上配合着公主府的步调,但对于更多的家国大事,他已经没有参与进去了。 但偶尔会有熟人过来,到他这里坐一坐又离开,一直在为公主府做事的成舟海是其中之一。十月初七这天,长公主周佩的车驾也过来了,在明堂的院子里,李频、周佩、成舟海三人落座,李频简单地说着一些事情。 “……这些年来,想在正面打过华夏军,已近不可能。他们在川四路的攻势看起来所向披靡,但实际上,接近成都就已经放缓了步伐。宁毅在这方面很吝啬,他宁愿花大量的时间去策反敌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兵损失太多。成都的开门,就是因为军队的临阵倒戈,但在这些消息里,我关心的只有一条……” 日光之中,李频缓缓地倒着茶水:“华夏军横扫大半个川四路,一开始还有些违规犯纪的行为,在嘉定,都被揪了出来,进行了很严厉的处置。进了成都,华夏军的士兵与城中百姓几乎秋毫无犯,不拆房、不抢粮,除了必要的抓捕,跟城中居民几乎没有发生太多的冲突。殿下、成先生,武朝军队有几支做得到这样?岳飞的背嵬军或许勉强能到,但也只是勉强,其它的军队,破城之后定这样的规矩,还要执行下去,带兵的就要来诉苦了,这样根本带不了兵……” 李频顿了顿:“宁毅……他说得对,想要打败他,就只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复推敲他所说的话,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许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这些话里,我发现,他的所行所思,有许多矛盾之处……” “……在他弑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没有想清楚,说得比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时,那一次与他决裂,他说了一些东西,说要毁儒家,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其后看来,他的步子,没有这么激进。他说要平等,要觉醒,但以我后来看到的东西,宁毅在这方面,反而非常谨慎,甚至于他的妻子——姓刘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远,两人之间,时常还会产生争吵……已经离世的左端佑左公离开小苍河之前,宁毅曾与他开过一个玩笑,大概是说,若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天下人都与我为敌了,我便均地权……” 李频端着茶杯,想了想:“左公后来与我谈起这件事,说宁毅看起来在开玩笑,但对这件事,又是十分的笃定……我与左公彻夜长谈,对这件事进行了前后推敲,细思恐极……宁毅之所以说出这件事来,必然是清楚这几个字的恐怖。平均地权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说,到了走投无路就用,为何不是当时就用,他这一路过来,看起来豪迈无比,实际上也并不好过。他要毁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觉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个天下,如此艰难,他为何不用这手段?” “这些年来,反复的推敲之后,我觉得在宁毅想法的后头,还有一条更极端的路子,这一条路,他都拿不准。一直以来,他说着先觉醒而后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后觉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为何那些乡绅地主,在坐的你我几位,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为何你我可以过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他说着这些话,停了片刻:“……世间之事,贵其中庸……华夏军要杀出来了,说话的人就会多起来,宁毅想要走得中庸,我们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来……”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城市躁动、整个大地也在躁动,李频的目光冷冽而悲凉,像是这世界上最后的安静,都装在这里了。 弥撒的天光从树隙里照下来,这是让人无法安眠的、无梦的人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七九九章 凛冬(一) 夕阳落下余晖,和登县城上的灯火便亮起来了。半山腰上,一座座院落间人声来去显得热闹。 华夏军总政治部附近,一所种有两棵山茶树的院落,是宁毅惯常办公的地点所在,事务繁忙时,难有早归的日子。十月里,华夏军攻下成都后,已经进入暂时的休整和巩固阶段,这一天韩敬自前方归来,白日里开会,晚上又过来与宁毅碰头。 韩敬原本便是青木寨几个当家中在领军上最出色的一人,溶入华夏军后,如今是第五军第一师的师长。这次过来,首先与宁毅说起的,却是宁忌在军中已经完全适应了的事情。 眼下已是建朔九年,宁毅与家人、孩子重聚后,相处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天下局势混乱,小孩子大都摔摔打打,并不娇气。在宁毅与家人相对随和的相处中,父子、父女间的感情,总算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分离而断开。 长子宁曦如今十四,已快十五岁了,年初时宁毅为他与闵初一订下一门亲事,而今宁曦正在责任感的趋势下学习父亲安排的各种数理、人文知识——其实宁毅倒无所谓子承父业的将他培养成接班人,但眼下的氛围如此,孩子又有动力,宁毅便也乐得让他接触各种数理化、历史政治之类的教育。 长子并不让人操太多的心,次子宁忌今年快十二了,却是颇为让宁毅头疼。自从来到武朝,宁毅心心念念地想要成为武林高手,而今成就有限。小宁忌自小谦恭有礼、文质彬彬,比宁曦更像个书生,却不料天赋和兴趣都在武艺上,宁毅未能从小练功,宁忌从小有红提、西瓜、杜杀这些老师教导,过了十岁的当口,基础却已经打下了。 然而要在武艺上有建树,却不是有个好师傅就能办到的事,红提、西瓜、杜杀乃至于苗疆的陈凡等人,哪一个都是在一次次生死关头历练过来,侥幸未死才有的提高。当父母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跑去生死搏杀,于宁毅而言,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有自保能力,从小让他们练习武艺,至少身强体壮也好,另一方面,却并不赞成孩子真的往武艺上发展过去,到得如今,对于宁忌的安排,就成了一个难题。 也是他与孩子们久别重逢,得意忘形,一开始吹嘘自己武艺天下第一,跟周侗拜过把子,对林宗吾不屑一顾,后来又与西瓜打打闹闹,他为了宣传又编了好几套武侠小说,坚定了小宁忌继承“天下第一”的念头,十一岁的年纪里,内家功打下了基础,骨骼渐渐趋于稳定,看来虽然清秀,但是个子已经开始窜高,再稳固几年,估计就要赶超岳云、岳银瓶这两个宁毅见过的同辈孩子。 宁忌是宁毅与云竹的孩子,继承了母亲清秀的面貌,志向渐定后,宁毅纠结了好一阵,终究还是选择了尽量开明地支持他。华夏军中武风倒也兴盛,即便是少年人,偶尔摆擂放对也是寻常,宁忌时常参与,这时候对手放水练不成真功夫,若不放水就要打得头破血流,一向支持宁毅的云竹甚至因此跟宁毅哭过两次,几乎要以母亲的身份出来反对宁忌习武。宁毅与红提、西瓜商量了许多次,终于决定将宁忌扔到华夏军的军医队中帮忙。 习武可以,先去学会治伤。 这也是几个家长的用心良苦。习武难免面对生死,军医队中所见识的残酷与战场类似,许多时候那其中的痛苦与无奈,还犹有过之,宁毅便不止一次的带着家中的孩子去军医队中帮忙,一方面是为了宣扬英雄的可贵,另一方面也是让这些孩子提前见识世情的残酷,这期间,即便是最为有爱心、喜欢帮人的雯雯,也是每一次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回去之后还得做噩梦。 休养生息期间军医队中收治的伤员还并不多,待到华夏军与莽山尼族正式开战,而后兵出成都平原,军医队中所见,便成了真正的修罗场。数万乃至数十万军队的对冲中,再精锐的军队也免不了伤亡,纵然前线一路捷报,军医们面对的,仍旧是大量的、血淋淋的伤者。头破血流、残肢断腿,甚至于身体被劈开,肚肠横流的士兵,在生死之间哀嚎与挣扎,能够给人的便是无法言喻的精神冲击。 然而,这些也就是勇于奋战的英雄。 将十一岁的孩子扔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最为残忍的成长方法,但这也是唯一能够取代生死历练的相对“温和”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知难而退,自然也好,若是撑下来了……想成人上人,原本也就得去吃这苦中苦。那就让他走下去。 “……要说你这历练的想法,我自然也明白,但是对小孩子狠成这样,我是不太敢……家里的婆娘也不让。好在二少这孩子够争气,这才十一岁,在一群伤兵里跑来跑去,对人也好,我手下的兵都喜欢他。我看啊,这样下去,二少以后要当将军。” 在房间里坐下,闲聊之后谈起宁忌,韩敬颇为赞赏,宁毅给他倒上茶水,坐下时却是叹了口气。 “能有其他办法,谁会想让小孩子受这个罪,但是没办法啊,世道不太平,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我在汴梁的时候,一个月就好几次的刺杀,如今更加麻烦了。一帮孩子吧,你不能把他整天关在家里,得让他见世面,得让他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以前杀个皇帝都无所谓,如今想着哪个孩子哪天夭折了,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母亲交代……” “……也不用这样想。” “是做了心理准备的。”宁毅顿了顿,随后笑笑:“也是我嘴贱了,不然宁忌不会想去当什么武林高手。就算成了大宗师有什么用,未来不是绿林的时代……其实根本就没有过绿林的时代,先不说未成宗师,半路夭折的概率,就算成了周侗又能怎么样,将来搞搞体育,要不然去唱戏,神经病……” 他话说得刻薄,韩敬忍不住也笑起来,宁毅拿着茶杯像喝酒一般与他碰了碰:“小孩子,韩大哥不要叫他什么二少,纨绔子弟是早死之象。最珍贵的还是韧性,一开始让他跟着军医队的时候,每天晚上做噩梦,饭都吃不下。不到一个月,也没有叫苦,熬过来了,又开始练武。小孩子能有这种韧性,我不能拦他……不过,我一开始暗示他,将来是火枪的时代,想要不受伤,多跟着宇文飞渡请教箭法和枪法嘛,他倒好,军医队里混久了,死缠烂打要跟小黑请教什么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唉,本来他是我们家最帅气的孩子,这下要被糟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云竹交代。” 韩敬也笑:“十三太保功内外兼修,咳,也还是……不错的。” “什么内外兼修,你看小黑那个样子,愁死了……”他随口叹气,但笑容之中多少还是有着小孩子能够坚持下来的欣慰感。过得片刻,两人从军医队聊到前线,攻下成都后,华夏军待命整修,一切维持战时状态,但短时期内不做攻打梓州的计划。 “……封锁边界,巩固防线,先将占领区的户籍、物资统计都做好,律法队已经过去了,清理积案,市面上引起民怨的恶霸先打一批,维持一段时间,这个过程过去以后,大家互相适应了,再放人口和商贸流通,走的人应该会少很多……檄文上我们说是打到梓州,所以梓州先就不打了,维持军事动作的主动性,考虑的是师出要有名,只要梓州还在,我们出兵的过程就没有完,比较方便应对那头的出牌……以威慑促和谈,如果真能逼出一场谈判来,比梓州要值钱。” “我虽然不懂武朝那些官,不过,谈判的可能性不大吧?”韩敬道。 “是不大。”宁毅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只要梓州还在他们手里,就会产生大量的利益相关,这些人会去劝朝廷不要放弃西南,会去指责丢了西南的人,会把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啊,搞得焦头烂额。梓州一旦易手,事情定了,这些人的说话,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所以先放放,局势这么乱,明年再拿下也不迟。” 宁毅一面说,一面与韩敬看着房间一侧墙壁上那巨大的武朝地图。大量的信息化作了一面面的旗帜与一道道的箭头,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地图之上。西南的战火仅只一隅,真正复杂的,还是长江以北、黄河以北的动作与对抗。大名府的附近,代表金人黄色旗帜密密麻麻地插成一个小树林,这是身在前线的韩敬也不免牵挂着的战局。 宗辅、宗弼九月开始攻大名府,一月有余,大战未果,如今女真军队的主力已经开始南下渡黄河。负责后勤的完颜昌率三万余女真精锐,连同李细枝原辖区搜罗的二十余万汉军继续围困大名,看来是做好了长期围城的准备。 而最新的一些讯息,则反应在与东路对应的中原西线上,在王巨云的兴兵之后,晋王田实御驾亲征,尽起大军以玉石俱焚之势冲向越雁门关而来的宗翰大军,这是中原之地突然爆发的,最为强势也最令人震撼的一次反抗。韩敬对此心有疑惑,开口跟宁毅询问起来,宁毅便也点头做出了确认。 中原晋王方向的消息,是由负责与楼舒婉联系的竹记掌柜展五亲自传递过来,随着田实的动身,晋王麾下陆陆续续动员的军队多达百万之众,这是田虎十余年间攒下的家当。 而随着大军的出动,这一片地方政治圈下的斗争也陡然变得激烈起来。抗金的口号虽然激昂,但不愿意在金人铁蹄下搭上性命的人也不少,这些人随之动了起来。 大军出动的当天,晋王地盘内全灭开始戒严,第二日,当初支持了田实叛乱的几老之一的原占侠便偷偷派出使者,北上试图接触东路军的完颜希尹。 当天,早已备下人手的楼舒婉率兵杀入原家,一整个大家族被悉数下狱,第三日便于威胜城中将原家老小满门抄斩,与此同时,朝堂、军队体系中凡与原家有关联者被下狱无数,区区几日内,威胜城中砍下的人头可以筑起一座京观。 这等凶残暴虐的手段,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就连见惯世面的展五都为之心悸。女真的军队还未至太原,整个晋王的地盘,已经化作一片肃杀的修罗场了。 黄河以北这样紧张的局面,也是其来有自的。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晋王地盘能够聚起百万之兵,然后进行反抗,固然让一些汉人热血澎湃,然而他们眼前面对的,是曾经与完颜阿骨打并肩作战,如今统治金国半壁江山的女真军神完颜宗翰。 反观晋王地盘,除了本身的百万大军,往西是已经被女真人杀得缈无人烟的西北,往东,大名府的反抗即便加上祝彪的黑旗军,不过区区五六万人,往南渡黄河,还要越过汴梁城以及此时实际上还在女真手中的近千里路途,才能抵达实际上由武朝掌握的长江流域,百万大军面对着完颜宗翰,实际上,也就是一支千里无援的孤军。 所有人都在拿自己的性命做出选择。 “……当年在吕梁山,曾与这位田家公子见过一次,初见时觉得此人心高气傲、见识短浅,未在做留意。却想不到,此人亦是英雄。还有这位楼姑娘,也真是……了不起了。” 当年田实、楼舒婉去吕梁时,韩敬等人还在准备代号叫做“殴打小朋友”的战斗,此时翻看着北面传来的众多讯息汇总,才不免为对方感叹起来。 这些消息之中,还有楼舒婉亲手写了、让展五传来华夏军的一封书信。信函之上,楼舒婉逻辑清晰,语句平静地向以宁毅为首的华夏军众人分析了晋王所做的打算、以及面对的局势,同时陈述了晋王部队必将失败的事实。在这样平静的陈述后,她希望华夏军能够本着皆为华夏之民、当守望相助的精神对晋王部队做出更多的支援,同时,希望一直在西南修养的华夏军能够果断出兵,迅速打通从西南往襄阳、汴梁一带的通路,又或是由西南转道西北,以对晋王部队做出实际的支援。 让黑旗军在眼下出动,直接打通整个中原的千里疆域,而后与女真部队展开对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对方平静的陈述与拼命的事实中,韩敬竟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敬佩和内疚。当他神色复杂地将这封信交还宁毅的时候,宁毅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感觉如何?” “……了不起,而且,她说的也是真话。” “是啊,了不起。”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才将那信函扔回到书桌上,“不过,这女人是个神经病,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只是拿来恶心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呃……” 韩敬心中不解,宁毅对于这封看似正常的书信,却有着不太一样的感受。他是心性决然之人,对于庸庸碌碌之辈,惯常是不当成人来看的,当年在杭州,宁毅对这女人毫无欣赏,即便杀人全家,在吕梁山重逢的一刻,宁毅也绝不在意。只是从这些年来楼舒婉的发展中,做事的手段中,能够看出对方生存的轨迹,以及她在生死之间,经历了何等残酷的历练和挣扎。 双方的梁子结的太深,然而到得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是长成真正的人了。尤其是这封书信写过来,她做出了拼命的选择,也知道华夏军绝不可能在此时挥师北上、收复中原,这等置生死于度外的行为却足以让人觉得钦佩,华夏军人钦佩她的同时,宁毅的心情,自然是恶心的。 这种近乎变态的幽默感,反而也让宁毅在哭笑不得中,产生了一分尊重。 “早知道当年干掉她……一了百了……” 与韩敬又聊了一阵子,待到送他出门时,外头已经是星斗漫天。在这样的夜晚说起北地的现状,那激烈而又残酷的战局,实际上谈论的也就是自己的将来,即便身处西南,又能平静多久呢?黑旗与金人的对冲,迟早将会到来。 平凡的星光中,往北、往东走,冬天的痕迹都已经在大地上降临。往东越过三千里的距离,临安城,有着比大山中的和登繁华百倍的夜色。 作为如今武朝的心脏,南来北往的人们在这里汇聚,无数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这里发生、酝酿。眼下,发生在京城的一个故事暂时的主角,叫做龙其飞。 八月里华夏军于西南发出檄文,昭告天下,不久之后,龙其飞自梓州启程回京,一路上车船快马星夜兼程,此时回到临安已经有十余天了。 家国危亡之际,也多是英雄辈出之时,此时的武朝,士子们的诗词尖锐悲壮,绿林间有了爱国情怀的渲染,侠士辈出,文武之风比之太平年间都有了长足进步。此外,各种的流派、思想也逐渐兴起,众多文人每日在京中奔走,兜售心中的救国之策。李频等人在宁毅的启发下,办学、办报,也逐渐发展起来。 自金人南下露出端倪,太子君武离开临安,率各路大军赶赴前线,在长江以北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往北的视线,便一直是士子们关心的焦点。但对于西南,仍有许多人抱持着警惕,西南未曾开战之前,儒士之间对于龙其飞等人的事迹便有着宣传,等到西南战危,龙其飞抵京,这一拨人立即便吸引了大量的眼球。 对于这些人临阵脱逃的质疑或许也有,但终究相距太远,局势危亡之时又需要英雄,对于这些人的宣传,大都是正面的。李显农在西南遭到质疑被抓后,儒生们说服莽山尼族起兵对抗黑旗军的事迹,在众人口中也大都成了龙其飞的运筹帷幄。面对着黑旗军这样的野蛮魔头,能够做到这些事情已是不易,毕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壮,也是能够让人感到认同的。 这一程三千里的赶路,龙其飞在惴惴不安与高强度的奔走中瘦了一圈,抵达临安后,形销骨立,嘴角满是上火的燎泡。抵京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所有认识的儒生下跪,黑旗势大,他有辱使命,只能返京向朝廷呈情,请求对西南更多的重视和援助。 这等大儒心系家国,向众人下跪请罪的事情,立刻在京城传为佳话,此后几日,龙其飞与众人来回奔走,不断地往朝中大臣们的府上求告,同时也请求了京中众多贤人的帮忙。他陈述着西南的重要性,陈述着黑旗军的狼子野心,不断向朝中示警,述说着西南不能丢,丢西南则亡天下的道理,在十余天的时间里,便掀起了一股大的爱国热潮。 众多京中大员过来请他赴宴,甚至长公主府中的管事都来请他过府商议、了解西南的具体情况,一场场的诗会向他发出了邀约,各种名士登门拜会、络绎不绝……这期间,他二度拜访了曾经促使他西去的枢密使秦会之秦大人,然而在朝堂的失利后,秦桧已经无力也无心再度推动对西南的征讨,而即便京中的众多大员、名流都对他表示了极度的重视和尊敬,对于出兵西南这件大事,却没有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愿意做出努力来。 这天深夜,清漪巷口,大红灯笼高高的张挂,巷道中的青楼楚馆、戏院茶肆仍未降下热情,这是临安城中热闹的社交口之一,一家名叫“四海社”的客栈大堂中,仍旧聚集了许多前来此地的名士与书生,四海社前方便是一所青楼,即便是青楼上方的窗户间,也有些人一面听曲,一面注意着下方的情况。 终于,一辆马车从街口进来了,在四海社的门前停下,身材干瘦、发丝半白、目光泛红却依然热烈的龙其飞从马车上下来了,他的年纪才过四十,一个多月的赶路中,各种担忧丛生,心火煎熬,令得头发都白了一半,但也是这样的样貌,令得众人更加的尊重于他。离开马车的他一手拄着木杖,艰难地站定,暗红的双唇紧抿,脸上带着愤怒,众人围上来,他只是一言不发,一面拱手,一面朝客栈里走去。 出兵西南是决定一个国家方向的、复杂的决定,十余天的时间没有结果,他认识到是声势还不够浩大,还不够促使如秦大人、长公主等大人们做出决定,然而书生、京中有识之士们终究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于是这天晚上,他前去明堂拜会曾经有过一次面谈的李频李德新。 李德新的报纸如今在京中影响巨大,但这些时日以来,对于龙其飞的回京,他的报纸上只有一些不咸不淡的陈述性的报导。龙其飞心有不满,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对他表示的尊重不够,这才亲自上门,希望对方能够意识到西南的重要性,以国事为重,多多推动捍卫西南的舆论。 然而李德新拒绝了他的请求。 此时回到客栈,众人询问起双方商议的结果,龙其飞只是朝着里头走,待到穿过了大堂,才将木杖柱在了地上,片刻,说出一句:“李德新……沽名钓誉之辈……” 话语愤懑,却是掷地有声,厅堂中的众人愣了愣,随后开始低声交谈起来,有人追上来继续问,龙其飞不再说话,往房间那头回去。待到回到了房间,随他上京的名妓卢果儿过来安慰他,他沉默着并不说话,眼中殷红愈甚。 “老爷,这是今天递帖子过来的大人们的名单……老爷,天下之事,本就难之又难,你不要为了这些人,伤了自己的身子……” 卢果儿也是见识过许多事情的女子,说话劝慰了一阵,龙其飞才摆了摆手:“你不懂、你不懂……” 有些事情,他也不会向这身边的女人说出来。李频今天与他的对话中,痛陈厉害,有些话说得太过,让龙其飞感到心悸。自他回京,众人将他当成了众望所归的领袖,但这也是因为西南的处境所致,如果朝廷真的在实际意义上无法取回西南,他这个意见领袖,又能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李频沽名钓誉,当初说着如何如何与宁毅不同戴天,籍着那魔头太高自己的地位,而今倒是假惺惺的说什么徐徐图之了。另外……朝中的大员们也都不是东西,这中间,包括秦会之!当初他怂恿着自己去西南,想尽办法对付华夏军,如今,自己这些人已经尽了全力,抓捕华夏军的使者、煽动了莽山尼族、九死一生……他推动不了举国的围剿,拍拍屁股走了,自己这些人如何能走得了? 肉食者鄙。圣人之语说得透彻。他听着外头仍旧在隐约传来的愤慨与议论……朝堂诸公碌碌无为,只有自己这些人,呕心沥血为国家奔走……如此想了片刻,他定下心神,开始翻看那些送来的名帖,翻看到其中一张时,犹豫了片刻、放下,不久之后又拿了起来。 “……这位似是赵相公门下。”卢果儿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龙其飞按下那名字,手指敲了敲。 过得片刻,却道:“君子群而不党,哪有什么门下不门下。” 那请帖上的名字叫做严寰,官位倒不高,却是左相赵鼎的弟子,而赵鼎,据说与秦桧不睦。 “……先前见过这位严大人写的文章,胸有正气……或许可以见见。”龙其飞叹了口气,如此说道。 窗外传来夜风的呜咽声。 这吹拂的夜风往北一千五百里,刮过城墙上空的寒风正将夜色中的火焰吹得炽烈,大名府北墙,投石器的连续轰击将一处城墙砸开了一个豁口。豁口下方,尸体、碎石、军队冲击时不断运来的泥土沿着围墙堆起了一个倾斜的土坡,在女真人的催促下,城外的士兵嘶喊着朝这处豁口发起了海潮般的攻击。 城墙上,推来的火炮朝着城外发起了攻击,炮弹穿过人群,带起飞溅的血肉,弓箭,火油、滚木……只要是能够用上的防御方法此时在这处豁口内外凶猛地汇集,城外的阵地上,投石器还在不断地击发,将巨大的石块投向这处高墙。 “将火炮调过来……诸位!城在人在,城亡我亡——”王山月头戴白巾,在夜色之中以沙哑的声音嘶吼,他的身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周围的人随着他大声喊叫,然后朝着高墙的豁口处压过去。 大名府是为了卫戍而建的坚城,整个外墙的厚度有数丈之宽,还不成熟的火炮无法对这样的墙壁造成影响,反倒是投石器还有着些许作用,而城上往城外轰击的火炮能够造成巨大的防御优势。即便如此,一个多月以来,数度登城的敌人还是需要用大量的生命去填,王山月几次都率队冲杀在前方…… 这一夜仍旧是如此激烈的厮杀,某一刻,冰冷的东西从天上降下,那是大雪将至前的小颗的冰粒,不多时便哗啦啦的笼罩了整片天地,城上城下无数的火光熄灭了,再过得一阵,这黑暗中的厮杀终于停了下来,城墙上的人们得以生存下来,一面开始清理土坡,一面开始加固地升高那一处的城墙。 攻城的营地后方,完颜昌在大伞下看着这黑暗中的一切,目光也是冰冷的。他没有鼓动麾下的精兵去夺取这难得的一处豁口,收兵之后,让工匠去修理投石的器械,离开时,扔下了命令。 “不要闲着,继续把尸体给我投进去!” 往南数十里。延绵的旌旗象征的是一支规模多大数十万的大军,在过去的时日里,他们陆续的开始渡过黄河。兀术率领先锋首先渡河,回首北顾,黄河河水涛涛,大名府的硝烟已经看不到了,但他相信,不久之后,那座城中的一切,都会消失在完颜昌率领的、数十万汉兵的轮番攻击中。 大军的前方,是一片不久之前才遭过流民的、废墟般的土地,除了尸体和瘟疫,如今肆虐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支被笼统称为“饿鬼”的流民队伍。 即便是曾经驻守在黄河以南的女真军队或是伪齐的部队,如今也只能依靠着坚城驻守一方,小规模的城池大多被流民敲开了门户,城池中的人们失去了一切,也只能选择以掠夺和流浪来维持生存,不少地方草根和树皮都已经被啃光,吃观音土而死的人们皮包骨头、唯独肚皮涨圆了,腐烂在野地中。 这些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能依靠掠夺维生的人们,如今在黄河以南的这片土地上,已经多达数百万之众,没有任何笔触能够准确地形容他们的遭遇。 好在冬天已经到来,乞丐不能过冬,大雪一下,这数百万的流民,就都要陆续地死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〇章 凛冬(二) 冬天到了,黄河以北,大雪陆续地降了下来。 沃州城,战后肃杀的气氛正笼罩在这里。 这是靠近晋王疆域北沿前线的城池,自女真露出南下的端倪,两三个月以来,城防已经陆续地被加固起来,备战的期间,在晋王地盘内一人之下的女相楼舒婉也曾亲临沃州两次。如今战争已经爆发了,从前线溃退下来的伤兵、成千上万的流民都在这里汇集,短时期内,令沃州附近的局面变得无比肃杀而又无比混乱。 曾经有一位名叫穆易的小吏,因为家人被害而在城内大发凶性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局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越过沃州城往北,太原废墟至雁门关一线,曾经是女真南下后打得最为激烈的一片战场,十数年来,人口锐减、民不聊生。一位名叫王巨云的首领来到这里,以类似于曾经摩尼教的宗旨聚拢了居民,反女真,均贫富,打翻了此地残存的富户后,聚拢起百万义师,在伪齐、女真方面的口中,则被称为“乱师”。 李细枝曾连同雁门关附近守军对这支乱师展开过两次剿灭,然而两次都是铩羽而归,“乱师”麾下精锐被宗教洗脑,口呼神号、不惧生死、前仆后继。而王巨云用兵有方,两次剿灭的应对中都奇袭对方后勤,李细枝等人剿灭不成,反而被对方夺去不少物资,后来这剿灭便作罢了。 这一次的女真东路军南下,首当其冲的,也正是王巨云的这支义师队伍,而后,南面的田实传檄天下,呼应而起,百万大军陆续杀来,将太原以北化作一片修罗杀场。 短短月余时间,在雁门关至太原废墟的绝地里,陆续爆发了四次大战。完颜宗翰这位女真军神兵行如山,在希尹的辅佐下,指挥着麾下的金国猛将银术可、术列速、拔离速、完颜撒八等人首先击溃王巨云的两次来犯,而后击溃晋王来犯的先头部队,不久之后,再将王巨云、田实双方的联合军队击溃。十年前便被焚为废墟的太原城下,汉人的鲜血与尸首,再度铺满了原野。 然而,即便是先后的四次大败,王巨云的义师,田实的晋王系力量仍旧不曾崩溃。在数度大战之后,数量庞大的伤员、溃兵朝着沃州等地集结而来,北面逃难的流民亦随着南撤,沃州等地并未拒绝这些人的到来,官府在混乱的局面中收治着伤员,安排着逃兵的重新归队,即便对那些皮包骨头的南撤流民,同样准备了至少足够活命的义粥,安排着他们继续南下而行。 女真南来的十余年,汉人挣扎求存,这等无私的义举,已是多年没有人见过了,短短的时日里,无数的人被晋王的义举感召,一些皮包骨头的人们含泪拿起了武器——他们早已过够了这非人间的日子,不愿意继续南下受煎熬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世道,人们即便继续难逃,等待他们的,很可能也只是一条死路、又或者是比死更为困难的煎熬,那还不如把命扔在这里,与女真人同归于尽。而感受到这样的气氛,部分逃离的溃兵,也再度拿起了刀枪,加入到原本的队伍里…… 战争中,有这样让人热泪盈眶的情形,当然也同样有着各种胆怯和卑劣、恐怖和凶残。 晋王系内部,楼舒婉发动的高压与清洗在展五率领的竹记力量配合下,仍旧在不断地进行,由南往北的每一座城池,但凡有投敌嫌疑者大都被搜捕出来,每一天,都有抄家和砍头在发生。 这中间自然也有完颜希尹派出的探子和游说者在活跃,同样也有不止一起的冤假错案发生,如果是一个正常的政权,这样的清理足以动摇整个政权的根基,然而在面对着完颜宗翰这种大敌,身后又再无援军的现在,也只有这种冷酷的高压能够保证前线战斗的进行。 一些士兵不愿意再作战,逃入山中。同时也有贪生怕死又或是想要籍着乱世谋取一番富贵的人们揭竿而起,在混乱的局势中等待着女真“王旗”的到来。沃州附近,这样的局面尤其严重。 在沃州北面的山林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便先后有五六支聚啸的匪人宣布归顺女真、等待王师到来。他们的声势有大有小,但是趁着局面混乱的时间里,这些人打家劫舍、毁村焚林,甚至有人专门在路上截杀南逃的溃兵,他们堵住道路,威胁小股溃兵加入,若不答应,立刻杀了,尸体被剥光了挂在旗杆上,亦有一支队伍,在路上截杀从南面过来晋王军队辎重,失败之后毁坏道路,甚至扬言要混入沃州城内随意杀人,当女真来时为对方打开城门,弄得附近人心惶惶。 这一日大雪已停,沃州东面数十里外的一处村庄里升起了道道烟柱,一支匪人的队伍已经洗劫了这里。这支队伍的组成约有五六百人,竖起的大旗上不伦不类地写着“大金沃州镇抚军”的字样,村落被洗劫后,村中壮年男子皆被屠杀,妇女多数遭到**,而后被抓了带走。 离开的队伍排成了长串,前方为首那人高头大马,着坚铠、挎长刀,身形魁梧,马背上还缚了一名女子,正在挣扎。男人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挥手给了那女子几个耳光,女子便再不敢反抗了,他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这为首的男人名叫王敢,先前便是聚啸于沃州附近的山匪一霸,他的武艺强横,自视颇高,女真人来后,他私下里受了招安,更是想好好报效,挣下一番功名,这些时日里,他在周围四处劫掠,甚至按照南下的女真使臣的计谋,往沃州城内放出各种假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此时又行屠村之举,杀了青壮,留下老人、孩子,给沃州城继续造成恐慌和负担。 女真南下,完颜宗翰与完颜希尹的组合,称得上当世无敌,正面作战,谁也不觉得自己能胜。有了这样的认知,眼下无论是王巨云还是田实、于玉麟,所思所想的,就都不是一次性在战场上打败敌人,败固然能败,逃也是无妨,只要能够最大限度的袭扰、拖住东路的这支大军,黄河以北的战局,就算是达到了目的,而女真的两支军队都急于南下攻武朝,即便晋王地盘内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打完,自己将人撤入大山之中,宗翰、希尹这边总不至于还有闲心来赶尽杀绝。 哪怕集合全天下的力量,打败了女真,只要天下还属于汉人,黄河以北就一定会有晋王的一个位置,甚至于世易时移,将来有了这样的名气,问鼎天下都不是没有可能。 也是因为早已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前方战场的几次大败,都未能完全打垮两拨军队的指挥体系。王巨云在大败后不断地将溃兵收拢,晋王一方也早已做好败而后战的准备。然而在这样的局面中,对这些混乱地区的掌控就变得迟钝起来。王敢数次作案,在这雪后的天地里,将重心放在了城池以及城池周围的卫戍力量,都未能及时地对周围做出救援。 这一次也是如此,屠村的队伍带着搜刮的物资与女人沿着小路速度离去,重回山岭,王敢意气风发,一面与旁边副手们吹嘘着这次的战绩、将来的富贵,一面伸手到那女人的衣服里随意揉捏。虽然沃州的北面是真正大军厮杀的战场,但在眼下,他毫不害怕会被沃州附近的军队截住,只因那南来的女真使者先前便已向他做出了确定——田实反金,死路一条,就算那坐镇朝堂的女相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会选择偷偷给金人报讯的奸细,仍旧是杀不绝的。 如此趾高气扬地正走过一处山间弯道,山道旁静卧雪中的一颗“巨石”陡然掀了起来,“巨石”下方一根铁棒卷舞、呼啸而起,队伍旁边行走的一名士兵毫无反应,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拖着脖子拔高了半个身形,血肉冲天飞溅。 “我……操——” 那“巨石”本是伪装,掀起的地方距离王敢不过丈余,中间仅有两名士兵的区隔。漫山白雪中突然升起的动静,王敢是首先反应过来的,他一声吼喊,猛地一拉缰绳,立马挥刀,侧面的另一名士兵已经懒腰一棒打向前方,直撞走在前方的一名副手的马臀。人影凶猛的奔突指撞过丈余的距离。王敢在挥刀之中后颈寒毛直竖,他在仓促中一个侧身,呼啸的棒影从他的额角掠过,砰的一声巨响打在了战马的后脑勺上,就像是打破了一只石鼓,随后战马被轰然撞了出去。 战马的倾倒犹如山崩,同时撞向另一侧的两名士兵,王敢随着战马往地上轰然滚落,他狼狈地做出了防御性的翻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头上飞了过去——那是被来人抛飞的战马背上的女人——王敢从地上一滚便爬起来,一只手铲起积雪拋向后方,身体已经奔向他此时面对的后方队伍,口中大喊:“拦住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奔跑追杀的身影也是迅速,几乎是跟着翻滚的战马尸体划出了一个小圈,地上的积雪被他的步伐踩得飞溅,后方的还未落下,前方又已爆开,犹如一朵朵绽开的莲花。队列的后方越是六七人的步兵阵,一列后又有一列,长枪如林,王敢大喊着奔向那边,刺客猛追而来,面对枪林王敢一个转身朝里头退去,前方逼近的,是凶猛如火的眼睛。 这刺杀突如其来,如海啸山崩,他心中根本来不及衡量对方的武艺到底有多高,只是一手圆盾,一手长刀做出了防御,后方的士兵也已经反应过来,长枪如林般从他的身侧刺过去,那狂奔而来的刺客,手中铁棒飞舞,带动了积雪呼啸着击向周围,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卷,十余杆长枪大半都不是铁制,与那棒影一触,哗啦啦的朝周围荡开,数根白蜡杆的枪身飞舞在天空上。 说时迟,那时快,身影靠近,铁棒轰的压了上来,撞上王敢的长刀与圆盾,同时将他推向后方的士兵。 “吼——” 随着那剧烈的撞击,冲上来的汉子一声暴喝,王敢的身体止不住的后踏,后方的十余人在仓促之间又哪里拿得住身形,有人踉跄退开,有人翻滚倒地,王敢整个人飞退了好几步,铁棒收回随后棒影呼啸着横扫而来,他圆盾一挡,手臂都震得发麻,舞动的棒影便从另一边袭来,轰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后便见狂舞的攻击将他吞没了下去。 这时候仅仅是队伍的前列过了弯道,后方耳听着呐喊忽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道路前方的人墙陡然被推开,一道身影挥舞着铁棒,在转眼间推开了人群,将军王敢也是在疯狂呐喊中不断飞退向一旁的山坡,有人试图拦截,有人试图从后方攻击,只见那铁棒狂舞的混乱中有人突兀地倒向一旁,却是脑袋被铁棒带了过去。短短片刻间,棒影挥舞,乒乒砰砰犹如打铁,王敢被推过那混乱的人群,几乎往山坡上飞退了八九丈,后方的人都已经被抛开。那棒影忽然间一停,划过天空,朝着后方插下来,轰然声响中,雪地里一块大石崩裂,铁棒插在了那儿。刺客一步不停地逼近前方犹如醉酒般的王敢,一手夺刀,一手哗的拉开他的头盔,揪住人头,将刀锋压了上去。 粘稠的鲜血中,人头被一刀切了下来,王敢的尸身犹如没了骨头,随着盔甲倒地,粘稠的血液正从中间渗出来。 “汉儿不该为奴!尔等该死!” 饱含怒意的声音在内力的迫发下发出,穿过雪岭犹如雷鸣。那刺客提着人头回过身来,铁棒立在一旁的石头里,一时间前后数百匪军竟无一人敢上前。只听他说道:“还不跪下——” 跪自然是不会有人跪的,只是随着这一声暴喝,附近的林间陡然有军号声响起来,随后是大军穿过树林杀来的声音。王敢麾下的前后数百人不过乌合之众,眼见那刺客当着数百人的面生生杀死了首领,此时哗然逃散。 这刺客拔起铁棒,追将下去,一棒一个将附近的匪人打倒在雪地中,又见远处有人抢了金银、掳了女子欲逃的,发力追将过去。此时树林中有人人群杀出,一部分匪人跪地投降,又有一部分扔了重物,没命地往远处奔逃而去。 待到两三百匪人扔了兵器趴跪在雪地中,树林中的人也已经出来的差不多了,却见这些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三十余名,有人偷偷地还想逃走,被那首先冲出来的持棒汉子追上去打得脑浆迸裂,一时间,三十余人绑起近三百俘虏,又救下了一群被掳来的女子,山间道路上,皆是哀求与哭号之声。 那持棒的汉子远远看着这些被掳来的女人,目光悲切,却并不靠近,眼见俘虏大都被绑成一串,他将目光望向匪人逃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后方有一名面带疤痕的戎装女子过来,向他询问下一步的安排,持棒汉子道:“你们将女人送回村子里,带上还活着的人,把这帮畜生押去沃州城……我去追这些跑掉的。” 他顿了顿:“女真有使者南下,我要去找出来。” 这汉子,自然便是折回沃州的九纹龙史进。他自与林冲重逢,后来又确认林冲因送信而死的事情,心灰意冷,唯一牵挂之事,唯有林冲之子穆安平的下落。只是对于此事,他唯一所知的,只有谭路这一个名字。 史进回到沃州后,数度调查,又拜托了官府的配合,仍旧不曾查出谭路的下落来。此时周围的局势渐渐紧张,史进心中焦虑不已,又召集了赤峰山解体后仍旧愿意跟随他的一些伙计,第一要务虽然仍旧是寻找孩子,但眼看着局势乱起来,他对于这般祸事,终究难以做到置之不理。 只是有了赤峰山的前车之鉴,史进愿为的,也只是暗地里进行小股的刺杀行动。眼下伏杀了王敢,史进未做多的歇息,朝着前方树林追了过去。他的武艺已臻化境,这一下衔尾追在一名王敢副手的身后,到得第三天,终于发现一名女真派来的使者端倪。 这乃是一名辽东汉人,隶属于完颜希尹麾下,史进出手拿下这人,拷问半晚,得到的消息不多。他纵横天下,一生磊落,此时虽然是面对敌人,但对于这类毒打拷问,无止境的折磨终究有些反感,到得后半夜,那奸细自杀死去。史进叹了口气,将这人尸身挖坑埋了。 第二天回到沃州,有义士杀死王敢,救下村人,且俘虏山匪之事已经在城中传开。史进不欲出名,默默地回到落脚的客栈,身边的同伴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有人自称知道穆易之子的下落,希望与他见上一面。 这人他也认识: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一章 凛冬(三) 雪已经停了几天了,沃州城内的空气里透着寒意,街道、房舍黑、白、灰的三色相间,道路两边的屋檐下,笼着袖套的人蹲在那儿,看路上行人来来去去,白色的雾气从人们的鼻间出来,没有多少人高声说话,道路上偶尔交错的目光,也大都惴惴而惶然。 有的人家已经收起车马,准备离开,道路前方的一棵树下,有孩子呜呜地哭,对面的房门里,与他挥别的孩子也早已泪流满面。不知未来会怎样的小情侣在窄巷里想见,商户大多关上了门,绿林的武者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到何处帮忙。 这是乱离的景象,史进第一次见到还在十余年前,如今心中有着更多的感触。这感触让人对这天地失望,又总让人有些放不下的东西。一路来到大光明教分坛的庙宇,喧嚣之声才响起来,里头是护教僧兵练武时的呼喊,外头是和尚的讲法与拥挤了半条街的信众,大伙儿都在寻求菩萨的保佑。 穿着一身棉袄的史进看来像是个乡下的农夫,只是背后长长的包袱还显出些绿林人的端倪来,他朝后门方向去,半途中便有衣着讲究、样貌端方的汉子迎了上来,拱手俯身做足了礼数:“龙王驾到,请。” 史进只是沉默地往里头去。 庙宇前方练武的僧兵呼呼哈哈,声势雄伟,但那不过是打出来给无知小民看的脸子,此时在后方聚集的,才是随着林宗吾而来的高手,屋檐下、院落里,无论僧俗青壮,大都目光锐利,有的人将目光瞟过来,有的人在院落里搭手过招。 江湖看来闲散,实际上也大有规矩和排场,林宗吾如今乃是天下第一高手,聚集麾下的,也多是一方豪雄了,普通人要进这院子,一番过手、衡量不能少,面对不同的人,态度和对待也有不同。 相对于文人还讲个虚怀若谷,武者则直来直往得多,练的是手艺,求的是脸面,自己手艺好,得的脸面少了不行,也总得自己挣回来。不过,史进早已不在这个范畴里了,有人认出这形如老农的汉子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片,也有些人低声询问,然后静静地退开,远远地看着。这中间,年轻人还有眼神桀骜的,中年人则绝不敢造次。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其实也不是胆子小了,而是看得多了,很多事情就看得懂了,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样的院落过了两个,再往里去,是个开了梅花的园子,池水尚未结冰,水上有亭子,林宗吾从那边迎了上来:“龙王,方才有些事情,有失远迎,怠慢了。” “林教主。”史进只是微微拱手。 史进并不喜欢林宗吾,此人权欲旺盛,许多事情称得上不择手段,大光明教只求扩张,蛊惑人心,良莠不齐的徒子徒孙也做出过许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来。但若仅以绿林的看法,此人又仅仅算是个有野心的枭雄罢了,他面上豪迈仁善,在个人层面做事也还算有些分寸。当年梁山宋江宋大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初的史进只求义气,梁山也入过,后来见识愈深,尤其是仔细思考过周宗师生平后,方知梁山也是一条歧路。但十余年来在这黑白难分的世道上混,他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反感而与林宗吾翻脸。至于去年在泽州的一场比试,他虽然被对方打得吐血到底,但公平决斗,那确实是技不如人,他光明磊落,倒是未曾放在心上过。 打过招呼,林宗吾引着史进去往前方已然烹好茶水的亭台,口中说着些“龙王好生难请“的话,到得桌边,却是回过身来,又正式地拱了拱手。 “王敢之事,林某听说了,龙王以三十人破六百之众,又救下满村老弱。龙王是真英雄,受林某一拜。” 他以天下第一的身份,态度做得如此之满,若是其它绿林人,怕是立刻便要为之折服。史进却只是看着,拱手还礼:“听说林教主有那穆安平的消息,史某为此而来,还望林教主不吝赐告。” “……先坐吧。”林宗吾看了他片刻,笑着摊了摊手,两人在亭间坐下,林宗吾道:“八臂龙王悲天悯人,当年统领赤峰山与女真人作对,便是人人提起都要竖起拇指的大英雄,你我上次相会是在泽州泽州,当时我观龙王眉宇之间心气郁结,原本以为是为了赤峰山之乱,然而今日再见,方知龙王为的是天下苍生受苦。” 史进听他唠叨,心道我为你母亲,口中随意回答:“何以见得?” “若真是为赤峰山,龙王领人杀回去就是,何至于一年之久,反在沃州徘徊奔走。听说龙王原本是在找那穆安平,后来又忍不住为女真之事来来去去,而今龙王面有死气,是厌恶世情的求死之象。想必和尚唧唧歪歪,龙王心中在想,放的什么狗屁吧……” 林宗吾笑得和气,推过来一杯茶,史进端着想了片刻:“我为那穆安平而来,林教主若有这孩子的讯息,还望赐告。” 林宗吾点了点头:“为这孩子,我也有些疑惑,想要向龙王请教。七月初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来到沃州,当时维山堂的田师傅设宴招待我。七月初三的那天晚上,出了一些事情……” 天气寒冷,凉亭之中热茶升起的水雾袅袅,林宗吾神色肃穆地说起那天晚上的那场大战,莫名其妙的开始,到后来莫名其妙地结束。 “……江湖上行走,有时候被些事情稀里糊涂地牵扯上,砸上了场子。说起来,是个笑话……我后来着手下暗中探查,过了些时日,才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名叫穆易的捕快被人杀了妻子、掳走孩子。他是歇斯底里,和尚是退无可退,田维山该死,那谭路最该杀。“ 林宗吾顿了顿:“得知这穆易与龙王有旧还在前些天了,这期间,和尚听说,有一位大高手为了女真南下的讯息一路送信,后来战死在乐平大营之中。说是闯营,实际上此人宗师身手,求死居多。后来也确认了这人便是那位穆捕快,大约是为着妻儿之事,不想活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倒上一杯茶,看着那茶水上的雾气:“龙王,不知这位穆易,到底是什么来头。” “……人都已经死了。”史进道,“林教主纵是知道,又有何用?” 林宗吾面上复杂地笑了笑:“龙王怕是有些误会了,这场比斗说起来糊里糊涂,但本座往外头说了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头,比武放对的事情,未必还要事后去找场子。只是……龙王以为,林某此生,所求何为?” 史进静静地喝了杯茶:“林教主的武艺,史某是佩服的。” “是啊。”林宗吾面上微微苦笑,他顿了顿,“林某今年,五十有八了,在旁人面前,林某好讲些大话,于龙王面前也这样讲,却未免要被龙王小看。和尚一生,六根不净、欲念丛生,但所求最深的,是这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声。“ 身形庞大的和尚喝下一口茶:“和尚年轻之时,自以为武艺高强,然而方腊、方七佛、刘大彪等人天纵之才,北有周侗,坐镇御拳馆,打遍天下无敌手。圣教为方腊所篡,我不得已与师姐师弟躲避起来,待到武艺大成,刘大彪已死,方腊、方七佛逐鹿天下,败于杭州。待到我重整旗鼓,一直想要找那武艺天下第一的周宗师来一场比试,以为自己证名,可惜啊……当时,周侗快八十了,他不欲与我这等小辈厮斗,我也觉得,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呢?打败了他也是胜之不武。不久之后,他去刺粘罕而死。” “……从此之后,这天下第一,我便再也抢不过他了。”林宗吾在凉亭间怅然叹了口气,过得片刻,将目光望向史进:“我后来听说,周宗师刺粘罕,龙王跟随其左右,还曾得过周宗师的指点,不知以龙王的眼光看来,周宗师武艺如何?” 史进看着他:“你不是周宗师的对手。” 林宗吾拍了拍手,点点头:“想来也是如此,到得如今,回首前人风采,心向往之。可惜啊,生时未能一见,这是林某生平最大的憾事之一。” 他怅然而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屋檐与天空。 “若在之前,林某是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的。”他道,“然而七月间,那穆易的枪法,却令得林某惊叹。穆易的枪法中,有周宗师的枪法痕迹,故而从那之后,林某便一直在打听此人之事。史兄弟,逝者已矣,但吾辈心中尚可缅怀,此人武艺如此之高,绝非碌碌无名之辈,还请龙王告知此人身份,也算了了林某心中的一段疑惑。” 史进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方才说道:“此人乃是我在梁山上的兄长,周宗师在御拳馆的弟子之一,曾经任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豹子头’林冲,我这兄长本是大好人家,后来被奸人高俅所害,家破人亡,逼上梁山……” 外间的寒风呜咽着从院子上头吹过去,史进从头说起这林大哥的生平,到逼上梁山,再到梁山破灭,他与周侗重逢又被逐出师门,到后来那些年的隐居,再组成了家庭,家庭复又破灭……他这些天来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焦虑,夜晚难以入眠,此时眼眶中的血丝堆积,待到说起林冲的事情,那眼中的通红也不知是血还是微微泛出的泪。 “天地不仁。”林宗吾听着这些事情,微微点头,随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如此一来,才知道那林冲枪法中的疯狂与决死之意从何而来。待到史进将一切说完,院子里安静了好久,史进才又道: “如今林大哥已死,他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便是安平了,林宗师召我前来,说是有孩子的消息,若不是消遣史某,史某便谢过了。” 林宗吾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着重要的决定,片刻后道:“史兄弟在寻穆安平的下落,林某同样在寻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事情发生已久,谭路……不曾找到。不过,那位犯下事情的齐家公子,最近被抓了回来,林某着人扣下了他,如今被关在沃州城的私牢之中。” 他拿出一块令牌,往史进那边推了过去:“黄木巷当口第一家,荣氏武馆,史兄弟待会可以去要人。不过……林某问过了,恐怕他也不知道那谭路的下落。” “足够了,谢谢林教主……”史进的声音极低,他接过那牌子,虽然仍旧如原来一般坐着,但双目之中的杀气与凶戾已然堆积起来。林宗吾向他推过来一杯茶:“龙王可还愿意听林某说几句话?” “教主尽管说。” “史兄弟放不下这世上人。”林宗吾笑了笑,“即便如今满心都是那穆安平的下落,对这女真南来的危局,终究是放不下的。和尚……不是什么好人,心中有许多欲望,权欲名欲,但总的来说,龙王,我大光明教的行事,大节无愧。十年前林某便曾起兵抗金,这些年来,大光明教也一直以抗金为己任。而今女真要来了,沃州难守,和尚是要跟女真人打一仗的,史兄弟应该也知道,一旦兵凶战危,这沃州城墙,史兄弟一定也会上去。史兄弟擅长用兵,杀王敢六百人,只用了三十余弟兄……林某找史兄弟过来,为的是此事。” 他道:“十余年前,得知周宗师行刺粘罕而死,我心中知晓,自己再也不能与他印证这天下第一的名声了。我当时建大光明教,手下信众数十万,再去行刺粘罕,取义成仁,难免为天下笑。于是我率领信众北上,可惜麾下绿林高手众多,懂兵法之人太少。史兄弟,天地不仁世人皆苦,可想要改变成一切,一个两个人的武艺,什么作用都没有。“ “……我知道赤峰山之乱,令得史兄弟心中多有疑惑,然而为着后辈的天下太平,大事小事都只能熬过去……林某在想,史兄弟若有余暇,能否来我大光明教,帮忙管教一下下头这些小的,若然抗金,你我可并肩作战,若之后史兄弟有别的去处,不管是想要孤身闯荡天下,还是想要取回赤峰山,林某保证,到时候都绝不强留,你我之间,永远是兄弟之谊。” 他这些话说完了,为史进倒了茶水。史进沉默许久,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拱手道:“容我想想。” “当然要考虑。”林宗吾站起来,摊开双手笑道。史进又再度道了感谢,林宗吾道:“我大光明教虽然龙蛇混杂,但毕竟人多,有关谭路的消息,我还在着人打听,日后有了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史兄弟。” 他如此说着,将史进送出了院子,再回来之后,却是低声地叹了口气。王难陀已经在这里等着了:“想不到那人竟是周侗的弟子,经历这般恶事,难怪见人就拼命。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输得倒也不冤。” 七月里的那场大战,王难陀废了一只手,几乎被林冲当场杀死。只是他平素行事不分善恶,如今被卷入这等狗屁倒灶的事情里,即便武功大退,态度上倒也还算光棍。 “可惜,这位龙王对我教中行事,终究心有芥蒂,不愿意被我招揽。” “那穆安平被师兄救下的事情,师兄为何不坦率告诉他。想来我等救下那林冲唯一的骨血,史进必然感激涕零,到时候再提入教的事,想来他也不好推脱。” 林宗吾却摇了摇头:“史进此人与旁人不同,大节大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我将孩子交给他,他也只是私下里还我人情,不会入教的——我要的是他带兵的本领,要他心悦诚服,私下里他给我一条命又有何用?” 这胖大和尚顿了顿:“大节大义,是在大节大义的地方打出来的,北地一开战,史进走不了,有了战阵上的交情,再提起这些事,就要好说得多。先把事情做出来,到时候再让他见到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收了他的心……若有他在,如今赤峰山的几万人,也是一股精兵哪。那个时候,他会想拿回来的。” 王难陀点着头,随后又道:“只是到那个时候,两人相见,小孩子一说,史进岂不知道你骗了他?” “我已决定,收穆安平为徒,龙王会想得清楚。”林宗吾背负双手,淡淡一笑,“周侗啊周侗,我与他终究缘悭一面,他的传人中,福禄得了真传,大概是在为周侗守坟,我猜是很难找得到了。岳鹏举岳将军……军务缠身,而且也不可能再与我印证武道,我收下这弟子,予他真传,将来他名动天下之时,我与周侗的缘分,也算是走成了,一个圈。” 说到这里,他点点头:“……有所交代了。” 如此安静了片刻,林宗吾走向凉亭中的茶桌,回头问道:“对了,严楚湘如何了?” “何云刚从盖州那头回来,不太好。”王难陀迟疑了片刻,“严楚湘与盖州分坛,恐怕是倒向那个女人了。” 这话语方落,林宗吾面上凶戾大现,只听砰的一声,旁边凉亭的柱子上石粉飞溅,却是他顺手在那石柱上打了一拳,石柱上便是一块碗口大的缺口。 去年晋王地盘内讧,林宗吾趁机跑去与楼舒婉交易,谈妥了大光明教的传教之权,与此同时,也将楼舒婉塑造成降世玄女,与之分享晋王地盘内的势力,谁知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看着疯疯癫癫的女人一面合纵连横,一面改良教众蛊惑人心的手法,到得如今,反将大光明教势力拉拢大半,甚至于晋王地盘之外的大光明教教众,不少都知道有降世玄女领导有方,跟着不愁饭吃。林宗吾自此才知世情险恶,大格局上的权力斗争,比之江湖上的磕磕碰碰,要凶险得太多。 不过大光明教的基本盘终究不小,林宗吾一生颠颠簸簸,也不至于为了这些事情而倒下。眼见着晋王开始抗金,田实御驾亲征,林宗吾也看得明白,在这乱世之中要有一席之地,光靠软弱无能的煽动,终究是不够的。他来到沃州,又几次传讯拜会史进,为的也是招兵买马,打出一番实实在在的战绩与名声来。 此时听得盖州分坛严楚湘倒向楼舒婉的消息,林宗吾怒意炽盛,过得好一阵方才平复心情。此时还不到中午,院里院外白雪皑皑,天空澄净如洗,却听得有人从外头狂奔着进来,到了林宗吾面前,话语都已经结巴了。 “报、报报报报报……报,女真大军……女真大军……来了……“ “说什么?“ ”女真人……术术术、术列速率领大军,出现在沃州城北三十里,数量……数量未知——据说不下……“那传讯人带着哭腔补充了一句,”不下五万……“ 林宗吾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前头的僧兵们还在昂扬地演武,城市的街道上,史进正快速地穿过人群去往荣氏武馆的方向,不久便听得示警的钟声与锣声如潮传来。 战争爆发,中原西路的这场大战,王巨云与田实发动了百万大军,陆续北来,在此时已经爆发的四场冲突中,连战连败的两股势力试图以庞大而混乱的局面将女真人困在太原废墟附近的荒原上,一方面隔绝粮道,一方面不断袭扰。然而以宗翰、希尹的手段又岂会跟随着敌人的计划拆招。 十月二十三,术列速的前锋军队出现在沃州城外三十里处,最初的回报不下五万人,实际上数量是三万二千余,二十三这天的上午,军队抵达沃州,完成了城下的列阵。宗翰的这一刀,也朝着田实的后方斩过来了。此时,田实亲征的前锋队伍,除去这些时日里往南溃散的,还有四十余万,分做了三个大军团,最近的距离沃州尚有百里之遥。 与十余年前一样,史进登上城墙,参与到了守城的队伍里。在那血腥的一刻到来之前,史进回望这白皑皑的一片城池,无论何时,自己终究放不下这片苦难的天地,这情绪犹如祝福,也犹如诅咒。他双手握住那八角混铜棍,眼中看到的,仍是周侗的身影。 没错,从始至终,他都在望着那位老人的背影前行,只因那背影是如此的昂扬,只要看过一次,便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北方沃州城的大战开始之际,黄河以南的徐州附近,有奇特的烟火讯号,升起在天空中。 与此同时,在东面的方向上,一支人数过百万的“饿鬼“队伍,不知是被怎样的讯息所牵引,朝徐州城方向逐渐聚集了过来,这支队伍的领队人,便是“饿鬼”的始作俑者,王狮童…… 再南面,临安城中,也开始下起了雪,天气已经变得寒冷起来。秦府的书房之中,当今枢密使秦桧,挥手砸掉了最喜欢的笔洗。有关西南的事情,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找补起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二章 凛冬(四) 临安府,亦即原本杭州城的所在,景翰九年间,方腊起义的烈火一度延烧至此,攻破了杭州的城防。在其后的时日里,名为宁毅的男子曾经身陷于此,面对朝不保夕的现状,也在后来见证和参与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曾经与逆匪中的首领面对,也曾与执掌一方的女子行走在夜班的街道上,到最后,则协助着闻人不二,为再度打开杭州城的大门,加速方腊的溃败做出过努力。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临安是如同禁忌一般的存在,尽管从闻人不二的口中,一部分人能够听到这曾经的故事,但偶尔为人忆起、说起,也只是带来私下里的唏嘘或是无声的感慨。 曾经在那样强敌环伺、一无所有的境地下仍能够不屈向前的男人,作为同伴的时候,是如此的让人心安。然而当他有朝一日成为了敌人,也足以让见识过他手段的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风雪落下又停了,回望后方的城池,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不曾积累太多落雪,商客往来,孩子蹦蹦跳跳的在追逐打闹。老城墙上,身披雪白裘衣的女子紧了紧头上的帽子,像是在蹙眉凝望着过往的痕迹,那道十余年前曾经在这街市上徘徊的身影,以此看清楚他能在那样的逆境中破局的隐忍与凶狠。 身后不远处,汇报的讯息也一直在风中响着。 “……事发紧急,赵相爷那头抓人是在十月十六,李磊光伏法,铁证如山,从他这边截流贪墨的西南军资大概是三万七千余两,随后供出了王元书以及王元书府上管家舒大……王元书此时正被翰林常贵等人参劾,本子上参他仗着姐夫权势霸占田亩为祸一方,其中也有些言辞,颇有影射秦大人的意思……除此之外,籍着李磊光做药引,有关西南先前军务后勤一脉上的问题,赵相已经开始插手了……” “所以秦桧再度请辞……他倒是不辩解。” 长公主平静地说了一句,目光望着城下,并未挪转。 这些时日以来,当她放弃了对那道身影的幻想,才更能理解对方对敌出手的狠辣。也更加能够理解这天地世道的残酷和激烈。 “秦大人是不曾辩解,不过,手底下也激烈得很,这几天私下里可能已经出了几条命案,不过事发突然,军队那边不太好伸手,我们也没能截住。” “没截住就是没有的事情,即便真有其事,也只能证明秦大人手段了得,是个干事的人……”她如此说了一句,对方便不太好回答了,过了许久,才见她回过头来,“闻人,你说,十余年前宁毅让密侦司查这位秦大人,是觉得他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此时在这老城墙上说话的,自然便是周佩与闻人不二,此时早朝的时间已经过去,各官员回府,城池之中看来繁华依旧,又是热闹寻常的一天,也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能够感受到这几日朝廷上下的暗流涌动。 大政争的开端往往都是这样,彼此出招、试探,只要有一招应上了,随后便是雪崩般的爆发。只是眼下局面特殊,皇帝装聋作哑,举足轻重的己方势力未曾明确表态,弹丸只是上了膛,火药仍未被点燃。 事情颇为讽刺,不论人们最初的想法如何,一旦到了举手投足都牵涉到千万人的高度上,公平与正义往往都失去了衡量事物的资格。秦桧的妻弟叫做王元书,王元书的管家叫舒大,舒大下头有一名喽啰叫李磊光,李磊光是负责西南军务后勤的一名小参将,在去年贪墨三万七千两,赵鼎出手,如山铁证,然后一直咬到王元书这里。 配合先前西南的失败,以及在抓捕李磊光之前朝堂里的几本参奏折子,如果上面点头应招,对于秦系的一场清洗就要开始了。赵鼎与秦桧是有旧仇的,天知道还有多少后手早已准备在那里。但清洗与否需要考虑的也从来不是贪墨。 南迁之后,赵鼎代表的,已经是主战的激进派,一方面他配合着太子呼吁北伐奋进,一方面也在促进南北的融合。而秦桧方面代表的是以南人为首的利益集团,他们统和的是如今南武政经体系的上层,看起来相对保守,一方面更希望以和平来维持武朝的稳定,另一方面,至少在本土,他们更加倾向于南人的基本利益,甚至一度开始推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口号。 每一个方向,都是一股利益的体现。诚然,杀掉赵鼎也会有第二个主战派,罢免秦桧也会有张桧韩桧的补上,但在此之外,自然也有更多可供衡量的因素。 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便是周佩方才提出的问题了。 十余年前,宁毅还在密侦司中做事的时候,一度调查过当时已是御史中丞的秦桧。 其时秦桧与秦嗣源份属同姓本家,朝堂上的政治理念也类似——虽然秦桧的做事风格外表激进内里圆滑,但基本上呼吁的还是破釜沉舟的主战思想,到后来经历十年的战败与乱离,如今的秦桧才更加倾向于主和,至少是先破西南再御女真的战争顺序。这也没什么毛病,毕竟那种看见主战就热血沸腾看见主和就大骂汉奸的单纯想法,才是真正的孩子。 宁毅在密侦司里的这段调查,启动了一段时间,后来由于女真的南下,不了了之。这之后再被闻人不二、成舟海等人拿出来审视时,才觉得耐人寻味,以宁毅的性格,筹谋两个月,皇帝说杀也就杀了,自皇帝往下,当时只手遮天的文官是蔡京,纵横一世的武将是童贯,他也未曾将特殊的注视投到这两个人的身上,倒是后者被他一巴掌打残在金銮殿上,死得苦不堪言。秦桧在这众多风云人物之间,又能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呢? 事实证明,宁毅后来也不曾因为什么私仇而对秦桧下手。 “……天下如此多的人,既然没有私仇,宁毅为何会独独对秦枢密瞩目?他是认可这位秦大人的能力和手段,想与之结交,还是早就因为某事警惕此人,甚至猜测到了将来有一天与之为敌的可能?总之,能被他注意上的,总该有些理由……” “这位秦大人确实有些手段,以在下看来,他的手段与秦嗣源老大人,甚至也有些形似。不过,要说十年前宁毅想的是这些,未免有些牵强了。当年汴梁第一次大战结束,宁毅心灰意冷,是想要离京隐居的,老大人倒台后,他久留了一段时间,也只是为众人安排后路,可惜那位大夫人落水的事情,彻底激怒了他,这才有后来的虚与委蛇与六月初九……” 闻人不二顿了顿:“而且,如今这位秦大人虽然做事亦有手腕,但某些方面过于圆滑,知难而退。当年先景翰帝见女真来势汹汹,欲离京南狩,老大人领着全城官员阻拦,这位秦大人怕是不敢做的。而且,这位秦大人的观点转变,也颇为巧妙……” 他道:“前不久舟海与我说起这位秦大人,他当年主战,而先景翰帝为君意气昂扬,从不服输,在位十四载,虽然亦有瑕疵,但心心念念牵挂的,终究是收回燕云十六州,覆灭辽国。其时秦大人为御史中丞,参人无数,却也始终顾念大局,先景翰帝引其为心腹。至于如今……陛下支持太子殿下御北,但心中更加牵挂的,仍是天下的安稳,秦大人也是经历了十年的颠簸,开始倾向于与女真媾和,也恰恰合了陛下的心意……若说宁毅十余年前就看到这位秦大人会一飞冲天,嗯,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仍旧显得有些奇怪。” “是啊。”周佩想了许久,方才点头,“他再得父皇赏识,也未尝比得过当年的蔡京……你说太子那边的意思如何?” “关于京城之事,已有快讯传去襄阳,至于殿下的想法,在下不敢妄言。” “老大人、康爷爷相继走后,你与舟海等几人,既是我姐弟俩的好友,也是师长,没什么妄言不妄言的。”周佩笑了笑,那笑容显得素净,“太子在前线练兵,他性情刚直,对于后方,大概是一句依法行事。其实父皇私心里喜欢秦大人,他觉得秦会之与秦嗣源有类似之处,说过不会再蹈景翰帝的覆辙……” 如此说着,周佩摇了摇头。先入为主本就是衡量事情的大忌,不过自己的这个父亲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他一方面性情胆小,一方面又重感情,君武慷慨激进,高呼着要与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他心中是不认同的,但也只能由着儿子去,自己则躲在金銮殿里害怕前线战事崩盘。 赵鼎也好,秦桧也好,都属于父皇“理智”的一面,上进的儿子终究比不过这些千挑万选的大臣,可也是儿子。一旦君武玩砸了,在父皇心中,能收拾摊子的还是得靠朝中的大臣。包括自己这个女儿,恐怕在父皇心中也未必是什么有“能力”的人物,顶多自己对周家是真心诚意而已。 这儿戏一般的朝堂,想要比过那个冷酷决然的心魔,实在是太难了。如果自己是朝中的大臣,恐怕也会想着将自己这对姐弟的权力给架空起来,想一想,这些大人们的许多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她这样想着,随后将话题从朝堂上下的事情上转开了:“闻人先生,经过了这场大风浪,我武朝若侥幸仍能撑下去……将来的朝廷,还是该虚君以治。” 闻人不二笑了笑,并不说话。 今日是临安初雪,约在这旧城头上见面,也只是周佩的兴之所至,十余年前这一侧的城墙曾被方腊攻破,到得如今只是个观赏性的台子了。从城墙上往南看去,御街延伸一直到凤凰山下的暂时停工的巍峨皇城——宫城自迁都之日起便在建,去岁曾有过一次大建,但随后兵事紧急,皇帝停了宫城的建设,秣马厉兵以抵御北面的威胁。这停下来的宫城便成了如今皇帝上进的象征,城中士子每每说起,皆慷慨不已。 寒冷的初雪映衬着城市的车水马龙,城市之下汹涌的暗流更是连接向这个天下的每一处地方。战场上的厮杀即将到来,朝堂上的厮杀不曾停下,也绝不可能停下。 而随着临安等南方城市开始降雪,西南的CD平原,气温也开始冷下来了。虽然这片地方不曾降雪,但湿冷的气候仍旧让人有些难捱。自从华夏军离开小凉山开始了征伐,CD平原上原本的商贸活动十去其七。攻下CD后,华夏军一度兵逼梓州,随后因为梓州坚强的“防御”而暂停了动作,在这冬天到来的时日里,整个CD平原比往日显得更为萧条和肃杀。 CD往南十五里,天刚蒙蒙亮,华夏第五军第一师暂驻地的简易军医站中,十一岁的少年便已经起床开始锻炼了。在军医站一侧的小土坪上练过呼吸吐纳,随后开始打拳,然后是一套剑法、一套枪法的习练。待到武艺练完,他在周围的伤兵营房间巡视了一番,随后与军医们去到食堂吃早饭。 激烈的战事已经停下来好一段时间,军医站中不复每日里被残肢断体包围的残酷,营房中的伤员也陆陆续续地复原,轻伤员离开了,重伤员们与这军医站中特殊的十一岁孩子开始混熟起来,偶尔谈论战场上负伤的心得,令得小宁忌常有所获。 在军医站中能够被称为重伤员的,许多人可能这一辈子都难以再像正常人一般的生活,他们口中所总结下来的厮杀心得,也足以成为一个武者最宝贵的参考。小宁忌便在这样的惊心动魄中第一次开始淬炼他的武艺方向。这一日到了上午,他做完学徒该打理的事情,又到外头练习枪法,房舍后方陡然有劲风袭来:“看棒!” 宁忌挥舞长枪,与那来袭的身影打在了一起。那人身材比他高大,武艺也更强,宁忌一路且挡且退,围着小土坪转了好几圈,对方的攻势也一直未有打破宁忌的防御,那人哈哈一笑,扔了手中的棍子,扑上前来:“二弟好厉害!”宁忌便也扑了上去:“大哥你来了!” 来人自然便是宁家的长子宁曦,他的年纪比宁忌大了三岁将近四岁,虽然如今更多的在学习格物与逻辑方面的知识,但武艺上目前还是能够压下宁忌一筹的。两人在一起蹦蹦跳跳了片刻,宁曦告诉他:“爹过来了,婵姨也过来了,今日便是来接你的,咱们今日动身,你下午便能见到雯雯他们……” 宁曦才只说了开头,宁忌呼啸着往营房那边跑去。宁毅与小婵等人是悄然前来,并未惊动太多的人,营地那头的一处病房里,宁毅正一个一个看望待在此地的重伤员,这些人有的被火焰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肢体已残,宁毅坐在床边询问他们战时的情况,小宁忌冲进房间里,母亲婵儿从父亲身旁望过来,目光之中已经满是泪水。 “爹、娘。”宁忌快跑几步,随后才停住,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宁毅笑着挥了挥手,宁忌才又快步跑到了母亲身边,只听宁毅问道:“贺叔叔怎么受的伤,你知道吗?”说的是旁边的那位重伤员。 “知道。”宁忌点点头,“攻CD时贺叔叔率队入城,杀到城西老君庙时发现一队武朝溃兵正在抢东西,贺叔叔跟身边兄弟杀过去,对方放了一把火,贺叔叔为了救人,被倒下的房梁压住,身上被烧,伤势没能当时处理,左腿也没保住。” 宁毅点了点头,握着那伤兵的手沉默了片刻,那伤兵眼中早有泪水,此时道:“俺、俺……俺……没事。” 这贺姓伤兵本就是极苦的农户出身,先前宁毅询问他伤势情况、伤势来由,他情绪激动也说不出什么来,此时才挤出这句话,宁毅拍拍他的手:“要保重身体。”面对这样的伤员,其实说什么话都显得矫情多余,但除了这样的话,又能说得了什么呢? 他随后拉来宁忌:“这孩子在这边,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吧?” 那伤员涨红了脸:“二公子……对我们好着哩……” 宁毅点点头,又安慰叮嘱了几句,拉着宁忌转往下一张床铺。他询问着众人的伤情,这些伤者情绪各异,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受伤时的战况。其中若有不太会说话的,宁毅便让孩子代为介绍,待到一个病房探视完毕,宁毅拉着孩子到前方,向所有的伤员道了谢,感谢他们为华夏军的付出,以及在最近这段时间,对孩子的宽容和照顾。 如此看过了营地中的几个病房,时间已经过了晌午。在父母和兄长说话的间隙里,小宁忌才知道,大军攻下CD之后,已经进入休整期。地盘扩大之后,考虑到指挥的效率,原本位于凉山山中的华夏军核心目前正准备往CD平原迁移,在这个过程里,父亲便带着家里人一道出来,先在外头走走看看。 华夏军自起事后,先去西北,后来转战西南,一群孩子在战乱中出生,见到的多是山岭土坡,唯一见过大城市的宁曦,那也是在四岁前的经历了。这次的出山,对于家里人来说,都是个大日子,为了不惊动太多的人,宁毅、苏檀儿、宁曦等一行人未曾大张旗鼓,这次宁毅与小婵带着宁曦来接宁忌,檀儿、云竹、红提以及雯雯等孩子尚在十余里外的山水边扎营。 吃过午饭,轻车简从的一行人便坐上车马,朝南面而去…… 马车离开了军营,一路往南,视野前方,便是一片铅青色的草原与低岭了。 CD平原虽然富庶繁荣,但冬天寒气深时也会下雪,此时的草毯早已抽去绿意,一些长青的树木也染上了冬日的灰白,水汽的浸润下,整片原野都显得空旷渗人,寒冷的意味仿佛要浸入人的骨髓里。 宁忌的身上,倒是颇为温暖。一来他始终习武,身体比一般人要康健许多,二来父亲将他叫到了一辆车上,在赶路途中与他说了许多话。这些话语中,不仅关心着他的武艺和识字进展,而且父亲与他说话的语气颇为温和,让十一岁的少年人心中也觉得暖暖的。 长久以来,宁毅的凶名虽然已经传遍天下,但面对着家人时的态度却并不强硬,有时候还会跟孩子开几个玩笑,算不得让孩子畏惧的严父。不过即便如此,宁忌等人与父亲的相处也算不得多,两年的失踪让家中的孩子早早地经历了一次父亲去世的悲伤,回来之后,多数时间宁毅也在繁忙的工作中度过了。于是这天下午的路程,倒成了宁忌与父亲在几年期间最长的一次独处。 “去过CD了吗?”询问过武艺与识字后,宁毅笑着问起他来,宁忌便兴奋地点头:“破城之后,去过了一次……不过呆得不久。” “很大吧?” “嗯嗯,不过大哥说他还记得汴梁,汴梁更大。” “他三岁就离开了,哪还记得住什么,他骗你的。”宁毅笑着说道,汴梁,于他而言也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如今大概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我们这次会在CD待上一段时间,到时候带着你们好好玩玩看看,你现在武艺也不错了,到时候帮忙看着几个弟弟妹妹。” “嗯嗯。”宁忌又是连连点头:“……我们今后不住CD吗?” “CD太大太繁荣,而且暂时靠在前面,不太适合将指挥点搬过去。”宁毅回答一句,宁忌不太理解,但也是点点头,宁毅看着他,想了想,随后笑道,“你想啊,我们刚刚打下来CD,前面又还是战场,怎么能将弟弟妹妹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不说战场上的敌人,还有一些坏人,会藏在普通人当中,过来搞破坏的,又或者想把你啊、你的弟弟妹妹劫走的,想要防起来,是不是很难?” 宁忌如今也是见识过战场的人了,听父亲这样一说,一张脸开始变得严肃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宁毅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个年纪,就让你去到战场上,有没有怪我和你娘?” 宁忌抿着嘴严肃地摇头,他望着父亲,目光中的情绪有几分决然,也有着见证了那许多惨剧后的复杂和怜悯。宁毅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单手将他抱过来,目光望着窗外的铅青色。 “有些事情啊,说不得道理,女真的事情,我跟你们说过,你秦爷爷的事情,我也跟你们说过。咱们华夏军不想做孬种,得罪了很多人,你跟你的弟弟妹妹,也过不得太平日子。刺客会杀过来,我也藏不了你们一辈子,所以只能将你放上战场,让你去锻炼……” “坏人杀过来,我杀了他们……”宁忌低声说道。 “也没有那么简单,战场上的敌人不见得可怕,堂堂正正,咱们华夏军谁都能打过。但总有些敌人,我们一眼看不出来,你红姨武艺那么高,也护不了所有人的周全,所以你想习武,也是一件好事。” “我跟大哥也可以保护弟弟妹妹……”宁忌瓮声瓮气地说道。 “是啊。”宁毅顿了顿,过得片刻道:“既然你想当武林高手,过些天,给你个新任务。” “嗯。” “CD这边,冬天里不会打仗了,接下来会派军医队到周边村子里去看病施药。一场仗下来,很多人的生计会受到影响,要是下雪,生病的、冻死的穷苦人家比往年会更多,你跟着军医队里的师父,一道去看看,治病救人……” 宁毅顿了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习武也是这样,在比武场上练不出什么来,你四处走走转转,会遇上好人,也会遇上坏人,你多看看,多想想,将来就能知道坏人会怎么样藏在人群里。将来有一天,你跟你大哥,要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宁忌的头点得更加用力了,宁毅笑着道:“当然,这是过段时间的事情了,待会见到弟弟妹妹,咱们先去CD好好玩玩。很久没看到你了,雯雯啊、小霜小凝小珂她们,都好想你的,还有宁河的武艺,正在打基础,你去督促他一下……” 马车飞驰,父子俩一路闲聊,这一日尚未至傍晚,车队便到了新津以西的一处小营地,这营地依山傍河,周围人迹不多,檀儿、红提等人便带着雯雯等孩子在河边玩耍,中间亦有杜杀、方书常等人的几个孩子,一堆篝火已经熊熊地升起来,眼见宁忌的到来,性子热情的小宁珂已经大叫着扑了过来,途中吧唧摔了一跤,爬起来笑着继续扑,满脸都是泥。 周围一帮大人看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云竹已经拿着手绢跑了上去,宁毅看着河边跑在一起的孩子们,也是满脸的笑容,这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一切都显得柔软而温馨。 过得不久,已经开始思考和管事的宁曦过来,私下里向父亲询问宁忌随军医走动的事情。十一岁的小宁忌对敌人的理解恐怕还只在穷凶极恶上,宁曦懂的则更多一些。这些年来,针对父亲与自己这些亲人的刺杀行动一直都有,即便已经拿下CD,这次一家人过去游玩,实际上也有着相当大的安防风险,宁忌若随军医在外走动,一旦遇上有心的刺客,后果难言。 宁毅看着不远处河滩上玩耍的孩子们,沉默了片刻,随后拍拍宁曦的肩:“一个大夫搭一个学徒,再搭上两位军人护送,小二这边的安防,会交给你陈爷爷代为照管,你既然有心,去给你陈爷爷打个下手……你陈爷爷当年名震绿林,他的本领,你虚心学上一些,将来就非常够用了。” 宁毅口中的“陈爷爷”,便是在他身边负责了许久安防工作的陈驼子。先前他随着苏文方出山办事,龙其飞等人猝然发难时,陈驼子负伤逃回山中,如今伤势已渐愈,宁毅便打算将孩子的安危交给他,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两个孩子能随着他多学些本领。 宁曦得到这个安排,兴高采烈地点头去了。宁毅在河滩边坐下,叹了口气,如果可能,他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时代里,即便他们会一事无成、甚至于成为纨绔子弟的风险,那也比推着十一岁的小孩子上战场,让他去近距离地看着那些残尸断体好受。 然而与这种残酷对应的,并非是孩子会一事无成的这种温和的可能性。在与天下对弈的过程里,身边的这些亲人、孩子所面对的,是真实无比的死亡的威胁。十五岁、十一岁,乃至于年纪最小的宁霜与宁凝,忽然被敌人杀死、夭折的可能性,都是一般无二。 于是他闭上眼睛,轻声地叹息。然后起身,在篝火的光芒里去往河滩边,这一日与一帮孩子捕鱼、烧烤,玩了好一阵,待到夜幕降临下来,方书常过来通知他一件事情。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已经被带到了这里。 那是宋永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三章 凛冬(五) 人生是一场艰难的修行。 宋永平字文初,出生于官宦人家,父亲宋茂一度在景翰朝做到知州,家业兴盛。于宋氏族中排行第四的宋永平自幼聪颖,儿时有神童之誉,父亲与族中诸人对其也有莫大的期待。 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肩负着最大的期待,蒙学于最好的师长,宋永平自幼也极为努力,十四五岁时文章便被誉为有举人之才。不过家中信奉老子、中庸之学,常说知雄守雌,知荣守辱的道理,待到他十七八岁,心性稳固之时,才让他尝试科举。 十八岁中秀才,十九岁进京应考中举人,对于这位惊采绝艳的宋家四郎来说,如果没有旁的什么意外,他的官宦之路,至少在前半段,将会一帆风顺,而后的成就,也将高于他的父亲,甚至在往后成为整个宋家族裔的顶梁柱。 但意外总是存在。 在知州宋茂之前,宋家便是书香门第,出过几个小官,但在官场上,根系却并不深厚。小的世家要上进,许多关系都要维护和团结起来。江宁商贾苏家乃是宋茂的表系姻亲,籍着宋氏的庇护做绸布生意,在宋茂的仕途上,也曾拿出许多的财物来给予支持,两家的关系素来不错。 宋茂的表妹嫁给的是苏家二房的苏仲堪,与大房的关系并不紧密,不过对于这些事,宋家并不在意。姻亲是一道门槛,联系了两家的往来,但真正支撑下这段亲情的,是其后互相输送的利益,在这个利益链中,苏家一向是巴结宋家的。无论苏家的下一代是谁管事,对于宋家的巴结,绝不会改变。 而作为书香门第的宋茂,面对着这商贾世家时,心中其实也颇有洁癖,如果苏仲堪能够在后来接管整个苏家,那固然是好事,即便不行,对于宋茂而言,他也绝不会过多的插手。这在当时,便是两家之间的状况,而由于宋茂的这份清高,苏愈对于宋家的态度,反倒是更为亲近,从某种程度上,倒是拉近了两家的距离。 苏家大房那名赘婿的出现,是这个家族里最初的变数,第一次在江宁见到那个本该毫无地位的宁毅时,宋茂便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只不过,无论是当时的宋茂,还是后来的宋永平,又或是认识他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那份变数会在后来膨胀成横亘天际的飓风,狠狠地碾过所有人的人生,根本无人能够避开那巨大的影响。 宋永平第一次见到宁毅是在十九岁进京赶考的时候,他轻易拿下秀才的头衔,而后便是中举。此时这位虽然入赘却颇有才能的男子已经被秦相看中,入了相府当幕僚。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对于走正统途径上来的宋永平而言,面对着这个姐夫,内心还是有着不以为然的情绪的,不过,幕僚干一辈子也是幕僚,自己却是前途无量的官身。有着这样的认知,当时的他对于这姐姐姐夫,也保持了相当的风度和礼貌。 随后因为相府的关系,他被迅速补上实缺,这是他仕途的第一步。为县令期间的宋永平称得上兢兢业业,兴商业、修水利、鼓励农事,甚至于在女真人南下的背景中,他积极地迁移县内居民,坚壁清野,在后来的大乱之中,甚至利用当地的地势,率领军队击退过一小股的女真人。第一次汴梁守卫战结束后,在初步的论功行赏中,他一度得到了大大的赞扬。 不过,当时的这位姐夫,已经发动着武朝军队,正面击溃过整支怨军,乃至于逼退了整个金国的第一次南征了。 当时知道的内幕的宋永平,对于这个姐夫的看法,一度有着天翻地覆的改观。当然,这样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其后右相府失势,一切急转直下,宋永平心急如焚,但再到后来,他还是被京城中突然传来的消息吓得脑中空白。宁毅弑君而走,各路讨贼军队一路追赶,甚至都被打得纷纷败逃。再之后,天翻地覆,整个天下的局势都变得让人看不懂,而宋永平连同父亲宋茂,乃至于整个宋氏一族的仕途,都戛然而止了。 此后的十年,整个宋家经历了一次次的颠簸。这些颠簸再也无法与那一桩桩关联整个天下的大事联系在一起,但身处其中,也足以见证种种的世态炎凉。及至建朔六年,才有一位名叫成舟海的公主府客卿过来找到他,一番考验后,让家道中落以开设私塾教书为生的宋永平又补上了县令的职责。 此时的宋永平才知道,虽然宁毅曾弑君造反,但在其后,与之有牵连的许多人还是被或多或少地保护了下来。当年秦府的客卿们各有所处之地,一些人甚至被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倚为肱骨,宋家虽与苏家有牵连,一度罢官,但在此后并未有过度的挨整,否则整个宋氏一族哪里还会有人留下? 宋永平这才明白,那大逆之人虽然做下十恶不赦之事,然而在整个天下的上层,竟是无人能够逃开他的影响。纵然全天下人都欲除那心魔而后快,但又不得不看重他的每一个动作,以至于当初曾与他共事之人,皆被再度启用。宋永平反倒因为与其有亲属关系,而被看轻了许多,这才有了他家道中落的数年落魄。 他年轻时素有锐气,但二十岁出头遇上弑君大罪的波及,终究是被打得懵了,几年的历练中,宋永平于人性更有领悟,却也磨掉了所有的锋芒。复起之后他不敢过于的使用关系,这几年时间,倒是战战兢兢地当起一介县令来。三十岁还未到的年纪,宋永平的性情已经极为沉稳,对于治下之事,无论大小,他事必躬亲,几年内将县城变成了安居乐业的桃源,只不过,在如此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按部就班的做事也令得他没有太过亮眼的“成绩”,京中众人仿佛将他忘掉了一般。直到这年冬天,那成舟海才忽然过来找他,为的却是西南的这场大变。 西南黑旗军的这番动作,宋永平自然也是知道的。 公主府来找他,是希望他去西南,在宁毅面前当一轮说客。 自华夏军发出宣战的檄文昭告天下,而后一路击溃成都平原的防御,摧枯拉朽无人能挡。摆在武朝面前的,一直就是一个尴尬的局面。 一方面武朝无法全力征讨西南,另一方面武朝又绝对不愿意失去成都平原,而在这个现状里,与华夏军求和、谈判,也是绝不可能的选择,只因弑君之仇不共戴天,武朝绝不可能承认华夏军是一股作为“对手”的势力。一旦华夏军与武朝在某种程度上达到“对等”,那等若是将弑君大仇强行洗白,武朝也将在某种程度上失去道统的正当性。 打不能打,谈不能谈,西南的利益还希望能够保下一些,摆在武朝面前的,就是这么个难受的现状。请出宋永平,打亲情牌是个可笑的选择,但很明显,无论哪一条路,朝廷方面都得走一走了。 这期间倒还有个小小的插曲。成舟海为人高傲,面对着下方官员,通常是面色冷峻、极为严厉之人,他来到宋永平治上,原本是聊过公主府的想法,便要离开。谁知道在小县城看了几眼,却因此留了两日,再要离开时,特意到宋永平面前拱手道歉,面色也温和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宋大人在任三年,成绩不显,乃是尸位素餐的平庸之辈,这两日看下来,才知宋大人方是治境安民的大才。轻慢至此,成某心中有愧,特来向宋大人说声抱歉。” 宋永平神态安然地拱手谦逊,心中倒是一阵酸楚,武朝变南武,中原之民流入江南,各地的经济突飞猛进,想要有些写在折子上的成绩实在太过简单,然而要真正让民众安定下来,又那是那么简单的事。宋永平身处嫌疑之地,三分成绩倒只敢写一分,可他毕竟才知是三十岁的年纪,胸怀中仍有抱负,眼下终于被人认可,心绪也是五味杂陈、感慨难言。 成舟海因此又与他聊了大半日,对于京中、天下许多事情,也不再含糊,反是一一详述,两人一道参详。宋永平已然接下赶往西南的任务,此后一路星夜兼程,迅速地赶往成都,他知道这一程的困难,但只要能见得宁毅一面,从夹缝中夺下一些东西,即便自己因此而死,那也在所不惜。 西南局势紧张,朝堂倒也不是全无动作,除了南方仍有余裕的兵力调动,众多势力、大儒们对黑旗的声讨也是声势浩大,一些地方也已经明确表示出绝不与黑旗一方进行商业往来的态度,待抵达成都周围的武朝地界,大小城镇皆是一片人心惶惶,不少民众在冬日到来的情况下冒雪逃离。 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间,黑旗军出山的缘由乃是因为梓州官府曾抓了宁魔头的小舅子,黑旗军为复仇而来,誓要将武朝踏为平地。如今梓州危殆,被攻陷的成都早已成了一片死城,有逃出来的人说得绘声绘色,道成都每日里都在屠杀劫掠,城市被烧起来,先前的烟柱远隔十余里都能看得到,未曾逃离的人们,大抵都是死在城里了。 宋永平早已不是愣头青,看着这言论的规模,宣传的口径,知道必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无论底层还是高层,这些言论总是能给华夏军些许的压力。儒人虽也有擅长煽动之人,但这些年来,能够这样通过宣传引导趋势者,倒是十余年前的宁毅更为擅长。想来朝堂中的人这些年来也都在苦学着那人的手法和作风。 他一路进到成都地界,与守卫的华夏军人报了性命与来意之后,便未曾受到太多刁难。一路进了成都城,才发现这里的氛围与武朝的那头完全是两片天地。外间虽然多能见到华夏军士兵,但城市的秩序已经渐渐稳定下来。 被外界传得无比激烈的“攻防战”、“大屠杀”此时看不到太多的痕迹,官府每日审理城中积案,杀了几个不曾逃离的贪腐吏员、城中恶霸,看来还引起了城中居民的叫好。部分违反军纪的华夏军人甚至也被处理和公示,而在衙门外头,还有可以状告违纪军人的木信箱与接待点。城中的商贸暂时未曾恢复繁荣,但市集之上,已经能够看到货物的流通,至少关系民生米粮油盐这些东西,就连价格也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 这样的军队和战后的城池,宋永平在先前,却是听也没有听过的。 他回想对那位“姐夫”的印象——双方的接触和往来,终究是太少了——在为官被波及、乃至于这几年再为县令的时间里,他心中更多的是对这大逆不道之人的憎恨与不认同,当然,憎恨反而是少的,因为没有意义。对方生已五鼎食,死亦能五鼎烹,宋永平理智尚在,知道双方之间的差距,懒得效腐儒乱吠。 然而此时再仔细想想,这位姐夫的想法,与旁人不同,却又总有他的道理。竹记的发展、后来的赈灾,他对阵女真时的顽强与弑君的决然,从来与旁人都是不同的。战场之上,如今火炮已经发展起来,这是他带的头,此外还有因格物而起的许多东西,只是纸的产量与工艺,比之十年前,增长了几倍甚至十数倍,那位李频在京城做出“新闻纸”来,如今在各个城市也开始出现旁人的效仿。 宋永平治县城,用的乃是堂堂的儒家之法,经济固然要有发展,但更加在乎的,是城中氛围的和谐,断案的清明,对人民的教化,使鳏寡孤独有所养,幼儿有所学的大同之体。他天资聪颖,人也努力,又经过了官场颠簸、世情打磨,所以有了自己成熟的体系,这体系的圆融基于儒学的教导,这些成就,成舟海看了便明白过来。但他在那小小的地方埋头经营,对于外界的变化,看得终于也有些少了,有些事情虽然能够听说,终不如亲眼所见,这时候看见成都一地的状况,才渐渐咀嚼出许多新的、未曾见过的感受来。 这感觉并不像儒家治世那般恩威兼行,施恩时使人温暖,施威时又是横扫一切的冰凉。成都给人的感觉更加清明,相对而言有些冷。军队攻了城,但宁毅严格不许他们扰民,在许多的军队当中,这甚至会令整个队伍的军心都崩溃掉。 法制也与军队完全地切割开,审案的步骤相对于自己为县令时更加死板一些,主要在断案的衡量上,更加的严格。例如宋永平为县令时的断案更重对民众的教化,一些在道德上显得恶劣的案子,宋永平更倾向于严判重罚,能够宽容的,宋永平也愿意去和稀泥。 而在成都这边,对案子的判决自然也有人情味的因素在,但已经大大的减少,这可能取决于“律法人员”断案的方式,往往不能由主官一言而决,而是由三到五名官员陈述、议论、表决,到后来更多的求其精确,而并不全然倾向于教化的效果。 ……这是要打乱情理法的顺序……要天下大乱…… 在思考之中,宋永平的脑海中闪过成舟海跟他说过的这个概念——据说这是宁毅曾经与李频、左端佑都说过的话——一时间悚然而惊。 无论如何,他这一路的看看想想,终究是为了组织见到宁毅时的言辞而用的。说客这种东西,从来不是蛮横无畏就能把事情办好的,想要说服对方,首先总要找到对方认同的话题,双方的共同点,以此才能论证自己的观点。待到发现宁毅的观点竟全然离经叛道,对于自己此行的说法,宋永平便也变得混乱起来。斥责“道理”的世界永远不能达到?斥责那样的世界一片冰冷,毫无人情味?又或者是人人都为自己最终会让整个世道走不下去、分崩离析? 若是这么简单就能令对方恍然大悟,恐怕左端佑、李频、成舟海等人早已说服宁毅幡然悔悟了。 挂在口上的话可以作伪,已然贯彻到整个军队、乃至于政权体系里的痕迹,却无论如何都是真的。而如果宁毅真的反对情理法,自己这个所谓“亲人”的分量又能有多少?自己死不足惜,但若是见面就被杀了,那也实在有些可笑了。 他在这样的想法中迷惘了两日,随后有人过来接了他,一路出城而去。马车飞驰过成都平原气色压抑的天空,宋永平终于定下心来。他闭上眼睛,回想着这三十年来的一生,意气昂扬的少年时,本以为会一帆风顺的仕途,忽然的、迎头而来的打击与颠簸,在后来的挣扎与失落中的感悟,还有这几年为官时的心境。 终究那意气昂扬并非真正的人生,所谓人生,是会在一片波澜壮阔中载沉载浮的五味杂陈。 无论如何,瞎想已是无用,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将这条性命搭上去,若能从夹缝中夺下一些东西,固然是好,即便真的死了,那也没什么可惜的,总之也是为自己这一生正名。他这样做了决定,这天傍晚,马车抵达一处河湾边的小营地。 时隔十余年,他再度见到了宁毅的身影。对方穿着随意一身青袍,像是在散步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他,笑着向他走过来,那目光…… 宋永平忽然记了起来。十余年前,这位“姐夫”的眼神便是如眼前一般的沉稳温和,只是他当时过于年轻,还不太看得懂人们眼神中藏着的气蕴,否则他在当时对这位姐夫会有完全不同的一个看法。 “小四,好久不见了。” “谭陵知县宋永平,拜会宁先生。”宋永平露出一个笑容,拱了拱手。他也是而立的年纪了,为官数载,有自己的风度与威严,宁毅偏着头看了看,摆了摆右手。 “好了知道了,不会拜会回去吧。”他笑笑:“跟我来。” 宋永平跟了上去,宁毅在前头走得不快,待到宋永平走上来,开口时却是开门见山,态度随意。 “这段时间,那边很多人过来,口诛笔伐的、私下里说情的,我目前见的,也就只有你一个。知道你的来意,对了,你上头的是谁啊?” “……成放,成舟海。” “那就是公主府了……他们也不容易,战场上打不过,私下里只能想尽各种办法,也算有些长进……”宁毅说了一句,随后伸手拍拍宋永平的肩,“不过,你能过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些年辗转颠簸,亲人渐少,檀儿见到你,肯定很高兴。文方他们各有事情,我也通知了他们,尽量赶来,你们几个可以叙叙旧情。你这些年的情况,我也很想听一听,还有宋茂叔,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四章 凛冬(六) “……还有宋茂叔,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的河湾边燃烧着篝火,偶尔传来孩子的笑声与女人的声音。宋永平在宁毅的带领下,缓步前行,听他问起父亲状况,宋永平看了他一眼。 “家父的身体,倒还硬朗。去官之后,少了许多俗务,这两年倒是更显富态了。” “宋茂叔是在我杀周喆之后去的官吧?” “……嗯。” 两人说着这对旁人而言惊心动魄的事情,话语之中却显得淡然,宁毅道:“当年事起仓促,宋家那边也就顾不上了,想来也不好邀你们同去。后来周雍称帝,有周佩这对姐弟在上头,倒也不至于对你们刁难太多,我才放下了心。这几年来,檀儿、文方他们偶尔会谈起你,姻亲之中,以你的学问为最好,怕是耽误了你的仕途,不过我想,人在年轻之时,是该走弯路的年纪,三十岁前经历的越多,恐怕往后的路会更好走。”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当然,让你和宋茂叔丢官的是我,这话我说就有点变味。你要说我得了便宜卖乖,那也是没法反驳。” 听宁毅说起这个话题,宋永平也笑起来,目光显得平静:“其实倒也没错,年轻之时一帆风顺,总觉得自己乃天下大才,后来才明白自身之局限。丢了官的那些时日,家中人来来往往,方知世间百味杂陈,我当年的眼界也实在太小……” 他笑着摇了摇头:“幼时随家中长辈读黄老、读孔孟,将古书经卷倒背如流,道德文章也能洋洋洒洒一大篇,最近两年想起来,感触最深的却是易经的开卷两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十年时光,才渐渐的懂了一些。” 十余年前初见时,二十出头的宋小四一脸意气飞扬,如今却也已经是三十岁的年纪了,当了官、蓄了须,经历了坎坎坷坷,如果说先前平静的几段对话还是他以涵养在维持平静,眼下的这段便是发自肺腑了。 宁毅点了点头,宋永平停顿了片刻:“这些事情,要说对表姐、表姐夫没有些埋怨,那是假的,不过纵然埋怨,想来也没什么意思。叱咤天下的宁先生,难道会因为谁的埋怨就不做事了?” 宁毅“哈哈”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宋永平的肩,示意他一道前行:“世间道理有很多,我却只有一个,当年女真南下,看着几十万人被杀得一败涂地,秦相等人力挽狂澜,最后家破人亡。不杀皇帝,这些人死得没有价值,杀了之后的后果当然也想过,但人在这世界上,容不得一双两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杀人之前固然知道你们的处境,但已经衡量好了,就得去做。县令也是这样当,有些人你心中同情,但也只能给他三十大板,为什么呢,这样好一点点。” “但姐夫这些年,便真的……没有迷惘?” “时时都有,而且很多,不过……对比一下,还是这条路好一点点。”宁毅道,“我知道你过来的想法,找个破绽也许可以说服我,撤兵或者服软,给武朝一个好台阶下。没有关系,其实天下局势明朗得很,你是聪明人,多看看就明白了,我也不会瞒你。不过,先带你见见孩子。” 说话之间,篝火那边已然近了,宁毅领着宋永平过去,给宁曦等人介绍这位远房舅舅,不一会儿,檀儿也过来与宋永平见了面,双方说起宋茂、说起已然过世的苏愈,倒也是极为普通的亲人重聚的情景。 苏檀儿与宋永平说话的时间里,宁毅领着一帮孩子到火边烤鱼,宁忌与杜杀、方书常等人家的孩子吃过了晚饭又休息片刻,摆开了小擂台轮流比试。都是名家之后,比武的情景颇为激烈,雯雯、宁珂等小女孩或在擂台边给兄长加油,或者跑到这边来缠宁毅。过了一阵,烤焦了鱼挺没面子的宁毅走到擂台那边写下一副奖励给优胜者的对联,上联是“拳打广州鸡蛋”,下联“脚踢菠萝面包”,写完后让宋永平过来点评斧正,之后又让宋永平也写一副字做添头。 小河边的一番打打闹闹令宋永平的心中也多少有些感慨,不过他毕竟是来当说客的——传奇小说中某某谋士一番话便说服诸侯改变心意的故事,在这些年月里,其实也算不得是夸大。封建的世道,知识普及度不高,即便一方诸侯,也未必有开阔的眼界,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家们一番夸张的哈哈大笑,抛出某个观点,诸侯纳头便拜并不出奇。李显农能够在凉山山中说动蛮王,走的或许也是这样的路子。但在这个姐夫这里,无论危言耸听,还是视死如归的慷慨陈词,都不可能扭转对方的决定,如果没有一番最为缜密的分析,其余的都只能是闲聊和玩笑。 与宁毅碰面后,他心中已经愈发的明白了这一点。回想出发之时成舟海的态度——对于这件事情,对方恐怕也是非常明白的。如此想了许久,待到宁毅走去一旁休息,宋永平也跟了过去,决定先将问题抛回去。 “姐夫,西南之事,没有能好好解决的办法吗?” “对武朝来说,应该很难。” 宁毅拿着一根树枝,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休息,随口回答了一句。 “女真就要来了,天下沦亡,有什么好处?” “武朝是天下,女真是天下,华夏军也是天下,谁的天下沦亡?”他看了宋永平一眼,树枝敲敲一旁的石头,“坐。” “湿气重,不合养生。”宋永平说着,便也坐下。 “你有几个孩子了?” “三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作为很有学问的舅舅,觉得宁曦他们怎么样?” “好。曦儿教得很好。”宋永平道,“宁忌的武艺,比之一般人,似乎也强得太多。” “生下来之后都看得死死的,接下来去成都,走走看看,不过很难像普通孩子那样,挤在人群里,凑各种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意外,争天下——我们把它叫做救天下——这是代价之一,遇上意外,死了就好,生不如死也是有可能的。” 前方是流淌的小河,宁毅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话语虽平静,意思却毫不平静。宋永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黄河以北已经打起来了,太原附近,几百万人挡完颜宗翰的几十万军队,现在那边一片大雪,战场上死人,雪地上冻死更多。大名府王山月领着不到五万人守城,现在已经打了快两个月,完颜宗辅、完颜宗弼率领主力打了近一个月,然后渡黄河,城里的守军不知道还有多少……” 宁毅在黑暗中说道:“……如今完颜昌领着三万女真精锐是二十多万的汉军围城,汉军前面还是被赶着往前走的百姓,他们每天把尸体用投石器抛进城里去,好在是冬天,瘟疫暂时还起不来……祝彪领了一万多华夏军,想要打开完颜昌的防线,打不开啊。” “……再南面几百万的饿鬼不知道死了多少了,我派了八千人去徐州,挡住完颜宗辅南下的路,这些饿鬼的主力,现在也都围往了徐州,宗辅大军跟饿鬼碰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再南边就是太子布下的方向,百万大军,是输是赢都在这一战。再然后才是这里……也已经死了几万人啦。永平,你为武朝而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如果你是我,是愿意给他们留一条生路,还是不给?” “或许有更好一点的路……”宋永平道。 “或许有吧,或许……天下总有这样的人,他既能放过武朝,让武朝的人过得好好的,又能强健自身,救下整个天下。永平,不是开玩笑,如果你有这个想法,很值得努力一下。” “……” “不过我做不到啊。距离第一次女真南下,十多年的时间了,武朝有一点点长进,大概……这么多吧。”他把手举起来,比划了大概米粒大小的距离,“我们知道武朝的麻烦很多,问题很复杂,能够有一点点的长进,很不容易了。看见他们不容易,想让他们得到更好的奖励,譬如活得更久一点,我们甚至可以写一篇文章,把这种进取当成难得的人性光芒。不过,这样就够了吗?你喜欢武朝,所以他该活下来,如果活不下来,你希望……我可以高抬贵手?” 宁毅摇了摇头。 “……挡不住就什么都没有了,那篇檄文,我要逼武朝跟我谈判,谈判之后,我华夏军跟武朝就是对等的势力。如果武朝要联手跟我抵御女真,也可以,武朝因此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喘息了,中间要玩花样,出工不出力,也可以,大家下棋嘛,都是这样玩……不过啊,慷慨激昂是自己的,胜负是天地决定的,这么一个天下,大家都在强健自己的爪牙,战场上没有人有一丝的侥幸。武朝的问题、儒家的问题,不是一次两次的改良,一个两个的英雄就能扶起来,如果女真人迅速地腐化了,倒是有点可能,但因为华夏军的存在,他们腐化的速度,其实也没那么快,他们还能打……” 宁毅将树枝在地上点了三下:“女真、华夏、武朝,不说眼前,最终,其中的两方会被淘汰。永平,我今天就算说点什么让武朝’好过‘的办法,那也是在为了淘汰武朝铺路。要华夏军停下脚步,办法很简单,只要武朝人万众一心,朝堂上下,各个大家族的势力,都摆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为瓦全的气魄,来打击我华夏军,我立刻住手道歉……可是武朝做不到啊。如今武朝觉得很艰难,其实就算失去西南,他们应该也不会跟我谈判,哑巴亏大家吃,谈判的锅没人敢背,那就被我吃掉西南吧。没有实力,武朝会觉得丢了面子很屈辱?其实不止,接下来他们还得跪下,没有实力,将来被逼得吃屎的那天,也一定是有的。” “西南打完了,他们派你过来——当然,其实不是昏招,人在那种大局里,什么办法不得用呢,当年的秦嗣源,也是这样,修修补补裱裱糊糊,结党营私请客送礼,该跪下的时候,老人家也很愿意跪下——或许有的人会被亲情打动,松一松口,但是永平啊,这个口我是不敢松的,仗打赢了,接下来就是实力的增长,能多一分就多一分,没有因为私心高抬贵手可言,就算高抬了,那也是因为不得不抬。因为我一点侥幸都不敢有……” 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与淙淙的水声混在一起,宁毅抬了抬树枝,指向河滩那头的火光,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北方田虎尽起百万大军跟宗翰对垒,败了,也就死了。王山月守大名,我寄望祝彪能尽量多救下一些人,但也有可能,祝彪自己都会搭在里头。饿鬼几百万,一个冬天,该死就死绝了。永平啊,宁曦宁忌,雯雯小珂,是我的孩子,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会有侥幸的存在,我可以每天求神拜佛磕一千个头,希望他们这辈子过得比我幸福……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侥幸,连一丝都没有,所以我不磕头。华夏军的力量,若能多一分,我也绝不敢让他少一分。” 这声音随后沉默了许久。 …… “……我这两年看书,也有感触很深的句子,古诗十九首里有一句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天地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偶然到这里来,过上一段几十年的时光而已,所以对待这世间之事,我总是提心吊胆,不敢傲慢……中间最有用的道理,永平你先前也已经说过了,叫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唯独自强有用,为武朝求情,其实没什么必要呐。” …… 小小的河湾边传来笑声,此后几日,宁毅一家人去往成都,看那繁华的古城池去了。一帮孩子——除宁曦外——第一次见到这般繁荣的城市,与山中的状况完全不一样,都开心得不得了,宁毅与檀儿、云竹等人走在这古城的街道上,偶尔也会说起当年在江宁、在汴梁时的风光与故事,那故事也过去十多年了。 宋永平跟随其中,如同当年的左端佑一般,了解了宁毅的想法,随后每天每天的展开议论。双方有时争吵、有时不欢而散,维持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此后不久,宁忌跟随着军医队中的大夫开始了往附近县城、农村的走访医病之旅,一些户籍官员也随之走访各地,渗透到新占据的地盘的每一处。宁曦跟着陈驼子坐镇中枢,负责安排安保、统筹等事物,学习更多的本领。 冬天已经深了,黄河南岸,这一日凛冽的风雪忽如其来。南下的女真大军离开黄河渡口已经有颇远的一段距离,他们越是往南走,道路之上越是凄惨荒凉,一座座小城都已被攻破焚毁,犹如鬼蜮,路途上随处可见饿死的尸体。这一次的“坚壁清野”,比之十余年前,更为彻底。 大雪之中,一直小规模的女真运粮队伍被困在了路上,风雪怒号了一个多时辰,领队的百夫长让队伍停下来躲避风雪,某一刻,却有什么东西渐渐的从前方过来。 悉悉索索、摇摇晃晃,穿过那大风雪的东西逐渐的映入眼帘,那竟是一道人的身影。身影摇摇晃晃、干干瘦瘦的犹如骷髅一般,让人看上一眼,头皮都为之发麻,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个毫无动静的襁褓,这是一个女人——被饿到皮包骨头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挨到这里来的。 “骷髅”怔怔地站在那儿,朝这边的大车、货物投来注视的目光,然后她晃了一下,张开了嘴,口中发出不明意义的声音,眼中似有水光落下。 她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百夫长拖着长刀走过去,刷的一刀,将那女人砍翻在地上,襁褓也滚落出来,里头早已没有什么“婴儿”,也就不用再补上一刀。 “看见这些东西,杀无赦。” 对于这片地方上仍有饿鬼游走的消息,这位百夫长也是知道的。杀了那女人正要往回走,风雪里头,又有身影朝这边过来了。 饿鬼、随后又是饿鬼,见到了这运送军资的队伍,那些几乎已经不像人的身影们都怔了怔,然后只是稍稍迟疑,便呼喊着奔跑而来。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许多人在风雪之中便已倒下,此时的呼喊也几乎嘶哑。百夫长斩翻两人,用长刀拍打了铠甲,呼喊着属下筑起了防线。 那些身影一道道的奔跑而来……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带着通体的冰寒、流出干枯的眼泪、发出嘶哑的声音…… 那便是他们在这冰冷的人世上,最后奔跑的身影。 风雪之中,无穷无尽的饿鬼,涌过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五章 凛冬(七) 沃州城头。 寒冷的风在城头嘶吼,刀一般的刮向人的身体,张开嘴,喉间涌出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喊杀的声音犹如雷鸣,沸腾在整个战场上。人影涌来,手中的铁棒,打上人的头颅,接近两百斤的身躯犹如在山中奔突的野猪,轰的倒下去,头骨撞在青石上的声音沉闷渗人,混在无数的声响之中。 箭矢飞舞,冰雪的天地中,城墙上有烟也有火,士兵推着巨大的滚木往城下扔,一颗石头飞掠过天空,在视野的一侧陡然放大,他拖住一名士兵往旁边飞滚过去,溅来的石屑打得人脸上生疼,视野也在那轰然巨响中变得摇晃起来。史进晃了晃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抓起一杆长枪,奔向丈余外扑上城头的两名女真士兵。 他受那投石影响,视野与平衡尚未恢复,手中长枪连捅了数下,才将一名女真士兵的胸口捅穿。那女真人身材魁梧,壮如野牛,死死握住枪杆不肯放手,另一名女真勇士已经从旁边扑了过来,史进一声大喝,手上劲力一发,枪杆砰的碎成了木片,一个跨步过去,重手朝着女真人的头额劈了下去,这人身体轰然软倒在城墙上。 一旁杀来的女真勇士扑了个空,握刀回斩,方才转身,史进的身体也已经冲撞了上来,张开带血的大口,手中半截枪杆哇的往他脖子上扎了进去,噗的一声爆出浓稠的鲜血来。那女真勇士在挣扎中后退,随着史进拔出枪杆,便倒在女墙下的血泊之中,没有声息了。 史进这才回头,找回自己的兵器,而在视野的不远处,城墙一角,已经有十数女真士兵涌了上来,守城军士在厮杀中不断后退,有将官在大声呐喊,史进便握紧了手中的铁棒,朝着那边冲将过去。 “不要退——将他们杀下去——” 无数声嘶力竭的吼喊汇成一片战斗的大潮,而放眼望去,攻城的士兵还在下方的雪原中分作三股,不断地奔来。远处的雪地中,攻城军营里升起的,是女真将领术列速的大旗。 十二月初八,传统的腊八节,这已经是术列速率兵第二次的攻打沃州了。 城防危殆。 而在此之前不久。太原城以南的汾州地界,晋王的军队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败仗,四十余万人被打破、南退、溃逃。在混乱的讯息中,御驾亲征的晋王田实被冲散,下落不明。 …… 冰天雪地。 无数的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雪地里,田实穿一身黑色大髦,与身边的兵将互相搀扶着,往南前行。一场巨大的战败过后,连夜的奔逃,此时的他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但他还没有跟身边的人讲。时不时的,他还要回过身去,朝后方的人群大声地呼喊几句。 他自然是有马的,但此时并没有骑。据说,善战之将当与身边的将士同甘共苦,大战之时,他不曾有这样的做派,但如今战败了,他觉得自己作为一方诸侯,该做出这样的表率,之时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身边有多少的士兵跟着,他并不清楚,还有许多的事情,他该去想的,然而思绪已经凝聚不起来,某个时候,田实感到眼前一黑,往雪地上倒了下去…… …… 威胜,气氛肃杀。 马车的队伍驶过长街,去往城市一端的天极宫。 楼舒婉在点了灯烛的车厢之中,翻看着一张巨大的地图,晋王失踪的消息,此时已经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这里。她按捺住心神,在早已有着许多标标画画的地图上寻找着各个军队的踪迹,归纳着如今局势的各种可能。 战争一出现,军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各个势力的中枢,她能够收到消息的时候,意味着其他人也已经收到了讯息,这个时候,她就必须要去稳住整个中枢的状况。 马车的周围是封闭起来的,在灯烛的光芒中,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有休息的女人双眼被熏得通红,但仍旧将眼睛瞪得大大的。陡然间,马车的车身颠簸了一下,楼舒婉伸手握住灯盏,听得外头传来了呐喊的声音:“杀了……那婊子……” “牝鸡司晨、祸国殃民……” “奸贼、贱人——” “睁大你们的眼睛……” “被利用了——” “罪该杀——” …… 混乱的呼喊交织在一起,游鸿卓屏住呼吸,拔起了长刀,朝着房间的前方走去,速度越来越快…… 透过楼板的震动传来的,是隔壁房间里的一阵脚步。窗口的光芒越来越亮,游鸿卓飞跃而出,隔壁的窗口同样有人冲了出来,手中一杆红枪还对准了下方的车队。游鸿卓长刀扬起,刷的撩向空中,对方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刷。 白发长髯的头颅飞向天空。游鸿卓朝地面落下,冲杀出来的人群都在呼喊,他刀锋一横,冲向那些绿林刺客。 “保护女相!” “糊涂虫该死——” “龙王的话你们都不听!” 杀气冲天—— …… “怎么回事?”楼舒婉问了一句,心中却大概是清楚的。 “有人行刺,还有人是来保护您的。楼大人,我们……” “……”楼舒婉静静地听着外头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或许是被火光薰了太久,眼眶微微有些温热,她随后伸手用力抹了抹口鼻,“留一队人抓刺客,我们继续去皇城。” “是。” 马车又开始动了,留下整个长街的厮杀仍在持续。 …… 林州城,又一轮攻城战正在持续,攻城的一方乃是王巨云麾下最精锐的明王军,由于攻击的仓促,攻城器械颇为不足,然而在王巨云本人的身先士卒下,整个战况仍旧显得极为惨烈。 林州本属彰德,与沃州类似,亦是晋王东北面势力边缘的城池之一,防守林州的将领李承中麾下领兵三万七千余,于四日前宣布改旗易帜,投靠大金王师。一路溃败,领着麾下精锐来到附近的王巨云不顾一切,强行攻城,要在女真援军到来之前捣破林州,以儆效尤。 损失极大。 林州城的守城军队也并不好过。虽然女真淫威悬在众人头顶十余年,而今大军压来,投降并没有遭遇太过巨大的阻力,但当然也无法鼓舞起太高的士气。双方你来我往的攻防中,李承中亦跑上城池,不断地为守城军队打气。 “守住城墙!金国军队很快就要来了……” “大金上将完颜撒八率军前来,只需多守一日!多守一日——” 完颜撒八的军队,确实已在赶来的途中,王巨云的军队三日强攻,未曾攻下城防,攻守双方的士气便逐渐的有些此消彼长。到得这日下午,城池的东南面,有旗帜在那里出现了。 撒八的军队必是从北方前来,那么南面而来的,该是晋王势力的援军,还是女真东路军已经底定大名,发来援军?李承中奔向城墙东面,随后看见一支军队出现在视野当中,积雪的大地上,那旗帜的颜色分外明朗…… “什么人……怎么会……怎么会是黑的……” 黑色的旗帜,朝着这边蔓延而来了…… ***************** 武建朔九年的冬天。大雪逐渐封冻了长江以北的大地,然而位于黄河北面的战事,从开始起,便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九、十月间,女真的东西两路大军相继与挡在前方的敌人展开了大战。东路军很快将战局压缩在大名府一带,然而西路的顽强抵御,此时才刚刚的拉开帷幕。 从雁门关一直到太原废墟,王巨云、田实的抵抗一场接着一场而来,被打散后又不断地聚拢,以百万计的军队或聚或散,仿佛在以水磨功夫不断消耗女真军队的意志。然而作为大金开国一辈中最为杰出的老将,宗翰与希尹不断地击溃这一波波的攻击,及至十月底,术列速率领偏师横插沃州,在银术可、拔离速、撒八等将领的配合下,给迎击而来的力量,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难题。 术列速的第一次攻沃州,在沃州守军与林宗吾、史进等众多民间力量的顽强抵抗下,终于拖延到于玉麟的军队南来解围。而在十一月间,冰天雪地里展开的战斗只是比其它的季节稍显缓慢,王巨云、田实、于玉麟等人的相继溃败,令得前线的兵力不断减少。溃败的士兵南撤、投降,甚至于在逃亡中与大部队而冻死在雪地里的,不胜枚举。 尽管在开战之初,王巨云与晋王双方的首脑都已确定这是一场不断战败的消耗战,但在一个多月时间的损耗之后,尽管先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两拨军队的军心和力量还是掉落到了低点。 十二月初三,李承中携林州城宣布投降女真,引动了整个局势的忽然变化,田实率领的四十万大军在希尹的进攻面前大败溃逃,为了斩杀田实,女真大军追逐溃兵数十里,屠杀败兵无数,对外则宣称晋王田实已然授受的消息。而不断溃败南逃,手头一时间只能聚拢三万余精锐的王巨云在第一时间起尽兵力,强攻林州,希望在整艘船沉下去之前,压住这一块已经翘起的舱板。 与此同时,术列速大军折返,再度攻沃州。而撒八率领的一小股军队朝着林州过去,银术可、拔离速率军扑中路,欲攻向晋王地盘腹地。 在田实疑似身亡的短短时日里,整个晋王地盘,眼看就要整个崩溃下来。初八下午,祝彪率领的华夏军队伍在威胜这边展五等人的告急当中,横插数百里距离,先完颜撒八一步,抵达林州城下。 同日攻陷林州。 叛乱首领李承中在城破之前自刎身亡,其余参与叛乱将领,连同他们的家人被拖上城墙,被悉数斩首。 然而整个局面,仍在不断地崩解。这一天夜晚,沃州的城防被攻破了,史进在城墙上不断厮杀,几乎力竭而亡。而后守城的军队大开了城门,放满城的百姓南逃。沃州守将于小元命令军队在前方堵住女真的攻势,尽量展开一段时间的巷战,以为南逃的百姓拖延时间,然而军心已经接近底线,于小元为振奋士气,率亲兵两度冲上前方,亲自拼杀,随后被女真的飞矢射杀。 沃州守军大乱溃逃,女真人屠杀过来,史进与身边的战友亦被裹挟着且战且退。到得这天夜里,逃散并幸存下来的人们回首沃州的方向,整个天空已经被一片火光点燃,屠城正在持续。 史进站在昏暗中的山麓上,有湿润的气息,从脸上落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或许是身上流下的热血,在这冰天雪地里,片刻也就失去温度了。 有许多的人围在他的身边,比之解散赤峰山后,人还更多一些了。 他虽然自知没有掌军本领,然而八臂龙王的名声,终究还有些用处,第一次沃州守卫战后,他仍旧四处奔走,斩杀那些女真的奸细、汉人的败类。这断大战期间,远在威胜的楼舒婉曾遭遇过不少刺杀,她杀的人太多,兼是女子,外界将她塑造得狠心毒辣,一些有心人骂她是奸贼,是要帮着女真人搞垮晋王基业、意欲使民不聊生的毒妇。 史进便也在绿林间发声,为楼舒婉正名,这些讯息在传播了一个月后,终于又有不少人被说动,在威胜自发地开始为楼舒婉正名奔走,甚至在爆发的刺杀行动中站在刺客的对面,保护楼舒婉的安危。 在沃州奔走厮杀的史进无法知道威胜的情况,随着沃州的城破,他眼中所见的,便又是那最为惨烈的屠城景象了。这十余年来,他一路奋战,却也一路战败,这战败似乎无穷无尽,但是又一次的,他仍旧没有死去。他只是想:沃州城没有了,林大哥在这里过了十余年,也没有了,穆安平未能找到,那小小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再回到这里时,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去到南面的城池,继续战斗。 雪有时落、有时停,战火在大雪中还在不断的蔓延。黄河以南,流浪的饿鬼们也在雪中汹涌,给南下的女真军队造成了一定的麻烦,有些小规模的运粮队被饿鬼整个吞没了,然而随着寒冷的加深,饿鬼们也在一片一片的死去。唯有徐州附近的饿鬼大集团,挨在风雪之中,还残喘着一丝气息。 大名府。守城的士兵也在寒冷的天气里逐渐的减少,女真人的攻城最激烈的是在第一个月里,大量的减员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一些重伤员们没能挨过这个冬天。完颜昌率领的三万女真精锐与二十万汉军也在每日里磨去守城士兵的生命与精神。到了十二月,细细点算后,当初近五万的守城军刀目前大概还有三万余,其中大都已经带伤。 冰雪终究压住了女真人攻城的力度,王山月、薛长功还是每天都守在城墙上,每天都在为士兵打气,对于城中不算多的居民,王山月偶尔派人送去吃食救济,也向人们宣传着抵抗的精神,但由于大雪已深,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大力地展开。 城外的围城帐篷,连成一片海洋。他们在等待春天的到来。春天是万物生发的、生命的季节,然而无论是王山月,还是薛长功,还是史进、楼舒婉、田实、祝彪,又或者是远在西南的宁毅,都能够知道,武建朔十年、金天会十三年的春天,不是属于生命的季节。 那是埋葬一切的季节,在一片大雪呼啸中,它一天一天的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六章 建朔十年春(一) 临近年关的时候,成都平原上下了雪。 洋洋洒洒的白雪淹没了一切,在这片常被云絮遮盖的土地上,落下的大雪也像是一片松软的白毛毯。小年前夕,卓永青请了假回山,经过嘉定时,准备为那对父亲被华夏军军人杀死的何英、何秀姐妹送去一些吃食。 十一月的时候,成都平原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卓永青时常来往两地,陆续上门了几次,一开始泼辣的姐姐何英总是试图将他赶出来,卓永青便将带去的东西从围墙上扔过去。后来双方算是认识了,何英倒不至于再赶人,只是话语冷冰冰硬邦邦的。对方不明白华夏军为何要一直上门,卓永青也说得不是很清楚。 这一次上门,情况却奇怪起来,何英见到是他,砰的关了院门。卓永青原本将装吃食的袋子放在身后,想说两句话缓解了尴尬,再将东西奉上,此时便颇有些疑惑。过得片刻,只听得里头传出声音来。 “你走。不要脸的东西……” “什么……” “走!不要脸!” 或许是不希望被太多人看热闹,房门里的何英压抑着声音,然而语气已是极度的厌恶。卓永青皱着眉头:“什么……什么不要脸,你……什么事情……” “滚!滚滚!我一家人宁可死,也不要受你什么华夏军这等侮辱!不要脸!” 卓永青退后两步看了看那院子,转身走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愣头青,自然能够听懂,何英一开始对华夏军的愤怒,是因为父亲身死的怒意,而眼下这次,却显然是因为某件事情引发,而且事情很可能还跟自己沾上了关系。于是一路去到嘉定衙门找到管理何家那一片的户籍官——对方是军队退下来的老兵,名叫戴庸,与卓永青其实也认识。这戴庸脸上带疤,渺了一目,说起这件事,颇为尴尬。 华夏军中如今的行政官员还没有太丰富的储备——就算有一定的规模,当初凉山二十万人大小,撒到整个成都平原,许多人手肯定也只能将就。宁毅培训了一批人将地区政府的主轴构架了出来,许多地方用的还是当初的伤兵,而老兵虽然忠诚度可靠,也学习了一段时间,但毕竟不熟悉当地的实际情况,工作中又要搭配一些本地人员。与戴庸搭伙——至少是充当参谋的,是本地的一个中年妇女。 这妇女平素还当媒婆,因此算得上交游广阔,对当地情况也最为熟悉。何英何秀的父亲去世后,华夏军为了给出一个交代,从上到下处分了一大批遭受连带责任的军官——当初所谓的从宽从重,便是加大了责任,分摊到所有人的头上,对于行凶的那位连长,便不必一个人扛起所有的问题,去职、入狱、暂留军职戴罪立功,也算是留下了一道口子。 这样的严肃处理后,对于大众便有了一个不错的交代。再加上华夏军在其他方面没有过多的扰民事情发生,嘉定人堆华夏军很快便有了些认可度。这样的情况下,眼见卓永青时常来到何家,戴庸的那位搭档便自作聪明,要上门说媒,成就一段美事,也化解一段仇怨。 在对方的眼中,卓永青乃是阵斩完颜娄室的大英雄,本身人品又好,在哪里都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何家的何英性情泼辣,长得倒还可以,算是高攀对方。这妇人上门后旁敲侧击,一说两说,何英听出那言外之意,整个人气得不行,差点找了菜刀将人砍出来。 那妇人先前不说,预备打听了何英的意思,才来找卓永青报功,私心中或许还有拍马屁的想法。这下搞砸了事,不敢多说,便有了卓永青在对方家门口的那番尴尬。 “这、这这……”卓永青满脸通红,“你们怎么做的糊涂事情嘛……” “嗯,是是是。”戴庸摸着鼻子,“其实我也觉得这女人太不像话,她事先也没有跟我说,其实……不管怎么样,她父亲死在我们手里,再要睡她,我也觉得很难。不过,卓兄弟,我们合计一下的话,我觉得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不是说仗势欺人啊,要有诚意……” “什么乱七八糟,我没有想睡……想娶她……”卓永青紧张得直眨眼睛,“哎,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呃……”戴庸想了想,“那王家嫂子做事……是不太靠谱,不过,卓兄弟,也是这种人,对本地很了解,很多事情都有办法,我也不能因为这个事赶跑她……要不我叫她过来你骂她一顿……” “我、你……”卓永青一脸纠结地后退,随后摆手就走,“我骂她干什么,我懒得理你……” “哎,要不然我陪你上门道歉……” “你别来了,别再给我添乱!” 卓永青回头指着他,随后郁闷地走掉了。 一路在城里乱转。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颇为纠结,但事情本身又不大,至少相对于他平时的军务,私人的事情再大又能大到什么程度呢?他掐算着这次出来的时间,顶多明早就要离开,眼见有了误会,是干脆节省点时间,回去凉山,还是继续在这浪费时间呢?如此转得几圈,还是军队中的作风占了主导,一咬牙一跺脚,他又往何家那边去了。 敲了一会门,院门的门缝里明显有人望了出来,然后将门栓扣得更紧了,何英在里头愤愤的没有说话,卓永青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顿了顿,又深吸一口。 “何英,我知道你在里面。” “滚……” “那什么姓王的大嫂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哎我说你人聪明怎么这里就这么傻,那什么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你看不出来吗。” “滚!” “当然,给你们添了麻烦了,我给你们道歉。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吃肉贴喜字你们就捱着?你捱着你娘你妹妹也捱着?我就是一番好意,华……华夏军的一番好意,给你们送点东西,你瞎瞎瞎瞎想什么……” “你走,你拿来的根本就不是华夏军送的,他们之前送了……” “送了……你们不一样,我们宁先生私下里叮嘱我照看一下你们,宁先生……” “骗子!” “什么骗子……你、你就听了那个王大妈、王大嫂……管她王大妈大嫂的话,是吧。” “你们畜生,杀了我爹……还想……”里面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没有想,想什么想……好,你要听真话是吧,华夏军是有对不起你,宁先生也私下里跟我叮嘱过,都是真话!没错,我对你们也有些好感……不是对你!我要看上也是看上你妹妹何秀,我要娶也是娶何秀,你总觉得侮辱你是吧,你……” 院子里哐当一声传出来,有什么人摔破了罐子,过得片刻,有人倒下了,何英叫着:“秀……”跑了过去,卓永青敲了两下门,此时也已经顾不得太多,一个借力翻墙而入,那跛女何秀已经倒在了地上,脸色几乎涨成暗红,卓永青奔跑过去:“我来……”想要施救,被何英一把推开:“你干什么!” “我……我知道怎么办,她……她就是受了点惊吓……你……”卓永青想要过去,又控制着自己,手舞足蹈地指挥何英。何英扶起妹妹,与那仓惶奔跑出来的一贯胆小沉默的母亲将妹子抬进了房间。 这整个事情倒也不算太大,过得片刻,何秀便悠悠醒转过来,在床上呼吸几下之后,抬头看见房门口的卓永青,被吓得低头蜷缩成了一团。卓永青尴尬地去到外头,心想这什么事啊。正唉声叹气呢,何英何秀的母亲悄悄地走过来了:“那个……” “啊……伯母……你……好……” “卓家后生,你说的……你说的那个,是真的吗……” “……呃……”卓永青摸摸脑袋。 后方何英走过来了,手中捧着只陶碗,话语压得极低:“你……你满意了,我何家、我何家没做什么坏事,你信口开河,羞辱我妹子……你……” “我说的是真的……” “你……” “我说了我说的是真的!”卓永青目光严肃地瞪了过来,“我、我一次次的跑过来,就是看何秀,虽然她没跟我说过话,我也不是说非得怎么样,我没有恶意……她、她像我以前的救命恩人……” 听卓永青说了这些,何英这才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卓永青道:“我、我没想过别的什么事情,你也别觉得,我处心积虑羞辱你家里人,我就看看她……那个姓王的女人自作聪明。” 他这样说着,走出院门,将带来的一袋年货拿了进来,然后看看院子里的状况,过去收拾了在屋檐下摔破的陶罐。这类收拾打扫的事情本该是女人做,何英犹豫了几次,没有过来插手。只是中途又犹豫地来问了一句:“你说的……是真的?” “爱信不信。” 做完事情,卓永青便从院子里离开,打开院门时,那何英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又跑过来了:“你,你等等。” “等什么?”卓永青回过头。 “你说的是真的?你要……娶我妹子……” “你、你放心,我没打算让你们家难堪……” “你若是中意何秀,拿你的八字来,我去找人给你们合。” “呃……” 院子里的何英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卓永青愣了愣,懵逼了。 离开嘉定回山的路上,他想,这都什么事啊…… ***************** 卓永青与何家姐妹有了莫名其妙近战的这个年关,宁毅一家人是在嘉定以南二十里的小乡村里度过的。以安防的角度而言,成都与嘉定等城池都显得太大太杂了。人口众多,尚未经营稳定,若是商贸完全放开,混进来的绿林人、刺客也会大规模增加。宁毅最终选定了嘉定以南的一个荒村,作为华夏军核心的暂居之地。 大雪降临,西南的局面凝固起来,华夏军暂时的任务,也只是各部门的有序搬迁和转移。当然,这一年的除夕,宁毅等众人还是得回到和登去渡过的。 与西南暂时的安静相映衬的,是北面仍在不断传来的战况。在成都等被占领的城池中,衙门口每日里都会将这些消息大篇幅地公布,这给茶楼酒肆中聚集的人们带来了不少新的谈资。部分人也已经接受了华夏军的存在——他们的统治比之武朝,毕竟算不得坏——于是在谈论晋王等人的慷慨英勇中,人们也会议论着有朝一日华夏军杀出去时,会与女真人打成一个怎样的局面。 武朝,年关的庆祝事宜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筹备,各地官员的贺岁表折不断送来,亦有许多人在一年总结的上书中陈述了天下局面的危急。本该小年便抵达临安的君武直到十二月二十七这天方才匆匆回城,对于他的勤奋,周雍大大地夸奖了他。作为父亲,他是为这个儿子而感到骄傲的。 只是对于将要到来的整个战局,周雍的心中仍有许多的疑虑,家宴之上,周雍便先后几度询问了前线的防御状况,对于将来战事的准备,以及可否战胜的信心。君武便诚恳地将各路军队的状况做了介绍,又道:“……如今将士用命,军心已经不同于以往的不振,尤其是岳将军、韩将军等的几路主力,与女真人是颇有一战之力的,此次女真人千里而来,我方有长江一带的水路纵深,五五的胜算……还是有的。” 周雍对于这回答多少又还有些犹豫。家宴过后,周佩埋怨弟弟太过实诚:“既有五五的胜算,在父皇面前,多说几成也无妨,至少告诉父皇,必定不会败,也就是了。” 君武皱眉道:“无论如何,父皇一国之君,许多事情还是该明明白白。我这做儿子的挡在前方,豁出命去,也就是了……其实这五成八成,如何判断?上一次与女真大战,还是几年前的时候呢,那时候可都败了……五成挺多了。” 周佩叹了口气,随后点头:“不过,小弟啊,你是太子,挡在前方就好了,不要动不动豁出命去,该跑的时候,你还是要保全自己为上,只要能回来,武朝就不算输。” “可是不豁出命,如何能胜。”君武说了一句,随后又笑道,“知道了,皇姐,其实你说的,我都明白的,一定会活着回来。我说的豁出去……嗯,只是指……那个状态,要拼命……皇姐你能懂的吧?不用太担心我了。” 这年关之中,朝堂上下都显得平静。平静既是没有党争,两个月前赵鼎一系与秦桧一系差点展开的厮杀最终被压了下来,而后秦桧认打认罚,再无任何大的动作。这样的和谐令这个春节显得极为温暖热闹。 在这样的平静中,秦桧病倒了。这场风寒好后,他的身体尚未恢复,十几天的时间里像是老了十几岁,这天他入宫见架,又提起求去之意,周雍好言安慰,赐下一大堆的补药。某一个空隙间,秦桧跪在周雍面前。 “……罪臣昏聩、无能,如今拖此残躯,也不知接下来能否就好。有几句话,只是罪臣私下里的想法……西南如此残局,缘于罪臣之过错,而今未解,北面女真已至,若太子勇武,能够大败女真,那真乃苍天佑我武朝。然则……陛下是陛下,还是得做……若然不胜的打算……罪臣万死,大战在前,本不该作此想法,动摇军心,罪臣万死……陛下降罪……” 武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臣上朝,原本不跪,只有大罪之时方有人下跪听训。周雍看着这位跪下磕头的老臣,叹了口气。 原本因为秦桧最近这段时间成了事妈,他保得心累,对对方已经有了一定的看法,然而到得此时,才有感到愧疚起来,心中关于去年自己答应对方全力攻西南,最后又犹豫不决的事情,变得再度清晰起来。 “唉……”他上前扶起秦桧:“秦卿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言,朕时时听人说,善战者不可不虑败,未雨绸缪,何罪之有啊。不过,此时太子已尽全力绸缪前方战事,我等在后方也得好好地为他撑起局面才是,秦卿乃是朕的枢密,过几日病愈了,帮着朕搞好这个摊子的重担,还该落在秦卿的头上啊……” 他拍拍秦桧的肩膀:“你不可动不动就求去,秦卿啊,说句实在话,这中间啊,朕最信任的还是你,你是有能力的……” 秦桧感动无已、热泪盈眶,过得片刻,再度庄严下拜:“……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话语之中,哽咽起来。 君臣俩又互相扶持、激励了一阵子,不知什么时候,大雪又从天空中飘下来了。 风雪延绵,一直北上到徐州,这一个年关,罗业是在徐州的城墙上过的,陪伴着他在风雪中过年的,是徐州城外百万的饿鬼。 这是王狮童率领的饿鬼主力,自从得知八千华夏军入徐州的消息,饿鬼们便源源不断地过来。他们无法在冰天雪地里攻城,围在城外,不断地、不断地死去。相对于散在外围的缺粮少衣的难民,核心的饿鬼群物资稍微丰富一些,没有了粮食的人们还能以互相为食,因此可以预见的是,当春暖花开,这些人还会有不少留存下来。 在徐州城墙望出去,城外是人人相食的地狱,徐州城中也没有多少的粮食,开门赈济是不现实的。罗业日日里看着城外的地狱景象,许多时候,将他们邀来徐州的知州李安茂也会过来。这是一位心系武朝的大族子弟,与原本在京中颇有家世的罗业拥有不少共同话题。 年关这天,两人在城头喝酒,李安茂说起围城的饿鬼,又说起除围城饿鬼外,开春便可能抵达徐州的宗辅、宗弼大军。李安茂其实心系武朝,与华夏军求援不过为了拖人下水,他对此并无避讳,这次过来的刘承宗、罗业等人也心知肚明。罗业端着那杯酒,洒在地上。 “……我的家里人,在靖平之耻中被女真人杀的杀、掳的掳,大多找不到了。这些人大多是庸庸碌碌的俗物,不值一提,只是没想过他们会遭到这种事情……家中有一个妹妹,可爱听话,是我唯一牵挂的人,如今大概在北边,我着军中兄弟寻找,暂时没有音讯,只希望她还活着……” “至于女真人……” 他道:“那就来吧。” 武建朔十年,金天会十三年,雪未消、血亦未消,春天已如约而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七章 建朔十年春(二) 正月。昼短夜长。 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季,晋地的天光总显得暗淡,雨雪不再下了,也总难见大晴天,战争的帷幕拉开了,又稍稍的停了停,到处都是因战乱而来的景象。 肃杀的城池,破碎的城池,颠沛流离的灾民,以百万计的军队,导致哪里都是混乱的景象。这混乱的景象中偶尔夹杂着春节的痕迹——人们便是这样,即便在再艰难的年岁,春节来临之际,也总有人会尽量的在门前贴上对联,买一副门神,期待来年的平安。 天色尚早,小小的山村附近,士兵开始磨刀,驮马吃饱喝足,背上了东西。黑色的旗帜飘扬在这营地的一侧,不多时,士兵们聚集起来,面容肃杀。 随后军队无声开拨。 小小山村附近,道路、山岭都是一片厚厚的积雪,军队便在这雪地中前行,速度不快,但无人抱怨,不多时,这军队如长龙一般消失在白雪覆盖的山岭之中。 目的地早已定下,干粮已然带好,这日夜里,上万人的军队在雪岭之中休息,都未曾生火,第二日拔营继续前进。 属于女真热的军营之中,亦有年关的喜庆景象。位于沃州以南的一处营地,女真士兵穿起大衣,戴起毡帽,在互相呼喝中集结,而后出营地往南进发。斥候已经被放出去,第二天,在军队前行的路线上,爆发了小规模的厮杀,随后斥候赶忙而回。 术列速策马奔行上山岭,拉开了随身的千里镜,在那雪白群山的另一侧,一支军队开始转向,片刻,竖起黑色的军旗。 女真军队径直朝对方前行,摆开了战争的阵势,对方停了下来,之后,女真军队亦缓缓停下,两支队伍对峙片刻,黑旗缓缓后退,术列速亦后退。不久,两支军队朝来的方向消失无踪,只有放出来监视对方军队的斥候,在近两个时辰之后,才降低了摩擦的烈度。 …… 这是晋地之战中偶然发生的一次小小插曲。事情过去后,天黑了又逐渐亮起来,如此几次,积雪覆盖的大地仍未改变它的样貌,往西南百里,越过重重山麓,白色的地面上出现了延绵不绝的小小布包,起起伏伏,仿佛无穷无尽。 这是一片不知道多大的军营,士兵的身影出现在其中。我们的视野向前方巡弋,有声音响起来。鼓点的声音,随后不知道是谁,在这片雪地中发出铿锵的喊声,声音苍老刚劲,抑扬顿挫。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这声音喊着的,是陶渊明的一首《挽歌》,本是死人时所用,但晋腔慷慨悲壮,此时声音在这白皑皑的雪天里回荡,自有一股直面天地的豪壮气魄。声音响起后,又是鼓点。 视野的前方,有旌旗如林的一片高台,高台亦是白色。挽歌的声音继续响,高台的那头,是一片大平地,先是一排一排被白布包裹的尸体,而后士兵的队列延绵开去,纵横无际。士兵手中的红缨如血,臂上却有白绫耀目。高台最上方的,是晋王田实,他身着铠甲,系白巾。目光望着下方的阵列,与那一排排的尸首。 祭奠的《挽歌》在高台前方的老者口中继续,一直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然后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鼓点伴随着这声音落下来,随后有人再唱祭词,陈述这些死者过去面对侵略的胡虏所作出的牺牲,再之后,人们点起火焰,将尸体在这片大雪之中熊熊烧起来。 汾阳,一场规模巨大的祭奠正在进行。 …… 沃州西北五十里,女真主力大营。 从雁门关开拨的女真正规军队、辎重军队连同陆续投降过来的汉军,数十万人的聚集,其规模已经堪比这个时代最大型的城池,其内里也自有着其独特的生态圈。越过无数的军营,中军附近的一片空地前,完颜希尹端着茶,坐在椅子上看前方空地中的搏杀,不时的还有副手过来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又或是拿来一件文书给他看,希尹目光平静,一面看着比试,一面将事情三言两语地处理了。 空地上进行厮杀的两人,身材都显得高大,只是一人是女真军士,一人身着汉服,并且未见铠甲,看起来像是个平民。那女真士兵壮硕魁梧,力大如牛,只是在比武之上,却显然不是汉人平民的对手。这是只是像平民,实际上虎口老茧极厚,手上反应迅速,力气也是不俗,短短的时间里,将那女真士兵几度打翻。 那女真士兵性情悍勇,输了几次,口中已经有鲜血吐出来,他站起来大喝了一声,似乎发了凶性。希尹坐在那儿,拍了拍手:“好了,换人。” 他选了一名女真士兵,去了甲胄兵器,再度上场,不久,这新上场的士兵也被对方撂倒,希尹于是又叫停,预备换人。堂堂两名女真勇士都被这汉人打倒,周围旁观的其它士兵颇为不服,几名在军中身手极好的军汉自告奋勇,然而希尹不为所动,想了想,又点了一名武艺算不得出众的士兵上去。 那新上场的女真士兵自觉担负了荣誉,又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次动手,不敢鲁莽上前,而是尽量以巧劲与对方兜着圈子,希望连续三场的比试已经耗了对方不少的尽力。然而那汉人也杀出了气魄,几度逼上前去,手中虎虎生风,将女真士兵打得不断飞滚逃窜。 围观的一种女真人大声加油,又是不断叫骂。正厮打间,有一队人从场外过来了,众人都望过去,便要行礼,为首那人挥了挥手,让众人不要有动作,以免打乱比试。这人走向希尹,正是每日里惯例巡营归来的女真元帅完颜宗翰,他朝场内只是看了几眼:“这是何人?武艺不错。” “华夏军中出来的,叫高川。”希尹只是第一句话,便让人震惊,随后道,“曾经在华夏军中,当过一排之长,手下有过三十多人。” “哦?”宗翰皱了皱眉,这次看那比试看得更认真了点,“有这等身手,在我军中做个谋克(百夫)也够了,如何出来的?” “打骂了手下人。”希尹道,“我着人查问了一下,应该是随意打骂手下士兵、屡教不改,后来与上头起了冲突。” “这是得罪人了啊。”宗翰笑了笑,此时眼前的比试也已经有了结果,他站起来抬了抬手,笑问:“高勇士,你以前是黑旗军的?” 那高川拱手跪下:“是。” “是得罪了人吧?” 高川看看希尹,又看看宗翰,迟疑了片刻,方道:“大帅英明……” 这世上关于得罪人的故事,大多都显得类似,在宗翰的提问下,高川陈述了一番。宗翰安抚几句:“黑旗军对你这样的勇士都不能知人善用,可见一时奋起,也难以长久了,你便在我军中,安心做事,自有一番功名……”云云。 宗翰既开了口,希尹不再说话。日理万机的两人随后从这边离开,宗翰道:“对我刚才所言,谷神似有些不以为然,不知为何。” “大帅觉得,北面这支万余人的华夏军,战力如何?” “……若不是人数少些,说是唯一让我忧心者,也不足为过了。只是能否比得上西南那支,如今还有些难说。” “击溃李细枝一战,乃是与那王山月相互配合,林州一战,又有王巨云强攻在前。唯独那林河坳,可显其战力卓绝。”希尹说着,随后摇头一笑,“当今天下,要说真正让我头疼者,西南那位宁先生,排在第一啊。西北一战,娄室、辞不失纵横一世,尚且折在了他的手上,而今赶他到了西南的山里,中原开打了,最让人觉得棘手的,还是这面黑旗。前几天术列速与那头的一个照面,旁人都说,满万不可敌,已经是不是女真了。嘿,若是早十年,天下谁敢说出这种话来……” “哈哈,将来是小儿辈的岁月了。”宗翰拍了拍希尹,“你我便在离开之前,替他们解决了这些麻烦吧。能与天下英豪为敌,不枉此生。” 希尹点头也笑:“我只是遗憾哪,之前与那宁先生,都不曾正式交手,西北大战过后,方知道他的本领,教出个完颜青珏,原本想历练一番再打他的主意,还未做好准备,便被抓了……十二月初那场大战,威胜坐镇的有黑旗军的人,若非他们插手,田实早死了。唉,打来打去,我跟他的弟子交手,他跟我的弟子交手,胜了没什么了不起,败了可是大丢面子……”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华夏军治军严格,这是那宁先生的手笔,军规有定,上层官员绝不可对下层士兵进行‘侮辱性质’之打骂。我曾仔细看过,训练之中,战场之上,有误伤,有喝骂,份属寻常,然而若官员对士兵有不平等的看法,那便极为严重。为了杜绝这等情况,华夏军中专门有负责此等事务的军法官,轻则反省重则去职。这位姓高的排长,武艺高强,心狠手辣,放在哪里都是一员猛将,对手下有打骂侮辱的情况,被开革了。” “……不平等?”宗翰迟疑片刻,方才问出这句话。这个形容词他听得懂又听不懂,金国人是分为数等的,女真人第一等,渤海人第二,契丹第三,辽东汉人第四,接下来才是南面的汉人。而即便出了金国,武朝的“不平等”自然也都是有的,读书人用得着将务农的泥腿子当人看吗?一些懵懵懂懂当兵吃饷的穷苦人,脑子不好用,一辈子说不了几句话的都有,将官的随意打骂,谁说不是正常的事情? 基于这些,完颜宗翰自然明白希尹说的“平等”是什么,却又难以理解这平等是什么。他问过之后片刻,希尹方才点头确认:“嗯,不平等。” “这如何做得到?” “所以说,华夏军军纪极严,手下做不好事情,打打骂骂可以。内心过于轻视,他们是真的会开革人的。今天这位,我反复询问,原本便是祝彪麾下的人……因此,这一万人不可小觑。” “与子同袍。”宗翰听到这里,面上不再有笑容,他背负双手,皱起了眉头来,走了一段,才道:“田实的事情,你我不可轻敌啊。” 希尹伸手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此次交手,放知华夏军暗地里做事之细致缜密,不过,即便是那宁立恒,缜密之中,也总该有些疏漏吧……当然,这些事情,只好到南边去确认了,一万余人,终究太少……” …… 寒风吹过一千里,北方的冬天更加的寒冷。云中府一度滴水成冰,过了春节,城中虽有喜气,愿意出门的人却是不多。 汤敏杰穿过巷道,在一间温暖的房间里与卢明坊见了面。南面的战况与情报刚刚送过来,汤敏杰也准备了消息要往南递。两人坐在火炕上,由卢明坊将讯息低声转达。 “……十一月底的那场动乱,看来是希尹早已准备好的手笔,田实失踪之后猝然发动,差点让他得手。不过后来田实走出了雪原与大队汇合,此后几天稳住了局面,希尹能下手的机会便不多了……” “……如此一来,田实一方称得上是刮骨疗毒,虽然内里损失很大,但当初晋王一系几乎都是墙头草,如今被拔得差不多了,对部队的掌控反而有所提升。而且他抗金的决心已经摆明,一些原本观望的人也都已经过去投靠。十二月里,宗翰觉得强攻没有太多的意义,也就放慢了步子,估计要等到开春雪融,再做打算……” 卢明坊一面说,汤敏杰一面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敲打,脑中盘算整个事态:“都说善战者重在出其不意,以宗翰与希尹的老辣,会不会在雪融之前就动手,争一步先机……” “那是前线的事情了,你我终究不擅长。”卢明坊笑了笑,“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北上递消息的兄弟年关过后便出发,据说,那位祝彪兄弟趁着年关的热闹,悄然出击,要去偷袭屠了沃州的术列速,给女真人一个下马威,术列速这边则动了一样的心思,想趁着年关偷袭南面的田家军队,两帮人路上遇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又各自回去。术列速那次出动两万余人,竟然不敢对祝彪一万人动手,怕是要被传成笑话。” “嘿嘿。”汤敏杰礼貌性地一笑,随后道:“想要偷袭迎头遇上,优势兵力没有贸然出手,说明术列速此人用兵谨慎,更加可怕啊。” “哈哈,玩笑嘛,宣传起来不妨这样说一说,对于军心士气,也有帮助。” “嗯。”汤敏杰点头,随后拿出一张纸来,“又查出了几个人,是先前名册中没有的,传过去看看有没有帮助……” 他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之前与希尹的交道打得毕竟不多,于他的行事手段,了解不足,可我总觉得,若换位思考,这数月以来宗翰的一场大战实在打得有些笨,虽然有十二月的那次大动作,但……总觉得不够,若是以老师的手笔,晋王势力在眼皮子底下骑墙十年,绝不至于只有这些后手。” 听他这样说,卢明坊也皱起了眉头:“你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不过以先前的调查看来,首先希尹这个人谋略比较大气,计划缜密长于内政,阴谋方面,呵呵……恐怕是比不过老师的。另外,晋王一系,早先就确定了基调,后来的行为,无论说是刮骨疗毒还是壮士断腕,都不为过,这样大的付出,再加上我们这边的协助,无论希尹先前埋伏了多少后手,受到影响无法发动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我明白。”汤敏杰点点头,“其实,也是我想多了,在西南之时,老师便跟我说过,用谋要有天马行空的创意,却也最忌空洞无畏的猜想,我想得太多,这也是坏处。” “你为南面着急,大家都明白。不过……一场战争不是一两个人打得成的,为了南方的成败,你我已然尽力了,也就行了。你平素身体就算不得好,老师习武,早就劝过你,思虑过甚太伤身体,你该空几天,歇一歇。” “好的。”汤敏杰点点头。 卢明坊却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但也没有办法:“这些名字我会尽快送过去,不过,汤兄弟,还有一件事,听说,你最近与那一位,联系得有些多?” “我也没有过度打扰她,只是已经开始将希尹作为敌人了,许多事情要了解清楚。有关于希尹在晋地的后手,以及他的行事作风,我只是希望,找她做一次复盘,毕竟她是最了解希尹的人……可能让她觉得厌恶了,我会注意,以后不会过多的麻烦她。” “嗯。”见汤敏杰这样说了,卢明坊便点头:“她毕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而且虽然她心系汉人,二三十年来,希尹却也已经是她的家人了,这是她的牺牲,老师说了,不能不在乎。” “好。” “……你保重身体。” 汤敏杰系上毡帽,深吸了一口气,往门外那冰天雪地里去了,脑海中的东西却并未有丝毫停下来,对上宗翰、希尹这样的敌人,无论怎样的警惕,那都是不过分的,至于身体,敌人死了以后,自有大把的时间安睡…… …… 汾州,那场巨大的祭奠已经进入尾声。 田实从那高台上走下来时,看到的是过来的各个势力的首领。对士兵的祭奠,可以激昂士气,同时发出了檄文,再度为抗金以正名。而在这其中,更有意义的是各方势力已经展现抗金决心后的会盟。 过去的那段时间,晋王地盘上的战争激烈,众人度日如年,十二月初,在田实失踪的数日时间里,希尹早已安排下的众多内应连番动作,林州叛乱,壶关守将伍肃投敌,威胜几个大族私下串联蠢蠢欲动,其余各地都有田实已死的消息在传播,眼看着整个晋王势力就要在几天的时间里土崩瓦解。 亏得楼舒婉连同华夏军展五不断奔走,堪堪稳住了威胜的局面,华夏军祝彪率领的那面黑旗,也正好赶到了林州战场,而在这之前,若非王巨云当机立断,率领麾下部队强攻了林州三日,恐怕即便黑旗到来,也难以在女真完颜撒八的军队到来前夺下林州。 其余各地,又有大大小小的博弈与冲突不断进行着。及至十二月中旬,田实率领队伍自那大雪之中逃脱,随后数天时间将他仍旧平安的消息传遍晋地。整个晋王的势力,已经在覆灭的鬼门关上走过一圈。 而在这个过程里,沃州破城被屠,林州守军与王巨云麾下部队又有大量损失,壶关一带,原本晋王方面数支部队互相厮杀,丧心病狂的叛乱失败者几乎焚毁半座城池,并且埋下火药,炸毁小半座城墙,使这座关卡失去了防御力。威胜又是几个家族的除名,同时需要清理其族人在军中影响而造成的混乱,亦是田实等人需要面对的复杂现实。 然而,也真是经历过这样残酷的内部清理之后,在抗金这件事上,田实、于玉麟、楼舒婉这一派的人才拥有了一定的选择权与行动能力。否则,上百万晋王军队北上,被一次次的打败是为什么。田实、于玉麟等人甚至时时都在提防着有人从背后捅来一刀,士兵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一触即溃——当然,这些也都是上战场后田实才意识到的、比推测更加残酷的事实。 到如今,对于晋王抗金的决心,已再无人有丝毫怀疑,士兵跑了许多,死了许多,剩下的终于能用了。王巨云认可了晋王的决心,一部分曾经还在观望的人们被这决心所感染,在十二月的那次大动荡里也都贡献了力量。而该倒向女真一方的人,要动手的,这时候大都也已经被划了出来。 此后的一个月,女真人不再强攻,王巨云的力量已经被压缩到晋王的地盘内,甚至在配合着田实的势力进行收、改编的工作。黄河北岸的一些山匪、义师,意识到这是最后亮出反金旗帜的机会,终于赶来投靠。田实当初所说过的成为中原抗金龙头的设想,就在这样惨烈的付出后,初步成为了现实。 祭奠的这一天,乱师的首领王巨云率队来了,黑旗的祝彪赶来了,西面的巨匪纪青黎来了,大光明教的教主林宗吾来了,此外还有于玉麟以及晋王体系内一干大将的代表,有八臂龙王史进这类民间义师派出的代表……几乎晋地附近所有大小抗金势力,都在此时派出了人员参加。 这些人,有的先前就认识,有的甚至有过过节,也有的方是第一次见面。乱师的首领王巨云背负双剑,面色肃然,一头白发之中却也带着几分儒雅的气息,他本是永乐朝方腊麾下的尚书王寅,在永乐朝倒下之后,他又一度出卖了方七佛、方百花等人,甚至于宁毅等人有过隔空的交手,此后消失数年,再出现时已经在雁门关南面的混乱局面中拉起一摊事业。 代表华夏军亲自赶来的祝彪,此时也已经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回首当年,陈凡因为方七佛的事情上京求援,祝彪也参与了整件事情,虽然在整件事中这位王尚书行迹飘忽,但是对他在背后的一些行为,宁毅到后来还是有所察觉。林州一战,双方配合着攻下城池,祝彪不曾提起当年之事,但彼此心照,当年的小恩怨不再有意义,能站在一起,却不失为可靠的战友。 另一位熟人林宗吾的地位便稍稍尴尬了些,这位“天下第一”的大和尚不太受人待见。祝彪瞧不上他,王寅似乎也不打算追究当年的瓜葛。他的手下虽然教众众多,但打起仗来实在又没什么力量。 沃州第一次守城战的时候,林宗吾还与守军并肩作战,最终拖到了解围。这之后,林宗吾拖着军队上前线,雷声大雨点小的到处乱跑——按照他的设想是找个必胜的仗打,或者是找个合适的时机打蛇七寸,立下大大的战绩。然而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到得后来,遇上攻林州不果的完颜撒八,被打散了军队。虽然未有遭到屠杀,后来又整理了部分人手,但此时在会盟中的位置,也就无非是个添头而已。 众人对于田实的认可,看起来风光无限,在数月之前的想象中,也实在是让人志得意满的一件事。但唯有经历过这几次生死线的挣扎过后,田实才终于能够了解其中的艰难和重量。这一天的会盟结束后,北面的边关有女真人蠢蠢欲动的消息传来——但想来是佯动。 田实则踏上了回威胜的车驾,生死关头的几度辗转,让他怀念起家中的女人与孩子来,即便是那个一直被软禁起来的父亲,他也颇为想去看一看。只希望楼舒婉手下留情,如今还不曾将他除掉。 车队在雪地中缓慢地前行。此时的他明白,在这冰封的天地间喘息过这一瞬,就要再度踏上征程,接下来,或许所有人都不会再有喘息的机会了。 女真大营。 完颜希尹在帐篷中就这暖黄的灯火伏案书写,处理着每天的工作。 忽然风吹过来,传来了远方的讯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八章 建朔十年春(三) 武建朔十年正月,整个武朝天下,濒临倾覆的危机边缘。 在金帝吴乞买中风的背景下,女真完颜宗辅、完颜宗翰领东西两路大军南下,在金国的第一次南征过去了十余年后,开始了彻底扫平武朝政权,底定天下的进程。 面对着女真大军南下的威势,中原各地残余的反金力量在最为艰难的境况下发动起来,晋地,在田实的带领下展开了反抗的序曲。在经历惨烈而又艰难的一个冬季后,中原西线的战况,终于出现了第一缕奋进的曙光。 正月二十一,各方抗金首领于汾阳会盟,认可了晋王一系在此次抗金大战中的付出和决心,并且商议了接下来一年的许多抗金事宜。晋地多山,却又横亘在女真西路军南下的关键位置上,退可守于群山之间,进可威慑女真南下大路,一旦各方联合起来,守望相助,足可在宗翰大军的南进道路上重重的扎下一根钉子,甚至于以上时间的战争耗死补给线绵长的女真部队,都不是没有可能。 女真方面,对于反抗势力不曾轻忽,随着汾阳会盟的展开,北面战线上一度沉寂的各个队伍展开了动作,试图以猝然的攻势阻挠会盟的进行。然而,虽然抗金各力量的领袖大都聚于汾阳,对于前线的军力安排,实则外松内紧,在早已有所安排的情况下,并未因此出现任何乱象。 而在会盟进行途中,汾阳大营内部,又爆发了一起由女真人策划安排的行刺事件,数名女真死士在这次事件中被擒。正月二十一的会盟顺利结束后,各方领袖踏上了回归的路途。二十二,晋王田实车驾启程,在率队亲征近半年的时光之后,踏上了回去威胜的路程。 纵然在战场上曾数度败阵,晋王势力内部也因为抗金的决意而产生巨大的摩擦和分裂。然而,当这激烈的手术完成,整个晋王抗金势力也终于去除沉痼,如今虽然还有着术后的虚弱,但整个势力也拥有了更多前行的可能性。去年的一场亲征,豁出了性命,到如今,也总算收到了它的效果。 无论是一方诸侯还是区区的普通人,生死之间的经历总是能给人巨大的感悟。战争、抗金,会是一场持续久远的巨大颠簸,只是在这场颠簸中稍稍参与了一个开头,田实便已经感受到其中的惊心动魄。这一天回程的路上,田实望着车驾两边的皑皑白雪,心中明白更为艰难的局面还在后头。 他的心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想法。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晚间,接近威胜边界,孤松驿。晋王田实在传檄抗金四个月后,走完了这段生命的最后一刻。 死于刺杀。 ************* 汾阳东面的孤松驿,虽以孤松为名,其实并不荒凉,它位于连接汾阳与威胜的必经之途,随着这些年晋地人口的增加,商业的繁荣,倒是成了一个大驿,各种配套设施都相当不错。田实的车驾一路东行,临近傍晚时,在这里停了下来。 汾阳的会盟是一次大事,女真人绝不会愿意见它顺利进行,此时虽已顺利结束,出于安防的考虑,于玉麟率领着亲兵仍然一路随行。这日入夜,田实与于玉麟碰面,有过不少的交谈,谈起孤松驿十年前的样子,颇为感慨,说起这次已经结束的亲征,田实道: “如今方才知道,去年率兵亲征的决定,竟是歪打正着唯一走得通的路,也是差点死了才稍稍走顺。去年……若是决心差一点,运气差一点,你我尸骨已寒了。” 于玉麟回答他:“还有威胜那位,怕是要被先奸后杀……奸好几遍。” “哈哈,她那么凶一张脸,谁敢下手……” 说到威胜的那位,于玉麟想到明日田实进入威胜地界,又叮嘱了一番:“军队之中已经筛过许多遍,威胜城中虽有楼姑娘坐镇,但王上回去,也不可掉以轻心。其实这一路上,女真人野心未死,明日换防,也怕有人趁机动手。” 这些道理,田实其实也已经明白,点头同意。正说话间,驿站不远处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随后有人来报,几名神色可疑之人被发现,如今已开始了围堵,已经擒下了两人。 刺客之道向来是有心算无心,眼下既然被发现,便不再有太多的问题。待到那边战斗平息,于玉麟着人看护好田实这边,自己往那边过去查看究竟,随后才知又是不甘心的辽东死士——会盟开始到结束,这类刺杀已经大大小小的爆发了六七起,中间有女真死士,亦有辽东方面挣命的汉人,足可见女真方面的紧张。 他安排副手将刺客拖下去拷问,又着人加强了孤松驿的防卫,命令还没发完,田实所在的方向上陡然传来凄厉又混乱的声响,于玉麟脑后一紧,发足狂奔。 风急火烈。 摇晃的火把在风中呼啸着,照亮道路两侧天地间的雪白,寒意还是这片天地间的主基调,察觉到前方士兵调动的方式,于玉麟便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他冲进驿站的院子,前方是被围起来的观赏性山石,院落里的积雪都已被扫走,墙壁上灯笼延绵开去,假山的那一头,血腥的味道飘过来了。 士兵已经聚集过来,大夫也来了。假山的那边,有一具尸体倒在地上,一把钢刀展开了他的喉咙,血浆肆流,田实瘫坐在不远处的房檐下,背靠着柱子,一把匕首扎在他的心口上,身下已经有了一滩鲜血。 田实朝于玉麟这边挥手,于玉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见地上那个死人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雷泽远,这原本是天极宫中的一位管事,能力出众,一直以来颇受田实的器重。亲征之中,雷泽远被召入军中帮忙,十一月底田实大军被冲散,他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与大军汇合,属于经历了考验的心腹吏员。 这便是女真那边安排的后手之一了。十一月底的大溃败,他不曾与田实一路,待到再度汇合,也没有出手行刺,会盟之前不曾出手行刺,直到会盟顺利完成之后,在于玉麟将他送到威胜的边界时,于边关十余万军队佯动、数次死士刺杀的背景中,刺出了这一刀。 “雷泽远、雷泽远……”田实面色苍白如纸,口中轻声说着这个名字,脸上却带着些许的笑容,仿佛是在为这一切感到哭笑不得。于玉麟看向旁边的大夫,那大夫一脸为难的表情,田实便也说了一句:“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也在军中呆过,于、于将军……” 只见田实的手落下去,嘴角笑了笑,目光望向雪夜中的远处。 “战场杀伐,无所不用其极,早该想到的……晋王势力屈居于女真之下十年之久,看似独立,实际上,以女真希尹等人天纵之才,又何止煽动了晋地的几个大族,钉子……不知道放了多少了……” “王上……” “……没有防到,便是愿赌服输,于将军,我心中很后悔啊……我原本想着,今日过后,我要……我要做出很大的一番事业来,我在想,如何能与女真人对阵,甚至于打败女真人,与天下英雄争锋……可是,这就是与天下英雄争锋,真是……太遗憾了,我才刚刚开始走……贼老天……”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抓点什么,终于还是放弃了,于玉麟半跪一旁,伸手过来,田实便抓住了他的手臂。 “……于将军,我年轻之时,见过了……见过了很厉害的人,那次青木寨之行,宁人屠,他后来走上金銮殿,杀了武朝的狗皇帝,啊,真是厉害……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呢,女真人……女真人就像是乌云,横压这一世人,辽国、武朝无人能当,只有他,小苍河一战,厉害啊。成了晋王后,我耿耿于怀,想要做些事情……” “……我本以为,我已经……站上去了……” 他的气息已渐渐弱下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过得片刻,又聚起一丝力量。 “……于大哥啊,我刚才才想到,我死在这里,给你们留下……留下一个烂摊子了。我们才刚刚会盟,女真人连消带打,早知道会死,我当个有名无实的晋王也就好了,实在是……何苦来哉。但是于大哥……” 他挣扎一下:“……于大哥,你们……没有办法,再难的局面……再难的局面……” 这句话说了两遍,似乎是要叮嘱于玉麟等人再难的局面也只能撑下去,但最终没能找到言语,那虚弱的目光跳跃了几次:“再难的局面……于大哥,你跟楼姑娘……呵呵,今天说楼姑娘,呵呵,先奸、后杀……于大哥,我说楼姑娘凶狠难看,不是真的,你看孤松驿啊,多亏了她,晋地多亏了她……她以前的经历,我们不说,但是……她的哥哥做的事,不是人做的!” 说到这里,田实的目光才又变得严肃,声音竟抬高了几分,看着于玉麟:“晋地要乱了,要没有了,这么多的人……于大哥,我们做男人的,不能让这些事情,再发生,虽然……前面是完颜宗翰,不能再有……不能再有——” 声音响到这里,田实的口中,有鲜血在涌出来,他停止了话语,靠在柱子上,眼睛大大的瞪着。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了晋地会有的诸多惨剧,前一刻他与于玉麟还在拿楼舒婉开的玩笑,或许就要不是玩笑了。那惨烈的局面,靖平之耻以来的十年,中原大地上的无数惨剧。然而这惨剧又不是愤慨能够平息的,要打败完颜宗翰,要打败女真,可惜,如何去打败? 他的情绪在这种激烈之中激荡,生命正迅速地从他的身上离去,于玉麟道:“我绝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但也不知道田实有没有听到,如此过了一会儿,田实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只是虚望着前方的某处了。 他语气虚弱地说起了其它的事情:“……伯父看似枭雄,不愿屈居女真,说,有朝一日要反,然而我今日才看到,温水煮青蛙,他岂能反抗得了,我……我终于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于大哥,田家人看似厉害,实际……色厉内苒。我……我这样做,是不是显得……有些样子了?” 田实靠在那里,此时的脸上,有着一丝笑容,也有着深深的遗憾,那眺望的目光仿佛是在看着将来的岁月,不论那将来是抗争还是和平,但终于已经凝固下来。 于玉麟的心中有着巨大的悲怆,这一刻,这悲怆并非是为了接下来残酷的局面,也非为世人可能受到的苦难,而仅仅是为了眼前这个一度是被抬上晋王位置的男子。他的反抗之路才刚刚开始便已经停下,然而在这一刻,在于玉麟的眼中,即便曾经风云一世、盘踞晋地十余年的虎王田虎,也比不上眼前这男人的一根小指头。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日夜,亥时三刻,晋王田实靠在那屋檐下的柱子便,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冀,他双目最后注视的前方,仍是一片浓浓的夜色。 第二天,当楼舒婉一路赶到孤松驿时,整个人已经摇摇晃晃、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见到于玉麟,她冲过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晋王田实的死去,即将给整个中原带来巨大的冲击。 二十三日夜,女真大营。 完颜希尹在帐篷中就着暖黄的灯火伏案书写,处理着每天的工作。 忽然风吹过来,自帐篷外进来的探子,确认了田实的死讯。 帐外的天地里,白皑皑的积雪仍未有丝毫消融的痕迹,在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却仿佛有巨大的冰山崩解的声音,正隐隐传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〇九章 建朔十年春(四) 天色阴沉,正月底,积雪遍地,吹过城池间的风正变得森冷。 盖州春平仓,高耸的外墙上结着冰棱,犹如一座森严的堡垒,仓库外围挂着丧事的白绫,巡视的士兵手持红缨长枪,自墙头走过。 仓库外的侧道上,有一队士兵骑马而回。为首的是守卫春平仓的将领卫城,他骑在马上,心神不宁。快接近仓库大门时,只听轰隆隆的声响传来,附近房舍间冰棱落下,摔碎在道路上。春天已经到了,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最常见的情景。 到得大门前,正要令里头士兵放下大门,上头的士兵忽有警觉,指向前方。大道的那头,有人影过来了,先是骑队,而后是步兵,将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将领面色温和,首先掏出了令牌:“可是卫城卫将军?常宁军关嵩,奉安大人之名,协防春平仓。” “常宁军。”卫城阴沉了脸色,“常宁军如何能管春平仓的事情了?我只听方大人的调令。” “战时令谕,以军队为首,春平仓乃军储机要之地,如今有女真奸细欲暗中破坏,本将特奉命而来。此事安将军与方琼方大人打过招呼,方大人亦已点头,你不信,可以去问。” “若无令谕……” “形势危急!本将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磨蹭拖延,速开大门!” 寒光一闪,马上的将领已经抽出钢刀,随后是一排排骑士的长刀出鞘,后方枪阵如林,指向了卫城这一小队人马。春平仓中的士兵已经动起来,寒风呜咽着,吹过了盖州的天空。 卫城望着那刀锋。后方墙头的士兵挽起了弓箭,然而在这压来的军阵面前,仍旧显得单薄。他的神色在刀锋前变幻不定,过了一阵子,伸手拔刀,指向了前方。 “盖州乃后方,春平仓又在城中……晋王刚去,你想造反?” 寒锋对峙,长街之上,杀气弥漫…… …… 正月二十一会盟,二十二,晋王田实身死,消息在其后传遍了晋地。此后数日的时间,黄河北岸气氛肃杀、局势混乱,水面之下的暗涌,已经激烈到按压不住的程度,大大小小的官员、势力,都在惴惴不安中,做出各自的选择。 交城,眼看要下雨。 林宗吾负手立在檐下,巨大的身影犹如一尊神佛,给了不远处喝茶的老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田实去后,人心不定,本座这头,最近来往的人,各怀鬼胎。有想拉拢本座的,有想依附本座的,还有劝本座投降女真的。常长老,本座心中最近憋了一把火,你让本座去威胜,打的是什么主意?” “绝无坏心、绝无坏心啊教主!”房间里那常姓老者挥手努力澄清自己的意图,“您想想啊教主,二十一,晋地诸家会盟,二十二,晋王便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中,威胜城楼舒婉一个女人坐镇,她心狠手辣,目光浅薄,于玉麟手上虽然有军队,但镇不住各方势力的,晋地要乱了……” 老人拱了拱手:“我常家在晋地多年经营,也想自保啊教主,晋地一乱,生灵涂炭,我家何能例外。故此,即便晋王已去,接下来也逼得有人接下盘子。不提晋王一系如今是个女人当家,无可服众之人,王巨云乱师当初虽称百万,却是外人,而且那百万乞丐,也被打散打垮,黑旗军有些名望,可区区万人,如何能稳下晋地局面。纪青黎等一众大盗,手上血迹斑斑,会盟不过是个添头,如今抗金无望,恐怕还要捞一笔赶紧走。思来想去,唯独教主有大光明教数百万教众,无论武艺、名声都可服众,教主不去威胜,恐怕威胜就要乱起来了啊……” “哼。”林宗吾冷哼一声,“威胜乱起来,我再去参上一手,岂不更乱!老常啊,女真人要来了,你求自保,怕不是当了汉奸了吧!” “教主,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常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您这话传出去,我常家在晋地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老人说着,着急得跪在地上劝说起来,“教主,您怀疑我很正常,可是……无论如何,威胜的局面总得有人收拾。这样,您若无心那个位置,至少去到威胜,只要您露面,大伙儿就有主心骨啊……” 林宗吾回头看着他,过了片刻:“我不管你是打了什么主意,过来巧言令色,我今日不想追究。但是常长老,你全家都在这里,若有朝一日,我知道你今日为女真人而来……到时候不管你在什么时候,我让你全家鸡犬不留。”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躯一震,随后没有再行辩驳。林宗吾道:“你去吧,常长老,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太放到心里去。” 那老人起身告辞,最后还有些迟疑:“教主,那您什么时候……” “滚!”林宗吾的声音如雷鸣,咬牙切齿道,“本座的决定,荣得了你来插嘴!?” 这句话后,老人落荒而逃。林宗吾背负双手站在那儿,不一会儿,王难陀进来,看见林宗吾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复杂。 “要下雨了。” 他低声地,就说了这一句。 不久之后,下起小雨来。寒冷噬骨。 …… 巨大的船正在缓缓的沉下去。 和顺。 渐渐入夜,不大的城池当中,混乱的气氛正在蔓延。 “砰!砰!砰!”沉重的响声随着铁锤的击打,有节奏地在响,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院子里,百炼的钢刀正在一把把的成型,史进赤膊着身躯,看着前方的刀坯上不断飞溅出火花来,他与其它几名铁匠一般,埋首于身前钢刀成型的过程当中。 小股的义军,以他的号召为中心,暂时的聚集在这。 跟随在史进身边的义军副手之一名叫李红姑,是跟随史进自赤峰山上出来的同伴了。此时她正在外头将这支义军的百多人聚集起来。进入这打造着铁器的院子里,史进坐在一旁,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珠,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他虎背熊腰,身上伤疤无数,冷漠的目光望着火焰出神的样子,是铁血的气息。 “龙王,人已经集合起来了。” “哦。”史进眼中的光芒变得柔和了些,抬起头来,“有人要离开的吗?” “大伙儿只问龙王你想去哪。” “我想好了……”史进说着,顿了一顿,随后道:“我们去威胜。” 女人点了点头,又有些皱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龙王不是说,不愿意再靠近那种地方……” 赤峰山之后,尤其是林冲死后,史进不再愿意参与到大的、复杂的权力争锋中去,对于晋王的权力核心威胜,也有着许多的避讳——当然,他对于旁人借他的名气做些好事却是并不在意,汾阳会盟,他手下虽只有百多人,但名声在外,田实方面还特意邀请了他,他虽然没去,却也派了一人做代表,全力支持此事。 如今田实方死,晋王势力上群龙无首,威胜局势最为敏感。李红姑不明白史进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这才问了一句,只见史进站起来,微微点了点头,道:“去救人。” “救人?” “嗯……晋王为抗金而死,如今局面破败,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接下来恐怕也将遭到清算。于将军,还有那位女相楼舒婉,他们跟随在田实身边,如今局面恐怕已经相当危急。” 火光之中,史进披上了衣服,拿起了那根铁棒:“晋王为抗金而死,我等无以为报,这些忠臣不该再为此遭上厄运。我虽不善于军务人际,但总有一条性命在,若威胜局面不堪,陷入大乱,我豁出命去,至少要保护他们周全。” “……我想,若是周老英雄如今还活着,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的。” 龙王的身影离开了打铁的院子,在光芒中忽明忽暗。他在外头聚集的百余名汉子面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并且给予他们重新选择的机会。 没有人选择离开。 这天夜里,一行人离开和顺,踏上了赶往威胜的路途。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的大地上晃动,此后几日,又陆续有人因为八臂龙王这个名字,聚集往威胜而来。犹如残留的星星之火,在黑夜中,发出自己的光芒…… …… 威胜,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极宫占地广阔,然而去年为了打仗,田实亲征之后,楼舒婉便大刀阔斧地裁减了宫中一切不必要的开支。此时,偌大的宫廷显得空旷而森冷。 回到威胜之后,楼舒婉首先杀死了田实的父亲田彪,随后,在天极宫中选择了一个无用的偏殿办公。从去年反金开始,这座宫殿中杀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有时候从房门中望出去,会觉得这偌大的殿堂犹如鬼蜮,无数的孤魂野鬼在外头游荡索命。 整个局面正在滑向深渊。 如果是田虎时代后期的楼舒婉,她的权力建立在一个体系内共同的利益基础上,当田虎脑抽了要杀她,在华夏军的暗中活动下,于玉麟的军力保证下,配合整个体系内庞大的利益链,楼舒婉完成了反杀田虎的壮举,顺便推送田实上台。 籍助田实、于玉麟的搭台,楼舒婉推动了抗金,然而也是抗金的举动,打垮了晋王体系中这个原本是共同体的利益链。田实的振作提升了他对军队的掌控,然后这一掌控随着田实的死而失去。如今楼舒婉的手上已经不存在厚重的利益底牌,她能依靠的,就仅仅是一些决意抗金的勇烈之士,以及于玉麟手中所掌握的晋系军队了。 然而在这其中,即便是决意抗金之人,许多其实也是不介意楼舒婉倒台的。 于是从孤松驿的分开,于玉麟开始调动手下军队抢夺各个地方的物资,游说威慑各个势力,保证能够抓在手上的基本盘。楼舒婉回到威胜,以决然的态度杀进了天极宫,她固然不能以这样的姿态统治晋系力量太久,然而往日里的决绝和疯狂仍旧能够震慑一部分的人,至少看见楼舒婉摆出的姿态,有理智的人就能明白:即便她不能杀光挡在前方的所有人,至少第一个挡在她前方的势力,会被这疯狂的女人生吞活剥。 女真的势力,也早已在晋系内部活动起来。 虽然大雪仍旧未曾消融,北面压来的女真部队还不曾展开攻势,但攻击是迟早的。只要明白这一点,在田实死去的巨大的打击下,已经开始选择倒向女真人的势力实在是太多了。一些势力虽未表态,然而已经开始积极地夺取各个关隘、城池、又或是物资仓储的掌控权。一些大小家族在军队中的将领已经开始重新表态,分化与冲突无声而又剧烈地展开。几天的时间,各地纷纷而来的线报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大势的威逼,在女真大军的压境下,犹如春阳融雪,根本难以抵挡。这些天以来,楼舒婉不断地在自己的心中将一支支力量的归属重新划分,派出人手或游说或威胁,希望保存下足够多的筹码和有生力量。但即便在威胜附近的守军,眼下都已经在分裂和站队。 华夏军的展五也在其中奔走——其实华夏军也是她背后的底牌之一,若非有这面旗帜立在这里,而且他们根本不可能投靠女真,恐怕威胜附近的几个大家族已经开始用刀兵说话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夜里,威胜城中下了一场雨,夜里树上、屋檐上所有的积雪都已经落下,冰雪开始消融之时,冷得深入骨髓。也是在这夜里,有人悄然入宫,传来讯息:“……廖公传来话语,想要谈谈……” 楼舒婉杀田虎之时,晋系的基本盘有三个大家族撑起,原占侠为家主的原家,汤顺的汤家,廖义仁的廖家,后来开始抗金,原家在其中阻挠,楼舒婉率领军队屠了原氏一族。到得如今,廖家、汤家于军政两方都有动作,但意欲降金的一系,主要是由廖家为主。如今要求谈谈,私底下串联的规模,应该也颇为可观了。 楼舒婉吸了一口气。 “好啊,那就谈谈。” 寒冷的雨下在这黑暗宫城的每一处,在这宫城之外,已经有无数的对峙已经成型,暴戾而激烈的对抗随时可能开始。 血流成河…… 巨大的船正沉下去。 ************ 女真,术列速大营。 完颜希尹与大将术列速走出中军帐,看见整个军营已经在整理开拨。他向术列速拱了拱手。 “冰雪尚未消融,进攻仓促了一些,然而,晋地已乱,重重地打上一下,可以逼迫他们早作决定。”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黑旗军战力不俗,不过有将军出手,必定手到拿来。此战关键,将军保重了。” 术列速的面上,只是昂然的战意:“打不败他,术列速提头来见。” 封冻未解,刹那间,便是天光雷火,建朔十年的战争,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展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〇章 冷雨 临近二月,成都平原上,雨一阵一阵的开始下,春天已经露出了端倪。 位于嘉定西南的小村落,在一阵春雨过后,往来的道路显得泥泞不堪。名叫张村的小村落原本人口不多,去年华夏军出凉山之时,武朝军队陆续溃败,一队人马在村中劫掠后放了把大火,其后便成了荒村。到得年尾,华夏军的机构陆续搬迁过来,许多机构的所在目前还在建,开春后人群的聚集将这小小的河边村落衬托得格外热闹。 “我要造一个……那个院子一样的拱门……” 奶声奶起的话语响起在院子里,这是才去过大城市不久的小女孩正在院落一角玩泥巴时发出的声响。呈长方形的院子不时有人进出,就在小女孩歪歪扭扭的拱门将要成型时,旁边的房间里发出了一群人的笑声,有人在说:“中午加个菜。”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她对于加菜的兴趣可能不高,但回过头来,又集合手边的泥巴开始做起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菜肴来。 这是属于目前华夏军总参谋部的院子,附近新建的房舍也大都是配套的办公场所,在宁毅本人的掌控下,华夏军的大多数“阴谋诡计”通常在这里酝酿发出。开春过后,参谋部的工作已经变得忙碌起来,主要是已经开始安排新一年的工作细务,但对于外界的讯息,也在一天天的过来。 正月二十一北地会盟顺利的消息传过来,令得众人颇为高兴,原本以为会不堪一击的力量在此时拧成了一股绳,足以给宗翰、希尹的这支队伍造成个大麻烦了。并且有正月初祝彪偷袭术列速却被发现的故事夹在其中传来,众人看着,都觉得有趣。 会议暂休之时,彭越云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屋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心旷神怡。 他今年二十四岁,西北人,父亲彭督本为种冽麾下大将。西北大战时,女真人来势汹汹,种冽率军守延州,不退、不降,最终因为城破被辞不失所杀,彭越云的父亲亦死于那场大战之中。而种家的大部分家人后裔,乃至于如彭越云这样的高层子弟,在这之前便被种冽托付给华夏军,因此得以保全。 父亲身死之时彭越云十八岁,立誓参军要屠灭女真人——这是因为辞不失不久之后便被宁毅斩于延州城头。而在凉山重组华夏军时,彭越云因为从小受过教育,脑子灵活心思缜密,忠诚度也没有问题,最终被吸收进参谋部工作。 年轻人一开始自然向往前线,但过得不久便发现总参谋部的工作似乎更加有趣。这几年来,从小事做事,先是参与了与几路割据军阀的交易运输问题,后来参与的一件大事,便是杀田虎之后,与新势力的生意往来,在军备和武装方面支援晋系的具体事务——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促成晋系与女真的对立,给完颜宗翰这支如今几乎是天下最强的军队势力造成麻烦。 造反十年,与女真人的正面血战已有数年,这样的经历使得华夏军中的气氛颇为铁血。对于晋王的这支势力,华夏军中没有多少人看得上眼——宁先生能够在天下的棋盘上将这些势力随意摆弄,才是众人的代入感所在——因此,对于这份投入能够收获多少的回报,总参内部的人也没有过高的期待。 到得这一次展五传讯过来,传达了晋地还算不错的抗金形势,方才论证了这次投入的回报。而对于晋系内部,田实、于玉麟等人的决意,众人也或多或少地产生了认同感——虽然力量还显得不足,但这样的决心,已经足够总参的众人给予对方一分敬佩。 彭越云的心中也因此有着巨大的成就感。当年西北抗金,种帅与父亲的与城携亡,铁血峥嵘犹在眼前,这几年,他也终于参与其中了。自凉山雌伏后,华夏军相继出手的几次动作,推动了田虎势力的倾覆和变革,在中原抓走了刘豫,使整个抗金局势往前推进,再到去年跃出凉山攻略成都,晋王势力也终于在此时成为了中原抗金力量的中坚,等若在完颜宗翰、希尹这些不世豪杰面前钉下了一颗钉子。身处其中之人,自然也能感受到吞吐天下的豪情。 他在屋檐下深吸了几口气,如今担任他上司同时也是老师的渠庆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心情好?” “与有荣焉。”彭越云笑着,回答倒还显得低调。 渠庆也笑笑:“不可轻敌,女真时运所寄,二十年前整整一代的豪杰,阿骨打去后,吴乞买中风,接下来便是宗翰、希尹这一对,麾下几员大将,也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领,术列速见到祝彪,最终没有进攻,可见他比预期的更麻烦。以眼下为基础,再做努力吧。” “老师,你就不许我们这些年轻人稍微高兴一下?”彭越云打趣。 “绷起来。”渠庆微笑,目光中却已经蕴着严肃的光芒,“战场上啊,随时都绷起来,不要放松。” 渠庆以前是武朝的老将领,经历过成功也经历过失败,经验可贵,他此时这样说,彭越云便也肃容起来,真要说话,有一道人影冲进了院门,朝这边过来了。 那是一封最高加急的情报,直接送到房间里正在与人说话的宁毅的手上,只见宁毅拆了信,看了几眼,本来有些愉悦的神情,此时已经完全变得严肃起来。 西南与晋地,相隔近三千里,遥远的距离影响了消息传来的时效性,也在某些情况下,让到来的情报产生了足够的戏剧性——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时辰,第二条晋地讯息的到来,打破了众人的喜悦。华夏军远隔三千里的落子,在完颜希尹面前,被挥手砸翻。 ************* 二月初四,威胜。 早一天下过的小雨,在清晨到来的时候结成了路面上的薄冰,原本已经戒严的威胜城内外,此时各方军队都在忽然间调动了起来,气氛肃杀紧张,大大小小的摩擦在城市的各个方面出现,护城军的几名统帅相互之间的碰面有了些烟火气,拱卫宫城的队伍当中,士兵也大都显得心神不宁起来。 城市各处,流氓地痞在不知何方势力的动作下,陆陆续续地上了街,随后又在茶楼酒肆间盘桓,与对面街道的地头蛇打了照面。绿林方面,亦有不同归属的人们集合在一起,聚往天极宫的方向。大光明教的分坛之中,和尚们的早课看来如常,只是各坛主、护法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之下,也都隐藏了若有似无的杀气。 盘面之下的夺权、各种各样厮杀与命案,从晋王去世的那天开始,就在城市的各处发生,到得这天,反倒稍稍平静下来。 袁小秋在天极宫的屋檐下奔行,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大殿中,来来往往的女侍已经摆好了桌椅,她进去以警惕的目光里里外外的又检查了一遍,随后又奔向天极宫的另一边,查看厨房准备的膳食。 性情相对跳脱的袁小秋乃是楼舒婉身边的侍女,她的兄长袁小磊是楼舒婉身边亲卫的统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都算得上是这位女相的心腹,不过因为袁小秋的年纪不大,心性较为单纯,她平素只是负责楼舒婉的衣食起居等简单事物。 这一天,袁小秋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自从家中长辈在政争中失势遭杀,他们兄妹被楼舒婉救下起,感激于对方的恩德,袁小秋一直都是女相的“脑残粉”。尤其是在后来,亲眼看见女相发展各种经济民生,活人无数的事情后,这种心态便更加坚定下来。 为了家国大义,决然抗金,却遭受无数人的诽谤,半年以来屡次遭受刺杀。袁小秋心中为楼舒婉感到不平,而到得这几日,不平转化为巨大的悲愤。一群所谓的“大人”,为争权夺利,为保全自身,丑态百出,真正为国为民的女相却遭到如此对抗,这些坏人,统统该死! 负责楼舒婉饮食起居的袁小秋,能够从许多方面察觉到问题的艰难:旁人只言片语的对话、兄长每日里打磨枪锋时决然的眼神、宫廷上下各种不太寻常的摩擦,乃至于只有她知道的一些事情,女相最近几日以来,每一晚每一晚的裹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其实没有睡去,到得天明时,她又转化为每日那刚强果决的样子。 而这些坏人们,想要投敌保命的坏人,竟然还想要堂堂正正地过来谈判! 他们死定了!女相绝不会放过他们! 袁小秋心中是这样觉得的。从过往的许多次女相与旁人的交锋中,袁小秋足够积累起这样的信心,每一个想要与女相作对的人,最后都倒在了血泊当中,这其中还有那不可一世的、杀了爹爹的虎王田虎。而今这些人又欺上门来,还想谈判,以女相的性格,他们今天就可能死在这里! 对了,还有那支杀了皇帝的、可怕的黑旗军,他们也站在女相的后面。 皇帝都敢杀,今天来的这些人,全都得死! 袁小秋心中是这样想的,以至于当她一路奔跑,看见先从宫外进来的展五时,她还忍不住跑上去行了一礼。 “展五爷,你们今天一定不要放过那些该死的坏人!” 见惯了楼舒婉杀人的袁小秋,说着天真的言辞。展五露出老农般的笑容,慈祥地点了点头:“小丫头啊……要一直这么开开心心的,多好。” 袁小秋点点头,随后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答应她。 跟在展五身边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容有些黑,目光沧桑而沉稳,一看便是极不好惹的角色。袁小秋懂事的没有问对方的身份,她走了之后,展五才道:“这是楼姑娘身边服侍起居的女侍,性情有趣……史英雄,请。” 展五如今乃是楼舒婉一边的人,他请了史进,算是今日提前入宫布置。清晨过后,便有一拨一拨的人,从城市的远处过来了。以汤家汤顺、廖家廖义仁为首,晋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首领、又或是代言人,当初参与会盟的各方代表,大盗纪青黎麾下的军师,大光明教的林宗吾,王巨云麾下的亲信安惜福,以及最后到达的华夏军祝彪,在这阴冷的天气里,往天极宫聚集而来。 十余年前,天下大乱,武朝再也无法顾及黄河北岸,田虎籍着女真的庇护,势力疯狂扩张,晋地附近各个势力、家族托庇于虎王。即便经历了一次次的政治斗争,如今晋王的势力内部,仍旧由一个又一个以家族为依托的小团体组成。田实在时,这些团体都能够被压制下来,但到得如今,人们对晋地的信心掉到低谷,许多人已经站出来,为自己的未来寻找方向。 这样的复杂的局面中,还有如大光明教,如纪青黎等各怀着自己想法的势力,还有抗金虽然坚决,眼下态度却并不明朗的王巨云。相对而言,唯独那支黑旗军,与楼舒婉的盟友关系,还算得上坚挺。 大殿附近的青铜鼎里焚烧着炭火,整个大殿之中,各家随行而来的高手互相戒备,史进将位置选在了楼舒婉的身侧,祝彪一进大殿,便盯上了看起来与楼舒婉坐在一头的林宗吾,选了两人之间的位置,用目光将对方隔开——他年轻之时便勇猛无畏,如今经过这十年的战阵厮杀,纵然林宗吾天下第一威名赫赫,他心中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一旦林宗吾站队错误,他随时做好了与对方厮杀一番的准备。 而作为华夏军的另一名首领,展五孤身一人坐在厅堂一侧,如同某方势力的跟班,双手交握,闭目养神——众人对于他的畏惧可能更甚,黑旗恶名在外,与女真人绝无求和可能,今日大伙儿过来,虽然已经发动了城市中的所有力量,但谁也不知道黑旗军会不会突然发飙,把眼前所有人屠杀一空。 城市、宫廷内外,各方势力都已经做好准备,剑拔弩张。可想而知,今日的谈判只要稍有些摩擦,整座威胜城、乃至于整片晋地上的对冲和厮杀,就会轰然爆发。 …… 袁小秋站在柱子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从她的位置往大殿之中看去,坐在长长的桌子这边最中央的楼姑娘神态冷漠,目光凛冽,身上的威严犹如传说中的女皇帝——她心中相信,楼姑娘将来有一天,是会当女皇帝的。 而在对面,那位名叫廖义仁的老头,空有一个仁义的名字,在众人的或附和或交头接耳下,还在说着那无耻的、让人作呕的言论。 “……照着今日的局势,即便诸位一意孤行,与女真厮杀到底,在粘罕等人的进攻下,整个晋地能坚持几月?大战之中,投敌者几何?楼姑娘、诸位,与女真人作战,我们敬佩,可是在眼下?武朝都已经退过长江了,周围有没有人来帮忙我们?死路一条你如何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去死……” “……做不到的啊,楼姑娘,你将我一把老骨头拉到战场上去杀掉,廖某人其实不会恨你。可是,让整个家里所有人去死,廖某也会首先被家里人杀了,这便是现状……女真人横竖要来,只要诸位答应,或舍十城,或舍五成。诸位,中原可以活多少人啊,就非得让所有人都死了才好吗。抗金而死是大义,活人百万,莫非就不是大义了……这两头,只要割开,其他人有一条活路,你们清清白白的抗金守城,至少守城之时,不会有人偷偷拖你们的后腿……人心已至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殿外的天色依旧阴沉,袁小秋在那儿等待着楼姑娘的“摔杯为号”——又或者其它的什么讯号,将这些人杀得血流成河。 她没能等到这一幕的到来,倒是在威胜城外,有报讯的骑手,焦急地朝这边来了…… *************** 近三千里外的张村,宁毅看着房间里的众人为方才传来的那封书信议论起来。 信是展五写来的。由于是特急,信使在路上不断追赶,追回了两天多的时间,以至于会盟成功的消息与田实被刺的消息抵达的间隔仅仅是半个时辰。 田实死了,中原要出大问题,并且很可能已经在出大问题。田实死后展五与楼舒婉一度碰头,随后便修书而来,分析了许多可能的状况,而让宁毅在意的,是在信函之中,楼舒婉借展五之口的求援。 希望华夏军能够尽可能的出力,稳定晋地局势,救数百万人于水火。 这个意思,是楼舒婉借展五之口传递过来。以这个女人已经极为偏激的性格,她是不会向自己求援的。上一次她亲自修书,说出类似的话,是在局面相对稳定的时候说出来恶心自己,但这一次,展五的信中透露出的这道信息,意味着她已经意识到了此后的结局。 楼舒婉的一生极为坎坷,自己杀了她的父亲与兄长,她此后又经历了许多事情,据说夫君都是亲手杀掉的。以她后期的疯狂性格,宁毅觉得她就算投降女真毁灭天下都毫不出奇,而她后来选择抗金,也未尝不是性情疯狂刚烈的一种体现。 这样的人,有自毁倾向,当他人欺凌过来,与对方抱成一团玉石俱焚,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她可以恶心自己,甚至于将来有一天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她忽然倒戈坑自己一把也是寻常,但在此时,她通过展五,向黑旗寻求一个渺茫的希望。这就真是让人心绪复杂、为之叹息的讯号了。 她是真想拉起这个局势的,数百万人的存亡哪。 可惜,先不说如今华夏军掌控整个成都平原的兵力仅有区区五万,就算在最不可能的想象中,能丢下整片基业北上杀敌,五万人走三千里,到了黄河北岸,恐怕已经是秋天了。 宁毅站在窗边,叹了口气。 …… 房间里的众人还在议论,彭越云在心中复盘整个事件,咀嚼着有关对手的讯息。 田实原本有名无实,若是早两个月死,恐怕都生不出太大的波澜来。一直到他有了名声地位,发动了会盟的第二天,猝然将他杀掉,使得所有人的抗金预期掉落到低谷。宗翰、希尹这是早已做好的盘算,还是直到这一刻才恰巧刺杀成功…… 心中还在推测,窗户那边,宁毅开了口。 “……负责武朝那边的,尽快找人,分别跟武朝、梓州方面交涉,推动谈判。如果武朝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背这个锅,那明面上就算了,暗地里交涉,把能拿到的好处拿起来。准备一篇稿子,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女真来势汹汹,晋王勇烈,我们不打了,让他们留着梓州。呼吁武朝发动一切力量,呼应中原局势,能帮手就帮手……”宁毅手一挥,“不帮就算了!” “……黄河南岸,原本谍报系统暂时不变,但是,以前从这里回归中原的一些人手,能够发动起来的,尽量发动一下,让他们北上,尽可能的帮助晋地的反抗力量。人可能不多,聊胜于无,至少……坚持得久一些,多活一些人。” 宁毅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暂时就这些,你们商量一下,完善一下细节,还有什么能做的可以补充给我……我还有事,先离会。” 众人敬了个礼,宁毅回礼,快步从这里出去了。成都平原时时云雾缭绕,窗外的天色,似乎又要下起雨来。 *************** 仿佛一阵大风,吹过了天色阴郁的威胜城。 城外的雪色尚未消褪,南下的报讯者陆续而来,他们属于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势力,传递的确实同样一个具有冲击力的消息,这消息令得整个城中的局面愈发紧张起来。 天极宫中,两边的谈判才进行了不久,楼舒婉坐在那儿,目光冷漠的望着宫殿的一个角落,听着各方的话语,不曾开口做出任何表态,外头的传讯者,便一个个的进来了。 一名女子进来,附在楼舒婉的耳边告知了她最新的消息,楼舒婉闭上眼睛,过得片刻,才又如常地睁开,目光扫过了祝彪,而后又回到原处,没有说话。 些许时间后,祝彪以及其他的许多人便也知道情况了。 女真术列速拔营,三万六千的女真主力,带着投降的三万余汉军,直扑林州附近华夏军驻地而来。 这是开年以来女真人的第一次大动作,七万人的力量,直取黑旗军这根最难啃的硬骨头,其想法明明白白。田实去后,晋地本就处于崩溃边缘,这支黑旗军是唯一能撑得起场子的力量,一战打败黑旗,就能摧垮所有人的信心——即便打退黑旗,也足以证明在整个中原无人能再当女真一击的现实。 有人讶然,有人慌乱,有人神色闪烁,也有人已经将局面说了出来。这边楼舒婉的脸上闪着“所有人一起死”的冷漠神色,祝彪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他看了展五一眼,随后目光轻蔑地扫过众人,朝殿外大步走了出去。即便没有说半个字,他将去往战场的决心,也已经清晰地表达出来。 在后方,名叫安惜福的乱师将领也站了起来,朝着殿外跟过去。 祝彪大步地离开天极宫,转过几处宫门,有人从后方跟了上来:“祝将军。” 那名叫安惜福的男子,祝彪十余年前便曾听说过,他在杭州之时与宁毅打过交道,跟陈凡也是昔日好友。后来方七佛等人被押背上,据说他也曾暗中营救,后来被某一方势力抓住,下落不明。宁毅曾探查过一段时间,但最终没有找到,如今才知,可能是王寅将他救了出去。 双方在林州曾并肩作战,这倒也是个值得信任的战友。祝彪拱了拱手:“安兄弟也要北上?” “奉王帅之命,我要等到这边局势定下才能走。对于女真人有可能提前出兵,呼应晋地之事,王帅有所预测,术列速出兵,王帅也会领军赶过去,祝将军不必焦急。” “哈哈,我有什么焦急的……不对,我着急赶不到前线打仗。”祝彪笑了笑,“那安兄弟追出来是……” “想询问祝将军一个问题,与此次谈判,有极大关联。” “嗯?”祝彪想了想:“什么问题?” “晋王已折,晋地军心士气掉落到低谷,然而若欲死战,仍有机会。如祝将军的华夏军,未尝不能成为这里的主心骨,我来之时,王帅曾说,若华夏军留在这里,与女真周旋,此次谈判,情况会很不一样——甚至可能完全不一样。” 安惜福表情平静,看着祝彪静静地说完这段话,他并未开口询问华夏军是留下还是不留,而是将整个事情说完,便在存了说服对方的心思。听完这段,祝彪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神情复杂而挣扎。 安惜福道:“因此,知道华夏军能不能留下,安某才能继续回去,跟他们谈妥接下来的事情。祝将军,晋地百万人……能不能留?” 守军在城墙上,四周只远远的有人,安惜福特意追到这里方才说话。冷风吹过了空旷的广场,祝彪沉默了许久。 “我有一位兄弟……”祝彪道,“不,不止一位,有几万兄弟,他们豁出命去,留在大名府,为了将女真东路军,拖延一部分,拖延一段时间,开春之后,他们可能没有活路了。华夏军答应过去救他们,术列速打过来,华夏军必将全力以赴,我就算战死,在所不惜……可我也……不能对那些搭上了身家性命的兄弟食言……” 他斟酌着语句,说到了这里,安惜福表情平静地拱了拱手,微微一笑:“我明白了,祝将军不必在意这些。在安某看来,无论何种选择,祝将军对这天地世人,都俯仰无愧。” “……若能救出他来,我还会过来。” “当然。祝将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承你吉言。” 祝彪笑了笑,准备离开之时,却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对了,安兄弟,听说你跟陈凡很熟。” “是啊。” “我也有个问题。当年你带着一些账册,希望营救方七佛,后来失踪了,陈凡找了你很久,没有找到。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你后来竟然跟了王寅做事,王寅在杀方七佛的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似乎不怎么光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很好奇啊。” 十余年前的事情早已过去,祝彪笑得灿烂,虽有好奇,其实并不为追究了。安惜福也笑了笑:“确实是王尚书救下了我,对于当年的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一段时间,一度想要杀掉王帅,追问他的想法,他也并不愿意与我这等小辈谈论……”他想了片刻,“到后来,许多事情已经模糊,因为王帅不说,我心中只是有着自己的些许推测。” “王帅是个真正牵挂永乐朝的人。”安惜福如此说道,“当初永乐朝起事已然覆灭,朝廷抓住永乐朝的余孽不放,要将所有人连根拔起,佛帅不死,许多人一辈子不得安宁。后来佛帅死了、公主殿下也死了,朝廷对永乐朝已然结案,如今的明王军中,有许多还是永乐朝起事的老人,都是王帅救下来的。”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王帅牵挂着这个想法,有一天能够再度拿起来,只是女真人来了,不得不先抗金,还天下一个太平。” 安惜福说完,笑了笑:“我的猜测对与不对,也很难说,毕竟王帅威严,不好多谈。但抗金之事,王帅坚决至极,祝将军可以不用有疑。” 祝彪点点头,拱了拱手。 世界上真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想法,一如他与王山月,他们为不同的理念而战,却朝着同样的方向过去。祝彪这样想着,奔向战场的方向。安惜福转身,走向另一片不同却也想同的战场。 下跪或是抵抗,怀着不同心思的人们不断博弈。大殿之中,楼舒婉望着殿堂的一角,耳边有无数嘈杂的声音流过去,她的心头有着一丝希冀,但更多的理智告诉她,希冀并不存在,而即便局面再糟糕,她仍旧只能在这片地狱之中,不断地厮杀过去。死去或许更好,但……绝不可能! 名叫袁小秋的少女在旁边愤慨地等待着一场屠杀…… 北面,军队早已动起来,磨牙吮血,准备着开年后的第一场厮杀。霹雳火秦明、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双鞭呼延灼、玉麒麟卢俊义……以及那招展的黑旗,都在沉默中迎向血与火交织的春天。 带着永乐朝那延绵十余年的勇烈气息,名叫王巨云的老者同样迎着女真人杀了过去,豪迈慨然。 而在南面的孤城徐州,八千华夏军、数十万饿鬼以及北面三十万女真东路军汇集的局面,也已经动起来了,这一刻,无数的暗涌就要咆哮往薄薄的冰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一章 饥饿(上) 放眼望去,视野之中仍是白雪,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上方照射下来。傍晚时分,天气罕见的放晴了一下。 林州的城墙算不得高,但经过去年下半年的一轮修葺,还是颇为坚固的一道城防。北面的城墙上,黑色的旗帜正在寒风中飘扬,华夏军的士兵上上下下的,搬运着各种守城器械,呼延灼奔行在城墙上,偶尔为搬运火炮的士兵搭一把手,调试一下,或是指挥着下方营连长进入责任区段,面貌倒是严厉的。 呼延灼在武朝之时本就担任过大将,如今在华夏军中的职务是团长。梁山上下来的人,原本多有心性高傲者,然而面对着如今手下的士兵,呼延灼的心中倒是没有多少傲岸之气。 一方面华夏军军规严格,反映在训练中的也多,在体会到由此而来的坚强战力之后,呼延灼作为将领本身对这类规定便是大加赞赏。二来,如今跟在祝彪旗下的这支队伍,其中有半数以上是经历过西北、小苍河之战的老兵,十年磨砺成一剑,呼延灼虽然曾经是老派将领,但心中对于许多士兵的经历亦存有敬意。 虽然这一万余人几年以来隐匿于梁山水泊,对于火炮等物的发展与训练,不如西南华夏军那般熟练。但是在与女真连年的大战中,能够面对金国大军而不败,经历小苍河那般大战而不死的,整个黄河以北,仅此万人,再无更多。 此时,仅仅是在城墙上有条不紊的备战工作,便能够看出每一名士兵身上的士气与铁血来。 林州守将许纯一看着那城墙上的一幕,心中也是震撼,当得此时,关胜已经过来,拉着他一道去开军事会议:“对了,许将军,术列速来了,你我两军很快就要并肩作战,既是友军,不可不相互认识一下,今日晚间,我华夏军开动员大会,之前还有些诉苦交心的活动。来时说了,借你军营校场一用,你手下的兄弟,最好也来参加嘛……” “诉苦交心……” “哦,就是晚饭后坐下来互相聊一聊,拉拉家常,虽然仅只一次,也不见得能熟悉起来,但士兵们互相认识一下,总是有点好处的。” “这个当然是可以的……” “好,许将军答应了,小事情,小孙你去安排。”关胜回头对一名副手说了一句,随后转过来:“待会大伙的碰头,才是真正的大事……” “不过……那个动员会若是一起开,怕地方不够大,而且……” “哦,无妨无妨,说过了,只是认识一下,动员会的时候,分开也可以嘛。我想先跟你合计一下,女真人这次的意图……” …… 林地之间,战马喷着白气,呼啸的交错,兵器的响声伴随着人体落地的轰鸣,铲起高高的雪块四溅飞舞。卢俊义在雪地上飞奔着冲出去,手中的长枪钉在地上,拖着尸体而走,随后猛地拔出来。 红与白交汇在一起,对面的蹄音已经飞快地拉近了距离,马上的女真骑士挥舞钢刀斩下来,而在那奔马的前方,卢俊义的身体晃动,一杆大枪仿佛无声地消失在身后,下一刻,枪锋从身体的另一侧窜出。 这是回马枪中的一式,枪锋呼啸着冲上天空,雪痕暴绽,那战马的颈项在巨大的冲击下被枪锋剃开,随后这锋利的枪刃刺向女真骑士的胸膛,冲天而出。那战马奔行着便在雪地中倒下,骑士在雪地上翻滚,站起来时胸口上已经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卢俊义已经扑了上来,将这名身形同样高大的女真斥候按倒在雪地中,挥手割断了喉咙。 他在转眼间杀了两名身手高强的女真斥候,迅速地搜摸了一阵,随后便去牵回了自己的坐骑,穿过积雪中的树林,迅速朝山顶上过去。 曾经身为河北枪棒第一的卢员外,如今四十六岁的年纪。加入华夏军后,卢俊义最初的想法还是担任一名将领领兵作战,但到得后来,他与燕青一道都被宁毅安排在特种作战的队伍里当教官,李师师行走中原之时,他与燕青跟随而来,暗中其实负责了不少隐秘的任务。到得这次中原开战,他加入祝彪这边帮忙,兼任斥候作战。随着女真人的拔营,卢俊义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最前线。 杀掉巧遇的两名女真斥候,卢俊义去往山顶,山麓另一头的大道上,延绵的旌旗与队列便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卢俊义拿起望远镜,仔细记录着每一支队伍的特征与可能的破绽…… 三万六千余的女真大队,近四万的跟随汉军,浩浩荡荡的七万余人一路南行,卢俊义便跟随了一路,期间有追逐与厮杀偶尔展开,夜晚时分,他与同伴在山间的洞中汇合休息,夜空中,有女真人的鹰隼飞过去。 生死的博弈,铁血的交集,相对而言,十余年前的许多场面,犹如儿戏一般。 …… “……女真人这次过来的队伍,从前方传回来的情报,准确来说大概在七万五左右,半数是术列速的直系精锐,这支队伍跟随阿骨打征战天下,如今虽然有差,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们这次打的主意,要么击垮我们,要么围住我们,不管是哪一项,我们都不允许……” “……但同时不能退,我们退后,威胜也撑不住了。所以,打是要打,最好是打疼他们,但是不用过于求胜,漂亮的守一次,难度不大。我们这里有华夏军一万,许将军麾下有两万三千多弟兄,来之前,王巨云已经调动麾下的明王军过来帮忙,明王军主力近三万,还有最近扩充的两万人,嗯,人数上比起来,还是我们占优,哈哈,所以怕什么……” 温暖的房间里,主帅们的会议一直在开,关胜拉着许纯一坐在一块,商量着双方的各种划分和配合问题。华夏军的名头太大,许纯一在军事上并未有太多坚持,只是随着会议的进行,他逐渐听到外头的声音响起来,心生疑惑。 “杀了女真狗!” “……杀了女真狗!” “我们也是人!” “……也是人——” 诸如此类的声音偶尔传来,乍然听起来有些可笑,然而随着加入人群的增加,那声浪传来时便让人有些心惊了。许纯一偶尔问问关胜:“这是……” “哦,没事,大家在一起交心,听起来还是很热烈的。我们谈谈南门这边的问题,我有些想法……” 外头军营的校场上,偌大的广场被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区域,华夏军士兵是最先集合的,随后吃过晚饭的守城军士兵也来看热闹了。会场上不时有人上去,说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有在西北的战事,说起那边已经是一片白地,有参与了小苍河三年大战的,说起自己第一次杀女真人的想法,亦有家在中原的,说起了女真人连番杀来后的惨象。 有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先是一个人,后是一群人。守城军的士兵也被叫上去,虽然是结结巴巴,然而在这样的天下,众人大都有着相同的苦处,尤其是被逼着当了兵的,谁的家里没有几个枉死的冤魂。 这种忆苦思甜的交心会,王山月那头也学了,但最初自然还是从华夏军发起的。这个年月里,过着苦日子的人们无人关心,众多的苦难,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靖平之耻,连皇帝、妃子、大臣家眷这类贵人都遭了那样的苦难,一般人家中被女真人弄死一两个的,诉苦都没人听。这样的集会,对于某些人来说,在台上结结巴巴地说起自己家的惨剧,有人听了,是他们一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人格和尊严的时候。 间或有华夏军人上台说起如何杀女真人的时候,人群中便是一片一片歇斯底里的呐喊之声,有些人甚至哭得晕倒了过去。 待到许纯一等人开完会,与关胜一道出来的时候,整个场面,几近于沸腾。关胜搂着许纯一的肩膀。 “许将军,晋王在生之时信任你,他如今去了,我们也信任你。为晋王报仇,咬下女真人一块肉来,在此一战了。你我二军进则同进退则同退,实为一体,自今日起,多关照了!” 许纯一肃容,随后双手一抬,重重地拱了拱手。 沸腾的一夜,不知什么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漫长的黑暗过去,第二天天明,东面的天际放出绚丽的朝霞,士兵换岗,登上城墙,在变幻的天光里,等待着女真大军的到来。 二月初六,正午。女真的旌旗朝着林州城蔓延而来,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术列速的帅旗招展。林州城墙上,一些华夏军老兵握紧了手中的钢刀或是攥住了墙头的青石,目光凶戾,咬紧了牙关。 在附近守城军的眼中,杀气冲天而起。这些年来,面对着术列速这样的女真大将,能够发出这种仿佛要冲出城去厮杀一番而并非是死守的悲壮气息的军队,他们从未见过。 这些人却不知道。建朔五年六月,术列速率军参与围攻小苍河,小苍河在经历了半年的死守后,决堤了谷口的水坝,青木寨与小苍河的军队悍然突围。虽然在其后不久,宁毅率领两万大军进延州,斩杀了辞不失找回一城,但在许多华夏军人的眼中,术列速亦是手上沾满了兄弟鲜血的大仇人。 年初在雪地中的惊鸿一瞥,彼此都忍住了扑上去的冲动,对外人而言仿佛是一场有慷慨也有豪迈的谈笑,对于当事双方,则是在真正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心态中做出的选择。而到得此时,谁也不必退了。 天上的云变幻着形状,很快地翻滚着过去。 林州,战鼓轰鸣而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二章 饥饿(下)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赖兹托令门,任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轻盈的歌声在响。 门窗四闭的房间里烧着火盆,温暖却又显得昏沉,没有昼夜的感觉。女人的身体在厚厚的被褥中蠕动,低声唱着一首唐时长诗,《送杨氏女》,这是韦应物送长女出嫁时所写的诗词,词句伤感,亦有着对未来的叮嘱与寄望。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些许的憧憬,将这房间点缀出一丝粉色的柔软气息来。女人身边的男人也在那儿躺着,他面貌凶戾,满头乱发,闭着眼睛似是睡过去了。女人唱着歌,爬到男人的身上,轻轻地亲吻,这首曲子唱完之后,她闭目安眠了片刻,又自顾自地唱起另一首诗来。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这是唐时高适的乐府诗,名叫《燕歌行》,诗句前篇虽有“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种流传千古的慷慨句子,整首诗的基调却是悲壮的,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女人轻吟浅唱,哼得极慢,被她依附着的男人静静地听着,睁开眼睛,是红色的。 男人叫做王狮童,乃是如今统领着饿鬼部队,纵横半个中原,甚至一度逼得女真铁浮屠不敢出汴梁的凶狠“鬼王”,女人叫高浅月,本是琅琊官宦人家的女儿,诗书出众,才貌过人。去年饿鬼来临,琅琊全境被焚,高浅月与家人落入这场浩劫之中,原本还在军中为将的未婚夫婿首先死了,随后死的是她的父母,她因为长得美貌,侥幸存活下来,后来辗转被送到王狮童的身边。 建朔九年末到十年初的几个月,饿鬼所到之处,是真正的地狱,高浅月跟在王狮童身边,倒还过得不错。家人被吃掉的噩梦以及饥饿的恐惧带走了她身上一切的小姐脾气,对于王狮童,半年前还是待嫁闺女的高浅月学会了一切的曲意逢迎。最终,饿鬼来到徐州城外停留下来。 冬日已深大雪封山,百多万的饿鬼聚集在这一片,整个冬季,他们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易子而食者遍地皆是。高浅月与王狮童在这处房间里相处数月,不用出门去看,她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相对于外界,这里几乎便是世外的桃源。 她以歌声取悦着男人,只是这首歌的寓意不好,唱到后来,似乎是害怕对方生气,高浅月的歌声慢慢的停下来,渐至于无。王狮童闭目等了一阵,方才又睁开眼,目光望着房顶的昏暗处,低声开了口。 “君不见……杀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哼……” 最后那一声,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讽刺。此时外间传来敲门声:“鬼王,客人到了。” 目光凝聚,王狮童身上的戾气也陡然聚集起来,他推开身上的女人,起身穿起了各种毛皮缀在一起的大袍子,拿起一根还带着斑斑血迹的狼牙棒。 “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他最后朝着高浅月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 几个月里,他每一次出门都要这样说一句,而高浅月也一次都没有离开这个房间,王狮童离开后,她用被褥裹着身体,静静地退到房间的角落里。 外头是夜晚。 点点斑斑的火光从这处院舍延伸开去,汇成一大片看不到边的、混乱的人群聚落。曾经百余万,如今数十万饿鬼聚集的地方,秩序原始而又畸形,即便在夜色中望出去,低矮的棚舍、隐约的火光、因死人和不知名的肉食散发而来的气息、乃至于夜空中诡异而凄厉的喊声,统统让人不寒而栗。 王狮童随着名叫屠寄方的流民首领走过了还有些许雪痕的泥泞道路,来到不远处的大房间里。这边原本是村落中的祠堂,如今成了王狮童处理军务的大堂。两人从有人守护的大门进去,大堂里一名衣着破烂、与流民类似的蒙脸男子站了起来,待屠寄方关上了房门,方才拿掉面巾,拱手行礼。 “辽东李正,见过鬼王。” 王狮童没有回礼,他瞪着那因为满是血色而变得通红的眼睛,走上前去,一直到那李正的面前,拿目光盯着他。过得片刻,待那李正微微有些不适,才转身离开,走到正面的座位上坐下,屠寄方想要说话,被王狮童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鬼王,女真那边,此次很有诚……” 王狮童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转,凶戾的气息已经笼在屠寄方的身上。屠寄方连忙后退,离开了房间,饿鬼的体系里,没有多少人情可言,王狮童喜怒无常,自去年杀掉了身边最亲信的兄弟言宏,便动辄杀人再无道理可言,屠寄方手下势力纵然也有数万之多,此时也不敢随意造次。 房门关上后,王狮童垂下双手,目光怔怔地望着房间里的空旷处,像是发了片刻的呆,然后才看向那李正,声音沙哑地问:“宗辅那狗崽子……派你来干什么?” 李正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却见王狮童话语未完,露出了一个笑容:“……给我吃?” …… 徐州城,小小的房间里,有四个人说完了话。 四道身影分为两边,一边是一个,一边是三个,三个那边,成员明显都有些矮瘦,只是都穿着华夏军的军服,又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其中。 四个人站了起来,互相敬礼,看起来算是长官的这人还要开口,门外传来敲门声,长官出去拉开一条门缝,看了一眼,才将房门全部拉开了。 出现在门外的,是这次徐州远征军的华夏军最高将领刘承宗,他从外头进来,看看那三个瘦子兵,敬礼之后方才低声道:“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面上带着笑容。 “说完了。”长官答道。 “外头是什么情况都知道,九死一生。”刘承宗道,“不想去的,现在就说出来,这种事情,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做不好。” 三个瘦子身形笔挺,扬了扬头。刘承宗这才点头笑笑,拿起了桌上的几个碗,然后倒上白开水。 “就要出去了,不能喝酒,所以只能以水代了……活着回来,咱们喝一杯凯旋的。” 他与三人拿起碗,各自碰杯,之后又与诸人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开。夜色之中,三名矮瘦的华夏军人换上了已经准备好的流民衣服,一番装扮,随后坐了马车朝城墙的一边过去。 自去年年末,刘承宗率领八千华夏军来到徐州城起,得知消息的王狮童便也拉着饿鬼的主力朝这边杀过来了。徐州城坚墙厚,李安茂宣布反齐抗金时,拉拢的军队加上后来扩充的队伍也足有五万余人,即便饿鬼百万,也不可能攻入徐州,但被饿鬼这样围住,女真人到来之时,徐州也难有战场上的主动。 针对这样的情况,刘承宗自军队里挑出一部分有宣传煽动功底,能够混入饿鬼群体中去的华夏军军人,一批一批的将他们放去城外,引导城外的饿鬼放弃徐州,转而攻击不曾固守坚城的女真东路军。 事实证明,被饥饿与寒冷困扰的流民很容易被煽动起来,自去年年底开始,一批一批的流民被引导着去往女真军队的方向,给女真军队的主力与后勤都造成了不少的困扰。被王狮童引导着来到徐州的百万饿鬼,也有一部分被煽动着离开了这边,当然,到得如今,他们也已经死在了这片大雪之中了。 一个冬天,三个多月的时间,徐州城外大雪当中的饥寒交迫难以悉数陈说。在那种人与人之间相互为食的环境里,即便是华夏军出去的煽动者,不少可能也面临了饿死的危机。而且,在那大雪之中,以百万计的人相继冻死、饿死,又或者是冲击女真部队然后被杀死的气氛,普通人根本难以忍受。 任一天都有无数人死亡,生死仅只毫厘间隔的环境下,每一个人的生命像是一颗微尘、又像是一部史诗。人、数以百万计的人,活生生的被饿死,几乎无法拯救。但即便无法拯救,被自己煽动着有效率地去死,那也是一种难言的感受,即使有经历过小苍河三年血战的战士,在这种环境里,都要受到极大的精神煎熬。 但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得做下去,春天即将到来,不解决饿鬼的问题,将来徐州局势可能会更加艰难。这天夜里,城墙上籍着夜色又悄悄地放下了三个人。而此时,在城墙另一侧流民汇集的棚屋间,亦有一道身影,悄悄地前行着。 害怕华夏军以一次突击击破饿鬼大军的核心,王狮童的中枢指挥远在数里之外,但即便在徐州城下,也都有不少流民汇集——他们根本无所谓军队杀出来。这名身影潜行到一片暗处,左右看了片刻后,悄悄地挽起弓箭,将缠着信息的箭矢朝一处亮有数支火把的城头射去。 信息传递之后,这人悄然回头,汇入流民营地,然而过得不久,一片喧闹以他为中心,响起来了。 …… “……当今天下,武朝无道,人心尽丧。所谓华夏军,沽名钓誉,只欲天下权柄,不顾苍生黎民。鬼王明白,若非那宁毅弑杀武朝君王,大金如何能得到机会,攻破汴梁城,得到整个中原……南人蝇营狗苟,大多只知勾心斗角,大金天命所归……我知道鬼王不愿意听这个,但试想,女真取天下,何曾做过武朝、华夏那诸多龌龊苟且之事,战场上打下来的地方,至少在我们北方,没什么说的不得的。” 房间里,辽东而来的名为李正的汉人,正面对着王狮童,慷慨陈词。 “……然而,南人之中,亦有可敬之辈。似鬼王这般英雄,我方便颇为佩服……鬼王可知,这个冬天里,我方宗辅大帅与宗弼王子时常说起你,虽时运不济,但南人之中,如今唯独鬼王你,是为了苍生黎民而战,虽姿态暴烈,可朝廷、众多大人担不起的东西,鬼王你担起来了!” “……北地饥荒,鬼王你没有办法,因而带着众人南下。我听人说,在泽州之时,你亦有见到那所谓的华夏军,他们号称仁义,您想将人群托付给他们,可号称仁义为天下的华夏军,此时不认这些华夏之人了,您只能继续背着他们……这一路南下,没人能挡得住您,即便到了这个冬天,百万人死了,唯独鬼王您这边,仍然几十万人活下来,为何?鬼王您庇护着他们,无论情况如何,宗辅大帅说,您是可敬之人,您是为万民而战。” “若非当今天下已经烂完了,鬼王您不会走到今天,一定会有更宽的路能走。” 李正朝王狮童竖起大拇指,顿了片刻,将手指指向徐州方向:“而今华夏军就在徐州城里,鬼王,我知道您想杀了他们,宗辅大帅也是一样的想法。女真南下,此次没有余地,鬼王,您带着这几十万人就算去了江南,恕我直言,南方也不会待见,宗辅大帅不愿与您开战……只要您让出徐州城这条路,往西,与您十城之地,您在大金封侯拜相,他们活下来。” 王狮童目光望着他,过了一阵:“宗辅……怕跟我打啊?我们都快死完了。” “鬼王明鉴,女真这些年来,打仗未曾怕过任何人。但,一是不想打无所谓的仗,二是敬佩鬼王您这个人,三来……天下要变,气运所及,这些人也是金国子民,如果能够让他们活下来,大帅也希望他们能够免去无谓的死伤,鬼王,您只要冷静下来想想,这就是最好的……” 李正口中说着,还要继续说话,外头忽然间传来了一阵喧嚣。过得片刻,屠寄方带了些人过来敲门:“鬼王!鬼王!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什么了!”王狮童暴喝一声。 “华夏军……”屠寄方说着,便已经推门进来。 王狮童陡然站了起来。屠寄方一进门,身后几个亲信压了一道人影进来,那人衣着破烂污秽,浑身上下瘦的皮包骨头,大约是方才被殴打了一顿,脸上有不少血迹,手被缚在身后,两颗门牙已经被打掉了,凄惨得很。 那屠寄方关上了房门,看看李正,又看看王狮童,低声道:“是我的人,鬼王,我们终于发现了,就是这帮孙子,在兄弟里头传话,说打不下徐州,最近的只有去女真那边抢军粮,有人亲眼看见他给徐州城那边传讯,哈哈……” 王狮童对华夏军恨之入骨,饿鬼众人是早就知道的,自去年冬天以来,一部分人被煽动着,一批一批的去往了女真人那头,或死在路上或死在刀剑之下。饿鬼内部有所察觉,但下方原本都是乌合之众,始终不曾抓住确凿的奸细,这一次逮到了人,屠寄方兴奋已极,赶快便拉了过来。 王狮童的目光看了看李正,随后才转了回来,落在那华夏军奸细的身上,过得片刻失笑一声:“你、你在饿鬼里头多久了?不怕被人生吃啊?” 那华夏军奸细被人拖着还在喘气,并不说话,屠寄方一拳朝他胸口打了过去:“娘的说话!”华夏军奸细咳嗽了两声,抬头看向王狮童——他几乎是在现场被抓,对方其实跟了他、也是发现了他许久,难以狡辩,此时笑了出来:“吃人……哈哈,就你吃人啊?” 他垂下头去,吐了口血沫,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有个叫王山月的……” “嗯?” “他是……他是武朝王其松的孙子,黑水之盟前辽人过来,王家满门男丁上战场,死完了,就剩下王山月一个,他家里都是女的,他从小体弱,家里人被欺负,但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为了保护家里人,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奸细抬起满是血迹的脸,“他吃人。把人生吞活剥了,敌人怕他,他就能保护家里人……” “哈哈,吃人……你为什么吃人,你要保护谁啊?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人好吃吗?还鬼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知不知道,吃人的王山月,带着兵守大名府,从去年守到现在了,完颜宗辅、完颜宗弼带着三十万人打不垮他……旁边这杂碎是什么人啊?北边的?鬼王你卖屁股给他们啊?嘿嘿嘿嘿……” “你他娘的黑旗杂碎,老子今天就红烧了你!” 听得奸细口中越来越不像话,屠寄方猛然拔刀,朝着对方脖子便抵了过去,那奸细满口是血,脸上一笑,朝着刀尖便撞过去。屠寄方连忙将刀锋后撤,王狮童大喝:“住手!”两名抓住奸细的屠寄方亲信也用力将人后拉,那奸细身形又是一撞,只听锵的一声,竟已在方才拔出了一名亲信身上的匕首。这一瞬间,那瘦弱的身影几下冲撞,拉开了手上的绳子,旁边一名屠系亲信被他顺手一刀抹了脖子,他手握短匕,朝着那边的李正,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死——” “啊——” 这奸细扑向李正,屠寄方一刀斩了过来。他作为饿鬼首领之一,每日里自有吃食,力量本来就大,那奸细只是聚全力于一击,空中刀光一闪,那奸细的身形朝着房间角落滚过去,胸口上被狠狠斩了一刀,鲜血肆流。但他随即站了起来,似乎还要搏斗,那边屠寄方口中大吼:“我要吃了你。” 王狮童也是满目血红,朝着这奸细逼了过来,距离稍稍拉近,王狮童看见那满脸是血的华夏军奸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个眼神他在这半年里,见过无数次。那是恐惧而又眷恋的神色。 “杂碎。” 奸细口中吐出这个词,匕首一挥,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这是王狮童见过的最利落的挥刀动作,那身体就那样站着,鲜血陡然喷出来,飚了王狮童满头满脸。 房间里的人都怔住了。 尸体倒下去,王狮童用手抹过自己的脸,满手都是猩红的颜色。那屠寄方走过来:“鬼王,你说得对,华夏军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冬天的时候,他们到这里捣乱,弄走了很多人。可是徐州咱们不好攻城,也许可以……” 破风声呼啸而起!王狮童抓起狼牙棒,陡然间回身挥了出去,房间里发出嘭的一声金铁交击的闷响,身上穿了一层薄铠的屠寄方被一棒打出,轰然撞碎了房间另一侧的书桌,木板与桌上的摆件飞舞,屠寄方的身体在地上滚动,然后挣扎了一下,似乎要爬起来,口中已经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王狮童挥着棒子,轰的砸下去。 “你这个——” 砰! “吃里——” 砰! “扒外——” 砰! “——的东西!!!” 砰! 屠寄方的身体被砸得变了形,地上满是鲜血,王狮童重重地喘息,然后伸手由抹了抹口鼻,血腥的眼神望向房间一侧的李正。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吃了。” 房间外的人进来,走向李正,李正的脸已经恐惧起来:“你……鬼王,你这样,你这样没有好下场,你三思而后行,宗辅大帅不会善罢甘休,你们……” “哈哈,宗辅小儿……让他来!这天下……便是被你们这些金狗搞成这样的……我不怕他!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怕我——我吃了他,我吃了他……哈哈哈……” 李正在叫嚷中被拖了下去,王狮童兀自哈哈大笑,他看了看另一边地上已经死掉的那名华夏军奸细,看一眼,便哈哈笑了两声,中间又怔怔出神了一会儿,方才叫人。 “还有这个……没什么吃的了,把他给我挂到徐州城前面去!哈哈哈,挂出去,黑旗军的人,全都这样,哈哈——” 他身上满是血迹,神经质地笑了一阵,去洗了个澡,回去高浅月所在的房间后不久,有人过来报告,说是李正在被押下去之后暴起伤人,然后逃跑了,王狮童“哦”了一声,转回去抱向女人的身体。 第二天,在徐州城头,人们看见了被挂出来的尸体。 “该打仗了……” 罗业看着城下,目光中有杀气闪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三章 声、声、慢(一) 在恐慌的心情里,他不断地奔跑,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是恐惧,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奔跑中,他想要闭上眼睛,避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杀来了……” “……走走走……” 嘈杂而混乱的环境里,周围的人声渐多、人影渐多,他埋头向前,逐渐的跑到大河的边缘。颠簸的浪潮横亘在前,后方的恐惧追赶过来,他站在那儿,有人将他推向前方。 小小的渔船驶离岸边,他站在上头,听见后方传来人声,身下是颠簸的巨浪。 不要往后看——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然而画面中的人终于还是回过了头。那弥漫的雾气中,女真人杀过来了,岸边的人群奔跑、哭喊,被追赶着逼入江水之中,然后往下沉没,鲜血涌入江水之中。 周君武跪倒在船上。 巨大的羞愧充斥了一切。 ——他从梦中坐了起来。 …… 黑暗的营帐里还有隐隐约约檀香的气息,空间温暖,却又带着些许湿冷的痕迹。他坐起来时,额上都是冷汗。 意识一时间还停留在方才的梦里,过得一阵,他从床上下来,用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灯火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这张脸消瘦而坚毅,颌下蓄起的胡须增加了乍看起来的岁数,令其更显稳重。灯火点燃后,帐篷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他便让人去将热水端来。 天还蒙蒙亮,帐篷外便是延绵的军营,洗过脸后,他在镜子里整理了衣冠,令自己看起来更为精神一些。走出帐外,便有军人向他行礼,他同样回以礼节——这在以前的武朝,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武建朔十年,太子周君武二十七岁,对于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来说,已经长成稳重而可靠的大人。 对于武朝各方的官员,他出事果决而富有威严,对于手下的技术人员和民众,他谦和有礼,他住在军营里,每一天起来得比普通的士兵还早,他甚至对每一位向他行礼的士兵回以同样的礼节——这是向黑旗军学习过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若有文人劝谏或面斥,他会谦和地道歉而后我行我素。无论如何,绝大部分的军民,都将他视为未来的中兴之主。 强烈而严苛的自律令他消瘦,并且愈发显得刚毅。尤其是在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天里,曾经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的眼中,也隐隐有了决然的兵戈之气。 二月春寒稍转,战争的气息已经传了过来。此时冰雪尚未全消,晋地的变故,已敲响了开年后的第一声警钟:战场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不会有人等到真正春暖花开之时才开始动手。 穿过军营里一座座的营帐,走出不远,君武看到了走过来的岳飞,行礼之后,对方递来了等待的情报。 “林州,术列速对阵黑旗军,打起来了……” “姜还是老的辣,宗翰与希尹的手段真狠。”君武结果情报,低喃了一句,在晋地抗金声势最隆之时,斩杀晋王田实,狠狠地打散中原唯一有希望的反抗力量。作为敌人,面对希尹的出手,任谁都会感到脊背发寒。 “……另外,徐州有变。” 岳飞的话语之中,君武抬起了头,望向北面,黑暗中,隐隐便是冰山崩解、大地惊蛰的声响…… *************** 威胜,天极宫。 袁小秋在二月初四等待的那一场屠杀,始终未曾出现。 那一场冰冷的谈判过后,与会双方各回各家,袁小秋原本以为会给所有人好看的女相楼舒婉眼神始终冰冷,但没有过多的动作。 在这日过后,权力斗争如同焦躁的暗涌,以威胜为中心,已经扩展出去。二月初四当晚,楼舒婉、安惜福、林宗吾以及各家抗金势力代表便在天极宫中分配了各自负责的区域与利益。到二月初五这天,楼舒婉陆续约见了各地的地头蛇,包括林宗吾在内,将晋地各城各处的物资、武备、兵力、将领资料尽可能的公开。 这天上午私见林宗吾时,楼舒婉更是开诚布公地跟他商量了大光明教各地分舵的势力归属和划分问题,“降世玄女”与“光明教主”双方,以尽可能不拖后腿的形式进行力量的分割,对此,楼舒婉一方也多有让步。 此时,小规模的争斗厮杀已经开始在威胜城中出现,但由于各方的克制,此时尚未出现大规模的火拼。 随着晋王的死去,女真军队的威逼,各个世家力量的倒戈已成事实。但由于晋王地盘上的特殊状况,政变式的刀枪见红并未立刻出现。 基于谈判会上的交底和不得已形成的默契,各家各户眼下都在不断地拉拢势力站队。这期间,各地军队、军备与仓储物资成为各个力量首要拉拢和占领的目标。在楼舒婉与众人进行谈判的同时,于玉麟已经开始尽量稳固晋地西南的几处重要地点。 而对于仍旧选择抗金立场的数股力量,楼舒婉则选择了交出家底,甚至让仍旧站在自己这边的人手予以帮助的方式,协助他们占领城池、关隘,分走重要地点的仓储。即便形成大大小小割据、摇摆的势力,也好过这些抓不住的地方立刻成为女真人的囊中之物。 政治,当失去一个绝对的掌控者后,便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场揽人头的游戏。 在谈判会上,那名叫廖义仁的老人所说的或舍五城、或舍十城虽然听来荒谬,但实际上,也正在以这样的形式慢慢出现。对垒的各方都明白,在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里,若是各方先掌控了自己能掌控的地盘,数日之后是打是降,都还有一丝生机,但若是眼下直接翻脸,晋地立刻会被打成一片火海,女真人会在一片废墟上往南推下去。 到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有活路。 而在这场激烈却又压抑的对抗之中,所有人也都还在等待着北面的一场厮杀。 林州,二月初八,术列速已展开攻城。 …… “砰”的轰鸣之声响起在城墙上,满地的石块、血水便随之一震。二月初八上午,术列速攻城的第二天,林州的战况趋于白热化。 二月初六中午女真大军抵达林州,二月初七完成三面的围城,同日展开进攻。就一场攻城战而言,这样的展开显得极为仓促,但术列速仍旧选择了这样直接的攻击。 在林州城的东、西、北三个方向上,整个战线几乎是同时发起进攻,攻城仅是弓矢、云梯等物。但在大规模的佯攻下,术列速选择了两点作为突破口,依靠着女真精锐的强悍,异常猛烈的冲锋队巧妙掩藏在汉军的进攻当中,选择城墙上明显并非黑旗军守护的地段进行突击,在初七的下午,便给林州城墙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这如同当头棒喝般的进攻,算得上是术列速对眼前华夏军的第一次试探,最终未能破城。到得初八这天的上午,三十余架投石车被女真方面连夜组装完成,推出了阵地,连同八十余架云梯,对林州西面城墙进行了强攻。 加上林州守将许纯一手下的两万三千人,此时在林州的守城军队总计三万余。虽然女真人摆的是为三缺一的阵型,但整个城池哪一处都不可能松懈。在女真人骤然的强攻之中,城池西面的压力瞬间到达了极限。 驻守这边的华夏军士兵开始朝着这边靠拢,城墙上大炮轰鸣,箭矢如雨落。女真士兵在视野范围内犹如蜂群一般,他们推着沙袋、泥袋,扛着云梯,转眼间填平护城河,将云梯搭上了高度约两丈的城墙。 林州的城墙算不得高,八十余架云梯,转眼间充斥了视野中城池的每一处,悍不畏死的女真士兵冲杀上去,但城墙之上,仍有华夏军士兵如铁墙一般的防御。即便是再悍勇的女真士兵,一时间也难以单人突破华夏军士兵的默契配合。这令得城墙西段转眼间变成了绞肉机。 凶猛的攻城与厮杀大概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巅峰,正是城墙上的防御力量也趋于饱和之时,北面的战场,一支千人的女真队发起了突袭,选取的正好是为了防御西面攻城点而分走了人手的薄弱处。同时,往北两里外的城墙,汉军发动强攻。 这样的攻城战术从不出奇,虽然守城军占地利之便,但作为防御方,便如同一根绷紧的皮筋,攻城军只需选取几处反复施压,周围的力量都会被吸引过去,难免成了薄弱点,方便攻城方强攻登城。 当然,这样的战术,也只适合战力水准极高的军队,如女真军队中术列速这种大将的嫡系,尤其是精锐中的精锐。面对着普通武朝队伍,往往能迅速登城,即便一时未破,对方想要夺回城墙,往往也要付出数倍的代价。 城墙之上,许纯一军队中的伍长牛宝廷眼见着女真人蔓延而来,手脚都有些冰凉,他是吃了多年行伍饭的老人,已然是军队中的兵油子了。晋王军队良莠不齐,牛宝廷只是混日子升的伍长,有眼力却也知凶险,眼见着自己这边城墙成了对方强攻之处,便知凶多吉少。而这附近,那些华夏军士兵也已少了许多。 带领着手下的几个人,牛宝廷朝着城墙下射了几箭,转眼间,云梯便已经一架架的搭了上来,女真士兵举盾持刀,凶悍地上冲。战场是最好的试金石,只看他们踏上云梯的从容摸样,便知道一个个都是战阵之上杀人无数的精锐——这种气势老兵油子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 附近城墙有大炮轰鸣,石块被扔下去,但过得不久,仍旧有女真士兵登城。牛宝廷与身边弟兄杀了一个,另一名上来的士兵守住片刻,又等到了一名女真士兵的登城。两名凶悍的女真人将牛宝廷等五人逼得不断后退,一名兄弟被砍杀在血泊中,牛宝廷头上差点被劈了一刀。他心中害怕,连连后撤,便见那边女真人气势高涨,杀了过来。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老兵油子在心中仓惶地想,一方面眼前女真人凶悍,另一方面,女真人一旦破城,城中所有人也要死光。这片混乱当中,手下一名士兵被砍中肩膀,吓破了胆奔向城墙另一头。 牛宝廷等人也是惶然躲闪,短短片刻,便有女真人从不同的方向连连登城,视野之中厮杀不断,如牛宝廷等许纯一麾下的士兵开始变得慌乱溃败,却也有仅仅十数名的华夏军士兵组成了两股阵势,与登城的女真士兵展开厮杀,久久不退。 过得片刻,便又有华夏军士兵从两侧杀来。牛宝廷等人尚不及跑出混乱,两名女真人杀将过来,他与两名手下勉力抵挡,后方便有四名华夏军士兵或持盾牌或持刀枪,冲过了他的身边,将两名女真士兵戳死在长枪下,那持枪者显然是华夏军中的军官,拍了拍牛宝廷的肩膀:“好样的,随我杀了这些金狗。”牛宝廷等人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这处刚刚被女真人打开的城头转眼间又被华夏军人夺了回去,冲在前方的华夏军军官指挥着众人将城头的女真人尸体往云梯上扔。危局稍解,牛宝廷眼见着一名华夏军士兵坐在满地的尸身当中,包扎身上的伤口,兀自笑着:“哈哈,痛快,术列速老子草你娘——” 几天前华夏军组织大会,牛宝廷虽也有触动,但面对着真正的女真精锐,他仍旧只感到了恐惧。然而到得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眼下的这支军队、这面黑旗,是天下唯一能与女真人正面作战而毫不逊色的汉人军队。眼前的这场战斗,乃是天下最顶尖的两支军队的交锋。 要死了…… 老兵油子的心中没有多少的慷慨激昂。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也已经明确地意识到,眼下的这场战斗,必然会激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自己这些人夹在这两支军队当中,即便现在不死,接下来,恐怕也是死定了…… 激烈的战场上、生死之间,会有各种各样激烈的思绪凝聚。林州城西北面的阵地之中,术列速举着的望远镜放了下来,叹息于一支千人队的无功而返。但另一方面,这对他来说,却也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他与黑旗军的交手,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数年前的小苍河大战,便是他率领大军,在围困小苍河近半年之后,最终攻破城墙,令得小苍河中的防御军队不得不决堤突围。对于华夏军精锐在防守时的从容和顽强,他早已心中有数。从昨日到今天的猛攻,不过只是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这支军队,并非黑旗军放于山东的一支偏师,其中的许多人,恐怕都是当年的老对手。 他的目光平静,心中血液在燃烧。 作为跟随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名将,眼下四十九岁的术列速能够察觉到这些年来女真新一代的腐化,年轻的士兵不复当年的勇敢,官员与将领在变得软弱无能。当年阿骨打起事时那满万不可敌的气势与吴乞买兴兵伐武时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正在渐渐散去。 数年前进攻小苍河与西北的那一系列挫败,对于众多女真将领来说,都是一次当头棒喝。它在某种程度上打散了许多女真将领安乐的思维,保留下了不少女真将领和军队的锐气。也是因此,当再度面对这支黑旗的队伍,术列速并未为一时的受挫感到气馁,这样的挫败令得他的战意昂然。 若在其它的时候,面对着黑旗的军队,他要进行更多的准备之后才会展开进攻。但眼下的情况并不一样。 雪融冰消,谷神已经开始针对晋地出手,杀田实、分化晋地、击破黑旗,这一系列计划连消带打,一旦成功,整个晋地号称百万大军的障碍土崩瓦解,三万女真精锐对战一万黑旗军,即便付出一些代价,他也必须迅速地底定这最激烈也最关键的一战。 而在另一方面,谷神大人的计算犹如天罗地网,所准备的后手,也绝不仅仅在杀一个田实上。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都不能拿下林州城,他日对垒黑旗,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必要打了。 想到这里,术列速眯了眯眼睛,片刻,召来麾下另一名将领,对他下达了伺机进攻的命令…… 二月初八,林州城下攻势如潮,术列速指挥的轮番攻城有数度几乎在城头站稳脚跟,但随后都被华夏军的猛烈迎击驱赶下去。城池上下血流成河,双方的损伤都不在少数。 然而攻击的烈度还在增强。仿佛是为了一击击垮华夏军,也击垮整个晋地的人心,术列速不曾在意兵员的伤亡。这一天多的战斗打下来,许多华夏军士兵都已经永远倒在了血泊当中,剩下的也大都杀红了眼。 傍晚,夕阳从天空一侧洒下暖黄的光芒时,呼延灼站在城头的一角,看着下方攻城的军队短暂地退去。视野远处的大地上犹有积雪的痕迹,近处则有硝烟与血腥气缭绕。 城池的这个角落方才被射上来的火箭引燃了几颗炮弹,原本隶属许纯一麾下的林州守军一阵混乱,呼延灼带队过来压阵,杀退了一拨女真人,此时望去,城头一片焦黑的痕迹,尸体、兵器杂乱地倒在地上,一些士兵已经开始清理。华夏军人首先照顾重伤员,部分轻伤或疲倦者躲在女墙后的安全处,调匀呼吸,抓紧休息,目光之中还有血色和亢奋的神情。 “当年小苍河,比这里可热闹多了……” 耳中传来附近老兵的声音,喘息中带着炫耀的语气,实际上也是在为周围的人打气。城墙两端放眼望去,黑色的旗帜飘扬处,便能见到一队队华夏军的身影。 呼延灼认识这些身影中的许多人,参与过小苍河大战而后活下来的士兵往往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特质,他们在平日里或者紧张或者严肃或者冷漠各有不同,在战场上这些人却更多的像是石头,厮杀中并不引人注意,却往往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这些人中能够领军者大都成了华夏军中的军官,稍微孤僻的也能在战场上带动好几个人形成一个小圈子。此时,他们正分散于城墙的各处,在激烈的厮杀之后,不少人大概也回忆起了当初小苍河的鏖战。 城外的原野上,女真人的战旗延绵,象征着这个天下最为凶狠的军队。而当目光扫过城墙上的这些身影,呼延灼的眼中,也仿佛看到一堵不堕的城墙。当年在梁山,宋江聚拢天下许多英雄好汉,试图排出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名大英雄的位置,到得今天,他们未必能当得了这支军队的一击。 持续了一天的攻城之后,女真的士兵正第一次的全线后撤,暂停了疲劳攻势。城头上朝下张望的人们大都心有疑惑,呼延灼的身侧,黑旗军参谋李念走过来,低声告知了他一些事情。 “消息刚刚传过来,王巨云带的明王军,已经接近二十里内,天黑路不好走,最迟明天抵达,另外祝老大也已经跟外头的三千人马汇合……术列速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打了一天的疲劳攻势突然收兵,他不会是想休息。“ 呼延灼点了点头,召来身边的军官:“让所有人打起精神,术列速没那么懒,进攻随时继续。”随后又拿起望远镜朝对面的阵地看了看,那黑压压的营地当中人马奔走,热闹异常。 随后,有什么东西正从女真人的营地后方徐徐升起来。 “我……操!”呼延灼骂了一句。城头人声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那是正在膨胀的热气球。 自华夏军掌握热气球的技术后,最近据说武朝也已经研制出成品,女真人由完颜希尹主持研究格物,会掌握技术并不出奇,只是在战场上拿出来,这是第一次。 却也足够证明宗翰、希尹等人对这场战斗的重视和志在必得了。 城头气氛顿时肃杀起来,人影奔走,搬来用作防空的烟火,过得不久,女真军营方向,便再度摆开了进攻的阵势。 ************* 夜幕已经开始将领,篝火延绵成一片光的海洋,攻城的阵势正在准备,视野后方的黑暗中,三颗巨大的气球徐徐地膨胀升空。人沸马嘶的营地当中,投诚将领沈文金一路奔行过列阵的军队,最终抵达了术列速的帅旗前方。 女真势大,沈文金是在去年年底投诚宗翰麾下的汉军将领,麾下带领的士兵装备完善,足有万余人。这支军队面对女真人时破了胆,一战而溃,投诚之后,为表现其忠心,求一番富贵,倒是打得颇为得力,今日白天,沈文金率领麾下军队两度登城,一次苦战不退,对城头的华夏军造成了颇多杀伤,表现极为亮眼。 术列速此时将他召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其夸奖了一番,随后便让他站在旁边静听议事与进攻的安排。沈文金表面上自然颇为高兴,心中却是奇怪,如此紧张的攻城形势中,术列速要安排进攻,着人传令就是,把自己召过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莫非是见今日攻城不下,要将自己叫过来,刺激一下其余的女真将领。 他于官场浸淫多年,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此时害怕成为一群将领中的出头鸟,心中七上八下起来。不过上头的术列速点到即止,一时间并未将他当成刺激其余将领的祭品。如此过得一阵,进攻计划大都安排停当,各军皆已传令准备,术列速也未曾将沈文金放走。 不久,入夜后的进攻开始了,随着女真人军号的吹响,投石机投出了浸润火油后点燃的石块,巨大的火球呼啸着飞向林州城头,而后的火箭亦如飞蝗,进攻的队伍扛着云梯突进…… “沈将军,你跟我走。” 不知什么时候,术列速走过来,说了话,沈文金连忙应承跟上。后方的亲卫也跟随过来。 术列速带着沈文金,沿着攻城的军阵横向而行,夜里的声音显得嘈杂无已,视野一侧的攻城景象犹如一处沸腾的戏剧,走出不远,术列速开了口:“沈将军,你说今夜能不能拿下林州?” “有将军麾下的精锐、这等攻城的烈度,末将以为,今夜必然可以陷城。” 术列速回过头来看他,目光不善:“沈将军,你是领军大将,我用你,是因为你善征战、懂韬略。如今这等状况,本将要的是你的眼光谋略,你少拍马屁。” “呃……”沈文金愣了愣,“那,末将就照实说了?” “说。” “白日那等打法,若能攻下来,已经攻下了。而今继续,不过是以车轮战,将城中黑旗军消耗到极限。依末将白日里的观察来看,这支黑旗军的战力,怕是不输我等,真要这样打到城破,恐怕非三五日不能建功。而且……恐怕我方损伤也重……” 听他说完这些,前头术列速的嘴角倒是微微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那你说,我为何要这样打?” “只因……此战关系整个晋地局面,黑旗一败,整个晋地再无能当我大金一击者。而且,听说南面正在谈判,今早底定此时,也方面许多人看了后……选择站队。” 这话说得极为直白,但有些不该是他作为汉人的身份去说的,出口后,沈文金变得稍显吞吐,只是这之后,术列速的脸上才真正看见笑容,他静静地看了沈文金片刻。 “是啊,沈将军也看出来了,我必须胜,也必须速胜,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文金犹豫片刻:“……是……是啊。” 听了沈文金的回答,术列速满意地又往前走。沈文金想了想,又道:“而且,依末将看,如今风向不对,后方这三只……气球,飞不到城墙上,虽然升起来也能对城头有些压力,但此时未免用得太早了一些。”他这句话乃是肺腑之言,术列速却并不理会了,过得一阵,话语响起来。 “我率军南下之时,谷神大人给我一只袋子,要我抵达战场后打开,袋子里有一破城计策。这计策须得有人帮忙,方才能成,沈将军,今日攻城,我见你作战勇猛,麾下将士用命,因此想请你助我行此计策。”术列速回过头来,“怎么样,沈将军,这破城之功,你可愿意收入囊中?” 沈文金微微一愣,随后推金山倒玉柱地往地上跪倒:“但凭将军有命,末将无不尊从!” “好。”术列速的目光望向激战的林州城头,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随后他扶起沈文金,“我与你详述这计策细节,能否速战破城,便全看沈将军的了……” …… 子夜,林州东北面积雪的山岭中寒风呼啸,一直队伍在崎岖的山间往前延伸。 穿过深林、越过雪岭,整个队伍的前后都没有任何火把亮起,二月的上旬,空气从寒冷中开始转暖,令得积雪不再如冬日那般稳固,走在雪地中的人们一脚一脚的踩进积雪又拔出来,积雪被热气稍稍融化,又被深夜的寒冷冷冻起来,令得这夜半的行军,没有丝毫的温度。 再往前,队伍穿过了一片狭窄的崖壁,呜咽的冷风中,士兵一个接一个,拉着简单的绳索,从只够一人贴身穿过的悬崖道路上过去,身体的一侧便是不见底的深涧。 祝彪与带路的斥候们走在最前头,一面探索道路,一面将绳索固定在这陡峭的山壁之上——这样的深涧,即便是以祝彪直逼宗师级别的身手,若是踩空一脚摔下去,也可能尸骨无存。 然而,这片在平常时候即便是猎户都不太敢走的山壁,是无声无息接近林州唯一的道路。 数日前,随着术列速的拔营南下,得到消息的这支华夏军参谋部迅速做出了反应。刺杀田实之后,晋地内讧,正面击溃华夏军显然是完颜希尹这一系列动作中的关键一步。此时随着田实的死,晋地的士气降至最低点,自己这支仅仅万人的华夏军不能败,却也不能轻易避战。 但另一方面,以万人的华夏军死守林州,期望拉动整个晋地的士气?显然也是个愚蠢的选择。在得到王巨云的回应后,关胜将一万一千的华夏军分兵两部,一部八千余人进入林州,依靠城防之利,与术列速展开作战,另一支三千余人的队伍则分往东北方向,等待祝彪的到来。 这样的选择,主要是为了避免林州变成死守之地。而在另一方面,考虑到女真人的战略需要,术列速攻林州必定会求速胜,三万对一万的数量优势固然可观,但很可能还有其它的后手。因此,这场战斗一开始,就必然会变成两支精锐队伍无所不用其极的激烈交锋。三千预备,不能太远,不能太近,为了战场上的主动,最好还能避开术列速的眼睛,到得后来,这条危险的山路,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夜风如钢刀刮过,后方陡然传来了一阵动静,祝彪回头看去,只见那一片山道中,有几个人影忽然乱了地方,三道身影朝山涧落下去,其中一人被前方的士兵奋力抓住,另外两人转眼不见了踪迹。 山道间没有传来太过的声音,只因出发之前,军队之中便被严格下令,不许出声。三千人的长队,就这样陆续的、谨慎地穿过这片崖壁,期间又有数人先后掉下了深涧,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人落泪,但队伍仍旧无声蔓延,待到众人全都穿过了崖壁,有人回头望去,那黑暗中的山体安安静静,未曾留下任何方才的痕迹,不久,这片崖壁也被他们迅速地抛在了后头。 前方黑暗而寒冷,去往林州的道路仍旧遥远…… …… 过了子夜,林州的攻城才又停了下来,激烈的战斗仿佛每一刻都有可能凿穿城墙,但到得最后,这一意图仍旧未能实现。 女真人鸣金收兵,却仍旧保持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动一场猛攻的姿态。战场以西的营地后方,沈文金在营帐里叫来了心腹将领,他没说要做什么事情,只是将这些人都留了下来。 最好的时机仍未到来,尚需等待。 …… 子时过后是丑时,丑时走向末尾,城墙上也已经平静下来了,防守的士兵换了一班,夜渐渐的要到最深处。 十里外,王巨云率领的援军在雪夜中扎营,等待着天明进入战场,一旦有了援军,林州的局面会稍稍缓解,当然,术列速的压力会更大、时间于他会更加紧迫,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丑时三刻,金军大营陡然动了,三支千人队从不同方向先后发动了进攻,这进攻持续了一刻钟。 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将近寅时,金兵退去。此时是夜半三点,紧张之后,巨大的疲倦向所有人压过来。寅时一刻,林州城中,守城将领许纯一从院落里出来,走向西侧的城墙,他的身边有心腹跟随着前行。 与这边相隔一条街,身着黑衣的燕青挥了挥手,朝着同样的方向,跟随前行。 已经渐渐安静的女真大营里,术列速从营帐里走出来,面对着前方同样已经安静下来的林州城,举起了望远镜。从他抵达林州,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比伦比的沸腾与喧嚣,眼前的这一片夜色,仿佛从未如此安静过。 距离女真大营两里外的山间,动物仿佛都在寒冷与夜色中睡去了,卢俊义也在远远的、远远的看着这片营地。 寅时二刻,凌晨四点。 有什么事情,正要发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四章 声、声、慢(二) 夜色安谧,林州城,许纯一带着人穿过了偶有士兵值守的街巷,走向城池西南的大门。 作为曾经被田实倚重的将领,出身世家的许纯一性情刚直,作战勇猛,战场之上,是值得倚重的同伴。 今日女真攻城,虽然主要的压力多由华夏军承受,但许纯一麾下的士兵仍旧挡下了不少进攻压力。尤其是在西面、南面数处薄弱点上,女真人一度发动奇袭登城,是许纯一亲率精锐将城墙夺回,他在城墙上奔走的英勇,受到不少华夏军军人的认同。 白日里女真人连番进攻,华夏军不过八千余人,虽然尽可能地保留下了部分余力,但所有的士兵,其实都已经到城墙上走过一到两轮。到得夜间,许氏部队中的有生力量更适合值守,因此,虽然在城头多数关键地段上都有华夏军的值夜者,许氏部队却也包揽一些墙段的责任。 此时乃是所有人最疲惫的时候,许纯一关心城防状况,免得被女真人钻了空子,并不出奇。沿途偶遇的士兵见了,大都打起精神来行礼,对于跟随了这样一名负责任的将领,也大都与有荣焉。 渐至城门处,许纯一朝着那边的城楼看了一眼,随后与身边的心腹转入了附近的院子…… 燕青匿藏在黑暗之中,他的身后,陆陆续续又有人来。过了一阵,许纯一等人进入的拿处院落侧面,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探出头来,打了个手势。 燕青的身边,有人轻轻地叹息…… …… 城外,偌大的军营已经开始休憩,聚集在侧后方的汉军营地当中,却有士兵在黑暗中悄然聚集。 大营里,沈文金身着甲胄,拿起了钢刀,与帐篷里的一众心腹说出了整个事情。 “……狼吃肉、狗吃屎,虽然跟了女真人,但我想大伙儿求的不止是活下来。眼下的这场富贵,拿住了,就吃肉,拿不住,女真人也瞧不起我们!” 众人点头,当此乱世,若只是求个活,众人也不会有白日里的卖命。武朝气数已尽,他们没有办法,身边的人还得好好活着,那边只能跟随女真,打了这片天下。众人各持刀兵,鱼贯而出。 夜黑到最深的时候,沈文金领着麾下精锐悄然离开了营地,他们稍稍绕了个圈,随后穿过有小丘遮挡的战场一侧,抵达了林州西南的那扇城门。 一小队人首先往前,随后,城门悄然打开了,那一小队人进去查看了情况,随后挥手召唤其余两千余人入城。夜色的掩盖下,这些士兵陆续入城,随后在许纯一麾下士兵的配合中,迅速地占领了城门,然后往城内过去。 女真正营,信使穿过营地,交给了术列速奇兵入城的讯息。术列速沉默地看完,没有说话。 营地中火光黯淡,所有的士兵看起来都已经睡下,仅有巡逻的人影穿过。 偶尔有几道身影,无声地穿过营地西南端的营帐,他们进入一个帐篷,片刻又平静地离开。 帐篷里的女真士兵睁开了眼睛。在整个白天到午夜的激烈进攻中,三万余女真精锐轮番上阵,但也有数千的有生力量,一直被留在后方,此时,他们穿好衣甲,刀不离身。枕戈待旦。 …… 天空星辰黯淡。距离林州城数里外的杂木林间,祝彪咬着手中几乎被冻成冰块的干粮,穿过了蹲在这里做最后休息的士兵群。 “吃点东西,接下来不休息……吃点东西,接下来不休息……” 他低声的对每一名士兵说着这句话。人群之中,几只皮袋被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那是让先行抵达附近的斥候在尽可能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热好的烈酒。 酒不多,每人都喝了两口。 然后,开始启程…… …… 林州城内。 排着谨慎的阵列,走过昏暗的街巷,沈文金看到了前方街角正小心向他们挥手的将领。 许纯一。 沈文金心头涌起一声叹息,在这之前,两人也曾有过数次照面。如果不是田实忽然身死,许纯一以及其背后的许家,恐怕不至于在这场大战中投诚女真。 而在这样的叹息中,他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实际也是女真人的强大,以及在这背后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的厉害。去年下半年的战争看起来平平无奇,女真人将战线南压的同时,晋王田实也结结实实地打出了他的威望。 谁知道,开年的一场刺杀,将这凝聚的威望瞬间打倒,随后晋地分裂连消带打,术列速南下取黑旗,三万女真对一万黑旗的情况下,还有谷神早已联络好的许纯一的投诚,整个事态可谓环环相扣,要毕其功于一役。 细细算来,整个晋地百万反抗大军,民众近千万,又兼多有崎岖难行的山路,真要正面拿下,拖个半年一年都毫不出奇。然而眼前的解决,却不过半月时日,并且随着晋地抵抗的失败,车鉴在前,整个中原,恐怕再难有这般成规模的抵抗了。 作为汉人,他看到的是汉家余晖的落下。 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沈文金保持着谨慎,让队列的前锋往许纯一那边过去,他在后方缓缓而行,某一刻,大概是道路上一块青砖的松动,他脚下晃了一晃,走出两步,沈文金才意识到什么,回头望去。 黑暗中,地面的情况看不清楚,但一侧跟随的心腹将领意识到了他的疑惑,也开始查看道路,仅仅过了片刻,那心腹将领说了一句:“路面不对……被翻过……” 沈文金一步后退,侧面的黑暗里有人声在响。 “别动!”那人声道,“再走……动静会很大……” 街面前方,许纯一无奈地看着这边,他的身后、身侧,有炮口被推了出来,街面四周的院落里有动静,有一道身影走上了房顶,插了面旗帜,旗帜是黑色的。 沈文金举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盔,知道中了埋伏。但没有办法,如果说女真人是得世道庇佑,君临天下的真命天子,这面黑旗,是同样能让所有人生死两难的大魔头。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 西南面城头,陈七站在寒风之中,手按在刀柄上,一脸肃杀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列躲在女墙下取暖的士兵。 他是沈文金麾下心腹,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原本在晋王的军队当中,各种利益盘根错节,他混不出头来。自投诚女真,沈文金想要在女真人面前杀出一番功名,军队中的风气也为之一变,陈七这等凶狠之人便颇受重用起来。 原本在晋王手下时,沈文金麾下这支军队士气不高,名声也不显。到了投诚女真,众人指着表现,这段时日里,倒是打出了不少亮眼的成绩,众人自觉已是强军,似陈七这等“好汉”,也已经下意识地开始鄙视那些惫懒的军人。 不远处那几名畏风畏寒的士兵,自然便是许纯一麾下的人手,沈文金入城时,留下近半数人手在城门这边帮助戍防,许纯一麾下的人,也没有就此离开——主要是害怕这样的调动惊动了城中的黑旗——于是到现在,大伙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聚在城门边、城头上,互相监视,却也在等待着城内外动手的讯息传来。 许纯一手下负责卫戍城头的将领朝这边过来,那些士兵才缩着身子站起来。那将领与陈七打了个照面:“准备好,快了。”陈七瞥他一眼,懒得理他。将领讨个没趣离开,那边几名哈着冷气的士兵也不知互相说了些什么,朝这边过来了。 陈七手按刀柄,走过来的几人便有些犹豫,只有为首那人,神态油滑得像个混混,挑了挑下巴:“兄弟尊姓大名,挺有种嘛。” “干什么?”陈七面色不善。 “没别的意思。”那人见陈七拒人千里之外,便退了一步,“就是提醒你一句,我们老大可记仇。” “哼!” “知道你不怕。”这几个兵油子过来大概是想要交朋友,眼见陈七不善,为首那人将手搁在女墙上开始看风景,口中嘟囔:“娘的,白天里站在这,头也不敢冒,现在总算没事了……也好,反正将来女真人的天下,一了百了……行了,大家都是兄弟,女真人得了天下,我们汉人还不得抱团。我知道你武功高,杀过不少人,我当年不也跟过御拳馆的师傅……” 陈七这才偏过头去看那兵油子,眼见他神态虽油滑,但身材架子却像是练过武的:“哦,御拳馆?谁啊?” “你谁啊?”对方回了一句。 “哼,某姓陈,陈七。”他道:“说你。” “我……”那人刚刚开口,动静忽如其来! 视野一侧的城池内部,爆炸的光芒轰然而起,有烟火升上夜空—— …… 女真营地,术列速放下了望远镜。 …… 大地震动起来。 …… 那昏暗的街巷间,沈文金口中呐喊,拔腿就跑,身后,光焰从泥土中升腾起来了! …… 陈七,回过头去,望向城池内变故的方向,他才走了一步,忽然意识到身侧几个许纯一麾下的士兵离得太近,他身边的同伴按上刀柄,他们的前方刀光劈下。 暖而粘稠的鲜血洒上陈七的脸。 他猛地暴喝出声,刀光逆风猛起,随后猛然斩下。 砰的一声,刀锋被架住了,虎口生疼。 视野前方,那兵油子的眼神在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眨眼间,他的眼前换了另一个人,那双眼睛里只有凛冬的严寒。 两扇盾牌朝着他的脸上推砸过来,陈七的手被卡在上方,身形踉跄后退,侧面有人冲出,长刀斩人脚,一柄短矛被投在空中,刷的掠过陈七的侧脸,扎进后方一名同伴的脖子里。 盾牌、刀光、长枪……前方原本区区的几人在转眼间似乎化为了一面推进的巨墙,陈七等人在踉跄的后退之中迅速的倒下,陈七奋力拼杀,几刀猛砍只劈在了盾牌上,最后那盾牌猛然撤走,前方仍是那先前与他说话的兵油子,双方眼神交错,对方的一刀已经劈了过来,陈七举手迎上,手臂只剩了半截,另一名士兵手中的钢刀劈开了他的脖子。 鲜血喷洒而出时,陈七似乎还在疑惑于自己断手的事实,视野之中的城池上下,已经化作一片厮杀的海洋。 …… 夜色中,大地上的震动隐约传来,令箭爆炸在天空上。术列速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站了起来,周围已经是聚集过来的女真将领。 “沈文金三千人落入城中,为了求生,必定死战。”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从头到尾,三万女真精锐攻八千黑旗的城,速胜就是唯一的目的,昨日一整天的猛攻,实际上已经发挥了术列速全部的进攻能力,若能破城自然最好,即便不能,犹有夜里偷袭的选择。 偷袭不成还有许纯一的接应。 即便城内的许纯一化作黑旗的陷阱,入城的沈文金为求自保,也必将对城内的防守力量造成巨大的破坏。 “传我军令,全军发起总攻。” 术列速戴起头盔,持刀上马。 “破林州城,便在今日!” …… 夜已央、天未亮。 林州北面城楼,参谋李念举着望远镜,望向城内升起的爆炸。此前不久,许纯一投女真之事得到确认,整个参谋部已经按计划行动起来,城内火炮、地雷、诸多火药的安置,最初是由他负责的。 总算摆了这完颜希尹一道…… 他吸了一口气,将望远镜看向城墙的另一边,也在此时,女真营地当中,无数的火光正在燃起来。 投石器投出的火球划过最深的夜色,犹如提前到来的破晓时分。城墙轰然震动。扛着云梯的女真军队,呐喊着嘶吼着朝城墙这边汹涌而来,这是女真人从一开始就保留的有生力量,如今在第一时间投入了战斗。 城墙上,炮声响起。 军号一声接一声,在巨大的城墙上延绵往两侧的远方。 城池东侧,此时似乎也有意外的厮杀爆发了出来,或许是预备投诚女真的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开始了他们的行险一击。 此时,寅时三刻才过去了一点点,夜到最深的时候,整个林州城就这样忽然被惊醒了。这骤然醒来的动静几乎还超越了白天的喧嚣。 华夏军、女真人、抗金者、降金者……普通的攻城守城战,若非实力实在悬殊,通常耗时甚久,然而林州的这一战,仅仅才进行了两天,参战的所有人,将所有的力量,就都投入到了这破晓之前的黑夜里。城内在厮杀,然后城外也已经陆续醒来、聚集,凶猛地扑向那疲惫的城防。 仍有积雪的野地上,祝彪手持长枪,正在向前快步而行,在他的后方,三千华夏军的身影在这片黑暗与寒冷的夜色中蔓延而来,他们的前方,已经隐约看到了林州城那浮动的火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五章 声、声、慢(三) 二月初九寅卯交替之时,林州。 城池浮动在混乱的火光之中。 城墙方向,术列速孤注一掷的猛攻已经展开了。巨石撼动那长墙的声音,越过小半个城池都能让人听得清楚。 西南,沈文金部众入城后的反抗引起了一定的动静,他们点起火焰,焚烧城内的房屋。而在东北城门,一队原本未曾料到的降金士兵展开了抢夺城门的突袭,给附近的华夏军战士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这些消息飞快地传来,关胜一面听着,一面快速行走在营地的帐篷间,周围都是奔跑而过的士兵。见到前方那处院落时,他也看到了另一边过来的许纯一。 除了燕青等人跟随在许纯一的身后,华夏军并未给他带上任何限制行动的刑具,因此只是在表面上看起来,许纯一的脸上只是稍稍有些阴郁,他停下脚步,看着快速走过来的关胜。关胜的目光严肃,眼中自有威严,走到他身边,拍打了一下他肩上的灰尘。 “许将军,一起来吧。” 说完话,关胜领着许纯一以及身后的数人,走进了旁边的院落。 院落房间里亮着灯火,关胜等人进来时,不少隶属于许纯一麾下的守军将领都已经在这边聚集,关胜走到前方,两只手按下桌子:“大家坐。” 众人望了望许纯一,陆续坐下,关胜摊开手,示意许纯一坐到自己身边,随后开始说话。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有人叛变投了金狗,我们发现了,许将军已经做了清理。原本想将计就计,引一批金狗进来杀了,但术列速很聪明,派进来的是汉军。不论如何,你们现在听到的是术列速孤注一掷的声音。” 关胜目光威严,微微顿了顿:“这几日相处,华夏军与大伙儿并肩作战,有些事情,可以说明白了。女真三万精锐,援兵穷穷无尽,死守林州,是守不住的。而且看如今的局势,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没卵子的家伙在这城里面。术列速想速胜,我们也想。” “再厉害的对手,出手的时候就会有破绽,我们以小博大,就只能光棍些。对术列速的进攻,不久就会展开了。”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间变了变。在军中为将者,察言观色总不会比普通人差,先前见许纯一的脸色,见许纯一身后跟随的人并非往日的心腹,众人心中便多有猜测,待关胜说起不知军中“没卵子的还有多少”,这话语的意思便更加让人犯嘀咕,然而众人不曾想到的是,这顶多万余的华夏军,就在守城的第三天,要反扑率领三万余女真精锐的术列速了。 这样的战术,是何等的愚蠢,然而平心而论,只要是有理智的人,都不难察觉出此时林州的死结。 三万余女真精锐,率领三万余汉奸军,林州守上一段时间,固然也是可以,然而宗翰主力就在北面不远,术列速若攻不下林州,其余二十余万女真主力莫非还会袖手旁观? 而在守城战开始之后,撤退的选择其实早已消失。田实死后,晋地局势危殆,援兵到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左右无援的守城是一条死路,等到消耗战打了一段时间,再说突围,女真骑兵碾杀过来,根本不可能有人跑掉。 如若想清楚这些,眼下的选择,又是何等的豪迈。 没有人说话。关胜也静了片刻:“国破家亡。”他道,“将来大家走哪一条路,关某觉得,都可以想得通,但这几日华夏军与诸位相处,每天交心,你们手下的兄弟想的是什么,大伙儿应该也看得清楚,没人想当狗!” “马上要上阵,今天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回来。大道理就不说了。”他的手拍上许纯一的肩膀,看了他一眼,“但城中还有百姓,虽然不多,但希望能趁此机会,带他们往南逃走,算是尽到军人的本分。至于诸位……今日杀术列速若有跟得上的——” 他眼中有厉芒闪过:“来日便是华夏军的弟兄,我代表所有华夏军人,欢迎大家。” 这话说完,关胜收回了放在许纯一肩上的手,转身朝外头走去。也在此时,房间里有人站起来,那是原本隶属于许纯一手下的一员猛将,名叫史广恩的,面色也是不善:“这是瞧不起谁呢!” 关胜扭过头去看他。史广恩道:“什么想得通想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跟一群孬种说话!不过杀个术列速,老子手下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要怎么打,你姓关的说话!” 关胜点了点头,抱起了拳头。房间里不少人此时都已经看出了门道——实际上,降金这种事情,在眼下毕竟是个敏感话题,田实方才去世,许纯一虽然是军队的掌权者,私下里也只能跟一些心腹串联,否则动静一大,有一个不愿意降的,此事便要传到华夏军的耳朵里。 也是因此,对于许纯一的变故,房间里的众人先前还只是猜测,此时猜测才在部分人心中落地,有人窃窃私语,话语中有些明悟:“许……姓许的当狗了……”别人便恍然点头。又有人站起来,拱手道:“关将军,林某愿加入华夏军,莫要落下我那几百兄弟。” 这事情若发生在其它时候,整支军队投金也不足为奇,然而眼下有华夏军压阵,过去几日里的几次动员大会、并肩作战效果又都还不错,激起了众人胸中血性。况且许纯一先前暗箱操作、一败涂地,此时对军队的掌控,也终于完全脱钩。 关胜未曾多言,留下了参谋部人,随后大步朝外走去。城墙上厮杀的光芒照射过来,他接过了大刀,跨上战马,扭头看了看天空,随后与身边众人一道,策马前行。 城池之上,这夜仍如黑墨一般的深。 …… 城外,数万大军的攻城在这黎明前的夜色里汇成了一片最为宏大的海洋,数万人的呐喊,女真人、汉人的冲锋,飞掠过天空的箭矢、带着火焰的巨石以及城墙上连番响起的炮击,燃成沸腾的光焰,滚木礌石被士兵抬着从墙头扔下去,倾倒的火油被点燃了,淌成一片渗人的火幕。 术列速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已经开始登城,在城池西南,沈文金的嫡系部队为了挽救主帅展开了攻城。 在这之前,进入城内的部队精锐已经遭到了巨大的杀伤,一些曾经在城头“换防”的士兵在猝不及防的杀戮中聚集到一起,然后被迫跳下或是被斩杀下城墙,死状惨烈。城内,更是有炮轰与爆炸声不断传过来。 城外已经展开的猛烈进攻之中,林州城内,亦有一队一队的有生力量陆续集结,这中间有华夏军也有原本许纯一的部队。在这样的世道里,虽然江山沦陷,如关胜说的,“国破家亡”,但能够跟随华夏军去做这样一件豪迈的大事,对于许多半生压抑的人们来说,仍旧有着相当的分量。 而且,未来能够加入华夏军,这也是极有诱惑的一件事情。如今晋王已去,中原哪里都没有了汉人立足的地方,如果这次真能大战后脱险,华夏军的战绩必然震惊天下,对于任何人都将是值得夸耀的归宿。 再没有更好、更像人的路了。 风急火烈,史广恩聚拢了士兵,在众人前方大喊: “……老子早就说过,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今日干死术列速,加入华夏军,你们八辈子祖宗坟上都冒青烟哪——” 昨日的战斗激烈,众人休息还未久,多有疲惫,然而听到这话语中的疯狂,一些士兵的身上都涌起了鸡皮疙瘩,心口的血液滚滚翻涌起来…… 更多的人在聚集。 …… 北面城墙上,白热化的厮杀在蔓延。 飞舞的流矢在甲胄上弹开,徐宁将手中的短枪刺进一名女真士兵的胸腹之中,那士兵的狂吼声中,徐宁将第二柄短枪扎进了对方的喉咙,乘势拔出第一柄,刺穿了旁边一名女真士兵的大腿。 那女真士兵正在追杀一名肩头鲜血淋淋的华夏军人,此时大腿中枪,一刀便砍了过来,徐宁双枪又是一刺一收,将对方刺死在地上。 “走——” 他扑向那受伤的手下,前方有女真人冲来,一刀劈在他的背后,这钢刀劈开了甲胄,但入肉未深。徐宁的身体踉跄朝前跑了两步,抄起一面盾牌,转身便朝对方撞了过去。 他武艺高强,这一下撞上去,便是轰然一声响,那女真士兵连同后方冲来的另一女真人躲闪不及,都被撞成了滚地葫芦。前方有更多女真人上来,后方亦有华夏军士兵结阵而来,双方在城头冲杀在一起。 城头的口子被打开,随后又被徐宁带着手下人夺了回来,接着又有一段被人登上。术列速麾下的精锐士兵,昨日又未曾经过太大的消耗,战斗力非同小可,如此夺过两轮,城头尸体与鲜血蔓延,徐宁杀红了眼,身上也中了数刀,带着手下人且战且退。 徐宁等人逐渐退下城头后,宣布了这段城墙的失守。 女真士兵由这段城墙突入,杀向仍旧封闭的林州北门,不久,街巷之上爆炸之声大作。就在徐宁拼死抵抗期间,工兵队在往城门的必经之途上已经埋下火药,洒了火油,甚至堆砌木材。此时,熊熊的大火将道路阻隔起来。 徐宁放了近战时所用的双枪,背上赖以成名的钩镰金枪,带着士兵进行了新一轮的冲杀。 街巷之间混乱成一片。 西南城门附近,“霹雳火”秦明一手拎着狼牙棒,一手拎着沈文金踏上城头。 “给我把火点起来!让他们看得清楚些!” 外头攻城的,便是沈文金麾下的近万人,然而随着这支队伍精锐的三千人在城内或被杀或投降,攻城的战斗,进行得有气无力,毫无威胁可言。 毕竟一开始,华夏军在这边预备迎接的是女真人的精锐,后来沈文金与麾下士兵虽有反抗,但这些华夏军人仍旧迅速地解决了战斗,将力量拉上城头,除了这些士兵负隅顽抗时在城内放的大火,华夏军在这边的损失不大。 火把熊熊燃烧起来,秦明拖着沈文金往门楼那边过去,沈文金手脚被缚,脸色已经煞白,浑身颤抖起来:“我投降、我投降,华夏军的兄弟!我投降!爷爷!我投降,我替你招降外头的人,我替你们打女真人——” 他口中尖叫,但秦明只是冷笑,这自然是做不到的事情,投诚女真之后,无论在沈文金的身边,还是在外头的军阵里,都有压阵的女真派遣将领,沈文金一被俘,军队的指挥权基本上已经被解除了。 “你给我在这里大声叫!” 拿起一个绳结套在沈文金的脖子上,秦明一脚将他踢到了女墙边,然后他看了城外一眼,转身往城内走去。 这支华夏军大部分的骑兵,已经在秦明的带领下,于街道间集结。六百骑虎贲,随时准备着冲出城去,大杀一番。 秦明跨上战马,沉重的狼牙棒上,鲜血的痕迹尚未被夜风吹干。 城头,脖子上被套了绞绳的沈文金在两名华夏军士兵的威逼中,正歇斯底里地大叫。攻城军队中的女真人逼着士兵不断向前,有女真神射手躲在士兵中,逼近城墙,开始向沈文金放箭。 夜里毕竟风大,城头两名华夏军士兵又注意着沈文金身边的危险,连射了几箭,不是射飞便是射在了盾牌上,还待再射,前方的城门打开了。 “快逃啊——”沈文金的大喊声即便在这一片嘈杂里,都显得分外清晰。 …… 北面的城头,一处一处的城墙陆续失陷,只是在华夏军刻意的破坏下,一片片倾倒的火油熊熊燃烧,虽然打开了城墙上的部分通路,进入城池后的区域,仍旧混乱而僵持。 术列速目光严肃地望着战场的情况,汹涌的士兵从数处地方蚁附上城,最初破城的口子上,大量的士兵已经进入城内,正在城中站稳脚跟,预备夺取北门。华夏军仍在顽抗,但一场战斗打到这个程度,可以说,城已经是破了。 他曾经在小苍河领教过华夏军的素质,对于这支军队来说,即便是打艰苦的巷战,恐怕都能够顽抗好长一段时间,但自己这边的优势已经极大,接下来,被分割冲散的华夏军失去了统一的指挥,无论是顽抗还是逃跑,都将被自己一一吞掉。 由于风向不同,热气球没有再升空,但天空中飞舞的海东青在不久之后带来了不祥的讯息。西南城门骑兵杀出,沈文金的军队已经形成大规模的溃败。 “传令阿里白。”术列速发出了军令,“他手下五千人,如果让黑旗从西南方向逃了,让他提头来见!” 传令兵迅速离开,此时已过了卯时一刻,有无道烟火升上了天空,轰然爆开。林州东北、西北面的三扇城门,在此时打开了,冲锋的号声自不同的方向响了起来,黑色的洪流,冲向女真人的侧翼。 数万人的战场,此时只是术列速这边,有人在城外,有人在城内,有人在城墙上鏖战争夺,有人在溃败,有人在阻止着溃败。在城门打开的此际,人潮突入了人潮,华夏军与跟随而来的许氏军队在命令一致上,占到了些许的便宜。 西南方向上,秦明率领六百骑兵,驱赶着沈文金麾下的溃败军队,绕往术列速的本阵。 西北面的城门外,一千五百人的一个团正在攻城的队伍中犁出一条血路来,带队的团长名叫聂山,他是跟随在宁毅身边的老人之一,曾经是梁山上的小头目,杀人如麻,后来经历了祝家庄的训练营,武艺上得到过陆红提的提点,走的是忏悔苦行的路子。 这些年来,华夏军中最初一批的苦行之人已经越来越少,但只要是仍旧活着的,作战风格都刚猛得令人生畏。年近五十的聂山身形魁梧,面上多有伤疤,手上一柄九环大刀沉重刚猛,在他的麾下,当先的上百人冲锋队也都是剃去头发的头陀,手中的长刀、铁枪、重锤能够轻易敲开所有人的骨头。 正在这边攻城的半是汉军半是女真人,不到片刻,大量的士兵被追得往后逃跑,在这些追赶的头陀身后,尸体与鲜血铺成一条长长的道路。 呼延灼、厉家铠各率千人自东面、东北面杀出,同时,有近万人的军队在史广恩等人的带领下,从不同的道路上杀出城门,他们的目标,都是同样的一个——术列速。 女真将领索脱护乃是术列速麾下最为倚重的亲信,他率领着四千余精锐首先破城,杀入林州城内,在徐宁等人的不断袭扰下站稳了脚跟,感觉到林州城的异动,他才明白过来事情不对,此时,又有大量原本许氏军队,朝着北墙这边杀过来了。 城外的女真人本阵,由于华夏军忽然发起的反攻,整个场面有着片刻的混乱,但不久之后,也就稳定下来。术列速手握长刀,明白了黑旗军的意图。他在战马上笑了起来,随后陆续发出了军令,指挥各部聚拢阵型,从容作战。 有三万余直系在身边,进攻、防守、阵地、突袭,他又怕过谁来,只要站稳脚跟,一次反扑,林州的这支华夏军,将不复存在。 甚至于对仍未打开的北门与可能到来的王巨云“明王军”,他都不曾疏忽。 这个时候,东北面的后方,传来了激烈的报讯,有一支军队,即将突入战场。 术列速扬刀立马,带领四千余人,朝那边亲自迎上。 凌晨,城池在燃烧,近十万人的冲突与冲突仿佛化作了汹涌而混乱的洪水,又仿佛是疯狂运转的碾轮。祝彪等人突入的地方,一支素质低下的汉军队伍才完成了集结不久,而由于攻城的仓促,无论是女真还是汉军的营地防御,都没有真正的做起来。他们冲散这一拨杂鱼,不久之后,遇上了凶猛的对手。 整个黑旗军这边,一共近两万人的突袭,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中央开始了挤压,沿途的女真人展开了顽强的抵抗。战场一侧,卢俊义聚集了手下的二十余人,看着这宏大的一幕,沿着边缘谨慎地混入到了战场中,试图在这巨大的乱象中浑水摸鱼。 这小小的队伍就如同毫不起眼的水滴,转眼间便溶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晨光在不久之后亮起来,关胜、徐宁也带着最后的大队加入到碾轮之中,厮杀不断持续,不时有身边的同伴倒在鲜血里,华夏军突破一层层的防御,但随后又有女真人的队伍从旁边杀来,天亮一个多时辰后,王巨云率领着两万余的明王军抵达战场。 此时,术列速所带领的女真军队已经在厮杀中占了上风,华夏军在巨大的疲劳中死死地咬住三万余的女真军队,反复进行着一次次的聚集和冲锋,两支军队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中进行了数次的包围与反包围,被打散的华夏军人不久之后又聚拢起来,未能料到华夏军这次疯狂程度的术列速率领数千人不断厮杀转进。 战场因此蔓延,在明王军抵达之时,有大量的女真军队与本阵失去了准确的联系,他们只能聚拢起来,不断追杀所有能够看到的、已是强弩之末的华夏军人,而更多的还是随处可见的、漫山遍野的溃败汉军。不久之后,这些军队又与明王军杀成了一团。 烽烟,弥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六章 声、声、慢(四) 天色渐渐的亮起来时,晨风吹过林州城外的山野,阴冷的风高慢而疏离,在空中便显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神情。 就仿佛这个春天,也未对人间表现友好。 一道道的烽烟、一簇簇的溃兵,在这片山野、丘陵间蔓延,休耕的田地里、道路旁,有曾经流淌的鲜血已变得凝固,有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一只热气球覆盖在田埂的角落里,火焰将大车烧成了冰冷的架子。 有汉军的人影出现,两个人匍匐而至,开始在尸体上搜索着值钱的东西与果腹的口粮,到得林地边时,其中一人被什么惊动,蹲了下来,心惊肉跳地听着远处风里的声音。 “……祝彪死了!祝彪死了……”林子里有人聚集着在喊这样的话,过得一阵,又有人喊:“宁毅死了!宁毅死了……” 更大的动静、更多的人声在不久之后传过来,两拨人在树林间短兵相接了。那厮杀的声音朝着林子这头越来越近,两名搜尸体的汉军脸色发白,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人拔腿就跑! 另一人随即也转身跑,林子里有人影奔跑出来了,那是丢盔弃甲的士兵,十名、二十名……只在手中提了武器,没命地往外奔逃,林子里有人影追赶着杀出来,十余人的身影在林地边停下了脚步,这边的野地间,五六十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还在没命的狂奔。 林地边缘的人影扶着树干,疲惫地喘息,不久之后他们爬起来,朝着北面而去,其中一人手上撑着的旗帜,是黑色的。 小半座的林州城,已经被火焰烧成了黑色,林州城的西面、北面、东面都有大规模的溃兵的痕迹。当那支西面来援的大军从视野远处出现时,由于与本阵失散而在林州城集结、烧杀的数千女真士兵缓缓地反应过来,试图开始集结、拦阻。 明王军在王巨云的指挥下以高速杀入城内,激烈的厮杀在城市巷道中蔓延。此时仍在城中的女真将领阿里白努力地组织着抵抗,随着明王军的全面抵达,他亦在城池东北侧收拢了两千余的女真部队以及城内外数千烧杀的汉军,开始了激烈的对抗。 王巨云骑着马,领着大半的部队沿城池往北而行,他看着周围城墙、战场、远远近近的厮杀过后的景象,眉头紧蹙,到得最后,一向不怒而威的老人还是开了口:“初七……初九……怎么打成这样……” 术列速的攻城是在初七正午,如今甚至还只是初九的早晨,放眼望去的战场上,却处处都有着最为惨烈的对冲痕迹。 他随即在救下的伤员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华夏军在凌晨时分对激烈攻城的女真人展开反扑,近两万人的军力孤注一掷地杀向了战场中央的术列速,术列速方面亦展开了顽强抵抗,战斗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祝彪等人率领的华夏军主力与以术列速为首的女真军队一面厮杀一面转向了战场的东北方向,途中一支支军队彼此纠缠绞杀,如今整个战局,已经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在林州城看不见的地方,整个战斗,也已经完全结束。 在战场上厮杀到重伤脱力的华夏军伤员,仍旧努力地想要起来加入到作战的行列中,王巨云冷冷地看了片刻,随后还是让人将伤员抬走了。明王军随即朝着东北面追杀过去。华夏、女真、溃败的汉军士兵,仍旧在地漫长的奔行途中杀成一片…… …… 林州以北十里,野菇岭,大规模的厮杀还在阴冷的天空下继续。这片荒岭间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坡地上大片大片的泥泞,加起来足有四千余的士兵在坡地上冲杀,举着盾牌的士兵在冲撞中与敌人一同翻滚到地上,摸起兵器,用力地挥斩。 有人在嘶哑地咆哮:“术列速死了!术列速死了……”用的是女真人的话,但看起来效果不佳。穿着皮甲毡帽的女真士兵用手指勾起弓弦,满目的赤红中放声呐喊,他的手指在不断的作战中已经鲜血淋淋。 这样的手指还是将弓弦拉满,放手之际,血液与皮肉飞溅在空中,前方有身影匍匐着前冲而来,将钢刀刺进他的肚子,箭矢越过天空,飞向坡地上方那一面残破的黑旗。 黑旗附近,亦是厮杀得最为惨烈的地方,人们在泥泞中厮杀冲撞。祝彪抓着随手抢来的大刀狂挥猛砍,每一次挥刀都要劈翻一个敌人,在他的身上,也已经满是鲜血,箭矢嗖的飞来,扎进他的甲胄里,祝彪一脚踢飞眼前的女真汉子,顺手拔出了沾血的箭矢,身体左侧有女真士兵猛地跃来,扣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上的刀光当头斩落。 祝彪身体猛扑,将对方撞倒在泥地里,双方互相挥了几拳,他猛地一声大喝跃起,手中的箭矢朝着对方的脖子扎了进去,又猛地拔出来,前方便有鲜血噗的喷出,久久不歇。 战友已经从旁边过来,祝彪伸手拿起一面大盾,大吼道:“随我杀——” 战场在蔓延,距离这边三里外的林地中,关胜领着上千人一路前行,前方,女真人从不同的方向杀过来,关胜拉着斥候的衣服:“术列速在哪里?在哪边?” 斥候无法回答,他浑身是血,背后中了两箭,脚下在颤抖,但仍旧艰难地站着。关胜放开他:“不管了,先去疗伤……其余人随我杀过去——” 伤疲交加的战士没有太多的回答,有人举盾、有人拿起手弩,上弦。 “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活!哈哈。”关胜自觉说了个笑话,挥了挥手,扬刀向前。 不久,他们从树林中冲突而出。 …… 掀开身上的尸体,徐宁爬出了死尸堆,艰难地摸开眼睛上的血液。 左脚传来了剧痛,他用短枪的枪柄支撑着站起来,知道小腿的骨头已经断了。 视野还在晃,尸体在视野中蔓延,然而前方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在朝这头过来,他看见徐宁,微微愣了愣,但还是往前走。 那是一名浑身浴血的女真老兵,他看见徐宁,然后俯身抄起了地上的一把钢刀,然后走向身旁不远的一匹马。 女真人慢慢的,爬上了战马。 徐宁颠簸着往前走了一步,他俯下身子,用短枪拨过了不远处的钩镰枪,握住了枪柄的尾端。 女真人匍匐在战马上,喘息了片刻,然后战马开始奔跑,长刀的刀光随着奔跑起伏,慢慢扬起在空中。 徐宁的目光冷漠,吸了一口气,钩镰枪点在前方的地方,他的身形未动。战马飞驰而来。 女真人一刀劈斩,战马飞跃。钩镰枪的枪尖如同有生命一般的陡然从地上跳起来,徐宁倒向一侧,那钩镰枪划过战马的大腿,直接勾上了战马的马腹。只听一声长嘶,战马、女真人轰然飞滚落地,徐宁的身体也旋转着被带飞了出去。 那战马数百斤的身体在地面上滚了几滚,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女真人的半个身体被压在了战马的下方,徐宁拖着钩镰枪,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步一步的艰难往前,女真人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几乎被血色浸红的面孔,钩镰枪的枪尖往他的脖子搭上来了,女真人挣扎几下,伸手摸索着钢刀,但最终没有摸到,他便伸手抓住那钩镰枪的枪尖。 徐宁将枪尖用力地按了下去,他整个身体都搭在了枪杆上。 不久,他用木棍固定好断腿,爬上了一匹战马,朝着前方的山野间缓缓的追赶过去。 …… 密林之中,有人的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传了过来。 破旧的庙宇里,十数名负伤的军人察觉到了来人的声音,各自提起了兵器,负伤的老兵推了年轻的士兵一下,让对方离开,那年轻的华夏军士兵摇了摇头。 战场是以生死来锤炼人的地方,短兵相接,将所有的精神、力量聚集在当头的一刀之中。普通人面对这样的阵仗,挥舞几刀,就会精疲力竭。但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们,却能够为了生存,不断地压榨出身体里的力量来。 年轻的士兵未曾经受太多的考验,他在精神上并不怕死,然而早已打得力竭了,反而拖累了同伴,他感到羞愧,因此,此时并不愿意走。 女真士兵从不同的方向过来了,年轻的士兵举起手弩,与周围的伤兵一道,射出了第一轮的箭矢。外头的女真精锐倒下了数名,随后开始躲避。越来越多的人迅速地过来,有火箭朝破庙中飞舞而来。 火焰燃烧起来,老兵们试图站起来,随后倒在了箭雨和火焰之中。年轻的士兵抄起刀,冲向庙外。 他身上中了两箭,但仍在呐喊着往前,一根长枪穿过了他的腹部,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女真大将的身影。 术列速跨步往前,一道斩开了士兵的脖子。他的目光亦是严肃而凶戾,过得片刻,有斥候过来时,术列速扔开了手中的地图:“找到索脱护了!?他到哪里去了!要他来跟我汇合——” 这一刻,索脱护正率领着如今最大的一股女真的力量,在数里之外,与秦明、呼延灼、史广恩等人的部队杀成一片。 这个早晨激烈的厮杀中,史广恩麾下的晋军大多已经陆续脱队,然而他带着本身直系的数十人,一直跟随着呼延灼等人不断厮杀,即便受伤数处,仍未有退出战场。 “哈哈哈,痛快……”斩杀掉附近的一小拨落单女真,史广恩在激战中驻足,环顾四周,“你们说,术列速在哪里啊!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我们杀掉了……娘的不管了,老子当兵这么些年,没有一次这样痛快过。兄弟们,今日咱们同死于此——” 他带着身边的一帮手足,冲向前方。 战斗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似乎正要变得无穷无尽。在双方都已经混乱的这一个多时辰里,关于“祝彪已死”“术列速已死”的谣言不断传出来,最初只是乱喊口号,到得后来,连喊出口号的人都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已经发生了。 巳时,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率领着士兵真正与术列速发生遭遇战的是厉家铠。这是华夏军中参与了小苍河之战,积军功上来的一员将领,在小苍河之战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率领着队伍在西北地方不断对女真人进行骚扰,负责了部分断后工作,后来才率领了残余的战士转移至梁山祝彪的麾下。 在战斗之中,厉家铠的战术作风极为扎实,既能杀伤对方,又擅长保全自己。他离城突击时率领的是千余华夏军,一路厮杀突破,此时已有大量的伤亡减员,加上沿途收拢的部分士兵,面对着仍有三千余士兵的术列速时,也只剩下了六百余人。 双方展开一场鏖战,厉家铠随后带着士兵不断骚扰折转,试图摆脱对方的围堵。在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他籍着地利,分开了手下的四百余人,让他们与很可能到达了附近的关胜主力汇合,突击术列速。 厉家铠率领百余人,籍着附近的山头、林地开始了顽强的抵抗。 …… 鹰隼在天空中飞翔。 卢俊义抬起头,观察着它的轨迹,随后领着身边的八人,从密林之中穿行而过。 林子里女真士兵的身影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一场战斗正在前方持续,九人身形如梭,犹如深山老林间最为老练的猎人,穿过了前方的树丛。 穿过树林的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落入眼帘。 卢俊义微微愣了愣,然后开始盘算自己的筹码,漫长的厮杀中,他的体力也已经耗尽八成,这一路杀来,他与同伴干掉了数名女真军中的将领,但在女真士兵的追杀中,受伤也不轻,背后包扎好的地方还在渗血,左手伤了筋骨,已近半废。 术列速未曾受到太重的伤,但他身边跟随的女真精锐,此时已经减半,而且大多疲惫,而术列速本身悍勇,他挥动长刀指挥身边的士兵往前,反倒稍有脱队冒进。 卢俊义看了看身旁跟上来的同伴。 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偏了偏头,按住左手,让疼痛变得麻木,侧面,有两名战士做了手势,一前一后绕向远方,他们首先杀出,将目标定为了不远处一名落单的女真小头目。骚动起时,术列速在马上扭过了头,卢俊义等人俯低身体,拔腿狂奔。 第一拨的手弩箭矢刷的飞过了树林,术列速身下的战马臀部中箭长嘶。然而跟随了术列速一生的这匹烈马没有因此发狂,只是眼睛变得血红起来,口中吐出了长长的白气。 树林中,距离刷的拉近,人影混乱地冲突,一支箭矢被术列速格开,他身边的卫士冲上来,组成了一道刀枪的长墙,有冲上去的刺客被斩翻在地,亦有人绕着长线往远处狂奔,刹那间的混乱中,卢俊义已经到了近处,双手中的一杆长枪,犹如狂龙出海,刹那间刺死周围的两人,打翻第三人,前方还有两人正在冲来,术列速勒转马头就要离开,卢俊义的枪锋往地上一挫,整个人飞起在空中。 战马之上,术列速长刀猛刺,卢俊义在半空中身体飞旋,挥起钢铁所制的护手砸了下去,火光暴绽间,卢俊义避开了刀锋,身体朝着术列速撞下去。那战马猛然长嘶倒走,两人一马轰然沿着林间的山坡翻滚而下。 身体摔飞又抛起,卢俊义死死抓住术列速,术列速挥舞钢刀试图斩击,然而被压在了手边一时间无法抽出。撞击才一停下,术列速顺势后翻站起来,长刀挥斩,卢俊义也已经猛扑向前,从背后拔出的一柄拆骨军刀劈斩上去。 刀光乒乒乓乓不断的在响,术列速猛退,卢俊义猛冲,后方两名女真士兵冲了上来,砰的一声一包白色的石灰粉爆起在空中,砸了一名士兵满头满脸,卢俊义右手挥刀划起的血痕肉碎都带着白色的粉末冲出,术列速身上已被斩了数道伤痕,那冲上的女真士兵试图阻挡,手腕小腹被两刀斩开,就在此时,术列速背后靠上树干,他一刀斩向卢俊义的胸口,卢俊义不闪不避,刀光当头砍下,旁边的士兵抱住卢俊义的腿,侧面,马声长嘶。 术列速的战马轰然间撞飞了卢俊义,长长的血痕几乎同时出现在卢俊义的胸口和术列速的头脸上,卢俊义的脚在飞退中往地上踉跄点了两下,手中刀光捅向战马的脖子和身体,那战马将卢俊义撞飞老远,瘫倒在血泊中。 有女真士兵杀过来,卢俊义站起来,将对方砍倒,他的胸口也已经被鲜血染红。对面的树干边,术列速伸手捂住右脸,正在往地下坐倒,鲜血涌出,这勇猛的女真将领犹如重伤濒死的野兽,睁开的左眼还在瞪着卢俊义。 卢俊义也在盯着术列速。 他曾经是河北枪棒第一的大高手。 曾经也想过要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然而这个机会不曾有过。 倒是一度家破人亡,含愤落草,面对着宋江,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宁毅说他有勇无谋,他不得已加入竹记,后来渐渐又跟随宁毅造反,宁毅却终究未曾让他领兵。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卢俊义,有些事情就算明白,心中终究有遗憾,但此时并不一样了。 “玉麒麟”卢俊义,杀术列速于此。 喊杀声如怒潮一般,从视野前方汹涌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七章 声、声、慢(五) 徐州,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落下来,空气寒冷、阴沉得可怕。 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参谋李卓辉穿过了简陋的院落,到得走廊下时,脱掉身上的蓑衣,拍打了身上的水滴。 走过前方的廊院,十数名军官已经在院中聚集,彼此打了个招呼。这是早晨过后的例行会议,但由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会议的范围有所扩大。 徐州城外,那名华夏军弟兄皮包骨头的尸体还在木棍上挂着。虽然说战争总有死人,被派出城外的手足本就有极大的危险,不至于因为某个人而特别采取行动,但今天,李卓辉的心中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想法。 某些时机,可能已经到了。昨天李卓辉负责查证城外尸体的身份,夜晚又与军中几名将领有所交流,众人的想法有激进有保守,但到得今天,李卓辉还是决定在会议上将事情说出来。 不多时,师长刘承宗到了院子,众人往房间里进去。碰头会上每日的议题会有好几个,李卓辉一开始报告了城外尸体的身份。 牺牲者名叫方穆,今年二十九岁,却是华夏军中老斥候了,他十余岁前本是京城之中无家的流浪儿,在当时被竹记收留培养,经历过汴梁保卫战,经历过弑君造反,后来经历过西北的连番大战,在竹记之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地下工作。 他在凉山山中已有妻儿,原本在原则上是不该让他出城的,但这些年来华夏军经历了许多场大战,勇猛者颇多,真正坚定又不失圆滑的适合做奸细工作的人手却不多——至少在这支八千余人的师队里,这样的人手是缺乏的。方穆主动要求了这个出城的工作,当时说的是到饿鬼群中当奸细,不用战场上硬碰硬,或许更容易活下来。 “……‘我家中还有妻儿要照顾,我长得又瘦,出了城更容易活着……’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却想不到……被发现了……” 李卓辉说完这些,在座位上坐下了。刘承宗点了点头,议论了一会儿关于方穆的事,开始进入其他议题。李卓辉在心中考虑着自己的想法何时适合说出来给大家讨论,过得一阵,坐在侧前方的特种团团长罗业站了起来。 “刘师长,诸位,我有一个想法。” “说。”刘承宗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时候打一仗了。”罗业道,“打饿鬼,杀王狮童。” 房间里的军官互相交换了眼神,刘承宗想了想:“为了方穆?” “方穆可以成为理由,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觉得时候已经到了。” “哦?” “我说出这个话,理由有以下几点。”刘承宗目光疑惑地看着罗业,罗业也目光坦然地看回去,随后道:“其一,我们来到徐州的目的是什么?女真三十万大军,我们八千多人,死守徐州,依靠城墙坚固?这在我们去年的军事讨论上就否认过可行性。坚守、巷战、撤离、骚扰……即使在最乐观的形势里,我们也将放弃徐州城,最后转入游击和骚扰。那么,我们的目的,其实是拉长时间,打出名气,尽可能的再给中原乃至长江流域的反抗力量打一口气。” “……那么在这样的目的当中,城外这几十万饿鬼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什么?春天就要到了,女真人眼看要杀过来,我们可以指望这几十万饿鬼变成我们天然的屏障,也就是说,我们等着女真人杀光几十万饿鬼,最后来到徐州城下……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但是这个选择,我认为非常消极。” “……首先我们考虑饿鬼的战斗力,几十万人快饿死了,骚扰女真人的时候,就算我是完颜宗辅,也觉得很麻烦,但如果女真三十万正规军真的将饿鬼当成是敌人,非要杀过来,饿鬼的抵抗,其实是很有限的。眼睁睁地看着城下被屠杀了几十万人,然后守城,对我们士气的打击,也是很大的。” “……其次,城外的女真人已经开始对饿鬼采取分化拉拢的策略,这些挨饿的人在绝望的情况下很厉害,然而……一旦遭遇分化,有了一条路走,他们其实抗拒不了这种诱惑。所以几十万人的屏障,只是看起来很漂亮,实际上不堪一击,但是几十万人的生死,其实很重……” 罗业顿了顿:“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在徐州城里看着他们在外头饿死,虽然不是我们的错,但还是让人觉得……说不出来的丧气。但是转过来想想,如果我们现在打散这批聚在城下的饿鬼,有什么好处?” 他举起一只手:“第一,对军心当然有提振的作用。第二,饿鬼因为王狮童而在徐州聚集,一旦杀了王狮童,这幸存下来的几十万人会一哄而散。周围是很惨,南下的路是很难走,但是……一小部分的人会活下来,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功德。第三,有着几十万人的一哄而散,徐州的人或许也能够裹在整个大势里,开始南撤,乃至于徐州以南的所有居民,可以感受到这股气氛,南下找他们最后的活路。” “师长,各位。”罗业吸一口气,指了指窗外,“春天已经到了,雪就快融光,这场大战无论如何都要来了。让城外的几十万条人命给我们拖个十天半月?或者让我们自己把主动放到手上,在女真人赶到之前,先做个热身?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抗争的力量和决心,像宁先生说的,这出戏我们要演好,那就没必要这么窝窝囊囊的等着女真人动手,万一王狮童真的被女真人策反,我们反而多了一大群的敌人,将来真要撤出徐州,恐怕都难以做到。” 罗业的话语之中,李卓辉在后方举了举手:“我、我也是这么想的……”刘承宗在前方看着罗业:“说得很漂亮,但是具体的呢?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我有计划——李卓辉心中想着。却听得侧前方的罗业道:“我昨夜跟几位团长沟通,连夜赶出了一份计划。饿鬼一旦开始主动进攻,无穷无尽是让人觉得烦,但他们抵抗进攻的能力不足,我们在他们当中安插了不少人,只需要盯住王狮童所在的位置,以精锐力量高速突入,斩杀王狮童不在话下,当然,我们也得考虑杀掉王狮童之后的后续发展,要发动我们已经安插在饿鬼中的暗桩,引导饿鬼四散南下,这中间,需要进一步的完善和几天时间的沟通……” 罗业将那计划递上去,口中解释着计划的步骤,李卓辉等众人开始点头附和,过了一阵子,前方的刘承宗才点了点头:“可以讨论一下,有反对的吗?”他环顾四周。 片刻,刘承宗笑起来,笑容之中有了一丝为将者的认真和凶戾。声音响起在房间里。 “……计划传下去,大家一起议论,李卓辉,我看你也有想法,完善一下,下午出正式的结果。如果没有更明确和详细的反对意见,那就像你们说的……” 他站起来,拳头敲了敲桌子。 “春天到了……杀王狮童祭旗!” ************** 徐州往西北一千里,战火与烽烟还未消散。 林州战场,激烈的战斗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回落。 女真军队的撤退,很难明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到得巳时的末尾,午时左右,大范围的撤退已经开始形成了趋势。王巨云带领着明王军一路往东北方向杀过去,感受到途中的抵抗开始变得软弱。 金兵在溃退,部分由将领带着的队伍在撤退之中仍旧对明王军展开了反击,也有一部分溃退的金兵甚至失去了互相照应的阵型与战力,遇上明王军的时候,被这支仍旧保有实力军队一路追杀。王巨云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 术列速,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同为完颜宗翰麾下的核心将领之一,在阿骨打死后,金国分为东西两个权力中枢,完颜宗翰所掌握的军队,甚至足以压过吴乞买所掌控的女真皇族军队。术列速麾下的女真精锐,是王巨云遭遇过的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但眼前的这一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在面对着女真核心精锐时,打得如此的轻松。 他并未亲见过去时辰里发生的事情,但途中参与的一切,遭遇到的几乎厮杀到脱力的黑旗幸存士兵,说明了先前几个时辰里双方对杀的惨烈。如果不是亲见,王巨云也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支撑着黑旗的军队,在一次次对冲中被打散建制,被打散了的队伍却又不断地汇合起来,与女真人展开了反复的厮杀。 即便是亲眼所见的此刻,他都很难相信。自女真人席卷天下,打出满万不可敌的口号之后,三万余的女真精锐,面对着万余的黑旗军,在这个早晨,硬生生的对方打溃了。 战场之上各个溃兵、伤兵的口中流传着“术列速已死”的讯息,但没有人知道讯息的真假,与此同时,在女真人、一部分溃散的汉军口中也在流传着“祝彪已死”甚至“宁先生已死”之类乱七八糟的谣言,同样无人知道真假,唯一清楚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流言四散的情况下,交战双方仍旧是在这样混乱的鏖战中杀到了现在。 将近午时一刻,王巨云见到了战场之中正在指挥着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救护伤员的祝彪。战场之上,泥泞与鲜血混杂、尸体横七竖八的延绵开去,华夏军的旗帜与女真的旗帜交错在了一起,女真的大队已经撤离,祝彪浑身浴血,身体摇摇晃晃的朝王巨云挥手:“帮忙救人!”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王巨云已经带着众人迅速的冲来帮忙,老人一把扶住了祝彪,祝彪笑了笑,然后挥手:“仔细点看!仔细点看着!有些人没死……”他笑着,“他们就是脱力了,快帮他们起来……” 战场之上,有许多人倒在尸体堆里没有动弹,但眼睛还睁着,随着厮杀的结束,许多人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他们或者坐着、或者躺在在那儿休息,休息了往往便醒不过来了。 一部分战士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 远处还陆续有人过来,报讯的斥候精疲力竭地在战场上传递着各方的消息,呼延灼联系上了、秦明联系上了、史广恩联系上了,祝彪与王巨云一道接收者这些消息,每次有人幸存的消息被确定,祝彪便笑笑:“这家伙还没死啊……”但也有令人低落的讯息。 不久之后,有人将关胜、厉家铠的消息传过来,这已经是王巨云派出去的骑手传来的消息了,并且在其后方,也已经有人抬着担架往这头过来,他们跟祝彪、王巨云说起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你们看这个粽子……” 担架过来时,祝彪指着其中一个担架上的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卢俊义的身体在那上头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面色煞白呼吸微弱,看起来极为凄凉。 “胸口的那一刀伤势极重,能不能扛下来……很难说……” 随军的医官为难地说着情况,有关卢俊义斩杀术列速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因此对其格外看顾。旁边的担架上又有粽子动了动,目光往这边偏了偏。 “他武功那么高,死不了的。” 这是厉家铠。他带着一百多人原本试图吸引术列速的注意,等着关胜等人杀过来,随后发现了林子那头的异动,他赶到时,卢俊义与身边的几名同伴已经被杀得无路可走。卢俊义又中了几刀,身边的同伴还有三人活着。厉家铠赶到后,卢俊义便倒下了,不久之后,关胜领着人从外头杀过来,失去主帅的女真军队开始了大规模的撤离,着其它队伍后撤的军令应该也是那时候由接手的将领发出的。 虽卢俊义一路厮杀的特种兵同伴在此后又有一人重伤不治,仅剩的两人当中,也有一人从那边看过来,道:“杀术列速的最后那一下,他的马……将卢教官撞飞了,若非如此,卢教官怕是撑不到现在……” 祝彪点了点头,一旁的王巨云问道:“术列速呢?” “不知道……女真人没把尸体留下来……” 王巨云便也点头,拱手以礼,随后医护兵抬了众伤员下去,过得一阵,关胜等人也朝这边来了,又过得片刻,一道身影朝医护队的那头过去,远远看去,是一度活跃在战场上的燕青。 绵绵陌陌的战场之上有冷风吹过,这片经历了激战的原野、山林、谷底、丘陵间,人影穿行汇聚,进行最后的收尾。篝火点起来了、支起帐篷、烧起热水,不断有人在尸体堆中搜寻着幸存者的痕迹。许多人死了,自然也有许多人活下来,各种讯息大致有了轮廓后,祝彪在坡地上坐下,王巨云望向远方:“此战必然惊动天下。” 远远的,有人在树下拿着叶片,吹起了一首曲子,与这金戈铁马的氛围绝不相同,却又将周围衬托得温暖而安静。 “可惜,一战救不回天下。”祝彪说道。 “总得有个开始。”王巨云的声音总是显得很沉稳,过得片刻,他道:“十余年前在杭州,我与那位宁先生曾有过几次照面,可惜,如今记得不清楚了……有此一战,晋地军心奋起,女真再难自夸无敌,祝将军……” 他对着祝彪,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出来。终于只是道:“如此大战过后,该去休息一下,善后之事,王某会在这里看着。保重身体,方能应付下一次大战。” 祝彪站了起来,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也是真正的大人物,在永乐朝他是尚书王寅,文武双全,威严霸气的同时又心狠手辣,永乐朝结束之后,他甚至能够亲手出卖方百花等人,换来另一个崛起的基本盘,而面对着倾覆天下的女真人,老人又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抗金的第一线,将经营数年的整个家当以近乎冷酷的态度投入到了抗金的大潮中去。 “有劳王帅了。”他向王巨云行了一礼,王巨云便也回忆。随后,祝彪缓缓地朝搭起的帐篷那边走过去,时间已经是下午了,阴冷的天光之下,篝火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忙碌的身影。 王寅看着这些背影。 很远的地方,女真军队还在凄云惨雾的撤退中陆陆续续地汇合,没有人能够相信眼前的战果。没有人能够相信三万大军在正面的作战中惨败的这个结局,纵横天下二十年来,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一件事情。 整个晋地、整个天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第一手的消息。威胜城中,楼舒婉在阴冷的气温中抬起头,口中喃喃地进行着算计,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未曾安睡,这段时间里,她一面安排下各种的谈判、许诺、威胁与暗杀,一面如同守财奴一般的每日每日计算着手头的筹码,希望在接下来的分裂中获得更多的力量。 许多时候,她头痛欲裂,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会令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梦里她会遇上宁毅。 游鸿卓穿行在昏暗的街巷间,身上带着的长刀出鞘。这些时日以来,威胜正在分裂,无耻的人们鼓吹着投降的理论,开始站队和拉帮结派,游鸿卓杀了不少人,也受了一些伤。 天极宫中,每日里面对着高耸的城楼,负责着安防的史进心无杂念。如果有一天这巨大的城楼将会倾倒,他将对着外头的敌人,发出绝命的一击。也是在不久之后,光芒会从城楼的那一头照进来,他会听到一些熟悉人的名字,听到有关于他们的讯息。 女真大营,完颜希尹也在计算着大势的变化。雪融冰消,二十余万军队已蓄势待发,等到林州那必然的战果传来,他的下一步,就要陆续展开了…… ***************** 南面,徐州,三天后。 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八千余人的队伍像是渐渐的被什么东西点燃,齿轮扣死,开始逐渐的、快速的运转起来,一些讯息在安静的水面下悄然传递着,战争的气息已经在飞快地酝酿起来。 徐州知府李安茂察觉到了些许的痕迹,这两天时常过来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参谋部里,计划已经做完,各种铺垫与联络的工作也已经走向尾声,二月十二这天的早晨,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参谋部的院子里,有人传来了紧急的消息。 “徐州城外,情况有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八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上) 天旋地转,风在远处嘶号。 棍棒敲下来,咚的一声打在头上,牙关之中便充满了铁锈的味道。人围过来,拖着他走,棍子、拳脚不时的落下,他没有反抗,嘿嘿的笑。 鲜血便从口中溢出来了,令得被绳索绑住,踉跄前行的他显得格外狼狈、格外狰狞。 一群人拖着他,朝前方地形崎岖的山坳里过去了…… 伴随着殴打的路途,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泥水伴随着秽物而来的臭气裹在了身上,相对而言,身上的殴打反倒显得无力,在这一刻,痛楚和谩骂都显得无力。他低垂着头,还是嘿嘿的笑,目光望着这大片人群脚步中的空隙。 春天已经到了,山是灰色的,过去的半年,聚集在这里的饿鬼们砍倒了附近所有树木,烧尽了一切能烧的东西,吃光了山川之间所有能吃的动物,所过之处,一片死寂。 他看着这边,目光之中,也便是一片死寂。 武建朔十年春,二月十二。 我叫王狮童。 这是我的归所…… …… 天气阴冷又潮湿,手持刀棍、衣衫褴褛的人们抓着他们的俘虏,一路打骂着,朝那边的山头上去了。 山间砾石如丛,树木早已伐尽,不利于居住,因此环顾四野,也见不到饿鬼们来往的踪迹。越过这边的那头,视野的尽出有座破烂的木屋。这是饿鬼们巡视放哨的最远处,房舍的前方,一群人正在等待着。为首四人或高或矮,尽是饿鬼中的头目,他们心中惴惴不安,等待着人群将被殴打得满头是血的王狮童拖到了房舍前的空地上,扔进水洼里。 王狮童的脑袋浸在水里,片刻才陡然翻滚着跪起来,口中一阵咳嗽,吐出了泥浆。 “怎么样有没有人看到!”有头目已经在旁边偷偷地问起来,喽啰们回答着:“杀光了杀光了……这姓王的,不敢还手,就被我们打倒绑起来了……” “没有还手?” “是是是……是啊……” 那头目的脸色陡然变了变,吩咐了喽啰:“到周围看看。”随后拔出刀来,将刚刚站起来的王狮童一脚踢翻。 王狮童倒在地上,咳了两声,笑了起来:“咳咳,怎么?修国,怕了?怕了就放了我呗……” “姓王的你少虚张声势!你落在我们手上,我们怕你——”名叫臧修国的头目挥刀指着他,王狮童从地上坐起来,臧修国退了半步,这动作令得王狮童又笑出来,环顾四周。 “武丁,朝元,大义叔,嘿嘿……是你们啊。” “草你娘!装神弄鬼!”听得王狮童这般说话,名叫武丁的头目猛地冲了过来,举起手中的棒子,朝着他身上一棒挥了下去,王狮童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口中吐出鲜血来,他蜷缩着身子,武丁还要冲过去,不远处围了白头巾的老者将手中的木杖顿在了地上:“行了!” 武丁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转身离开。王狮童在地上蜷缩了好久,身体抽搐了一会儿,渐渐的便不动了,他目光望着前方荒地上的一颗才发芽的青草,愣愣地出神,直到有人将他拉起来,他又将目光环顾了四周:“嘿嘿。” 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神情低落下去,过得片刻才道:“你们既然抓了我,也抓了其他人吧?” “知道就好!”武丁说着一挥手,有人拉开了后方木屋的大门,房间里一名身穿单衣的女人站在那儿,被人用刀架着,身体正瑟瑟发抖。这是陪伴了王狮童一个冬天的高浅月,王狮童扭头看着他,高浅月也在看着王狮童,这位饿鬼的可怕首领,此时全身被绑、鼻青脸肿,身上满是血渍和泥渍,但他这一刻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而温暖。 “王兄弟。”名叫陈大义的老人说了话。 “嗯?” “真正决定对你动手,是老朽的主意……” “知道,知道了。”王狮童点头,回过身来,看得出来,尽管是饿鬼最大的首领,他对于眼前的老人,还是颇为尊重和看重。 “要除掉你,是女真人的主意,你也知道的,对吧?” “……啊,知道、知道……”王狮童看看高浅月,失神了片刻,然后才点点头。对他这等光棍的反应,武丁等几位头目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老人双唇颤了颤。 “我们……为什么这样做,你也知道?” “知道。”这一次,王狮童回答得极快,“……没路走了。” 听到这句话,老人朝后方的木桩上坐了下去:“这不该是你说的话。” “没路走了。”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老人握紧了木杖,陡然站起来,声音震动了周围,过得片刻,他伸手指了指王狮童,“王兄弟,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说有路走的,什么时候你都说是有路走的!你跟大伙儿说过……王兄弟,你……你救过我的命,你救过我一家的命!” “小瑶还是死了。” “但你救过我一家的命!我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王兄弟,女真人来了,我没想过……我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你……” 老人的话说到这里,旁边的武丁等人变了脸色:“陈老头!”老人手一横:“你们给我闭嘴!” 他的威严明显高于周围几人,话音一落,房舍附近便有人作势拔刀,人们互相对峙。老人没有理会这些,扭头又望向了王狮童:“王兄弟,天要变暖了,你人聪明,有义气有担当,真要死,老朽随时可以代你去死,我就想问你一句话……接下来要怎么走,你说句话,别像之前一样,躲在女人的窝里一声不吭!女真人来了,雪要没了,是打是降该做个决定了——” “没有路了。”王狮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那笑容既坦然又绝望,周围的空气一时间仿佛窒息,过了一阵,他道:“去年,我杀了言兄弟之后,就知道没有路了……严兄弟也说没有路了,他走不下去了,所以我杀了他,杀了他之后,我就知道,真的走不下去了……” 他笑起来,笑中带着哭音:“先前……在泽州,那位宁先生建议我不要南下,他让我把所有人集中在中原,一场一场的打仗,最后打出一批能活下来的人,他是……魔鬼,是畜生。他哪来的资格决定谁能活下去——我们都没有资格!这是人啊!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说到这里,他的咆哮声中已经有眼泪流出来:“可是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一路南下,一路烧杀。一路一路的害人、吃人,走到最后,没有路走了。这个天下,不给我们路走啊,几百万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王狮童哭了出来,那是男人悲恸到绝望的哭声,随后长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我害死了所有人哪,嘿嘿,陈伯……没有路了,你们……你们投降女真吧,投降吧,但是投降也没有路走……” “没有路你就杀出一条路来!就跟你以前说的那样,我们跟你杀!只要你一句话。”老人手杖连顿了好几下。王狮童却摇了摇头。 “没有了,也杀不出来了,陈伯。我……我累了。” 那边武丁将头往后仰了仰,名叫臧修国的头目舔了舔嘴唇,到得此刻,他们才终于知道了这次事情如此顺利的原因,眼前这带领他们纵横年余、暴戾凶残的鬼王变得如此好制服的原因。 只有老人怔怔地望了他好久,身体仿佛突然矮了半个头:“所以……我们、他们做的事,你都知道……” “嘿嘿,一帮蠢货。” “你不想活了……” “……” “但是大伙还想活啊……” 王狮童低下了头,怔怔的,低声道,:“去活吧……” “你……”老人走过来,举起木杖砰的挥在了王狮童的头上,王狮童身体偏了偏,老人顿着那拐杖,终于转身走:“我成全你!” “老陈。” 老人回过头。 “让我自己来啊。” “呵呵,你……”寒冷的风从这房舍与山间吹过,老人气极了,随后又挥了挥拐杖,他身边的随行人员便冲过去,抽刀给王狮童割开了绳索。这事做完,老人带着人就走,臧修国也随即跟上,武丁与名叫王朝元的头目互望一眼,道:“我看着他死!” 王朝元扯了扯嘴角:“我留一半人。” 王狮童没有再管周围的动静,他扯掉绳索,缓缓的走向不远处的木屋。目光转过周围的山野时,寒风正一如既往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吹过来,目光最远处的山间,似有树木发出了新枝。 这个世界,他已经不眷恋了…… 他走进去,抱住了高浅月,但身上泥血太多了,他随后又放开,脱掉了褴褛的外衣,内里的衣服相对干燥,他脱下来给对方罩上。 “对不起啊,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王狮童说着,“不过,没有关系的,我们在一起,我陪着你,不用害怕,没关系的……” 他给高浅月拉开了堵住嘴的布团,女人的身体还在颤抖。王狮童道:“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走到房舍的角落,拉开一个暗格,暗格里有一桶松油,王狮童打开它,往房间里倒,又往自己的身上倒,但随后,他愣了愣。 高浅月从门口跑出去了,惊呼声从外头传来,他走到门口,叫了一声住手。门外重叠叠的都是人,他们围住这里,在这里注视着鬼王的自杀。这些人本就饥渴了一个冬天,看见高浅月主动跑出来,有人拦住了她,有人便要去拉她,高浅月抱住身子,无路可去。 “没事的。”房间里,王狮童安慰她,“你……你怕这个,我会……我会先送你走,我再来陪你。放心不痛的、不会痛的,你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泪,又带着笑容,张开双手,口中说着话。 “你回来啊,浅月……” 这一刻,外头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只有那哭泣的、惶恐的女子,那是他在这个人间所残留的,唯一有光芒的东西了。 “你回来啊……” 他哭道。 “那外面和里面……是一样的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一九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下) “那外面和里面……是一样的啊……” 天地孤寂,风吹过荒山野岭,呜咽地离开了。男人的声音诚恳切虚弱,在女人的目光中,化为深沉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冀。松油的味道正弥漫开。 但女人没有过来。 高浅月抱着身子,周围皆是方才留下来的饿鬼们,眼见情势僵持了片刻,后方便有人伸过手来,女人用力挣脱,在泪水中尖叫,王狮童抄起半张板凳扔了过来。 “再敢动手老子死前也杀了你——” 他率领饿鬼近两年,自有威严,有的人只是作势要往前来,但一时间不敢有动作,人声喧哗之中,高浅月能跑的范围也越来越少,王狮童看着这一幕,在门里道:“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他们不是人,我跟你说过的……” “啊——”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来,“你不是人!” 王狮童怔住了。 “王狮童,你不是人。”高浅月哭着,“你们杀了我的全家,毁了我的身子,他们不是人,你就是人!?王狮童,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想我爹娘,我怕你们!我怕你们所有人,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女人本就胆小,嘶吼尖叫了片刻,声音渐小,抱着身子瘫坐在了地上,低头哭起来。 王狮童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他咽下一口口水,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挥去一些什么,但终究没能办到。人群中有嘲笑的声音传来。 世界是一场噩梦。 曾经有过奋力的挣扎。 但终于,那最后一丝的、透出光芒的地方,还是闭合起来了。 人群中,有人靠近过来,托起了坐在地上的女人,女人的尖叫声便远远传来。一如过去的一年间,无数次发生在他眼前的景象,那些景象伴随着修罗一般的屠场,伴随着火焰,伴随着无数人的哭泣与疯狂的恣意的笑声。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哭喊在他的脑海里盘旋,那是地狱的模样。 “这样走不下去了……你还要不要做人——”隐约的呐喊声中,他杀死了他最好的兄弟,已经被饿得皮包骨头的言宏。 “这天下都是恶人……不过没事的,只要有我,会带着你们走出去……只要有我……”无数的、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这眼神都化为血红。天上地下、人海四周,到处都是人的声音,哭泣声、恳求声、人在活生生的饿死之前发出的声音——不该有声音的,然而王狮童看着他们,躺在地上的、皮包骨头的尸体,在那偶尔动一动的眼神和唇间,似乎都在发出渗人的声音来。 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 直接看着人们饿死的景象,会将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逼疯,每一个夜里,那无数的人会伸上来、抓住他、啃食他,直到将他吃的一干二净。他会从梦里醒来,贪婪地、疯狂地吮吸身旁那柔软的、生者的气息,女人总是显得温顺,像他儿时驯养的小猫狗,他们生活在天堂里。 “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 “……嗯。” …… …………………………………………………………………………………………假的。 …… 王狮童抱着头,哭了起来。 外头的人群里,有人撕开了高浅月的衣服,更多的人,看看王狮童,终于也朝这边过来,女人尖叫着挣扎,试图奔跑,乃至于求饶,然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跑向王狮童的方向。女人身上的衣服终于被撕掉了,饿鬼们将她拖得双腿离了地,撕她的裤子。哗的便有数片布条被撕了下来,有声音呼啸而来,砸在人堆里,松油溅开了。 “动手。”那声音发出来,许多人还没意识到是王狮童在说话,但站在近处的武丁已经听见,握住了手中的棍子,王狮童的第二声喊声已经发了出来。 “辛老二!尧显!给我动手——” 武丁身边,有人陡然间拔刀,斩向了他的脖子。 人群之中,在刹那间,也有许多人呐喊出声,刀光扬了起来,便有鲜血高高的飚飞到空中,旁边人影轰然间倒下。 厮杀——或者说屠杀,转眼间扩大。 这辛老二乃是武丁身边的心腹,尧显更是跟随王朝元已久,王朝元撤走半数人,剩下的一半,多数都是尧显手下。众人哪里能料到一开始已毫无反抗的王狮童到得眼下还能叫得动人,一大群人转眼间便挨了刀枪,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武丁虽在王狮童大吼第一声时便有了准备,但转眼之间也被身边倚为心腹的刀客杀得连连后退,身上血痕连连溅开。 这场剧烈的厮杀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动手的或许只是少数,但发难的时机太好,片刻之后大部分武丁、王朝元的手下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武丁被辛老二砍倒在地,身中数道,小腿几乎断做两截,在惨叫之中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王狮童也劈翻了两人,手中着仍在滴血的刀走向高浅月,被撕得衣衫褴褛的女人连连后退,王狮童蹲下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嘘、嘘……没事了、没事了……”名叫尧显的男人拿来一床破毯子,王狮童接过去,给高浅月裹住了身子,想要伸手安抚一下她,但高浅月低着头又下意识地退后,王狮童站了起来,目光之中闪过迷惘与空白。 “你们干什么!你们这些蠢货!他已经不是鬼王了!你们跟着他死路一条啊,听不懂吗……”血泊的那一侧,武丁还在鲜血中嘶喊。周围一群站着的人也多少有着些许疑惑。辛老二开口道:“鬼王,回来就好。”他自然是王狮童麾下的心腹,此时也更加关心王狮童的状态,是否回转,是否想通。 王狮童赤膊着上身,走到一边的一根木桩上,怔怔地坐下了。如此过得好一阵,他低声开口:“有没有……黑旗军的人啊?” 吹过的风声里,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阵可怕的沉默,王狮童也等了片刻,又道:“有没有华夏军的人?出来吧,我想跟你们谈谈。” 鬼王空洞的眼神扫过了所有人,如此又过了好一阵,血泊中的武丁嘲弄地笑了起来:“咳咳……你、你这个疯子,你……” 人群之中,尧显缓缓地踏出了一步,站在了王狮童的面前。 王狮童抬头看着他,尧显面颊消瘦、目光凝重,在对视之中没有多少的变化。 “原来是你啊……” “华夏军方承业,我负责跟着你……恭喜鬼王,终于想通了。” “我没有想通……”王狮童低喃了一句,“我终究是输了……” “老师说,你只是溺水了。” “……溺水……老师?”王狮童看着方承业,片刻,明白过来对方口中的老师到底是谁。此时鸟鸣正从天空中划过,他最后道: “我有一个请求……” ***************** 天色阴霾,徐州城外,饿鬼们渐渐的往一个方向聚集了起来。 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有人陆续地走了上去,这人群中,有辽东汉人李正的身影。有人大声地开始说话,过得一阵,一群人被手持刀兵的人们押了出来,要推在高台前杀光。 分而食之。 台上人的话没有说完,骚乱又从不同的方向过来了,有人冲上高台,有人从各个方向围拢,亦有人被砍倒在地上。巨大的混乱里,绝大多数的饿鬼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浸满鲜血的暗红色的大髦终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鬼王缓缓而来,走向了高台上的人们。 有人咆哮,有人嘶吼,有人试图煽动台下的人群做点什么。名叫陈大义的老人柱着拐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从下方上来的王狮童经过了他的身边,过不多时,士兵将意欲逃跑的众人抓了起来,包括那外来的、辽东的汉人李正押在了高台的边缘。 李正试图说话,被旁边的士兵拿刀伸在嘴里,绞碎了舌头。 鬼王走过来,一个一个地砍下了跪在这里的作乱者们的人头。 他将人头拋向篝火,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 阴沉的天空下,“饿鬼”们的部队,终于开始分散了,他们一半开始绕过徐州城往南走,一部分跟随着他们唯一能依靠的“鬼王”,去往了最近的,有粮食的方向。 那是北方的,女真的军营。 时间又过去了几日,不知什么时候,延绵的军阵犹如一道长墙出现在“饿鬼”们的眼前,王狮童在人群里声嘶力竭地、大声地说话。终于,他们奋力地冲向对面那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长墙。 那浸着鲜血的、暗红色的大髦奔行在人群的最前方,汹涌的脚步声,犹如惊动整片大地的春雷,前方女真人的身影在视野中开始变得清晰,王狮童咽下了口水。 “好饿啊……” 春天已经到来。 整片大地之上仍旧是一片荒芜的死色。 “轰”的炮弹飞过来。 王狮童奔跑在人群里,炮弹将他高高的推向天空…… 好饿啊…… …… 很远的远方,女人的身影溶入了护送的队伍,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不知道在这样的路程中,她是否会向北方望向哪怕一眼。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将她送去南边……” “……希望你们,能够保证她的衣食,希望你们,能够为她寻觅一位夫婿……” “……希望她能够在永远不会经历战乱的地方生活,希望她的夫婿能疼爱她,希望她儿孙满堂,希望在她老的时候,她的儿孙会孝顺她,希望她的脸上永远都能有笑容……” “……希望她忘了我,希望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想起曾经的,这段噩梦……” “……我希望她……” ……走向幸福。 …… 不知什么地方,有眼泪和笑容在交汇。 他的身体飞起在天空中…… 天佑五年,那是距今三十三年前的春天,孩子出生在真定以西一户富贵的人家当中。孩子的父母信佛,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仁善之人,却是老来放得此一子。天佑六年周岁,父母带着他去庙中游玩,他坐在文殊菩萨的脚下不肯离开,庙中主持说他与佛有缘,乃菩萨坐下青狮下凡,而家人姓王,故名王狮童。 佛主慈悲,文殊菩萨更是智慧的象征,王狮童自幼聪慧,十七岁中了秀才,二十岁中了举人,父母虽然过世得早,但家中殷富,又有贤妻产下一名同样聪慧的儿子。 景翰十三年,女真南下,二十一岁的王狮童带领着附近的乡人百姓撤入山中,躲避兵祸,女真人撤兵后,虽然家宅被毁,但得到庇护的百姓却无一人横死,王狮童起出家中积蓄,借给附近农人恢复生计。 然而此后数年,天灾人祸终于接踵而至,年幼体弱的孩子在因战乱而起的瘟疫中死去了,妻子从此一蹶不振,王狮童守着妻子、照拂乡民,天灾到来时,他不再收租,甚至在此后为了十里八乡的流民散尽了家财,善良的妻子在不久之后终于伴随着伤心而去世了。临死之际,她道:我这一生在你身边过得幸福,可惜接下来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人了…… 王狮童埋葬了妻子,带着流民南下。 只要有我在……便不会丢下你们一人…… 他向他们做出了承诺…… …… 武建朔十年,二月。 王狮童飞向高空…… 在此之前,已用尽一生的挣扎…… …… 饿鬼们还在延绵无尽的大地上奔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〇章 沉落前夕 最后光芒 晋地,迟来的春雨已经降临了。 灰暗的城池浸在水里,水里有血的味道。凌晨时分,漆黑的阁楼上,游鸿卓将伤药敷上肩头,疼痛的感觉传来,他咬紧了牙关,努力地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动静。 已带着细碎缺口的长刀就搁在腿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伤药敷好,绷带拉起来,系上衣服,他的手指和牙关也在黑暗里颤抖。阁楼侧下方细碎的动静却已到了尾声,有道人影推开门进来。 “老五死了……”那人影在阁楼的一侧坐下,“姓岑的没有找到。” 游鸿卓靠在墙壁上,没有说话,隔着薄薄墙壁另一头的黑暗里只有夜雨淅沥。这样安静的夜,只有置身其中的参与者们才能感受到那夜幕后的汹涌波浪,无数的暗潮在涌动堆积。 来到威胜之后,迎接游鸿卓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亡命搏杀,在田实的死经历过酝酿后,这城市的暗处,每一天都飞溅着鲜血,投降者们开始在明处、暗处活动,热血的义士们与之展开了最原始的对抗,有人被出卖,有人被清理,在选择站队的过程里,每一步都有生死之险。 前线的战斗已经展开,为了给妥协与投降铺路,以廖义仁为首的大族说客们每一日都在谈论北面不远的局面,术列速围林州,黑旗退无可退,必然全军覆没。 但是面对着三万余的女真精锐,那万余黑旗,毕竟还是迎战了。 他们竟然……不曾退却。 厮杀的这些时日里,游鸿卓认识了一些人,一些人又在这期间死去,这一夜他们去找廖家麾下的一名岑姓江湖头领,却又遭了伏击。名叫老五那人,游鸿卓颇有印象,是个看起来干瘦可疑的汉子,方才抬回来时,浑身鲜血,已然不行了。 因为身上的伤,游鸿卓错过了今夜的行动,却也并不遗憾。只是这样的夜色、沉闷与压抑,总是令人心绪难平,阁楼另一面的男人,便多说了几句话。 “你说……还有多少人站在我们这边?” “黑旗纵横天下,不知道能把术列速拖在林州多久……” 不论林州之战持续多久,面对着三万余的女真精锐,甚至其后二十余万的女真主力,一万黑旗,是走不掉了。这几天来,私下里的讯息汇集,说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夜色漆黑,在冰冷中让人看不到前路。 但游鸿卓闭上眼睛,握住刀柄,没有回答。 为刀百辟,唯心不易。他学会用刀时,首先学会了变通,但随着赵氏夫妇的指点,他逐渐将这变通溶成了不变的心思,在赵先生的教导里,曾经周宗师说过,文人有尺、武人有刀。他的刀,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前方越是黑暗,这把刀的存在,才越有价值。 这两年来,虽然从未跟人提起,但他时常也会想起那对夫妇,在这样的黑暗中,那一对前辈,也必然也某个地方,用他们的刀剑斩开这世道的路吧,恰如曾经的周宗师、今日死去的同伴一样,有这些人存在、或存在过,游鸿卓便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陡然间将眼睛睁开,手按上了长刀。 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动静,那声响由远及近,带着隐约的金铁摩擦,是城中的军队。这样激烈的对抗中,威胜城的护城军都分成了两面,谁也不知道对方会在何时发难。这大雨之中奔跑的护城军带着火光,不多时,从这处宅子的前方跑过去了。 ——去的是天极宫的方向。 “我去看。” 游鸿卓的身影已经无声地起来,卷起一张雨布,泥鳅一般的从阁楼的窗口滑出去,他在屋顶上奔跑,大雨之中朝四周望去,确定跑过去的只有那一小队士兵,才放下心来。 如果是大队士兵在此时涌向天极宫,或许就意味着一场政变已经开始,那个时候,他们这些人,也都将投入到战斗里去。 而在这样的夜里,小队的士兵,步伐如此急促,意味着的或许是……传讯。 游鸿卓回到阁楼,靠在角落里沉寂下来,等待着黑夜的过去,伤势稳定后,加入那即便无穷无尽的新一轮的厮杀…… …… 沉重的夜色里,守城的士兵带着浑身泥泞的斥候,穿过天极宫的一道道大门。 林州战场上的最新讯息,在第一时间被传来威胜,斥候翻山越岭,却在降临的大雨和黑暗中摔断了腿,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在初十的凌晨抵达威胜。 这是最为紧急的消息,斥候选择了楼舒婉一方控制的城门进来,但由于相对严重的伤势,传讯人精神萎靡,守城的将领和士兵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联想到这两日来城中的传闻,担心着斥候带来的是黑旗败阵的消息。 披着衣服的楼舒婉第一时间抵达了议事厅,她刚刚上床准备睡下,但实际上吹灭了灯、无法闭眼。那断腿的斥候淋了一身的雨,穿过空旷而寒冷的天极宫外围时,还在瑟瑟发抖,他将随身的信函交给了楼舒婉,说出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包括搀在他身边还不及出去的守城小将。 “……华夏军败术列速于林州城,已正面打垮术列速三万余女真精锐的进攻,女真人损伤严重,术列速生死未卜,军队后撤二十里,仍在溃退……” “……什么?”楼舒婉站在那里,门外的寒风吹进来,扬起了她身后黑色的披风下摆,此时俨然听到了幻觉。于是斥候又重复了一遍。 而传讯的信上也是这样说的。 “炭火怎么还没来,医官呢,为这位壮士疗伤,为他安置住处。”她的目光迷乱,简单的信函看过两遍还显得茫然,口中则已经连续开口,下了命令,那斥候的模样实在是太虚弱了,她看了他两眼,“撑得住吗,包扎之后,我想听你亲口说……林州的情况……他们说……要打很久……” 为上位者本不该将自己的心绪全盘托出,但这一刻,楼舒婉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林州之战,术列速初四动身,初六到,初七打,局势在初六实际上已经明了。黑旗既然未走,如果打不退术列速,那便再也走不了——女真多马,打一仗后还能从容撤退的情况是不可能的。而即便要分胜负,三万女真精锐打一万黑旗,有脑子的人也大都能够想到个大概。 这是初十的凌晨,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楼舒婉也难免觉得这是个恶劣的阴谋,然而,这斥候的身份却又是信得过的。 “撑得住……”那斥候强撑着点头,随后道,“女相,是真的胜了。” “……华夏军携林州守军,主动出击术列速大军……” “……打得极为惨烈,但是,正面击溃术列速……” “……华夏一万二,击溃女真精锐三万五,期间,华夏军被打散了又聚起来,聚起来又散,但是……正面击溃术列速。” 医官来了,斥候被搀往一旁,风吹进来,楼舒婉身后的披风在晃,令她的身形显得极为单薄,但她没有感觉到寒冷,静静地走到书桌边,沉默了许久:“传我命令……”她这样说着,然而声音极低,随后也并未发出什么命令来,消瘦的脸庞上是疲倦的双眼,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滴下来。 她流了两行眼泪,抬起头,目光已变得坚毅。 “传我命令——” 夜晚的风正凛冽,威胜城就要动起来。 …… 天渐渐的亮了。 游鸿卓从睡梦中惊醒,马队正跑过外头的街道。 雨还在下,有人远远的敲响了锣声,在呼喊着什么。 他仔细地听着。 不久之后,游鸿卓披着蓑衣,与其他人一般推门而出,走上了街道,相邻的另一所房子里、对面的房舍里,都有人出来,询问:“……说什么了?” “林州捷报,华夏军大败女真军队,女真大将术列速生死未卜——” “一万二千华夏军,连同林州守军两万余,击溃术列速所率女真精锐与贼军共计七万余,林州大胜,阵斩女真大将术列速——” 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响,人们从房间里冲出来,奔上春雨中的街道。 城郊廖家老宅,人们在惶恐地奔走,一头白发的廖义仁将手掌放在桌子上,嘴唇在激烈的情绪中颤抖:“不可能,女真三万五千精锐,这不可能……那女人使诈!” “叔公,好多人信了,我们这边,亦有人传讯来……二房三房闹得厉害,想要收拾东西逃走……” “守城的军队已经集结起来了,吴襄元他们接了命令,那女人要乘机动手了……这消息过来,我怕下头有人已经开始反水……” “愚蠢、愚蠢——找他们来,我跟他们谈……局面要守住,女真二十余万大军,宗翰、希尹所率,随时要打过来,守住局面,守不住我们都要死——” 无数的命令已经以天极宫为中心发了出去,混乱正蔓延,矛盾要变得尖锐起来。 天极宫中,侍女袁小秋走进房间,悄然系紧了被风吹动的帘子,经过床前时,她看到洗漱过后的女相自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的进入了安眠,她抱着被子,脸庞白皙而消瘦,嘴角微微舒展开,像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是袁小秋第一次看见女相放下负担后的笑容。 她静静地离开了房间,拉上房门,外头的广场上,雨还在下,远远的、高耸的城墙上,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儿,正在凝望天极宫外的景象,那是史进。 云层依旧阴霾,但似乎,在云的那一端,有一缕光芒破开云层,降下来了。 ************** ——那是虚假的光芒。 女真大营,将领正在集结,人们议论着从南面传来的讯息,林州的战报,是如此的出人意料,就连女真军队中,第一时间都以为是遇上了假消息。 “说不定是那心魔的骗局。”接到讯息后,军中将领完颜撒八沉吟良久,得出了这样的猜测。 但不久之后,事情被确认是真的。 更多的细节上的讯息也随之汇集过来了。 小小的帐篷里,完颜希尹一个一个地询问了从林州撤下来的女真士兵,亲自的、足足的询问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宗翰找到他时,他沉默得像是石头。 “如何?” “……没有诈。” “……” “……一万两千余黑旗,林州守军两万余,其中一部分还被我方策动。术列速急于攻城,黑旗军选择了突袭。虽然术列速最终重伤,但是在他重伤之前……三万五千人对一万二千的黑旗,实际上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局面太乱,汉军只做添头,没什么用处,黑旗军被一次一次打散,我们这边的人也一次一次打散……” 希尹冷静地说着这些话:“……打散之后又集结起来,集结之后又打散,但是在术列速被重伤之前,三万五千人,已经在战败的边缘了,也就是说,即便没有他的重伤,这一战也……” 他张开嘴,最后的话没有说出来,宗翰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三十年来天下纵横,经历战阵无数,到老了出这种事,多少有点伤心,不过……术列速求胜心切,被钻了空子,也是事实。谷神哪,这事情一出,南面你安排的那些人,怕是要吓破胆子,威胜的小姑娘,恐怕在笑。” 希尹也笑了起来:“大帅已经有了计较,不必来笑我了。” “嗯。”宗翰点了点头。 “明日出征。” 昏暗的天空中,女真的大营犹如一片巨大的蚁穴,旌旗与战号、传讯的声音,开始随着着初春的雨声,涌动起来。 当阴谋走不下去,真正庞大的战争机器,便要提前苏醒。 田实终究是死了,分裂毕竟已出现,即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击溃术列速的军队,原本不过万余的华夏军,在这样的大战中,也已经伤透了元气。这一次,包括整个晋地在内,不会再有任何人,挡得住这支军队南下的步伐。 与此同时,徐州之战拉开帷幕。 春雷划过天空,天地惊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一章 焚风(一) 随着北地春雨的降下,大片大片的积雪融化了,持续了一个冬季的白色逐渐失去它的统治地位,黄河上游,随着轰隆隆的融冰开始进入河床,这条母亲河的水位开始了显著的增长,咆哮的河水卷积着冬日里漫布河床两侧的污垢奔腾而下,黄河两岸的雨幕里一片萧杀。 由黄河而下,越过滚滚长江,南面的天地在早些时日便已苏醒,过了二月二,春耕便已陆续展开。广阔的土地上,农夫们赶着耕牛,在阡陌的农田里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长江之上,来去的商船迎着风浪,也早已变得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城池,大大小小的作坊,来往的商队片刻不息地为这段盛世提供着力量,若不去看长江北面层层叠叠已经动起来的百万大军,人们也会由衷地感叹一句,这真是盛世的好年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确实是好年景。 临安城内,聚集的乞儿向路人兜售着他们可怜的故事,侠客们三五结伴,拔剑赴边,书生们在此时也终于能找到自己的慷慨激昂,由于北地的大难,青楼妓寨中多的是被卖进来的姑娘,一位位清倌人的歌唱中,也往往带了许多的悲伤又或是悲壮的色彩,商旅来来去去,朝廷公务繁忙,官员们时常加班,忙得焦头烂额。在这个春天,大伙儿都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 北地的战事、田实的悲壮,此时正在城中引来热议,黑旗的参与在这里是微不足道的,随着宗翰、希尹的大军开拨,晋地正要面对一场灭顶之灾。与此同时,徐州的战端也已经开始了。太子君武率领大军百万坐镇北面防线,是书生们眼中最关注的焦点。 与此同时,有识之士们还在关注着西南的情况,随着华夏军的停战檄文、要求共同抗金的呼吁传出,一件与西南有关的丑闻,出人意料地在京城被人揭开了。 这件丑闻,关系到龙其飞。 自从去年夏天黑旗军图穷匕见入侵蜀地开始,宁立恒这位曾经的弑君狂魔再度进入南武众人的视野。此时虽然女真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但当局面突然变作三足鼎立后,对于黑旗军这样来自于侧后方的巨大威胁,在许多的场面上,反倒成为了甚至超越女真一方的重要焦点。 毕竟无论是从聊天还是从显摆的角度来说,跟人谈论女真有多强,无疑显得思维陈旧、老生常谈。而让众人注意到侧后方的盲点,更能显出人们思维的与众不同。黑旗威胁论在一段时间内水涨船高,到得十月十一月间,抵达京城的大儒龙其飞带着西南的第一手资料,成为临安社交界的新贵。 之前便有提到,初抵临安的龙其飞为了挽回局面,在渲染自己只手补天裂的努力同时,其实也在各处游说权贵,希望让人们意识到黑旗的强大与狼子野心,这中间当然也包括了被黑旗占据的成都平原对武朝的重要。 然而形势比人强,对于黑旗军这样的烫手山芋,能够正面捡起的人不多。即便是曾经力主讨伐西南的秦桧,在被皇帝和同僚们摆了一道之后,也只能默默地吞下了苦果——他倒不是不想打西南,但若是继续主张出兵,接下里又被皇帝摆上一道怎么办? 由于这样的原因,龙其飞的诉求碰了壁,在恼羞成怒中,他投入左相赵鼎门下,兜出了曾经秦桧的颇多烂事,以及他最初怂恿大伙儿去西南捣乱,此时却再不管西南后患的丑态。 年关期间,秦桧因此腹背受敌,装了无数孙子才得到皇帝周雍的谅解。此时,已是二月了。 这个二月间,为了配合北面即将到来的大战,秦桧在枢密院忙得焦头烂额,每日里家都难回,对于龙其飞这样的小人物,看起来已经无暇顾及。 至于龙其飞,他已然上了戏台,自然不能轻易下去,几个月来,对于西南之事,龙其飞忧心忡忡,俨然成为了士子间的领袖。偶尔领着太学学生去城中跪街,此时的天下大势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学生忧心爱国乃是一段佳话,周雍也已经过了最初当皇帝恨不得天天玩女人结果被抓包的阶段,当初他让人打杀了喜欢嚼舌头的陈东,如今对于这些学生士子,他在后宫里眼不见为净,反倒偶尔开口嘉奖,学生得了嘉奖,夸奖皇帝圣明,双方便和乐融融、皆大欢喜了。 在龙其飞身边首先出事的,是跟随他东来的青楼头牌卢果儿。这位女巾帼在危急关头下药蒙翻了龙其飞,然后陪他逃离在黑旗威胁下岌岌可危的梓州,到京城奔走之事,被人传为佳话。龙其飞出名后,作为龙其飞身边的红颜知己,卢果儿也开始有了名气,几个月里,纵然摆出已委身龙其飞的姿态,不怎么出门,但慢慢的其实也有了个小小的社交圈子。 然而在龙其飞这边,当初的“佳话”实际上另有内情,龙其飞心中有鬼,对于身边的女人,反而有些芥蒂。他许诺卢果儿一个妾室身份,随后抛开女人奔走于名利场中,到得二月间,龙其飞在偶尔的几次相处的空隙中,才察觉到身边的女人已有些不对。 他原本也是人杰,当下按兵不动,私底里调查,随后才发现这自西南边陲过来的女人早已沉浸在京城的花花世界里不能自拔,而最麻烦的是,对方还有了一个年轻的书生姘头。 二月十七,北面的战争,西南的檄文正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子夜时分,龙其飞在新买的宅邸中杀死了卢果儿,他还未曾来得及毁尸灭迹,得到卢果儿那位新相好报案的官差便冲进了宅子,将其捉拿下狱。这位卢果儿新结识的相好——一位忧国忧民的年轻士子——挺身而出,向官府告发了龙其飞的丑陋,其后官差在宅子里搜出了卢果儿的手书,原原本本地记录了西南诸事的发展,以及龙其飞在逃亡时让自己勾结配合的丑陋真相。 下狱的第三天,龙其飞便在铁证之下一一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他害怕事情败露失手杀死卢果儿的来龙去脉。这件事情一时间震动京城,与此同时,被派去西南接回另一位有功之士李显农的官差已经上路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待到李显农沉冤昭雪来到京城,临安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我们不得而知,在这期间,始终在枢密院忙碌的秦桧未曾有过半点动静——在之前他被龙其飞抨击时未曾有过动静,到得此时也不曾有过——当人们想起这件事、说起来时,都不由得由衷竖起大拇指,道这才是宠辱不惊、一心为国的无私大员。 在这春雨潇潇的二月间,一些知道内情的人们在听说了事态的发展后,便也大多一笑置之。 周佩听说龙其飞的事情,是在去往皇宫的马车上,身边人大概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她只是叹了口气,便将之抛诸脑后了。此时战争的轮廓已经变得明显,弥漫的硝烟气息几乎要熏到人的眼前,公主府负责的宣传、内政、搜捕女真斥候等诸多工作也已经极为繁忙,这一日她正要去城外,突然接了父亲的宣召,也不知这位自开年以来便有些忧心忡忡的父皇,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进入宫中,背负双手的周雍正在御书房前的屋檐下踱步,不知在冥思苦想些什么,周佩口称拜见之后,皇帝满脸笑容地过来扶她:“乖女儿你来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他道,“来来来,外面冷,先到里头来。” 周佩进了御书房,在椅子前站住了,满脸笑容的周雍双手往她肩膀上一按:“吃过了吗?” “父皇有什么事,但说……” “没什么事,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你了,哈哈,所以召你进来看看,哈哈,怎么着?你那边有事?” 周佩目光炯炯地盯了这不靠谱的父亲两眼,然后出于尊重,还是首先垂下了眼帘:“没什么大事。” “看起来瘦了。”周雍诚恳地说道。 “父皇关心女儿身体,女儿很感动。”周佩笑了笑,表现得温和,“只是到底有何事召女儿进宫,父皇还是直说的好。” “咳咳,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周雍有些为难,“就是有件事啊,为父这几日来冥思苦想,其实也还没有想通,只是想……找你来参详参详,毕竟女儿你足智多谋,当然,呃……” “……” 周雍“呃”了半晌:“就是……西南的事情……” “西南何事?” “姓宁的说,相求和……”周雍盯着女儿,“皇儿觉得,此事怎么样?” 周佩明白过来。自女真的阴影袭来,这不靠谱的父亲面上不说,实际上日日担忧。他智慧有限,平日里纵情享乐,到得此时再想将脑子拿出来用,便有些勉强了。晋地田实死后,西南随即发出檄文,停止攻打梓州,并呼吁武朝停止与西南的对立,以最大的力量对抗女真。 黑旗已占据大半的成都平原,在梓州止步,这檄文传到临安,众议纷纷,但是在朝廷高层,跟一个弑君的魔头谈判仍旧是完全不可突破的底线,朝廷诸多大员谁也不愿意踩上这条线。 从武朝的立场来说,这类檄文看似大义,实际上就是在给武朝上眼药,给出两个无法选择的选项还假装豁达。这些天来,周佩一直在与暗中宣传此事的黑旗奸细对抗,试图尽量抹掉这檄文的影响。谁知道,朝中大臣们没上钩,自己的父亲一口咬住了钩子。 周佩忍住怒意:“父皇明知,与弑君之人谈判,武朝道统难存——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宁毅不过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罢了,他心知肚明武朝没得选……” “唉,为父何尝不知道此事的为难,一旦说出来,朝廷上的那些个老学究怕是要指着为父的鼻子骂了……可是女儿,形势比人强哪,有些时候可以蛮横,有些时候你横不过,就得认输,女真人杀过来了,你的弟弟,他在前头啊……” 周雍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为父当这皇帝,一开始是赶鸭子上架,想当个好皇帝,留个好名声,但毕竟也没个头绪,可女真人那年杀来的状况,为父还是记得的,在海上漂的那半年,江南杀成白地了,死的人多啊。为父对不住他们,最对不住的是你弟弟,抛下他就走了,他差点被女真人追上……” “君武他性子烈、刚直、聪明,为父看得出来,他将来能当个好皇帝,但是咱们武朝如今却还是个烂摊子。女真人把这些家当都砸了,咱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天为父细细问过朝中大臣们,怕还是挡不住啊,君武的性格,折在那里头,那可怎么办,得有条后路……” 周雍言语诚恳,低声下气,周佩静静听着,心中也有些感动。实际上这些年的皇帝当下来,周雍虽然对儿女颇多纵容,但实际上也已经是个爱摆架子的人了,平素还是称孤道寡的居多,此时能如此低声下气地跟自己商量,也算是掏心窝子,而且为的是弟弟。 但纵然心中感动,这件事情,在台面上终究是过不去。周佩正襟危坐、膝盖上握紧双拳:“父皇……” “所以啊,朕想了想,就是瞎想了想,也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女儿你就听听……”周雍打断了她的话,谨慎而小心地说着,“靠朝中的大臣是没有办法了,但女儿你可以有办法啊,是不是可以先接触一下那边……” “父皇!”周佩的火气当时就上来了。 但周雍没有停下,他道:“为父不是说就接触,为父的意思是,你们当年就有交情,上次君武过来,还曾经说过,你对他其实颇为仰慕,为父这两日忽然想到,好啊,非常之事就得有非常的做法。那姓宁的当年犯下最大的事情是杀了周喆,但如今的皇帝是咱们一家,若是女儿你与他……咱们就强来,只要成了一家人,那帮老家伙算什么……女儿你现在身边横竖也没人,那渠宗慧该杀……老实说,当年你的亲事,为父这些年一直在内疚……” 皇帝压低了声音,手舞足蹈地比划,这令得眼前的一幕显得格外戏剧性,周佩一开始还没有听懂,直到某个时候,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了起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这其中还带着心底最深处的某些地方被窥见后的无比羞恼,她想要站起来但没有做到,手臂扬了扬,不知挥到了什么地方。 身穿龙袍的皇帝还在说话,只听茶几上砰的一声,公主的左手硬生生地将茶杯打破了,碎片四散,随后便是鲜血流出来,猩红而粘稠,触目惊心。下一刻,周佩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陡然跪下,对于手上的鲜血却毫无察觉。周雍冲过去,朝着殿外放声大喊起来…… 皇宫里的小小插曲,最终以左手缠着绷带的长公主失魂落魄地回府而告终了,皇帝打消了这异想天开的、暂时还没有第三人知道的念头。这是建朔十年二月的末尾,南方的许多事情还显得平静。 大名府、徐州的惨烈战事都已经开始,与此同时,晋地的分裂实质上已经完成了,虽然藉由华夏军的那次胜利,楼舒婉悍然出手揽下了不少成果,但随着女真人的拔营而来,巨大的威压实质性地降临了这里。 到得后来,楼舒婉、于玉麟、林宗吾、纪青黎等各家势力占据了威胜以西、以南的部分大小城池,以廖义仁为首的投降派则割裂了东面、北面等直面女真压力的众多区域,在实质上,将晋地近半区域化为了沦陷区。 在宣布投降女真的同时,廖义仁等各家在女真人的授意下调动和聚集了军队,开始朝着西面、南面进军,开始第一轮的攻城。与此同时,取得林州胜利的黑旗军往东面奔袭,而王巨云率领明王军开始了南下的征途。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楼舒婉等人的配合下,与一干教众取得了盖州极其以东、以南的三座城池的统治权,同时也获得了大量的物资军备。 三月间,大军首当其冲兵临威胜,于玉麟、楼舒婉据城以守,谁也未曾想到的是,威胜尚未被打破,希尹的伏兵已经发动,盖州守将陈威倒戈,一夕之间变天内讧,银术可随即率骑兵南下,令得林宗吾所率的大光明教成为晋地抗金力量中首先出局的一支队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二章 焚风(二) “血沃中原哪……” 三月。 成都平原,嘉定以南名为陈村的小村庄里,由去年冬天开始的土建工程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 先一步完工的村东头的院落中有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房间里,宁毅正将昨日传来的讯息陆续看过一遍。在书桌那头的娟儿,则负责将这些东西一一整理归档。 虽然身居南方,但这看似偏僻的村落眼下却算得上是整个天下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金国、中原、武朝的各种讯息每日里都在传过来,紧急的讯息多半简短一些,后续的补充则相对详细。 中原正在进行的三场大战,眼下正是被密切注意的焦点,当然,大名府的围城持续的时日已久,徐州之战还在最初的相持,讯息不算多。晋地的局面才是真正的一日三变,晋地的负责人每三日将情报汇总一次,使人带过来,这天看到林宗吾麾下起内讧的消息,宁毅便皱起了眉头,然后将那情报扔开。 “白瞎了好东西!”他低声骂了一句。 自从华夏军归于西南,打通商道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有往晋地使劲,到后来杀了田虎,田实、楼舒婉等人掌权后,许多先进的弩弓、大炮乃至器械原理华夏军都优先援助了那边,再加上田虎的十年经营,晋地的家当其实颇为丰厚。 田实死后的晋地分裂,实际上也是这些资源的再次抢夺和分配,即便对林宗吾这样先前有过节的家伙,楼舒婉乃至于华夏军方面都使了相当大的力气让他们上位,甚至还损失了部分能够拿到的好处。谁知道这胖子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打脸,让宁毅觉得看见这名字都晦气。 “什么?”娟儿凑了过来。 “我帮条狗都比帮他好!”宁毅点着那份情报,撇嘴不爽,娟儿便笑了起来,管理华夏军已久,事务缠身,威严日甚,也只有在少数家人独处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相对肆无忌惮的样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为之的。 晋地的几条讯息后,南面的消息也有,淮南方向,韩世忠的军队已经开始接纳由北面陆续下来的流民——这是当初由王狮童率领的,越数千里而下的“饿鬼”余部,当然,更多的可能还是中原家破人亡,被裹挟而来的难民们——经历这样漫长的灾难之后,他们的数量实际上已经不多了。 “饿鬼”,这场持续了年余,在中原波及数百万人生命的大灾难,最终落下帷幕,幸存之人大约在五到十万之间。这个数目也还在陆续的减少,由于总数已经大幅度下降的原因,南方的官府在太子君武的授意下对这些已然饿到皮包骨头的难民们展开了营救和收留工作。 令宁毅感到欣慰的是,君武并未盲目地让这些民众进入南面社会,而是命令官府和军队展开了集中收治,一方面预防疾病,另一方面避免这些失去一切而且多数吃过人的难民对江南社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可以想象,如果贸然将这些苦命人放进普通人的社会之中,感受到道德失序且失去了一切的他们,可以为了一口吃喝干出些什么事情来。而经历了掠夺与厮杀的洗礼之后,这些人在短时间内,也必然难以像其它难民般溶入社会,加入小作坊或是其他一些地方安静地工作。 这样的事实,与同情心无关。 有关于王狮童临终前的请求,方承业也将之补充在了这次的讯息上,一道捎来了。 在有关王狮童的事情上,方承业做出了检讨,在去年的上半年,方承业就应该发动力量将之杀死。但一来对于王狮童,方承业有着一定的同情,以至于这样的行动意志并不坚决;二来王狮童本人极为聪明,虽然他的目标鲁莽,但对饿鬼内部以及自己身边的掌控一直都很严。两个原因叠加起来,最终方承业也没有找到足够好的下手时机。 到得去年下半年,女真人已经南下,这时候中原早已生灵涂炭。华夏军的前线人员认为饿鬼或许还能对宗弼的队伍起到一定的阻滞作用,刺杀王狮童这种成功率不高的计划,又被暂时的搁置下来。 从后往前看,若是在去年上半年由方承业发动前线人员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王狮童,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百万生灵,最终在情报上占据的位置,其实并不多。宁毅看了两遍,叹了口气,事实上,如果真能预测一切事情的发展,他在泽州杀死王狮童、打散饿鬼反倒更加顺手。方承业未能发动计划的一个前提,实际上也是因为王狮童本身就是不俗之人,百万饿鬼成型之后,想要在内部刺杀他的成功率,毕竟太低了。 “有关饿鬼的事情,归档到文库去吧,也许后来人能总结出个教训来。” 娟儿将情报默默地放在了一边。 饿鬼的事情已经盖棺,传过来的只能算是总结,这份情报后,便是各地少数可能有价值又可能只是热闹的花边新闻了,临安城中的状况,各个青楼茶肆间最为流行的讯息是一份,关于龙其飞的事情也在其间,宁毅看后将之扔到一边,结束了上午的第一项工作。 随后是关于治安体系的一场会议。 自去年出兵占领成都平原,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扩张何止百万。统治这样大的一片地方,不是有几万能打的军队就行,而在和登三县的几年里,虽然也培养了一部分的事务官,但终究还是不够用的。 过去的武朝,或者说整个儒家体系中,统治地方一直都是皇权不下县的玩法,这与封建社会的政治资源状况是相配套的。但对于华夏军来说,将地方完全归于乡绅已经不明智,这是因为华夏军的纲领融合了部分的民主思想,讲求民权与民智,但同时,打土豪分田地的做法,一样不适合眼前的状况。 在后世,经历了百年的屈辱,再加上《资本论》、马列这一系列颇为严谨的理论和纲领支持,到令得这种彻底的变革走出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框架来。在眼下,武朝阔气了两百年,屈辱不过十年,过于激进的手段很容易变成一场无法停止的狂欢,纵然不至于步入方腊的后尘,实际上也难以产生良好的结果,这一直是宁毅想要避免的。 而在眼下,华夏军关于“华夏”这一块的提法,要求人们变革自强,拥有自己的权力,捍卫自己的权力,但一时间,也无法被底层民众深刻理解。毕竟在过去的上千年,读书人扛起一切社会责任,苦哈哈们埋头工作就是深入人心的分工方式。令军队“自强”,可以用军法,令民众觉醒却无法强制,因此,“华夏”的提法固然能在小苍河那种艰难时期振奋人心,却很难在和平的西南成为推动一切的核心理念。 那么,在此时的西南,能够成为核心理念的到底是什么?宁毅选择的仍旧是契约精神。 将退役或是负伤的老兵调配到各个村落成为华夏军的代言人,制约各地乡绅的权力,将华夏军在和登三县推行的基本的人权与律法精神写成简单的条例,由这些老兵们监督执行,宁可让执法相对机械化,打击各地为富不仁的情况,也是在这些地方逐渐的争取民心。 而为了令各地乡绅对于老兵的腐化速度不至于太快,不断进行的思想工作便是极为必要的事情。而这种模式,与美国早期的治安官模式,其实也有一定的类似。 从现实层面上来说,华夏军眼下的状况,其实一直都是一支在现代军队理念维持下的军管政府,在女真的威胁与武朝的腐败中,它在一定的时期内依靠战绩与军纪保持了它的强大与高效。但如果在这种高效逐渐回落后——即将近一代华夏军不可避免地要回归到生活中的轮回完成后——如果宁毅所放下的理念,无论是民主、人权、封建还是资本不能落地成型,那么整个华夏军,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的后果。 到如今,宁毅所花费功夫最多的,一是契约精神,二是基本人权。讲契约、有人权,做生意,其实也是在为工业革命、乃至资本主义的第一轮落地做准备。因为无论其它的主义会否成型,格物所推动的工业革命萌芽,对于宁毅而言都是真正触手可及的未来。 而在眼前较短的时期内,令这个治安体系尽量踏实地运作起来,彻底完成对成都平原的掌控,也有着另一轮现实的意义。华夏军在和登三县时约有六万军队,如今近一万去了徐州,五万多人——即便加上一定的民兵——要保证成都平原的统治,也只是堪堪够用。在女真南下的局面里,如果将来真要做点什么,宁毅就必须尽快地从手中抠出足够多的生力军来。 从老兵之中选择出来的治安资源相对够用,随着这个开春,和登储备的一百九十八名识字启蒙级别的教师也已经分往成都平原各处,进行一定周期的流动开班,教授识字与算学。 而军中的医疗资源早在去年就已经被放了出去。与此同时,华夏军商业部一方自去年开始就在积极联络当地的商贾,进行鼓动、牵线与帮扶——身在凉山附近,过去华夏军进行的商贸活动也与不少人有过来往,到得此时,真正麻烦的是成都平原外围的局面紧张,但随着女真的威胁日甚,华夏军又发布了停战檄文之后,到得三月间,外围的紧张局势其实已经开始缓解,成都平原上的商业状况,陆续地开始回暖了。 这各种各样的事情,令得如今的宁毅又开始进入连轴转的状态里,下午、晚上……听各种报告、开会、接见要见的人……到得夜里回到家中,孩子多已睡下,院子里也不见得喧闹了,这时候与几个妻子的见面还显得安静,有时候与云竹坐在房檐下,与她说起临安传来的消息…… “啊,现在那里的花魁叫做施黛黛了,是个西域女人……唉,世风日下,名字太不讲究……” 有时候与檀儿、小婵等人相约煮个面条做宵夜,时间虽然晚了,他亲自动手,却也并不累。 有时候使唤锦儿过来按按头,有时候欺负红提、又或是被西瓜欺负……这样的时候,是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其实也并不多。 西南虽然平静,但有时候他深夜从梦中醒来,鼻中嗅到的,仍是梦里硝烟的味道。 “怎么了?”浅睡的妻子也会醒过来。 “没什么……你没变成戏法,我也没砌成房子啊。” 这话说来有些遗憾,对于两人来说,却是很温暖的回忆了。随后妻子会说起孩子。 “……打完仗了,让他们去砌吧。” 话题逐渐转开,宁毅望向窗外的月光时,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 …… 黄河北岸,细雨潇潇中,兵戈交击的声音密集地响在一起,一场战争正在进行。 箭雨飞舞、马声长嘶,盾牌与枪阵冲撞在一起,臂系黄巾的信众军队杀入前方的阵型里。 “哇啊——”战场的锋线上,一道奔行的身影犹如浑身浴血的佛陀,随着雷霆般的怒吼,这身影撞进前方的人群里,双手持刀,朝着对方帅旗所在的方向一路砍杀。这些投降女真的汉军士兵被这沾满鲜血的巨人杀破了胆,转身逃跑,巨人在无力的抵抗中几乎杀出了一条血路,跑得慢的几名士兵被他装得满地打滚。 这场遭遇战,降军的胜算本就不高,前锋的一侧被冲散,败势顿显,帅旗下的将领策马欲逃,那浑身是血的巨人便顺着人群冲了过来,身形快逾奔马。 雨幕之中,一人一骑、一前一后,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上拉近了距离,马上的将军回身一箭,那身影顺手挥出,箭矢转眼抛飞无踪,眼见对方越来越近,将军胆气已泄,放声大喊:“我投降,饶命……” 然而对方狂吼着冲了上来。 这是天下第一人,林宗吾。 那巨大的身形从侧面靠上战马,便听轰然一声,水花四溅,战马在奔跑中被硬生生地撞飞出去,连同马上的将军在泥泞中飞砸翻滚,那将军头昏脑涨,还未爬起来,林宗吾冲到他身边,抓起他的脖子,猛然间将他甩了起来。 百多斤的身体,炮弹一般的飞往旁边,砸上了一小队逃跑的士兵,再落地时身体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林宗吾冲过去,夺来钢刀狂杀猛砍,率领着麾下的士兵,一路追杀…… 这场小小的胜利与屠杀,稍稍振奋了士气,信众们搜刮了战场,回到十余里外山间的寨子里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寨子里满是信奉大光明教的士兵与家属,军中的骨干们已经开始宣传今日的胜利,林宗吾回到房间,洗过之后,换了一身衣服。黑夜降临了,雨已经停住,他离开营帐,面带笑容地穿过了寨子,到得外围的黑暗处时,那笑容才收敛了起来。 他往暗处走。 虽然体型庞大,但作为武艺天下第一人,山间的崎岖挡不住他,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称得上危险的地方。这段时间以来,林宗吾习惯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这个寨子,看着他的这些信众。 寨子后方的小广场上,部分信众正在练武,旁边有些孩子也在咿咿呀呀地练。 不知什么时候,林宗吾回到寨子里,他从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出现在一位正在挥舞木棍的小孩身前,小孩吓了一跳。 “……如来……伯伯?” 待到看清楚之后,那孩子才发出了这样的称呼。 孩子名叫穆安平,是那疯魔一般的林冲的儿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对于孩子的安置,林宗吾便已经有了主意。然而那时候他还在忙碌着晋地的局势,想着在天下占一席之地,整个事情被耽搁下来,到如今,这些忙碌都过去了。 林宗吾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 “从今日起,你叫平安,是我的弟子……我来教你武艺,将来有一天,你会是天下第一人。” 这一刻,没有大的排场,也没有众人隆重的祝贺,即便是眼前的孩子,也仍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寨子中篝火明灭,各种声音嘈杂而混乱,如同这天下一般,在雨里舞动…… …… 轰—— 大名府。 投石车在动。 三月里,厮杀还在持续,原本坚固的城墙已千疮百孔,城头的防线岌岌可危,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即将步入尾声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三章 焚风(三) 阳春三月,庭院里的新树已发芽了,骤雨初歇,树枝上的绿意浓的像是要化成水珠滴下来。 “……我的爷爷,我记得是个古板的老家伙。” “……出身便是书香世家,一辈子都没什么出奇的事情。幼而好学,年少中举,补实缺,进朝堂,然后又从朝堂上下来,回到家乡教书育人,他平时最宝贝的,就是存在那里的几屋子书。现在想起来,他就像是大伙儿在堂前挂的画,一年四季板着张脸严肃得不得了,我那时候还小,对这个爷爷,平素是不敢亲近的……” “……辽人杀来的时候,军队挡不住。能逃的人都逃了,我不害怕,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家里人都聚集起来了,我还在堂前跑来跑去。老头子在厅堂里,跟一群硬邦邦的叔叔伯伯讲什么学问,大家都……正襟危坐,衣冠整齐,吓死人了……” “……我哇哇大哭,他就指着我,说,家里的骨血有一个人传下去就够了,我他娘的……就这样跟着一帮女人活下来。走之前,我爷爷牵着我的手……我忘了他是牵着我还是抱着我,他拿着火把,把他宝贝得不得了的那排屋子放火点了……他最后被剥了皮,挂在旗杆上……” 院子里,厅堂前,那样貌犹如女子一般偏阴柔的书生端着茶杯,将杯中的茶倒在屋檐下。厅堂内,房檐下,武将与士兵们都在听着他的话。 “……他不喝酒,所以敬他以茶……我后来从奶奶那边听完这些事情。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去死前做得最认真的事情不是磨利自己的刀枪,而是整理自己的衣冠,有人衣冠不正还要被骂,神经病……” “……我,从小什么都不理,什么事情我都做,我杀过人、生吃过人,我不在乎自己衣冠不整,我就要别人怕我。老天就给了我这么一张脸,我家里都是女人,我在京城学堂上学,被人取笑,后来被人打,我被人打不要紧,家里只有女人了怎么办?谁笑我,我就咬上去,撕他的肉,生吞了他……” “……后来有一天,我十三岁,一个京城当官的家伙欺负我家没有男人,调戏我那性子弱的姑妈,我扑上去撕了他半张脸,掏了他的一只眼睛,嚼了。周围的人吓坏了,把我抓起来,我指着那帮人告诉他们,只要我没死,迟早有一天我会到他家去,把他家老老小小生吞活剥……后来我就被送到北边来了……那家伙现在都不知道在哪……” 他将第二杯茶往泥土中倒下。 “……我在北方的时候,心中最牵挂的,还是家里的那些女人。奶奶、娘、姑妈、姨妈、姐姐妹妹……一大堆人,没有了我她们怎么过啊,但后来我才发现,就算在最难的时候,她们都没输给……哈哈,输给你们这帮男人……” “……我这样的性格,原本也更应该跟着那宁魔头一起做事,但后来我没跟上去,不是因为家里的这些亲人……说起来也怪,宁魔头动手造反的时候,我跟他的关系也挺好的,但他就是没有通知过我,一点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我王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可我自小就没觉得自己读过多少书,我想当的是侠客,最好当个大魔头,所有人都怕我,我可以保护家里人。读书人算什么,穿着书生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杀敌?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迂腐的……那帮迂腐的老东西……” 他在地上,倒下第三杯茶,眼中闪过的,似乎并不只是当年那一位老人的形象。喊杀的声音正从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身长袍的王山月在回忆中停留了片刻,抬起了头,往厅堂里走。 “……那帮老东西啊,我却不得不尊重他们……” 他走到厅堂那头的桌边,拿起了高高的冠帽。 “……诸位都是真正的英雄,过去的这些日子,让诸位听我调度,王山月心有惭愧,有做得不当的,今日在这里,不一一向诸位道歉了。女真人南来的十年,欠下的血债罄竹难书,我们夫妻在这里,能与诸位并肩作战,不说别的,很荣幸……很荣幸。” 将高高的帽子戴上,缓慢而沉稳地系上系带,用长长的簪子固定起来。然后,王山月伸手抄起了桌上的长刀。 “……诸位,看起来大名府已不可守,我们在这里拖住这些家伙半年,该做的已经做到,能不能出去我不敢说。在眼下,我心中只想亲手向女真人……讨回过去十年的血债——” 刀锋的寒光闪过了厅堂,这一刻,王山月一身雪白袍冠,看似文质彬彬的脸上露出的是慷慨而又豪迈的笑容。 “诸位兄弟,女真势大,路已走绝,我不知道我们能走到哪里,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即便能活着出去,我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我们能将这笔血债,从女真人的手中讨回来。但我知道、也确定,终有一天,有你我这样的人,能复我华夏,正我衣冠……若在场有人能活着,就帮我们去看吧。” 他笑了笑:“……现在,我们去讨债。” 有应和的声音,在人们的步伐间响起来。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三,大名府外墙被攻破,整座城池,陷入了激烈的巷战之中。经历了长达半年时间的攻防之后,终于入城的攻城士兵才发现,此时的大名府中已密密麻麻地构筑了许多的防御工事,配合炸药、陷阱、四通八达的地道,令得入城后稍稍松懈的军队首先便遭了迎头的痛击。 不过失去城墙的防守毕竟已经被削弱太多。坐镇大名府的女真将领完颜昌长于内政后勤,兵法以保守著称,他指挥着二十余万的汉军入城清扫,掘地三尺步步为营的同时,大肆的招降愿意投降的、陷入绝路的守城军队,于是到得破城的第三天,便已经开始有小股的部队或个人开始投降,配合着女真人的攻势,破解城内的防御线。 亦有军队试图向城外展开突围,然而完颜昌所率领的三万余女真直系部队担起了破解突围的任务,优势的骑兵与鹰隼配合扫荡追逐,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生离大名府的范围。 被王山月这支军队突袭大名,此后硬生生地拖住三万女真精锐长达半年的时间,对于金军而言,王山月这批人,必须被全部杀尽。 逐步攻城扫荡的同时,完颜昌还在紧紧盯住自己的后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于林州打了胜仗的华夏军在稍稍休整后,便自西北的方向奔袭而来,目的不言自明。 挟着大败术列速的威势,这支军队的行踪,吓破了沿途上不少城池守军的胆子。华夏军的行踪几度出现在大名府以北的几个屯粮重镇附近,几天前甚至瞅了个空隙突袭了北面的粮仓肃方,在原本李细枝麾下的军队大部分被调往大名府的情况下,各地的告急文书都在往完颜昌这边发过来。 但完颜昌视若无睹。 至于三月二十八,大名府中有半数地方已经被清扫光,这个时候,女真的军队已经不再接受投降,城内的军队被激起了哀兵之志,打得顽强而惨烈,但对于这种情况,完颜昌也并不在乎。二十余万汉军部队从城市的各个方向进入,对着城内的万余残兵展开了最为猛烈的攻击,而三万女真士兵屯于城外,无论城内死了多少人,他都是按兵不动。 他在等待华夏军的过来,虽然也有可能,那只军队不会再来了。 一万三对战术列速的三万五千人,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伤元气,如果这支军队不过来,他就先吃掉大名府的所有人,然后转头以优势兵力淹没这支黑旗残兵。如果他们鲁莽地过来,完颜昌也会将之顺口吞下,从此底定江北的战事。 …… 时间回去两天,大名府以北,小城肃方。 在夺得了这里的仓储后,自林州血战中转战过来的华夏军队伍,得到了一定的休整,吃了几天的饱饭。 林州的一场大战,虽然最终击败术列速,但这支华夏军的减员,在统计之后,接近了一半,减员的半数中,有死有重伤,轻伤者还未算进去。最终仍能参与战斗的华夏军成员,大约是六千四百余人,而林州守军如史广恩等人的参与,才令得这支军队的数目勉强又回到一万三的数量上,但新加入的人手虽有热血,在实际的战斗中,自然不可能再发挥出先前那般顽强的战斗力。 对于能否继续援救大名府,军队当中有过多次的讨论。在原本的计划中,华夏军援防晋地,助晋王地盘首先建立起一个相对牢固的抗金联盟,而后在稍有余裕之时向晋王借兵,突袭大名府协助王山月突围,这是最为理想的状态。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 一万三千人对阵术列速已经极为面前,在这种残破的状态下,再要突袭有女真军队三万、汉军二十余万的大名府,整个行为与送死无异。这段时间里,华夏军对周边展开多次骚扰,费尽了力量想要得到完颜昌的反应,但完颜昌的应对也证实了,他是那种不出奇兵也绝不好应付的堂堂将领。 对于这样的将领,甚至连侥幸的斩首,也不必有期待。 不去救援,看着大名府的人死光,前去救援,大家绑在一起死光。对于这样的选择,所有人,都做得极为艰难。 但到得这天夜里,决定还是做出来了…… …… 三月二十六,肃方镇外的校场附近,有一堆堆的篝火烧起来。 在之前的华夏军中,就时常有整肃军纪或是提振军心的动员会,吸收了新成员之后,这样的会议更加的频繁起来。即便是新加入的华夏军成员,此时对这样的聚会也已经熟悉起来了。会场以团为单位,这天的动员会,看起来与前些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东侧的一个会场,参谋李念随着史广恩入场,在稍稍的寒暄之后开始了“讲课”。 “……在小苍河时期,一直到如今的西南,华夏军中有一众称呼,叫做‘同志’。何谓‘同志’?有共同志向的朋友之间,互相称呼同志。这个称呼不勉强大家叫,但是是非常正式和郑重的称呼。” “……华夏军的志向是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从千万年前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祖先做过很多值得称颂的事情,有人说,中国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我们创造好的东西,有好的礼仪和精神,因此称之为华夏。华夏军,是建立在这些好的东西上的,那些好的人,好的精神,就像是眼前的你们,像是其它华夏军的兄弟,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女真,我们绝不屈服,在小苍河我们打败了他们!在林州我们打败了他们!在徐州,我们的兄弟仍然在打!面对着敌人的践踏,我们不会停止抵抗,这样的精神,就可以称之为华夏的一部分。” “……这世上还有其它很多的美德,即便在武朝,文臣真正为国事操心,武将战死于杀场,也都称得上是华夏的一部分。在平时,你为百姓做事,你关心老弱,这也都是华夏。但也有肮脏的东西,曾经在女真第一次南下之时,秦丞相为国家尽心竭力,秦绍和死守太原,最终无数人的牺牲为武朝挽回一线生机……” “……但是为了朝堂争斗、勾心斗角,朝廷对太原不做援救,以至于太原在苦守一年之后被打破,满城百姓被屠,太守秦绍和,身体被女真剁碎了,头挂在城门上。京城,秦丞相被下狱,发配三千里最终被杀死在路上。宁先生金殿上宰了周喆!” “……这些年来,小苍河也好,西南也罢,很多人说起来,觉得即便要造反,也不必杀了周喆,否则华夏军的退路可以更多,路可以更宽。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证明,那些觉得自己有退路的人做不了大事情!这些年来,武朝的路越走越窄了,而我们华夏军,从小苍河的绝境中杀出来,我们越来越强!就是我们,打败了术列速!在西南,我们已经打下了整个成都平原!为什么——” 李念挥着他的手:“因为我们做对的事情!我们做优秀的事情!我们一往无前!我们先跟人拼命,然后跟人谈判。而那些先谈判、不成之后再妄想拼命的人,他们会被这个天下淘汰!试想一下,当宁先生看见了那么多让人恶心的事情,看到了那么多的不公平,他吞下去、忍着,周喆继续当他的皇帝,一直都过得好好的,宁先生如何让人知道,为了那些枉死的功臣,他愿意豁出去一切!没有人会信他!但他杀了周喆,这条路很难走,但是不把命豁出去,天下没有能走的路——” “……我们这次南下,大家多少都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就在南边,完颜昌带着二十多万的软骨头在进攻大名府,他们已经进攻半年了!有一群英雄,他们明知道大名府附近没有援军,进去之后,就再难全身而退,但他们依然搭上了全副家当,在那里坚持了半年的时间,完颜宗弼带着三十万大军,试图攻打过他们,但没有成功……他们是了不起的人。” 呼啸的火光映照着人影:“……但是要救下他们,很不容易,很多人说,我们可能把自己搭在大名府,我跟你们说,完颜昌也在等着我们过去,要把我们在大名府一口吃掉,以雪术列速惨败的耻辱!诸位,是走稳妥的路,看着大名府的那一群人死,还是冒着我们深入险地的可能,尝试救出他们……” “……那一群人中,他们很多在女真人南下的过程里失去了家人,很多人因为反抗没有了兄弟姐妹、父母亲人,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义无反顾。那一位王山月王将军,他全家的男人在过去的反抗里都已经死绝了,他是王家唯一的独苗,但他留在了大名府。在去年,夺大名府的过程里,这位王将军说,不需要华夏军再来营救……” “就在两天前,大名府的城墙已经被攻破了,城内现在正在打最后的巷战……” 风打着旋,从这广场之上过去,李念的声音顿了顿,停在了那里,目光环顾四周。 “我们要去营救。” 他道。 “——因为这是对的事情,这才是华夏军的精神,当这些英雄,为了抵抗女真人,付出了他们所有东西的时候,就该有人去救他们!哪怕我们要为之付出很多,哪怕我们要面对危险,哪怕我们要付出血乃至生命!因为要打垮女真人,只靠我们不行,因为我们要有更多更多的同志之人,因为当有一天,我们陷入那样的险境,我们也需要千千万万的华夏之人来救援我们——” “这世道是一条很窄的路!豁出命才能走过去!这些杂碎挡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就用自己的刀砍碎他们,用自己的牙齿撕碎他们,诸位……诸位同志!我们要去大名府救人了!这一仗很难打,非常难打,但没有人能正面挡住我们,我们在林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的声音已经落下来,但并非低沉,而是平静而坚定的语调。人群之中,才加入华夏军的人们恨不得喊出声音来,老兵们沉稳岿然,目光冷峻。火光之中,只听得李念最后道:“做好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 他挥挥手,将发言交给任团长的史广恩,史广恩眨着眼睛,嘴唇微张,还处于振奋又震惊的状态,方才的高层会议上,这名叫李念的参谋提出了很多不利的因素,会上总结的也都是这次去将要面临的局面,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这令得史广恩的精神颇为灰暗,没想到一出来,负责跟他配合的李念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他心中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杀到女真人面前,给他们一顿好看。 李参谋真是了不得……用力的鼓掌中,史广恩心中想到,这仗打完之后,要好好地跟李参谋学学这般讲话的本领。 但这样的机会,始终没有到来。 三月二十八,大名府救援开始后一个时辰,参谋李念便牺牲在了这场激烈的大战之中,此后史广恩在华夏军中征战多年,都始终记得他在参与华夏军初期参与的这场动员会,那种对现状有了深刻认知后仍旧保持的乐观与坚定,以及随之而来的,那场惨烈无已的大援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2017年总结 先跟大家道个歉,最近一年,更新实在是有些糟糕。 这是我进入三十岁后的第三个年头,三十而立,平心而论,有很多可以说的,可以炫耀的。网文行业蓬勃发展,我赚的钱也多了起来,不像前几年那样仍旧需要为花销操心了,17年,《赘婿》卖掉了版权,影视剧开始做了,我得了两个奖,一个是“第二届网络文学双年奖”的银奖,一个是“茅盾网络文学新人奖”,当了湖南网络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参与了几次活动,接受过几次采访,可以说很是满足虚荣心了。 跟家人的生活基本上了正轨。我们买了一条小狗,两个多月的边牧,小狗进到家里十天,我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里,早睡往往做不到,但必须早起,给小狗做吃的,给它换笼子下的尿不湿,清理粪便,每天盯着教小狗在哪里上厕所之类,小狗取名叫小熊,很是可爱。 之所以买了这条小狗,是因为身体不得不开始锻炼了,去年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已经做不了一个引体向上,我有胆结石和脂肪肝,可能还有更多的问题。在长期埋头写书的过程里,我很少抽出时间锻炼,即便在意识到问题之后,断断续续的锻炼其实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边牧是运动量极大的狗,一岁之后它们每天的运动量大概是三十公里起步,甚至能跑九十公里,买之前我们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买了之后查资料,我说也罢。 也罢,如果一切理想,这条小狗会折腾我十多年,大概能让我保持一个好的身体抵达写作的彼岸,这十天虽然每天都累,但是前天晚上在小区的公园里,我发现自己能做一个引体向上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三十三岁时的状况,对于这一切是否值得,我无法衡量。 小狗终于能在纸尿布上上厕所,进笼子也不闹了,这两天我挤出时间来,泡上咖啡坐在电脑前码字,忽然有种久违的新鲜感,像是我以前上学时的感觉,上完课、写完了作业,我在自习课或是课间的空余时间里埋头写下一个故事的开端,对于文学的美感充满了憧憬。 今天二十六,一七年还有几天就要过去了,晚上九点多我将小狗扔进笼子——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写出一章完整的赘婿来,我写了一个小开头,觉得有趣,然后找到一首很久没有听过的、于我而言却非常重要的歌来,是王筝的《对你说》,写《隐杀》的时候我曾经反复地听这首歌,我想象一个母亲看着孩子、轻哼着对他将来的憧憬,然而这个晚上我却忽然看见自己。 “和你一样我也不懂未来还有什么 我好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惑 让你的天空只看见彩虹 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了我……“ 我十多岁的时候心怀对文学的爱好,在当时已逐渐变得灰暗的生活中,它总能给我暂居的地方,我在其中看见一个一个新的世界,体会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放弃了大学,在工作的间隙中写各种各样让我觉得新奇的东西,我看人心中所想,每当想通一件事情,都为之兴奋雀跃。 我憧憬巴尔扎克、憧憬雨果、憧憬鲁迅、憧憬路遥、憧憬史铁生……憧憬每一个抵达完美境界的作者。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赘婿》出来人们说我有野心,没有啊,我小学四年级的目标也是写《战争与和平》,没有这种想法的人,对我来说反而无法理解。 我三十三岁了,与过去的不同在哪里呢?我想,在于我已经能够丈量出与完美之间的具体的距离。十几岁二十岁时,我只知道最终要去到某个地方,距离无比遥远,我反而充满了斗志与享受的情绪。但随着我逐渐量清楚了与完美的距离,生活与文学于我,就变得愈发严苛起来。而丈量清楚了距离,不代表我这辈子能够达到它,但此后的每一步,我都只能战战兢兢了。 我现在看着以前那个在窘迫中拥抱文学的自己,很是羡慕,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他听,但真是太快了,他转眼间就变成了我。 我想着,将来的我也会变成其他人。 不久之前有人在微博上私信我,是经常会有的一种信息:这人认为我的《隐杀》写得最好,他当初跟得很爽,《赘婿》写得渣,他不喜欢,他跑去发帖,被人删帖禁言了,这人认为,他是真心觉得《赘婿》渣的,他翻来覆去气不过,还非得跑来跟我说这些……似乎在期待我的某种回答。 我看过一眼之后,把人拉进了黑名单。 我从不挽留谁,我也从不在意谁谁谁喜欢我的哪本书,我不在意这种“真诚”,那对我真的毫无意义。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我三十岁时想写的东西与二十岁时必然不同,我三十岁看见的世界与二十岁必然存在差异,当我四十岁时回忆我的青春,与《隐杀》里描写的感觉,必然也有差别,前些时间我回忆《隐杀》,我想写点关于顾家明、叶灵静、柳怀沙他们四十岁、五十岁时相濡以沫的故事,在我脑子里的感觉很温馨、也很窝心。 最终我也没写。 时间太残酷,《隐杀》已经挺好了,不必再让人哭了。 在微博上我已经成为一个与很多人不一样的人,写的东西很严肃,跟我二十岁的时候太不一样,二十岁的时候我也喜欢轻松的和乐融融的东西,如今不写了。写书的时候,我把一些所谓的大道理掰开揉碎了放进去,微博上我通常不这样宽容,因为微博是我消遣的地方,只由着我的性子来,懒得管受众。在我的想法逐渐与思维简单的朋友格格不入的过程里,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那些顽固老人一样,说着只有自己能懂的东西,叹息于世界的堕落,人们的不可救药。 那个时候,我是变得深刻了,还是变得腐朽了呢?我想,也都有可能。 我只能保证,我变化的方向,必然经过我的反复思考。 我以前跟人说,赘婿大火的时候我可以选择一个超级赚钱的方向,假如我的质量下降了,每天更新了,那时候的我也会说服自己,更新才是对读者最大的责任,而后去嘲笑一个月更几章的人没有职业道德。那一个“我”必然不会认为自己身上有任何的不对。 如今的我,将来的我,也是这样。 一个八年前喜欢《隐杀》的人,希望八年后的我继续写《隐杀》,很遗憾哪。当我愿意写《隐杀》的时候,我们撞上了,这是缘分。当我想写《赘婿》的时候,这是我跟其他人的缘分,到我下一本书,那也会是跟另一些人的缘分。所以我从不纠结这些,想法合拍的时候,人们来了,不合拍的时候,走了。与其想着伺候好几万几十万的读者,我想,我只能做好我自己。所以大家看到了,呵,我也没有太多的粉丝,我更愿意将之视为一段志趣相投的缘分。 一八年快到了,新的一年,活动大概会尽量减少,希望能够以今晚这种兴致盎然的心情,尽快地完成《赘婿》,希望我的身体能好起来,希望小狗乖乖的,希望文学女神能一如既往地给我以关照,希望大家也都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另:简体版《赘婿》已交稿,进入校对阶段,一八年应该能在书店买得到了。 此致,敬礼。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四章 焚风(四) “快快快……” “当心……” “莫挡住了伤员……” “让开!让开——” 乱糟糟的声音汇集在一块儿,城门处涌入的士兵堵塞了道路,各种气息弥漫开来,硝烟的味道、焦臭的气息、血腥的气息……在人们的呼喊、伤兵的呻吟、负伤战马的嘶鸣中绘出名为战争的画面来。 一队穿着明黄衣甲的近卫士兵从城墙上下来,加入到疏导道路与人流的工作中去,道路一侧,楼舒婉正快步地绕上城墙,自城头朝外望去,溃兵自山间一路延绵而回。 “叫运粮的车队掉头,自西南门出,这边暂时不能走了。” “往西南走需得绕上好一段……”随行的官员道。 “那就绕一段。” “是。” 官员接了命令离开,下了城墙,汇入那片混乱的人群里。楼舒婉也朝着下头走,身边有亲信的卫士,史进亦一路跟随。走下城墙的过程里,楼舒婉又迅速地发了两道命令,一是控制住城内的溃兵在固定的地方休整,不许扩散至全城,二是希望在外头的于玉麟所部能够截断溃兵之后的追兵。 晋地分家之后,以廖义仁为首的诸多大族势力投靠女真,在归顺女真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尽起麾下之兵,朝于玉麟、楼舒婉等不肯归降的势力杀来,原本能够兴兵百万有余的晋王势力,首先面对的便是内讧的境况,而在第一线的汉兵身后,宗翰、希尹举兵一路推来,排山倒海地压向威胜。 威胜以北依地利而筑的五道防线,如今已经破了四道,于玉麟在外征战,楼舒婉于威胜一面稳定人心内政,一面迁走军民物资,而每一日传来的消息,都是战败的讯息与人们死去的噩耗,重伤兵营每日运出的尸首堆积如山,血腥的气息即便在巍峨的天极宫中,都变得清晰可闻。 “……西面梓河有一段,去年桥塌了,春汛之时,马车不易行。让李护一带浮桥队过去,遇水搭桥,三天的时间,这队粮食一定要送到,必须赶回来送第二批……另外,通知何易……” 队伍正自街边穿过,旁边是前行的溃兵群,穿一袭黑衣的女人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随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侧前方走去,这令得溃兵的队伍稍稍顿了顿,有人识得她的身份,一时间有些惶恐。女人走到一列担架前,辨认着担架之上那满脸鲜血的面孔。 担架上的男人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也不止是晕过去了还是太过虚弱,他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因痛苦而颤抖,楼舒婉掀开盖在他身上的染血的白布,看到他双膝之下的状况时,目光微微颤了颤,然后将白布掩上。 “……断了双腿,说不定还能活,楼大人……” 史进从一旁靠过来,低声朝她示意队伍后方引速度减缓而引起的骚乱,楼舒婉点点头,朝着后方退去,滚滚的人流向前,不一会儿,将担架上的男人推向了视野看不见的远方。身边有亲信问道:“大人,要我去问问此人被送到哪里吗?” 楼舒婉怔了怔,下意识的点头,随后又摇头:“不……算了……只是认识……” 认识,但不亲切,或许也并不重要。 担架上的中年男人叫做曾予怀,去年开战之前曾在那满是灯笼花的院子里向她表白的古腐学究,与女真人开战了,他上了战场。楼舒婉不曾关注于他,想来他这样的人会在某支军队里担任书文吏员,有时候想想,或许这迂腐学究在某个地方忽然死去了,她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战争。 她没想过这曾予怀会在如此的战乱之中活到了今天,也从不曾想过,她与他之间,还会有这样的惊鸿一瞥。担架之上,那曾予怀的双腿齐膝而断,随后被这滚滚向前的人流淹没下去。 就如同被这战争大潮猛然吞没的无数人一样…… 她握紧双拳,过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咽下了笼罩全身的窒息感,举步往前。 “……通知……通知何易,文殊阁那边,我没时间去了,其中的藏书,今晚必须给我全部装上车,器玩可以晚几天运到天极宫。藏书今夜未出门,我以军法处理了他……” 这一路前行,随后又是马车,回到天极宫时,一队队车马正从侧门往宫城里过去,这些车马之上,一部分装的是这些年来晋地搜集的珍奇器玩,一部分装的是火油、树木等物,宫中内官过来禀报部分大臣求见的事情,楼舒婉听过名字之后,不再理会。 她与史进等人登上天极宫的城墙,天空之中夕阳正坠下,城池内外的纷乱映入眼帘。火油与器玩往宫内去,断腿的曾予怀此时已不知去了哪里,城池内许许多多的人想要逃出去,却也有人仍旧在城外新垦的土地上翻地、耕种,期待着这场无明的业火总会放一些人以活路。 城墙之下,有人吵吵嚷嚷着过来了。是先前来求见的老官员,他们德高望重,一路登墙,到了楼舒婉面前,开始与楼舒婉陈述那些珍稀器玩的重要性与珍贵性。 “……我将它们运入宫中,只是为了好好地保护起它们。这些器物,只是虎王往日里搜集,诸位家中的珍宝,我可是秋毫无犯。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楼舒婉拿出公式化的言辞来回答了众人,众人却并不买账,有的当场出言揭穿了楼舒婉的谎言,又有的苦口婆心地叙述这些器玩的珍贵,劝说楼舒婉拿出部分运力来,将它们运走便是。楼舒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诸位老大人皆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可知越王勾践与吴王阖庐的故事?” 她身体疲惫,扶着城墙,微微顿了顿,双目中的眼神却是清冽。 “太史公《史记。越王勾践》一章有载:‘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槜李。’意思不用我说了吧?” 她说起这故事,众人神情微微迟疑。对于故事的意思,在场自然都是明白的,这是越王勾践继位后的第一战,吴王阖庐听说越王允常去世,兴兵讨伐勾践,勾践选出一队死士,开战之前,死士出列,当着吴兵的面前全数拔剑自刎,吴兵见越人这般不要命,士气为之夺,终于大败,吴王阖庐亦是在此战重伤身死。 落下的夕阳彤红,巨大的晚霞仿佛在焚烧整片天际,城头上单手扶墙的黑衣女子身形既单薄却又坚定,晚风吹动了她的衣袂与裙摆,但在这衣裙的身体,此时看来,竟如钢铁一般,顶天立地,无法动摇。 她看着一众大臣,众人都沉默了一阵。 “宗翰若来,我一片瓦也不会给他留下……你们中有人可以告诉他。” 众人互望一眼,悚然而惊。随后纷纷开始表态自己的抗金决心。 城墙下,器玩与引火物去往宫内,运往宫外、城外的,只有武器与粮食。 城头上的这阵交涉,自然是不欢而散了,众人离开宫城,在听过楼舒婉的态度后,感觉不快的其实也只是少数。宫城内,楼舒婉回到房间里,与内官询问了展五的去处,得知对方此时不在城内后,她也未再细问:“祝彪将军领的黑旗,到哪里了?” “方才的消息,昨日夜里,已至大名府。” “……”楼舒婉沉默许久,一直安静到房间里几乎要发出嗡嗡嗡的细碎声响,才点了点头:“……哦。” 晚霞从天际横扫过去,一切终将被这狂潮所噬。 这年五月,当宗翰率领的军队叩开威胜的城门时,整座城池在熊熊大火中烧了三天,付之一炬。一如楼舒婉所说的,连一片瓦都未给女真人留下。 ************* 西南的四月,晚春的天气开始变得晴朗起来,成都平原上,春耕早已结束。 卓永青担任着第五军与总参谋部之间的联络官,暂居于陈村。 二月间他与嘉定的跛女何秀定下了亲事,虽说是定亲,但整个过程,他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男方这边,是由候五、渠庆等兄长出面全权操办的,女方那边,当初对他极有意见的姐姐何英却也成了这门亲事坚定的促成者——这或许是考虑到妹妹内向而跛脚,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的缘故。 虽然事情大多由他人操办,但对于这场亲事的点头,卓永青本人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定亲的仪式有宁先生亲自出面主持,算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不过,定亲之后,卓永青便被姐姐何英当成了劳力使用,叫唤着他帮忙春耕、种地,不再客气。尽管如此,这位当姐姐的却也并不懒惰,卓永青下地插秧时,她也下地插秧,耕作的速度甚至不必卓永青这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慢,这等事情令卓永青刮目相看。而两人劳作之事,妹妹何秀便往往在田间看着,为两人带来饭食、饮水。这样的劳作虽然繁忙,许多时候,却也能让卓永青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陈村内部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华夏军管理体系的扩大,是在为第五军的开拨出征做准备,在相隔数千里外黄河北面、又或是徐州附近,大战已经连番而起。参谋部的众人虽然无法北上,但每日里,天下的讯息归总过来,总能激起众人的敌忾之心。 晋王的死去令人心悸,祝彪所部、王巨云所部、于玉麟所部在奋战中表现出来的坚决意志又令人振奋,术列速战败的消息传来,整个参谋部里都仿佛是过节一般的热闹,但随后,人们也忧心于接下来局面的危急。 三月间,参谋部里有不少人都在私下里与宁毅又或是一众高级参谋提意见,指出大名府局势的不可破解,希望前线的祝彪能够稍作转圜,面对着死局不要硬上,卓永青偶尔也参与到这样的讨论中去,能够看得出来所有人眼中的苦涩和犹豫。 宁先生未对这些意见发表看法,往日里的宁先生若有看法,会对参谋部的众人做出讲解、拿下决定,但唯独这件事情,他的目光严肃,却从不曾开口,最终这数千里外的指令和建议也未有发出。 四月初三,北面祝彪所率领的华夏军——如今称一十七军——的战场决定被加急送到了陈村。三月二十六的夜晚,十七军参谋部做出了营救王山月光武军的决定和部署,消息送到之时,整场战役可能已经落下了帷幕。 到四月初八这天的傍晚,卓永青过来向宁毅汇报事情,两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七岁的小宁珂给他端来了茶水,然后在院子里玩。事情汇报到一半,有人送来了加急的情报,宁毅将情报打开看了看,沉默在那里。 一旁热心的小宁珂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她走过来,小心地望着那低头凝视情报的父亲,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宁珂道:“爹,你哭了?” 宁毅探手过去,将女儿搂在腿边,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来:“哪有?”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宁毅对待周边的态度总是亲切温和,但实际上却稳重自持,内里还带着些许的冷漠。待到执掌整个华夏军的大局后,至少在卓永青等人的眼中,“宁先生”这人对待一切都显得稳重从容,无论精神还是为人都如同钢铁一般的坚韧,只有在这一刻,他看见对方站起来的动作,微微颤了颤。 他的眼中,并没有女儿所说的眼泪,只是低着头,缓慢而郑重地将手中的情报对折,随后再对折。卓永青已经不自觉地肃立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五章 焚风(五) 夕阳将落幕了,西方的天际、山的那一头,有最后的光。 小小村落的附近,河流蜿蜒而过,春汛未歇,河里的水涨得厉害,远处的田野间,道路蜿蜒而过,军马走在路上,扛起锄头的农人穿过道路回家。 夏日即将到来,空气中的湿气稍稍褪去了一些,令人身心都感到舒爽。西南祥和的傍晚。 宁毅在河边,看着远处的这一切。夕阳沉没之后,远处燃起了点点灯火,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女子高挑的身影,那是云竹。 她在距离宁毅一丈以外的地方站了片刻,然后才靠近过来:“小珂跟我说,爹爹哭了……” 宁毅拉过她的手,微微笑了笑:“……没有。” “前头的情况不好?” “嗯,祝彪那边……出了事。” “祝彪他……”云竹的目光颤了颤,她能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量。 宁毅摇了摇头,看向黑夜中的远方。 “不知道……”他低喃一句,随后又道:“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 “十七军……没能出来,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情,值不值得……” 他平静的语气,散在春末夏初的空气里…… ************** 北地,大名府已成一片无人的废墟。 战争之后,惨无人道的屠杀也已经结束,被抛在这里的尸体、万人坑开始发出恶臭的气息,军队自这里陆续撤离,然而在大名府周边以百里计的范围内,搜捕仍在不断的继续。 至于四月十五,最后撤离的军队押解了一批一批的俘虏,去往黄河北岸不同的地方。 从四月下旬开始,河北东路、京东东路等地原本由李细枝所统治的一座座大城之中,居民被杀戮的景象所惊动了。从去年开始,藐视大金天威,据大名府而叛的匪人已经悉数被杀、被俘,连同前来营救他们的黑旗匪军,都一样的被完颜昌所灭,数千俘虏被分作一队一队的死囚,运往各城,斩首示众。 四月,夏日的雨已经开始落,被关在囚车之中的,是一具一具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不愿意投降女真又或是没有价值的伤残的俘虏此时都已经受过严刑,有许多人在战场上便已重伤,完颜昌则让医官吊住了他们的一条命,令他们痛苦,却决不让他们死去,作为反抗大金的下场,以儆效尤。 东路军的战线此时已经推至徐州,接管中原的进程,这时候早已经开始了,为了推进战争而起的杂税苛捐,官吏们的高压与杀戮已经持续半年,有人反抗,多数在屠刀下死去,而今,抵抗最激烈的光武军与传说中唯一能够抗衡女真的黑旗军神话,也终于在人们的眼前破灭。 洛州,当运送俘虏的车队进入城市,道路两旁的人们有的茫然,有的迷惑,却也有少数知道情况者,在街边留下了眼泪。流泪之人被路边的女真士兵拖了出来,当场斩杀在街道上。 深州城,小雨,一场劫囚的袭击突如其来,这些劫囚的人们衣着褴褛,有江湖人,也有普通的平民,其中还夹杂了一群和尚。由于完颜昌在接手李细枝地盘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剿,这些人的手中刀枪都不算齐整,一名面容消瘦的大汉手持削尖的长竹竿,在奋勇的厮杀中刺死了两名兵丁,他随后被几把刀砍翻在地,周围的厮杀之中,这浑身是血、被砍开了肚子的大汉抱着囚车站了起来,在这厮杀中大喊。 “我也是华夏军!我也是华夏军!我……不该离开西南。我……与你们同死……” 他最后那句话,大概是与囚车中的俘虏们说的,在他眼前的最近处,一名原本的华夏军士兵此时双手俱断,口中舌头也被绞烂了,“嗬嗬”地喊了几声,试图将他已经断了的半截手臂伸出来。 冲过来的士兵已经在这汉子的背后举起了钢刀…… 河间府,斩首开始时,已是倾盆大雨,法场外,人们黑压压的站着,看着钢刀一刀一刀的落,有人在雨里沉默地哭泣。这样的大雨中,他们至少不必担心被人看见眼泪了……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八,大名府外,华夏军对光武军的营救正式展开,在完颜昌已有防备的情况下,华夏军仍旧兵分两路对战场展开了突袭,在意识到混乱后的半个时辰内,光武军的突围也正式展开。 破釜沉舟式的哀兵突袭在第一时间给了战场内围二十万伪军以巨大的压力,在大名府城内的各个街巷间,万余光武军的亡命搏杀一度令伪军的队伍后退不及,踩踏引起的死亡甚至数倍于前线的交锋。而祝彪在战争开始后不久,率领四千军队连同留在外围的三千人,对完颜昌展开了最激烈的突袭。 完颜昌沉着以对,他以麾下万余精兵应对祝彪等人的袭击,以万余军队以及数千骑兵阻挡着一切想要离开大名府范围的敌人。祝彪在进攻之中数度摆出突围的假动作,而后反扑,但完颜昌始终不曾上当。 二十万的伪军,即便在前线溃败如潮,源源不断的生力军仍旧如同一片巨大的泥沼,拖住众人难以逃离。而原本完颜昌所带的数千骑兵更是掌握了战场上最大的主动权,他们在外围的每一次突袭,都能够对突围部队造成巨大的伤亡。 这期间,以燕青为首的策反小队仍旧活跃于战场之上,他们游说了数支伪军队伍,让他们私下里稍稍放水、或是求情、或是威胁,随后也得到了一部分伪军部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于不断散播的完颜昌已死的消息还在战场上引起了不少的混乱。 但这一切,仍旧无法在残酷的战争天平上,弥补太过渺茫的力量差距。 二十八的夜晚,到二十九的凌晨,在华夏军与光武军的奋战中,整个巨大的战场被猛烈的撕扯。往东进的祝彪队伍与往南突围的王山月本队吸引了最为激烈的火力,储备的干部团在当晚便上了战场,鼓舞着士气,厮杀殆尽。到得二十九这天的阳光升起来,整个战场已经被撕裂,蔓延十数里,突袭者们在付出巨大代价的情况下,将脚步踏入周围的山区、林地。 此时已有大量的士兵或因重伤、或因破胆而被俘。整场战争仍旧未曾因此停歇,完颜昌坐镇中枢组织了大规模的追击与搜捕,同时继续往周围女真控制的各城下令、调兵,组织起庞大的包围网。 三月三十、四月初一……都有大大小小的战斗爆发在大名府附近的密林、水泽、山川间,整个包围网与搜捕行动一直持续到四月的中旬,完颜昌方才宣告这场大战的结束。 短时间内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在这场惨烈至极的突袭与突围中,有多少华夏军、光武军的军人和将领牺牲在其中,被俘者包括伤员,超过四千之数,他们大多在受尽折磨后的两个月内,被完颜昌运至各个城池,屠杀殆尽。 也有一部分能够确定的情报,在二十九这天的凌晨,突袭与转进的过程里,一队华夏军士兵深陷重重包围,一名使双鞭的将领率队不断冲杀,他的钢鞭每次挥落,都要砸开一名敌人的头颅,这将领不断冲突,浑身染血犹如战神,令人望之胆寒。但在不断的厮杀之中,他身边的士兵也是越来越少,最终这将领无穷无尽的围堵之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这是一身戎马,虽一度归于梁山却终于回到正途的英雄,“双鞭”呼延灼。 二十九临近天明时,“金枪手”徐宁在阻挡女真骑兵、掩护友军撤退的过程里牺牲于大名府附近的林野边缘。 华夏军团长聂山,在天将明时率领数百敢死队反扑完颜昌本阵,这数百人犹如钢刀般不断突入,令得防守的女真将领为之胆寒,也吸引了整个战场上多支军队的注意。这数百人最终全军尽墨,无一人投降。团长聂山死前,全身上下再无一处完好的地方,浑身浴血,走完了他一声苦行的道路,也为身后的友军,争取了一丝渺茫的生机。 超过五成的突围之人,被留在了第一晚的战场上,这个数字在之后还在不断扩大,至于四月中旬完颜昌宣布整个战局的初步结束,华夏军、光武军的一切编制,几乎都已被打散,尽管会有部分人从那巨大的网中幸存,但在一定的时间内,两支军队也已经形同覆灭…… 在女真人的讯息中,祝彪、关胜、王山月……等诸多将领皆已传死亡,人头高悬。 *************** 马车缓缓而行,驶过了黑夜。 “我有时候想,我们也许选错了一个颜色的旗……” “相公之前不是说,黑色最坚定。” “但是每一场战争打完,它都被染成红色了。” 马车在道路边安静地停下来了。不远处是村落的口子,宁毅牵着云竹的手下来,云竹看了看周围,有些迷惑。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值不值得呢……豪言壮语,以前总是说得很大,但是看得越多,越觉得有让人喘不过气的重量,祝彪……王山月……田实……还有更多已经死了的人。也许大家就是追求三百年的循环,也许已经非常好了,也许……死了的人只是想活着,他们又都是该活的人……” 黑暗之中,宁毅的话语平静而缓慢,犹如喃喃的耳语,他牵着云竹走过这无名村落的小道,在经过昏暗的溪流时,还顺手抱起了云竹,准确地踩住了每一颗石头走过去——这足见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杜杀无声地跟在后方。 宁毅的说话,云竹并未回答,她知道宁毅的低喃也不需要回答,她只是随着丈夫,手牵着手在村落里缓缓而行,不远处有几间土房子,亮着灯火,他们自黑暗中靠近了,轻轻地踏上楼梯,走上一间土屋顶部的隔层。这土屋的瓦片已经破了,在隔层上能看到夜空,宁毅拉着她,在土墙边坐下,这墙壁的另一边、下方的房屋里灯火通明,有些人在说话,这些人说的,是关于“四民”,关于和登三县的一些事情。 宁毅静静地坐在那儿,对云竹比了比手指,无声地“嘘”了一下,随后夫妻俩静静地依偎着,望向瓦片破口外的天空。 “革新和启蒙……上千年的过程,所谓的自由……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在乎……人就是这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永远只是比现状多一点点、好一点点,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人是看不懂的……奴隶好一点点,会觉得上了天堂……脑子太好的人,好一点点,他还是不会满足……” 他的话语从喉间轻轻地发出,带着些许的叹息。云竹听着,也在听着另一边房屋中的话语与讨论,但事实上另一边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在和登三县,也有不少人会在夜里聚集起来,讨论一些新的想法和意见,这中间许多人可能还是宁毅的学生。 “……革新、自由,呵,就跟大多数人锻炼身体一样,身体差了锻炼一下,身体好了,什么都会忘记,几千年的循环……人吃上饭了,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厉害到极限了,至于再多读点书,为什么啊……多少人看得懂?太少了……” 宁毅的话语还在继续,那只是叹息,微微的叹息,云竹听着,却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并非为口中的这些事情而迷茫。此时那头的房间里已经换了一个人开口,某一刻,云竹听得那人说道: “……咱们华夏军的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那些种地的为何低人一等?地主豪绅为何就要高高在上,他们施舍一点东西,就说他们是仁善之家。他们为何仁善?他们占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他们的子弟可以上学读书,可以考试当官,农民永远是农民!农民的儿子生出来了,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低人一等的世道。这是天生的不公平!宁先生说明了很多东西,但我觉得,宁先生的说话也不够彻底……” “……因为宁先生家中本身就是商贾,他虽然入赘但家中很有钱,据我所知,宁先生吃好的穿好的,对衣食都相当的讲究……我不是在这里说宁先生的坏话,我是说,是不是因为这样,宁先生才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每一个人都平等的话来呢!” “……看看那些农户,尤其是连田都没有的那些,他们过的是最惨最辛苦的日子,拿到的最少,这不公平吧……我们要想到这些,宁先生很多话说得没有错,但可以更对,更对的是什么。这世道每一个人都是平平等等的,我们连皇帝都杀了,我们要有一个最平等的世道,我们应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跟其他人,是生来就没有差别的,我们的华夏军要想成功,就要匀贫富!树平等——” 这些词语许多都是宁毅曾经使用过的,但眼下说出来,意思便颇为激进了,下方吵吵嚷嚷,云竹失神了片刻,因为在她的身边,宁毅的话语也停了。她偏头望去,丈夫靠在土墙上,脸上带着的,是安静的、而又神秘的笑容,这笑容宛如看到了什么难以言述的东西,又像是有着些许的苦涩与伤感,复杂无已。 “……我有时候想,这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他最后低喃了一句,没有继续说话了。隔壁房间的声音还在持续传来,宁毅与云竹的目光望去,夜空中有亿万的星辰旋转,银河浩渺无际,就投在了那屋顶瓦片的小小破口之中…… 屋顶之外,是辽阔的大地,无数的生灵,正冲撞在一起。 ****************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七。 奔袭往大名府的华夏军绕过了长长的道路,傍晚时分,祝彪站在山头上看着方向,旗帜招展的队伍从道路下方绕行过去。 关胜从下方过来:“看什么呢?” 祝彪望着远处,目光犹豫,过得好一阵,方才收起了看地图的姿态,开口道:“我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想到了?” “……没有。” “你猪脑壳,我料你也想不到了。嘿,不过话说回来,你焚城枪祝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婆婆妈妈起来了。” “……我不太想一头撞上完颜昌这样的乌龟。” “……”关胜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想。” 祝彪笑了笑:“所以我在想,如果姓宁的家伙在这里,是不是能想个更好的办法,打败完颜昌,救下王山月,毕竟那家伙……除了不会泡妞,脑子是真的好用。” “我只知道,姓宁的不会不救王山月。” “是啊……” 两人站在那儿,朝远处看了片刻,关胜道:“想到了吗?” “没有。” “那就走吧。” 那两道身影有人笑,有人点头,随后,他们都没入那滚滚的洪流当中。 …… 废墟之上,仍有残破的旗帜在招展,鲜血与黑色溶在一起。 …… 五月,威胜沦陷。 不久之后,徐州沦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六章 焚风(六) 离开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声似乎还在耳边轻响,宁毅提着小灯笼,与云竹沿来时的驿道前行,马车跟在后头。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点点灯光变得稀薄起来,与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着丈夫的手,云竹仍旧能够感觉到他情绪中的压抑,这是北地传来的战报所导致的,但对于在那房间的上头听到的那些言论,却并未成为他困扰的因由。 这些年来跟随着丈夫波波折折,对于宁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云竹看他们数年的讨论,虽不参与,却也已经能够理解。此时走出了好远,云竹才轻声地说起了这件事。 “那是……钟鹤城钟夫子,在学堂之中我也曾见过了的,这些想法,平时倒没听他说起过……” 发出橘色光芒的灯笼一路往前,道路的那头,有背着篓子的两人走过来,是不知去往哪儿的农户,走到前方时,侧着身体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驿道边,让宁毅与身后的车马过去,宁毅举着灯笼,向他们示意。 两名农户便从这里过去,宁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在远处的星光里,方才说道。 “若是这钟鹤城有意在学堂里与你认识,倒是该小心一点,不过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会想让我看到他。” “嗯?”云竹秀眉微蹙,“他是……来捣乱的?我还以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响。” 宁毅笑了笑:“说是阿瓜的影响也没错。” “但是你说过,阿瓜极端了。” “思维的开端都是极端的。”宁毅冲着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么错?它就是人类穷尽千万年都应该去往的方向,如果有办法的话,今天实现当然更好。他们能拿起这个想法来,我很高兴。” “立恒就不怕惹火烧身。”看见宁毅的态度从容,云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时也笑了笑,脚步轻松下来,两人在夜风中往前走,宁毅微微的偏了偏头。 “与人谈平等的时候,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聪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懒人跟勤奋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实当然是不能的,这不在于道理的不能,而在于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差别到底在哪里?懒人和勤奋的人到底是怎样造成的?云竹,你在学校教书,有教而无类,但聪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学得好,笨蛋也许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家伙,会觉得是你教不好还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时候是觉得天下没人能教好了。”云竹莞尔一笑,随后又道,“但当然,有些老师费些心思,总有教孩子的办法。” “这天底下,谁都能变好,谁都能变得有用,聪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谁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让人仰之弥高的大英雄、大圣人,他们一开始都是一个这样那样的笨孩子,孔子跟刚才过去的农户有什么区别吗?其实没有,他们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云竹你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云竹连忙道。 宁毅却已经拉着她的手笑了出来:“没有的。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聪明人吗?我看未必。有些聪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钻研,反而吃亏。笨人反而因为知道自己的笨拙,穷而后工,却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么,那个不能钻研的聪明人,有没有可能养成钻研的性格呢?办法当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遇上惨痛的教训,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处,也就能弥补自己的缺点。” “……司马公有云: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大凡有过一番事业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其实,也就是这些磨难,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去探寻这世间一些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们对世间了解得越丰富,也就越能轻松驾驭这世间的东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迹来……”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个人都能通过学习、通过自律、通过不断的归纳和思考,获得智慧,最终达到平等,都成为优秀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不去做,生下来就想要平等,坐在家里抱着脑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厮杀拼命的人一样平等,那就是开玩笑,当然……如果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宁毅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农民,我们一开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路边跪下。他们在心里没有平等的念头,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对他们而言,不平等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平等里,就算有人想要变得优秀,就算他们本身再聪明,他们没有钱,没有书,没有老师。这是对他们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优秀、努力、拼命、耗尽了一切在变得更厉害,有人好吃懒做,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两种人的平等又是对平等最大的讽刺。” “在一代人的心里种下平等的认同感,至于找到如何能够平等,那是千万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懒做,他为什么好吃懒做?他从小经历了怎样的环境,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那么,对于日子过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师有没有办法,将紧迫感教得让他们感同身受?” “能够拼命的人,为什么他能拼,是因为以前家境太穷,还是因为他享受成就感?事实上,关于一个优秀的人要怎么做,一个人若是愿意看书,三十岁时就都已经都懂了,区别只在于,如何去做到。勤奋、克制、努力、认真……世上千万的孩子生出来,如何有一个厉害的体系,让他们经过学习后,激发出他们优秀的东西,当世上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优秀时,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许是平日里对这些事情想得极多,一面走,宁毅一面轻声地说出来,云竹沉默不语,却能够明白那背后的伤感。祝彪等人的牺牲——若是他们真的牺牲了——这便是他们牺牲的价值,又或者说,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为”的事情。 土路转过一个弯,远处的天幕下,有华夏军军营的火光在蔓延,星星点点的映衬着天上的银河。夫妻俩停了一下,提着那小灯笼,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 “我们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云竹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万年的事情。”宁毅看着那边,轻声回应,“等到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了,还只是第一步。道理挂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里,难之又难。文化体系、哲学体系、教育体系……探索一千年,也许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极端的平等,只要他们真心去研究,去讨论……也都是好事。”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更轻,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随后云竹似乎听到了一句:“我得感谢李频……” 这句话疑似风声,云竹望过去:“……嗯?” “什么?”宁毅微笑着望过来,未待云竹说话,忽然又道,“对了,有一天,男女之间也会变得平等起来。”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类似的工作,负类似的责任,就再也没人能像我一样娶几个老婆了……嗯,到那时候,大家翻出老账来,我大概会让人口诛笔伐。” 他这样说着,将云竹的手按到了唇边,云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这辈子,就让我这么占着便宜过吧。” 他说完这句,目光望向远处的军营,夫妻俩不再说话,不久之后,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了下来。 暖黄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萤火虫,云竹坐在那儿,扭头看身边的宁毅,自他们相识、相恋起,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除却最初几年的平静,此后十余年的时间,他们都像是乘着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纵然从官宦人家中出来,云竹也从未想过后来会经历这样变化的人生,那时的她住在河边的小楼上,每日里看着那书生从门口奔跑过去,他们偶尔有平平静静的问候和招呼,她幻想着这一辈子能够作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静静地过去。 江宁终于已成过往,此后是即便在最离奇的想象里都不曾有过的经历。当初沉稳从容的年轻书生将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逐渐走进中年,他也不再像当年一样的始终从容,小小的船舶驶入了大海,驶入了风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态一丝不苟地与那巨浪在抗争,即便是被天下人惧怕的心魔,其实也始终咬紧着牙关,绷紧着精神。 这些年来,云竹在学堂之中教书,偶尔听宁毅与西瓜谈起关于平等的想法,她是能听得懂的,也会觉得心中一阵发烫。但在这一刻,她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却只是回想到了当初的江宁。她想:不管我怎么样,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宁毅看了她一眼,未曾听到她的心声,却只是顺手地将她搂了过来,夫妻俩挨在一块儿,在那树下馨黄的光芒里坐了一会儿。草坡下,溪流的声音真淙淙地流过去,像是许多年前的江宁,他们在树下聊天,秦淮河从眼前流过…… 不久之后,宁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继续开会,时间一刻不歇,这天夜里,外头下起雨来。 ************** 时间一刻不歇。 黄河两岸,大雨瓢泼。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如同这大雨之中的每一颗雨滴,它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划过天地之间,汇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当它们汇集成片,我们能够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坏力。然而当它落下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顾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经下了一年。 这是其中一颗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轰隆隆的声音在咆哮着,水流卷过了村庄,冲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间乱窜。 闪电划过夜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山坡下,大水浩浩汤汤,淹没了人们平日里生活的地方,无数的杂物在水里翻滚,屋顶、树木、尸体,王兴站在雨里,浑身都在发抖。 山坡上,有少部分逃出来的人还在雨中呼喊,有人在大声哭叫着家人的名字。人们往山上走,泥水往山下流,有的人倒在水中,翻滚往下,黑暗中便是歇斯底里的哭叫。 这场大雨还在继续下,到了白天,爬到山顶的人们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了。大河在黑夜里决堤,从上游往下冲,尽管有人报讯,村子里逃出来的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王兴拖了一小袋吃的鱼干出来,全部家当已经没有了。 雨没有停,他躲在树下,用树枝搭起了小小的棚子,浑身都在发抖,更多的人在远处或者不远处哭喊。 许多人的家人死在了大水之中,生还者们不仅要面对这样的伤心,更可怕的是一切家当乃至于吃食都被大水冲走了。王兴在小棚子里发抖了好一阵子。 天大亮时,雨渐渐的小了些,幸存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们看见王兴提着那袋鱼干过来,手中还有不知哪里找来的半只锅:“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了,淋了雨,以后也要霉了,大家伙煮了吃吧。” 王兴平日在村里是最为吝啬油滑的破落户,他长得尖嘴猴腮,懒惰又胆小,遇上大事不敢出头,能得小利时丑态百出,家中只他一个人,三十岁上还不曾娶到媳妇。但此时他面上的神色极不一样,竟拿出最后的食物来分予他人,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当然,此时骤逢大难,心中的疑惑归疑惑,随后众人便生起火来,将那鱼干分了,吃下充饥。分食鱼干的时候,村中的幸存者们却没有发现王兴的踪影,到得此后不久,一位小孩子转过山后的大石,又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王兴蹲在石头后面,用石片在挖掘着什么东西,然后挖出一条长长的油布包裹的物体来,打开油布,里头是一把刀。 此时天上还有雨水落下,王兴被大雨淋了一晚,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犹如一条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长得就不好,这一幕看起来令人浑身发寒。 孩子被吓得不轻,不久之后将事情与村中的大人们说了,大人们也吓了一跳,有人说莫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这家伙准备杀人抢东西,又有人说王兴那胆小的性格,哪里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错了。众人一番寻找,但自此之后,再未见过这村中的破落户。 就在他们四处寻找之际,王兴已经走在远离这边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实已经下了十余年。 从女真第一次南下开始,到伪齐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从来就没有好过过。黄河自古以来说是母亲河,但居于黄河两侧的居民既爱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统治的兴盛期,每一年治黄的花费都是天价,到得刘豫统治中原,大肆搜刮财物,每一年的治黄工作,也已经停了下来。 十年以来,黄河的决堤每况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征兵、苛捐杂税也早将人逼到生死线上。至于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晋地的反抗与大名府的激战,但早在这之前,人们头顶的洪水,早已汹涌而来。 自去年下半年女真出征开始,中原的征兵与苛捐杂税已经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完颜昌接手李细枝地盘后,为了支援东路军的南征,中原的钱粮赋税又被提高了数倍,他命令汉人官员处理此事,凡征粮不利者,杀无赦。 最初的几个月里,原本李细枝地盘上的事务官员,几乎被换了一大半,至于被“换”下去的,人头都已被挂在了城墙上示众。中原汉人家中的存粮已然被完全掏空,官员们只要够残暴,基本上倒还有一条活路。 至于另一条活路便是当兵吃粮,李细枝死时,近二十万大军被打散,完颜昌接手军务后,不多时便将剩余军队调动起来,同时发动了征兵。围攻大名府的日子里,冲在前线的汉军们吃得如同乞丐,有的在战争里送命,有的又被打散,到大名府城破的日子,这附近的汉军连同各地的卫戍“部队”,已经多达四十万之巨。 这些“部队”的战力或许不高,但是只需要他们能够从百姓手中抢来钱粮便够,这一部分钱粮归于他们自己,一部分开始送往南方。至于三月,大名府城破之时,黄河以北,已不仅仅是一句民不聊生可以形容。吃人的事情,在许多的地方,其实也早已经出现。 王兴是个胆小鬼。 曾经有几个人知道他被强征去当兵的事情,当兵去攻打小苍河,他害怕,便跑掉了,小苍河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才又偷偷地跑回来。被抓去当兵时他还年轻,这些年来,时局混乱,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能够确认这些事的人也渐渐没有了,他回到这里,胆小又猥琐地过日子。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被华夏军抓去过西南的经历。 他太怕死了,被抓去西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宣讲,华夏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军规多,最初那段时间也饿肚子,王兴受不了了,后来谎称自己有老母在家中,被华夏军放了回来。 这来来去去,辗转数千里的路程,更加磨灭了王兴的担子,这世间太可怕了,他不想死——不想冲在前头忽然的死了。 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到得这一年,有征粮的军人冲进家中,将他打得半死,他简直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也慢慢地熬了过来。晋地还在打,大名府还在打,那些心中有勇气的英雄好汉,还在反抗。 自己成不了这样的人,很多人都成不了,这是人之常情。王兴心中这样告诉自己,而这个天下,只要有这样的人、有华夏军那样的人在不断反抗,终究是不会灭的。 在华夏军的那段时间,至少有些东西他还是记住了:迟早有一天,人们会赶走女真人。 到了那一天,好日子终究会来的。 但自己不是英雄……我只是怕死,不想死在前头。 他心中这样想着。 直到四月里的那一天,河边大水,他手气好,竟趁机捕了些鱼,拿到城中去换些东西,忽然间听到了女真人宣传。 大名府破了,黑旗军败了。 他心中忽然垮下来了。 他在城中等了两天的时间,看见押解黑旗军、光武军俘虏的车队进了城,这些俘虏有的残肢断体,有的重伤濒死,王兴却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那便是华夏军人。 不久之后,他们都被斩杀在刑场之上,人头滚滚而下。 在女真人的宣传里,光武军、华夏军全军覆没了。 日子过得再苦,也总有些人会活着。 有些人想要活得有志气、有些人想要活得有人样、有些人只是弯腰而不至于跪下……终究会有人冲在前头。 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怕死,即便跪下,我也没有关系的,我终究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我这么怕死……我这么怕,也是没有办法的。王兴的心中是这样想的。 武朝败了,先前还有各路的义军,义军渐渐的销声匿迹了,后来有光武军、有晋王,即便光武军、晋地败了,至少还有黑旗。然而这些都没有了……我们却还未曾打败女真呢。 中原的盖子,压下来了,不会再有人反抗了。回到村子里,王兴的心中也渐渐的死了,过了两天,大水从夜里来,王兴浑身冰凉,不断地发抖。其实,自在城中看到砍头的那一幕起,他心中便已经明白:没有活路了。 他留了少许鱼干,将其余的给村人分了,然后挖出了已然生锈的刀。两天后一名抢粮的汉军被杀的事情发生在距离村子数十里外的山路边上。 王兴带着杀人后抢来的些许粮食,找了一块小舢板,选了天色稍稍放晴的一天,迎着风浪开始了渡河。他听说徐州仍有华夏军在战斗。 在黄河岸边长大,他从小便明白,这样的情况下渡河半数是要死的,但没有关系,那些反抗的人都已经死了。 最胆小的人,也已经没有活路了。 中原的雨,还在下。 许许多多的东西,便在暴雨中逐渐发酵…… 与此同时,在完颜昌的指挥下,有二十余万的大军,开始往梁山水泊方向围困而去。光武军与华夏军覆灭之后,那边仍有数万的家眷生存在水泊中的岛屿之上。仅仅两千余的军队,此时在那里守护着他们……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七章 焚风(七) 北地的战争还在继续,南面也并不太平。 大名府之战的消息传到西南后,又过了几天,大雨时下时歇,岷江水位高涨,也已经进入汛期了。 虽然心中牵挂着黄河以北的战况,然而自水势报急开始,宁毅与华夏军的队伍便开拨往都江堰方向过去了。 在后世看来,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然而每年对这边危害最大的,便是水灾。岷江自玉垒山口进入成都平原,由西往东南而去,却是地地道道的地上悬江,河水与平原的落差近三百米之多,故此成都平原自秦时开始便治水,到得另一段历史上的宋朝时期,治水才系统起来,都江堰成型后,大大缓解了这里的水患压力,天府之国才渐渐名副其实。 但即便如此,到了二十世纪,成都平原也曾相继发生过两次特大的水患,岷江与下游沱江的泛滥令得整个平原成为泽国。此时亦然,若是岷江守不住,接下来的一年,这平原上的日子,都会相当难过,华夏军短时间内想出川,就成为真正的痴人说梦了。 而眼下华夏军面临的,还不仅仅是天灾的威胁,针对华夏军控制了成都平原的现状,情报部门早已收到了武朝试图暗中破坏决堤岷江的线报。 这类制造洪水,水淹三军的绝户之计,在许多的武朝书生口中颇有市场,当年女真人攻汴梁时,决黄河以退敌的想法便在许多人的脑子里转过,并非多大的秘密。华夏军初占成都平原,若真是遭遇大水,接下来一两年,都像是挂上了一个大包袱,因此,虽然看起来危言耸听,若是真有人要做事,那也绝不出奇。 一方面要抵御天灾,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藉由一次大的事件加深并不牢固的统治基础,四月上旬,华夏第五军所有政治部门全部出动,同时调动了四万军人,发动岷江附近村县近五万民众参与了抗洪固堤的工作——事实上,早期的宣传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做了,四月水势加大时,华夏军也增加了发动的规模,宁毅亲自上前线坐镇,在征用民工和宣传管理方面,也算是动用了全副的家当,这一次抗洪过后,华夏军占领成都平原时抢下来的一些钱粮,也就花的差不多了。 但这样的大动作,让附近民众与军队联合起来,近距离内体会到华夏军严肃的军纪与治理洪水的决心,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上前线的以军队为主,有治水经验的民工为辅,而为了各地联动的迅速,对于未上前线固堤的民众,分派到各村县的管理人员便发动他们修理和开拓道路,也算是为日后留下一笔财产。 四月中下旬,成都平原上空每日灰蒙蒙的,大雨不时的下。宁毅在都江堰附近的县城边上找了几间房子坐镇中枢,也是为了威慑想要在这场天灾里打主意的跳梁小丑们。外头的消息每日里便都向着这边聚集过来,四月十九,完颜昌在黄河以北完成大名府扫荡后,迅速展开下一步动作的消息过来了。 梁山水泊,光武军与独龙岗数万家属聚集之处,镇守的军队,如今仅两千余人。 相隔数千里的距离,纵使着急上火,也是无济于事,拿到消息的这一刻,估计被完颜昌逼迫的几十万汉军已经快完成集结了。 不过,到得四月二十三,有稍好的消息传来。 大名府的那一场大战之后,仍旧幸存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踪迹,梁山水泊的附近,或是数百人建制,或是数十人、十余人、甚至孤身一人的幸存者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幸存者们虽然不多,许多的消息,却是令人感到唏嘘。 这些人中,有的是在女真封锁下的荒山野岭中熬过了半个月,才终于艰难的突破防线的,有的是受了重伤而侥幸不死的,他们的战友大多死了,有的失散,有的被抓,他们的身上各有伤势,但渐渐的,又往这边聚集回来。 一部分人受到了敌人或是附近民众的帮助,有少数的几拨人明显是被搜山的汉军成员放过去了,也有的光武军或是华夏军的成员在负伤后被附近的民众藏了起来,待到完颜昌的下一步是攻梁山的消息传来,这些人再也待不住,许多人便是带着仍旧未愈的伤势,往梁山方向赶回去。 这说来也是奇怪,女真人征服中原的十年间,最初人们的反抗情绪有过一段时间的高涨,但渐渐的,反抗的人大多死了,剩下的人开始趋于麻木。到这一次的女真南下,光武军攻打大名府,真正响应者其实已经不多。而在这其中,尤其是对华夏军这面旗帜,大部分人抱有的并非是好感。 在世人眼中看来,华夏军的存在,虽然脱胎于汉人,取名为华夏,但绝大部分的中原人恐怕只会将他们看成与女真人一般无二的修罗人物。因此,华夏军在中原,一直是没有任何群众基础的。 然而,大名府的惨败之后,至少在黄河以北这片土地上,许多已然无以聊生的人们,似乎……至少有一点点开始接受他们了。 大名府最后突围的光武军加上前来帮忙的华夏军,总共接近三万人,估计的牺牲数字此时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统计出来,但至少半数往上,数千人被俘,惨烈的屠杀已然开始。幸存者们——不知道还有多少的幸存者们——渐渐的回来,朝着梁山方向,参与一场很可能更加惨烈的战争。 犹如星星之火。 四月二十七,确定牺牲的将领名单逐渐报回来,俘虏们在一座座城池间陆续被屠杀的惨剧也被记录,传了回来。此时岷江的水势已愈发猛烈,华夏军各部固堤抗洪的同时,情报部门还在报回各个地方关于亲武势力预备决堤的传言,逐一筛查。 到得五月初四,一拨人准备作乱决堤的传言被证实,为首者乃成都本地大儒陈嵩。陈氏原是川蜀望族,华夏军占领成都平原后,一部分士绅举家逃离,陈家却并未离去,待到今年春汛开始,陈家认为岷江的水患最能对华夏军造成影响,于是暗中串联了部分江湖豪侠,晓以大义,预备在合适的时候下手。 陈嵩原以为这件事情最难过的是心理关,谁知道这次汛期一来,华夏军整批整批的出动,虽然也发动了大拨的民众,但提防附近的看守和巡查都极其严密。到得五月里华夏军进家门控制住所有人,陈嵩准备了的大量火药还未想好到哪里去下手。 抓捕陈氏一族极其党羽的行动声势颇大,宁毅随行坐镇。抓住陈嵩是在陈氏一族距离岷江不远的一处别苑,宁毅见到了这位须发半白的老人——两人之前便有过几次见面,这一次,老人不再有以前看来的浑噩无神,在自家的厅堂内将宁毅破口大骂了一顿。 宁毅拉起椅子坐在前方,静静地听他骂完了。 在以往与儒生打交道——尤其是对年轻的书生士人——宁毅喜欢与对方心平气和地辩论一番,但这一次,他没有争辩的兴趣,殉道者各种各样,钱希文、秦嗣源、康贤、他未曾见过的王其松……对于心存死志的人,争辩便失去意义了。 他只是目光严肃地听老人骂完了,方才开口:“十天以后,你和你的家人会在几千人面前举行公审,有罪从严,对于决堤的必要,你到时候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大雨渐渐变成了小雨,中午时分,宁毅等人在途中的驿站休息,前方有披着蓑衣的三骑过来,见到宁毅等人,下马进店,前方那人脱了蓑衣,却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却是一贯为宁毅处理琐事的娟儿,她带来了北面的一些消息。 此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名府附近乃至于梁山的一些讯息已经开始变得清晰,部分人的死讯得到核实,包括徐宁、呼延灼、聂山等人的牺牲被反复确认,却也有秦明、厉家铠、薛长功等将领,已经回到了梁山上。这第一批回来的将领和士兵有四千余人,算是大名府突围战中真正保留下来的主力了。 由于在完颜昌长达半个月的封锁和扫荡中,部分军队和士兵被打得极散,这些士兵的陆续回归又或者不再回归恐怕都有可能,而且数量应该不大了。 “也就是说……将近三万人,最多剩了六千……”驿站的房间里,听完娟儿的简单呈报,宁毅喃喃低语。 “有很多人被抓,那边的人,在策划营救。” “别想了,完颜昌又不是死人,以做事稳妥著称的家伙,公开杀人,就是想要钓鱼。”梁山的情况紧急,到得这几天,消息又开始变得清晰,前线的情报人员一一归总,第一时间发来了大量的消息,以至于几张情报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宁毅一面看,一面皱眉出声。 娟儿站了片刻,宁毅看她一眼,微微苦笑:“坐吧。这两天事情太多,我心情不好,你也不用站着……待会我得写封信去梁山……” “呃……”娟儿的表情有些奇妙,“最后一页……报告了一件事。” “什么?”宁毅皱了皱眉,翻过来最后一页。 见宁毅开始看,娟儿抿了抿嘴,坐到一边的凳子上。 最后一页纸上,写的是李师师将要成亲的事情。 营救光武军的行动,九死一生,但在正常战役中,华夏军也是拼尽了全力,去争取那一线生机。完颜昌手下的汉军日子过得极其艰难,燕青率领的情报队伍就曾费了大力气,试图说服部分汉军将领放水甚至倒戈,这样的行动自然有成功有失败,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原本身在梁山的李师师,同样参与了这场行动。 在得知华夏军打败术列速往东南而来的时候,李师师便知道祝彪等人不可能不去营救已然陷入死地的王山月,当华夏军出征时,从梁山出来的她也做出了自己的行动,她去游说了一名汉军的将领,名叫黄光德的,试图让对方在围攻中放水,以及在战役进入围捕阶段后,让对方帮忙救人。 这黄光德原本是武朝的一名举人,早年在京城由于没有靠山,中举之后一直补不了实缺,他游荡京城,很长一段时间曾夜宿矾楼。那时候师师姑娘正当红,黄光德自然难以亲近,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到得李细枝统治时期,黄光德在其手下倒是扶摇而上,此时在完颜昌调动的汉军当中,还算是相对有实力的将领了,手下有万余兄弟,亦有许多心腹,做得了一些事情。 李师师找上黄光德,黄光德最初纠结不已,然而到得后来,不知答应了什么条件,终于还是伸出了援手。此时方才知道,师师姑娘乃是答应了黄光德嫁与他作妾——也亏得已然年近五十的黄光德胆大,又或是怀念着当年的美好年华,铤而走险——此时,师师姑娘已然住进黄府的后院中去了。 宁毅将这消息细细看完,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再翻回前面,将整个消息大略过了一遍,他此时自然知道娟儿的表情为何,心中的怒意愈甚,将那情报一把放在了四方桌上:“梁山那头的情报负责人是谁?” 娟儿眨了眨眼睛:“呃,这个……” “神经病啊!”宁毅站起来,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一个情报人员,事无巨细叽叽喳喳的全写上!写故事啊!黄光德四十九岁也要告诉我?李师师三十多岁的人了,成个亲,两行就能写完的事情写一整页,他嫌我时间太多?以为我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若是两情相悦就让他们在一起,若是逼良为娼就把这个黄光德给我作了!有必要写过来给我看?” 宁毅的声音在房间里已经吼起来:“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以为我和李师师有一腿!谁他妈在乎我跟李师师有没有一腿!几万人死了!一群英雄把命留在了战场上,他们的几万家属就快要被屠杀!写这么重要情报的地方,他给我写了整整一页的李师师!神经病!发来这份情报的家伙必须做出严肃的检讨!” 娟儿点了点头,将那情报收起来,宁毅生了片刻的气,复又坐下:“今晚我会写封信去梁山,至少……鼓励一下他们。梁山几万家属,加上几千人,虽然占着地利,但是过不过得去,很难说。西南这边,几十万人的生死和将来也在这里挂着,一个人的消息,实在没必要占这么多,人家就不能是两情相悦吗……” 他看一眼娟儿:“你也神经病……” 娟儿低了低头:“我以为……你至少是有些关心师师姑娘的……” “认识这么些年了,在京城的时候,人家也还算照顾吧……但关心又怎么样,看了这种情报,我难道要从几千里外发个命令过去,让人把师师姑娘救出来?真要是两情相悦,现在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宁毅摸摸鼻梁,顿了顿,他看看娟儿:“而且啊,我跟人师师姑娘,还真没有一腿……” 娟儿便笑了笑,两人不再说起这个话题,中午吃完饭,冒着小雨回去都江堰前线,外界便又有许多消息到了,其中一则是:武朝长公主府特使成舟海,不日便至。 “……老朋友了,欢迎他来。”宁毅道。 *************** 抵达都江堰附近时,已经过了端午,五月初七,天气晴朗起来,成舟海骑着马在护卫队伍的随行下,看到的是附近乡民热火朝天的修路景象。华夏军的军人参与其中,另有戴着红袖章的管理人员,站在大石头上给修路的乡民们宣讲打气。 “这是为何?” “宁先生说,懂治水的工人和部队在前方抗洪,后方的大伙儿一块保证道路的通畅,都是为了治水,一块的出力。”跟在成舟海身边的华夏军人员解释道。 成舟海点了点头:“水治好后,这边的路也修好了,大家伙相处得也好了……滴水不漏,是宁立恒的风格。” 这一路所见,大都是这样的劳动景象,到得一处有许多人看病的军医营地边,成舟海见到了宁毅。两人不见已有十余年的时间,宁毅步入中年,成舟海则年近五十,他从马上下来,向宁毅拱手,宁毅便也过来回了一礼,两人对望,都笑着没有说话。 随后宁毅偏了偏身子,指向远处:“那里,我儿子。” “宁忌,跟着当大夫的那个。”成舟海笑了笑,他在秦嗣源手下时便有用谋过甚的毒士评价,这些年跟着周佩做事,乃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对于宁毅这边的各类情报,除了李频,恐怕就是他最为关注和清楚。 他随后道:“要让岷江决堤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有些人也是我安排的。” 宁毅点了点头,未及答话,成舟海笑道:“给点好处,我不跟你从中作梗。” “你要是做得到,算我输了。”宁毅便也笑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八章 焚风(八) 五月中旬,黄河以北,晴与雨轮番的交替,大地之上,一座一座的城池,气氛阴沉而肃杀。 相对于十年前的中原,如今仍旧在片大地上生存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量的村庄和土地已近荒芜,土砖或茅草的房屋在炎热与阴雨的交替间坍圮与腐坏,年久失修的道路间,逃难的人群摇摇晃晃的走,路边有饿死的、销瘦的尸骨。 俨如流民般窘迫的军队,在一座一座的城池间调动起来。在京东东路、河北东路的大片地方,超过二十万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在梁山附近区域,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和封锁圈。 大名府之战的余韵未消,新的战火早已在酝酿了。 当然,相对于完颜昌主导攻打大名府时的滴水不漏,数十万军队对梁山水泊的围困就稍显混乱与无序。当初完颜昌以三万精锐坐镇战局,待到光武军与华夏军玩命突围,完颜昌虽然沉着应对,但整支军队在光武军与华夏军破釜沉舟般的攻势下还是产生了巨大的伤亡。 如今,不过两万人的女真军队需要压住四分之一个中原的局势,对于围困梁山的战斗,能够派出督战者便不多了,而二十万军队的调动与聚集,对于这些原本就军资匮乏的汉军来说,也有着极大的负担,抵达梁山附近后,这些军队打渔的打渔,劫掠的劫掠,除了将周围弄得民不聊生,对于整个防线的封锁,反而难以起到实质上的作用。 对于这样的状况,完颜昌也已经尽到了他的全力,慢慢的调集船只,将来能够对整个梁山发动进攻就已经能达到目标。无论这些汉军的姿态多么的消极,二十余万人扑向岛上数万的老弱妇孺,总归是能把华夏军、光武军的最后一条生路切死的。而在他这边,虽然也能够随意斩杀或是替换新的汉军将领,但在督战的女真军队不够的情况下,杀来换去的,能起到的意义也已经不大了。 据说,有少部分的军人,也正在陆陆续续地潜回梁山——那也正好一网打尽了。 二十万人打几万老弱妇孺如果还能输,那便换上一批接着打,反正在这片地方的征兵,耗的也总是中原汉人的血气,完颜昌并不在乎要往其中塞多少人。 五月十二这天,天气由阴渐渐转晴,梁山水泊南岸的一处芦苇荡边,有一支车队沿着崎岖的道路过来了。车队前方骑马的是一名样貌平平无奇、须发半白的将领,他身形虽然看来还结实,但即便穿了将军服,看来也还是毫无刚硬之气。车队抵达水边时,将军身边的一名男子快走几步,吹响了口哨,便有几艘小船自芦苇荡中驶来。 吹响口哨的男子身材中等,样貌看来也非常不起眼,却是做了易容的“浪子”燕青。见到小船过来,后方的马车中,有一名皂衣长发的女子掀开车帘出来,那是虽然年纪已到三十余岁,气质沉淀却又愈发显得清澈的李师师。 她自小有慧眼佛心,许多事情看得清楚,这些年来虽然心忧天下,辗转奔走,心志却愈发清晰从无迷惘。这也令得她即便到了如今身形样貌仍旧如少女般的清丽,但眼神之中又有着洞彻世事后的清澈。上善若水,三十余岁的她更像是一颗水晶了。 马上的老将军朝这边看过来,许久都没有眨眼,直到燕青从那边走回来,向他拱手:“黄将军,先前得罪了。”这位名为黄光德的将领方才叹了口气:“不得罪不得罪,快走吧,以后不认识。”他的语气之中,有些遗憾,也有些豁达。 师师也走了过来:“黄先生,谢谢了。” “唉,罢了,罢了……”黄光德连连挥手,“烦你们了,从今往后最好都不要看到。” “从今往后,我等与黄将军不认识。”有几道身影从后方的马车上出来,为首那人说了这句话,这人头上缠了纱布,一道翻起的狰狞刀疤仍旧从露出的双眼之间显露了端倪,皮开肉绽,甚是可怖,黄光德看了他一眼便即转开,口中嫌弃:“那帮大忙了。” “只是异日各自为战,战场上遇见了,黄将军还请保重。当然,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咳咳……王某绝不推辞。”这说话之人虽被纱布缠头,但仪表气度却显得庄严,只是说话中咳了两声,显然伤势还在。他的身边跟着一名穿了男装的高挑女子,面带杀气,却断了左手,只是从样貌上能够看得清楚,这女子便是扈三娘。 他们的身后,跟随的是十数名或伤或残的汉子,但许多人即便身上带伤,此时仍旧显出了一股惊人的肃杀之气。这些从修罗场上回转的士兵不多时便陆续上船。 李师师与黄光德在这边聊了一阵,黄光德骑在马上,始终未曾下来,然后师师也行礼上船去了。小船开动时,燕青却还留在岸边,与这黄光德搭了几句话。 大名府突围的那一夜,燕青做的是后方工作,但危险丝毫不逊于前线,好在他武艺高强,终于成为第一批脱险的人。这之后他与在后方养伤的卢俊义等人联系上,开始了对同伴的营救工作,前些日子师师姑娘传出消息来,说她预备嫁与这黄光德做妾,又言道救了些人,燕青便明白其中猫腻,前两天偷偷跟随黄光德,预备朝对方下手。 谁知真到要下手时,才发现着黄光德并没有太多防备的意思,他领着燕青去见了偷藏起来的李师师,这才发现,李师师所在的那处别苑中,还偷藏了部分光武军、华夏军伤兵,这其中,最让人意外的,是见到了王山月与扈三娘。 这对夫妻竟然未死,对于两支反抗的军队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惊喜。而黄光德此时居然匿藏了王氏夫妇,冒的风险可想而知,燕青心知自己不能再对黄光德动手,师师恐怕要搭上自己,谁知与黄光德聊了一阵,才知此人心中想的竟是赶快将李师师与王山月等人送走。他一时间藏匿这些人已经冒了大风险,若是将李师师藏在外宅,以后岂不是随时都可能会死。 黄光德的话是这样说,但到得此时,李师师上了船,马上的老人看着那身影远去的目光久久不曾挪开,燕青便知道此人心中,对李师师实在也是有心思的。 “黄将军既如此舍不得,何不带着军队上梁山呢?”燕青这句话说出来,心中暗骂自己嘴欠,好在一旁的黄光德只是瞥了他一眼。 “与你们上梁山,岂不是去送死?你们还能活几天?” 燕青低头摸摸鼻子,便不再劝了。 此时阳光从水泊的湖面上照射过来,远远近近的芦苇飘荡,师师从船上站起身来,朝这边行了一礼,黄光德望着这身影,微微的抬手挥了挥。 十余年前汴梁的繁华犹在眼前,那时候,他一路考试中举,到得京城游历,虽然想要补实缺的事情并不顺利,但在矾楼的朝朝夕夕,仍旧是他心中最为明亮艳丽的记忆。 女真人来了,汴梁沦陷,中原一天一天的残破下去,陈旧的城池、坍圮的房屋、路边的累累白骨,是他看在眼中的现状,如果稍有不慎,也会是他明天的样子。 相隔十余年,李师师身上带着的,仍旧是武朝最好时候的感觉,黄光德的心底沉湎于此,他一面拒绝了李师师,另一方面又很不坚定地在战场中伸了手,救下了人之后,心底又在担心何时会事发。女真人杀气汉人官员来,是毫不客气的,而时间拖得越久,即便身边的人,可能都不再可靠。 也是因此,他根本不敢碰李师师,先不说这女人属于心魔宁毅的传言,若是真娶了她作妾,眼下他要对华夏军和光武军做的帮忙,他都觉得是在送死。 在芦苇摇晃的水泊边上,年近五旬的黄光德将军久久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与霞光之中,像是着十余年来一直都在挥别的过往。回过头,他需要面对的,是与所有人一样惨烈的未来了。 燕青叹了口气,去往另外的方向,虽然对于心狠手辣的人来说,华夏军方面还可以用这样的秘密来威胁这位黄将军,然而在眼下的局势里,对方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华夏军也只能将这样的谢意,记在心中而已。 连日的大雨,水泊绵延涨溢。在视野所不能及的远处的另一道岸边,有一些身影推下了扎起的木筏,开始穿过水道,往梁山的方向过去。 这一边的小船队同样驶向梁山,小船的末尾,李师师屈膝而坐,回望来时的方向。这些时日以来,她原本也已经做了献身的准备,但黄光德做出的选择,令她感到唏嘘。 对于黄光德此人,除了感激她自然没有更多的感情,到得此时,感慨之余她也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扈三娘过来问她感情上的事:“你真的喜欢那个姓宁的?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你要是喜欢,你就去西南嘛。” 师师拖着她的一只衣袖,便只是笑笑。她喜欢宁毅?曾经自然是的,如今到了这个年纪,见过太多的事情,是与不是的界限就变得相当模糊了。天下大乱,太多人死在了眼前,她想要做事,却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四处的求告、甚至于跪人,若是真要嫁给某个人,以换取更多人的性命,师师觉得……自己其实也不介意了。 但回过头来,若真要说喜欢——她当然又是喜欢的。那是很淡很淡的喜欢了,预备嫁给黄光德时,她特意央求华夏军在这边的情报人员发信往西南,如今心中平静下来,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想,在西南的宁毅知道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呢? 只是这样想着,她心中便觉得很是有趣。 船队行驶了一段时间,视野的远处,又有一列筏子出现,远远的打了暗号,竟然像是自己人,待驶得尽了,师师陡然站起来,她突然发现,对面的筏子上站的,除了光武军与华夏军的成员,也有祝彪与卢俊义。 八百里梁山水泊,虽然也有风浪,但平素便是小船也都能渡,对面虽是小小木筏,身上扎了绷带的祝彪站在上头,却也仍旧神气活现。这边的小船船头,整个头都被包起来的王山月朗声道:“前几日,新坊那边有高手劫囚,是不是你们俩啊?” “那还用说,你焚城枪彪哥已经天下无敌很久了,埋伏下三五只猫猫狗狗怎么挡得住我……呃,还有这位卢跟班的配合——咦?这包子头你是什么妖怪!?” 王山月虽然受伤包着头,但语音未变,祝彪大声的说话明显是调侃,师师在船尾已经笑了出来。这边王山月傲然地哼了一声,伸手开始结下缠在头上的绷带。 待到那绷带解下来,只见王山月原本看来美丽如女子的脸上一道刀疤劈下,此时仍旧皮肉绽开未曾愈合,入目狰狞不已。王山月道:“受了点伤。”言语之中颇有些自得的神气,那边木筏上有人看了这模样原本难过,此时却又笑了起来。其实,王山月自小便苦恼于自己的样貌偏阴柔,眼下这一刀破相,他不仅不难过,反倒对自己狰狞的刀疤感到颇为满意。 祝彪愣了愣,然后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哈,你这家伙也有今天……”他这样一笑,其余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王山月与这边船上的人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对于扈三娘断了一只手的事情,祝彪等人也并不在意,嘻嘻哈哈地说着:“将来可以跟杜杀学学刀法,他就是断了一只手才变得那么厉害的。” 不一会又说:“你们夫妻将来行走绿林,可以取个外号叫‘天残地缺’,哈哈哈哈——” 这没节操的调侃中,各种笑声响起在水面上,若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是打了场大胜仗回来呢。 船队一路往前,过了一阵,湖面上有一艘大船驶来,众人便陆续上了那大船。远远的,水泊中的梁山进入了视野,岛屿之上,一排巨大的招魂幡正在飘扬,水面上有纸钱的痕迹。祝彪与王山月一道站在船头时,祝彪看了王山月一眼,一把将对方推飞了出去,他站在船头兀自嚣张,也在此时,有人在船舷一侧喊起来:“大家看,那边也有人。” 视野的一端,又有几艘小船正从远处朝这边过来,船上的人用力摇晃着手臂——那也是从外头回来的人们了。船上的人大笑着打招呼,师师也在笑,忽然间,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了。这一瞬间,看见岛上那些飘扬的白幡,她忽然觉得,像是有无数的小船,正从四面八方的朝这小岛之上回来,那是成千上万的英灵,正在战鼓与笑声的引导下,在向着这里聚集。 ——回家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二九章 焚风(九) 各种各样的消息,越过重重关山,往北传。 云中府、此时亦称大同,五月间正是天光最好的时节,穿过城池的风都带着清爽怡人的气息,作为宗翰治理的金国“西朝廷”的核心所在,云中府一带功臣、贵族云集。虽然随着南征大军的出发,金国内部对底层的整肃越发严格,但在社会的上层,眼下正是交往宴请的季节。 在城池周围许许多多的宅邸与别苑中,大大小小的宴会每日里都在进行,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一年金国贵族中有志向者大都已经随着军队出发,留在境内的各类暴发、纨绔子弟,也遇上了最好的时节,宴请宾朋、一掷千金,是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彰显自己实力的手段。 云中府城南,一处阔气而又古朴的老宅子,最近成了上层社交圈的新贵。这是一户刚刚来到云中府不久的人家,但却有着如海一般深邃的内蕴与积蓄,虽是外来者,却在短时间内便引起了云中府内许多人的瞩目。 这户人家来自中原。 以大儒齐砚为首的齐氏一族,曾经盘踞武朝河东一地真正望族,去年从真定迁来了云中。对于世家大族,俗语有云,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一般的家族富不过三代,齐家却是阔气了六七代的大氏族了。 虽然对于积军功而上的金国贵族来说,有些人下意识地不把武朝的望族当一回事,但金国的高层还是有志一同地给予了齐家足够的礼遇。对于曾经的金国高层来说,马上得天下易,到得如今,马上治天下已经成了一个问题,金国中二代腐坏、不成材的难题也摆在了一众开国者的眼前。纵然马背上打天下,性格鲁莽者众多,但真正有见识之人,也都已经开始看到这些事情了。 齐砚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礼遇,一部分坐镇云中的老大人时常将其召去问策,谈笑风生。而对于性格火爆好攀比的金国二代年轻人来说,虽然多少看不惯齐家被高抬,但齐氏一族年轻人对于享乐的研究,又要远远超过这些暴发户的蠢儿子。 一来二去,虽然众人嘴上说着不要,但这些时日以来齐家读书人们举办的高质量的宴会还是迅速征服和引领了城中享乐的潮流,一时间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到得五月间,已经有许多的金国贵族子弟与齐家的年轻人们开始称兄道弟了。 自这月初开始,随着南面一些捷报的传来,齐家与金国高层的走访和宴请,变得愈发隆重起来,甚至举行了几场盛大的祭奠和庆祝。缘由是因为去年发生在真定府的,逼迫着齐家北上的那一场刺杀。 在那场由华夏军策动发起的刺杀中,齐砚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连同部分亲族殒命。由于反金声势凶猛,年迈的齐砚只能举族北迁,然而,当年梁山屠苏家,那宁人屠都荡平了整个梁山,此时黑旗屠齐家,积威多年的齐砚又岂肯善罢甘休? 一方面北上,一方面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配合金国,与华夏军作对。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大名府终于城破,华夏军被卷入其中,最后全军覆没,完颜昌俘虏匪人四千余,一批一批的开始斩杀。齐砚听得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又老泪纵横,他两个亲生儿子与一个孙子被黑旗军的刺客杀了,老人恨不得屠灭整支华夏军,甚至杀了宁毅,将其家中女子全都投入妓寨才好。 此时这大仇报了一点点,但总也值得庆祝。一面大肆庆贺,另一方面,齐砚还着人给远在辽阳的完颜昌家中送去白银十万两以示感谢,他修书一封给完颜昌,请求对方匀出部分华夏军的俘虏送回云***他杀死以慰家中子孙在天之灵。五月间,完颜昌欣然允诺的书信已经过来,关于如何虐杀这批仇人的想法,齐家也已经想了许多种了。 这样的氛围里,老人并不知道,比真定府主导刺杀的燕青、甚至比灭梁山的心魔宁毅更为恶毒的阴影,此时已经朝齐家笼罩了下来。 指挥着几车蔬果进入齐家的后院,押车的商贩下来与齐府管事交涉了几句,结算银钱。不久之后,车队又从后院出去了,商贩坐在车上,笑嘻嘻的脸上才显出了些许的冷然。 车队行驶到市集,商贩下来了,穿街过巷,到得一处安静的院落,才取掉头上的帽子,扯掉嘴角的胡须,到得此时,他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这是汤敏杰,阴沉的脸色也是他听到南面大名府战报后几日的寻常颜色了。 走进房内,他脸上的阴郁稍稍褪去,卢明坊已经等在房中了:“怎么样?近来你脸色不太好。” “大名府的事情,太惨了。”汤敏杰坦率地说道。 卢明坊沉默片刻:“有些事情,终不是你我就能力挽狂澜的,还是那句话,你心中太着急了,注意身体,另外,注意隐藏,我知道,你先前的行动都有些激烈,一部分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自女真人预备南征开始,汤敏杰以激进的手段陆续做了几件大事,最初煽动汉奴起义,让史进南下送汉奸名单,到后来暗中牵线、又威胁金人官员,黑了预备南下的军粮,接着又串联了金国内部的纨绔仗着权势倒卖军资…… 他一个人做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可能动摇整个南方战局,但因为手段的激进,有几次露出了“小丑”这个代号的端倪,如果说史进北上时“小丑”还只是云中府一个平平无奇的代号,到得如今,这个代号就真的在高层通缉名单上挂到了前几号,好在这几个月来,汤敏杰又有收敛,让外头的风声稍微收了收。 “嗯,我知道躲好的。”朋友和战友双重身份的劝说,还是令得汤敏杰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大喜事。” “嗯?”卢明坊难得这样说话,汤敏杰眉头微微动了动,只见卢明坊目光复杂,却已经真心的笑了出来,他说出两个字来:“占梅。” “找到了!?”汤敏杰猛然抬头,卢明坊笑着点头。 “找到了,找到了……还没有死,她还有一个孩子,还没有死,如今人在辽阳,我准备过去……” 卢明坊的语气已经在克制,但笑容之中,兴奋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汤敏杰笑起来,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这消息太好了,是真的吧?” “多半属实。一旦确认,我会立刻安排她们南下……” 两人说着这事,在房间里笑得都如孩子一般。占梅,全名王占梅,这是当年太原城破时最后守在秦绍和身边的小妾的名字,这些年来在华夏军的寻找名单上,一直排在首位。 说起这件事,两人欣喜了一阵,对于十余年来这对母子到底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卢明坊没有开口,汤敏杰也不曾提起。 过得一阵,卢明坊道:“这件事情,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我去了辽阳,这边的事情便要全权交给你了。对了,上次你说过的,齐家人要将几名华夏军兄弟压来这里的事情……” “我会安排好,你放心吧。”汤敏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我跟齐家上下,会好好庆祝的。” “……”听出汤敏杰话语中的不祥气息,再看看他的那张笑脸,卢明坊微微愣了愣,随后倒也没有说什么。汤敏杰行事激进,许多手段得了宁毅的真传,在操纵人心用谋狠毒上,卢明坊也并非是他的对手,对这类手下,他也只能看住大局,其余的不多做指手画脚。 “其余的不说了。”略顿了顿,卢明坊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做的事情,你都清楚,还是那句话,要谨慎,要保重。天下大事,天下人加在一起才能做完,你……也不要太心焦了。” “我明白的。”汤敏杰笑着,“你那边是大事,能够将秦家大公子的骨血保下来,这些年她们肯定都不容易,你替我给那位夫人行个礼。” “会的。” 说完这些,汤敏杰挥别了卢明坊,待到走出院子,他笑着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暖洋洋的,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又想到齐家。 真开心。 …… 是杀人的时候了。 *************** 卢明坊在北面得到王占梅的讯息时,西南的大水还在咆哮。 都江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傍晚时分,岷江边上的草棚里,这几日一直同行的宁毅与成舟海在这里等待着雨势的减少,无聊的时候,宁毅递给他一把炒过的蚕豆。 成舟海并不是来决堤的,他是来谈生意的,虽然如果能决堤他或许也会做,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代表周佩跟宁毅谈些实际的事情。 许多年来,这是长公主府跟华夏军的第一次接触。成舟海带来的手下与华夏军总参谋部的人员负责具体谈判事宜,而在宁毅与成舟海两人之间,话则要好说得多,当然,这些时日以来,两人谈及的,也大都是一些琐事。 西南这边,宁毅家中的状况啦,对孩子将来的忧虑啦,在北面大名府打得败仗、王山月与祝彪的情况。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则大都说起了宁毅走后这十余年,相府一系众人的状况,公主府的状况,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情况…… “……唉,世界就是这样,小孩子要长大,大人要变老,老人会死,物是人非嘛……” “临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还繁华,你不去看看,可惜了……” “临安临安,临时安全一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来有你们受的……这几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带你去集山看一下,让你感受什么叫做工业繁华……纸厂外面的水已经不能喝了。” “早年就觉得,你这嘴巴里总是些乱七八糟的新名字,听也听不懂,你这样很难跟人相处啊。” “性格偏激一点,我还对不住您了。” “你杀了景翰帝之后,我倒觉得不奇怪了。像你说的,不是神经病,也做不了这种糟心事。” 雨水从草棚边上像帘子一样的落,两人磕着蚕豆,咔擦咔擦响,说到这事,宁毅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身上都在颤:“那王八蛋,老成你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时候他在说什么话……我没跟人说过,我学给你听啊……” 他将那日金銮殿上周喆说的话学了一遍,成舟海停下磕蚕豆,仰头叹了口气。这种无君无父的话他毕竟不好接,只是沉默片刻,道:“记不记得,你动手之前几天,我曾经去找过你。” “嗯……宗非晓发现了一些事情,我的人杀了他,你那时候也觉得我要动手了。”宁毅点点头,“确实是要动手了。” “我以为你要对付蔡京或者童贯,或者还要捎上李纲再加上谁谁谁……我都受得了,想跟你一块干。”成舟海笑了笑,“没想到你后来做了那种事。” “那时候告诉你,估计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点点头,将一颗蚕豆送进嘴里,“当年要是知道,我一定是想办法杀了你。” “现在呢?” “现在……杀你有何用?”成舟海道,“如你所说,这儒家天下出了问题,李频是想杀了你,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你既然已经开始了,又做下这么大的盘子,我更想看你走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如果你胜了,如你所说,什么人人觉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你败了,我们也能有些好的经验。” “成兄豁达。” “只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顿了顿,“若是老师还在,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我,然而老师已经不在了,他的那些说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们去推起来,恐怕也难以服众。既然不教书,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务实的事情,自然能够看到,朝堂上的诸位……束手无策,走到前头的,反倒是学了你的君武。” 他往嘴里放了一颗蚕豆:“只是君武的路子,太过刚强,外患一消,也再难长久。你这边……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说到这里,垂下的眉宇间,其实有着深深的疲惫。虽然早年被秦嗣源评价为手段狠毒无顾忌,但在成舟海这边,一个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为老师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狱,最终流放死于途中,要说成舟海心中没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维中最核心的东西,一如他所说,宁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纵然心中有恨,也会第一时间做掉宁毅,这是秦嗣源的道统,但由于过度的没有顾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没有自己的道统的。 秦嗣源死后,路怎么走,于他而言不再清晰。尧祖年死后,觉明、康贤等人也去了,闻人不二跟随这君武走相对激进的一条路,成舟海辅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标也从护住武朝渐渐变成了护住这对姐弟——虽然在某些意义上,这是二而一的一件事,又终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一番瞎闹令得周佩心绪大乱,但内心平静下来之后,周佩也只得承认在这次女真南征局势下武朝的弱势,终于还是将成舟海派来,决定暗中与华夏军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利益交换,这也是在外敌来袭前提下,周佩方面能够放下心结,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来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一点,但在宁毅面前,自然不会提起。他只是大概提了提周佩与驸马渠宗慧这些年来的恩怨过节,说到渠宗慧杀人,周佩的处理时,宁毅点了点头:“小姑娘也长大了嘛。” 成舟海看着宁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说起来,你与殿下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你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点被那个什么……高沐恩轻薄,其实是我做的局。后来那天晚上,她与你告别,回去成亲……” 蚕豆咔擦咔擦的响,宁毅点头:“唔,这样说起来,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的事情我当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觉成舟海想说的东西,宁毅只是随意道,“伤和气的话不说了,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守寡一样,就不能找个合适的男人吗。你们这些长辈当得不对。” 成舟海笑出声来:“以殿下的身份,怎么找,谁敢来?殿下敢找谁?而且你也说了,殿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两边打起来的时候,你把消息放出去怎么办。” 宁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这种事情我保证,一定不干。” “不是还有女真人吗。” “……那倒是。” 说起女真,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又将话题岔开了。 天色阴沉沉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轰鸣,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实都明白,成舟海来到西南的这一步,极为艰难,虽然所有的生意仍旧是在暗地里进行,但这已经是周佩在放下心结后能做出的最大牺牲和努力了,而着牺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为这场天地的翻覆,已经近在眼前。 就在他们闲聊的此刻,晋地的楼舒婉焚烧了整个威胜城,她与于玉麟带着军队踏入山中,回望过去,是满城的烟火。徐州的数千华夏军连同几万的守城军队,在抵挡了兀术等人的攻势数月之后,也开始了往周边的主动撤离。北面一触即发的梁山战役在这样的局势下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 接下来,由君武坐镇,岳飞、韩世忠等人领兵的武朝襄阳、镇江防线,就要与女真东路的三十万大军,短兵相接。 有近两百万的军队,充塞在这延绵千里的防线上,他们就是为挡住女真的两路大军而来的,然而考验即将到来的这一刻,对于武朝军队的战斗力,所有人的心中,却都捏着一把汗。 五月间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这满山的大雨之中磕着蚕豆悠闲闲聊,两人的鼻间每日里嗅到的,其实都是那风雨中传来的硝烟弥漫的气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〇章 掠地(一) 五月二十三,徐州往西四十里,萧县以北山麓。 天色晴朗,空气安静又显得沉闷,鹰在天上飞。 崎岖的山道蔓延,远远的消失在山麓的密林里,在山道前方的坡地间,人的呼吸声汇集起来。 火药的味道飘散在人群间,铅弹被压入枪膛。 黑色的旗帜一字蔓延,近千人的队列,已经在坡地上排开了。 罗业站在石头上,看着天上的鹰,大地上隐隐传来颤动声,敌人即将到来。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整个战局中的一隅。 自武建朔九年女真人向南发起进攻,至于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在女真东西两路大军的南侵中,中原之地,陆续爆发了数场轰轰烈烈的大规模阻击战,晋地整个化为火海,大名府光武军的抵抗,也最为惨烈。而在此期间,徐州一地的抵抗,则相对平稳,除了冬日里被近百万饿鬼围城,到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完颜宗辅、宗弼展开攻城后,徐州据守不到三个月,便在五月中旬开始了撤离。 相对于大名府五万军队抵抗了半年之久,最后突围还搭上前来营救的华夏军万余,幸存不过数千人的壮烈。徐州的这场战争在诸多吹毛求疵者眼中是不够轰轰烈烈的,至少对于原本邀请华夏军过来守城的徐州知府李安茂而言,华夏军的万人援军加上他在徐州拉起的数万队伍,至少也该在这四战之地死守半年甚至一年才好。若能杀身成仁,那也全了他对武朝的忠义。 然而刘承宗等人从一开始便没有做这样的打算。 自这支万人的华夏军来到徐州开始,便一直在做徐州附近居民南撤的工作。李安茂已存决死之意,对于疏散民众并没有多少看法,反而是尽力地做了大量的配合。到后来徐州城外饿鬼散去,女真人杀来,城中剩余居民趁着开春上路南去,刘承宗与城内近五万的徐州守军进行了顽强的防守。 女真东路军三十余万,自去年入冬开始便在做攻城的准备工作,数万人防守徐州城池两个多月,随后刘承宗等人便在一次会议上打晕李安茂,夺了他的兵权,宣布了徐州的撤离决议。 挂在李安茂麾下的士兵数量多达五万,但本就成分复杂,一部分是反正之前的刘豫部队,另一部分不过是为吃粮而入伍的游散之人。李安茂拉起五万余人壮声势,想将华夏军拖在这里,但这五万人原本就没有战斗力,华夏军到来之后,与这些人一同训练,整肃军纪,开会谈心,这才将他们战力提起来一部分。眼下华夏军说要走,徐州守军中便再没有肯听李安茂命令死守的,对这经历了两月战争的数万人的收编,顺理成章地化为了现实。至少在撤退的过程里,还真没有人敢不听华夏军的调配。 徐州自古是四战之地,城池居于盆地之中,周围皆是地形复杂的山岭与河流,崎岖的地形易守难攻。宗辅宗弼的东路军为求速胜,选择的也是猛烈攻城而非将城池围成死地的战略,女真人围三阙一,数万军队的突围并不艰难,此后的撤离过程才遭到了女真大军的猛烈追击。 但对于整个撤退的计划,华夏军自去年便开始勘探、推演,待到大军出城,刘承宗以华夏军的骨干力量分为数股,选择崎岖地形有条不紊地进行阻击、撤退,后方女真数万追兵从不同方向涌来,反而被打得狼狈不堪。到得五月二十三这天,萧县以北朝先岭,成为整个大撤退的前沿支点。 过万的辽东军正从附近杀来,领军者是辽东汉人将军刘光继,而华夏军一方是罗业率领的近一千二百人的特种团。他们是作为华夏第五军的一个实验兵种而组成的,整个配备并未经历实战,但组成整个特种团的却都是华夏军中的老兵了。 这支特种团在先前的徐州守城战中表现得中规中矩,并未使用他们全员配备上的新武器——因为在守城战中的效果并不见得好。到得此时选在朝先岭做防守,一是因为此处地形最为理想,二是因为附近友军撤退后,这一处山口位于前线的突出点上,防守的压力可能最大,而还有罗业并未跟太多人说过的第三点:按照先前的战术推演,这一处地方最有可能遭遇到敌人军中先锋大将的光顾。 而女真军中最厉害的先锋大将,莫过于几乎主导了整个东路军进攻态势的女真“四太子”,金兀术。 在罗业看来,这里是最合适让新武器发挥光芒的地方。 如果事有可为,他想拿个人头。 只可惜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杀过来的并不是兀术。 这一年的女真南征,距离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十余年,东西两路大军兴兵近六十万——虽然经过了数年时间的修养,但曾经打下“满万不可敌”威名的女真士兵不可能扩张到这个数目,事实上,新加入军队的女真孩子,其实也很难再现当年那从白山黑水中杀出来的勇武了。 于是整个军队,便有众多它族的加盟,如女真国内第二等的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人等等,虽然在后世而言一家汉不说两家话,但在这个年月里,辽东汉人是看不起南人的,在他们眼中,勇武的女真人自然更值得追随,跟随着女真人在南征过程中闯下一番功名,也是极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辽东汉人此时在金国地位不高,也是因此,为了提高地位,只能拼命。刘光继是宗弼麾下的一员猛将,他性情暴戾,以治军严苛、用兵凶猛著称。在他的军营里,最初每天要将一名汉奴鞭笞至死,以给众多辽东士兵惊醒懦弱的下场:“不敢流血的就去当奴隶!”后来太宗立下法令不得随意杀死汉奴,刘光继便每天剁去一名汉奴的手脚,若重伤至死,以他的地位,也只是交钱认罚——事实上在宗弼的维护下,即便罚金,刘光继基本上也是不需要付的。 双方照面之前,海东青与斥候便传来了讯息,阻隔在前方路口的,约是华夏军的一支千人队,由于前方地势开始收窄,战斗打起来对于进攻一方不利,而且华夏军先到,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必然已经安排火炮,进攻的第一波,自己这边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将对方军阵纳入视线的第一时间,刘光继在千里镜中也发现了对方那奇怪的排成长列的阵势。此时的步兵阵多以方阵为主,即便大炮的出现对于方阵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但仍旧需要保持方阵,否则战场之上容易混乱,而且经受不起对方的冲锋。但前方的阵列仅仅是两到三排人,手上拿的是——华而不实的突火枪。 武朝的这类烟火武器,几十年前就已经有了,然而基本没什么大的作用,射程短威力差,容易爆膛炸自己眼睛。虽然自华夏军崛起后,各方势力对于火药都变得极为重视,但至少对于这突火枪,暂时还未曾在哪场大战役中发挥光彩。 刘光继知道华夏军的威名,这时候看见不太能理解的画面,他皱了皱眉,然而在他的背后,并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在宗弼的命令中,他必须迅速地突破朝先岭,切入正在撤退的华夏军的中路。 即便有大炮,也是一样打…… 略看了看对方的整个防御线,刘光继咬了咬牙,这样的收缩地形中,自己要进攻,对方的大炮是最怕的武器。但没有其它的办法,在过往的经验中,大炮越是猛烈,进攻也越要激烈,唯有一口气突破到对方阵地当中,才能打破对方的防御策略。好在自己这边,人手终究是够的。 “娘的!人死鸟朝天……”刘光继冲自己的手掌吐了两口口水,随后挥动了长刀:“吹号!儿郎们,都给我准备好——” 凄烈的号声响在这山口之中了,各军列阵,刘光继策马而行,在己方军阵前大声地鼓舞着士气。另一端,罗业的目光沉稳,他走下观察的大石头,来到阵型一侧,接过鼓槌,开始用力敲打起前方的大鼓来。 鼓声轰鸣,随着呼吸而动,军列中的士兵端起了如林的枪口。战场厮杀,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这一刻,渴望着迅速决定战斗的双方都将士气提振到了最高。 这一天的午时三刻,刘光继的军队展开了冲锋。周围的地势复杂,迂回包抄已经太远,他不可能等下去了。在军令的驱赶下,军队的前锋在一支轻骑队伍的带领下呈扇形涌入山口的坡地,大炮的声音响了起来,军列如潮水般涌上,这支辽东军队歇斯底里的呐喊,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华夏军的一方,面对着射来的箭矢,长长的队列纹丝不动地举枪站立着。由于队列狭长,这仓促而来的抛射并未造成多少的伤亡,有稀稀拉拉的几人中了箭。前方的冲锋汹涌而来,轻骑马队与后方士兵拉开了距离,阵型随着地势收缩开始汇集。有人的手高高的举在空中。 “稳住——” “稳住——” …… “……” …… “放!” …… 扇形的山口处,马队已汹涌而来,一排长长的火枪轰然发射了。六十余丈的看起来并不长的阵列,三百声枪响,三百簇青烟,三百发的铅弹越过了地面,同时向前延伸,血花在前方绽放开来。 火枪发射之后,士兵已迅速的蹲下。随着变化的鼓声,第二队的三百支火枪已经举起来。 “第二队预备——” “——放!” 青烟在无数轰鸣中升腾。 “稳住!” “第三队预备——” “——放!” 收缩的坡地,化为吞没生命的巨口。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一隅,它并未阻止住女真人南下的步伐,在当时,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整个徐州大撤退的过程中,刘承宗利用复杂的地形优势展开反攻,先后击溃了数万试图抢功的女真追兵,收割了女真东路军的数千人头。而在五月二十三这天朝先岭的战斗中,罗业打散了刘光继的疯狂进攻后展开反攻,于未时二刻斩杀了因为战局失利而率队冲锋的刘光继,进而打散整个攻击队伍。 在女真人与华夏军进行的一系列战役中,面对着华夏军这样的武勇,女真方面渐渐的也见怪不怪了。 **************** 闪电霎时间亮起来,轰鸣的雷声震动天空。 成都,雷雨。 茶楼的房间里,成舟海面色阴沉地站在窗边,听着下方的街道与广场上传来的沸腾的人声。一场公审大会已经进入尾声了,人群之中骂声几乎掩盖了天上的雷声:“杀了那老东西——” “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杀!杀杀杀——” 这场公审大会,审判的是先前预备决堤岷江的大儒陈嵩一众党羽。这些人是四月二十七被抓住的,原本准备十天左右进行公审,但为了将整个事情做得完备,打出华夏军方面法院的名气和口碑,整个流程走得相当细致,一切证据、证词与抓捕过程也都通过报纸和说书的方式对外公布。到得这天,陈嵩被判处死刑,以及其一众党羽的处置决定陆续宣布,虽然猝不及防的下起大雨,成都城内前来围观的人群仍旧将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在整个审判推进的过程里,来到了这边的成舟海一直在跟宁毅协商,希望以某些妥协或是利益交换的方式换下这位义无反顾的老儒生,然而宁毅始终不曾松口。此时当众宣判,整个事情业已尘埃落定,成舟海的神情明显的并不愉悦。他是城府颇深之人,但在宁毅这边,却也并不在乎表现出这样的情绪来。 “下方的陈嵩,比之当年的钱希文如何?当年女真人杀到汴梁,你也好,老师也好,都曾考虑过决黄河,你在夏村甚至都做过前期的准备!怎么,他就是坏人,你就是好人了!?” 他用手敲打着窗户,望向正坐在房间里喝茶的宁毅。此时房间里除了他与宁毅,还有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宋永平被成舟海带来谈与华夏军进行的“生意”的,他带来宋永平,宁毅便找来被林恶禅打断腿后坐了轮椅的秦绍俞复杂谈判事宜,以平衡生意中的人情问题。此时宁毅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睛。 “当年钱老殉道,只是牵连自己,他是肯定比不上的。汴梁之祸,面对的是女真人,若是实在打不过了,只能同归于尽,如果你们把华夏军看成跟女真人一样的异族,那我跟老秦,确实跟这陈嵩没区别。不过我至少不搞大屠杀,多少比女真人好一点吧。” “亡其道统与亡其国家的区别有多大?” “你要抬杠那确实没有多大,但我要亡道统也是确实了你们的道统有问题之后,而且你我都找不到改良办法之后。又不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你如果接受我的看法,然后说服我,我是会改正的。如果你不想抬杠,陈嵩就是个王八蛋,你我都清清楚楚,无论从人心还是从利益上来说,杀他我都理直气壮。你如果坐在我的位置,你会让一个准备决岷江来反对我的人活着!?” 这几日里,两人充满火药味的抬杠已经不是第一次,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也都只能置身事外。事实上,成舟海是为了代表公主府与宁毅合作而来,宁毅这边也并不藏私,这些时日以来,带着成舟海参观了许多地方,甚至于此时在运作的部分兵器工厂,基于格物学发展而来的部分先进理念,都一一向成舟海透露出来。 宁毅并不在意成舟海学去华夏军的东西,甚至于他更像是主动的在“污染”成舟海的思维。这天上午他们原本参观的是成都城里一家新建的火枪工坊,还未看得透彻,便来这里参观公审。成舟海与宁毅争论了片刻,事情业已尘埃落定,他也不再强求。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后,成舟海才说道:“我知道你对火器一直极为热衷,然而突火枪这东西,武朝原本便有,你真打算将它放到战场上去?我知道这东西,用起来繁琐,容易炸到自己,射程不如弓箭,这些问题,你都解决了?” “当然没解决。”宁毅拿着茶杯,“但事情总会慢慢解决,弓箭的潜力已经到头了,一把好弓做起来,两三年的时间都有,一个神射手的培养,十几年的时间。火枪一开始确实问题很多,如今也只是慢慢追平射程,但是随着流水线技术的进步,它的制作慢慢的会比弓箭快得多,射手的培养也很简单,将来就算是一个女人拿着枪,都能打死你。人力有穷,物力无穷,格物之学,还远远没看到头呢。” “那……这东西卖给我?” “可以啊。”宁毅笑着说道。 成舟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一旁宋永平、秦绍俞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秦绍俞的目光是轻松的,宋永平则多少显得警惕。 ——有阴谋。 宁毅叹了口气,站起来,却并不避讳:“我可以卖给你们火枪,我甚至可以卖给你们整个格物学的理念,你们如果真能学起来,打败女真人,那当然最好。但你们学不起来,敌人来时,你们想要点好东西,但格物之道无穷无尽,永远有更好的东西,如何保证自己永远看到更好的东西,那么所有人都得打开自己的思维,不可被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捆绑。民要使知之,你们敢吗?今天君武可以推动格物,不过是因为今天要打仗,仗打完了,民还是使由之比较好。“ “火枪卖给你们就卖给你们,不怕你们仿制,你们仿制好了,我又有更好的火枪了。而且仿制也未必现实,你们时间不多了。”宁毅笑了笑,手指敲打了一下茶几,“今天早上传来的加急消息……” 他道:“西路军……希尹带先锋渡河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久之后,都江堰附近出现管涌的消息传来,宁毅便带着人奔赴回抢险前线——哪里都有自己的问题。女真一方,为了应对国内随时出现的问题,东西两路大军都不得不加快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五月底,希尹带领西路军的前锋率先渡过黄河,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襄阳前线,配合东路军进攻镇江一线的战略意图。 在渡江之后不久,希尹便接到了之前在徐州前线战场传来的消息,朝先岭火枪的出现,更引起了他的警惕。事实上,火器的潜力被发掘出来之后,华夏军、武朝、金国三方都在研究它的应用,在希尹负责的大造院内,也曾研究过突火枪,但并未出现决定性的突破。 接到消息的这天,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在黄河南岸的港口集合,旌旗如林蔓延。希尹站在港口外的城头,恍然间像是看见了西南那支华夏军的身影,那支在这十余年内不断反抗的汉人军队。如今女真的军势仍旧占据上风,如果继续下去,女真仍然会占据上风,但是…… 要趁着这一战的机会,底定天下。 他没有再多想,只是在心中再次确定了南下之初的想法。 如果他还年轻,他或许并不愿意配合宗辅宗弼那西路军的攻势,而是更愿意自己一方扫荡整个武朝,最好宗辅宗弼等人还能多出点黄天荡那样的篓子。 但这一刻,希尹将这样的想法收了起来。 临安,六月。 天气炎热得只能听到蝉鸣的声音。 公主府的书房里,冰镇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已经不再凉爽了,房间也没有过堂风。天南地北各方的讯息在这处书桌上聚集。周佩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她的额上有汗珠,面上却微微有些苍白,她觉得空气压抑,将一只手抚在左边的胸口上。砰砰砰砰,那里传来的是犹如鼓声般的响动。 在她的面前,有从西南传来的消息,有从北面传来的消息。事情未曾到来之前,人们可以幻想各种各样的转机或者解法,但这一刻,事态越来越清晰和稳固下来,能够从日常的工作中不断推进的准备,已经到达能力的极限了。 长江以北的前线地区,战争的准备已经推到了能够推动的极限,军粮与军械的运输、分配,对奸细的清理、对防线的巩固,力量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每一天都在杀人,偶尔还会出现被逼反的流寇,但这也是为了维持整个战局的必要。至于西南传来的讯息,成舟海每隔几天都会将各种见闻与铁血的消息写在信上送过来,周佩能够看见的,也是在各类消息中弥漫的硝烟与绷紧的那根心弦。 这样的气息让她感到心悸,就像是赌徒等待着打开骰钟的前一刻,像是犯人等待着宣判出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临安城的气息都压抑而沉默,这一刻,没有官员与主战派唱反调,皇宫之中,周雍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去过后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一章 掠地(二) 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之处,镇江。 飞行的水鸟绕过江面上的点点白帆,繁忙的港口映照在炎炎的烈日下,人行来去,接近正午,城市仍在迅速的运转。 “镇江一地,百年来都是繁华的重镇,幼时府中的老师说它,东西枢纽,南北通蘅,我还不太服气,问难道比江宁还厉害?老师说,它不光有长江,还有大运河,武朝商贸繁华,此地重中之重。我八岁时来过这,外头那一大圈都还没有呢。” 烈日洒下来,城西山头翠绿的榉树林边映出凉爽的树荫,风吹过山头时,树叶簌簌作响。榉树林外有各色野草的山坡,从这山坡望下去,那头便是镇江繁忙的景象,巍峨的城墙环抱,城墙外还有延绵达数里的居民区,低矮的房舍连着运河边上的渔村,道路从房舍之间通过去,沿着河岸往远处辐射。 山林更高处的山头,更远处的江岸边,有一处一处驻扎的军营与瞭望的高台。此时在这榉树林边,为首的男子随意地在树下的石头上坐着,身边有跟随的年轻人,亦有跟随的侍卫,远远的有一行人上来时坐的马车。 “武朝两百年来,镇江只有眼下看起来最繁华,虽然几年以前,它还被女真人打破过……建朔二年,搜山检海,如桦,还记得吧。术列速率兵直取扬州,我从江那边逃过来,在这里认识的你姐姐。” 坐在石头上的男人面目仍显得清秀端方,但颌下蓄须,身着普通员外的便服,目光虽然显得温和,但依旧有着他的威严。这是武朝太子周君武,坐在一侧草地上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听他说到这里,微微颤抖一下,点了点头。 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名叫沈如桦,乃是如今太子的小舅子,君武所娶的第三名妾室沈如馨的弟弟。相对于姐姐周佩在婚姻上的纠结,自小志存高远的君武将成亲之事看得极为平淡,如今府中一妻五妾,但除沈如馨外,其余五名妻妾的家中皆为世家豪门。太子府四夫人沈如馨乃是君武在当年搜山检海逃亡途中结识的患难之交,不说平日里最为宠爱,只说是在太子府上最为特殊的一位夫人,当不为过。 但今日的沈如桦,却明显并不轻松,甚至于看起来,整个人微微发抖,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君武看着前方的镇江,沉默了片刻。 “建朔二年,那是八年前了,我逃到镇江,不久之后,女真人渡江开始攻城,我先一步逃了。女真人破城之后,十日未封刀,死了将近五万人。如桦你们一家,镇江知府先派人送到了外头,活下来了,你记得吧?五万人……” 君武回忆着过去的那场浩劫,手指微微抬了抬,面色复杂了许久,最后竟怪异地笑了笑:“所以……实在是奇怪。死了五万人,半座城都烧没了,八年时间,你看镇江,繁华成这个样子。城墙都圈不住了,大家往外头住。今年镇江知府粗略统治,这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七十五万……太奇怪了,七十五万人。女真人打过来之前,汴梁才百万人。有人高高兴兴地往上报,多难兴邦。如桦,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沈如桦丧着脸,看着几乎要哭出来。君武看了他片刻,站了起来。 “我告诉你,因为从北边下来的人啊,最先到的就是江南的这一片,镇江是南北枢纽,大家都往这边聚过来了……当然也不可能全到镇江,一开始更南边还是可以去的,到后来往南去的人太多了,南边的那些大家大族不许了,说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出了几次问题又闹了匪患,死了不少人。镇江七十五万人,六十万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家破人亡或者拖家带口的难民。” 他指着前方:“这八年时间,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剩下的六十万人,像乞丐一样住在这里,外头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他们没田没地,没有家当,六七年以前啊,别说雇他们给钱,就算只是发点稀粥饱肚子,然后把他们当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了。一直熬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熬下来的,在城里城外有了房子,没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当兵卖命……很多人都这样。” “……比牲口好一点。”君武冲着沈如桦笑了笑,“我偷偷地去看过不少人,比牲口好点,他们也就过得下去了,说,就希望多过几年太平日子,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临安,几百万人过这样的日子,给他们一点活路,富人呢,让他们去做工,家里有田亩的,雇着他们种地……” 他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晃,顿了顿:“女真人三次南下,掳走中原的汉人以百万计,那些人在金国成了奴隶,金国人是真的把他们当成牲口来用,养活金国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丢了中原的十年时间,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把他们当牲口用,随便给点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个地方的商事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临安繁华,一时无两。有人说我武朝丢了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难兴邦,这就是多难兴邦的原因啊,如桦。我们多了整个中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着沈如桦:“这么多年,这些人,本来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父母,中原被女真人打过来之后,幸运一点举家南迁的丢了家产,稍微多一点颠簸,老父母没有了,更惨的是,父母妻儿都死了的……还有父母死了,妻儿被抓去了金国的,剩下一个人。如桦,你知道这些人活下来是什么感觉吗?就一个人,还好好的活下来了,其他人死了,或者就知道他们在北面受苦,过猪狗不如的日子……镇江也有这样家破人亡的人,如桦,你知道他们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君武将拳头往胸口上靠了靠,目光中隐隐有泪,“武朝繁华,靠的是这些人的家破人亡……” “姐夫……”沈如桦也哭出来了。 “但他们还不知足,他们怕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搅了南边的好日子,所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桦,听起来很气人,但实际很平常,这些人当乞丐当牲口,别打搅了别人的好日子,他们也就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过几年、十几年,就夹在镇江这一类地方,也能过日子……但是太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片刻。 “扬州、镇江一带,几十万大军,就是为打仗准备的。宗辅、宗弼打过来了,就快要打到这里来。如桦,打仗从来就不是儿戏,马马虎虎靠运气,是打不过的。女真人的这次南下,对武朝势在必得,打不过,以前有过的事情还要再来一次,只是镇江,这六十万人又有多少还能活得到下一次天下太平……” “为了让军队能打上这一仗,这几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你不要觉得太子就不得罪人,没人敢得罪。军队要上来,朝堂上指手画脚的就要下去,文官们少了东西,背后的世家大族也不开心,世家大族不开心,当官的就不开心。做起事情来,他们会慢一步,每个人慢一步,所有事情都会慢下来……军队也不省心,大族子弟进军队,想要给家里要点好处,关照一下家里的势力,我不准,他们就会阳奉阴违。没有好处的事情,世人都不肯干……” 君武冲沈如桦笑笑,在树荫里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数着手头的难事,如此过了一阵,有鸟儿飞过树顶。 “这些年……军法处置了很多人,该流的流,该杀的杀,我的手下,都是一帮孤臣逆子。外头说皇家喜欢孤臣逆子,其实我不喜欢,我喜欢有点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没有人情味……”他顿了顿,“对我们没有。” 君武双手交握,坐在那儿,低下头来。沈如桦身体颤抖着,已经流了许久的眼泪:“姐、姐夫……我愿去军队……” “装模作样的送到军队里,过段时间再替下来,你还能活着。” “我、我不会……” 君武望向他,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觉得会,他们会这样说。” “我、我只拿了七百两,没有更多了,他们……他们都……” “七百两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镇江方向,“七百两能让人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七百两能给上万人吊一条命,七百两能给七十个兵发一年的饷……是,七百两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别说七百两,你姐姐嫁了太子,别人送你七万两,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上的七百两,要么值你一条命,要么值七百万两……证据确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要对付我,这些年,太子府杀人太多,还有人被关在牢里正要杀,不杀你,其他人也就杀不掉了。” “沈如桦啊,打仗没那么简单,差一点点都不行……”君武将眼睛望向另一边,“我今天放过你,我手下的人就要怀疑我。我可以放过我的小舅子,岳飞也能放过他的小舅子,韩世忠多少要放过他的儿女,我身边的人,也都有这样那样亲近的人。军队里那些反对我的人,他们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信的人会多一点,战场上,想逃跑的人就会多一点,动摇的多一点,想贪墨的人会多一点,做事再慢一点。一点一点加起来,人就很多了,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他的眼中似有泪水落下,但转过来时,已经看不见痕迹了:“我有一妻五妾,与你姐姐,相处最为单纯,你姐姐身体不好,这件事过去,我不知该怎样再见她。你姐姐曾跟我说,你自幼心思简单,是个好孩子,让我多关照你,我对不起她。你家中一脉单传,好在与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会将他接过来……好好抚养视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开始说起对方的姐姐,话语中还显得犹豫,到后头渐渐的变得斩钉截铁起来,他将这番话说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桦,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 这些年来,尽管做的事情看来铁血杀伐,实际上,君武到这一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他本非独断专行铁血严厉的性格,更多的其实是为时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让他帮忙照顾弟弟,实际上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对于如何教导小舅子并无任何心得。此时想来,才真正觉得伤心。 至于那沈如桦,他今年仅仅十八岁,原本家教还好,成了皇亲国戚之后行事也并不张扬,几次接触,君武对他是有好感的。然则年少慕艾,沈如桦在秦楼之中爱上一女子,家中钱物又算不得多,周边人在这里打开了缺口,几番来往,怂恿着沈如桦收下了价值七百两银子的钱物,准备给那女子赎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了出去,此事一时间虽未在下层民众之中波及开,然而在军政上层,却是已经传开了。 无人对此发表意见,甚至没有人要在民众之中传扬对太子不利的言论,君武却是头皮发麻。此事正值备战的关键时间,为了保证整个体系的运作,军法处卯足了劲在清理害群之马,后方转运体系中的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军营中克扣军饷倒卖军资的将领,此时都清理了一大批,这中间自然有各个大家、世族间的子弟。 若是放过沈如桦,甚至于旁人还都帮忙遮掩,那么以后大家多多少少就都要被绑成一块。类似的事情,这些年来不止一起,唯独这件事,最令他感到为难。 抬一抬手,这世上的众多事情,看起来仍旧会像以前一样运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知道,当所有的士兵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那一刻,有些东西,是会不一样的。 他起身准备离开,即便沈如桦再求饶,他也不理会了。然而走出几步,后方的年轻人并未开口求饶,身后传来的是哭声,然后是沈如桦跪在地上磕头的声音,君武闭了闭眼睛。 “天下沦亡……”他艰难地说道,“这说起来……原本是我周家的过错……周家治国无能,让天下受罪……我治军无能,因此苛责于你……当然,这世界上,有人贪腐几十万两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两便杀无赦,也总有人一辈子未曾见过七百两,道理难说得清。我今日……我今日只向你保证……” 他顿了许久:“我只向你保证,待女真人杀来,我上了战场……必与女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无论我是何身份,绝不苟且偷生。” 君武并未加重语气,简简单单地将这番话说完。沈如桦嚎啕大哭,君武走上马车,再未往外看上一眼,吩咐车驾往军营那边去了。 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东路军已经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万的主力外,又调集了中原各地的伪齐汉军近三十五万人,一方面追击围剿刘承宗的西进队伍,一方面开始往扬州方向聚集。 此时在镇江、扬州一带乃至周边地区,韩世忠的主力已经籍助江南的水网做了数年的防御准备,宗辅宗弼虽有当年搜山检海的底气,但攻破徐州后,还是没有贸然前进,而是试图籍助伪齐部队原有的水师以辅助进攻。中原汉军部队虽然良莠不齐,行动迟钝,但金武双方的正式开战,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则三五日,多不过一月,双方必然就要展开大规模的交锋。 大战开始前的这些夜晚,镇江仍旧有过通明的灯火,君武有时候会站在漆黑的江边看那座孤城,有时候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白日里有许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桦这一类的私事。要处斩沈如桦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这天晚上,本该坐镇临安的周佩从京城赶了过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热的三伏天,镇江水师军营中燥热不堪。 女真人已至,韩世忠已经过去江北预备大战,由君武坐镇镇江。虽然太子身份尊贵,但君武平素也只是在军营里与众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热时大户人家用冬日里储藏过来的冰块降温,君武则只是在江边的山腰选了一处还算有些凉风的房子,若有贵客来时,方以冰镇的凉饮作为招待。 初八晚上才刚刚入夜不久,打开窗户,江上吹来的风也是热的,君武在房间里备了简单的饭菜,又预备了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赶来的姐姐。 这样的天气,坐着颠簸的马车整日整日的赶路,对于许多大家女子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不过这些年来周佩经历的事情众多,许多时候也有长途的奔走,这天傍晚抵达镇江,只是看来面色显黑,脸上有些憔悴。洗一把脸,略作休息,长公主的脸上也就恢复往日的刚毅了。 这些年来姐弟俩扛的担子极重,君武颌下蓄须,掩住了面孔上天生的稚气,周佩身边私事难有人可说,戴起的便是雍容肃穆疏远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梳洗过后的周佩面色稍显苍白,神色疏离并不讨喜,虽然在亲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了些许,但实际上缓解也不多。每次看见这样的姐姐,君武总会想起十余年前的她,那时的周佩虽然聪慧骄傲,实际上却也是漂亮可爱的,眼下的皇姐,再难跟可爱沾边,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计都只会觉得害怕了。 对于周佩婚姻的悲剧,周围的人都不免唏嘘。但此时自然不提,姐弟俩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见面一次,力气虽然使在一块儿,但话语间也难免公式化了。 稍作寒暄,晚饭是简单的一荤三素,君武吃菜简单,酸萝卜条下饭,吃得咯嘣咯嘣响。几年来周佩坐镇临安,非有大事并不走动,眼下大战在即,忽然来到镇江,君武觉得可能有什么大事,但她还未开口,君武也就不提。两人简单地吃过晚饭,喝了口茶水,一身白色衣裙显得身形单薄的周佩斟酌了片刻,方才开口。 “镇江这边,没什么大问题吧?” 这是礼貌性的开口了,君武只是点头笑了笑:“没事,韩将军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后勤上,许光庭有八千发炮弹没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万人这几天过江,他行动迟缓,派人敲打了他一下,其余没什么大事了。” 周佩点了点头:“是啊,就这些天了……没事就好。” “皇姐忽然过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周佩端着茶杯,沉默下来,过了一阵,“我收到江宁的消息,沈如馨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 君武心中便沉下去,面色闪过了片刻的阴郁,但随后看了姐姐一眼,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其实……旁人觉得皇家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一入侯门深似海,她自嫁给了我,没有多少开心的日子。这次的事……有邹太医看着她,听天由命吧。” 此时的婚姻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户胼手胝足相依为命,到了高门大户里,女子过门几年婚姻不谐导致郁郁寡欢而早早去世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没什么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战战兢兢规行矩步,心理压力不小。 她与君武之间虽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心中能有一份记挂便是不易,平素却是难以关心细致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了。这次沈如桦出事被推出来,前前后后审了两个月,沈如馨在江宁太子府中不敢求情,只是身心俱伤,最终吐血晕厥、卧床不起。君武人在镇江,却是连回去一趟都没有时间的。 “我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必要来一趟。”周佩端着茶杯,脸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动,“这次把沈如桦捅出来的那个清流姚启芳,不是没有问题,在沈如桦之前犯事的窦家、陈家人,我也有治他们的办法。沈如桦,你如果要留他一条命,先将他放到军队里去吧。京城的事情,下头人说话的事情,我来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脸色是真的沉下去了。这些年来,他受到了多少的压力,却料不到姐姐竟真是为了这件事过来。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已经有些许凉意了,却让人心也凉。君武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桦……是一定要处理的,我只是想不到你是……为了这个过来……” 周佩看着他,目光如常:“我是为了你过来。” “我没事的,这些年来,那么多的事情都顶住了,该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战在即……”他顿了顿:“熬过去就行了。” 由于心中的情绪,君武的说话稍稍有些强硬,周佩便停了下来,她端了茶坐在那里,外头的军营里有队伍在走动,风吹着火光。周佩冷漠了许久,却又笑了一瞬。 “沈如桦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轻武,为了让军队于战事能自决,你保护了很多人,也挡住了很多风雨,这几年你都很强硬,扛着压力,岳飞、韩世忠……江南的这一摊子事,从北面过来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来多亏了有你这个身份的硬抗。刚强易折的话早几年我就不说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后悔。” 君武愣了愣,没有说话,周佩双手捧着茶杯安静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这些年来,我们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别人看起来害怕,其实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亲后并不开心,我不喜欢驸马,后来处理了他,别人说我心硬,眼睛里只有权力,将要要当孤家寡人、当武则天。处理渠宗慧的时候我没有手软,就算今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这样过,我很多时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这一世不会有了。” 她眼角凄凉地笑了笑,一闪即逝,随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们永远是我的家人。”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君武心中也渐渐明白过来,皇姐过来的理由是什么,当然,这件事情,说起来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难以衡量,这些天来,君武心中其实也难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许久,随后也只能勉强说道:“如馨她进了皇家的门,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随后一笑:“姐姐,那也毕竟只是我一个身边人罢了,这些年,身边的人,我亲自下令杀了的,也不在少数。我总不能到今天,前功尽弃……大家怎么看我?”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也许……”周佩低头斟酌了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低,“也许……这些年,你太强硬了,够了……我知道你在学那个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那个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后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家会理解的……” 这一番话,周佩说得极其艰难,因为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君武却能明白其中的情绪,姐姐已经走到了极端,没有办法后退了,纵然她明白只能这样做事,但在开战之前,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许能有一条后悔的路。君武隐约察觉到这矛盾的心绪,这是数年以来,姐姐第一次露出这样优柔寡断的心思来。 他便只是摇头。 周佩便不再劝了:“我明白了……我派人从皇宫里取了最好的药材,已经送去江宁。前方有你,不是坏事。” 姐弟俩便不再说起这事,过得一阵,夜晚的燥热依旧。两人从房间离开,沿山坡吹风乘凉。君武想起在江宁的沈如馨,两人在搜山检海的逃难途中结实,成亲八年,聚少离多,长久以来,君武告诉自己有必须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儿女私情不过是摆设。但此时想到,却不免悲从中来。 姐姐的过来,便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那个人,退一步,大家也会理解……皇姐,你说的那个人也说起过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样,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并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坏事就不会发生的。”走了一阵,君武又说起这件事。 周佩眼中闪过一丝凄然,也只是点了点头。两人站在山坡边上,看江中的点点灯火。 “这些年,我经常看北面传来的东西,每年靖平帝被逼着写的那些诏书,说金国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时间,他被女真人养在井里,衣服都没得穿,皇后被女真人当着他的面,百般侮辱,他还得笑着看,跪求女真人给点吃的。各种皇妃宫女,过得妓女都不如……皇姐,当年皇家中人也虚荣,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闲散王爷,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样子?当年,我记得你随老师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见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还请你和老师过去,老师还写了诗。靖平之耻,周晴被女真人带着北上,皇姐,你记得她吧?早两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惨然一笑:“女真人带着她到云中府,一路之上百般凌辱,到了地方怀孕了,又被卖到云中府的青楼中当妓女,孩子怀了六个月,被打了一顿,流产了,一年以后居然又怀了孕,然后孩子又被下药打掉,两年之后,一帮金国的权贵子弟去楼里,玩得起兴比谁胆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疯了,后来又被打断了一条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尽量平静地说着这件事:“外人说起皇家、说起朝堂上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为了争风吃醋可以将人砍掉手脚,何其残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这样对待时候的感觉吗?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经过来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这些年来,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于民间固然有一定的传播限制,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着远处的江水:“这些年,我其实很怕,人长大了,慢慢就懂什么是打仗了。一个人冲过来要杀你,你拿起刀反抗,打过了他,你也肯定要断手断脚,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断手断脚,我也不想如馨就这样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来会后悔。但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里最怕的,我从来没跟人说过,皇姐,你能猜到是什么吗?”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着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着那边的江水:“建朔二年,军队护送我逃到江边上,只找到一艘小船,护卫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杀过来了。那天成千上万的人被术列速带着人杀进江里,有人拼命游,有人拖着别人淹死了,有拖家带口的……有个女人,举着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进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听到她那时候的喊声。皇姐,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里觉得……庆幸……我活下来了,不用死了。”他说道。 夜里的风刮过了山坡。 “这么多年,到夜里我都想起他们的眼睛,我被吓懵了,他们被屠杀,我感觉到的不是生气,皇姐,我……我只是觉得,他们死了,但我活着,我很庆幸,他们送我上了船……这么多年,我以军法杀了很多人,我跟韩世忠、我跟岳飞、跟无数人说,我们一定要打败女真人,我跟他们一起,我杀他们是为了抗金大业。昨天我带沈如桦过来,跟他说,我一定要杀他,我是为了抗金……皇姐,我说了几年的豪言壮语,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说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练习那些话,我都在害怕……我怕会有一个人当场跳出来,问我,为了抗金,他们得死,上了战场的将士要浴血奋战,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一艘船,我装模作样的就上去了,为什么是我能上去?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说了这么多的大话,我每天晚上问自己,女真人再来的时候,你扛得住吗?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吗?我有时候会把刀拿起来,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朝着左臂比划了一下。周佩面色变幻,两步过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开他的衣袖。 手臂上没有刀疤,君武笑了起来:“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复杂,望着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杀过来了,我发现我还会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几万百姓跟我一起被挤到江边,我上了那艘船,心中还在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那么多人,临到头了,给自己的小舅子法外开恩,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件事情我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么都怕……”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经变成红色,牙关却已经用力地咬了起来。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怕呢,他不过是个生于皇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害怕着流血,害怕牺牲,害怕打败仗,害怕经历那一切一切的惨剧。而在现实的考验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多,第二天,周佩在离开前找到闻人不二,叮嘱若是前方战事危急,一定要将君武从战场上带下来。她离开镇江回去了临安,而软弱的太子守在这江边,继续每天每天的用铁石将自己的内心包围起来。 初十这天中午,十八岁的沈如桦在镇江城中被斩首示众了,江宁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这只是如今着尘世间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军营一侧的江边,一整个晚上未曾入眠。 此时,北面,女真完颜宗弼的东路前锋大军已经离开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进发,距离扬州一线,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 扬州周围,天长、高邮、真州、泰州、镇江……以韩世忠所部为核心,包括十万水师在内的八十余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战爆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三章 掠地(四) 烽火延烧、战鼓轰鸣、爆炸声犹如雷响,震彻城头。扬州以北天长县,随着箭雨的飞舞,无数的石弹正带着点点火光拋向远处的城头。 城墙之上的城楼已经在爆炸中垮塌了,女墙坍圮出缺口,旌旗倾倒,在他们的前方,是女真人进攻的前锋,超过五万大军聚集城下,数百投石器正将塞了火药的空心石弹如雨点般的拋向城墙。 天长县城之中,是由韩世忠麾下部将解元率领的三万大军——位于扬州以北锋线上的天长县,位于女真南下途中首当其冲的位置,城池虽小却易守难攻,三万军队驻守,辅以铁炮两百余门,已经是颇为够用的防守阵仗,然而随着完颜宗弼率领的女真前锋抵达,第一轮展开的,却也是远超众人想象的猛烈进攻。 自宁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过程中发出光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中,华夏军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宁毅的推进下,技术积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颜希尹主持的大造院,双方研究与制造并行,然而在整个规模上,却要数女真一方的技术力量,最为庞大。 十年时间,女真先后三次南侵,掳走中原之地数百万汉民,这其中女真人视普通汉民为奴隶,视女人如牲口,最为重视的,其实是汉民中的各类工匠。武朝两百年积累,本是中原最为繁荣发达,这些匠人被掳去北地,为各个势力所瓜分,纵然失去了创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却不在话下。 反观武朝,虽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经得到部分证明,但面对宁毅的弑君之举,各类书生儒士对此仍旧有所避讳,只说是一时奏效的小道,对于君武的努力推进,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舆论上的支持终究是没有的。舆论上不鼓励,君武又不能强行征用全天下的工匠为备战干活,研究活力虽然高于金国,但论起规模来,君武在江宁攒下的那些家当,终究比不过女真的举国之力。 简陋的空心弹爆破技术,数年前华夏军已经有了,自然也有出售,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颜希尹更为激进,他在这数年间,着工匠精确地控制引线的燃烧速度,以空心石弹配固定引线,每十发为一捆,以射程更远的投石器进行抛射,严格计算和控制发射距离与步骤,发射前点燃,力求落地后爆炸,这类的攻城石弹,被称作“天女散花”。 抵达天长的第一时间,宗弼将这炮弹用在了战场上。 在前三轮用于计算的试射完成之后,数百门投石器的半数开始抛击“天女散花”,数千石弹的同时飞落,由于控制引线的方式还是太过原始,半数的在空中便已经熄火或是爆炸开,真正落上城头而后爆炸的不过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弹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旧造成了众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时间的受伤倒地。 残肢断腿四散,鲜血与硝烟的气息霎时间都弥漫开来。宗弼站在战阵之中,看着前方城头那爆炸真如开花一般,烟尘与哀嚎笼罩了整个城墙。 他凶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开了些许。 阿骨打的几个儿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术的完颜宗弼最是悍勇激进,他年纪较小,刚开始上阵时,女真人几乎已经覆灭整个辽国了,兀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落在纵横天下戎马一生的一些老将眼中,便只是个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术却不甘心当个寻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后,三哥宗辅过于稳妥温吞,不足以维持阿骨打一族的威仪,无法与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来将宗望视作榜样的兀术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女真伐武十余年,兀术最是热衷,他承袭了完颜一族的悍勇,每战当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经成为皇族中的主导之人了。整个搜山检海,兀术在长江以南纵横厮杀,几无一合之将,只不过周雍躲在海上不敢归来,其时女真人对南面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术不得不收兵北归,这一次,便在黄天荡受了点挫折,最困了四十余天,这才杀出去。 领兵之人谁能百战百胜?女真人久历战阵,即便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宗望等人,偶尔也有小挫,谁也没将黄天荡当成一回事。只是武朝的人却为此兴奋不已,数年以来,每每宣扬黄天荡乃是一场大胜,女真人也并非不能打败。这样的状况久了,传到北方去,知道内情的人哭笑不得,对于宗弼而言,就有点郁闷了。 大胜你母亲啊大胜!被围了四十多天又没死几个人,最后自己用火攻反击,追杀韩世忠追杀了七十余里,南人居然恬不知耻敢说大胜! 宗弼心中固然这样想,然而挡不住武朝人的吹嘘。于是到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到得天长之战,终于爆发开来。只因这解元亦是韩世忠麾下先锋大将,随着女真大军的到来,还在拼命宣扬当初黄天荡打败了自己这边的所谓“战绩”,兀术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无论是这解元还是对面的韩世忠,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击破这群人,用以威慑江南地区的近百万武朝军队,底定胜机。 炮弹往城墙上轰炸了三轮,已经有超过四千发的石弹消耗在对这小城的进攻当中,配合着半数实心巨石的轰击,仿佛整个城池和大地都在颤抖,战马上的宗弼挥起了令旗,宣布了进攻的命令。 弥漫的硝烟之中,女真人的旌旗开始铺向城墙。 女真第四度伐武,这是决定了金国国运的战争,崛起于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们带着那仍如日中天的骁勇,扑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后,城头响起火炮的炮击之声,解元率领队伍冲上城头,开始了还击。 天长之战开始后的第二天,在女真人异常强烈的攻势下,解元率军队弃城南撤,兀术令骑兵追击,韩世忠率军自扬州杀出,接应解元进城,途中爆发了惨烈的厮杀。六月二十七,原伪齐大将孙培芝率十万人开始围攻高邮,长江以北,激烈的战火在辽阔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六月二十七,孙培芝围攻高邮同日,由此地往北千余里的梁山水泊,十余万大军的进攻也开始了,由此,拉开耗时漫长而艰难的梁山保卫战的序幕。 扬州往西一千三百余里,原本镇守汴梁的女真大将阿里刮率领两万精锐抵达南阳,预备配合原本南阳、邓州、新野的十余万汉军进逼襄阳。这是由完颜希尹发出的配合东路军进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领的西路军主力,此时也已渡过黄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领的六万前锋,距离南阳方向,也已经不远。 而就在阿里刮大军抵达南阳的当天,岳飞率背嵬军主动杀出襄阳,强攻邓州,当晚邓州守将向北面告急,阿里刮率军杀往邓州解围,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骑在内的两万女真精锐与严阵以待蓄意围点打援的岳飞所部背嵬军在邓州以北二十里外发生接触。 肃杀的秋天就要到来了,江南、中原……纵横数千里延绵起伏的大地上,战火在延烧。 与此同时,北地亦不太平。 金国西朝廷所在,云中府,夏秋之交,最为炎热的天气将进入尾声了。 一场未有多少人察觉到的惨案正在暗地里酝酿。 高月茶楼,一身华服的辽东汉人邹文虎走上了楼梯,在二楼最尽头的包间里,与相约之人见了面。 与他相约的是一名女子,衣着朴素,目光却桀骜,左边眼角有泪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萧,辽国“萧太后”的萧。“红娘子”萧淑清,是云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辽国覆灭之后,金国对契丹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奴役,屠杀也进行了数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杀,不久之后便开始使用怀柔手段。毕竟此时金人也有了更加适合奴役的对象。辽国覆灭十余年后,部分契丹人已经进入金国朝堂的高层,底层的契丹民众也已经接受了被女真统治的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即便是绝大多数,亡国之祸后,也总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员仍旧站在反抗的立场上,或是不打算脱身,或是无法脱身。 萧淑清是原本辽国萧太后一族的后裔,年轻时被金人杀了丈夫,后来自己也受到凌辱奴役,再之后被契丹残存的反抗势力救下,落草为寇,渐渐的打出了名声。相对于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汉人,即便辽国已亡,也总有不少当年的遗民怀念当时的好处,也是因此,萧淑清等人在云中附近活跃,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被剿灭,亦有人怀疑他们仍被此时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员庇护着。 见邹文虎过来,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面目冷漠:“怎么样?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没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动。”邹文虎搬了张椅子坐下,“但此时牵扯太大,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上头整个朝堂都会震动?” 萧淑清眼中闪过不屑的神情:“哼,胆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萧妃别这么说嘛,说事就说事,糟践人名声可不地道,这么些年,姓邹的没被人说过胆小,不过你也别这样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萧氏一族当初母仪天下,萧淑清打出名气之后,渐渐的,也被人以萧妃相称,面对对方的不屑,邹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并不在意。 “知道你不胆小,但你穷啊。” “看萧妃你说的。”邹文虎望着对方,过得片刻,笑道,“……真在点子上。” “少贫嘴。”萧淑清横他一眼,“这事情早跟你说过,齐家到女真人的地方,搞的这么大声势,什么书香门第百年世家,那些女真人,谁有面子?跟他玩玩没关系,看他倒霉,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齐家在武朝百年积蓄,这次全家北上,谁不眼红?你家公子,说起来是国公之后,可惜啊,国公老子没留下东西,他又打不了仗,这次有骨气的人去了南边,将来论功行赏,又得起来一批人,你家公子,还有你邹文虎,以后靠边站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玩着手指头:“这次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且老实说,动个齐家,我手下那些玩命的是很危险,你公子那国公的牌子,别说我们指着你出货,肯定不让你出事,就算事发了,扛不起啊?南边打完以后没仗打了!你家公子、还有你,家里大小孩子一堆,看着他们将来活得灰头土脸的?” 听她说着话,邹文虎脸上露着笑容,倒是渐渐凶戾了起来,萧淑清舔了舔舌头:“好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这件事情很大,齐家也很大,我是吃不下,我们加起来也吃不下。点头的不少,规矩你懂的,你如果能代你们公子点头,能透给你的东西,我透给你,保你安心,不能透的,那是为了保护你。当然,如果你摇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说出去。” 说到最后这句,萧淑清的眼中闪过了真正的凶光,邹文虎偏着头看自己的手指,斟酌片刻:“事情这么大,你确定参加的都干净?” “干净?那看你怎么说了。”萧淑清笑了笑,“反正你点头,我透几个名字给你,保证都有头有脸。另外我也说过了,齐家出事,大家只会乐见其成,至于出事以后,就算事情发了,你家公子扛不起?到时候齐家已经到了,云中府一群饿狼都只会扑上去,要抓出来杀了交代的那也只是我们这帮亡命徒……邹文虎,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你这样子,我倒真有点后悔请你过来了。”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行、好……其实萧妃你猜得到,既然我今天能来见你,出来之前,我家公子已经点头了,我来处理……”他摊摊手,“我不能不小心点哪,你说的没错,就算事情发了,我家公子怕什么,但我家公子难道还能保我?” “行,邹公的为难,小女子都懂。”到得此时,萧淑清终于笑了起来,“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以后多多照顾,邹公懂行,云中府哪里都有关系,其实这中间许多事情,还得请邹公代为参详。” 邹文虎便也笑。 “略尽绵薄之力……怪也怪这齐家太张扬,得罪了一帮有钱的公子哥,得罪了我这样的穷鬼,得罪了萧妃这样的反贼,还得罪了那不要命的黑旗匪类,他不死谁死?反正他要死,家当总得归别人,眼下归了你我,也算做善事了,哈哈哈哈……” 房间里,两人都笑了起来,过得片刻,才有另一句话传出。 “对了,至于下手的,就是那张不要命的黑旗,对吧。南边那位皇帝都敢杀,帮忙背个锅,我觉得他肯定不介意的,萧妃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秋天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四章 掠地(五) 相对安静的院子,院子里简陋的房间,汤敏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皱巴巴的信函。桌子对面的男人衣衫破旧如乞丐,是卢明坊离开之后,与汤敏杰接头的华夏军成员。 信函以暗码写就,解读起来是相对费时的,汤敏杰看过一遍,眉头微蹙,随后才将它缓缓撕去。 “江南已经开打了,金兀术在扬州打得很凶……现在看起来,最意外的是他所用的攻城器械,空心石弹十个为一组,以投石器抛上城墙,压着城头打,威力不小。金国这边之前大肆加工石弹,我们以为是用作地雷或者其它用途,也觉得它对延时引爆的控制还不够,没想到这边还是大概的解决了问题,这是我们的疏忽。”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好在投石器械组装不易,适合的只是攻城。” 汤敏杰摇头:“若宗弼将这东西放在了攻徐州上,猝不及防下,我们有很多的人也会受伤。当然,他在徐州以北休整了一整个冬天,做了几百上千投石机,够用了,所以刘将军那边才没有被选作首要进攻的对象……” 他的目光转动着、思考着:“嗯,一是延时引线,一是投石器械抛出去,对时间的掌控一定要很准确,投石器械不会是仓促组装的,另外,一次一台投石器抛十颗,真落到城墙上爆炸的,有没有一两颗都难说。光是天长之战,估计就用了五千发,东路的宗弼也好,西路的宗翰也罢,不可能这样一直打。我们现在要调查和估计一下,这几年希尹到底偷偷地做了多少这类石弹。南边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嗯,大造院那边的数字,我会想办法,至于这些年整个金国造出这类石弹的量,要查清楚可能不容易……我估计就算完颜希尹本人,也不见得有数。” “有个大概数字就好,另外这件事情很奇怪,希尹身边的那位,之前也没有透出风声来,希尹这次藏得真深,炮弹的组合,肯定也是外地进行的……要么那一位变节了,要么……” “那位夫人变节,不太可能吧?” “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汤敏杰点头,眼珠转动,“那就是说,她也被希尹完全蒙在鼓里,这就很有意思了,有心算无心,这位夫人应该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希尹早就知道了?他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我们这边还安不安全?” 汤敏杰说到这里,看看对面的同伴,同伴也愣了愣:“与那位夫人的联系不算太密,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暴露了,我们应该不至于被拖出来……” 他这样说着,也并不确定,汤敏杰脸上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算了,以后留个心眼。无论如何,那位夫人变节的可能性不大,接到了扬州的战报后,她一定比我们更着急……这几年武朝都在宣传黄天荡打败了兀术,兀术这次憋着火狂攻扬州,我看韩世忠未必扛得住。卢老大不在,这几天要想办法跟那位夫人碰个头,探探她的口风……” 对面点点头,汤敏杰道:“另外,这次的事情,得做个检讨。这么简单的东西,若不是落在扬州,而是落到徐州城头,我们都有责任。” “是。” “那……没别的事了吧?” “完颜昌从南边送过来的弟兄,听说这两天到……” “这事我知道。你那边去落实炮弹的事情。” 汤敏杰点头,没有再多说,对面便也点点头,不再说了。 这次的接头就此结束,汤敏杰从房间里出去,院子里阳光正炽,七月初四的下午,南面的讯息是以加急的形式过来的,对于北面的要求虽然只重点提了那“天女散花”的事情,但整个南面陷入战火的情况还是能在汤敏杰的脑海中清晰地构画出来。 对于工作的失误让他的思绪有些愤懑,脑海中略微反省,先前一年在云中不断策划如何破坏,对于这类眼皮子底下事情的关注,竟然有些不足,这件事往后要引起警惕。 在院子里稍稍站了一会儿,待同伴离开后,他便也出门,朝着道路另一端市场混乱的人流中过去了。 眼前的这一片,是云中府内鱼龙混杂的贫民区,穿过市场,再过一条街,既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庆应坊。下午未时,卢明坊赶着一辆大车从街道上过去,朝庆应坊那头看了一眼。 他没有进去。 庆应坊借口的茶楼里,云中府总捕头之一的满都达鲁略略压低了帽檐,一脸随意地喝着茶。副手从对面过来,在桌子边上坐下。 “有些问题,风声不对。”副手说道,“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了‘吃屎狗’龙九渊,城南的也垓那边,有人借道。” 满都达鲁端着茶杯,喃喃自语:“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黑旗军要押进城?” “黑旗军那档子事,城是不许进城的,早跟齐家打了招呼,要处理在外头处理,真要出事,照理说也在城外头,城里的风声,是有人要浑水摸鱼,还是故意放的饵……” “说不定都有?” “齐家那边呢?” “这两天还在开门宴客,看来是想把一帮公子哥绑一块。” “但是护城军那边没动作。”满都达鲁笑了笑,道:“奇怪。” 下午的阳光还耀眼,满都达鲁在街头感受到诡异气氛的同时,庆应坊中,一些人在这里碰了头,这些人中,有先前进行商议的萧淑清、邹文虎,有云中黑道里最不讲规矩却恶名昭彰的“吃屎狗”龙九渊,另有数名早在官府通缉名单之上的亡命之徒。 人群一侧,还有一名面色苍白看来销瘦的公子哥,这是一位女真贵人,在邹文虎的介绍下,这公子哥站在人群之中,与一众看来便不善的亡命匪人打了招呼。 这是女真的一位国公之后,名叫完颜文钦,爷爷是早年跟随阿骨打起事的一员猛将,只可惜英年早逝。完颜文钦一脉单传,父亲去后靠着爷爷的遗泽,日子虽比常人,但在云中城里一众亲贵面前却是不被重视的。 如果可能,完颜文钦也很愿意跟随着军队南下,征伐武朝,只可惜他自幼体弱,虽自觉精神勇猛不输先祖,但身体却撑不起这般无畏的灵魂,南征大军挥师之后,别的公子哥儿整日在云中城里玩乐,完颜文钦的生活却是极其苦闷的。 眼下见到这一干亡命之徒,与金国朝廷多有深仇大恨,他却并不畏惧,甚至面颊之上还显出一股兴奋的潮红来,拱手不卑不亢地与众人打了招呼,一一唤出了对方的名字,在众人的微微动容间,说出了自己支持众人这次行动的想法。 “……齐家人,傲慢而浅薄,齐家那位老人家,儿子被黑旗军的人杀了,他便向完颜昌要来十余名黑旗军的俘虏。俘虏明日到,但关押之地不在城中,而在城南新庄的齐家别业,那位老人家不光要杀这帮俘虏,还想籍着这帮俘虏,引出黑旗军在云中府的奸细来,他跟黑旗军,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呐。” 完颜文钦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大家伙都在盯着城外的别业,至于城内,大家不是没上心,而是……咳咳,大伙儿不在乎齐家出事。要动齐家,咱们不在城外动手,就在城里,抓住齐砚和他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四个重孙,运出城去……下手只要有分寸,动静不会大。” 他顿了顿:“齐家的东西不少,诸多珍物,一部分在城里,还有许多,都被齐家的老头子藏在这天下各处呢……汉人最重血脉,抓住了齐砚与他这一脉的后人,诸位好好炮制一番,老人家有什么,自然都会吐露出来。诸位能问出来的,各凭本事去取,取回来了,我能替诸位出手……当然,诸位都是老江湖,自然也都有手段。至于云中府的,你们若能当场拿走,就当场拿走,若不能,我这边自然有办法处理。诸位觉得如何?“ “城里要是出了事,我们怕是很难跑啊。”前方龙九渊阴测测地道。 完颜文钦便也笑起来:“诸位英雄不用骗我,一来诸位进出云中不是第一次了,保命手段必然是有,否则你们敢来此聚会,早该死了……” 他话语不善,众人面露凶光,但完颜文钦毫无畏惧:“二来,我自然明白,此事会有风险,旁的保证恐难取信诸位。我完颜文钦,烂命一条,我与诸位同行。明日行事,我先去齐府赴宴,你们确定我进去了,再行动手,抓我为质,我若欺骗诸位,诸位随时杀了我。而即便事情有意外,有我与一帮公卿子弟为质,怕什么?走不了吗?要不,我带诸位杀出去?” 完颜文钦说到这里,露出了轻蔑而疯狂的笑容。完颜一族当初纵横天下,自有霸气凛冽,这完颜文钦虽然从小体弱,但祖辈的锋芒他时时看在眼里,这时候身上这无畏的气势,反倒令得在场众人吓了一跳,无不肃然起敬。 确实,眼前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保证,众人总是难以信任对方,然而对方如此身份,直接把命搭上,那是再没什么话可说的了。保险做到眼前这一步,剩下的自然是富贵险中求。当下即便是最为桀骜的亡命之徒,也不免对那完颜文钦说上几句恭维之话,刮目相看。 当下又对第二日的步骤稍作商议,完颜文钦对一些信息稍作透露——这件事虽然看起来是萧淑清联系邹文虎,但完颜文钦这边却也早已掌握了一些情报,例如齐家护院人等状况,能够被买通的关节,萧淑清等人又已经掌握了齐府内宅管事护院等一些人的家境,甚至已经做好了动手抓住对方部分家人的准备。略做交流之后,对于齐府中的部分珍奇宝物,储藏所在也大都有了了解,并且按照完颜文钦的说法,事发之时,黑旗成员已经被押至云中,城外自有动乱要起,护城军方面会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头,对于城内齐家的小乱,只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一说,众人自然也就明白,对于眼前的这桩买卖,完颜文钦也已经勾连了其它的一些人,也难怪他此时开口,要将云中府内的齐家珍藏一口吞下。 对这些内情,众人倒不再多问,若只是这帮亡命徒,想要瓜分齐家还力有未逮,上头还有这帮女真大人物要齐家倒台,他们沾些边角料的便宜,那再好不过了。 一帮人商议作罢,这才各自打着招呼,嘻嘻哈哈地离去。只是离去之时,或多或少都将目光瞥向了房间一侧的一面墙壁,但都未作出太多表示。到他们悉数离开后,完颜文钦挥挥手,让邹文虎也出去,他走向那边,推开了一扇暗门。 房间里,有三名女真男子坐着,看其样貌,年龄最大者,恐怕也未过四十。完颜文钦进去时,三人都以刮目相看的眼神望着他:“倒是想不到,文钦看来文弱,心性竟果决至此。” “家祖当年纵横天下,是拿命博出来的前程,文钦自幼心向往之,可惜……咳咳,老天爷不给我战场杀敌的机会。此次南征,天下要定了,文钦虽不如诸位家大业大,却也有数十吃饭的嘴口要养,往后只会更多,文钦名不足惜,却不愿这一家子在自己手上散了。世间凶恶,弱肉强食,齐家是笔好买卖,文钦搭上性命,诸位兄长可还有意见否?” 他似笑非笑,面色无畏,三人互相对望一眼,年纪最大那人拿起两杯茶,一杯给对方,一杯给自己,随后四人都举起了茶杯:“干了。” 几人都喝了茶,事情都已谈定,完颜文钦又笑道:“其实,我在想,诸位哥哥也不是有了齐家这份,就会满足的人吧?” 三人微微错愕:“文钦不会是想向那帮玩命的家伙动手吧?” “天下之事,杀来杀去的,没有意思,格局小了。”完颜文钦摇了摇头,“朝堂上、军队里诸位哥哥是大人物,但草莽之中,亦有英雄。如文钦所说,这次南征过后,天下大定,云中府的局势,慢慢的也要定下来,到时候,诸位是白道、他们是黑道,黑白两道,很多时候其实未必非得打起来,双方携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诸位哥哥,不妨考虑一下……” 三人目光相对,完颜文钦双手互握,言语之中带着蛊惑的声音:“往日里,这些龙蛇混杂的人物,不会走到一道来,就算走到一道,多半也很难携手,但这次是个好机会,这笔买卖若是做得好,往后咱们将这些人统一起来,云中府的黑道人物,就算是都到咱们手下来了,有三位哥哥的关系,加上黑道没有阻碍,做点什么不能发财?我听人说,武朝绿林,有所谓的武林盟主,有盟主,必然有盟……嘿,世界上的事,怕结盟,一旦结盟,比起乌合之众,那可是大不一样的事……” “世界上的事,怕结盟?”年纪最长那人看看完颜文钦,“想不到文钦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这事情有趣。” 他看看其余两人:“对这结盟的事,要不,咱们商议一下?” 女真人的这次南下,打着覆灭武朝的旗号,带着巨大的决心,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天下一定,因军功而崛起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少,众人心中明白,留在北方的女真人心中,更有忧患意识。完颜文钦一番煽动,众人倒真看到了一丝希望,当下又做了些商量。 待到互相告辞离开,完颜文钦的身体微微摇晃,颇显虚弱,但脸上的潮红愈甚,显然今天的事情让他处于巨大的兴奋之中。 出身于国公家中,完颜文钦自幼心气甚高,只可惜柔弱的身体与早去的爷爷确实影响了他的野心,他自小不得满足,心中充满怨愤,这件事情,到了一年多以前,才忽然有了改变的契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五章 掠地(六) 随阿骨打起事,积累战功最后被追封为国公身份,完颜文钦的家庭在云中府虽然说来窘迫,但那也只是跟同等级的各种公子哥儿相对比。能够随时进宫面圣,台面上的人物都能打招呼的家族,每年的封赏,都足以让众多普通人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只是金国初立,许多事情、规矩都处于动荡期,热脸面有人捧,冷门槛没人踏,完颜文钦的国公爷爷已经去世,一脉单传本人又体弱多病,家庭落魄是可以预见的。这样的环境,顶个大名头才令人感到愤懑憋屈。 完颜文钦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能习武只能写文,但说真的,生长于女真一族,大家都崇尚勇力的前提下,他身边也没有那般学文的环境——谷神固然学识渊博,那也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这才被人尊重。完颜文钦自小被人冷落嘲弄——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学文的心思后来也渐渐淡了。 但他喜欢听说书,听故事。 早年女真崛起,灭辽伐武,无论辽人武人之中,都有学识渊博之辈,家中给他找来一些老师,脾气暴躁的完颜文钦听得烦了,将人打骂出去,甚至挥剑杀了几个老东西。但听说书的习惯他却一直都有,早几年一名自武朝掳来的老学究渐渐受到完颜文钦的喜爱。 这位武朝的老学究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又绝不粗俗,为他说过一些故事间或教了他一些南面的成语或是词汇。完颜文钦一开始倒还未察觉,与人来往间顺口说出几个词句来,解释一番,家中人觉得小主子聪明哪,家中有希望啦,赞叹夸耀一番,完颜文钦这才感受到读书的好处、有见识的好处。 他对那老学究慢慢重视起来,这才知道老人名叫戴沫,在汴梁本也是有些名气地位之人。完颜文钦让戴沫给他说书,说书之余偶尔谈及各种知识,对天下对周围的见识、看法,完颜文钦的各种观念自此才“成长”起来。 生长在北地环境里的完颜文钦自小觉得没有希望了,过去只是脾气暴躁随意打骂人,戴沫给他一一梳理,又讲述了众多文弱之人亦能建功立业的故事,完颜文钦心潮澎湃,这才找到了一条路,他也渐渐的明白过来,女真以武力建国,但国家安定之后,有见识的文人才是国家最需要的,拳头不能再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的,只是自己的头脑。 如此看到了希望,到得去年,名叫戴沫的老人一场大病,完颜文钦怕就此没了书听,要求家里人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为此甚至出手了家中的一样珍藏。老人病愈之后,向完颜文钦吐露了真言,他乃是承袭春秋鬼谷之道、纵横之道的传人,胸中学问,最讲究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只可惜学问的力量也是有穷的,他的领会未到最深处,武朝积弊又深,他本欲报国,却无力回天,被掳来金国后,本欲就此带着胸中学问去到地下,却未曾料到遇上如此殷厚的小主…… 在戴沫口中,鬼谷纵横之道研究的是这世道的学问,思维灵活随机应变,绝不是死读书就能学好的——完颜文钦一想,那自己天生该是这一道的传人哪。 金国已安定十年,对于武朝的文事,素来心向往之,完颜文钦憋屈了近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样的奇遇——在他听过的各种故事中,主人公乃厚德之人,遇上这样的奇遇绝不未过,更何况看看别的女真人对汉奴的欺压,自己对着戴沫的态度,反复想想那也是俯仰无愧哪。此后一年时间,他听这戴沫说起世上各种险恶之事,人心诡谲,成局破局之法,自此打开了胸中一片新的天地,戴沫偶尔还会跟他说起各种励志的故事,激励他前行。 去年年底,完颜文钦礼贤下士,主动提出拜戴沫为师,自此以师以父待之,戴沫感激涕零。他原本只有一女,在兵祸当中已然死了,却想不到临到老来,有了这样的儿子和传人,可以养老送终。 在戴沫的讲解之中,完颜文钦逐渐意识到了女真国内的各种问题,自己的各种问题。想指着爷爷国公的身份吃一辈子几辈子,那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也绝不现实,男儿功名只自项上取,自己上不了战场,想要在云中站稳脚跟,那就的有自己的家当、力量。 此时云中府内都是开国之后,完颜文钦这种冷门槛是没办法把手伸到别人那里去的,然而自齐家到来,他便看到了希望,这半年多时间,戴沫每天每天的给完颜文钦分析局势,研究可行的计划,又私下里调查了云中府周边各种黑道的情报。 到得黑旗军的俘虏要被送来的消息确定,对付齐家的整个计划,也终于有了着力点。云中府外的萧淑清等人以为她们是主导者,拉了自己入局,却根本不知道背后操盘起头的,是自己这一边。 到得整个计划都已定下的半个月前,费了半年心机、殚精竭虑的老人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临死之时,戴沫与完颜文钦说,他无法看到对方在金国国内崛起的样子了,只希望他将来能走出一条光辉大道来,将这鬼谷、纵横之道发扬光大。 眼见老人已死,完颜文钦心中再无半点顾虑和犹豫,对于将自己放入局中打消众人疑虑的方式,也再无半点害怕。男儿功名自项上取,自己要以天地为棋,若是连命都不敢搭上,将来成得了什么事! 如此这般,到得这天,一切终于顺利成局。完颜文钦坐着轿子离开了庆应坊,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同一时刻,汤敏杰已经驾着运菜的车出了城,他这些时日的经营,与城门的卫兵每日都有往来,搜查并不严格。离开城池范围后,马车拐向城外的一座荒山,停下时,有一名身材干瘦灰头土脸的女子从车里爬出来。 汤敏杰领着他往山上走,穿过树林,在林子边上看到了一片坟墓,其中一块墓碑上写的是“戴抒远之墓”,女人瞬间便是满脸泪水,跪在了坟前。 汤敏杰看着周围。 “戴公在生之时,对你很是记挂,我本欲带他见你,但他说,他身饲虎狼,害怕自己心生软弱,待到事成之后,自有相见的机会。但没想到,一个月以前,他忽然病倒,可能是心中已有预兆,他反复跟我提起你,说后悔没能再见你了,对不住你……戴公生前曾说,身为男儿,让妻儿受此大难,身为官员,国家万民受苦,武朝千万男儿,大罪难赎,他余生数载,只为赎罪而活,这却又……更加的对不住你了。当然,他也是因为知道,你这几年已经过得相对安稳,才能安得下心思来,若她知道你仍在受苦,他必然会以你为先。” 地上的女人磕头,后又不断摇头,泣不成声。汤敏杰沉默了片刻。 “戴公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当初女真人加诸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我们都会慢慢的讨回来……但你不能再待在这边了,我安排了车马人手,你先一步南下,再晚一些,各关卡都要戒严……” 山道那边有人影过来,打了手势,汤敏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戴姑娘,该动身了……” 过得一阵,女子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然后转身,伸手按在了汤敏杰的胸口上,发出了沙哑而虚弱的声音:“答应我,别放过他们……别让我爹爹白死……” 汤敏杰看着她,偏了偏头。 这一刻,他的目光温柔,露出不带半点杂质的、清澈的笑容。 “一路保重。” **************** 金天会十三年七月初五,是个寻常而又并不寻常的日子,云中府,若有似无的肃杀气氛在凝聚,许多人并无察觉,却也有人提前感受到了这样的端倪。 完颜希尹的豫王府中,其次子完颜有仪正在打扮妆容,陈文君从外头进来,看了他一阵:“怎么了?打扮如此漂亮,是要去会哪家的姑娘啊?” “娘。”完颜有仪向她行了礼,却微微有些犹豫,“不敢欺瞒娘亲,儿子想去齐府赴宴。” 陈文君皱起眉头来,她虽是汉人身份,对于叛武投金的齐家却向来不喜,大儒齐砚几次投帖拜访她这位晚辈女子,陈文君都未有答应,当然,在诸多场面上,她自然也不会太过明显地说出不喜欢齐家的话来。 “齐家今日又开宴席?什么东西让你忍不住啦?” 完颜有仪笑起来:“齐家今日可是下了血本,请人过去品赏《金桥图》,据闻是正品,儿子也只是想过去看看。” “画圣之作,难怪你心痒如此。”陈文君笑了笑,《金桥图》乃唐朝画圣吴道子的作品,希尹的两个儿子中,完颜德重书法过人,完颜有仪爱习画作,也难怪忍不住。她皱着眉头略想了想,随后沉下目光来。 “今日就不要去齐家了,有些奇怪,你且忍忍。” “娘……” “好了。”陈文君笑起来,“这样,我答应你,你这几日不去齐家,异日为娘亲自为你去齐家求取《金桥图》,让你拿回家来,私下里品赏几日,好不好?” “可……为什么啊?齐家要出事?” “谁知道?齐家与黑旗有旧,这次事情做过了,抓了黑旗的俘虏到云中,说是要凌迟、要虐杀,看吧,有人要发疯,齐家迟早倒霉吃亏……你爹爹以前教过的,君子立身以德、厚德方可载物,再怎么说,他是武朝人,在武朝世家百年,占尽了便宜,又不是受了罪,完全不念旧国,天下人心不容……” 陈文君絮叨起来,到得后来,脸色渐沉,完颜有仪面色也肃穆起来,谨然受教。 日头到得高处,渐又落下,到得傍晚时分,完颜文钦离开了家,与先前打了招呼的几名公子哥儿朝齐府的方向过去,齐府外的街道上,踩点的行人也已经到了,在不起眼的后门位置,汤敏杰驾着马车,拖了最后加送的半车蔬果进入齐府。城外名叫新庄的一片地方,黑旗军的俘虏已经被押送到了地方,城里城外的许多势力,都将眼线放了过来。 七月初五,这是江南大战开始后的第八天,扬州的攻城战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襄阳的交锋也已经有了第一波的胜负,近两百万大军或已经、或即将进入战火,整个天下都已经被拖入巨大的涡旋。晚上亥时,震惊天下的云中惨案,于焉爆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六章 掠地(七) 武建朔十年七月中旬,晋地南面,延绵的山岭,旌旗在招摇。 晋宁府西北,延虎关,新修的关隘,小半座都已经陷入火海之中,在已经被击破的南面城墙,密密麻麻的士兵正一队一队地往城中涌进去,在如林的旌旗之下,火焰晃动着士兵煞白的脸。 在已经被击破的城池当中,厮杀还在凶猛地持续着,于玉麟率领队伍籍助城池中的工事死守不退,投石器与重弩朝关卡破口的方向连番发射。身上缠着绷带的于玉麟站在城池的最高处,指挥着战斗,火焰将焦灼的气息往天空中蒸腾。 自城墙被击破后,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一夜,城内的顽抗不见停歇,以至于在关卡外头进攻的士兵也没有当初的锐气。但无论如何,占据优势、规模庞大攻击军队还在不断地将队伍往关卡里塞,延虎关以东的山间,密密麻麻的都是等待着前进的士兵身影。 自正月二十二田实遇刺身亡,二月底三月初,以廖义仁为首的降金派系实质上完成了对晋地的瓜分,五月威胜破城,在楼舒婉决绝的命令下,整座城池付之一炬。此时,完颜宗翰、希尹所统领的西路军选择直接南下,任命以廖家为首的众势力主持对晋地反金力量的剿灭。 楼舒婉等人弃威胜后撤往西面、南面的重重山岭,依靠越来越崎岖的地势与关隘进行防守。而刚刚投靠金国的投降派势力则不顾一切地调集重兵,往这个方向推来,七月初八,延虎关在困守月余后因一队士兵的倒戈,被对面撕开一道口子。 在延虎关以西,不愿意降金的百姓还在密密麻麻地进入楼舒婉等人所辖的山中,在延虎关东南方向,带领明王军试图前来救援的王巨云被领兵五万余的投降派大将陈龙舟阻隔,陷入激烈的厮杀之中。 残阳如血,地势崎岖的山间,游鸿卓挥刀厮杀,他面目狰狞,浑身是血,可怖的伤口正从他的肩头延伸往下。这一处山间,接受了任务的十二名绿林人护送着斥候杀向延虎关,要向于玉麟报告安惜福率小股部队绕行而来的消息,然而在途中被降金军队的斥候发现,一番厮杀过后,如今只剩包括游鸿卓在内的五人了。 对面有长枪刺来,游鸿卓一声大喝糅身而上,顺着枪势投入对方枪影范围之内,长刀已顺势斩出,对方一个闪避,枪身推开了孤注一掷的游鸿卓,随后收枪突刺。已受伤力竭的游鸿卓身形晃动了一下,眼看着枪尖刺到眼前,却已无法躲避,便在此时,有人影从旁边过来,那长枪在空中节节断碎,一道庞大的身影抓起飞碎在空中的枪尖,在前行中顺手插进了那持枪者的脖子。 “……这是雁南的王家枪,灵动有余,但内蕴不足,适合战阵厮杀,但若是你内力深厚,造诣高他一筹,便不足为惧……炮锤,如今打得最好的,当属南方的陈凡,在这两人手中,简直辱没了武功,傻把式……这使刀的原本学的是虎形,空有架子,毫无气势,你看我手中的虎……” 游鸿卓身形踉跄,那身影已经走入人群,步伐看起来倒也不快,然而随着声音的传开,那身影一拳一脚间,袍袖飞舞呼啸,罡风如雷,前方杀来的斥候身影便像是遭遇了战场上飞舞的局势,顷刻间左飞右倒,到后来他打出虎形拳,空气中隐隐能听到猛虎般的咆哮,挡在他前头的身影血洒长空,犹如爆开了一般。 如此深厚的内劲,已臻化境的武学造诣,游鸿卓只在当年的赵氏夫妇,以及如今在女相身边的八臂龙王身上隐隐看到过。他此时受伤太重,目光已然摇晃。在这高手到来之前,双方已经有过激烈的厮杀,如今对面尚有十一二人,不一阵便被杀得只剩最后一名持枪者,只见那身形庞大的来着手朝后方一挥,将一名先前躲在树下的孩子召了过来。 “……为师先前说过,绿林间使枪,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对付他怎么办?平安,刀拿出来,今日他是你的……” 后方那孩子身形矮小,看来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此时的游鸿卓自然不可能再记得他当初曾在泽州救过的那名孩子了——这名叫平安的孩子身形颤抖,在师父的喝声中拿出了匕首,却不敢上前。 前方那人只是哈哈一笑:“平安,为师说过什么?人在江湖,侠义为先,如今天下动荡,这些奸贼投靠金国人,欺我汉家江山,吃里扒外死有余辜,想想这些天来为师带你看过的那些景象,想一想这些天来看过的那些该死的金兵,想一想那些跟你一样大小的孩子!不要害怕!他们该死!该杀!他们是比你虚长几岁,身形高大些,但脖子也是软的!今日为师替你压阵,你去见见他们的血——” 这人说着,伸手抓起那孩子的衣襟,猛地将孩子扔了出去,那孩子的身影在空中惊呼翻转,前方最后一名持枪的斥候忍不住挥枪刺上来,这边那武艺高强的庞大身影袍袖呼啸挥舞,孩子的身影落上枪身,只听当当当的几下,人影往地上撞飞出去,持枪的男子倒在地上,又爬起来,伸手摸了摸脖子,鲜血飚出来,落到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孩子的脸上——持枪者的喉咙已经被匕首划开了。 “哈哈哈哈,好——”游鸿卓听见浑厚的笑声在耳边想起来,残阳如血弥漫,“平安!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堂堂男儿,再不逊于任何人了——” 乱世的氛围已变,即便是眼前这样的景象,慢慢的恐怕也会见怪不怪。弥漫的硝烟升腾上天下,人们在天空下厮杀与挣扎。 梁山水泊,小船穿行过芦苇荡,船上的人们屏住了呼吸,看见尸体浮动在前方的水面上,沿着尸体前行,厮杀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随后他们杀出芦苇荡,朝着更前方开阔水域上的战场汇集过去。 炮响如雷,箭矢飞舞,士兵在船上、水上、水底各处展开厮杀,一艘大的官船上,火药被点燃了,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火焰涌出船舱,船只带着弥漫的硝烟往水底沉下去。 西南,成都平原。夏日里的汛情已经转缓,在完成了抗洪任务,守住华夏军第一年的扩张成果后,华夏第五军重新回到训练备战的节奏之中,小范围的征兵也已经有序地展开,理论上来说,一旦完成这一年的秋收,西南的华夏军就可以进入新一轮的扩军节奏了。 张村,华夏军核心所在,总参谋部,早在六月间就已经进入到紧张里状态里了。一方面接收外界信息,研究女真军队的各种薄弱点,另一方面,根据先前传来的消息,推算和预测战争的发展状况,事实上,考虑到未来必然会发生的战争,各种有针对性的战争准备,此时也必须提交项目,沟通后勤,开始做起来了。 东西两路战况的讯息每日一传,在张村进行汇总,每天也总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让所有人聚集进行分组的分析和讨论,之后又会有各种任务分配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例如根据已经确定的战况分析女真高层诸如宗翰、希尹、宗辅、宗弼等将领的战争思维和习惯倾向,再根据对他们每个人的心理分析建立粗步的逻辑框架,分析他们下一步可能做出的决定。 虽然看起来像是纸上谈兵,但对部分思维简单的将领的行为预测,还是已经有了相当的准确度了。 最近几日,在这总参谋部里,最让众人啧啧称道的,是西路军方向上岳飞的战术动向。他在襄阳经营已久,随着女真人的到来,却是他首先出击,围困邓州而后打援。 女真将领阿里刮原本镇守汴梁,籍着在中原的搜刮,聚起了上万重骑兵——对于铁浮屠重骑,一段时间内曾经是金人热衷的发展方向,只是后来榆木炮、火药使用得愈发厉害,再到铁炮出世后,希尹一方意识到了重骑的局限,才渐渐叫停。不过大规模的披甲重骑在战场上仍旧是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阿里刮接手了原本金国的部分铁浮屠,后来又在中原大量的补充,将铁浮屠丧心病狂地扩充到近万之数,这次见岳飞攻邓州,他急吼吼地便碾杀了过来。 岳飞的背嵬军于邓州以北二十里的地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战场的挑选与布防,双方短兵相接之后,双方展开激烈的厮杀,岳飞巧妙地构筑起数道铁炮的防线,阿里刮试图以重骑兵正面推垮对方的炮阵,在先后推翻背嵬军两道阵地后,进入到大规模的铁炮包围里,遭遇了激烈的攻击。 这惨烈的一战双方损失都不少,背嵬军死伤数千,被摧毁铁炮百余门,阿里刮一方在悍然突进中一开始尝到了甜头,后来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投入巨大的重骑兵当场折损近千余,有三千余骑因战马重伤而失去战斗力,步兵折损两千余。待到阿里刮骇然收兵,背嵬军撤回,又在邓州城下击溃来援的新野军队,斩首近三千,完成了希尹到来之前的一次迎头痛击。 待到希尹抵达南阳,背嵬军从容退回襄阳,火气上来的希尹直接解了阿里刮的职,贬为先锋,此后大军修整,不再进攻,也算是认可了岳飞麾下这支背嵬军的战力。 至于扬州,兀术在城下展开狂轰滥炸已有几日,自后方宗辅大军压上,与前来解围的傅定康所部十万大军展开对峙,前锋已开始厮杀,高邮方向上猛烈的战火也并未停歇,目前大部分参战军队都已到位,但论起战果还需要几日的发展。 到得七月十一这天,参谋部里众人聚集起来开会,名叫彭越云的小参谋递交了有关韩世忠可能已经开始耍阴招的战术推论,众人围绕这战术一番议论,宁毅也过来了,讨论片刻,又有新的情报送到。宁毅看了第一份,笑着塞给其他人。 “或许说中了,看起来,韩世忠未来还真有可能弃扬州以引宗弼上钩。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份是江南传过来的关于难民疏散的消息报告,看起来,小太子那边已经做好了放弃长江以北每一处的思想准备,长江以南才是选定的决战地……当然,要把这个局做好,肯定还是要花时间,看韩世忠什么时候放弃扬州吧……嗯……” 宁毅一面说着,一面看传来的第二份情报,到得此时,他微微皱眉,脸上是涵义复杂的笑容。众人朝这边望过来,宁毅沉默片刻,将情报交给众人,脸上有些纠结。 “这种事情,怎么做到的……” 众人看了那情报,先是皱眉,随后恍然,接着兴奋,然后却也神色复杂起来,各自对望。 “这是……” “我们这边动的手……这太狠了吧……” “今晚是不是得加餐?” “女真人要疯,这是好还是不好……” “呃,大家说说,这个消息……是我们先拿到还是女真东西两路大军先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是我们做的啊?”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点不太想跟这件事情挂上关系,要不然我们先发个声明,说这事跟我们没关系?” “我觉得有道理,撇清关系的申明,我们在女真人发疯之前发?”众人的议论声中,宁毅看了他们一眼:“这样子,显得比较逼真啊哈哈哈哈……”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请报上是云中惨案的消息。 七月初五,一众反金匪人入云中,本欲至大儒齐砚府中劫掠,捉齐氏一族后即行撤离,然而行事之中出错,先是齐府家丁顽抗,稍稍打乱了一众匪人的步调,而后,时立爱之长孙时远济被离奇卷入事件之中,被人割喉而死,将整个事件卷入了完全失控的方向上。 时立爱乃是北面汉人中名气最高者之一,金灭辽时,他便在辽国为官,其时武朝有数度相召,时立爱觉得武朝腐朽,推脱不去,并且严肃警告整个家族的人不得出仕。 直到后来金国一统,时立爱投靠金国,大受重用,到得如今,他是宗翰麾下乃至于整个女真朝廷上的汉臣之首,封国公,知枢密院事。宗翰南征后,云中府的大小事务,便是他在主持。 若以实权而论,便是几个女真国公甚至于王爷加起来,恐怕都比不过如今的时立爱。这一晚别的女真勋贵被卷入齐家之事,恐怕都还不会闹大,然而首先死的,却是时立爱的长孙。 时远济在傍晚失踪后不久,时家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此后云中府全城戒严,进入齐家的一种匪人走无可走,面对着时立爱长孙的尸体,开始了此后一系列疯狂的举动。 这一夜,入城的数百匪人在云中府内奔走厮杀,疯狂求生四处放火,正值天干物燥的秋天,不知为何,一些地方又囤积有火油,这一夜大风吹刮,云中府内火势延绵,烧荡了无数房舍,竟有数千人在这场混乱与大火中丧生。而在一众匪人求生的过程里,十数名被当成人质的女真勋贵子弟也先后丧命,死状惨烈。 而在这场巨大的混乱里,黑旗军的探子还顺势进入了险些被火势波及的大造院,进行了一番破坏。 时间回到七月初五那一日的晚上。 齐府之中,完颜文钦在看见时远济尸体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就懵逼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七章 掠地(八) 彤红的颜色映上夜空,而后是人声的呼喊、哭叫,树木的叶子顺着热浪飞舞,风在呼啸。 这个夜晚的风出乎意料的大,烧荡的火焰陆续吞没了云中府内的几条长街,还在往更广的方向蔓延。随着火势的加剧,云中府内匪人们的肆虐疯狂到了最高点。 在了解到时远济身份的第一时间,萧淑清、龙九渊等亡命之徒便明白了他们不可能再有投降的这条路,常年的刀口舔血也更加明确地告诉了他们被抓之后的下场,那必然是生不如死。接下来的路,便只有一条了。 夜晚的城池乱起来后,云中府的勋贵们一部分讶异,也有少部分听到消息后便露出恍然的神情。一帮人对齐府动手,或早或迟,并不奇怪,有着敏锐嗅觉的少部分人甚至还在盘算着今夜要不要入场参一脚。此后传来的讯息才令得人心惊后怕。 希尹府上,完颜有仪听到混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只是惊叹于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的敏锐,随后大火延烧,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自家当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家卫们在聚集,母亲过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完颜有仪出门一看,母亲穿着长长的斗篷,已经是准备出门的架势,旁边还有兄长德重。 “齐家出事,时远济死了,萧淑清等一帮乱匪在城内流窜纵火,今夜风大,火势难以抑制。城内水龙数量不足,咱们家中起出二十架,德重你与有仪领头,先去请示时家世伯,就说我府中家卫、水龙队皆听他指挥。” 陈文君年近五旬,平日里纵锦衣玉食,头上却已然有了白发。不过此时下起命令来,干净利落不逊须眉,让人望之凛然。 “时世伯不会动用咱们府上家卫,但会接纳水龙队,你们送人过去,然后回来呆着。你们的父亲出了门,你们便是家中的顶梁柱,只是此时不宜插手太多,你们二人表现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的,别人会记住。” 她说着,整理了完颜有仪的肩头和袖口,最后严肃地说道,“切记,情况混乱,匪人自知无幸,必做困兽之斗,你们二人身边,各带二十亲卫,注意安全,若无其它事,便早去早回。”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兄弟接了命令去了,城外,护城军已经大规模的调动,封锁城池的各个出口。一名勋贵出身的护城军统领,在第一时间被夺下了兵权。 时立爱出手了。 这个夜里,火焰与混乱在城中持续了许久,还有许多小的暗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发生,大造院里,黑旗的破坏烧毁了半个库房的图纸,几名作乱的武朝工匠在进行了破坏后暴露被杀死了,而城外新庄,在时立爱长孙被杀,护城军统领被夺权、重心转移的混乱期内,早已安排好的黑旗力量救下了被押至新庄的十数黑旗军人。当然,这样的消息,在初五的夜里,云中府尚无多少人知晓。 汤敏杰穿过街巷,感受着城内混乱的范围已经被越压越小,进入暂居的简陋小院时,感受到了不妥。 刀锋从旁边递过来,有人关上了门,前方黑暗的房间里,有人在等他。 刀锋架住了他的脖子,汤敏杰举起双手,被推着进门。外头的混乱还在响,火光映上天空再映照上窗户,将房间里的事物勾勒出隐约的轮廓,对面的座位上有人。 “华夏军中,就是你们这种人?” “什什什什、什么……诸位,诸位大王……” “别装疯卖傻,我知道你是谁,宁毅的弟子是这样的货色,实在让我失望!” “嘿嘿……我演得好吧,完颜夫人,初次见面,用不着……这样吧?” 汤敏杰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刀,然而那刀没有离开。陈文君从那边缓缓站起来。 “听听外头的声音,很得意是吧?你的花名是什么?小丑?”女人在黑暗里摇着头,压抑着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呃……让坏人不开心的事情?”汤敏杰想了想,“当然,我不是说夫人您是坏人,您当然是很开心的,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是好人,您是好人,所以您也很开心……虽然听起来,您有点,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得意?哼,也确实,你这种人会觉得得意。”陈文君的声音低沉,“对付了齐家,暗杀了时立爱的孙子,连带弄死了十多个不成器的孩子,在大造院炸了一堆废纸,连累了被你蛊惑的那些可怜人,也许城外你还救下了十多位黑旗英雄的命。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女真朝堂上下会因此震怒,在前线打仗的那些人,会拼了命地杀人!每攻下一座城,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开始屠杀百姓!没有人会挡得住他们!但是这一边呢?杀了十多个不成器的小孩子,除了泄愤,你以为对女真人造成了什么影响?你这个疯子!卢明坊在云中辛辛苦苦的经营了这么多年,你就用来炸了一团废纸!救了十多个人!从明天开始,整个金国都会对汉奴进行大清查,几万人都要死,大造院里那些可怜的匠人也要死上一大堆,只要有嫌疑的都活不下去!卢明坊在整个云中府的布置都完了!你知不知道!” “呃……”汤敏杰想了想,“知道啊。” “你……” “但是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吗?完颜夫人……陈夫人……啊,这个,我们平时都叫您那位夫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叫你完颜夫人好还是陈夫人好,不过……女真人在南边的屠杀是好事啊,他们的屠杀才能让武朝的人知道,投降是一种妄想,多屠几座城,剩下的人会拿出骨气来,跟女真人打到底。齐家的死会告诉其他人,当汉奸没有好下场,而且……齐家不是被我杀了的,他是被女真人杀了的。至于大造院,完颜夫人,干我们这行的,有成功的行动也有失败的行动,成功了会死人失败了也会死人,他们死了,我也不想的,我……其实我很伤心,我……” 黑暗中的汤敏杰说着,喉间发出了哭声。陈文君胸膛起伏,在那儿愣了片刻:“我觉得我该杀了你。” 脖子上的刀锋紧了紧,汤敏杰将哭声咽了回去:“等一下,好、好,好吧,我忘记了,坏人才会今天哭……等一下等一下,完颜夫人,还有旁边这位,像我老师经常说的那样,我们成熟一点,不要吓唬来吓唬去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今天这出戏效果还不错,你这样子说,让我觉得很委屈,我的老师以前经常夸我……” “那是因为你的老师也是个疯子!看到你我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疯子!”陈文君指着窗户外头隐约的喧闹与光芒,“你看看这场大火,就算那些勋贵死有余辜,就算你为了泄愤做得好,今天在这场大火里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女真人有契丹人也有汉人,有老人有孩子!这就是你们做事的办法!你有没有人性!” “风太大了。”汤敏杰瞪着眼睛,“风、风太大了啊……” 陈文君在黑暗中看着他,愤怒得几乎窒息,汤敏杰沉默片刻,在后方的凳子上坐下,不久之后声音传出来。 “虽然……虽然完颜夫人您对我很有偏见,不过,我想提醒您一件事,今天晚上的情况有点紧张,有一位总捕头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估计他会追查过来,如果他看见您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晚上做的事情,会不会忽然很有效果?您会不会忽然就很欣赏我,您看,这么大的一件事,最后发现……嘿嘿嘿嘿……” 他在黑暗里笑起来,房间里陈文君等人陡然收紧了目光,房间外头的屋顶上亦有人行动,刀光要斩过来的前一刻,汤敏杰挥动双手:“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都是开玩笑的,我的老师跟我说,危险的时候开玩笑会很有效果,显得你有幽默感、会讲笑话,而且不那么怕死……完颜夫人,您在希尹身边多少年了?” 陈文君没有回答,汤敏杰的话语已经继续说起来:“我很尊重您,很佩服您,我的老师说——嗯,您误会我的老师了,他是个好人——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到了敌人的地方做事情,希望非到万不得已,尽量遵循道义而行。可是我……呃,我来之前能听懂这句话,来了之后,就听不懂了……” “我看到这么多的……恶事,人世间罄竹难书的惨剧,看见……这里的汉人,这样受苦,他们每天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不对,狗都不过这样的日子……完颜夫人,您看过手脚被砍断的人吗?您看过那些被穿了琵琶骨的汉奴吗?看过妓院里疯了的妓女吗?您看过……呃,您都看过,嘿嘿,完颜夫人……我很佩服您,您知道您的身份被拆穿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可您还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不如您,我……嘿嘿……我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 “我从武朝来,见过人受苦,我到过西北,见过人一片一片的死。但只有到了这里,我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放一把火烧死周围的所有人,就是这条街,过去两家院子,那家女真人养了个汉奴,那汉奴被打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一根链子拴住他,甚至他的舌头都被割掉了,牙被打掉了……他以前是个当兵的,嘿嘿嘿,现在衣服都没得穿,皮包骨头像一条狗,你知道他怎么哭吗?我学给您听,我学得最像了,他……嗯嗯嗯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汤敏杰学的哭声在黑暗里渗人地响起来,随后转变成不可抑制的低笑之声:“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吓到您了,我烧死了好多人,啊,太残忍了,不过……” 他脑袋摇晃了半晌:“唔,那都是……那都是风的错。那是……唔……” 房间里再度沉默下来,感受到对方的愤怒,汤敏杰并拢了双腿坐在那儿,不再狡辩,看来像是一个乖宝宝。陈文君做了几次深呼吸,依然意识到眼前这疯子完全无法沟通,转身往门外走去。 “这件事我会跟卢明坊谈,在这之前你再这样乱来,我杀了你。” 扔下这句话,她与跟随而来的人走出房间,只是在离开了房门的下一刻,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不再是方才那插科打诨的滑头语气,而是平稳而坚定的声音。 “完颜夫人,战争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一族死一族活,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汉人打败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该回去哪里啊?” 陈文君的步伐顿了顿,还没有说话,对方陡然变得欢快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了。 “嘿嘿,华夏军欢迎您!” 陈文君牙关一紧,抽出身侧的匕首,一个转身便挥了出去,匕首飞入房间里的黑暗之中,没了声息。她深吸了两口气,终于压住怒气,大步离开。 房间里的黑暗之中,汤敏杰捂住自己的脸,动也不动,待到陈文君等人完全离去,才放下了手掌,脸上一道匕首的划痕,手上满是血。他撇了撇嘴:“嫁给了女真人,一点都不温柔……” 夜在烧,复又渐渐的平静下去,第二日第三日,城市仍在戒严,对于整个事态的调查不断地在进行,更多的事情也都在无声无息地酝酿。到得第四日,大量的汉奴乃至于契丹人都被揪了出来,或是下狱,或是开始杀头,杀得云中府内外血腥一片,初步的结论已经出来:黑旗军与武朝人的阴谋,造成了这件惨绝人寰的案件。 但在内部,自然也有不太一样的看法。 关于云中惨案整个事态的发展线索,很快便被参与调查的酷吏们清理了出来,先前串联和发起整个事情的,乃是云中府内并不得意的勋贵子弟完颜文钦——虽然诸如萧淑清、龙九渊等作乱的头领级人物大多在乱局中负隅顽抗最终死去,但被抓捕的喽啰还是有的,另外一名参与勾连的护城军统领完颜方在时立爱的施压下,也吐露了完颜文钦勾结和煽动众人参与其中的事实。 这样的事件真相,已经不可能对外公布,无论整件事情是否显得短视和愚蠢,那也必须是武朝与黑旗一道背上这个黑锅。七月初六,完颜文钦整个国公府成员都被下狱进入审理流程,到得初七这天下午,一条新的线索被清理出来,有关于完颜文钦身边的汉奴戴沫的情况,成为整个事件发作的新源头——这件事情,毕竟还是不难查的。 审理案件的官员们将目光投在了已经死去的戴沫身上,他们调查了戴沫所遗留的部分书籍,对比了已经死去的完颜文钦书房中的部分书稿,确定了所谓鬼谷、纵横之学的骗局。七月初九,捕头们对戴沫生前所居住的房间进行了二度搜查,七月初九这天的夜晚,总捕满都达鲁正在完颜文钦府上坐镇,手下发现了东西。 戴沫有一个女儿,被一道抓来了金国境内,按照完颜文钦府中部分家丁的口供,这个女儿失踪了,后来没能找到。然而戴沫将女儿的下落,记录在了一份暗藏起来的文稿上。 看到那份文稿的一瞬间,满都达鲁闭上了眼睛,心底收缩了起来。 戴小娥自被抓到金国后,便被分予完颜宗辅名下为奴,且于一年半之前,抵达云中府的针织作坊做女工,这期间,曾有完颜宗辅的家奴领着戴小娥,远远地让戴沫看了一眼…… “……死间……” 这一刻,戴沫留下的这份文稿犹如沾了毒药,在灼烧着他的手掌,如果可能,满都达鲁只想将它立刻扔掉、撕毁、烧掉,但在这个傍晚,一众捕快都在周围看着他。他必须将手稿,交给时立爱…… 夕阳正落下去。 汤敏杰走在云中府的街头,鼻间都是血腥的气息,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神色卑微、谨慎、一如往常。 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游戏。 如果可能,我只想连累我自己……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八章 掠地(九) 七月初五的云中惨案在天下浩浩荡荡的大战局势中惊起了一阵波澜,在扬州、襄阳一线的战场上,一度成为了女真大军进攻的催化剂,在此后数月的时间里,或多或少地导致了几起惨绝人寰的屠杀出现。 但战争便是这样,即便没有云中惨案,此后的一切会否发生,人们也无法说得清楚。曾经在武朝搅动一时风云的齐氏家族,在这个晚上的云中府里是默默无闻地死去的——至少在时远济的尸体出现后,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无足轻重了。 以齐砚为首的部分齐家人一度被围困在府中的一座木楼里,乱局扩张之后,木楼被大火点燃,楼中无论老少妇孺还是成年青壮,多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叱咤中原一生的大儒齐砚带着两个曾孙子躲在楼中的水缸里,但火势太盛,随后木楼倒塌,他们在水缸之中被活生生地憋闷死了,类似于死亦五鼎烹的豪言,却不知死前受了多少的苦楚。 对于云中惨案在外界的定论,不久之后就已经确定得清清楚楚,相对于武朝奸细参与其中大搞破坏,人们更加倾向于那黑旗军在背后的阴谋和捣乱——对外则两者并行,定义为武朝与黑旗军双方的携手,堂堂武朝正朔,已经跪在了西南魔头面前云云。 内部却有暗潮在汹涌。 七月初九晚,云中府将戴沫最后遗留的手稿交到时立爱的案头,时立爱在看过之后将手稿烧毁,并且下令此乃奸人挑拨之计,不再往后追查。但整个消息,却在女真中高层里渐渐的传开,无论是真是假,杀时立爱的孙子,矛头指向完颜宗辅,这事情复杂而诡异,耐人寻味。 长久以来,女真东西朝廷相互制衡,也相互依存。阿骨打在时,自然有着毫无疑问的权威,吴乞买身体尚好时,一切也都安然无事。但总的来说,皇朝建立之后,阿骨打的直系血亲乃是一派力量,这力量核心在东朝廷,最初以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颜宗望为首,宗望往下,三子宗辅、四子宗弼(兀术),声望与力量,却是比不过最初几乎是作为太子培养的宗望的。 而在西面,军神完颜宗翰(粘罕)、完颜希尹,乃至于当初的不败战神完颜娄室等重将集合起来,铸成了西朝廷的威仪。女真分为东西两片,并不是因为真有多大的利益斗争,而只是因为辽国地盘太大,互相信任的两个核心更容易做出治理。在先前的年月里,幻想着东西两个朝廷的碰撞,坐收渔利,那不过是一帮武朝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臆想而已。 宗望的死扩大了摩擦的可能性。阿骨打第三子宗辅相对老实敦厚,毫无兄长的霸气,宗弼霸气有余谋略不足,甚至由于过度高傲刚愎的个性,小时候没少挨过完颜希尹的揍。当宗辅被宗弼怂恿着要接下兄长的班,东西两面的摩擦也渐渐开始出现。但这个时候,纵横一生可与阿骨打并肩的完颜宗翰,也不过是将宗辅宗弼兄弟当成无知的小辈罢了。 吴乞买倒下,女真发动第四次南征,是对于国内矛盾的一次极为克制的对外宣泄——所有人都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并且已经看出了上头人的选择——这个时候,即便对双方的开战进行挑拨,例如宗辅打希尹,希尹害宗辅,人们也能很容易地看出,真正得利的是南方的那批人。 归根结底,女真国内的猜疑程度还没有到南方武朝朝廷上的那种程度,真正坐在这个朝堂上方的那群人,仍旧是驰骋马背,杯酒可交生死的那帮开国之人。 时立爱的身份却最为特殊。 他是汉族世家,根基深厚,他身在云中,留守西朝廷,在金国的官位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略等于管国家政事的宰相,与管理兵事的枢密使相对,但同时又任汉军统领,若是完全不明白这其中关窍的,会觉得他是西朝廷老大宗翰的心腹,但事实上,时立爱乃是曾经阿骨打第二子宗望的军师——他是被宗望请出山来的。 宗望的军师,常年身居西朝廷,完颜希尹视他为友,完颜宗翰对其倚重,他本身又有自己的家族势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用于平衡南北两方的一位身份最复杂的人物,表面上看,他忠心于东朝廷,宗望死后,理所当然他忠心于宗辅,然而宗辅杀他的孙子? 表面上看来,这事情当然是假的。但如果是假的,谁得了好处?黑旗和武朝得不到好处。而如果是真的,这中间就太过耐人寻味。 得知整个事件线索在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指向宗辅。谷神府中的陈文君一时间有些恍惚,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一天仍是七月初九的深夜,到第二天,她按兵未动,整个云中府也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七月十一这天,阳光明媚,陈文君在菜店后院找到了正在整理瓜菜的汤敏杰,她的出现似乎令汤敏杰吓了一大跳。“哇”的一声捂住了还有伤的脸,眼睛骨碌碌地往周围转。 陈文君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什么栽赃的是宗辅?” “什什什、什么?” “不要装糊涂,我承认小看了你,可为什么是宗辅,你明明知道,时立爱是宗辅的人。” 汤敏杰摸摸下巴,然后摊开手愣了半天:“呃……是……啊……为什么呢?” “你想暗示些什么?还有什么后招没放出来?”陈文君皱着眉头,“时立爱叛变东朝廷了?宗辅要敲打他?粘罕要为夺权做准备,故意挑拨宗辅与时立爱?还是说,你想将矛头指向其他什么人的身上……” 陈文君低声说着她的推论,站在一旁的汤敏杰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待到对方严厉的目光转过来,低喝道:“这不是儿戏!你不要在这里装傻!”汤敏杰这才抿嘴,拼命点头。 “其实……是这样的。”汤敏杰斟酌一番,“完颜夫人,您看啊,戴沫是个武朝的官员,他被抓过来快十年了,老婆死了,女儿被糟蹋,他心中有怨,这一点没问题吧?我找到了心里有怨气的他,把完颜文钦给教坏了,嘿嘿……这也没有问题,都是我的阴谋诡计。然后戴沫有个女儿,她刚被抓过来,就被记在完颜宗辅的名下了……” 他双手比划着:“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倒想把她记到宗翰大帅的名字下面去,但我才来了多久?我没想那么多啊,我就想耍耍阴谋诡计杀几个金国的公子哥儿,你们聪明人想太多了,这不好,您看您都有白头发了,我以前都是听卢老大说您人美精神好来着……” 陈文君不为所动:“即便那位戴姑娘确实是在宗辅名下,初五晚上杀谁总是你选的吧,足见你故意选了时立爱的长孙下手,这便是你蓄意的操纵。你选的不是宗翰家的子侄,选的也不是我家的孩子,选了时家……我要知道你有什么后手,挑拨宗辅与时立爱反目?让人觉得时立爱已经站队?宗辅与他已经决裂?还是接下来又要拉谁下水?” “真的没有了!”汤敏杰低声强调着,随后搬起一箱瓜菜放好,“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难打交道,啰啰嗦嗦疑神疑鬼的,我又不是什么神仙,就是杀人泄愤,你以为时立爱的孙子好跟吗,盯了多久才有的机会,当然就是他了,呃……又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话,钢刀又架到他的脖子上了,汤敏杰被气得闭上了眼睛,过得片刻眼睛才睁开,换了一副面孔:“嘻,杀宗翰家的人有什么好处?杀你家的两个孩子,又有什么好处?完颜夫人,女真人选择了南征而不是内讧,就说明他们做好了思想上的统一,武朝的那些个书生觉得一天到晚的挑拨离间很有意思,这么说,就算我抓住您家里的两个孩子,杀了他们,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完颜宗辅,您也好,谷神大人也好,会对完颜宗辅寻仇吗?” 他张开手:“怎么可能?肯定是华夏军的人干的,肯定是武朝的人干的啊!我再换个说法,就算真是宗辅干的,您知道的清清楚楚,两边会打起来吗?亲者痛仇者快啊夫人,不可以打啊谷神大人。下面的人都会拉住您和您的丈夫,这件事,一定得是坏人做的,就算谷神大人要寻仇,这件事也闹不大,不过啊,时立爱的孙子死了,宗辅干的,嘿嘿嘿,真是奇怪……” 汤敏杰一面说,一面拿那古怪的目光望着身边持刀的女卫士,那女子能跟随陈文君过来,也必然是有不小本领的心性坚定之辈,此时却不由得挪开了刀锋,汤敏杰便又去搬东西。压低了声音。 “大家会怎么想,完颜夫人您刚才不是看到了吗?聪明人最麻烦,老是爱琢磨,不过我家老师说过,凡事啊……”他神色夸张地附上陈文君的耳边,“……怕琢磨。” “这个答案满意了?你们就去琢磨吧,其实根本没那么多事情,都是巧合,初五晚上的风那么大,我也算不到,对吧。”汤敏杰开始做事,随后又说了一句,“以后你们不要再来,危险,我说了有人在盯我,没准什么时候查到我这里,看到你们,完颜夫人,到时候你们跳进汤锅都洗不干净……唔,汤锅……呃,洗不干净,呼呼呼呼,哈哈哈哈……” 他低声说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无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陈文君看着他,皱了一阵眉头,最后说道:“时立爱原本踩在两派中间,韬光养晦已久,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表面上他压下了调查,暗地里必然会揪出云中府内所有可能的敌人,你们接下来日子难过,小心了。” 这话说完,转身离开,身后是汤敏杰无所谓的正在搬东西的情景。 时间已是秋天,金黄的叶子落下来,齐府宅邸的废墟里,衙役们正在清场。满都达鲁站在烧毁的院落旁,若有所思。 副手从一旁过来:“大人,怎么了?” “那晚的事情太乱,有些东西,还没有弄清楚。”满都达鲁指着前方的废墟,“一部分齐家人,包括那位老人家,最后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跑出来的太少……我找到烧了的门板,你看,有人撞门……最后是谁锁上的门?” “呃,大人……”副手微微犹豫,“这件事情,时老大人已经开口了,是不是就……而且那天晚上龙蛇混杂的,自己人、东边的、南边的、西南的……怕是都没有闲着,这要是查出南边的还没什么,要真扯出萝卜带着泥,大人……” “是啊,不查了。”满都达鲁皱了皱眉。 副手从旁边跟上来:“而且,将对着时老大人的事栽赃给三殿下,小的一直觉得,有些蹊跷,太奇怪了,倒不像是武朝或者黑旗干的……总觉得,还会有事……” 细细碎碎的猜测消失在秋天的风里。七月中旬,时立爱出面,守住了齐家的众多财物,交还给了云中惨案这天幸存下来的齐家幸存者,此时齐砚已死,家中堪当顶梁柱的几个中年人也已经在火灾当晚或死或伤,齐家的子孙战战兢兢,试图将大量的珍宝、田契、文物送到时家,寻求庇护,另一方面,也是想着为时氏长孙死在自己家中而道歉。 时立爱分文未收,只是代表金国朝廷,对于受到惨案袭击的齐家表示了道歉,同时放出了话来:“我看今后,还有谁敢在大金国动你齐家一草一木!即便皇亲国戚,我大金也绝不放过!” 云中惨案就此定调,除了对武朝、对黑旗军的谴责,无人再敢进行多余的议论。这段时间里,消息也已经传到前线。坐镇南阳的希尹看完所有信息,一拳打在了桌子上,只叫人通知后方的宗翰大军,加速前进。 只要这一战能够底定胜局,接下来再多的跳梁小丑也不足为惧,自然可以慢慢收拾。但如果此战不顺,后方的敌人已经在撬金国的根基了,先前东西两方在南征默契中压下的矛盾,恐怕都要爆发开来…… 八月,金国的范围内时局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但这古怪的气氛在短时间内并未进入天下人、尤其是武朝人的眼中。除了一直在紧盯北地局势的华夏军中枢以外,更多的人在数年之后才稍稍注意到金国这段时间以来的人心思变。 虽然在吴乞买病倒之后,许多女真权贵就已经在为未来的走向做准备,但那场规模浩大的南征压住了许多的矛盾,而在此后看来,金国内部局势的逐渐走向恶化,许多若有似无的影响却是从这场云中惨案开始的。 而在这段时间里,坐镇云中的时立爱大规模地清理着当地汉奴中的可疑者,将整座城池杀得人头滚滚。一方面籍着丧亲之痛,无人敢触这位老人的霉头,他在扩大着时家的力量,不得不对受到的侵犯做出应对。另一方面,这位在辽、金政坛更替中浮沉一世的老人似乎也已经隐约察觉到阴谋背后的那份凶险。 在他生命最后时日留下的部分稿件来看,时立爱在这段时间内对云中府汉人的雷霆手段,也正是为了揪出隐藏在阴影背后的那疑似西南“心魔”的力量。然而云中府背后的那道阴影,安静地沉默了下来,他没有递出与此有关的进一步后手,而是将句点划成了一个问号,撇清关系,任其在人们的心中发酵。 这是后话。 武建朔十年的秋天,我们的目光离开云中,投向南方。仿佛是云中惨案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女真人的进攻,七月间,扬州、襄阳两地都陷入了白热化的战火之中。 在扬州城,韩世忠摆开守势,据城防地利以守,但女真人的攻势凶猛,此时金兵中的不少老兵都还留有着当年的凶悍,参军南下的契丹人、奚人、辽东人都憋着一口气,试图在这场大战中建功立业,整个军队攻势凶猛异常。 八月,韩世忠假意弃扬州南逃,金兀术欣喜若狂,率大军追击,要阵斩韩世忠首级以示天下,随后遭受韩世忠部队的伏击与反扑。在扬州城头,金兀术以大量攻城器械狂轰滥炸,隐占上风,到得这一战,却被韩世忠包围斩杀女真士兵三千余,他本人被大炮波及落马,险被生擒。 这一战成为整个东线战场最为亮眼的一次战绩,但与此同时,在扬州附近战场上,所有参战军队共一百五十余万人,其中武朝军队占九十万人,分属十二支不同的队伍,约有半数在第一场作战中便被击溃。溃败之后这些队伍向镇江大营方面大吐苦水,理由各不相同,或有被克扣军资的,或有友军不力的,或有刀枪都未配齐的……令君武头痛不已,连连骂娘。 但相对于十余年前的第一次汴梁保卫战,十万女真部队在汴梁城外陆续击溃上百万武朝援军的状况而言,眼下在长江以北不少部队还能打得有来有往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了。 溃败的军队被聚拢起来,再度编入建制之中,已经经历了战火的士兵被慢慢的选入精锐部队,身在镇江的君武根据前线的战报,每一天都在裁撤和提拔将官,将可战之兵喂入韩世忠等大将的编制里。江南战场上的士兵许多都未曾经历过大的血战,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断过滤提纯。 九月间,扬州防线终于崩溃,战线逐渐推至长江边缘,而后陆续退过长江,以水师、镇江大营为核心进行防守。 十月,江北未经历女真袭击的部分地区还在进行顽抗,但以韩世忠为首的大部分军队,都已经撤回了长江南面。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江阴,十万水师船只在江面上蓄势待发,随时观察着女真大军的动向,等待着对方军队的来犯。 这一天,临安城里,周雍便又将女儿召到宫中,询问战况。诸如女真部队在哪里啊,什么时候打啊,君武在镇江应该要撤离吧,有没有把握之类的。 周佩便再度解释了北面战场的情况,虽然江北的战况并不理想,终于还是撤过了长江,但这原本就是当初有心理准备的事情。武朝军队毕竟不如女真部队那般久经战火,当初伐辽伐武,后来由与黑旗厮杀,这些年虽然部分老兵退下去,但仍旧有相当数量的精锐可以撑起部队来。咱们武朝军队经过一定的厮杀,这些年来给他们的优待也多,训练也严格,比起景翰朝的状况,已经好得多了,接下来淬火开锋,是得用血浇灌的。 江北三个月的大战,有胜有败,但真正见过血的士兵,还是有相当多的都活下来了,女真人想要渡江而战,未占地利,君武他们当初便想过,若第一波进攻,女真人攻势凌厉,便以江北练兵,以江南决战,至于镇江大营被层层拱卫,水路陆路皆四通八达,君武在那儿,自然无事。 周雍便连连点头:“哦,这件事情,你们心中有数,当然是最好。不过……不过……” 这位最近时常显得憔悴的皇帝在房间里走动,喉间有话,却是犹豫了好久:“不过……” “父皇心中有事,但说无妨,与女真此战,退无可退,女儿与父皇一家人,必然是站在一起的。” 她加重了话语中“退无可退”的声调,试图提醒父亲某些事情,周雍面上露出笑容,连连点头看着她:“嗯,是有一件事情,父皇听别人说起的,女儿你不要多心,这也是好事,只不过、只不过……” “……”周佩礼貌地偏了偏头,盯着他,目光炯然。 “父皇是听说,女儿你先前派人去西南了……”周雍说完这句,双手晃了晃,“女儿,不要生气,父皇没有其它的意思,这是好……呃,随便女儿做的是什么事,父皇绝不干涉、绝不干涉,只是父皇近来想啊,如果有些事情……要父皇配合的,说一声……父皇得心里有数,女儿,你……” 周雍带着笑容,向她示意,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周佩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当了十年的皇帝之后,他头上白发参差,也已经显得老了,他是自己的父亲,作为皇帝他并不合格,多数的时候他更像是一个慈父——其实在更早以前他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慈父,在江宁城的他只像是一个毫无修养和节制的败家王爷。他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呢? 建朔二年,女真南来,他被追到海上,漂流了半年的时间,回来之后,他渐渐有了一个慈父的样子。或是心中对君武的内疚,或是终于明白亲情的可贵。周佩与君武逐渐满足于这样的父亲,即便坐上皇帝的位子,你还能要求他怎么样呢。 但不知为何,到得眼前这一刻,周佩的脑海里,忽然感到了厌恶,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即便这个父亲在皇位上再不堪,他至少也还算是一个慈父。 但这一刻,战争已经打响快四个月了。 临安依然显得太平,女真人尚未渡过长江,但只有周佩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从长江江岸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经有多少拖家带口之人踏上了流浪与迁徙,长江以北,已经有多少人失去了家人、甚至失去了生命,长江南岸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焦灼与肃杀的气氛。 而这一刻,周佩忽然看清楚了眼前面带笑容的慈父目光里的两个字,多年以来,这两个字的涵义一直都在挂在父亲的眼中,但她只觉得寻常,只有到了眼下,她陡然意识到了这两个字的一切涵义,转眼之间,脊背发凉,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那两个字是 ——恐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三九章 掠地(十) 黎明之前的最后一刻光景,火焰在大地之上疾旋。 山岭、树林、河流、城寨……长长的队列在黑夜之中调集,传令的声音、脚步的声音、马的嘶鸣声……各种各样的声响煮沸了夜色,汇集在一起。 武建朔十年十一月中旬,樊城西北,数十万的军队正向着同一个方向汇集。 这里是完颜宗翰率领的女真西路军与以背嵬军为首的西集团军的战场,整场大战,已经持续了近三个多月。 西路战场以分据汉水南北两侧的襄阳、樊城体系为核心,据汉水以守。女真一方,宗翰南征大军主力二十六万之众,配合原本伪齐众军阀能够调动的汉军近四十万,以总兵力多达七十万的规模,进攻以十四万背嵬军为核心,周围十数支部队组成的多达八十余万的防御阵势。 兵力的数字或有水分,力量亦有参差,但即便砍去近半的虚数,也有前前后后近百万的大军,填塞在襄樊两城附近方圆百里的范围内,结结实实地打了三个多月了。 若以女真开国之时的战力与战绩来衡量,只是二十六万之众的核心队伍,已经是能够扫平整个天下的可怕力量。但此一时彼一时,一来已经经历了三次南侵,对于女真的可怕,武朝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二来,在主战派与太子君武的努力下,八年的时间,南武经济膨胀产生的巨大力量,半数已经投入到战备之中来,扬州、镇江体系、襄樊体系更是重中之重。 以举国物力堆砌起来的防御力量,在此时为武朝赢来了一定的喘息之机。 在夺回襄阳的数年之内,岳飞对于襄樊两城,并未抱持死守、呆守的想法。以汉水为凭,襄樊城池两侧的岸边、山间、各险要关键之处上筑起城寨、水寨二十余座。这次女真的南来期间,西路守军于各城寨屯驻重兵,互相呼应,一方面籍城防之利削弱女真攻击,另一方面,岳飞以汉水运送精兵,呼应各处甚至于主动出击。攻击女真大军的薄弱之处以及战力不高的参战汉军。 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背嵬军先后打出九次大的胜仗,一次击败完颜撒八率领的铜狼军主力,一次正面击退拔离速,后与银术可、宗翰交手皆全身而退,这位年纪才三十出头的岳将军不仅用兵勇猛果决,而且军法严苛、令行如山,战场之上,凡有后退半步者、斩,凡有动摇军阵者、斩,溃退者、斩,不遵号令者、斩,遵令迟缓者、将官杖八十,贬入先锋…… 八月一场大战,负责防守侧翼的武将李怀麾下六万大军因指挥失误被一击即溃,战后岳飞令人将李怀押上城头当场斩杀,九月中旬樊城西北香城寨被女真大军集火,有四千余人率先溃逃,岳飞令背嵬军结阵压上,迎着溃逃的人群毫不留情地挥刀,陆续斩杀溃逃士兵近两千,令得剩余的两千余士兵竟生生地停下脚步,不少人被吓破了胆,宁愿转头迎上女真人,也不敢再跑向背嵬军的刀锋。 十月,兵部尚书彭光佑的侄子彭海因酗酒纵乐延误军机,岳飞将当晚酗酒的几名军官一同抓上处刑台,拔出君武从周雍那里讨来的长剑,将延误军机等数人悉数斩杀。 往日里岳飞得君武器重,经营襄樊,他军法森严,甚至严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其余军队中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在平素不少大事上,岳飞这人与其他武将来往,也并不显得严肃,他对于军中规矩抓得严,众人也只觉得是他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领地意识。 谁知这次大战开打,君武将西路各军交由岳飞统一率领调配,这军法竟在战场上扎扎实实地落到了旁人的头上。 李怀领兵六万,亦是武朝军中大将,说起级别与岳飞平级,资历甚至更老,平素对他姿态极低、恭敬有加的岳飞竟因为他的指挥失误,便将他抓去一刀砍了头。 战场之上各军队执行军法,亦有严格的,然而当天香城寨败像已呈,面对着不是自己属下的军队,背嵬军毫不犹豫地挥刀,这原本就犯忌讳。谁知道四千人逃跑,背嵬军结结实实地杀了一半,后方两千人若未曾停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岳飞甚至能当场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决绝,就真的令人头皮发麻了。 彭光佑兵部尚书,军队之中关系无数,平时岳飞也与其关系良好。彭海出事后,同样在襄樊一地参战,资历、声望最隆的宿将刘光世亦找到岳飞,替彭海说情,岳飞取出天子之剑以双手奉给刘光世:“若欲救彭,请公以此剑杀我。”将刘光世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拂袖离去。 别说从其余地方调集的数十万军队,这段时日以来,即便背嵬军内部,亦有许多士兵为着严格的军法所苦,毕竟即便练兵,也并非手底下人数越多越好,数年以来,感受到北面传来的压力,背嵬军扩充到十四万之众,其中的精锐,也难说有否过半。 三个月的时间下来,襄阳一地犹如巨大的修罗场,双方只是战死人数便已突破十万,彼此伤亡还在不断地向上推高。但不少人也已经能够看出来,若无这等严苛的军法约束,没有背嵬军在其中的活跃,襄樊一线的汉水防御,恐怕早已破裂。 自开战以来,女真军队进攻的力量是惊人的。 作为跟随阿骨打起事的老臣,长久以来女真军队中的第一名将,当完颜宗翰摆开了放手一搏的态度,襄樊一线的武朝军队面对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压力。 一如曾经陆桥山在西南所感受到的战况一般,随着火炮等新武器的出现与大规模的应用,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有了许多新的变化。曾经只能以方阵约束的步卒队伍在大量摆放的火炮面前很容易便出现巨大的损失,若只是呆头呆脑地挨打,步兵阵打不了多久恐怕就会直接崩溃。 虽然在火炮出现的前期,部分人认为骑兵受到了克制,但由于火炮的阵地限制,转移缓慢等因素,高速机动的进攻与灵活的战术又被提上了首要的议程,而无论骑兵还是步兵,士气或是训练不足、素质未到一定程度的“老爷兵”们,除了躲在城墙后还能起些作用,到了战场之上,已经失去意义了。 如果回到十余年前的第一次东京保卫战,汴梁附近的百万勤王大军,在十余万的背嵬军前,也必将不堪一击。 三个月里,背嵬军打了九次规模较大的胜仗,但在襄樊附近,宗翰、希尹等人以猛烈的攻势不断拔除城外的各个营寨,到十一月,大半的城寨都已被弃守或攻破。十一月十三这晚,汉水边名为伏牛城的城垒附近,武朝武辉营主将施云鹏率领四万军队在转移途中遭遇金国军队,双方接触已到了夜间,互相都已经停下了转进的步伐,双方在小规模内摩擦不断,各自却都已经派出求援的部队,施云鹏的身后,伏牛城驻扎了刘光世的六万主力,更远处陆陆续续有十余万大军可以调动赶来。 十一月十四早晨,当东方的天际划出第一缕鱼肚白时,金武两方已有将近四十万大军赶到了伏牛城附近,岳飞带领四万背嵬军精锐,与希尹、银术可等人女真精锐主力,陆续进入战场。 大战自这日晨间爆发,此后陆续又有近二十万人从各处赶来,拉开了襄樊之地自开战以来最庞大的一场战斗的序幕。整场大战在汉水之畔持续了十余天,岳飞指挥着大军不断摆开阵势、构筑防线,将战场逐步转移至伏牛城寨附近,依靠地利与兵力优势与女真大军展开对峙与攻防,十一月十七,宗翰率领麾下亲兵三万“屠山卫”加入战场,背嵬军掩护其余部队后撤之中与其展开战斗。 这屠山卫乃是宗翰多年以来经营的最精锐卫士,三万余人多是女真士兵中数一数二的勇气,有的甚至年过四旬,虽然力气回落,但无论战场上的意识还是勇气都已达到巅峰。岳飞率领着背嵬军与其鏖战半日,最终惜败后撤。 此后武朝军队据伏牛城寨、配合水师以守,女真大军的攻城器械也已经往这边压来,至十一月底,双方都积累了巨大的伤亡数字,这一处城寨被女真人拔除,武朝军队退守襄樊,却依旧控扼着汉水的支配权。 襄阳惨烈而顽强的拉锯战中,同样的十一月底,天下爆发了几件大事。 在西南,华夏军的中枢之地张村,当宁毅见到那鬼祟前来的武朝使臣,听对方说完那异想天开的计划后,宁毅整个人也陷入了愣神的状态之中。 这秘密前来的武朝使臣名叫曹吉,样貌端方,眉眼却显得灵动圆滑,他是代表武朝皇帝周雍过来释放善意的。在对方的口中,按照周雍的想法,彼此在先前也打过交道,甚至于见过面——那是在江宁的时候了——宁毅既然是君武、周佩的老师,那就是一家人,而今女真势大,武朝危难,华夏军在先前的檄文中又说过,危难之时要一致对外,不可同室操戈。周雍希望华夏军能够出兵,共抗金狗,履行承诺。 当然,至于如何出兵的细节,周雍本人其实也没有多少的章程,只说华夏军这边如果有意愿,武朝方面必然全力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周雍方面认为理想的状态是宁毅这边能找个人出来,在这等为难的时候调停一下,反正多做宣传,他在那边,只要有个台阶可以下,他就顺势能下来……巴拉巴拉,反正是这么个意思。 宁毅反复询问数次,终于确定这中间完全没有君武或者周佩等人的参与,考虑到此时正在激烈进行的大战,宁毅又与总参等数人商议之后,给周雍修书一封,信中诚恳告知了此事的难度,并且强调,如果周雍真能有这种想法,就将整个事情交给周佩或是君武方面,大家仔细地、开诚布公地来将事情谈一谈。 建朔十年的十二月里,这件事情俨如一场奇妙的玩笑,宁毅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笑起来,又觉得充满了古怪的讽刺和虚幻感,俨如一则辛辣而有趣的寓言。当然,无论是他还是参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人,都仍未想到这件事情随后可能造成的那噩梦般的后果。 这年十二月,江南少雪,只是天地格外阴冷。 临安城的皇宫之中,周雍,这位身形渐渐消瘦,鬓角发白、容貌颓废的皇帝收到了西南方面的回信。这是宁毅的手书,措辞也并不公式化,话语亲切而有礼,这令得周雍的内心开始暖起来。 此时此刻,周雍所在的御书房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各处而来的战报,他甚至让人在墙上挂起了大大的地图,以他能看懂的方式,标注着各地的战况。为帝这么些年来,周雍从未如此勤政过,但这半年以来,他每天每天,都在看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感到冷,还不如西南那封信让人觉得温暖。 最让他感到寒冷的,其实还不是这些战报,那是即便他最亲的儿女都不曾知道的一些东西。 在御书房角落的箱子里,压着的是有关于靖平之耻、有关于已经被抓去北方的那位堂兄周骥、有关于这些年来因女真而起的一切惨烈之事的记录。成为武朝君主之后,有些人觉得他无能无知,他的能力固然有限,却又哪有那么无知? 在为帝的最初,他只是觉得女真人厉害,不久之后才开始想到要面临的现状。他逃到扬州,觉得已经够远了,在行宫之中醉生梦死,然而女真人很快便杀过来,他逃到海上,因为心中的恐惧甚至落下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女真人退去,回到了岸上,来到了临安,他看似昏庸,实际上对于外界的事情,想知道想看到的,终究能够看到。 女真人有多厉害,他知道了,女真人会对他做些什么,从每年每年那些北面传过来的东西里,他也能看清楚了,堂兄周骥在北地过得是怎样的猪狗不如的日子;靖平之耻,那些亲族,那些皇子公主受到的是怎样的遭遇——如果只是当故事听一听,或许咬牙切齿一番也就算了,但这就是他的将来。 就算躲在最厚实的城墙里,看着城外千万士兵拱卫又怎样?他们打不过女真人啊。 真杀过来了,真到打了败仗的那天,自己躲不过去的。 周雍当过纨绔王爷,他游戏人间,欺压过百姓,但即便是他,也做不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现在,这些东西要掉在他的头上了。几百万士兵?千万黎民?说来很多,真要败,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就在被抓了北上的路上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每年每年也会看那周骥的消息,咬牙切齿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但这些年来,周雍本人其实也在黑暗的角落里,每年每年都看到那些东西,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桌上的战报,每一天每一天写来的东西,他看得懂,那数字的对比、防线每一天每一天的南撤……女儿孤家寡人,已经铁了心,儿子豁出去一切,在前头拼命,想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放心,这些事情,他都看得懂。 因此,他派出了使臣,暗地里找了西南沟通。当然事情是相当难的,他其实也不知道宁毅这弑君大罪要如何抹过去,但对方心中的温和态度却多少让他觉得,这个开头还不错。只要对方有心,他皇帝都杀了,其它的事情还能有多大难处。 周雍不敢将事情告诉周佩,这个冬天,又找女儿旁敲侧击说了两次,周佩的话语愈发坚硬决绝后,周雍觉得女儿是没办法沟通了。 看来,作为皇帝,我可以先向西南释放善意。周雍心中这样想着,然后愈发觉得有道理,自己是皇帝,一言九鼎,只要把事情做了个开头,臣子那边想压下去是压不下的,西南方面,那宁毅如此机灵,自然就会顺势把事态接下…… 如此这般,灾难的种子便在周雍的心中开始发芽了。 同一时间,完颜宗辅大军强渡长江,在江宁附近抢夺了码头,与武朝水师、陆军展开了大规模的战斗,双方各有伤亡。君武在镇江书写着给朝廷的贺年奏表,详述了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彼此的优势与劣势,同时指出,金国吴乞买卧床已近一年,身体每况愈下,汉水、长江防线此时犹未被攻破,并且我方数支精锐大军已经有了与女真人你来我往的战力,来年只需拖住女真大军,即便战事一时居于劣势,只要将女真人拖入泥潭,我武朝必胜,女真终将战败。 这样的奏表固然有部分夸张,然而整个战略思维却不能说错,甚至确实是摆在众人眼前,可以到达和实现的未来图景。十二月十六,奏表尚未往南面送,江宁之战还在持续,加急的军情自东面而来,送到了镇江。 十四,兀术于江阴,强渡长江。 君武从房间里站了起来,过了不久,他冲出房门。 “……截住他。” 只有这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当然,这一瞬间,他只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却尚未想到整个事情会引发多么巨大的连锁反应。 江阴东南,小雪。 庞大的骑兵绕过了城池,正在往南走。兀术在山岗上,目光之中,有他惯常的凶戾和严肃。 东路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超过五万人,全都在他这里了。 希尹发来的密函在他的袍袖里揣着,密函上的字迹几乎都已经变得模糊了。若在往常,希尹不喜欢他,他也并不喜欢希尹,然而在众多的大事上,兀术却不得不承认希尹的眼光和智慧。这一次的南征,希尹并未对东路军表现出太多的敌意,早先与这边共同沟通和谋划了战略,云中惨案过后,希尹还陆续发来了紧迫的提醒和建议。 宗辅和兀术采纳了建议。 武朝的小太子想将决战之地拖在镇江,拖在江南,但真正的决战之地,不在这里。 十二月,兀术的骑兵避开决战。 直指临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已更新,说声感谢。 嗯,八三九已更,有些话想说。。:。 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没有抢月票了,所以发的单章,往往就是今晚没有什么的,其实也根本不是每晚都有,有时候灵感连上,一个月也更不了几章,对这样的事情常常反省,效果其实也没多少。 其实呢,我向来是个很冷静的人,我偶尔跟人说写作,说读者,读者是我需要严肃对待的敌人。没有人会因为我长得帅或者我很可爱又或者很可怜而给予我耐心,月更这种速度,谁都想要放弃我,所以写作是一种很严肃的博弈,读者会因为各种原因想要放弃我,我需要给读者留下来的理由,每当我一个月没有更新,我会越发严苛地对待下一章:如果你写出来一章垃圾,那你连最后留住读者的理由,都完全失去了。 在写作上我都跟人这样说,但实际上又常有不一样的东西。 这本书写了七年了,我自己都从没想过要写这么久,七年的时间,很多读者看了、走了,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于写作我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我只能找到我能力的,把它做出来,但读者千千万万,他们因为烦了、腻了、因为思想和口味不同了,选择离开,挽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为根本做不到。我之前说过我很感谢每一程同行的人,我很感谢看这篇东西的大家,但是今天我想说,很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很多时候我试图找到大家心中的共‘性’,去表达一些东西,然而有共‘性’必有差异。很多读者看我的书看了这么多年,或者看到现在的读者,其实或许可以发现,我的‘性’格其实一点也不合群,从小我就是个孤僻的家伙,我宁愿按照自己的思路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好像写了这么一本破书,前面写家庭、爱情,然后江湖、然后庙堂、商战、战争……等等等等,一些人看起来很奇怪,一路以来告诉我这个文该怎么写那个文该怎么写……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我一直压在嘴里的话是:说写文,你们懂个屁啊。 我六岁的时候看过一部革命历史启‘蒙’丛书,那里写的战争从不排兵布阵,却让人热血沸腾,我三十多岁了,写的战争,其实就是当时看书的感觉。这个故事我说过。当然又有很多人来说,战争文的模式是怎样的……但说写文,你们…… 我想说的是什么呢?我把事情想清楚了,然后往前走,我写一本这样的书,因为我觉得书应该这样写,我跟别人说,留下与否都是个人的选择,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这样的书。 我断断续续的更新已经很久了,这个月说挑战二十更,二十更算是什么?在起点什么都不算,但我恐怕还是挑战不了,今天第十更。我现在的写作手法极度耗脑力,我十二点写完,可能三点都睡不着,七点多可能又起来了,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前几天早上起来头痛‘欲’裂,泡个热水澡然后吐的稀里哗啦的,好在第二天又好了,第二天烟灰打赏了百万盟……说这些不是博同情什么的,只是这么一个工作现状,然后……一个月更了**章的时候,书评区有人说“这本书多久没更新了,出来炒作了?”嗯,更新**章的效果就相当于炒作了…… 起点开了个一个什么战队活动,书友们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了我暂时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活动,然后是大家的打赏,昨天书友群里的好多朋友都来打赏,四个盟主“狼瞑一剑滔天隐杀丶简素言仅在等人”……我要感谢的却不是这个。 谢谢大家对这样的一本书所保持的热情,谢谢大家能够接受这样的一个模式,能够看懂他们,能够不为这家国天下的转折感到奇怪,谢谢看到了现在仍能觉得有趣的所有人,谢谢你们。 说几句漂亮话,恐怕也掩盖不了断更时的烦闷和无聊,但我不会妥协的,没得妥协了,一本书写了七年,我只能努力看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并且尽我所能地做到我的极限,只希望这本书有一天写完了,大家看见它完整的样子,能够想起追更时的心情,觉得有价值并且有趣。 会继续更的,不要老说我发单章就断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〇章 掠地(十一) 西南,忙碌的秋季过去,随后是显得热闹和富足的冬天。武建朔十年的冬季,成都平原上,经历了一次丰收的人们渐渐将心情安定了下来,带着忐忑与好奇的心情习惯了华夏军带来的新奇安宁。 夏秋之交那场巨大的赈灾配合着适当的宣传树立了华夏军的具体形象,相对严格也相对清廉的执法队伍压平了市井间的不安波动,四处行走的的医疗队伍解决了部分穷苦人家原本难以解决的病痛,老兵坐镇各村镇的安排带来了一定的铁血与杀伐,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配合着华夏军队伍以雷霆手段肃清了许多流氓与匪患。偶尔会有唱戏的班子虽医疗队行走各处,每到一处,便要引来满村满乡人的围观。 有部分的新作坊在各处建立起来,安置了部分无家可归又或是家庭贫苦的闲人,几处大城之间的商贸于夏季已恢复如初,到了冬天,便有了不少新的景象。 女真人迫近之后,武朝的各大族、军阀体系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暗地里都在联系华夏军,购买更多的武器这中间自然也有华夏军四处游说的功劳双方的默契在夏天便已经建立,到得夏末,已经有大量的铁锭、矿石、芒硝等原本已经禁运的物资堂而皇之地进入华夏军所在的区域,用以换走新出产的、质量更好的铁炮、地雷等武器。 此外,由华夏军出产的香水、玻璃器皿、镜子、书籍、衣物等奢侈品、生活用品,也顺着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军火生意开始大规模地打开外部市场。部分本着富贵险中求原则、跟随华夏军的指导建立各类新产业的商人,此时也都已经收回投入的成本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支五百余人的队伍从远处的吐蕃达央部落启程,在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后抵达了成都,领队的将军身如铁塔,渺了一目,乃是如今华夏第七军的统帅秦绍谦。同时,亦有一支队伍自东南面的苗疆出发,抵达成都,这是华夏第二十九军的代表,领头者是许久未见的陈凡。 属于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在成都召开了。 这是华夏军所举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运动会原本类似的比武活动活动在华夏军中时常有,但这一次的大会,不仅是由华夏军内部人员参与,对于外界过来的绿林人、江湖人甚至于武朝方面的大族代表,也都来者不拒。当然,武朝方面,暂时倒没有什么官方人士敢参与这样的活动。 有关于江湖绿林之类的事迹,十余年前还是宁毅“抄”的各种小说,藉由竹记的说书人在各处宣传开来。对于各种小说中的“武林大会”,听书之人内心向往,但自然不会真的发生。直到眼下,宁毅将华夏军内部的比武活动扩展之后开始对全民进行宣传和开放,一时间便在成都附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成都平原数百里的辐射范围内,此时仍属于武朝的地盘上,都有大量绿林人士涌来报名,人们口中说着要杀一杀华夏军的锐气,又说着参加了这次大会,便呼吁着大伙儿北上抗金。到得大雪降下时,整个成都古城,都已经被外来的人群挤满,原本还算充裕的客栈与酒楼,此时都已经人满为患了。 尽管运动会弄得声势浩大,此时分别掌握华夏军两个端点的秦绍谦与陈凡亲自过来,自然不止是为了这样的玩乐。江南的大战还在继续,女真欲一战灭武朝的意志坚决,无论是武朝拖垮了女真南征军还是女真长驱直进,建朔十一年都将是天下局势转变的关口。另一方面,梁山被二十几万大军围攻,晋地也在进行顽强却惨烈的抵抗,作为华夏军的中枢和主体,决定接下来战略方向的新一轮高层会议,也已经到了召开的时候了。 同时,秦绍谦自达央过来,还为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今年五月间,卢明坊在北地确认了当年秦绍和妾室王占梅与其遗腹子的下落,他前去辽阳,救下了这对母子,而后安排两人南下。此时中原已经陷入滔天的战火,在经历了十余年的苦难后身体虚弱的王占梅又不堪长途的跋涉,整个南下的过程非常艰难,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得安排这对母子休养一段时间。 南下的途中,经过了正籍着水泊之利不断反抗的梁山,后来又与流窜在汴梁东南的刘承宗、罗业的部队相遇。王占梅几度病倒,这期间她希望华夏军的护送者将她留下,先送孩子南下,以免途中生变,但这孩子不愿意离开母亲,于是停停走走间,到得这一年的十一月底,才终于抵达了成都。 秦绍谦是来看这对母子的。 太原城破之后被掳北上,十余年的时间,对于这对母子的遭遇,没有人问起。北地卢明坊等工作人员自然有过一份调查,宁毅看过之后,也就将之封存起来。 抵达成都的王占梅,年龄只是三十几岁,比宁毅还略小,却已经是满头稀疏的白发了,一些地方的头皮明显是遭到过伤害,左边的眼睛只见眼白想是被打瞎的,脸上也有一块被刀子绞出的伤疤,背微微的驮着,气息极弱,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上一阵。 至于跟随着她的那个孩子,身材干瘦,脸颊带着些许当年秦绍和的端方,却也由于瘦弱,显得脸骨突出,眼睛极大,他的眼神时常带着畏缩与警惕,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是被人剁掉的。 见到这对母子,这些年来心性坚毅已如铁石的秦绍谦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流下泪来。倒是王占梅虽然历尽苦楚,心性却并不昏暗,哭了一阵后甚至开玩笑说:“叔叔的眼睛与我倒真像是一家人。”后来又将孩子拖过来道,“妾终于将他带回来了,孩子只有小名叫石头,大名尚未取,是叔叔的事了……能带着他平安回来,妾这一生……对得起相公啦……” 小名石头的孩子这一年十二岁,或许是这一路上见过了梁山的抗争,见过了中原的大战,再加上华夏军中原本也有许多从艰难环境中出来的人,抵达成都之后,孩子的眼中有了几分外露的硬朗之气。他在女真人的地方长大,早年里这些硬气必然是被压在心底,这时候渐渐的苏醒过来,宁曦宁忌等孩子偶尔找他玩耍,他颇为拘谨,但若是比武打斗,他却看得目光有神,过得几日,便开始跟随着华夏军中的孩子练习武艺了。只是他身体瘦弱,毫无基础,将来无论心性还是身体,要有所建树,必然还得经过一段漫长的历程。 对于宁毅而言,在诸多的大事中,随王占梅母子而来的还有一件小事。 梁山成为大战中心之后,被祝彪、卢俊义等人强行送出的李师师随着这对母子的南下队伍,在这个冬天,也来到成都了。 先前时局危乱,师师与宁毅有旧,或多或少的又有些好感,外界好事者将两人看成一对,李师师跟随着卢俊义的队伍到处游历时,在苏檀儿的放任下,这一传言也越传越广。 这一传言保护了李师师的安全,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阻隔了外界与她的往来。到得此时,李师师抵达成都,宁毅在公事之余,便稍稍的有些尴尬了。 他只做不知道,这些时日忙碌着开会,忙碌着运动会,忙碌着各方面的接待,让娟儿将对方与王占梅等人一道“随随便便地安排了”。到得十二月中旬,在成都的比武大会现场,宁毅才再度见到她,她眉目安静雍容,跟随着王占梅等人,在那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与王占梅打过招呼之后,这位旧友便躲不过了,宁毅笑着拱手,李师师探过头来:“想跟你要份工。” “嗯?” “这几年,跟随卢大哥燕大哥他们行走各处,情报与人脉上头的事情,我都接触过了。宁大哥,有我能做事的地方,给我安排一个吧。” 她话语平静,倒是这声“宁大哥”,令得宁毅稍稍恍神,依稀之中,十余年前的汴梁城中,她也是这样怀着热枕的心情总想帮这帮那的,包括那场赈灾,包括那惨烈的守城。此时看看对方的眼神,宁毅点了点头:“过几日我空出时间来,好好商量一下。” “好。”师师笑着,便不再说了。 十二月十八,已经临近小年了,女真兀术南渡、直朝临安而去的消息加急传来,在宁毅、陈凡、秦绍谦等人的眼前炸开了锅。又过得几日,临安的许多消息陆续传来,将整个事态,推向了他们先前都未曾想过的难堪状态里。 到十二月二十五这天,宁毅、秦绍谦、陈凡、庞六安、李义、何志成等华夏军高层大员在早会前碰头,后来又有刘西瓜等人过来,互相看着情报,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不用过年了,不用回去过年了。”陈凡在念叨,“再这样下去,元宵节也不用过了。” “说得好像谁请不起你吃元宵似的。”西瓜瞥他一眼。 “我说的是没办法回去陪倩儿。你们狗男女在一起亲亲我我,不懂我们出门在外的感觉。”陈凡看着宁毅与西瓜两人。 宁毅低头看着情报,口中道:“你们狗男女在一起亲亲我我,不懂要回家下跪的男人的感觉。” 他话语平静刻板,只是说完后,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秦绍谦面目平静,将凳子往后搬了搬:“打架了打架了。” 众人一阵起哄,自然不可能真打起来,嘻嘻哈哈之后,各自的脸上也都有些忧虑。 为了武朝的局势,整个会议已经延长了数日,到得如今,事态每日都在变,以至于华夏军方面也只能静静地看着。 临安甚至于武朝一场巨大的混乱正在酝酿成型,仍没有人能够把握住它将要去往的方向。 事情的开端,起自腊八过后的第一场朝会。 十二月初十,临安城下了雪,这一天是例行的朝会,看来普通而寻常。此时北面的战事仍旧焦灼,最大的问题在于完颜宗辅已经疏通了运河航道,将水师与重兵屯于江宁附近,已经预备渡江,但即便危急,整个事态却并不复杂,太子那边有预案,群臣这边有说法,虽然有人将其作为大事提起,却也不过按部就班,一一奏对而已。 朝堂之上所有派系的大员:赵鼎、吕颐浩、秦桧、张浚……等等等等,在眼下都尚未有发动争端的打算,战争固然是一等大事,武朝千里江山、临近年关的诸般事情也并不少,风平浪静的一一奏对是个水磨工夫。到得巳时快要结束时,最后一个议题是东南民乱的招抚事宜,礼部、兵部人员先后陈述,事情讲完,上方的周雍开口询问:“还有事情吗?”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 这是不好的讯息。赵鼎的精神紧了起来。通常来说,朝堂奏对自有程序,绝大部分要上朝奏对的事情都得先过宰相,临阵发难,自然也有,那通常是党争、政争、孤注一掷的表现,并且也极犯忌讳,没有任何上司喜欢不打招呼胡乱往上头捅事情的下属,他往后看了一眼,是个新进的御史。 但御史台何庸不曾打过招呼,赵鼎看了一眼何庸,对方也满脸严肃不解。 这新进的御史名叫陈松贤,四十五岁,科举半生今年中的榜眼,后来各方运作留在了朝堂上。赵鼎对他印象不深,叹了口气,通常来说这类钻营半生的老举子都比较安分,如此铤而走险或许是为了什么大事,但更多的是昏了头了。 侧耳听去,陈松贤顺着那东南招安之事便满口八股,说的事情毫无新意,诸如时局危急,可对乱民网开一面,只要对方忠心报国,我方可以考虑那边被逼而反的事情,并且朝廷也应该有所反省大话谁都会说,陈松贤洋洋洒洒地说了好一阵,道理越来越大越来越虚浮,旁人都要开始打呵欠了,赵鼎却悚然而惊,那话语之中,隐隐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闪过去了。 “……而今女真势大,灭辽国,吞中原,正如日中天,与之相抗,固须有断头之志,但对敌我之差距,却也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个清楚……此等时候,所有可用之力量,都应该团结起来……” 说到这句“团结起来”,赵鼎陡然睁开了眼睛,一旁的秦桧也猛地抬头,随后互望了一眼,又都望向那陈松贤。这番依稀耳熟的话语,分明乃是华夏军的檄文之中所出。他们又听得一阵,只听那陈松贤道。 “……而今有一西南势力,虽与我等旧有嫌隙,但面对女真来势汹汹,实际上却有了后退、合作之意……诸公啊,战场局势,诸位都明明白白,金国居强,武朝实弱,然而这几年来,我武朝国力,亦在迎头赶上,此时只需有数年喘息,我武朝国力兴盛,光复中原,再非梦话。然……如何撑过这几年,却不由得我等再故作天真,诸公” “你住嘴!乱臣贼子” 陈松贤正自呐喊,赵鼎一个转身,拿起手中笏板,朝着对方头上砸了过去! 顷刻间,朝廷之上乱成一团,赵鼎的喝骂中,一旁又有人冲上,御史中臣何庸已经涨得满脸通红,此时在大骂中已经跪了下来:“无知小儿,你昏了头,陛下、陛下啊,臣不知御史台竟出了如此失心狂悖之人,臣不察,臣有罪!臣请立刻罢去此獠官职,下狱严查……” 又有人大喝:“陛下,此獠必是西南匪类,不可不查,他定然通匪,而今竟敢来乱我朝纪……” 各种各样的吼声混在了一起,周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跺着脚阻止:“住手!住手!成何体统!都住手”他喊了几声,眼见场面依旧混乱,抓起手边的一块玉如意扔了下去,砰的打碎在了金阶之上:“都给我住手!” 如此这般,众人才停了下来,那陈松贤额上挨了赵鼎一笏,此时鲜血淋淋,赵鼎回到原处抹了抹嘴开始请罪。这些年官场沉浮,为了功名犯失心疯的不是一个两个,眼下这陈松贤,很显然便是其中之一。半生不仕,而今能上朝堂了,拿出自以为高明实则愚蠢至极的言论希望一步登天……这贼子,仕途到此为止了。 周雍在上头开始骂人:“你们这些大臣,哪还有朝廷大员的样子……危言耸听就危言耸听,朕要听!朕不要看打架……让他说完,你们是大臣,他是御史,就算他失心疯了,也让他说完” 陈松贤顶着额上的鲜血,猛地跪在了地上,开始陈述当与黑旗修好的建议,什么“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什么“臣之性命事小,武朝存亡事大”,什么“朝堂衮衮诸公,皆是装聋作哑之辈”。他已然犯了众怒,口中反倒更加直接起来,周雍在上方看着,一直到陈松贤说完,仍是气呼呼的态度。 “他说完了!朕说了让他说完!打人?成什么样子!你们哪里像是朕的宰相!朕的大臣!女真人要来了!议议看吧!”他这话说完,猛地站起来:“退朝!都给我回去反省!” 对于和解黑旗之事,就此揭过,周雍生气地走掉了。其余朝臣对陈松贤怒目而视,走出金銮殿,何庸便揪住了陈松贤:“你明日便在家待罪吧你!”陈松贤大义凛然:“国朝危殆,陈某死不足惜,可叹尔等短视。”做慷慨就义状回去了。 陈松贤的话并不足议,赵鼎等人已经在思考对方背后是否与黑旗的乱党有联系,在考虑将对方下狱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在第二天发生了。这天周雍又主动开了朝会,将众人从家中召出:“昨日之事,朕想了想……” 周雍看着众人,说出了他要考虑陈松贤提议的想法。 顿时间,满朝文武都在劝解,赵鼎秦桧等人都知道周雍见识极浅,他心中害怕,病急乱投医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一群大臣有的开始说道统,有的开始设身处地为周雍分析,宁毅弑君,若能被原谅,将来最该担心的就是皇帝,谁还会尊重皇帝?因此谁都可以提出跟黑旗妥协,但唯独皇帝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周雍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但就是不肯打消这样的想法。 到得此时,赵鼎等人才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劲,他们与周雍打交道也已经十年时间,此时细细一品,才意识到了某个可怕的可能性。 十二这天没有朝会,众人都开始往宫里试探、劝诫。秦桧、赵鼎等人各自拜访了长公主周佩,周佩便也进宫劝诫。此时临安城中的舆论已经开始浮动起来,各个势力、大族也开始往皇宫里施压。、 十三亦无朝,到十四这天开朝会时,周雍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反弹的巨大,将这话题压在了喉间。 直到十六这天下午,斥候加急传来了兀术骑兵渡过长江的消息,周雍召集赵鼎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坚决的请求,要求众人开始考虑与黑旗的和解事宜。 这一次,皇帝梗了脖子铁了心,汹涌的讨论持续了四五日,朝臣、大儒、各世家豪绅都逐渐的开始表态,部分军队的将领都开始上书,十二月二十,太学生联名上书反对如此亡我道统的想法。此时兀术的军队已经在南下的途中,君武急命南面十七万大军堵截。 二十二,周雍已经在朝堂上与一众大臣坚持了七八天,他本身没有多大的毅力,此时心中已经开始后怕、后悔,只是为君十余载,素来未被冒犯的他此时胸中仍有点起的火气。众人的劝说还在继续,他在龙椅上歪着脖子一言不发,金銮殿里,礼部尚书候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长长的一揖:“请陛下深思!” 他这句话说完,脚下猛然间发力,身子冲了出去。殿前的卫士陡然拔出了兵器自宁毅弑君之后,朝堂便加强了保卫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渗人的巨响,候绍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有红白之物飚得满地都是。 所有人都呆住了,周雍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然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完了…… ……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一章 掠地(十二) 起来的时候还是凌晨,走出房门到院子里,拂晓前的夜空中挂着稀疏的星星,空气冷而宁静,院外的警卫室里亮着橘色的光。 扣好身上的衣服,宁毅走到静悄悄的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水时打了几个呵欠,然后揉着脸让自己清醒起来。 夜里做了几个梦,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了,距离早晨锻炼还有些许的时间,锦儿在身边抱着小宁珂兀自呼呼大睡,看见她们沉睡的样子,宁毅的心中倒是平静了下来,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 没有点亮油灯,宁毅在黑暗的客厅中坐了一阵子,窗棂透着外头的星光,折射出月牙般的白色来。过得一阵,有一道身影进来:“睡不着?” 却是红提。 “没事,吵醒你了?” 红提只是一笑,走到他身边抚他的额头,却被宁毅抱着在腿上坐下来:“做了几个梦,醒来想事情,看见锦儿和小珂睡得舒服,不想吵醒她们。你睡得晚,其实可以再去睡会。” “嗯。”红提回答着,却并不走开,搂着宁毅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她早年行走江湖,风吹雨打,身上的气质有几分类似于村姑的淳朴,这几年心中安定下来,只是跟随在宁毅身边,倒有了几分柔软妩媚的感觉。 夫妻俩抱着坐了一阵,宁毅才起身,红提自然不困,过去厨房打洗脸水,这个时间里,宁毅走到门外的院落间,将前两天铲在院落一角的积雪堆起来。经过了几天的时间,未化的积雪已然变得坚硬,红提端来洗脸水后,宁毅兀自拿着小铲子制作雪人,她轻轻叫了两声,然后只好拧了毛巾给宁毅擦脸,随后给自己洗了,倒去热水,也过来帮忙。 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堆成雪人的主体,宁毅拿石头做了眼睛,以树枝做了双手,后又用两只雪球捏出个葫芦,摆在雪人的头上,葫芦后插上一片枯叶,退后叉着腰看看,想象着一会儿孩子出来时的样子,宁毅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然后又与无奈的红提击掌而贺。 两人朝着院外走去,黑色的天幕下,张村之中尚有稀稀疏疏的灯火,街道的轮廓、房屋的轮廓、河边作坊与水车的轮廓、远处军营的轮廓在稀疏火光的点缀中依稀可见,巡逻的士兵自远处走过去,院落的墙壁上有白色石灰写就的标语。宁毅避开了河道,绕上张村一侧的小小山坡,越过这一片村庄,成都平原的大地朝着远处延伸。 宁毅望着远处,红提站在身边,并不打扰他。 光点在夜幕中渐渐的多起来,视野中也渐渐有了人影的动静,狗偶尔叫几声,又过得不久,鸡开始打鸣了,视野下头的房舍中冒气白色的烟雾来,星辰落下去,天空像是抖动一般的露出了鱼肚白。 时间是武建朔十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旧的一年又要过去了。来到这里十余年的时间,最初那深宅大院的古色古香仿佛还近在眼前,但眼下的这一刻,张村的点点滴滴倒更像是记忆中另一个世界上的农家村落了,相对整齐的土路、院墙,院墙上的石灰文字、清晨的鸡鸣狗吠,隐约之间,这个世界就像是要与什么东西连接起来。 但这自然是幻觉。 离开了这一片,外头仍旧是武朝,建朔十年的后头是建朔十一年,女真在攻城、在杀人,一刻都未有停歇下来,而即便是眼前这看起来新奇又坚固的小小村落,如果落入战火,它重回断壁残垣恐怕也只需要眨眼的时间,在历史的洪流前,一切都脆弱得仿佛海滩上的沙堡。 停留了片刻,宁毅绕着山坡往前慢跑,视野的远处渐渐清晰起来,有战马从远处的道路上一路飞驰而来,转进了下方村落中的一片院子。 “应该是东边传过来的消息。”红提道。 宁毅点点头:“不急。” 绕着这山坡跑了一阵,军营中号声也在响,士兵开始出操,有几道身影从前头过来,却是同样早早起来了的陈凡与秦绍谦。天气虽然寒冷,陈凡一身单衣,半点也看不出冷意来,秦绍谦倒是穿着整齐的军装,可能是带着身边的士兵在训练,与陈凡在这上头遇见。两人正自交谈,见到宁毅上来,笑着与他打招呼。 “立恒来了。”秦绍谦点头。 陈凡笑道:“起来这么晚,夜里干嘛去了?” “成年人了有点城府,开口就问夜里干嘛了,看你这饥渴的样子……”宁毅笑着损了陈凡一句,“聊什么呢?” “说你黑心东家,腊月二十八了,还不给手下人放假。” “你对家不放假,猪队友又在做死,我给你放假,你睡得着?” 两人互相膈应,秦绍谦在那边笑了笑:“刚才跟陈凡在说,周雍那边做了那么多事,咱们怎么应对……一开始想不到这位皇帝老爷这么乱来,都想笑,可到了今天,大家也都猜不到后果这么严重。兀术剑指临安,武朝人心不齐,周雍毫无担当,若真的崩了,后果不堪设想。” 宁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又严肃下来:“当初就跟他说了,这些事情找他一对儿女谈,谁知道周雍这神经病直接往朝堂上挑,脑子坏了……”他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说起来也是好笑,当年觉得皇帝碍事,一刀捅了他造反,现在都是反贼了,还是被这个皇帝添堵,他倒也真是有本事……” 他说到这里,几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陈凡笑了一阵:“现在都看出来了,周雍提出要跟咱们和解,一方面是探大臣的口风,给他们施压,另一头就轮到我们做选择了,刚才跟老秦在聊,如果这时候,我们出来接个茬,也许能帮忙稍微稳一稳局势。这两天,总参那边也都在讨论,你怎么想?” 他看着宁毅,宁毅摇了摇头,目光严肃:“不接。” 听他说出这句话,陈凡眼中明显放松下来,另一边秦绍谦也微微笑起来:“立恒怎么考虑的?” “这种事情你们也来考我。”宁毅失笑,“皇室威严本就是统治的根本,我杀了周,周雍都能认怂,他这个皇帝还有谁会怕?朝廷上的那帮人都能看得懂的,就算把我放在同样的位置,我也不会让皇帝做这种蠢事,可惜周雍太天真……” 他叹了口气:“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大臣阻拦,候绍死谏还是小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太子决意抗金的时候,武朝上下人心基本上还算齐,就算有二心,明面上也不敢动。周雍走了这一步,私下里想投降、想造反、或者至少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就都会动起来了。这十多年的时间,金国暗地里联络的那些家伙,现在可都按不住自己的爪子了,另外,希尹那边的人也已经开始活动……” 宁毅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已经通知武朝的情报人员动起来,不过这些年,谍报工作重心在中原和北边,武朝方向大多走的是商事路线,要抓住完颜希尹这一线的人员,短时间内恐怕不容易……另外,虽然兀术可能是用了希尹的盘算,早有预谋,但五万骑前后三次渡长江,最后才被抓住尾巴,要说江阴军方没有希尹的暗子,谁都不信。这种风口浪尖上,周雍还自己这样子做死,我估计在襄阳的希尹听说这消息后都要被周雍的愚蠢给吓傻了……” “周雍要跟我们和解,武朝稍微有点常识的读书人都会去拦他,这个时候我们站出来,往外头说是振奋民心,实际上那反抗就大了,周雍的位子只会更加不稳,我们的队伍又在千里之外……陈凡你那一万多人,敢穿插一千多里去临安?” “成都这边也才刚刚稳下来,趁着过年开运动会征的一万五千多人还没有开始训练,远水救不了近火。接周雍一嗓子,武朝更快崩盘,我们倒是可以早点对上宗翰了。”宁毅笑了笑,“另外,咱们出来造反,靠的就是齐心,如今地方刚刚扩大,人心还没稳,突然又说要帮皇帝打仗,先前跟着我们的兄弟要凉了心,新加入的要会错意,这顺道还捅自己一刀……” 他说到这里,话语渐渐停下来,陈凡笑起来:“想得这么清楚,那倒没什么说的了,唉,我本来还在想,咱们要是出来接个话,武朝的那帮读书人脸上不是都得花花绿绿的,哈哈……呃,你想什么呢?” 他看见宁毅目光闪烁,陷入沉思,问了一句,宁毅的目光转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完颜希尹,现在已经可以冒充华夏军接茬了……” “呃……”陈凡眨了眨眼睛,愣在了那儿。 **************** 临安,天亮的前一刻,古色古香的院落里,有灯火在游动。 将近年关的临安城,过年的氛围是伴随着紧张与肃杀一道到来的,随着兀术南下的消息每日每日的传来,护城军队已经大规模地开始调集,一部分的人选择了弃城远走,但大部分的百姓仍旧留在了城中,新年的气氛与兵祸的紧张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每日每日的,令人感受到五味杂陈的心颤与焦灼。 长公主府中的景象亦是这样。 负责生活的管事与下人们张灯结彩营造着年味,但作为公主府中的另一套行事班子,无论是参与谍报还是参与政治、后勤、军事的众多人员,这些时日以来都在高度紧张地应对着各种事态,一如宁毅所说的,对手尚未休息,猪队友又在争分夺秒地做死,办事的人自然也无法因为过年而停歇下来。 两套班子奇异地穿插在一起,既相互包含,又互不干涉,形成了无比奇妙又特殊的一幕景象。 而对于公主府的人事而言,所谓的猪队友,也包括如今朝堂上的一国之主:长公主的父亲,当朝天子周雍。 如果只是金兀术的忽然越黄河而南下,长公主府中面对的事态,势必不会如眼前这般令人焦头烂额、心急如焚。而到得眼下尤其是在候绍触柱而死之后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煎熬。武朝的朝堂就像是忽然变了一个样子,组成整个南武体系的各家族、各势力,每一支都像是要变成周家的阻力,随时可能出问题甚至反目成仇。 各方的谏言不断涌来,太学里的学生上街静坐,要求皇帝下罪己诏,为死去的候绍正名、追封、赐爵,金国的奸细在暗地里不断的有动作,往各处游说劝降,仅仅在近十天的时间里,江宁方面已经吃了两次的败仗,皆因军心不振而遇敌溃败。 武朝两百余年的经营,真正会在这时候摆明车马降金的固然没多少,然而在这一波士气的冲刷下,武朝本就艰难经营的抗金局势,就更加变得岌岌可危了。再接下来,可能出什么事情都有不奇怪。 朝堂之上,那巨大的波折已经平息下来,候绍撞死在金銮殿上之后,周雍整个人就已经开始变得一蹶不振,他躲到后宫不再上朝。周佩原本以为父亲仍旧没有看清楚局势,想要入宫继续陈说厉害,谁知道进到宫中,周雍对她的态度也变得生硬起来,她就知道,父亲已经认输了。 周佩与赵鼎、秦桧等人紧急地碰头,互相确认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弭平影响,共抗女真,但这个时候,女真奸细已经在暗地里活动,另一方面,就算大家避而不谈周雍的事情,对于候绍触柱死谏的壮举,却没有任何儒生会静静地闭嘴。 对于赵鼎、秦桧、吕颐浩这一类朝堂顶层大员来说,闭嘴不谈论周雍这次引起的整个事态,固然是没有问题。但等而下之,对于中下层官员乃至于将出仕的儒生而言,皇帝的是非对错,以及这次做下如此事情后的解决,乃至于对候绍壮举的歌颂与定性问题,却是不能不说清楚的。 而哪怕只是谈论候绍,就必定论及周雍。 这段时日以来,周佩时常会在夜里醒来,坐在小阁楼上,看着府中的情形发呆,外头每一条新信息的到来,她往往都要在第一时间看过。二十八这天她凌晨便已经醒来,天快亮时,渐渐有了一丝睡意,但府外亦有送信者进来,关于女真人的新消息送到了。 这是关于兀术的消息。 十二月十四开始,兀术率领五万骑兵,以放弃大部分辎重的形式轻装南下,途中烧杀抢掠,就食于民。长江到临安的这段距离,本就是江南富庶之地,虽然水路纵横,但也人口密集,尽管君武紧急调动了南面十七万大军试图堵截兀术,但兀术一路奔袭,不仅两度击溃杀来的军队,而且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杀戮与劫掠村庄无数,骑兵所到之处,一片片富庶的村庄皆成白地,女子被奸淫,男子被杀戮、驱赶……时隔八年,当初女真搜山检海时的人间惨剧,依稀又降临了。 兀术的军队此时尚在距离临安两百里外的太湖西侧肆虐,紧急送来的情报统计了被其烧杀的村落名字以及略估的人口,周佩看了后,在房间里的大地图上细细地将方位标注出来这样无济于事,她的眼中也没有了最初看见这类情报时的眼泪,只是静静地将这些记在心里。 鸡鸣声远远传来,外头的天色微微亮了,周佩走上阁楼外的露台,看着东面天边的鱼肚白,公主府中的侍女们正在打扫院子,她看了一阵,无意间想到女真人来时的情景,不知不觉间抱紧了手臂。 陡然间,城市中有警报与戒严的钟声响起来,周佩愣了一瞬,迅速下楼,过得片刻,外头院子里便有人狂奔而来了。 “什么事!?” “报,城中有奸人作乱,余将军已下令戒严抓人……” 对于临安城此时的卫戍工作,几支禁军已经全面接手,对于各类事情亦有预案。这日晨间,有十数名匪人不约而同地在城内发动,他们选了临安城中各处人流密集之所,挑了高处,往街道上的人群之中大肆抛发写有作乱文字的传单,巡城的士兵发现不妥,立刻上报,禁军方面才根据命令发了戒严的警报。 周佩坐着车驾离开公主府,这时候临安城内已经开始戒严,士兵上街追捕涉事匪人,然而由于事发突然,一路之上都有小规模的混乱发生,才出门不远,成舟海骑着马赶过来了,他的面色阴沉如纸,身上带着些鲜血,手中拿着几张传单,周佩还以为他受了伤,成舟海稍作解释,她才知道那血并非成舟海的。 “……前方匪人逃窜不及,已被巡城卫士所杀,场面血腥,殿下还是不要过去了,倒是这上面写的东西,其心可诛,殿下不妨看看。”他将传单递给周佩,又压低了声音,“钱塘门那边,国子监和太学亦被人抛入大量这类消息,当是女真人所为,事情麻烦了……” 周佩拿起那传单看了看,陡然间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复又睁开。传单之上乃是仿黑旗军书写的一片檄文。 文中言道,先景翰帝周无才无德,纵容六虎,祸乱武朝,且倒行逆施,杀害忠臣秦嗣源,而今的英明圣上周雍大仁大德,面对此天地倾覆、民族危亡之大难,不计过往愿与华夏军和解,华夏军上下亦感恩戴德,愿意重归武朝,谁知朝中奸相赵鼎、长公主周佩等人不顾天下大义,为把持朝政,行牝鸡司晨之举,竟然于宫中软禁当今圣上。 文中随后号召,为天下大义,民族存亡,请临安、武朝诸忠义之士救出周雍,去锄奸相,整肃朝纲,以此共抗女真,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周佩看完那传单,抬起头来。成舟海看见那双眼之中全是血的红色。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二章 煮海(一) 突如其来的戒严给原本热闹的临安城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先前努力营造的年味在冰冷的压力中也变得淡了。十二月二十九,马车穿过集市时,李频从车帘的缝隙中望出来,看见了街市上行走的人们的隐带惶然而又略显迷惘的眼神。 由于禁军的戒严,传单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控制。但所谓的控制,也只是禁止了消息往下层民众之中传播,对于真正武朝中上层的人员,已经入了太学学子眼中的东西是压不住的。 禁军在其后的加强巡逻,京城气氛的肃杀,乃至于众多中上层官员、各个势力的紧张和异动,终究会将种种氛围一层一层的传递下来。先前未曾离开的人们,此时在街头购买最后的年货,却也不自觉地交换着各种信息。年关近在咫尺,阴影终究降下来了。 感受到了这种奇怪与不谐,人们总想做点什么,但下层民众的行动终究是无足轻重的。在临安城,在这片天下,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情都早已行动或正在行动起来。 李频将街头的景象收入眼帘,深沉而忧郁的目光却没有太多的波动,他早年跟随秦绍和守太原,后来在西北对抗过宁毅,再后来经历中原沦陷的那场灾难,他跟随着流民走过绝望的南逃之路。类似的东西,他早已见过太多了。 马车穿街过巷,最终从长公主府的后门进去,于后方的院落中停了下来。李频从车上下来,掀开车帘,里面是黑布包裹的一个箱状物,随他而来的御者与护卫连同两名公主府卫士一道抬了那箱子下来,随后公主府的一名管事领着李频,进入公主府的深处。 透过各处门廊折转的缝隙,早有不少人已经在公主府聚集了。 李频与抬着箱子的人走进公主府内部的书房之中,过了一阵,周佩先到,随后是成舟海领着六名年龄高矮各不相同但眼神都显得干练的男人进来了,他将六人一一介绍:“都是信得过的老朋友了。”李频便与六人也一一打招呼,其中几人,他先前也已经认识。 命下人端来茶水之后,周佩摒退了除心腹护卫以外的下人,让众人在房中坐下。李频坐下片刻,目光打量了余人几圈后,才又站起来:“在座多是旧识,时间紧迫,就不拐弯抹角了。先前在下于临安兴学、办报,兴学虽无建树,办报倒是有几分成果。报纸之事,本就是与众人通传天下消息,时间久了,许许多多的消息倒是会自己往在下这边来,几年的时间,李某趁着闲暇无事,将许多看似无用的消息加以整理归类,分析其中端倪……而今兀术已南来,女真各类布置,或已经发动,或发动在即,这些东西,该拿出来了。” 他如此说着,众人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黑布包裹的箱子,成舟海已经过去将黑布掀开,李频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过去,之后又掏出了一本蓝封册子。 “风起于萍末,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万事皆有关联,这道理往日也都懂,但这些年来,将之用得最为炉火纯青者,终究要数如今在西南的宁立恒。箱子中的那些消息,李某能够看出来端倪的,皆已记录下来,余者托赖诸位再做分析、参详,我武朝大员、大族之中,与女真已有联系者,心志不坚者,已被游说者,能找出来一个,便是一个……” 房间里灯火有些暗,李频话语平静,看来面色却有些惨白,只是道:“兀术五万人攻不破临安,所行者无非攻心之策,这些手腕原本心魔最是擅长,近年来,北面希尹等人依样而行,常有建树。皆因心魔所行之法,阴谋阳谋交替而计,一旦形成大势,便难以抵挡,而这大势,女真十年前便已经有了。这十年里心魔苦苦挣扎求一线生机,女真挟大势而来,游说、策反每每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如此说着,房间里一人道:“然而,有了德新这箱东西,守住临安,已多了数成把握了。想那希尹虽然聪慧,毕竟出身蛮夷,阴谋心术虽趁一时之利,总不能颠倒乾坤,我等方才商议,也如德新一般推测,兀术五万骑兵轻装而下,破临安必无可能,只要稳住后方,太子殿下必能找到反击之策。” 李频轻轻摇了摇头,看对方一眼,又叹息着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希望如此,却也不可大意。我这些年回顾北方三十年来有所载之讯息,女真一族,自起事时起,便异常悍勇,对外说满万不可敌,此事固然没什么争论了,然而世人所知不多的是,女真覆灭辽国的过程中,对于攻城器械的使用、战法的研习,还并不熟练。这样的情况下,当年女真克辽国上京临潢府,仅仅用了半日时间,这中间固然有许多侥幸与巧合,但其中的许多事情,令人深思。” “……女真灭辽之后,俘获大量辽国匠人,这才渐渐熟悉众多攻城器械,到后来南侵,攻城之术迅速圆融,尤其是在中原沦陷的过程中,金国人对于俘虏的价值首重匠人。这中间的许多事情,与宁毅的想法不谋而合……金国的兴盛,只在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希尹这一代人之手,他们固然出身蛮荒,但胸中并无成见,只要是好的事情,便迅速地学起来,这一点,我武朝诸公,不如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一圈,众人的眼中也都已肃然起来:“西北大战之后,娄室、辞不失皆被黑旗斩于阵上,宗翰等人对黑旗之重视,更甚于我朝,希尹建大造院,女真人举国之力支持,太子兴格物,众人却都是冷眼旁观,皆以为将来打败了女真,此等奇淫小道便可顺手弃之。这几年来,女真不仅大造院做得有声有色,希尹私下里仿照西南,结成队伍不断往我武朝这边游说许诺,软硬兼施……” 他叹了口气:“……如田实于晋地反金,壮士断腕肃清内部做得何其惨烈,最终还是被希尹一朝刺杀,满盘皆输。这次女真南下,对我朝势在必得,东西两路大军已暂弃前嫌,兀术既然冒险南下,希尹对临安的算计,恐怕不会只有眼前的这一点点,诸位不可不察……” 李频说到这里,拱了拱手,众人便也都郑重地点头、拱手。过得一阵,众人开始分析李频拿来的讯息时,李频与成舟海、周佩去到了一旁的房间里,说起另外一件更为紧迫之事 “……昨日李兄传来的消息,我们这边已有察觉,计划已定,正待李兄过来,做最后参详……” 十二月二十九,临安被薄薄的积雪覆盖,公主府中忙碌成一片,到得这日夜间,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过来。其中一名身披蓑衣、风尘仆仆的旅客,是深夜时分进到公主府的范围里的,他解掉蓑衣、摘除斗笠,火光之中,头上已是参差的白发,但却仍旧气势如山,目光威严。这是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如今的漕河帮帮主,铁天鹰。 他的目光望向这深夜里的院廊,不远处的房门下,已经有熟人在跟他打招呼了…… …… 同样的十二月二十九,襄阳、樊城防线。 投石机抛出巨大的石块,在轰响中摇撼着巍峨的城墙,攻城的战役,一如既往地在进行。 十二月里,宗翰大军已经在稳扎稳打中陆续拔除了襄樊周围的所有堡垒城寨,其主力部队与数十万计的投降汉军围困了樊城,同时发起大规模的攻势试图垄断汉水,襄阳一地的水师与对方展开了几次大战,虽以胜绩收场,但无法击溃对方的有生力量,部分金兵已陆续从上下游渡河,对襄樊之地的完全合围,在一月间便要成为现实了。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校场上,数万的士兵陆续地集结起来,岳飞走上前方的台子,向一众士兵说了话,然后他取来烈酒,祭洒于地。 十二月三十,凌晨,襄樊以东两百里。率领六万军队已经在东进路上的希尹,收到了襄阳传来的加急情报。 二十九深夜,岳飞率四万精锐背嵬军弃城而出,一支三万余以水师沿汉水南下,一支以骑兵出城,在宗翰大军的合围完成之前,奔袭至南面武安暂做休整。 希尹将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严肃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襄樊一地,来来去去打了将近五个月,纵然武朝军队依靠地利据守,但这对于豁出了一切试图进攻的宗翰大军而言,也已经是无比漫长的作战。五个月里,彼此逐渐熟悉,对于镇守襄樊的这位年轻将领,宗翰与希尹的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襄樊两城重要无比,是阻挡住女真西路军覆灭武朝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但眼前这一战的重心,并不在这里尤其是在女真方面基于灭亡武朝的前提下,即便攻破了襄阳,往南还有武朝的千里之地。 但这里,又聚集了武朝的半壁的军力。 宗翰试图一点点地拔除襄樊周围的助力,以女真军力为主,辅以大量的中原汉军,直接围死襄阳,即便不以破城为目的,也要将这个支点围死。与此同时,派出精锐军队插入武朝腹地,扩大整个乱局。 但很显然,对方放弃了襄樊。 没有这位年轻的岳鹏举,没有最核心的一部背嵬军,襄樊的围城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就在宗翰等围城军要逐渐合围,逐渐磨死武朝水师有生力量的前一刻,对方以精锐突围了。 汉水这一部的武朝水师,目前仍旧占据优势,往南进长江,而后沿长江而下,最终将抵达镇江,不用说,另一支集举国之力凑出的一万骑兵,选择的目的地,也必然是镇江与临安之间的修罗战场。 “好吧……” 摇曳的光芒中,希尹轻轻地,说了一句。 帐外是无数延绵的军帐,鹅毛大雪真飘然而下,百余里外的汉水之上,背嵬军的船队在漫天风雪之中,冲向两千多里以外的将来…… …… 覆亡的可能性降临的前一刻,千军万马都在聚集起来,从朝廷大员、士兵将军、到绿林豪侠、贩夫走卒……临安附近,有人离开,也有人过来…… 除夕将至,铁天鹰在临安城中的高处,拿着千里镜偷偷地观望一户人家的动静。这是临安城里多处行动中的一处,铁天鹰是作为专业人士回来帮忙坐镇的,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只是个吏员身份,入不得高层人士法眼,但这些年来,他跟随着李频做事,与宁毅作对,后来又率领漕河帮传递了诸多情报,使得他拥有了远比当年重要的身份和资历。 成舟海从外头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三十多人,是想要卖命搏富贵的亡命之徒,院子外头有火雷火药埋设的痕迹,若是负隅顽抗,动静会很大……” “若是不行,让禁军拖火炮过来,先将这里炸平。” “嗯,成大人的考虑不无道理。不过在下的人已经有了些安排,还是先让他们试试。” 似乎有点话不投机,两边都安静了下来。事实上,当年秦嗣源出事,铁天鹰是落井下石的人之一,当面怼过李频、怼过秦绍谦,与成舟海自然也有不愉快,这些年来铁天鹰跟随李频做事,是因为有了西北的同行与和解,与成舟海之间,却谈不上融洽。 但到得今天,当初谈不上融洽的许多人,也都聚集过来了,此时的公主府中,亦有铁天鹰当年结过梁子的仇家,有他当年的同僚,彼此都已经老了,又到了此时此刻,许多的事情,已不必放在心中。 “当年你随李频,去过西北。”安静了一阵子,成舟海道。 “嗯。” “尚在京城之时,你也曾盯过宁立恒,对他观感如何?” “当年将他当成小人物,追杀方百花、方七佛途中结了梁子,一直想顺手杀了他……后来知道,自然是笑话。”铁天鹰此时年纪也已经老了,说起这事,微微一笑,“这些年行走天下,对姓宁的,固然是希望他死了,一干二净,但毕竟有些话,他说得对。” “嗯?什么话?” “铁某一开始跑江湖,后来当年在六扇门当差,靖平之耻后,心灰意冷,又离开六扇门,回到江湖,转转折折起起落落,有时候是愚钝,有时候是想逃,有时候,学着当年汴梁的百姓,骂骂女真人,骂骂黑旗军,到了眼下,却只得回来临安,做这些早都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想得明明白白。”老人回过头笑了笑,笑容之中有疲惫、有释然、亦有复杂到无以复加之后的简单和纯粹。这时候,虚掩的窗外,整个临安城,无数的人在走。 …… “他们这一辈子哪……只得靠自己挣命……” …… 阴霾、铁青。 无远弗届的天空与大地间,大雪纷飞。 有无数的虚影在这片天空下对冲,兀术的骑兵朝临安而来,铁天鹰走向敌人,无数的人走向他们的敌人,船帆破开大雪,铁骑纵横,穿过阡陌的大地,烟火爆炸,飞上天空。 西南,雌伏的巨兽,动了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已更,来个单章。 标题原本想写“本月无更,求月票”的,想想还是不作死了。 八四二已经更了,三月份前十天没更,后来完成了十二章,谢谢大家打赏了很多很多的盟主,又被我骗了很多很多的月票,尽力了,最近的更新节奏确实是我身体能负荷的极限,四月份生活节奏应该能稳下来,三十天,继续挑战一下二十章,当然质量至上,尽力而为。 今天比较活跃的新群群主跟我说,让我宣传一下正版阅读的这个群,上一章末尾发了,现在再提一下,赘婿集中营,群号四七四九七八八二七(474978827)。为什么呢,想起来觉得挺心酸的,我可爱的读者们哪……三月份更新效果还不错,两个白银大盟,一帮盟主还有大家,俨然看到了搞事的希望,群里问我,下个月抢不抢月票,我说断更成这样怎么抢,真要抢月票,至少按目前的节奏多更两三个月吧,那边又问最近连不连更啊,按照我的想法当然希望天天更,这帮人说,好,我们五月抢月票! 他们嗨起来了我还没底呢,忐忑不安中。 书友群呢,除了水一水聊聊天,管理是希望真要抢月票的时候大家一起弄一弄,有个组织。我偶尔觉得,如果能多更几章,搞点事情有助于大家看书的心情但实在断更得一塌糊涂。所以事情是这个样子,有兴趣的就进去玩玩,反正能留到现在的也都是一帮神经病了……我要真能更到五月,更到六月,对吧,毕竟新的一年,暂时还是有个好的展望的…… 要是……没有要是,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聊了嘛。加群就好,祝各位神经病玩的愉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三章 煮海(二) 武建朔十一年,正月初一。 声声的爆竹烘托着成都平原上喜悦的气氛,张村,这片以军人、军属为主的地方在热闹而又有序的氛围里迎接了新年的到来,除夕的团拜之后,有着热闹的晚宴,大年初一彼此串门互道恭喜,家家户户都贴着红色的福字,孩子们四处讨要压岁钱,爆竹与欢笑声一直在持续着。 提着大包小包,卓永青带着何英与何秀姐妹,从早晨就开始串门,到得夜间,渠庆、毛一山、候五等人都带着家人过来了,这是新年的第一顿,约好了在卓永青的家中解决去年十月的时候他成亲了,娶的并非只有妹妹,而是将姐姐何英与妹妹何秀都娶进了家门,宁毅为他们主的婚,一群人都笑这家伙享了齐人之福。 过去的一年时间,卓永青与泼辣的姐姐何英之间有着怎样或悲伤或欢喜的故事,此时不必去说它了。战争会搅乱许多的东西,即便是在华夏军聚集的这片地方,一众军人的作风各有不同,有类似于薛长功那样,自觉在战争中朝不保夕,不愿意娶妻之人,也有照顾着身边的女性,不自觉走到了一起的一家子又一家子。 卓永青的日子平顺而幸福,跛女何秀的身体不好,性子也弱,在复杂的时候撑不起半个家,姐姐何英性格要强,却算得上是个优秀的女主人。她以往对卓永青态度不好,呼来喝去,成亲之后,自然不再这样。卓永青没有家人,成亲之后与何英何秀那性格软弱的母亲住在一起,就近照顾,待到新年到来,他也省了两头奔走的麻烦,这天叫来一众兄弟与家人,一道庆祝,好不热闹。 热闹的宴席结束之后,女人收拾碗筷,男人搬走桌椅,毛一山的孩子跑出去找其他玩伴了,卓永青与渠庆、候五、毛一山、侯元等人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将至深夜时,方才散去。 渠庆是最后走的,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卓永青朝他笑着点一点头。 送走了他们,卓永青回到院子,将桌椅搬进房间,何英何秀也来帮忙,待到这些事情做完,卓永青在房间里的凳子上坐下了,他身形笔直,双手交握,在斟酌着什么。天真的何秀走进来,口中还在说着话,看见他的神色,有些迷惑,随后何英进来,她看看卓永青,在身上擦拭了手上的水珠,拉着妹妹,在他身边坐下。 “怎、怎么了?”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们说。”卓永青看着她们,“我要出征了。” 女人陡然间愣住了,何英咽了一口口水,喉咙忽然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最近这段时日以来,外界的局势紧张,对于张村华夏军中枢的任务加重、气氛转变,住在这里的家属们大都心有所觉,到得年关这段时间,家属中、军队中、甚至是华夏军各中枢部门里,将周雍的事情当成笑话来说,但整个事态的发展,却是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迫在眉睫了的。 但谁也没想到,眼下就要出征了啊…… ************** 对于华夏军中枢部门来说,整个事态的忽然紧张,而后各部门的高速运转,是在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开始的。 宁毅主持的高层会议确定了几个重要的方针,而后是各部门的开会、讨论,二十八这天的夜晚,整个张村几乎是通宵运作,即便是未曾进入决策层的人们,或多或少的也都能够明白,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这两年来,华夏军在西南搞风搞雨,各种事情做得有声有色,摆脱了前些年的窘困,整个军队中的气氛是以乐观主义居多的。那种箭在弦上的感觉,紧张而又令人亢奋,有的人甚至已经能隐约猜出一些端倪来,出于严格的保密条例,大伙儿不能对此进行讨论,但即便是走在街上的相视一笑,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很显然,以宁毅为首的华夏军顶层,已经决定做点什么了。 时间回到除夕这天的上午,卓永青在那个已经算得上熟悉的院子外头坐了下来,身形笔直,双手握拳,旁边的凳子上已经有人在等待,这人身形消瘦却显得刚毅,是华夏军主管对武朝商贸的副部长钱志强,双方已打过招呼,此时并不说话。 过不久,里头有人出来,那是个身形圆润面带笑容的胖和尚,看了两人一眼,笑着出去了。这和尚在张村露面不多,许多人或许不认识,卓永青却知道对方的身份,和尚应该算是钱志强的下属,长期行走外界,于武朝为华夏军的商贸活动牵线搭桥,冯振,江湖匪号“老实和尚”,在外界看来,算是行走于黑白两道却并不归属于哪一方的自由掮客,由于这么多年都还没死,看得出来武艺也是相当不错。 和尚离开之后,钱志强进去,过不多久,对方出来了,冲卓永青一笑,卓永青才进了院子。此时的时间还是上午,宁毅在书房之中忙碌,等到卓永青进来,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为他倒了一杯茶。随后目光严肃,开门见山。 “针对武朝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事态,不能坐视不理了,这两天做了一些决定,要有动作,当然现在还没宣布。”他道,“其中有关于你的,我认为该提前跟你谈一谈,你可以拒绝。” 卓永青站起来:“我愿意服从组织一切安排。” “坐下。”宁毅摆了摆手,“整个任务会在初一初二陆续宣布,既然是任务,不允许轻易推脱,但如果有理由有困难,其他人当然也是可以提出申请的,能让你提前,说明你面对的情况不一样。” 卓永青便坐下来,宁毅继续说。 “小苍河大战之后,我们转战西南,去年占领成都平原,整个状况你都清楚,不用细说了。女真南侵是必然会有一场大战,如今看来,武朝支撑起来相当困难,女真人比想象中更加坚决,也更有手段,如果我们坐视武朝提前崩盘,接下来我们要陷入极大的被动当中,所以,必须尽力帮忙。” “首先,最直接的出兵不是一个有可行性的选择,成都平原我们才刚刚拿下,从去年到今年,我们扩军接近两万,但是能够分出去的不多,苗疆和达央的部队更少,如果要强行出征,就要面对后方崩盘的危险,战士的家人都要死在这里。而另一方面,我们先前发出檄文,主动放弃与武朝的对抗,将军队往东、往北推,首先面对的就是武朝的反击,在这个时候,打起来没有意义,就算人家肯借道,把我们区区几万人推进一千里,到他们几百万大军当中去,我估计女真和武朝也会选择第一时间吃掉我们。” “不出大规模的军队,就只有另一个选择了,我们决定派出一定的人手,辅以特种作战、斩首作战的方式,先入武朝境内,提前对抗那些预备与女真人串联、来往、反水的汉奸势力,但凡投靠女真者,杀。” 宁毅的话语简单而平静,卓永青的心中却是震了一震。这是宁先生自西南传递出去的信息,可想而知,天下人会有怎样的震动。 “周雍乱下了好几步臭棋,我们不能接他的话,不能让武朝众人真以为周雍已经与我们和解,否则恐怕武朝会崩盘更快。我们只能选择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华夏军即使会原谅自己的敌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时候倒戈的汉奸。希望以这样的形式,能够为眼下还在抵抗的武朝太子一系,稳定住事态,夺取一线的生机。” “这件事情,相当危险。它可能会让一些摇摆不定的人收心,也会让已经倒戈的那些势力做得更绝,包括金国以前就已经安插在武朝的一些人手,也都会动起来,对你们展开阻击。”宁毅摆了摆手,道:“当然,这样最好,那就打起来,清理掉他们。” “……目前计划出征的这些队伍有明有暗,之所以考虑到你,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你杀了完颜娄室,是对抗女真的英雄,我们……打算将你的队伍放在明面上,把我们要说的话,堂堂正正地说出去,但同时他们会像苍蝇一样盯上你。所以你也是最危险的……考虑到你两个月前才成亲,要担任的又是如此危险的任务,我允许你做出拒绝。” 卓永青下意识地站起来,宁毅摆了摆手,眼睛没有看他:“不要冲动,暂时不要回答,回去以后郑重考虑。走吧。” “……是。”卓永青敬礼离开,出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宁先生坐在凳子上没有送他,举手喝茶,目光也未朝这边望来。这与他平日里见到的宁毅都不相同,卓永青心中却明白过来,宁先生大概认为独独将自己送到最危险的位置上,是不好的事情,他的心中也并不好过。 如此想着,他在门外又敬了一礼。离开那院子之后,走到街口,渠庆从侧面过来了,与他打了个招呼,同行一阵。此时在总参高层任职的渠庆,此时的神情也有些不对,卓永青等待着他的说话。 “将你加入到出去的队伍里,是我的一项提议。”渠庆道。 卓永青点了点头:“有了鱼饵,就能钓鱼,渠大哥这个提议很好。” “你才成亲两个月……” “成亲一天,该出征时也要出征,咱们当兵的,不就得这样吗?”卓永青冲渠庆笑了笑。 “但是,这件事与出征又有不同,出征打仗,每个人都冒一样的危险,在这件事里,你出去了,就要变成最大的靶子,虽然我们有许多的预案,但仍旧难保不出意外。” 两人往前走,卓永青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到得总参那边的十字路口时,渠庆停下来,随后道:“我已经向宁先生那边提出,会负责此次出去的一个队伍,如果你决定接受任务,我与你同行。” 他笑了笑,转身往工作的方向去了,走出几步之后,卓永青在背后开了口:“渠大哥。” “嗯?” 卓永青走过去,与他一道走到路边:“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有一件耿耿于怀的事情。” “……什么?” “当初杀完颜娄室,你知我知,那不过是一场侥幸。当时我不过是一介新兵,上了战场,刀都挥不溜的那种,杀娄室,是因为我摔了一跤,刀脱了手……当时那场大战,那么多的兄弟,最后剩下你我、候五大哥、毛家哥哥、罗业罗大哥,说句实在话,你们都比我厉害得多,但是杀娄室的功劳,落在了我的头上。” 他看看渠庆:“这几年,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功劳,部队里提拔我,宁先生认识了我,很多人也认识了我,说卓永青好厉害。有什么厉害的,上了战场,我都不能冲到前头我当然不是想死,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配得上华夏军称号的战士,我只是碰巧被推出来当了块牌子。” 他笑了笑:“如果在武朝,当牌子拿好处也就算了,但因为在华夏军,看见那么多英雄人物,看见毛大哥、看见罗业罗大哥,看见你和候家哥哥,再看看宁先生,我也想变成那样的人物……宁先生跟我说的时候,我是有些害怕,但眼下我明白了,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着的事情。” 卓永青顿了顿,然后狭促却又朗然的笑:“看看你们,除了罗大哥那个疯子以外,都长得歪瓜裂枣的,代表着华夏军杀出去,冲着整个天下说话,当然是我这样帅气漂亮的人才能担当得起的任务。 “……所以,我打算去。” …… “……所以,我要出征了。” 同样的话语,对着不同的人说出来,有着不同的心情,对于某些人,卓永青觉得,即便再来无数遍,自己恐怕都无法找到与之相匹配的、恰到好处的语气了。 与妻子坦白的这一夜,一家人相拥着又说了许多的话,有谁哭了,当然亦有笑容。此后一两天里,同样的景象恐怕还要在华夏军军人的家中重复发生许多遍。话语是说不完的,出征前,他们各自留下最想说的事情,以遗书的形式,让部队保管起来。 宁毅、秦绍谦等人轮番见了不同队伍的领队人与参加的成员,他们各有不同的去向,不同的任务。 “杜杀、方书常……领队去襄樊,游说何家佑反正,肃清如今已然找出的女真奸细……” “任素丽……带队至长沙一带,配合陈凡所安插的眼线,伺机刺杀此名单上一十三人,名单上后段,如果确认,可酌情处理……” “姬元敬……两百人去剑阁,与守将司忠显谈妥借道事宜,此外,与当地陈家前前后后详细地谈一谈,以我的名义……” “冯振、罗细光带队,策应卓永青一队的行动,潜伏自己、密切注意外界的一切蛛丝马迹,同时,名单上的三族人,有标注的男性一百一十八口,可杀……” “令智广带队,去临安……” “小黑、宇文飞渡,你们要去联系一位本不该再联系的老人家……” “应候……” “罗子服……” “……要让那些已经陷入战局中的人知道,这天下有人与他们站在一起……” “……要发动绿林、发动草莽、发动所有避不开这场战争的人,发动一切可发动的力量……” “……要堵住那些正在摇摆之人的后路,要跟他们分析厉害,要跟他们谈……” “……要让那些已经走向与女真合作道路的人知道!就算有一天,武朝灭亡了,有人记得他,我们不会饶恕他!天南地北,十年二十年,我们让他生死两难!” 隔着遥远的距离,西南的巨兽翻动了身体,春节才刚刚过去,一队又一队的人马,从不同的方向离开了成都平原,正要掀起一片剧烈的腥风血雨,这一次,人未至,危险的信号已经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出去。 正月初七,阴霾的天空下有军队往东走,完颜希尹骑在马上,看完了细作传来的加急线报,随后哈哈大笑,他将情报递给一旁的银术可,银术可看完,又往旁边传,不多时,完颜青珏地叫过来,看完了消息,面上阴晴不定:“老师……” “青珏你在西南,与那宁人屠打过交道,他这步棋下来,你怎么看啊?” “青珏愚钝,眼下只觉得……这是好事。”完颜青珏面上露出笑容,“宁立恒此举,意在呼应江南战局,为那位太子小徒弟分担些许压力。然而,黑旗军一旦开始在武朝大开杀戒,固然能震慑一批犹豫不定的宵小,但先前与我方有联系、有来往的那些人,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站在我大金这边了……武朝这些人里,但凡老师手上握有把柄的,都可一一游说,再无阻碍。” 希尹点头,完颜青珏说完,又微微蹙了蹙眉:“只是这样的事情,想那宁人屠不会想不到,他既然行此举动,恐怕又还有诸多后手,也未可知,弟子觉得不可不防。” 他忧虑地说完这些,完颜希尹笑了起来:“青珏啊,你太小看那宁人屠啦,为师观此人数年,他一生善于用谋,更善于经营,若再给他十年,黑旗大势已成,这天下恐怕再难有人挡得住他。这十年时间,终究是我女真占了大势,因此他不得不仓促迎战,甚至为了武朝的抵抗者,不得不将自身的精锐又派出来,牺牲在战场上……” “那……为何是弟子小瞧了他呢……”完颜青珏蹙眉不结。 希尹的心情似乎极好:“只因,除这用谋经营外,此人尚有一项特质,最是可怕……狭路相逢,他必然是勇者中的勇者。世上但凡以智谋闻名者,若事不能为,必然想出各种弯路,以求胜算,这宁人屠却能在最危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豁出自己的性命,找出真正最大的制胜之机。” “……智谋加勇气,这便是真正的大英雄才有的特质,因此他才能够杀皇帝,反武朝,面对着我大金天命所属,他便是走投无路,却仍能昂然不退,虽举世皆敌,却仍旧硬生生地杀出一片天地来。”希尹策马而行,面上笑着,“我看哪,正是算到了会令一些人发疯,宁立恒才如此义无反顾地派出人来,哈哈正好一网打尽!” 战马前行,完颜青珏连忙跟上去,只听希尹说道:“是时候了,过两日,青珏你亲自南下,负责游说各方以及发动众人阻击黑旗事宜,群雄逐鹿、天地浩荡,这世事最无情,让那些心怀鬼祟、摇摆龌龊的胆小鬼,统统去见阎王爷吧!他们还睡在梦里没有醒来呢,这天下啊……” 希尹笑道:“在打仗了”那笑声豪迈,仿佛在烧荡前方的整片河山。 这天下,打仗了。再没有胆小鬼生存的地方,临安城在动荡燃烧,江宁在动荡燃烧,随后整片南武大地,都要燃烧起来。正月初八,本在汴梁东南方向流窜的刘承宗部队陡然转向,朝着去年主动放弃的徐州城斜插回来,要趁着女真人将重心放在江南的这一刻,再度截断女真东路军的归途。 与此同时,兀术的兵锋,抵达武朝首都,这座在此时已有一百五十余万人聚集的繁华大城:临安。 风中,犹似有歌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四章 煮海(三) 武建朔十一年,从大年初一开始,临安便一直在戒严。 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了,连续几日,城中都有各类的谣言在飞:有说兀术眼下已杀了不知多少人了;有说临安城外百万民众想进城,却被堵在了城门外;有说禁军前几日放箭射杀了城外的百姓的;又有说起当年靖平之耻的惨状的,而今大伙儿都被堵在城内,恐怕将来也凶多吉少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人们在城中的酒楼茶肆中、民宅院落里议论串联,近一百五十万人居住的大城,即便偶尔戒严,也不可能永久地持续下去。民众要吃饭,物资要运输,往日里繁华的商贸活动暂时停顿下来,但仍旧要保持最低需求的运转。临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在这些日子倒是生意兴隆,一如往日每一次大战前后的景象。 李频与公主府的宣传力量虽然曾经大肆宣传过当年“天师郭京”的危害,但人们面对如此重大灾难的无力感,终究难以排遣。市井之中一时间又传出当年“郭天师”败阵的诸多传闻,类似郭京郭天师虽然有着莫大神通,但女真崛起迅速,却也是有了妖邪庇护,如那“谷神”完颜希尹,若非神仙妖魔,如何能称“谷神”?又有市井小本描写天师郭京当年被妖媚女魔勾引,污了六甲神兵的大神通,以至于汴梁城头一败涂地的故事,内容曲折香艳,又有春宫插图随书而售,在临安城戒严的这些日子里,一时间供不应求,洛阳纸贵。 世间之上并无新事,愚夫愚妇们花上积攒的钱财,求来神明的护佑,平安的符记,随后给最为关心的家人带上,期待着这一次大劫,能够平安地度过。这种卑微,令人叹息,却也不免令人心生恻隐。 正月初六,周佩站在皇城的城墙上,指挥着巨大的热气球冉冉地在城市上空升起来。她抿嘴蹙眉,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升上天空的巨大物体,心中担心着它会不会掉下来。 宁毅弑君之时,曾以热气球载着少数人飞过宫城,对于这等能够越过帝王居所的大逆之物,武朝朝堂上下都颇为忌讳。因此,自武朝迁都,君武做出热气球之后,这还是它第一次升起在临安的天空上。 临安东南西北,此时一共八只热气球在冬日的冷风中摆动,城池之中哗然起来,众人走出院门,在各处聚集,仰起头看那犹如神迹一般的新奇事物,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时间,人群仿佛填满了临安的每一处空地。 周佩的目光将这一切收在眼底。 为了推进这件事,周佩在其中费了极大的功夫。女真将至,城市之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官员之中,各类心思更是复杂诡异。兀术五万人轻骑南下,欲行攻心之策,理论上来说,如果朝堂众人一心,固守临安当无问题,然而武朝情况复杂在前,周雍作死在后,前后各种复杂的情况堆积在一起,有没有人会摇摆,有没有人会倒戈,却是谁都没有把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的武朝,亦像是曾经被宁毅使过攻心计后的梁山。考验未至之前,却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了。 周佩在几日里游说各大员,对于升起热气球振奋士气的想法,众人言辞都显得犹豫,吕颐浩言道:“下臣觉得,此事恐怕功效甚微,且易生不必要之事端,当然,若殿下觉得有用,下臣认为,也未尝不可一试。”余者态度大多如此。 这样的情况下,周佩令言官在朝堂上提出建议,又逼着候绍死谏之后接手礼部的陈湘骥出面背书,只提出了热气球升于空中,其上御者不许朝皇宫方向观看,免生窥探宫闱之嫌的条件,在众人的沉默下将事情敲定。倒是于朝堂上议论时,秦桧出来复议,道大敌当前,当行非常之事,用力地挺了挺周佩的提案,这倒令周佩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去除了朝堂上的阻力,尚有天气的因素阻碍着热气球升起来,此时临安城的天气仍旧寒冷,空中风力不小,热气球升空之后故障的可能性也相应加大。到得初六这天,兀术的骑兵已经绕过防线逼近临安,格物院的技师方面终于决定选择风力稍小的一刻冒险升空,八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热气球操纵者于未时二刻将气球升了起来。 距离临安的第一次热气球升空已有十余年,但真正见过它的人仍旧不多,临安各街头巷尾人声哗然,一些老人呼喊着“天兵天将”跪下磕头。周佩看着这一切,在心头祈祷着不要出问题。 这一次,天命终于还是站在了武朝一方,八颗热气球在天空中悬挂了一刻钟,才又徐徐落下,中途未曾出现可能的故障。公主府与李频方面的宣传力量此时也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一名名宣讲者到街头巷尾安抚民心,到得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随之而来。 另一方面,在临安有了第一次热气球升空,往后格物的影响也总会扩得更大。周佩在这方面的心理不如弟弟一般的执着,但她却能够想象,如果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做到了这一点,君武听说之后会有多么的高兴。 安排好接下来的各类事情,又对今日升空的热气球技师加以勉励与嘉奖,周佩回到公主府,开始提笔给君武写信。 此时江宁正遭受宗辅的大军猛攻,镇江方面已连连发兵救援,君武与韩世忠亲自过去,以振奋江宁军队的士气,她在信中叮嘱了弟弟注意身体,保重自己,且不必为京城之时过多的焦急,自己与成舟海等人自会守好这一切。又向他提起今日热气球的事情,写到城中愚夫愚妇以为热气球乃天兵下凡,不免调侃几句,但以振奋民心的目的而论,作用却不小。此事的影响虽然要以长远计,但想来远在险地的君武也能有所欣慰。 这天夜里将信送出去,到得第二日清晨,成舟海过来,将更大的信息摆在了她的面前。华夏军大年三十通过决议,初一过了个太平的春节,初二这天,杀气腾腾的宣战檄文便已经通过明面发了出来:而今女真行不义之战,中原民不聊生,江南战火连连,全天下所有的华夏子民,都应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却有贪生怕死之人,慑于女真淫威,举刀向自己的同胞,对于这些已经踏破底线之人,华夏军号召天下所有汉人共击之…… 在这檄文之中,华夏军列出了不少“战犯”的名单,多是曾经效力伪齐政权,而今率队虽金国南征的割据将领,其中亦有私通金国的几支武朝势力……针对这些人,华夏军已派出上万人的精锐队伍出川,要对他们进行斩首。在号召天下义士共襄盛举的同时,也号召所有武朝民众,警惕与防范一切试图在大战之中投敌的无耻汉奸。 周佩就着清晨的光芒,静静地看完了这檄文,她望向成舟海,脸上倒是看不出表情来:“……真的……还是假的?” “华夏军中确有异动,消息发出之时,已确定有数支精锐队伍自不同方向集结出川,队伍以数十至一两百人不等,是这些年来宁毅特意培养的‘特种作战’阵容,以当年周侗的阵法配合为基础,专门针对百十人规模的绿林对抗而设……” 周佩眨了眨眼睛:“他当年在汴梁,便常常被人行刺……” “嗯,他当年关心绿林之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老师道他不务正业……他身边的人最初便是针对此事而做的训练,后来组成黑旗军,这类练习便被称作特种作战,大战之中斩首敌酋,非常厉害,早在两年襄阳附近,女真一方百余高手组成的队伍,劫去了岳将军的一对儿女,却正好遇上了自晋地回转的宁毅,这些女真高手几被杀光,有凶人陆陀在江湖上被人称作大宗师,也是在遇上宁毅之时,被他一掌毙了。” 周佩静静地听着,这些年来,公主与太子在民间颇有贤名,周佩的手下,自然也有大量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的高手、豪杰,周佩偶尔行雷霆手段,用的死士往往也是这些人中出来,但相对而言,宁毅那边的“专业人士”却更像是这一行中的传奇,一如以少胜多的华夏军,总能创造出令人害怕的战绩来,事实上,周雍对华夏军的恐惧,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来。 成舟海说完先前那番话,略顿了顿:“看起来,宁毅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怎么说?”周佩道。 成舟海微微笑了笑:“如此血腥硬派,摆明了要杀人的檄文,不符合华夏军此时的状况。无论咱们这边打得多厉害,华夏军终究偏安于西南,宁毅发出这篇檄文,又派出人来搞刺杀,固然会令得一些摇摆之人不敢妄动,却也会使已然倒向女真那边的人更加坚决,而且这些人首先担心的反而不再是武朝,而是……这位说出话来在天下多少有些分量的宁人屠。他这是将担子往他那边拉过去了……” 周佩微微笑了笑,此时的宁人屠,在民间流传的多是恶名,这是常年以来金国与武朝共同打压的结果,然而在各势力高层的眼中,宁毅的名字又何尝只是“有些”分量而已?他先杀周;后来直接颠覆晋地的田虎政权,令得一世豪杰的虎王死于黑牢之中;再后来逼疯了名义上身为“一国之君”的刘豫,将他从汴梁的皇宫中抓走,至今下落不明,黑锅还顺手扣在了武朝头上…… 这何尝是有些分量?事实上,若真被这位宁人屠给盯上,说出“不死不休”的话来,整个天下有几个人还真能睡个安稳觉。 周佩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是怕咱们早早的撑不住,连累了躲在西南的他而已。” 成舟海点点头:“也怪……呃,也是陛下先前的做法,令得他那边没了选择。檄文上说派出万人,这必定是虚张声势,但即便数千人,亦是如今华夏军极为艰难才培养出来的精锐力量,既然杀出来了,必定会有损失,这也是好事……无论如何,太子殿下那边的局势,咱们这边的局势,或都能因此稍有缓解。” 周佩点点头,眼睛在房子前方的大地图上打转,脑子盘算着:“他派出这么多人来要给女真人捣乱,女真人也必然不会坐视,那些已然倒戈的,也必然视他为眼中钉……也好,这一下,整个天下,都要打起来了,谁也不落下……嗯,成先生,我在想,我们该安排一批人……” 成舟海笑起来:“我也正这样想……” 周佩走到地图前方:“这些年,川蜀一地的不少人,与华夏军都有生意往来,我猜华夏军敢出川,必然先借助这些势力,逐步往外杀出来。他打着锄奸的旗号,在眼前的情况下,一般人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蓄意与他为难,但各路的厮杀也不会少。我们要派出我们的人手,先令各路官府不阻碍华夏军的行动,必要的时候,可以与华夏军的这些人合作、可以给予帮忙,先尽量清理掉那些与女真私通的渣滓,包括我们先前统计出来的那些人,如果不便行动,那就扔在宁魔头的头上。” 她说到这里,已经笑起来,成舟海点头道:“任尚飞……老任心思缜密,他可以负责这件事情,与华夏军配合的同时……” “将他们查出来、记下来。”周佩笑着接过话去,她将目光望向大大的地图,“如此一来,即便将来有一天,两边要打起来……” 她的话语低下去:“咱们心中也有底了……” “……”成舟海站在后方看了她一阵,目光复杂,随即微微一笑,“我去安排人。” “劳烦成先生了……” 周佩说完这句话,望着地图沉默了许久,回过头去时,成舟海已经从房间里离开了。周佩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那檄文与随之而来的那份情报,檄文看来规规矩矩,然而其中的内容,有着吓人的铁血与凶戾。 长久以来,面对着复杂的天下局势,周佩时常是感到无力的。她天性骄傲,但内心并不强悍。在无所不用极其的厮杀、容不得半点侥幸的天下局势面前,尤其是在厮杀起来凶狠果决到极点的女真人与那位曾被她称为老师的宁立恒面前,周佩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距离和渺小,即便有着半个武朝的力量做支撑,她也从不曾感受到,自己具备在天下层面与这些人争锋的资格。 在这方面,自己那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弟弟,或许都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 当华夏军毫不犹豫地将伪齐皇帝刘豫的黑锅扣到武朝头上的时候,周佩感受到的是世事的冰凉,在天下博弈的层面上,老师何曾有过感情用事?到得去年,父皇的懦弱与恐惧令周佩认知了冰冷的现实,她派成舟海去西南,以妥协的形式,不择手段地强大自己。到得如今,临安就要面对兀术、内忧外患的前一刻,华夏军的动作,却或多或少的,让她感受到了温暖。 即便西南的那位魔头是基于冰冷的现实考虑,即便她心中无比明白双方最终会有一战,但这一刻,他总算是“不得不”伸出了援手,可想而知,不久之后听到这个信息的弟弟,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将士,也会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吧。 另一方面,在内心的最深处,她恶劣地想笑。虽然这是一件坏事,但从头到尾,她也不曾想过,父亲那样错误的举动,会令得远在西南的宁毅,“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出对方在下决定之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或许还曾破口大骂过父皇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这对于宁魔头来说,肯定算得上是一种奇异的吃瘪吧。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父皇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想一想,周佩都觉得高兴。 这样高兴的心情持续了许久,第二天是正月初八,兀术的骑兵抵达了临安,他们驱赶了部分来不及离开的百姓,对临安展开了小规模的袭扰。周佩坐镇公主府中,结合各幕僚的参谋,一面盯紧临安城内乃至朝堂上局势,一面向着城外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命徐烈钧、沈城等人的救援队伍不必焦急,稳住阵脚,慢慢完成对兀术的威逼与合围。 即便府中有人心中忐忑,在周佩的面前表现出来,周佩也只是沉稳而自信地告诉他们说: “一定会守住的。” 在她心中,理智的一面依旧复杂而忐忑,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在她经历了那样漫长的压抑和绝望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的,看到了些许的希望。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夜,汴梁城中的挥别之后,周佩再也没有见到过宁毅。她回去成了亲,呆在江宁,他则去到梁山,剿灭了梁山的匪患,跟着秦爷爷做事,到后来杀了皇帝,到后来打败西夏,对抗女真甚至于对抗整个天下,他变得越来越陌生,站在武朝的对面,令周佩感到恐惧。 但与此同时,在她的心底,却也总有着曾经挥别时的少女与那位老师的映像。 那时的宁毅转身离开,她看着那背影,心中一直明白:无论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只要他出现了,就总会有一丝温暖的希望。 这天夜里,她梦见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到得第二天清晨,各种新的信息送过来,周佩在看到一条信息的时候,停留了片刻。信息很简单,那是昨天下午,父皇召秦桧秦大人入宫召对的事情。 自与群臣闹翻之后,周雍躲在皇宫里便懒得理人,昨天兀术对临安发动了不痛不痒的进攻,周雍召见了秦桧这中间当然有信息量在,因此下面的情报人员将这消息递了上来,但总的来说,也并非什么大事,心中有数便了。 周佩在脑中留下一个印象,随后,将它放到了一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五章 煮海(四) 天地如洪炉。 而历史轮转不息。 武朝建朔十一年,这片天地间的三个庞然大物终于冲撞在一起,千万人的厮杀、流血,渺小的生物匆促而激烈地走过他们的一生,这惨烈战争的伊始,源起于十余年前的某一天,而若要深究其因果,这天地间的伏线恐怕还要纠缠往更为深邃的远方。 即便是有灵的神明,恐怕也无法了解这天地间的一切,而愚钝如人类,我们也只能截取这天地间有形的小小片段,以希冀能洞察其中蕴含的有关天地的真相或是隐喻。尽管这小小的片段,对于我们来说,也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 建朔十一年春,一月的梁山寒冷而贫瘠。积存的粮食在去年初冬便已吃完了,山上的男女老小们尽可能地捕鱼,艰难果腹,山外二十几万的汉军偶尔进攻或是清扫,天气渐冷时,乏力的捕鱼者们弃小船跳进水中,死去不少。而遇上外头打过来的日子,没有了鱼获,山上的人们便更多的需要饿肚子。 老人们在冬天里死去,年轻人饿的皮包骨头,即便是孩子,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饥饿中煎熬。不到一万的华夏军与光武军依靠地利与山外军队的良莠不齐,与对面打成了僵持的局势,而事实上,水泊外的情况此时更加糟糕。 民风剽悍、匪患频出的山东一带本就不是富庶的产粮地,女真东路军南下,耗费了本就不多的大量物资,山外头也早已没有吃食了。秋天里粮食还未收获便被女真军队“征用”,深秋未至,大量大量的百姓已经开始饿死了。为了不被饿死,年轻人去当兵,当兵也只是鱼肉乡里,到得乡里什么都没有了,这些汉军的日子,也变得格外艰难。 被完颜昌赶来进攻梁山的二十万大军,从深秋开始,也便在这样的艰难处境中挣扎。山外人死得太多,深秋之时,山东一地还起了瘟疫,往往是一个村一个村的人全部死光了,城镇之中也难见行走的活人,一些军队亦被疫病感染,染病的士兵被隔离开来,在疫病营中等死,死去之后便被大火烧尽,在进攻梁山的过程中,甚至有一部分染病的尸体被大船装着冲向梁山。一时间令得梁山上也受到了一定影响。 进入冬季之后,瘟疫暂时停止了蔓延,汉军一方也没有了任何军饷,士兵在水泊中捕鱼,偶尔两支不同的军队遇上,还会因此展开厮杀。每隔一段时间,将领们指挥士兵划着简陋的木筏往梁山上进攻,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完成减员,士兵死在了战争中、又或是直接投降梁山的黑旗、光武二军,那也没有关系。 资源已经耗尽,吃人的事情在外头也都是常事了,谁也养不起更多的嘴口,祝彪王山月等人偶尔带着士兵出山发动突袭,这些毫无战力的汉军成片成片的跪地求饶,甚至想要加入梁山军队,只求对方给口吃的,饿着肚子的祝彪等人也只能让他们各自散去。 不久之后,他们将突袭化作更小规模的斩首战,一切突袭只以汉军中高层将领为目标,下层的士兵已经快要饿死,唯有中上层的将领手上还有些口粮,只要盯住他们,抓住他们,往往就能找到些许粮食,但不久之后,这些将领也大都有了警惕,有两次故意设伏,差点反过来将祝彪等人兜在局中。 饥饿,人类最原始的也是最惨烈的折磨,将梁山的这场战争化作凄凉而又讽刺的地狱。当梁山上饿死的老人们每天被抬出来的时候,远远看着的祝彪的心中,有着无法消解的无力与愤懑,那是想要用最大的力气嘶吼出来,所有的气息却都被堵在喉间的感觉。山外几十万的“汉军”被完颜昌驱赶着,在这里与他们死耗,而这些“汉军”本身的生命,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也变得毫无价值,他们在所有人面前跪下,而唯独不敢反抗。 而事实上,即便他们想要反抗,华夏军也好、光武军也好,也拿不出任何的粮食了。曾经堂堂的武朝、偌大的中原,如今被践踏沦落成这样,汉人的生命在女真人面前如蝼蚁一般的可笑。这样的愤懑令人喘不过气来。 另一个战场是晋地,这里的状况稍稍好一些,田虎十余年的经营给篡位的楼舒婉等人留下了部分盈余。威胜覆灭后,楼舒婉等人转向晋西一带,籍助险关、山区维持住了一片根据地。以廖义仁为首的投降势力组织的进攻一直在持续,长期的战争与沦陷区的混乱杀死了许多人,如山东一般饥饿到易子而食的惨剧倒是始终未有出现,人们多被杀死,而不是饿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讽刺的仁慈了。 自入冬开始,民众底层中吃的,便常是带着霉味的粮食煮的粥了。楼舒婉在田虎麾下时便掌管民生,备算着整个晋地的仓储,这片地方也算不得富庶肥沃,田虎死后,楼舒婉大力发展民生,才持续了一年多,到十一年春天,大战持续中春耕恐怕难以恢复。 恐怕熬不到十一年秋天就要开始吃人了……带着这样的估算,自去年秋天开始楼舒婉便以铁腕手段缩减着军队与官府部门的食物开支,厉行节俭。为了以身作则,她也常常吃带着霉味的或是带着糠粉的食物,到冬天里,她在忙碌与奔波中两度病倒,一次仅只三天就好,身边人劝她,她摇头不听,另一次则延长到了十天,十天的时间里她上吐下泄,水米难进,痊愈之后本就不好的肠胃受损得厉害,待春天到来时,楼舒婉瘦得皮包骨头,面骨突出如骷髅,双眼尖利得吓人她似乎就此失去了当年那仍称得上漂亮的面容与身形了。 她在手记中写到:“……余于冬日已更为畏寒,白发也开始出来,身体日倦,恐命不久时了罢……近来未敢揽镜自照,常忆当年杭州之时,余虽然浅薄,却丰盈漂亮,身边时有男子夸赞,比之苏檀儿,当是无差。如今却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这些熬煎,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感时伤怀之余,又写到:“……余死之时,总要廖氏一族走在前头……”这样心心念念要杀人全家的话语,顿时便有铁血之气起来。 她这些年常看宁毅书写的公文或是信函,久而久之,语法也是随手乱来。有时候写完被她扔掉,有时候又被人保存下来。春天到来时,廖义仁等投降势力锐气渐失,势力中的骨干官员与将领们更多的关注于身后的稳定与享乐,于玉麟与王巨云等力量乘势出击,打了几次胜仗,甚至夺了对方一些物资。楼舒婉心中压力稍减,身体才渐渐缓过一些来。 一月中旬,开始扩大的第二次徐州之战成为了人们注视的焦点之一。刘承宗与罗业等人率领四万余人回攻徐州,连续击溃了沿途的六万余伪齐汉军。 此时宗辅率领的东路军大部分已渡过长江,一面进攻江宁、镇江一带的武朝防御,一面对临安的战局跃跃欲试。刘承宗所部坚决的回切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女真东路军将领聂儿孛堇等人在江南各地紧急调集了近十五万的军队在徐州与这支黑旗偏师展开对峙。 考虑到当年西北大战中宁毅率领的黑旗军有借密道陷城斩杀辞不失的战绩,女真大军在徐州又展开了几次的反复搜寻,年前在战争被打成废墟还未清理的一些地方又连忙进行了清理,这才放下心来。而华夏军的部队在城外扎营,一月中下旬甚至展开了两次猛攻,如同眼镜蛇一般紧紧地威慑着徐州。 此时的临安,在一段时间里遭遇着徐州同样的状况。一月初八,兀术于城外进攻,初十方才退去,随后一直在临安城外周旋。兀术在大战略上虽有欠缺,战场上用兵却仍旧有着自己的章法,临安城外数支勤王军队在他灵活而不失坚决的进攻中都没能讨到好处,一月间陆续有两次小败、一次惨败。 临安城中压力在凝聚,百万人的城池里,官员、豪绅、兵将、百姓各自挣命,朝堂上十余名官员被罢免下狱,城内各种各样的刺杀、火拼也出现了数起,相对于十多年前第一次汴梁保卫战时武朝一方至少能有的万众一心,这一次,更为复杂的心思与串联在暗地里交织与涌动。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一月间,十余万的禁军部队将整个临安城围得水泄不通,守城的人们按住了满城蠢蠢欲动的心思。在江宁方向,宗辅一面命大军猛攻江宁,一面分出部队,数次试图南下,以呼应临安的兀术,韩世忠率领的队伍死死地守住了南下的路线,几次甚至打处了不小的胜绩来。 一月中旬,岳飞率背嵬军沿长江东进,以高速插入江宁战场,一月下旬,行动稍缓的希尹、银术可部队籍着去年冬天便在调集的舟师运力沿淮河、大运河一线,进抵江宁、镇江战圈。 更为庞大的乱局正在武朝各处爆发,福建路,管天下、伍黑龙等人率领的起义攻下了数处州县;宣州,以曹金路为首的中原流民揭竿造反,攻破了州城;鼎州,胡运儿又籍摩尼教之名起事……在中原逐渐出现抗金起义的同时,武朝境内,这十数年间被压下的各种矛盾,南人对北人的压迫,在女真人到达的此时,也开始集中爆发了。 这样的背景下,一月下旬,自各地而出的华夏军小队也陆续开始了他们的任务,武安、长沙、祁门、峡州、广南……各个地方陆续出现带有罪证、锄奸书的有组织刺杀事件,对于这类事情有计划的对抗,以及各种冒充杀人的事件,也在其后陆续爆发。部分华夏军小队游走在暗地里,私下串联和警告有所摇摆的势力与大族。 这期间,以卓永青为首的一队一百二十名的华夏军战士自蜀地出,沿着相对安全的路线一地一地地游说和拜访先前与华夏军有过生意往来的势力,这期间爆发了两次组织并不严密的厮杀,部分憎恨华夏军的士绅势力纠集“义士”、“民团”对其展开阻击,一次规模约有五百人上下,一次则到达千人,两次皆在集结之后被暗中跟随卓永青而行的另一支队伍以斩首战略击溃。 为策应这些离开家乡的特殊小队的动作,一月中旬,成都平原的三万华夏军从张村开拨,进抵东面、北面的势力边界线,进入战争准备状态。 各种事情的扩大、消息的传播,还需要时间的发酵。在这一切都在沸腾的天地里,一月中旬,有一个消息,籍着于各地走动的商贩、说书人的口舌,逐渐的往武朝各地的绿林、市井之中传开。 有一位名叫福禄的老人,带着他曾经的主人最后的衣冠,再现绿林,正沿着长江往东,去往陷入大战的江宁、镇江的方向。 老人出现的消息传出来,各地间有人听闻,先是沉默而后是窃窃的私语,日升月落,逐渐的,有人收拾起了包裹,有人安排好了家人,开始往北而去,他们中间,有早已成名,却又趁机下来的老者,有卖艺于街头,颠沛流离的中年,亦有置身于逃难的人群中、浑浑噩噩的乞儿…… 宜章县城,素有恶名的黑道凶人金成虎开了一场奇怪的流水席。 金成虎四十来岁,面带凶相身如铁塔,是武朝南迁后在这边靠着一身狠劲打天下的黑道强人。十年打拼,很不容易攒了一身的积蓄,在旁人看来,他也真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此后十年,宜章一带,恐怕都得是他的地盘。 正月十六,既无红白喜事,又非新房乔迁,金成虎非要开这流水席,理由委实让许多人想不透,他往日里的对头甚至害怕这家伙又要因为什么事情借题发挥,例如“已经过了元宵,可以开始杀人”之类。 流水席在宜章县的小校场上开了三天,这天中午,天空竟突兀的下起雪来,金成虎喝了些酒,站到高高的台子上,抬头看了看那雪。他开口说起话来。 “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兄弟,我金成虎,原本不叫金成虎,我叫金成,在北地之时,我是个……匪!” 他举着酒碗:“我在的山寨,河东路的大虎寨!我的当家,叫做彭大虎!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条汉子!他做过两件事,我一辈子记得!景翰十一年,河东粮荒,周侗周宗师,到大虎寨要粮,他留下寨子里的口粮,要粮二百一十六石,寨主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们跟寨主说,那周侗只是主仆三人,咱们百多汉子,怕他什么!寨主当时说,周侗抢我们乃是为天下,他不是为自己!寨主带着我们,交出了二百一十六石粮食,什么花样都没耍!” “第二件事!”他顿了顿,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脸上、酒碗里,“景翰!十三年秋天!金狗南下了!周侗周宗师二话没说,刺粘罕!很多人跟在他身边,我家寨主彭大虎是其中之一!我记得那天,他很高兴地跟我们说,周宗师武功盖世,上次到我们寨子,他求周宗师教他武艺,周宗师说,待你有一天不再当匪就教你。寨主说,周宗师这下肯定要教我了!” “我家寨主,是跟随周侗刺粘罕的义士之一!”他这句话几乎是喊了出来,眼中有泪,“他当年解散了寨子,说,他要追随周宗师,你们散了吧。我害怕,女真人来了我害怕!寨子散了以后,我往南边来了。我叫金成!改名金成虎,不是带个虎字显得凶!这个名字的意思,我想了十多年了……当初跟随周宗师刺粘罕的那些义士,几乎都死了,这一次,福禄前辈出来了,我想明白了。” 降下的雪花中,金成虎用目光扫过了台下跟随他的帮众,他这些年娶的几名妾室,然后用双手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酒碗:“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兄弟!时辰到了” “散了吧!” 他全身肌肉虬结身如铁塔,平素面带凶相颇为吓人,此时直直地站着,却是半点都显不出帅气来。天下有大雪降下。 时间穿过十余年的距离,有一道身影在漫长光阴中带来的影响,久久不散。他的生与死,都曾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巨大的烙印。他的精神,在他死后数年、十数年里,仍在贯穿和改变着许多人的一生…… 周侗。周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晚没有,求月票。 呃,justkid! 主要是看见又有书友打赏了盟主,而且构思已经差不多,明天应该能更,所以出来预告下…… 老婆今天生日,陪着出去闲逛了,并且在山里挖了两毛五分钱的笋子。 刚才想到,我是不是起点第一个发这种单章的作者?怪不好意思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六章 煮海(五) 一月间,三三两两的绿林人朝长江方向北上之时,更多的人正凄惶地往西、往南,逃离厮杀的战区。 自江宁往东至镇江一百余里,往南至临安四百五十余里的三角区域,正逐步地陷入到战火之中。这是武朝南迁以来,整个天下最为繁华的一片地方,它包含着太湖附近最为富庶的江南城镇,辐射常州、苏州、嘉兴等一众大城,总人口多达千万。 女真人杀来之后,这里处处都是须守的繁华要地,然而即便以武朝的人力,也不可能对每座城池都屯以重兵,力保不失事实上,建朔二年被称为搜山检海的那场大战之中,兀术率领着军队,其实已经将江南的许多城镇踏过一遍了。 好在这次的情况与过去又有不同,以击垮南武为目的的第四次南征,女真人也没有长期拖下去的资本。兀术的军队抵达临安之后,武朝调动先前驻守嘉兴、苏州等地的军队约有十七万之众,前来临安勤王,同时加上此时驻守临安的二十万禁军,成为这场大战之中的一个核心所在。 另一个核心自然是以江宁、镇江为中枢的长江战圈,渡江之后,宗辅率领的东路军主力攻击点在江宁,随后朝着镇江以及南面的大小城池蔓延。北面刘承宗部队进攻徐州带走了部分女真军队的注意,宗辅手下的军队主力,除去减员,大约还有不到二十万的数量,加上中原过来的数十万汉军部队,一方面进攻江宁,一方面派出精兵,将战线尽量南推。 江宁与临安之间的距离四百余里,若全速前进,不过十余天的路程。对于女真人而言,眼下的战略方向有二。要么在长江沿岸击溃太子君武所率领的抵抗军集团,要么逐步南下拔城,与兀术的精锐骑兵一道,威逼临安,逼降武朝。 这两个战略方向又可以同时进行。一月中旬,宗辅主力当中又分出由将领悖与阿鲁保各自率领的三万余人朝南面、东南方向进军,而由中原军阀林宝约、李杨宗所率领的十余万汉军已经将战线推往南面太平州(后世马鞍山)、丹阳、常宁一线,这期间,数座小城被敲开了门户,一众汉军在其中肆意掠夺烧杀,死伤者无算。 武朝一方,此时自然不可能允许宗辅等人的部队继续南下,除原本驻守江宁的十万武烈营外,韩世忠亦率领五万镇海军主力于江宁坐镇,另有七万镇海军推往常宁、加上此外近三十万的淮阳部队、增援部队,牢牢堵住宗辅部队南下的途径。 待到一月中下旬,岳飞的背嵬军、希尹与银术可率领的屠山卫抵达战场,女真将领阿鲁保以去往常宁的三万余人虚晃一枪,往东北方向折往镇江,配合希尹部队对镇江一带发起突袭时,整个江南已经犬牙交错,陷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状况之中。 临安的情况,则更为复杂一些。 兀术的骑兵自一月上旬对临安发动了一次进攻之后便不再进行攻城,军队在临安附近游荡烧杀,偶尔与武朝前来勤王的沈城、徐烈钧部队爆发冲突与摩擦。以理智而言,五万人的部队要攻破二十万军队驻守的大城并不容易虽然女真人以往有过更辉煌的战绩临安城中复杂的人心涌动更像是后世的股市变化,随着外界一次一次的消息传来,城内的消息走向,也有着诡谲的波动,除了走在明面上的抗金呼声与决死口号外,各类的心思在私下里交织串联,暗潮翻涌,随着每一次战胜或是战败的讯息而上下不停。 当然,武朝养士两百余年,关于降金或是通敌之类的话语不会被众人挂在嘴边,月余时光以来,临安的各种消息的变幻更为复杂。只是关于周雍与一众官员闹翻的讯息便有数种,如周雍欲与黑旗和解,而后被百官软禁的消息,因其半真半假,反而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此外,自华夏军发出檄文派出锄奸队伍后,京城之中关于谁是汉奸谁已投敌的议论也纷纷而起,学子们将注视的目光投往朝堂上每一位可疑的大臣,部分在李频之后开设的京城小报为求销量,开始私作和贩卖有关朝堂、军队各大员的家族背景、私人关系的小册子,以供众人参考。这其中,又有屡仕不第的文人们参与其中,抒发高论,博人眼球。 而对于天下战局走向、未来胜负可能的判断、以及众多反败为胜方法的议论,自开战时起,便从未断绝过。忧国忧民者在私下里奔走,书有诸如《御敌旧国三策》、《退女真以中兴十论》之类的谏言帖子每日里往朝堂上乃至于公主府方面雪片般的乱飞。 二月初四,甚至有自号“秋庐老人”的六旬学人找小报作坊印了大量刊有他“治国良策”的书页,效仿先前女真细作所为,在城内大肆抛发此类传单。巡城军将其抓捕之后,老人大呼要见临安府尹、要见丞相、要见枢密使、要见长公主之类的话语。 临安府尹罗书文不得已见他一面,细问其良策,却也不过是要求皇帝重用他这样的大贤,且立刻诛杀诸多他认为有问题的朝廷大员这样的陈腐之论,至于他如何判定朝廷大员有问题,消息则多从京中各小道消息中来。老人一生为功名奔忙,实则有的不过一秀才身份,到头来家财散尽,仅有一老妻每日去街头市井拾些菜叶甚至乞讨度日,他印传单时更是连些许棺材本都搭上了。府尹罗书文哭笑不得,最后只得奉上纹银二两,将老人放归家中。 更多诡谲的人心,是掩藏在这浩荡而混乱的舆论之下的。 二月初八,临安城西一场诗会,所用的场地乃是一处名为抱朴园的老院子,树木发芽,桃花结蕾,春日的气息才刚刚降临,觥筹交错间,一名年过三旬,蓄山羊胡的中年书生身边,围上了不少人,这人拿来一张武朝全境的地图,正在其上指点比划,其论点清晰而有说服力,惊动四座。 “……观我武朝局势,世人皆以为中心困于江南一块,这自然也是有道理的。若临安无事,长江一线终于能死守,拖住女真两路大军,武朝之围必解,此为正论。若能做到,余事无需多想……但若仅仅是看看,当今天下,犹有一点核心,在西面襄阳之地……” 他将手指敲打在地图上襄阳的位置,然后往更西面带了一下。 “……诸位或许不以为然,襄阳固是重镇,然而距我临安一千五百余里,无论襄阳守住或是被克,于我临安之大局亦无关碍。但这里,却要讲到一条陈腐之论,便是所谓的女真东西朝廷之争,往日里我等说起东西朝廷、挑拨离间,不过书生之论纸上谈兵。但到得今日,女真人过来了,与往日之论,却又有了不同……” “……对于你我而言,若将整个金国视为一体,那么此次南征,他们的目的自然是覆灭我武朝,但覆灭之后呢,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书生将手指往西面、更西面挪过去,敲了敲,“覆灭黑旗!” “诸位,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对于女真人而言,真正的心腹之患,恐怕还真不是咱们武朝,而是自西南崛起,曾经斩杀娄室、辞不失等女真大将的这支黑旗军。而在眼下,女真两路大军,对于黑旗的重视,又各有不同……照之前的情况来看,宗翰、希尹所部真正将黑旗军视为大敌,宗辅、兀术之流则更以覆灭我武朝、击破临安为首要目的……两军合流,先破武朝,而后侵天下之力灭西南,自然最好。但在这里,咱们应该看到,若退而求其次呢?” “……先前那些年,咱们说女真东西朝廷之间有矛盾,能够加以挑拨,那不过是口惠而实不至的梦话,宗翰等人征战天下何其霸道,岂会因为一些私下里的挑拨,就直接与阿骨打一系内讧?但到如今,咱们想想,若有这样的一种选择摆在宗翰等人面前:咱们临安,能够多守许多的时间,拖住兀术,甚至让女真东路军的南征无功而返,但对于西路军,他们能够占上大的便宜,甚至直入西南,与黑旗军对垒,覆灭这支军队,斩杀那位宁魔头,宗翰希尹一方,莫非就真的不会动心?” “……我接下来所言之事,许有不妥之嫌,然而,仅是一种想法,若然……” 中年人压低了声音,众人皆附过耳来,过不多时,文会之上有人沉思、有人赞叹、亦有人提出反驳的想法来……院落里树木的新芽摇晃,人影与各种观点,不久都淹没在这片清冷的春色里。 诗会结束,已经是下午了,三三两两的人群散去,先前发言的中年男子与一众文士道别,随后转上临安城里的街道。兵祸在即,城内气氛肃杀,行人不多,这中年男子转过几处街巷,意识到身后似有不对,他在下一个巷道加快了脚步,转入一条无人的小巷时,他一个借力,往旁边人家的院墙上爬上去,随后却因为力量不够摔了下来。 从泥水中爬起来时,前前后后,已经有几道人影朝他过来了。 人影被罩上麻袋,拖出巷道,随后扔进马车。马车折过了几条长街,进入临安府的大牢之中,不久,铁天鹰从外头进来,有人领他往牢里去,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已经被绑缚在用刑的房间里了。 中年人悠悠醒来,看见了正在烧烙铁的老捕头,他在架子上挣扎了几下:“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什么人?我乃举人身份,景翰十三年的举人身份!你们干什么!?” 铁天鹰抬起头来看他:“你若不知道自己在哪,谈什么举子身份,若是被匪人绑架,你的举子身份能救你?” “我、我我我……我能猜到,国朝有训,刑不上大夫,你们不可杀言事之人,你们……” “谁让你们言的这些事?谁教你们言的?” “没有人!没有人!国朝兴亡、匹夫有责!我乃武朝子民,我举人身份,国朝遭逢大难,我为国分忧!为国分忧!而且我只是与众人聊起此事,并未做其它的事情” 中年人在木架子上挣扎,慌张地大叫,铁天鹰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阵,解开了臃肿的外袍放到一边,随后拿起刑具来。 “盯你不是一天两天,各行其是各为其主,那就得罪了。” …… 初春的日光沉落下去,白天进入黑夜。 二月初九凌晨,周佩披着衣服起来,洗漱过后坐上马车,穿过了城池。 午夜过后仅一个多时辰,城池中还显得安谧,只是越往北行,越能听到细碎的嗡嗡声响起在空中,靠近北面和宁门时,这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那是大量人群活动的声响。 初八下午,徐烈钧麾下三万人在转移途中被兀术派出的两万精骑击溃,死伤数千,后来徐烈钧又派出数万人击退来犯的女真骑兵,如今大量的伤员正在往临安城里送。 伤员被运入瓮城之后还进行了一次筛选,部分大夫进去对重伤员进行紧急救治,周佩登上城墙看着瓮城里一片呻吟与惨叫之声。成舟海已经在了,过来行礼。 “又败一次,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在私下里传话了。”周佩低声说道。 “不动声色就是,哪一次打仗,都有人要动小心思的。”成舟海道。 “十余年前,世人尚不知武朝真会丢掉中原,就算私下里动些心思,也不免觉得,武朝是能够撑下去的。而今众人的议论,却不免要做些‘最坏的打算’了,‘最坏的打算’里,他们也都希望自己个过点好日子……”周佩低声说着,探起头往城墙最外头的黑暗里看,“成先生,汴梁的城墙,也是这样高这样厚的吧?我有时候站在下头往上看,觉得这样巍峨的城墙,总该是万世不易的,但这些年来的事情告诉我,要敲开它,也不见得有多难。” 成舟海沉默了片刻:“……昨日陛下召殿下进宫,说什么了?” 周佩笑了笑,随后面色肃穆下来,看看周围,才低声对成舟海说话:“父皇旁敲侧击地问我,若京城情势危急,是否能够将韩世忠将军率领的镇海新军及时撤回临安,与禁军换防……父皇知道下面的人心浮动,也信不过禁军,甚至想要……撤掉禁军的余子华余将军。” “撤回镇海军这是病急乱投医了,至于余将军……”成舟海皱了皱眉:“余将军……自武烈营升上来,可是陛下的心腹啊。” 周佩迟疑了片刻,想起父亲昨天说过的话,面上露出讽刺的笑容:“……是啊,武烈营当年驻守江宁,余子华与父皇旧时便相识,因此才得以统领禁军,但在此时……成先生,对当年跟在他身边玩的那些人是什么货色,父皇也最是清楚不过了。他只是无人可用,欺负欺负人喝喝花酒,父皇比谁都信任他们,要打仗了,父皇可是比谁都信不过他们……” “然而余将军这些年来,确实是痛改前非,律己极严。” “父皇不信这些,我也只能……尽力劝阻。”周佩揉了揉额头,“镇海军不可请动,余将军不可轻去,唉,希望父皇能够稳得住吧。他近来也时常召秦桧秦大人入宫问询,秦大人老成谋国,对于父皇的心思,似乎是起到了劝阻作用的,父皇想召镇海军回京,秦大人也进行了劝说……这几日,我想亲自拜访一下秦大人,找他开诚布公地谈谈……” 两人在这城楼上看了一阵子,旋又离开,马车驶离城墙,驶过黑暗中的街道,到得临安府大牢附近时,揉着额头的周佩想起一些事情来:“昨日铁捕头那边似乎抓到些人,咱们去牢里看看。” 成舟海点头应是。 一行人来到大牢,旁边的副手已经将铁天鹰在做的事情报告上来,走近刑房时,血腥的气味传了出来,铁天鹰大概稍微洗了洗脸和手,从里头出来,衣服上带着不少血迹。他手上拿了一叠问询的笔录纸,领着周佩与成舟海朝刑房里头看,木架子上绑着的中年书生已经不成人形了。 “你这是否是屈打成招?”成舟海皱眉问。 “不是。”铁天鹰摇了摇头,“此人与女真一方的联系已经被确认,书信、指正人、替他传递消息进来的禁军卫士都已经被确认,当然,他只认为自己是受大族指使,为南面一些大家子的利益游说说话而已,但先前几次确认与女真有关的消息传播,他都有参与……如今看来,女真人开始动新的心思了。” “是你先前报告的那些?”成舟海问道。 铁天鹰点头,随后与成舟海一道看了看周佩:“此事容在下禀报,殿下是想……”铁天鹰指了指刑房与另一边相对干净的小房间,略作询问,周佩看着牢房里指甲都被拔掉的血人,扭头往小房间里过去。 铁天鹰与成舟海跟过去,在小房间的桌子上摊开地图:“此事早几天便有人小规模地在聊,乍听起来颇为离经叛道,但若细细咀嚼,却不失为一种想法,其大概的方向是这样的……” 铁天鹰顿了顿,将手掌切在地图上的襄阳位置,然后往地图标注的西面区域扫过去:“若京城战事紧急,退无可退……向女真西路军宗翰元帅,割让襄樊及襄樊以西,长江以北的所有区域。” 他这话说完,周佩的手臂按在桌子上,整个脸色都已经阴沉下来。 成舟海在一旁低声开口:“私下里有言,这是如今在镇江附近的女真将领完颜希尹偷偷向城内提出来的要求。一月初,黑旗一方有意与剑阁守将司忠显商量借道事宜,剑阁乃出川要道,此事很显然是宁毅对女真人的威慑和施压,女真一方做出这等决定,也明显是对黑旗军的反击。” 他指着地图上的那片区域:“襄樊至剑阁,千里之地,又控扼川蜀,一旦割让这一片地方,女真西路军战绩已够,再无南下伐武之理由,甚至于东路军的无功而返更能为他们所乐见。而一旦掌控这一片区域,宗翰、希尹将以强兵入成都,宗翰、宁毅着两方,便要提前对上。两败俱伤,也并非没有可能……” “割让千里之地?这也说得出来?”周佩的声音干涩。 “若然临安危殆,那便挺好说了……”成舟海道,“而且,若从大方向上看来,女真人……至少宗翰希尹那边,对于黑旗军的忌惮,更甚于武朝,若能吞下武朝而后灭黑旗,固然最好,但若是退而求其次,我有时候也觉得,他们宁愿能在这一次,覆灭黑旗……” 他这番话说完,静静地看着周佩,周佩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些东西乍听起来确实像是天方夜谭,然而若真能成事,宗翰率大军入西南,宁毅率领着华夏军,也必然不会退却,这两支天下最强的军队杀在一起,那情形,必定不会像武朝的江南大战打得这样难堪吧…… 周佩想了一阵,终于摇头离开:“此为霍乱人心之言,揪出他们来,择日统统杀了!” 成舟海露出些许笑容来,待离开了大牢,方才正色道:“如今这些事情就算说得再漂亮,其目的也只是乱我军心而已,完颜希尹不愧谷神之名,其阴阳谋略,不输西南那位宁人屠。不过,这事我等虽能看懂,城中许多人恐怕都要动心,还有陛下那边……望殿下慎之又慎……” 周佩点了点头,不久,乘马车去了。 过得几日,类似的消息在城内开始扩散发酵,女真西路军提出了要求:割让襄樊以西、长江以北则退兵。 而在这其中,据说女真东路军也提出了要求:武朝认大金为父,永为臣属,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同时 杀韩世忠,以慰金人之心! …… 二月的镇江,屯兵的营地间混着霜结与泥泞,君武走出营帐,便能看见军队换防出入与物资调动时的情景,偶尔有伤员们进来,带着硝烟与鲜血的气息。 战争更多呈现的是铁血与杀伐,半年的时间以来,君武几乎已经适应这样的节奏了,在他的前方,是名震天下的众多女真将领的进攻,在他的身后,也已经经历了十数万乃至于数十万军民伤亡的惨烈。 镇江往东、往南,希尹、银术可、阿鲁保等女真将领的部队攻克了几座小城,正在谨慎地将战线往南面延伸,而在更大区域的范围里,属于武朝的部队正将南线的道路层层封锁。每隔几日便会有一两次的摩擦发生。 希尹率领的女真宗翰麾下最精锐的屠山卫,即便是如今的背嵬军,在正面作战中也难以阻挡它的攻势。但聚集在周围的武朝部队层层消磨着它的锐气,即便无法在一次两次的作战中阻止它的前进,也一定会封死他的后路,令其投鼠忌器,久久不能南行。 相对于前线士兵的浴血搏命,将军的运筹帷幄,太子的身份在这里更像是一根主心骨和吉祥物,他只需要存在且坚定贯彻抵抗的信念就完成了任务。君武并不对此感到沮丧,每日里无论多么的疲累,他都努力地将自己装扮起来,留一些胡须、端正仪容,令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坚定,也更能鼓舞士兵的士气。 偶尔从临安传过来的各种勾心斗角与复杂的人心浮动,令他嗤笑也令他感到叹息,偶尔从外界赶来的抗金志士们在金人面前做出的一些行为,又让他也感到鼓舞,这些消息多半英勇而悲壮,但如果天下人都能如此,武朝又怎会失掉中原呢? 二月十二,有金人的使臣来到镇江的军中,要求对太子君武以及整个武朝朝廷提出劝降,其中的条件便有称臣及割让襄樊以西长江以北地区、严惩抗金将领等众多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君武看了个开头便将它扔了出去。 “希尹等人如今被我百万大军围困,回得去再说吧!把他给我推出去杀了” 那使臣被拖了出去,口中大喊:“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可以谈!可以谈啊太子殿下”之后被拖到校场上,一刀砍了脑袋。 不久之后,屯兵于镇江东南的完颜希尹在军营中收到了使臣的人头,微微的笑了起来,与身边诸人道:“这小太子心性刚烈,与武朝众人,却有些不同……” “可惜了……”他叹息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七章 煮海(六) 武建朔十年往十一年过渡的那个冬天并不寒冷,江南只下了几场小雪。到得十一年二月间,一场罕见的寒潮仿佛是要弥补冬日的缺席一般突如其来,降临了中原与武朝的大部分地方,那是二月中旬才开始的几天时间,一夜过去到得天明时,屋檐下、树下都结起厚厚的冰霜来。 不少的花蕾树芽,在一夜之间,统统冻死了。 这场罕见的倒春寒持续了数日,在江南,战争的脚步却未有延缓,二月十八,在镇江东南面的丹阳附近,武朝将领卢海峰集合了二十余万大军围攻希尹与银术可率领的五万余女真精锐,而后大败溃逃。 自火炮普及后的数年来,战争的模式开始出现变化,往日里步兵组成方阵,便是为了对冲之时士兵无法逃跑。待到火炮能够结群而击时,这样的打法受到遏制,小规模精兵的重要性开始得到凸显,武朝的军队中,除韩世忠的镇海军与岳飞的背嵬军外,能够在堂堂正正的野战中冒着炮火突进的士兵已经不多,大部分军队唯独在籍着地利防守时,还能拿出部分战力来。 不过,卢海峰麾下的军队倒不至于如此不堪,他率领的直属部队亦是南迁之后在君武照应下练起来的新军之一。卢海峰治军严谨,好以各种严苛的天气、地形练兵,如大雪大雨,让士兵在江南的泥地之中推进厮杀,麾下的士兵比之武朝过去的老爷兵们,也是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的。 自从希尹与银术可率领女真精锐抵达之后,江南战场的形势,更为激烈和紧张。京城之中包括天下各地都在传言东西两路大军尽弃前嫌要一举灭武的决心。这种坚定的意志体现,加上希尹与各路奸细在京城之中的搞事,令武朝局势,变得分外紧张。 在此之前,或许还有一部分人会寄望于女真东西朝廷的矛盾,在其中做些文章,到得此时,京城之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已经在游说各方又或者是为自己找后路了。在这样的局势下,又出自对自身治军的信心,卢海峰对希尹、银术可的部队发起了进攻。 这次大规模的进攻,也是在以君武为首的领导层的首肯下进行的,相对于正面击溃宗辅大军这种必然漫长的任务,如果能够击溃长途跋涉而来、后勤补给又有一定问题、并且很可能与宗辅宗弼有着嫌隙的这支原西路军精锐,京城的危局,必能迎刃而解。 当然,名震天下的希尹与银术可率领的精锐部队,要击溃并非易事,但如果连出击都不敢,所谓的十年练兵,到此时也就是个笑话而已。而另一方面,即便不能一次击退希尹与银术可,以两次、三次……三十万、五十万、乃至于百万大军的力量一次次的进攻,也一定能够像水磨一般的磨死对方。而在这之前,整个江南的军队,就一定要有敢战的决心。 进攻选在了大雨天进行,倒春寒还在持续,二十万大军在寒冷入骨的雨水中向对方邀战。这样的天气抹平了一切火器的力量,卢海峰以自身率领的六万大军为先锋,迎向慨然迎战的三万屠山卫。 倾盆的大雨之中,就连箭矢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双方军队被拉回了最简单的厮杀规则里,长枪与刀盾的方阵在黑压压的天空下如潮水般蔓延,武朝一方的二十万军队仿佛覆盖了整片大地,呐喊甚至压过了天空的雷鸣。希尹率领的屠山卫昂然以对,双方在泥水中冲撞在一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十年前的武朝军队能有卢海峰治军的决心和素质,当年的汴梁一战,必定会有不同。但即便是这样,也并不意味着眼下的武朝军队就有了天下第一流强兵的素质,而常年以来跟随在宗翰身边的屠山卫,此时拥有的,仍旧是女真当年“满万不可敌”士气的慷慨气魄。 正面对抗和厮杀了一个时辰,卢海峰大军溃败,半日之后,整个战场呈倒卷珠帘的态势,屠山卫与银术可部队在武朝溃兵背后追杀了十余里,死伤无算。卢海峰在大战之中不愿意退却,最终带队冲杀,被斩断了一只手,得亲卫拼死救护才得以幸存。 如果说在这惨烈的一战里,希尹一方所表现出来的,仍旧是不逊于当年的勇猛,但武朝人的死战,仍旧带来了不少东西。 十九这天,随着伤亡数字的出来,银术可的脸色并不好看,见希尹时道:“一如谷神所言,这位小太子的决心不轻,若武朝军队每次都这样坚决,过不多久,咱们真该回去了。” 希尹的目光倒是严肃而平静:“将死的兔子也会咬人,偌大的武朝,总会有些这样的人。有此一战,已经很能方便别人做文章了。” 二十,在镇江大营的君武对卢海峰的死战进行了肯定和鼓励,并且向朝廷请功,要对卢海峰赐爵,官升一级。 “在我们的前头,是这整个天下最强最凶的军队,输给他们不丢人!我不怕!他们灭了辽国,吞了中原,我武朝河山沦陷、子民被他们奴役!而今他五万人就敢来江南!我不怕输我也不怕你们打败仗!从今日开始,我要你们豁出一切去打!如果有必要我们日日都去打,我要打死他们,我要让他们这五万人没有一个能够回到金国,你们所有上阵的,我为你们请功” 君武的表态不久之后也会传遍整个江南。与此同时,岳飞于太平州附近击溃李杨宗带领的十三万汉军,俘虏汉军六万余。除诛杀先前在屠杀中犯下累累血案的部分“首恶”外,岳飞向朝廷提出招降汉军、只诛首恶、既往不咎的建议。 在双方厮杀激烈,部分中原汉军先前于江南屠杀抢掠犯下累累血债的此时提出这样的建议,内部顿时引起了复杂的讨论,临安城中,兵部侍郎柳严等人直接上书弹劾岳飞。但这些中原汉军虽然到了江南之后穷凶极恶,事实上战意却并不坚决。这些年来中原生灵涂炭,即便当兵日子过得也极差,若是江南这边能够既往不咎甚至给一顿饱饭,可想而知,大部分的汉军都会望风而降。 不久之后,针对岳飞的提议,君武做出了采纳和表态,于战场上招降愿意南归的汉军,只要之前并未犯下屠杀的血债,往日诸事,皆可既往不咎。 同时,针对希尹向武朝提出的“议和”要求,不到二月底,便有一则对应的消息从西南传来,在刻意的推手下,于江南一地,加入了沸腾的声音里…… 江宁,视野中的天空被铅青的云朵层层笼罩,乌启隆与知府的师爷刘靖在喧闹的茶楼中落座,不久之后,听到了旁边的议论之声。 “……说起如今外头的局势,咱们这位太子爷,真是刚烈,任谁都要竖起个大拇指……那卢将军虽然败了,但咱们的人,没有怕,我听说啊,常州那边如今又调动了十余万人,要与镇江大军合围希尹……咱们不怕败,怕的是那些金狗能活着回去……” “……绿林间也杀得厉害,你们不知道,金人浑水摸鱼,暗地里杀了不少人,听说半月前,宣州那边几场火拼,死了几百人,那边地头蛇宋家宋大坤被屠了满门,还留下了锄奸书,但实际上,这事情却是女真人的走狗干的……后来福禄老爷子又领人过去截杀金狗,此事可是千真万确,宣州那片啊,几天里死了好多人……” “……其实啊,要说真正该杀的人,还要看西南那边,听说一月底的时候,西南就出了一张名册,谁作恶、要杀谁指得清清楚楚的。长沙的黄家,以前出了个黄式初,当过两年吏部尚书,趁着在位啊,大捞特捞,后来虽然被罢,但趁着那几年结下党羽无数,这些年甚至给女真人递情报,私下里游说大伙儿投降,他娘的全家王八蛋……” “……他在长沙良田无数,家中家丁门客过千,委实当地一霸,西南锄奸令一出,他便知道不对了,听说啊,在家中设下天罗地网,日夜提心吊胆,但到了一月底,黑旗军就来了,一百多人……我跟你们说,那天晚上啊,锄奸状一出,全都乱了,他们甚至都没能撑到军队过来……” 茶楼中众人围在一起,说话者压低声音,俨然在说什么大秘密,众人也用同样的声音议论纷纷。 “……说起来,西南那位虽然大逆不道,但在这些事情上,还真是条好汉,都知道吧,希尹那畜生先前跟咱们这边劝降,要咱们割让襄阳西边到川四的所有地方,供粘罕到成都去打黑旗军,嘿嘿,没多久西南就知道了,听说啊,就是前些天,那位宁先生直接给粘罕写了封信,上头就是说:等着你来,你以后就葬在这了。啧啧……” “……若是这两头打起来,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劲头……” 这议论纷纷之中,刘靖对着乌启隆笑了笑:“你说,他们之中,有没有黑旗的人?” “难讲。”乌启隆捧着茶杯,笑着摇了摇头。 江宁是那心魔宁毅的出生之地,亦是康王周雍的旧居所在。对于如今在西南的魔头,往日里江宁人都是讳莫如深的,但到得今年年初宗辅渡江攻江宁,至如今已近两月,城中居民对于这位大逆之人的观感倒变得不一样起来,时常便听得有人口中提起他来。毕竟在如今的这片天下,真正能在女真人面前站得住的,估计也就是西南那帮穷凶极恶的乱匪了,出身江宁的宁毅,连同其它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人,便常被人拿出来鼓舞士气。 这中间同样被提起的,还有在前一次江宁沦陷中牺牲的成国公主与其夫婿康贤。 “听说过,乌兄早先与那宁毅有旧?不知道他与这些人口中所说的,可有出入?”师爷刘靖从外地来,往日里对于提起宁毅也有些忌讳,此时才问出来。乌启隆沉默了片刻,望向窗边的一副桌椅。 “若是被他盯上,要扒层皮倒是真的。” “哦?乌兄被盯上过?” “他入赘的是布商,我也是布商,有过过节,好在未到要见生死的程度。”乌启隆笑笑,“家当去了一大半。” 他这样说起来,对面的刘靖皱着眉头,感兴趣起来。他连连追问,乌启隆便也一面回忆,一面说起了当年的皇商事件来,那时候两家的纠葛,他找了苏家颇有野心的掌柜席君煜合作,后来又爆发了刺杀苏伯庸的事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想来,都不免唏嘘,但在这场颠覆天下的大战的背景下,这些事情,也都变得有趣起来。 “其实,如今想来,那席君煜野心太大,他做的有些事情,我都想不到,而若非我家只是求财,未曾全盘参与其中,恐怕也不是后来去一半家当就能了事的了……” “那……怎会去一半家当的?”刘靖满脸期待地问着。 乌启隆便继续说起那皇商的事件来,拿了配方,夺了皇商,还气得那宁立恒写了“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的诗词:“……再后来有一天,布褪色了。” 这话说出来,刘靖微微一愣,随后满脸恍然:“……狠啊,那再后来呢,怎么对付你们的?” “……再后来有一天,就在这座茶楼上,喏,那边那个位置,他在看书,我过去打招呼,试探他的反应。他心不在焉,后来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般,看着我说:‘哦,布褪色了……’当时……嗯,刘兄能想得到……想杀了他……” 两人看向那边的窗户,天色阴沉,看来似乎快要下雨,如今坐在那里是两个喝茶的瘦子。已有参差白发、气度儒雅的乌启隆仿佛能看到十余年前的那个下午,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宁毅在那儿翻着书页,此后便是乌家被割肉的事情。 那时候的乌启隆三十岁出头,遭遇到的是人生之中最大的挫折,乌家被打下江宁第一布商的位置,几乎一蹶不振。但不久之后,也是北上的宁毅联合了江宁的商人开始往京城发展,后来又有赈灾的事情,他接触到秦系的力量,再后来又为成国公主以及康驸马所赏识,毕竟都是江宁人,康贤对于乌家还颇为照顾。 建朔三年初,兀术破江宁,那位老人不肯扔下几乎居住了一生的江宁,在军队入城时死去了,成国公主府随后也被付之一炬。不久之后,乌启隆又带着家人回到江宁,重建乌家,到后来他带着乌家揽下了朝廷的大部分军装生意,到女真南下时,又捐出大半家财支持军队,到如今乌家的家产仍旧高出当年数倍之多。 这中间的许多事情,他自然不必跟刘靖说起,但此时想来,时光浩渺,仿佛也是一丝一缕的从眼前流过,对比如今,却仍是当年更为安宁。 纵是如今在西南,能够对抗天下的宁毅,恐怕也更加怀念当初在这里看书的时光吧。 乌启隆这样想着。 不多时,城墙那边传来巨大的震动,随后便是混乱而暴躁的声音汹涌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八章 煮海(七) 武建朔十一年农历三月初,完颜宗辅率领的东路军主力在经过了两个多月低烈度的战争与攻城准备后,集合附近汉军,对江宁发动了总攻。一部分汉军被召回,另有大量汉军陆续过江,至于三月中下旬,集合的进攻总兵力一度达到五十万之众。 而包括本就驻守江宁的武烈营、韩世忠的镇海军,附近的江淮军队在这段时日里亦陆续往江宁集中,一段时间里,使得整个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在新一年开始的这个春天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大战之初,还有着小小的插曲爆发在刀枪见红的前一刻。这插曲往上追溯,大概始于这一年的一月。 随着华夏军锄奸檄文的发出,因选择和站队而起的斗争变得激烈起来,社会上对诛杀汉奸的呼声渐高,一些心有动摇者不再多想,但随着激烈的站队局势,女真的游说者们也在私下里加大了活动,甚至于主动布置出一些“惨案”来,敦促早先就在军中的动摇者赶快做出决定。 江宁城中一名负责地听司的侯姓官员便是如此被策反的,大战之时,地听司负责监听地底的动静,防止敌人掘地道入城。这位名叫侯云通的官员本身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但家中父兄早先便与女真一方有往来,靠着女真势力的协助,聚揽大量钱财,屯田蓄奴,已风光数年,这样的形式下,女真人掳走了他的一对儿女,而后以私通女真的证据与儿女的性命相威逼,令其对女真人掘地道之事做出配合。 二月间,韩世忠一方先后两次确认了此事,第一次的消息来自于神秘人物的告密当然,数年后确认,此时向武朝一方示警的乃是如今分管江宁的负责人濮阳逸,而其副手名叫刘靖,在江宁府担任了数年的师爷第二次的消息则来自于侯云通二月中旬的自首。 在这样的情况下向上方自首,几乎确定了儿女必死的下场,本身或许也不会得到太好的后果。但在数年的战争中,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并非孤例。 这年二月到四月间,武朝与华夏军一方对侯云通的儿女尝试过几次的营救,最终以失败告终,他的儿女死于四月初三,他的家人在这之前便被杀光了,四月初七,在江宁城外找到被剁碎后的儿女尸体后,侯云通于一片野地里自缢而死。在这片死去了百万千万人的乱潮中,他的遭遇在后来也仅仅是因为位置关键而被记录下来,于他本人,大抵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针对女真人试图从地底入城的企图,韩世忠一方采取了将计就计的策略。二月中旬,附近的兵力已经开始往江宁集中,二十八,女真一方以地道为引展开攻城,韩世忠同样选择了部队和水师,于这一天突袭此时东路军驻守的唯一过江渡口马文院,几乎是以不惜代价的态度,要换掉女真人在长江上的水师部队。 当年女真人搜山检海,终究因为北方人不懂水师,兀术被困黄天荡四十余天,丢脸丢到今天。后来女真人便督促运河附近的南方汉军发展水师,期间有金国部队督守,亦有大量技师、金钱投入。去年长江水战,武朝一方虽占上风,但并非打出决定性的胜利来,到得年底,女真人趁着长江水枯,结船为浮桥强渡长江,最终在江宁附近打通一条道路来。 如今女真水师居于江宁以西马文院附近,维系着南北的通路,却也是女真一方最大的破绽。也是因此,韩世忠将计就计,趁着女真人以为得计的同时,对其展开突袭 比较戏剧化的是,韩世忠的行动,同样被女真人察觉,面对着已有准备的女真军队,最终不得不撤兵离开。双方在二月底互刺一刀,到得三月,还是在堂堂战场上展开了大规模的厮杀。 战场上的争锋如烟雾一般掩盖了许多的东西,没有人知道私下里有多少暗潮在涌动。到得三月,临安的状况更为混乱了,在临安城外,肆意奔走的兀术部队烧杀了临安附近的一切,甚至好几座县城被攻破焚毁,在钱塘江北侧距离五十里内的区域,除了前来勤王的军队,一切都化为了废墟,有时候兀术故意派出骑兵骚扰城防,巨大的烟柱在城外升起时,半个临安城都能看得清楚。 流言在私下里走,看似平静的临安城就像是烧烫了的铁锅,当然,这滚烫也只有在临安府中属于中上层的人们才能感觉得到。 三月中旬,临安城的一侧的院子里,观赏性的山山水水间已经有了春日翠绿的颜色,垂柳长了新芽,鸭子在水里游,正是下午,阳光从这宅院的一侧落下来,秦桧与一位样貌雍容的老人走在园林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临安春色,以今年最是不济,上月春寒,以为花花树树都要被冻死……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长出来了,众生求活,顽强至斯,令人感叹,也令人欣慰……” 走到一棵树前,老人拍拍树干,说着这番话,秦桧在一旁背负双手,微笑道:“梅公此言,大有哲理。” 被称为梅公的老人笑笑:“会之贤弟近来很忙。” “前线奋战才是真的忙,我平日奔走,不过俗务罢了。”秦桧笑着摊手,“这不,梅公相邀,我立刻就来了。” “会之朝堂重臣,又当此危急时刻,我一闲赋在家的昏聩之人贸然邀约,实在有些不该。但当此时局,心中有些疑惑,想向会之贤弟请教,故才冒昧开口……” “哎,先不说梅公与我之间几十年的交情,以梅公之才,若要出仕,何其简单,朝堂诸公,盼梅公出山已久啊,梅公提起此时,我倒要……” “此事却免了。”对方笑着摆了摆手,随后面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朝堂上下这些年,为无识之辈所把持,我已老了,无力与他们相争了,倒是会之贤弟近来年几起几落,令人感叹。陛下与百官闹的不开心之后,仍能召入宫中问策最多的,便是会之贤弟了吧。” “唉。”秦桧叹了口气,“陛下他……心中也是焦急所致。” “对如今局势,会之贤弟的看法如何?” “若能撑下来,我武朝当能过几年太平日子。” “若撑不下来呢?”老人将目光投在他脸上。 秦桧看回去:“梅公此言,有所指?” 老人摊了摊手,随后两人往前走:“京中局势混乱至此,私下里言谈者,难免提起这些,人心已乱,此为表征,会之,你我相交多年,我便不避讳你了。江南此战,依我看,恐怕五五的胜机都没有,顶多三七,我三,女真七。到时候武朝如何,陛下常召会之问策,不可能没有谈到过吧。” 老人单刀直入,秦桧背着手,一面走一面沉默了片刻:“京中人心纷乱,也是女真人的奸细在惑乱人心,在另一边……梅公,自二月中开始,便也有传言在临安闹得沸沸扬扬的,道是北地传来消息,金国皇帝吴乞买病情加剧,时日无多了,或许我武朝撑一撑,终能撑得过去呢。” “会之不要骗我了,那消息乃是黑旗之人所传,公主府那边,或许也是乐见其成而已,是否可信,终究难说啊……但女真一方所放的消息,却未必是假。” “梅公,人心便是如此,真假有何妨,你当它真就真,当它假就假,攻心一道,还是西南那位心魔的拿手好戏呢……如果大家都能被骗,撑上几个月,或许女真真的不战自溃,那倒是好事了。” 院子上方有鸟儿飞过,鸭子划过池塘,嘎嘎地离开了。走在阳光里的两人都是不动声色地笑,老人叹了口气:“……老夫倒也正想说起心魔来,会之贤弟与西南有旧,莫非真放得开这段心事?就凭你之前先攻西南后御女真的提议,西南不会放过你的。” “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个人私怨归个人私怨。”秦桧偏过头去,“梅公莫非是在替女真人说项?” “谈不上。”老人神色如常,“老朽年事已高,这把骨头可以扔去烧了,只是家中尚有不成材的儿孙,有些事情,想向会之贤弟先打听一二,这是一点小私心,望会之贤弟理解。” 他说着这话,还轻轻地拱了拱手:“不说降金之事,若真的大局不支,何为退路,总想有个数。女真人放了话,若欲和谈,朝堂要割襄樊以西千里之地,以方便粘罕攻西南,这提议未必是假,若事不可为,不失为一条退路。但陛下之心,如今可是取决于贤弟的谏言呐。不瞒会之贤弟,当年小苍河之战,我家二子殁于黑旗匪人之手,若有此事,我是乐见的。” 老人说到这里,满脸都是推心置腹的神情了,秦桧迟疑许久,终于还是说道:“……女真狼子野心,岂可相信呐,梅公。” 这一天直到离开对方府邸时,秦桧也没有说出更多的意图和设想来,他向来是个口风极严的人,许多事情早有定计,但自然不说。事实上自周雍找他问策以来,每天都有许多人想要拜访他,他便在其中静静地看着京城人心的变化。 自武朝南迁以来,秦桧在武朝官场之上逐渐登顶,但也是历经几度沉浮,尤其是前年征西南之事,令他几乎失去圣眷,官场之上,赵鼎等人趁势对他进行攻讦,甚至连龙其飞之类的跳梁小丑也想踩他上位,那是他最为危险的一段时间。但好在到得如今,心思偏激的陛下对自己的信任日深,场子也渐渐找了回来。 但对于这样的扬眉吐气,秦桧心中并无喜意。家国形势至此,为人臣子者,只觉得身下有油锅在煎。 若论为官的志向,秦桧自然也想当一个只手挽天倾的能臣。他一度欣赏秦嗣源,但对于秦嗣源不知进退一味前冲的作风,秦桧当年也曾有过示警曾经在京城,秦嗣源在位时,他就曾多次旁敲侧击地提醒,许多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徐徐图之,但秦嗣源未曾听得进去。后来他死了,秦桧心中哀叹,但终究证明,这天下事,还是自己看明白了。 若非世事规则如此,自己又何苦杀了罗谨言那样出色的弟子。 但当时秦嗣源倒台时他的置身事外终究还是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康王继位后,他的这对儿女颇为争气,在父亲的支撑下,周佩周君武办了不少大事,他们有当初江宁系的力量支持,又深受当年秦嗣源的影响,负起重担后,虽未曾为当年的秦嗣源平反,但重用的官员,却多是当年的秦系弟子,秦桧当年与秦嗣源虽有说得上话的“本家”关系,但由于后来的置身事外,周佩于君武这对姐弟,反倒未有刻意地靠过来,但即便秦桧想要主动靠过去,对方也并未表现得太过亲近。 如果有可能,秦桧是更希望接近太子君武的,他一往无前的性格令秦桧想起当年的罗谨言,如果自己当年能将罗谨言教得更好些,双方有着更好的沟通,或许后来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但君武不喜欢他,将他的谆谆善诱当成了与旁人一般的腐儒之言,而后来的许多时候,这位小太子都呆在江宁,秦桧想要多做接触,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只能叹息一声。 小太子与罗谨言不同,他的身份地位令他有着一往无前的资本,但终究在某个时候,他会掉下去的。 他明白这件事情,一如从一开始,他便看懂了秦嗣源的结局。武朝的问题盘根错节,积弊已深,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小太子心性火热,只是一味让他出力、激发潜力,正常人能这样,病人却是会死的。若非这样的原因,自己当年又何至于要杀了罗谨言。 时也命也,终究是自己当年错过了机会,明明能够成为贤君的太子,此时反倒不如更有自知之明的陛下。 至于梅公、至于公主府、至于在城内拼命放出各种消息鼓舞人心的黑旗之人……虽然厮杀激烈,但众生搏命,却也只能看见眼前的方寸地方,若是西南的那位宁人屠在,或许更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吧,至少在北面不远,那位在暗地里操纵一切的女真谷神,就是能明明白白看懂这一切的。 他也只能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该到来的事情发生,到那个时候,自己将权威抓在手里,或许还能为武朝谋取一线生机。 即便事不可为…… 许多天来,这句私下里最常见的话语闪过他的脑子。即便事不可为,至少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答案,但随后将这不适宜的答案从脑海中挥去了。 轻轻地叹一口气,秦桧掀开车帘,看着马车驶过了万物生发的城池,临安的春色如画。只是近黄昏了。 **************** 四月有雨,马队上的骑士披着黑色的蓑衣,奔驰过起伏的低矮山岭,远远的能够看到未耕的田野,荒芜的村落,人的尸体倒伏在路边,羽毛凌乱的乌鸦从尸体上抬起头来,不祥地朝人看。 若在往年,江南的大地,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了。 马队驶过这片山脊,往前头去,逐渐的军营的轮廓映入眼帘,又有巡逻的队伍过来,双方以女真话报了名号,巡逻的队伍便站住,看着这一行三百余人的骑队朝军营里头去了。 组成骑队的是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面带凶戾,亦有不少伤者。为首的完颜青珏面色苍白,受伤的左手缠在绷带里,吊在脖子上。 军营一层一层,一营一营,秩序井然,到得中段时,亦有比较热闹的营地,这边发放辎重,圈养女奴,亦有部分女真士兵在这里交换南下掠夺到的珍物,乃是一处士兵的极乐之所。完颜青珏挥手让马队停下,随后笑着指示众人不必再跟,受伤者先去医馆疗伤,其余人拿着他的令牌,各自取乐便是。 女真人这次杀过长江,不为俘虏奴隶而来,因此杀人居多,抓人养人者少。但江南女子柔美,有成色上佳者,仍旧会被抓入军**士兵暇时淫乐,军营之中这类场所多被军官光顾,供不应求,但完颜青珏的这批手下地位颇高,拿着小王爷的牌子,各种事物自能优先享用,当下众人各自赞颂小王爷仁义,哄笑着散去了。 完颜青珏朝着里头去,夏日的小雨渐渐的停下来了。他进到中央的大帐里,先拱手请安,正拿着几份情报对照桌上地图的完颜希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于他手臂负伤之事,倒也没说什么。 “怎么样了?” “回禀老师,有些结果了。” 完颜青珏说着,从怀中拿出两封贴身的信函,过来交给了希尹,希尹拆开静静地看了一遍,随后将信函收起来,他看着桌上的地图,嘴唇微动,在心中计算着需要计算的事情,营帐中如此安静了将近一刻钟之久,完颜青珏站在一旁,不敢发出声音来。 “手怎么回事?”过了许久,希尹才开口说了一句。 “在常宁附近遇上了一拨黑旗的人,有人偷袭自马上摔下所致,已无大碍了。”完颜青珏简单回答。他自然明白老师的性格,虽然以文名著称,但实际上在军阵中的希尹性格铁血,对于区区断手小伤,他是没兴趣听的。 而在常宁附近的一番冲突,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他所遭遇的那拨疑似黑旗的人物实际上训练度不高,双方产生冲突,后又各自离去,完颜青珏本欲追击,谁知在混战之中遭了暗枪,一发火枪子弹不知从哪里打过来,擦过他的大腿将他的战马打翻在地,完颜青珏因此摔断了一只手。 希尹背着双手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 “你回来得真是时候,雨停了,随我出去走走吧。” 完颜青珏拱手跟上去,走出大帐,小雨方歇的初夏天空露出一抹明亮的光芒来。老人朝着前方走去:“宗辅攻江宁,已经抓住了武朝人的注意,武朝小太子想盯死我,终究两次都被打退,余力不多了,但周围该吃的已经吃得差不多,他如今提防我等从常州南下,就食于民……临安方向,人心惶惶,动摇者甚多,但想要他们破胆,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 希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淡漠地陈述,却并无迷惘,完颜青珏亦步亦趋地听着,到最后方才说道:“老师心有定计了?” 希尹摇了摇头,没有看他:“最近之事,让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天下,我等随先帝、随大帅起事,与辽国数十万精兵厮杀,那时候只是一往无前。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名头,就是那时打出来的,此后十余年二十年,也只是在近些年来,才总是与人谈起什么人心,什么劝降、谣言、私相授受、迷惑他人……” 一队士兵从旁边过去,为首者行礼,希尹挥了挥手,目光复杂而凝重:“青珏啊,我与你说过武朝之事吧。” 完颜青珏道:“老师说过许多。” “当年……”希尹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当年,我等才刚刚起事,常听说南面有大国,人人富庶、土地丰美,国人遵行教化,皆谦恭有礼,儒学精深、惠及天下。我自幼习汉学,与周围众人皆心怀敬畏,到得武朝派来使者愿与我等结盟,共抗辽人,我于先帝等人皆不胜之喜。谁知……后来看到武朝诸多问题,我等心中才有疑惑……由疑惑渐渐变成嗤笑,再渐渐的,变得不屑一顾。收燕云十六州,他们力量不堪,却屡耍心机,朝堂上下勾心斗角,却都以为自己计谋无双,后来,投了他们的张觉,也杀了给我们,郭药师本是人杰,入了武朝,终于心灰意冷。先帝弥留之际,说起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也是应有之事……” “青珏啊。”希尹沿着军营的道路往小小的山坡上过去,“如今,开始轮到我们耍阴谋和心机了,你说,这到底是聪明了呢?还是软弱不堪了呢……” “……当是软弱了。”完颜青珏回答道,“不过,亦如老师先前所说,金国要壮大,原本便不能以武力弹压一切,我大金二十年,若从当年到现在都始终以武治国,恐怕将来有一日,也只会垮得更快。” 搜山检海过后数年,金国在无忧无虑的享乐气氛中下落,到得小苍河之战,娄室、辞不失的陨落如当头棒喝一般惊醒了女真上层,如希尹、宗翰等人讨论这些话题,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希尹的感慨并非提问,完颜青珏的回答也似乎没有进到他的耳中。低矮的山坡上有雨后的风吹来,江南的山不高,从这里望过去,却也能够将满山满谷的营帐收入眼中了,沾了雨水的军旗在山地间蔓延。希尹目光严肃地望着这一切。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云中的局势,你听说了没有?” 完颜青珏微微犹豫:“……听说,有人在私下里造谣,东西两边……要打起来?” “去年云中府的事情,有人杀了时立爱的孙子,嫁祸给宗辅,这是说不通的事情。到得今年,私下里有人到处造谣,武朝事将毕,东西必有一战,提醒下头的人早作准备,若不警觉,对面已在磨刀了,去年年底还只是下头的几起小小摩擦,今年开始,上头的一些人陆续被拉下水去。” “大苑熹手底下几个生意被截,乃是完颜洪信手下时东敢动了手,言道此后人口生意,东西要划界,如今讲好,免得以后再生事端,这是被人挑拨,做好两头打仗的准备了。此事还在谈,两人手下的奚人与汉人便出了几次火拼,一次在云中闹起来,时立爱动了真怒……但这些事情,只要有人真的相信了,他也只是疲于奔命,弹压不下。” 老人蹙着眉头,言语沉静,却已有杀气在蔓延而出。完颜青珏能够明白这其中的危险:“有人在私下里挑拨……” 希尹的目光转向西面:“黑旗的人动手了,他们去到北地的负责人,不简单。这些人借着宗辅敲打时立爱的流言,从最下层入手……对于这类事情,上层是不敢也不会乱动的,时立爱就算死了个孙子,也绝不会大张旗鼓地闹起来,但下面的人弄不清楚真相,看见别人做准备了,都想先下手为强,下头的动起手来,中间的、上面的也都被拉下水,如大苑熹、时东敢已经打起来了,谁还想后退?时立爱若插手,事情反而会越闹越大。这些手段,青珏你可以揣摩一二……” “……是。” 希尹朝着前方走去,他吸着雨后清爽的风,随后又吐出来,脑中思考着事情,眼中的严肃未有丝毫减弱。 “……江宁大战,已经调走许多兵力。”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宗辅应我所求,已经将剩余的所有‘天女散花’与剩余的投石器械交由阿鲁保运来,我在这里几次大战,辎重消耗严重,武朝人以为我欲攻常州,破此城补充粮草辎重以南下临安。这自然也是一条好路,因此武朝以十三万大军驻守常州,而小太子以十万军队守镇江……” 希尹顿了顿,看着自己已经老迈的手掌:“我军五万人,对方一面十万一面十三万……若在十年前,我定然不会如此犹豫,更何况……这五万人中,还有三万屠山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后方的完颜青珏已然明白过来对方在说的事情,也明白了老人口中的叹息从何而来。凉风轻柔地吹过来,希尹的话语漫不经心地落在了风里。 “半月之后,我与银术可、阿鲁保将军不惜一切代价攻取镇江。” 老人缓缓前行,低声叹息:“此战之后,武朝天下……该定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四九章 煮海(八) 从难得的从沉睡之中醒来,恍然间,像是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四月二十三的清晨,周佩起来时,天已经渐渐的亮起来。初夏的早晨,脱离了春日里烦闷的湿气,院子里有轻盈的风,天地之间澄净如洗,犹如儿时的江宁。 她在空旷庭院中间的凉亭下坐了一会儿,旁边有欣欣向荣的花与藤蔓,天渐明时的庭院像是沉在了一片安静的灰色里,远远的有驻守的卫兵,但皆不说话。周佩交握手掌,唯独此时,能够感觉出自身的单薄来。 以凡人之身,一己之力,涉足这个复杂的大世界,推动众多事情,厘清千千万万的关系,有时候一言决人生死,也有些时候,连续数日不能安睡。时间久了,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仿佛罩上了一层巨大的躯壳。但这些当然都是假象。 这一年她三十岁,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孤僻又狠毒,软禁了自己的丈夫,掌握了权力后令人望之生畏的老女人。官员们过来时大都战战兢兢,比之面对君武时,其实更加害怕,道理很简单,君武是太子,就算过于铁血勇毅,将来他总得接手这个国家,很多事情即便有相反的想法,也终究能够沟通。 她却不同,她站在君武的背后,以女子之身支撑着弟弟做事,身边无人陪伴,丈夫也已经被软禁了起来。纵然表面上话语柔和,背过脸去却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外界对于她,大都如此揣度。 其实,还能怎样去想呢? 她想起已经死去的周萱与康贤。 预定让她接下成国公主府的产业时,她还只是十多岁的少女,随着成亲,担子也压在了肩膀上。初时还不曾察觉,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被事情推着跑了,老师也造反了,国破家亡了,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当然她也可以扔开当做不曾看到,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待到再站住时,三十岁的光景压在了面前,丈夫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婚姻也完了。被世俗人定义的幸福一生,与她之间已遥远得看也看不见。 定下神来想想时,周萱与康贤的离去还仿佛近在眼前。人生在某个不可察觉的瞬间,霎然而逝。 她捡起凉亭边的树木枝条,拿在手中,像是一把剑。十余年前她从汴梁回来之后,周萱曾教她剑舞,皇姑奶奶在家人面前性情温和,但掌握成国公主府巨大的权力和产业,也有其威严与杀伐的一面,在她接触公主府事物之初,老人在私下里曾教她舞剑。 “剑有双锋,一端伤人,一端伤己,世间之事也大都如此……剑与世间万事的有趣,就在于那将伤未伤之间的分寸……” 周佩的运动能力不强,对周萱那大气的剑舞,其实一直都没有学会,但对那剑舞中教导的道理,却是很快就明白过来。将伤未伤是分寸,伤人伤己……要的是决断。明白了道理,对于剑,她从此再未碰过,此时想起,却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回想着当初的画面,拿着那木条站起来,缓缓跨步将木条刺出去,随着八年前已经死去的老人在晨风中划动剑锋、挪动步伐……剑有双锋,伤人伤己,十余年前的少女终于跟不上了,于是换成了如今的长公主。 成舟海从外头进来,随后在院门处无声地退了两步,周佩舞了几剑,停下来望向院门,成舟海才过来:“殿下好兴致啊。” “先生这么早。” “等着消息,昨夜不曾回去。”成舟海笑了笑,“殿下精神不错。” 周佩将树枝放在一边:“不知为何,昨夜忽然睡了个好觉,到得天明时,才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倒是忘了。” 康贤、周萱去世之后,周佩对于成舟海最为倚重,双方亦师亦友,对于彼此的情况也是熟悉。自身边压力渐大,周佩常常失眠,睡不着觉,也有许多医官看过,但用处不大。待到女真人打来,周佩忧心忡忡,熬夜更是日常。她年纪不到三十,表面上还撑得住,但身边的人时常为之着急,此时听得周佩睡了个好觉,成舟海倒是愣了愣。 “殿下气定神闲,有谢安之风。”他拱手奉承一句,随后道,“……或许是个好兆头。” 他先前说在“等着消息”,事实上这几天来,临安城中的许多人都在等着消息。四月十八,原本剑指常州的希尹大军转向,以高速奔袭镇江,同日,阿鲁保大军亦展开配合,摆出了要不顾一切强攻镇江的姿态,暂时还没有多少人能够确定这一着的真假。 在此时的江南,西面江宁,东面镇江,是封锁长江的两个支点,只要这两个支点仍旧存在,就能够死死拖住宗辅大军,令其无法放心南下。 如今,江宁一方已经成为核心战区,镇江由君武坐镇,负责应对希尹、银术可率领的这支军队,几个月来,双方搏命厮杀,互不相让,君武希望尽快击溃希尹甚至是以人海战术拖垮希尹。 而希尹一方,在大的战略上,存在两个方向:其一、不再理会后勤供给的锻炼,沿着太湖地区富庶的地段不断南下,攻城略地、就食于民,这中间,镇江至临安,四百里的距离,处处都是富庶的城池,临安城中又是人心浮动情况复杂,只要希尹能将这支女真最精锐的部队杀过四百里,抵达临安城,再配合兀术军队的力量,武朝的人心,随时可能就此崩塌。 第二、配合宗辅破坏长江防线,这中间,自然也包含了攻镇江的选项。甚至在二月到四月间,希尹的部队几度摆出了这样的姿态,放话要攻取镇江城,斩杀周君武,令得武朝军队高度紧张,而后由于武朝人的防守严密,希尹又选择了放弃。 但战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来我往,每一次都有可能变成真的。至四月十八,希尹再次转向镇江,这中间,武朝军方又得面对几个可能若是立刻将战线收拢,专心防御镇江,希尹等人也有可能直接南下,攻取常州。而若是希尹真的选择了强攻镇江,那中间流露出来的讯息,就真的耐人寻味且令人恐惧了。 面对希尹的回头,镇江方向已经严阵以待,临安这边也在等待着新消息的到来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刻,就会传来希尹转攻常州、丹阳又或者是为江宁大战分散众人视线的消息。 这消息,正奔跑在南下的道路上,不久之后,惊动整个临安城。 *************** 镇江,士兵一队一队地奔上城墙,晨风肃杀,旌旗猎猎。城墙外头的野地上,无数人的尸体倒伏在爆炸后的坑洞间女真军队驱赶着抓来的汉人俘虏,就在到达的昨日夜间,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趟完了镇江城外的地雷。 一座一座的投石机正被立起来。自宁毅造反之后,他所推行起来的流水线、标准化生产、分体组装等技术,在某些方向上,甚至是女真一方掌握得更加到位。 热气球正在晨风中冉冉升起,镇江的城墙上,一只一只的热气球也升了起来,带着强弩的士兵进到热气球的框子里。 君武正在营帐之中一丝不苟地吃早餐,陪伴着他的,是太子府的四夫人沈如馨。 沈如馨本就是镇江人,去年在与女真人开战之前,她的弟弟沈如桦被下狱问斩,沈如馨在江宁吐血病倒,但终于还是撑了过来。今年年初江宁告急,君武将家中妻妾与孩子迁往了安全的地方,唯独将沈如馨带到了镇江。 当初搜山检海,君武到处逃亡,双方因相依为命而走到一起,如今也是类似于相依为命的状况了。 吃早餐的过程中,有士兵进来报告各部换防已完成的情况,君武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不久之后,他吃完了东西,沈如馨过来为他整理衣冠,夫妻俩随后一道出去。天空绵云如絮,一朵朵的飘过长江边的这座大城。 关于战争的准备与动员,在昨天就已经做好,军营之中正笼罩着一股奇异的气氛。希尹的强攻镇江,是整个战役中最为疯狂也最可能底定战局的一着。八年经营,十万大军镇守镇江,也并非弱旅,在君武铁了心想要耗死希尹部队的此时,对方掉头强攻镇江,在战略上来说,是孤注一掷的选择。 如果镇江守住了,希尹的部队,可能被四周涌来的武朝军队重重包围,君武将会完成击溃屠山卫的目标,女真人的第四次南征,也将由此瓦解。 但考虑到希尹的运筹能力与赫赫威名,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很可能意味着在先前几个月的博弈里,有某些破绽,已经被对方抓住了。 “击败完颜希尹,我就可能换来这天下的太平……”在前一天的夜里,君武握着妻子的手,这样说道,“但若是不能取胜,那很可能……你我同死于此。” 我的心中,其实是很怕的…… 气温与阳光都显得温柔的上午,君武与妻子走过了军营间的道路,士兵会向这边行礼。他闭上眼睛,幻想着城外的对手,对方纵横天下,在战阵中厮杀已有数十年的时间,他们从最弱小时毫不屈服地杀了出来,完颜希尹、银术可……他幻想着那纵横天下的气魄。如今的他,就站在这样的人面前。 他也想起了在江宁时的老师,想起他做出那一件一件大事时的选择,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我把命摆出来,我们就都一样……华夏之人,不投外邦……别想活着回去……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他跟闻人不二开玩笑说,真希望老师将这幅字送给我…… 我把命摆出来。 他想。 我不会退了…… …… 镇江城外,巨大的热气球飞向城墙,不久后,洒下大片大片的传单。同时,有肩负劝降与宣战使命的使者,走向了镇江的城门。 巳时二刻,使者抵达镇江大营,对着君武与镇江众多将领提出了劝降:“……在先前的数月时间里,谷神大人麾下的使者已经陆续策划和劝降了诸位当中的数位将军,我们在临安、在整个武朝,亦策动了众多官员与身负名望之人的支持。谷神大人必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镇江,镇江必不可守,为向诸位说明形势,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谷神大人命我带来部分表态大员的名单与证据,另外,也命我向诸位表明,此次大战一开,无论胜负,将来参战的诸位于我金国,皆为必杀之人!九族不赦……” 使者在说话中,将大叠“降金者”的名单与证据呈上君武的面前。营帐之中已有将领蠢蠢欲动,要过来将这惑乱人心的使者杀死。君武看着桌上的那叠东西,挥手叫人进来,绞了使者的舌头,随后将东西扔进火盆。 “这是宁毅当年剿灭梁山之计的翻版,拾人牙慧,谷神不过如此……我本欲留你性命,但既出此计策,你明白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满口是血的使者在地上狰狞地笑起来…… 午时,使者的人头被挂上城门,完颜希尹在城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四月二十二下午,镇江之战开始。 ******************* 马车穿过城市的街道,往皇宫里去。秦桧坐在马车里,手握着传来的讯息,微微的颤抖,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脑海里盘旋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是每逢大事时的紧张,以至于直到马车外的御者唤了他好几声后,他才反应过来,已经到地方了。 穿过重重宫殿间长长的道路,秦桧在御书房侧面的起居室中见到了周雍,皇帝穿着宽大的袍子,头发凌乱,衣带都不曾系好,坐在床榻边上,手中拿着几张纸,看来憔悴又失魂落魄,秦桧进来请安行礼后许久,周雍才回过神来。 “消、消息知道了?”周雍瞪着眼睛。 “……回陛下,知道了。” “希尹冲镇江去了,希尹攻镇江了……希尹为什么攻镇江……所有人都说,镇江是死地,为什么要攻镇江。”周雍挥了挥手上的纸,“秦卿,你来说,你说……” “臣、臣也拿不准……”秦桧犹豫了片刻,屈膝跪下了,“臣有罪……” 周雍愣在了那儿,然后手中的纸张挥舞:“你有什么罪!你给朕说话!希尹为何攻镇江,他们,他们都说镇江是死路!他们说了,希尹攻镇江就会被拖在那里。希尹为何要攻啊,秦卿,你以前跟朕提起过的,你别装傻充愣,你说……” “臣、臣不敢妄言……” 周雍吼了出来:“你说” “那或许是……”秦桧跪在那儿,说的艰难,“希尹有了万全之策……” 房间里安静下来,周雍又愣了许久:“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他们要动手了……那帮畜生,那帮汉奸……他们……武朝养了他们两百多年,他们……他们要卖朕的儿子了,要卖朕了……若是让朕知道是什么人,朕诛他九族……诛他十族、诛……诛他十一族……” 他如此喃喃地念叨了一阵,转向秦桧:“秦卿,有什么办法?要救朕的儿子,有什么办法?镇江周围,常州有兵……有多少人可以派过去,从江宁派水师行不行,那些人……信不信得过,秦卿,你要帮朕,朕的儿子不能有事……你给朕起来!” 秦桧跪在那儿道:“陛下,不用着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太子殿下英明,必定会有对策,或许常州、江宁的士兵已经在路上了,又或许希尹虽有计策,但被太子殿下识破,那样一来,镇江便是希尹的败亡之所。咱们这两边……隔着地方呢,实在是……不宜插手……” “朕知道那帮人是什么东西!朕知道那帮人的德性!朕知道!”周雍吼了出来,“朕知道!就这朝堂上还有多少大员等着卖朕呢!看看靖平时那帮人的怂样!朕的儿子!冲在前头!他们还要拖后腿!还有那黑旗!朕已经放出善意了!他们什么反应!就知道杀人杀人!锄奸!君武是他的弟子!出兵啊出兵啊!就如秦卿你说的那样!黑旗也只是为了博名声!等着杀朕呢谁能帮帮君武” 周雍歇斯底里,吼得整个宫殿都在震动,到得后来,面现凄然之色,嘴边已经满是唾沫。秦桧爬了起来躬身在一旁,周雍手臂颤抖着在殿内走,时而发出呢喃自语,后来又有低声说话:“秦卿你说得也对,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或许前面已经看穿希尹的计策了,有办法的……急也没有用啊,急也没用……” 他自我安慰了许久,又安静了许久。秦桧直了直身子:“事到如今,也只能等待前线的战报了。” 他的声音没有了先前的惶然,隐隐间,蕴含着令感到人踏实的力量,周雍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坐到床沿上。 “朕要君武没事……”他看着秦桧,“朕的儿子不能有事,君武是个好太子,他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秦卿,他不能有事……那帮畜生……” 天光从窗户和门口斜斜地照射进来,凉爽的风抚动殿内的薄纱,将皇帝弱小而无力的呢喃浸在了午后的风里。 **************** 西南,成都平原一角,牛头县,外界也将这里称为老牛头。 这里位于华夏军管辖区域与武朝管辖区域的交界之地,地势复杂,人口也不少,但从去年开始,由于派驻这里的老兵干部与华夏军成员的积极努力,这一片区域赢得了附近数个村县的积极认同华夏军的成员在附近为许多民众无偿帮忙、赠医施药,又开设了私塾让周围孩子免费上学,到得今年春天,新地的开垦与种植、民众对华夏军的热情都有了大幅度的发展,若在后世,算得上是“学雷锋先进县”之类的地方。 宁毅因此过来对驻派这里的先进人员进行表彰,下午时分,宁毅对集合在牛头县的一些年轻军官和干部进行着讲课。 “……有时候,有些事情,说起来很有意思……我们如今最大的对手,女真人,他们的崛起非常迅速,曾经生于忧患的一代人,对于外界的学习能力,接受程度都非常强,我曾经跟大家说过,在攻打辽国时,他们的攻城技术都还很弱的,在覆灭辽国的过程里迅速地提升起来,到后来攻打武朝的过程里,他们集合大量的工匠,不断进行改良,武朝人都望尘莫及……” “……但与此同时,等到环境安逸下来,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腐坏得非常快,参谋部的大伙儿开玩笑,如果没有我们在小苍河的几年大战,给了女真人高层以警醒,如今江南大战的状况,恐怕会截然不同……女真人是征服了辽国、几乎荡平了天下才停下来的,当年方腊的起义,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他们停下来的速度则快得多,只是打下了杭州,高层就开始享乐了……” “……诸位不用笑,我们华夏军同样的面临这个问题……在这个过程里,决定他们前进的动力是什么?是文化和精神,最初的女真人受尽了苦难,他们很有紧迫感,这种忧患意识贯穿他们精神的全部,他们的学习非常迅速,但是太平了就停下来,直到我们的崛起给予他们不踏实的感觉,但如果天下太平了,他们将注定走向一个迅速滑落的曲线里……” “……我们要重视这件事情,我们也会滑入这样的曲线,小苍河的抗争、西北的艰难,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们又打下了成都平原,武朝一塌糊涂……我们甚至开始盲目地乐观……” 他在课堂中说着话,娟儿出现在门外,立在那儿向他示意,宁毅走出去,看见了传来的加急讯息。 “……希尹攻镇江,情况可能很复杂,总参那边传话,要不要立刻回去……” 宁毅将那讯息折起来,目光望向外头的小县城:“鞭长莫及,赶回去又能怎么样……我们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 娟儿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宁毅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放出消息,我们明早启程。” “是。” …… 与老牛头相隔八十余里,西瓜带着人,策马狂奔入张村。 马队犹如旋风,在一家人此时居住的院落前停下,西瓜从马上下来,在院门前玩耍的雯雯迎上来:“瓜姨,你回来啦?” “雯雯,瓜姨有事,下次给你带好吃的……”西瓜的话语留在空中,人影已经飞奔至十余丈外的院子里,迅速地冲进书房,只有苏檀儿在其中整理东西:“西瓜?” “相公呢?他人去哪了?” “他……出去两天了,为的是那个……先进个人……” “他去了老牛头?” “嗯。”苏檀儿点了点头,目光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有问题?” “相公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中午,说起来,昨晚应该就到了。老牛头在边上,这个时候,武朝人要动手?那边有驻军的……” “说的就是他们……”西瓜低声说了一句,苏檀儿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我也不确定,希望……是我多想。”西瓜的目光稍显犹豫,过得片刻,如风一般陡然消失在房间里,“我会立刻赶过去……你别担心。” …… 老牛头。 讲完了课,从山坡上下去是一条穿过了县城的河流,夕阳正要落下,渚清沙白,宁毅站在河边,看了片刻。 之后,拜访的人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〇章 滔天(一) 夕阳西下,远处青绿的田野在风里微微摇摆,爬过眼前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去开了许多的野花。成都平原的初夏,正显得太平而宁静。 宁毅与牛头县的县长陈善钧从山脊上走过去,一面走,陈善钧一面指着前方的土地,向宁毅介绍着来此之后的工作情况。 这陈善钧四十岁出头,样貌端方正气。他出身书香门第,祖籍在中原,家里人死于女真刀下后加入的华夏军。最开始意志消沉过一段时间,待到从阴影中走出来,才渐渐展现出非凡的事务性能力,在思想上也有着自己的涵养与追求,乃是华夏军中重点培养的干部,待到华夏军从和登三县杀出,便顺理成章地放在了关键的位置上。 “……去年到这边之后,杀了原本在这里的大地主皇甫遥,然后陆陆续续的,开了四千多亩地,河那边有两千多亩,县城另一边还有一块。加在一起,都发给出过力的百姓了……附近村县的人也常常过来,武朝将这边界上的人当敌人,总是提防他们,去年大水,冲了田地遭了灾祸了,武朝官府也不管,说他们拿了朝廷的粮转头怕是要投了黑旗,嘿嘿,那我们就去救济……” “……所以到了今年,人心就齐了,春耕是我们带着搞的,如果不打仗,今年会多收很多粮……另外,中植县那边,武朝县令一直未敢上任,恶霸阮平邦带着一帮子人横行无忌,怨声载道,已经有许多人过来,求我们主持公道。最近便在做准备,若是情况良好,宁先生,咱们可以将中植拿过来……” “……牛头县又叫老牛头,过来之后方才知道,便是以咱们脚下这座小山取的名,宁先生你看,那边主脉为牛头,咱们这边弯下去,是其中一只弯弯的牛角……牛头饮水,有富庶丰饶的意境,实际上地方也是好……” 一行人走过山脊,前方河流绕过,已能见到晚霞如火烧般彤红。来时的山脊那头娟儿跑过来,远远地招呼可以吃饭了。陈善钧便要告辞,宁毅挽留道:“还有许多事情要聊,留下来一起吃吧,其实,反正也是你做东。” 于是便一路往回走,到了能看见下方县城的院子里一同用餐,天边的红霞渐渐隐没了,火把燃起来,陈善钧说起发生在牛头县的好人好事,宁毅听了笑着附和。 陈善钧的性格本就热情,在和登三县时便时常帮助周围人,这种温暖的精神感染过许多同伴。老牛头去年分地、垦荒、兴修水利,发动了许多百姓,也出现过不少感人的事迹。宁毅此时跑来表彰先进个人,名单里没有陈善钧,但事实上,许多的事情都是被他带起来的。华夏军的资源渐渐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匮乏,但陈善钧平日里的作风依旧节俭,除工作外,自己还有垦荒种地、养鸡养鸭的习惯事务繁忙时当然还是由士兵帮忙养大之后的肉食却也大多分给了周围的人。 武朝的儒学教育并不提倡过度的节俭,陈善钧这些如苦行僧一般的习惯也都是到了华夏军之后才渐渐养成的。另一方面他也颇为认同华夏军中引起过讨论的人人平等的民主思维,但由于他在学问方面的习惯相对稳重内敛,在和登三县时,倒并未展现这方面的锋芒。 此时,天色渐渐的暗下来,陈善钧放下碗筷,斟酌了片刻,方才提起了他本就想要说的话题。 “……这几年来,我一直觉得,宁先生说的话,很有道理。” 院子里的房檐下,火把在柱子上燃着,小桌子的这边,宁毅还在吃鱼,这时候只是微微抬头,笑道:“什么话?” 陈善钧面上的神色显得放松,微笑着回忆:“那是……建朔四年的时候,在小苍河,我刚到那儿,加入了华夏军,外头已经快打起来了。当时……是我听宁先生讲的第三堂课,宁先生说了公平和生产资料的问题。” 宁毅挑着鱼刺,笑着点头:“陈兄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谈不上什么讲课,交流而已……嗯,回想起来,建朔四年,那时候女真人要打过来了,压力比较大,说的也都是些很大的问题。” “不不不,我这书香门第是假的,小时候读的就不多。”陈善钧笑着,“老实说,当时过去那边,心境很有些问题,对于当时说的那些,不太上心,也听不懂……那些事情直到小苍河败了,到了和登,才忽然想起来,后来一一印证,先生说的,真是有道理……” 他缓缓说道这里,话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伸手摆正眼前的碗筷,目光则在追溯着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我家……几代是书香门第,说是书香门第,其实也是周围十里八乡的地主。读了书以后,人是善人,家中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父母……都是读过书的善人,对家中帮工的农人也好,谁家伤了病了,也会上门探看,赠医施药。周围的人全都交口称赞……” “家中门风严谨,自小祖辈父辈就说,仁善传家,可以千秋百代。我自幼正气,嫉恶如仇,书读得不好,但向来以家中仁善之风为傲……家中遭逢大难之后,我悲愤难当,想起那些贪官狗贼,见过的许多武朝恶事,我觉得是武朝该死,我家人如此仁善,年年纳贡、女真人来时又捐了半数家当他竟不能护我家人周全,本着这样的想法,我到了小苍河……” 他望着桌上的碗筷,似乎是无意识地伸手,将摆得稍稍有些偏的筷子碰了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宁先生说过的这个道理。生产资料……我才忽然明白,我也不是无辜之人……” 宁毅点了点头,吃东西的速度稍稍慢了点,随后抬头一笑:“嗯。”又继续吃饭。 “话可以说得漂亮,持家也可以一直仁善下去,但祖祖辈辈,在家中务农的那些人仍旧住着破房子,有的人家徒四壁,我一生下来,就能与他们不同。其实有什么不同的,那些农家孩子如果跟我一样能有读书的机会,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有的人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的祖祖辈辈也都是吃了苦慢慢爬上去的,他们也得这样爬。但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武朝被吞了中原,我家中妻儿父母……该死的还是死了……” 宁毅将碗筷放了下来。 陈善钧在对面喃喃道:“肯定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天下,将来也肯定会有更好的样子……” 入夜的牛头县,凉爽的夜风起了,吃过晚饭的居民逐渐的走上了街头,其中的一部分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朝着河边的方向慢慢的散步过来。县城另一侧的军营当中,正是火光通明,士兵们集结起来,正要进行夜间的操练。 老牛头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毅于陈善钧相对而坐,陈善钧嘴角带着笑容缓缓地说着他的想法,这是任谁看来都显得友好而平静的沟通。 “一如宁先生所说,人与人,其实是一样的,我有好东西,给了别人,别人会心中有数,我帮了别人,别人会知道报答。在老牛头这里,大家总是互相帮忙,慢慢的,这样愿意帮人的风气就起来了,同样的人就多起来了,一切在于教化,但真要教化起来,其实没有大家伙儿想的那么难……” 宁毅笑着点头:“其实,陈兄到和登之后,最初管着商业一块,家中攒了几样东西,但是后来总是给大伙儿帮忙,东西全给了别人……我听说当时和登一个小兄弟成亲,你连床铺都给了他,后来一直住在张破床上。陈兄高风亮节,许多人都为之触动。” 陈善钧微微笑了笑:“刚开始心中还没有想通,又是自幼养成的风气,贪图逸乐,日子是过得比别人好些的。但后来想得清楚了,便不再拘泥于此,宁先生,我已找到足够献身一生的视野,床是好是坏、茶是浓是淡,有何在乎的……” 他继续说道:“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关窍,凭一时热情,一个人两个人的热情,支撑不起太大的局面,庙里的和尚也助人,终究不能惠及大地。这些想法,直到前几年,我听人说起一桩往事,才终于想得清楚。” “什么往事?”宁毅好奇地问道。 “那时候我尚未至小苍河,听说当年先生与左公、与李频等人坐而论道,曾经提起过一桩事情,叫做打土豪分田地,原来先生心中早有计较……其实我到老牛头后,才终于慢慢地将事情想得彻底了。这件事情,为何不去做呢?” “这世间之人,本就无高下之分,但使这世上人人有地种,再厉行教化,则眼前这天下,为天下之人之天下,外侮来时,他们自然奋勇向前,就如同我华夏军之教导一般。宁先生,老牛头的变化,您也看到了,他们不再浑浑噩噩,肯出手帮人者就这样多了起来,他们分了地,自然而然心中便有一份责任在,有了责任,再加以教化,他们慢慢的就会觉悟、觉醒,变成更好的人……宁先生,您说呢?” 院子里火把的光芒中,饭桌的那边,陈善钧眼中包含期待地看着宁毅。他的年纪比宁毅还要长几岁,却不由自主地用了“您”字的称呼,心中的紧张取代了先前的微笑,期待之中,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那份热情和诚恳,宁毅将手放在桌上,微微抬头,斟酌片刻。 “世间虽有无主之地可以开垦,但大部分地方,已然有主了。他们之中多的不是皇甫遥那样的恶人,多的是你家父母、先祖那样的仁善之辈,就如你说的,他们经历了许多代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打土豪分田地,你是只打恶人,还是连着善人一起打啊?” 陈善钧的眼中没有迟疑:“我家固然仁善数代,但女真来时,他们亦避无可避,皆因整个武朝都是错的,他们依规矩做事,亦是在错的规矩里走到了这一步……宁先生,天下已然如此,若真要有新的天下出现,便得有彻彻底底的新规矩。便是善人,占有如此之多的生产资料,也是不该,当然,对于善人,咱们的手段,可以更加温和,但生产资料的公平,才该是这个天下的核心所在。” “……让所有人回到公平的位置上去。”宁毅点头,“那若是过了数代,聪明人走得更远,新的地主出来了,怎么办呢?” “一切不公平的状态,都来自于生产资料的不公平。”还是没有任何迟疑,陈善钧回答道,在他回答的这一刻,宁毅的目光望向院外天空中的星斗,这一刻,漫天的繁星像是在昭示永恒的含义。陈善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因此,新的规则,当致力于消灭生产资料的不公平,土地便是生产资料,生产资料从此以后收归国家,不再归私人,却也因此,能够保证耕者有其田,国家因此,方能成为天下人的国家” “……嗯。” 有轻声的叹息从宁毅的喉间发出,不知什么时候,红提警觉的声音传过来:“立恒。” 她持剑的身影在院子里落下,宁毅从桌边缓缓地站起来,外头隐约传来了人的声音,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宁毅走过院子,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天空上,陈善钧恭敬的声音响起在后头。 “在这一年多以来,对于这些想法,善钧知道,包括总参包括来到西南的许多人都已经有过数次谏言,先生心怀仁厚,又太过讲求对错,不忍见天下大乱血流成河,最重要的是不忍对那些仁善的地主士绅动手……然而天下本就乱了啊,为往后的千秋万载计,此时岂能计较这些,人生于世,本就互相平等,地主士绅再仁善,占有那样多的生产资料本就是不该,此为天地大道,与之说明就是……宁先生,您曾经跟人说过从原始社会到奴隶制的改变,曾经说过奴隶制到封建的变化,生产资料的大家共有,便是与之同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善钧今日与诸位同志冒大不韪,愿向先生作出询问与谏言,请先生领导我等,行此足可惠及千秋万载之壮举……” 他的声音对于宁毅而言,似乎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宁毅走到院门处,轻轻地推开了房门,随行的卫士已经在围头结成一片人墙,而在人墙的那边,聚集过来的的百姓或是卑微或是惶然的在空地上站着,人们仅仅窃窃私语,偶尔朝这边投来目光。宁毅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有那么一瞬,他闭上眼睛。 一切都还显得温和,但在这背后,却深深孕育着不安的躁动,随时可能图穷匕见,暴虎冯河。后方的陈善钧低着头躬身行礼,还在说话:“他们并无恶意,先生不必着急……”宁毅对这紧张的一切都不在意。 他眼前闪过的,是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秦嗣源将他注解的四书搬出来时的情景。那是光芒。 嘿,老秦啊。 他想。 看看这里…… 夏夜的清风令人沉醉。更远处,有军队朝这边汹涌而来,这一刻的老牛头正犹如沸腾的火山口。政变爆发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一章 滔天(二) 大地隐隐传来震动,空气中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县城中的百姓们聚集过来,一时间却又不太敢出声表态,他们在院前卫士们面前表达着自己善良的意愿,但这其中当然也有神色警惕蠢蠢欲动者宁毅的目光转过他们,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这才听到外头传来呼声:“不要伤了陈县令……” 华夏军对于这类官员的称呼已改为县长,但淳朴的民众许多还是沿用之前的名称,眼见宁毅关上了门,有人开始着急。院子里的陈善钧则依旧躬身抱拳:“宁先生,他们并无恶意。” 宁毅已经回过头来,有人持刀靠近陈善钧,宁毅摆了摆手。 “……自去年二月里开始,其实便先后有人递了意见到我那里,涉及对地主士绅的处理、涉及这样做的好处,以及……一整套的理论。陈兄,这中间没有你……” 陈善钧更低了头:“在下心思鲁钝,于这些说法的理解,不如旁人。” “所以……由你发动政变,我没有想到。” “我们绝无半点要伤害先生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啊?”宁毅走到院子里的石凳前坐下。 “这些年来,先生与所有人说思想、文化的重要,说儒学已然不合时宜,先生例举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然而在华夏军中,却都不见彻底的推行。您所论及的人人平等的思想、民主的思维,如此令人神往,然而归于现实,如何去推行它,如何去做呢?” 陈善钧说这话,手仍旧拱着,头已经抬起来:“只是凭借格物之学将书本普及整个天下?那要做到何时才能成功?而且先生曾经说过,有了书之后,教化仍旧是漫长的过程,非百年乃至几百年的努力不能实现。宁先生,而今中原已经沦陷,千万百姓受苦,武朝亦是岌岌可危,天下沦亡在即,由不得我们徐徐图之……” “哪里是徐徐图之。”宁毅看着他,这时候才笑着插进话来,“民族民生民权民智的说法,也都是在不断推广的,另外,成都各地推行的格物之法,亦有了许多的成果……” “然则格物之法只能培养出人的贪婪,宁先生莫非真的看不到!?”陈善钧道,“没错,先生在之前的课上亦曾讲过,精神的进步需要物质的支撑,若只是与人提倡精神,而放下物质,那只是不切实际的空谈。格物之法确实带来了许多东西,然而当它于商业结合起来,成都等地,乃至于我华夏军内部,贪婪之心大起!” “宁先生,善钧来到华夏军,最先便于商业部任事,而今商业部风气大变,凡事以金钱、利润为要,自我军从和登三县出,占领半个成都平原起,奢靡之风抬头,去年至今年,商业部中与人私相授受者有多少,先生还曾在去年年底的会议要求大肆整风。长此以往,被贪婪风气所带动的人们与武朝的官员又有何区别?只要有钱,让他们卖掉咱们华夏军,恐怕也只是一笔买卖而已,这些恶果,宁先生也是看到了的吧。” “但老牛头不同。”陈善钧朝院外挥了挥手,“宁先生,仅只区区一年,善钧也只是让百姓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让他们成为平等之人,再对他们施行教化,在许多人身上,便都看到了成果。今日他们虽走向宁先生的院子,但宁先生,这莫非就不是一种觉悟、一种勇气、一种平等?人,便该成为这样的人哪。” 宁毅想了想:“焉知不算是你给了他们东西,买着他们说话?他们中间,真正理解平等者,能有多少呢?” “可那原本就该是他们的东西。或许如先生所言,他们还不是很能明白平等的真谛,但这样的开端,难道不令人振奋吗?若整个天下都能以如此的方式开始革新,新的时代,善钧觉得,很快就会到来。” “确实令人振奋……” 院子里看不到外头的光景,但躁动的声音还在传来,宁毅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不再言语了。陈善钧继续道: “我与诸位同志无意与宁先生为敌,皆因这些想法皆出自先生手笔,但这些年来,众人先后与先生提出谏言,都未获采纳。在一些同志看来,相对于先生弑君时的魄力,此时先生所行之策,未免太过权宜温吞了。我等今日所谓,也仅仅想向先生表达我等的谏言与决心,只求先生采纳此策,陈善钧愿一死以赎冒犯了先生的罪行。” 陈善钧来到这院子,固然也有数名随从,但此时都被拦到外头去了,这小小的院子里,宁毅若要杀他,他无力反抗,却也说明了此人为求理念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 宁毅笑了笑:“若真人人平等,你冒犯我而已,又何必去死。不过你的同志到底有哪些,想必是不会说出来了。” 陈善钧道:“今日不得已而行此下策,于先生威严有损,只要先生愿意采纳谏言,并留下书面文字,善钧愿为维护先生威严而死,也必须为此而死。” 宁毅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拍了拍手,从石凳上站起来,缓缓地开了口。 “我记得……以前说过,社会运作的本质矛盾,在于长远利益与短期利益的博弈与平衡,人人平等是伟大的长期利益,它与短期利益位于天平的两端,将土地发归人民,这是巨大的短期利益,必然得到拥护,在一定时间里,能给人以维护长期利益的错觉。然而一旦这份红利带来的满足感消失,取而代之的会是人民对于不劳而获的渴求,这是与人人平等的长期利益完全背离的短期利益,它太过巨大,会抵消掉接下来人民互助、服从大局等一切美德带来的满足感。而为了维护平等的现状,你们必须遏制住人与人之间因智慧和努力带来的财富积累差异,这会导致……中期利益和中长期利益的消失,最终短期和长期利益全完背离和脱钩,社会会因此而崩溃……” 宁毅的话语平静而淡然,但陈善钧并不迷惘,前进一步:“只要厉行教化,有了第一步的基础,善钧认为,必然能够找出第二步往哪里走。先生说过,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若是完全想好了再去做,先生又何必要去杀了皇帝呢?” 宁毅点头:“你这样说,当然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仍旧说服不了我,你将土地还给院子外面的人,十年之内,你说什么他都听你的,但十年之后他会发现,接下来努力和不努力的获得差异太小,人们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不努力的美好,单靠教化,恐怕拉近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如果将人人平等作为开端,那么为了维持这个理念,后续会出现很多很多的恶果,你们控制不了,我也控制不了,我能拿它开头,我只能将它作为最终目标,希望有一天物质发达,教育的基础和方法都得以提升的情况下,让人与人之间在思维、思辨能力,做事能力上的差异得以缩短,以此寻找到一个相对平等的可能性……” “宁先生,这些想法太大了,若不去试试,您又怎知道自己的推演会是对的呢?” 陈善钧话语恳切,只是一句话便切中了中心点。宁毅停下来了,他站在那儿,右手按着左手的掌心,微微的沉默,随后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是啊……不去试试,怎么可能知道呢……” 听得宁毅说出这句话,陈善钧深深地弯下了腰。 “故!请先生纳此谏言!善钧愿以死相谢!” 天空中星斗流转,军队可能也已经过来了,宁毅看着陈善钧,过了好久才复杂地一笑:“陈兄信念坚决,可喜可贺。那……陈兄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宁死也不接受,你们今天怎么收场?” 陈善钧咬了咬牙:“我与诸位同志已讨论多次,皆认为已不得不行此下策,因此……才做出鲁莽的举动。这些事情既然已经开端,很有可能不可收拾,就如同先前所说,第一步走出来了,可能第二步也不得不走。善钧与诸位同志皆仰慕先生,华夏军有先生坐镇,才有今日之图景,事到如今,善钧只希望……先生能够想得清楚,纳此谏言!” “就是说,即便一发不可收拾,事情也已经开头了。”宁毅笑起来。 “……是。”陈善钧道。 “我想听的就是这句……”宁毅低声说了一句,随后道,“陈兄,不用老弯着腰你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必弯腰。不过……能陪我走走吗?” 陈善钧抬起头来,对于宁毅的语气微感疑惑,口中道:“自然,宁先生若有兴趣,善钧愿领先生见见外头的众人……” “不去外头了,就在这里走走吧。” “……” 陈善钧愣了愣,这处院子并不大,前后两近的房子,院落简单而朴素,又被围墙围起来,哪有多少可走的地方。但这时候他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意见,宁毅缓步而行,目光望了望那漫天的星星,走向了房檐下。 “人类的历史,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有时候从大的角度上来看,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都太渺小了,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再渺小的一辈子,也都是他们的一生……有些时候,我对这样的对比,非常害怕……”宁毅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旁边的小书房里,“但害怕是一回事……” 陈善钧跟着进来了,随后又有随行人员进来,有人挪开了地上的书桌,掀开书桌下的木板,下方露出地道的入口来,宁毅朝洞口走进去:“陈兄与李希铭等人觉得我太过优柔寡断了,我是不认同的,有些时候……我是在怕我自己……” 陈善钧便要叫起来,后方有人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往地道里推进去。那地道不知何时建成,里头竟还颇为宽敞,陈善钧的拼命挣扎中,众人陆续而入,有人盖上了盖板,制止陈善钧的人在宁毅的示意下放松了力道,陈善钧面目彤红,竭力喘息,还要挣扎,嘶声道:“我知道此事不成,上头的人都要死,宁先生不如在此地先杀了我!” “没有人会死,陪我走一走吧。”宁毅看着他说道,“还是说,我在你们的眼中,已经成了完全没有信用的人了呢?” 陈善钧的目光复杂,但终究不再挣扎和试图大喊了,宁毅便转过身去,那地道斜斜地向下,也不知道有多长,陈善钧咬牙道:“遇上这等叛乱,若是不做处理,你的威严也要受损,而今武朝局势危急,华夏军经不起如此大的动荡,宁先生,你既然知道李希铭,我等众人终究生不如死。” “是啊,这样的局势下,华夏军最好不要经历太大的动荡,但是如你所说,你们已经发动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宁毅微微的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你们已经开始了,我替你们善后。” “什、什么?” “弄出这样的兵谏来,不敲打你们,华夏军难以管理,敲打了你们,你们的这条路就断了。我不赞同你们的这条路,但就像你说的,不去试试,谁知道它对不对呢?你们的力量太小,没有跟整个华夏军对等谈判的资格,只有我能给你们这样的资格……陈兄,这十余年来,云聚云灭、缘起缘散,我看过太多离合,这可能是我们最后同行的一段路了,你别走得太慢,跟上来吧。” 宁毅沿着这不知通向哪里的地道前行,陈善钧听到这里,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他们的步伐都不慢。 “……理念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要将一种想法种进社会每个人的心里,有时候需要十年百年的努力,而并不是说,你告诉他们,他们就能懂,有时候我们往往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我有自己的想法,你们想必也是,我有自己的路,并不代表你们的路就是错的,甚至于在十年百年的过程里,你碰得头破血流,也并不能论证最终目的就错了,顶多只能说明,我们要更加谨慎地往前走……” 宁毅偏过头来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带着令人恐惧的、渗人的空白感。 “但是在这样大的尺度下,我们经历的每一次错误,都可能导致几十万几百万人的牺牲,无数人一辈子受到影响,有时候一代人的牺牲可能只是历史的小小颠簸……陈兄,我不愿意阻止你们的前行,你们看到的是伟大的东西,任何看到他的人首先都愿意用最极端最大气的步伐来走,那就走一走吧……你们是无法阻止的,并且会不断出现,能够将这种想法的源头和火种带给你们,我感到很荣幸。” “但是……”陈善钧犹豫了片刻,之后却是坚定地说道:“我确定我们会成功的。” “如果你们成功了,我找个地方种菜去,那当然也是一件好事。”宁毅说着话,目光深邃而平静,却并不善良,那里有死一样的冰寒,人或许只有在巨大的足以杀死自己的冰冷情绪中,才能做出这样的决断来,“做好了死的决心,就往前头走过去吧,往后……我们就在两条路上了,你们也许会成功,就算不成功,你们的每一次失败,对于后人来说,也都会是最宝贵的试错经验,有一天你们可能会憎恨我……可能有很多人会憎恨我。” “但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宁毅的嘴角划过笑容,“人的命啊,只能靠自己来挣。” 陈善钧的脑子还有些混乱,对于宁毅说的很多话,并不能清晰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本以为这场政变从头到尾都已经被发现,所有人都要万劫不复,但想不到宁毅看起来竟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来收场。他算不清楚这会是怎样的方式,或许会让华夏军的力量受到影响?宁毅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 他们沿着长长的通道往前走,从山的另一边出去了。那是遍地野花、满天星斗的夜色,风在野地间吹起孤寂的声响。他们回望老牛头山来的那一侧,象征着人群聚集的火光在夜空中浮动,即便在许多年后,对于这一幕,陈善钧也未曾有丝毫或忘。 在这孤寂的野地间,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那是希望之光……” 这天地之间,人们会渐渐的分道扬镳。理念会因此留存下来。 那是不灭之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二章 滔天(三) 夜风飒飒,奔行的战马带着火把,穿过了原野上的道路。 自华夏军入主成都平原后,工程部方面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尽量修补连通各地的道路,纵然如此,此时的泥土路并不适合奔马夜行,纵然繁星郎朗,这样的高速奔行仍旧带着巨大的风险。 但一来赶路者心急如焚,二来也是艺高人胆大,手持火把的御者一路穿过了稻田与丘陵间的官道,偶尔经过村庄,与极其稀少的夜路行人擦肩而过。待到穿过途中的一座林子时,马背上的女子似乎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手勒缰绳,那战马一声长嘶,奔出数丈远后停了下来。 战马横在道路中央,马背上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下一刻,火把脱手而出,划过夜空,女子身影呼啸,掠下马背,窜入林间。 火把还在飞落,两片密林之间只有那孤零零的战马横在道路中央,黑夜中有人疑惑地叫出来:“刘、刘帅……” 又有人称:“六夫人……” 掠过林地的身影长刀已出,此时又霎时间折回背上,西瓜在华夏军中名义上是位于苗疆的第二十九军元帅,在一些亲近的人当中,也被称为六夫人。她的身影掠过十余丈的距离,看到了隐匿在道边林地间的几个人,虽然都是便装打扮,但其中两人,她是认识的。 “林丘,徐少元,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刘帅这是……” 这林丘、徐少元二人也是宁毅身边相对器重的年轻军官,一人在总参,一人在秘书室工作。双方先是打招呼,但下一刻,却或多或少地显出几分警惕心来。西瓜一个下午的赶路,风尘仆仆,她是轻装前来,仅仅背负单刀,略一沉思,便明白了对方眼中警惕的由来。 “立恒在哪?你们守在这里,是他的命令,还是跟了别人?” 她话语严厉,单刀直入,眼前的林间虽有五人潜伏,但她武艺高强,只身单刀也足以纵横天下。林丘与徐少元对望一眼:“宁先生未跟我们说您会过来……” “我听说这边有问题,便赶来了,立恒还在老牛头?” 林丘摇头:“前方有人守,宁先生不希望外头的人过来打草惊蛇,因此安排我们在这……先生一行已从里头出来了……” “带我见他。” 林丘微微犹豫,西瓜秀眉一蹙、目光严厉起来:“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我与他夫妻一场,就算我变节了,话也是可以说的!他让你们在这里拦人,你们拦得住我?不要废话了,我还有人在后头,你们俩带我去见立恒,其余几人持我令牌,将后头的人拦住!” 她掏出一块牌子,扔给林间的其他人。林丘于徐少元犹豫了一瞬,终于点头:“随我们来。” 三人穿过树林,随后骑了绑在林边的三匹马,翻过前方的山岗,又进了一片小林子。途中各自都不说话。 西瓜目光如水,自然明白对方两人的紧张从何而来,这些年来华夏军中的平等思维,她宣扬得最多,这次有人暗中对她透露消息,是希望她能够出面,在宁先生与众人反目的情况下,能够依旧出头撑起局面,另一方面,也透露出这些人对宁毅的恐惧,或许是希望某些事情不成功的情况下,自己能够出头去保人。 眼下来的若是苏檀儿,若是其他人,林丘与徐少元势必不会如此警惕,他们是在害怕自己已经成为敌人。 权力斗争、路线斗争,再亲近的人也有可能反目成仇。当年在杭州,西瓜支撑起霸刀营,杀齐元康,便曾尝到过这样的滋味。到得此时,这复杂的让她绝不愿意经历的滋味又在心中涌上来了,这次的事情,宁毅或许早有准备,却没有向自己透露,是不是也是在提防着自己呢? 这样的疑问在心头盘旋,另一方面,她也在提防着眼前的两人。华夏军内部出问题,若眼前两人已经私下投敌,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可能就是一场早已准备好的陷阱,那也意味着立恒或许已经深陷危局但这样的可能性她反倒不怕,华夏军的特种作战方法她都熟悉,情况再复杂,她多少也有杀出重围的把握。 但随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穿过这片林子,前方已经有了灯火,这是树林边一片规模并不大的聚居地,可能只是附近村庄的一部分,房屋三武间,前方有打谷坪,有小小的鱼塘,苏文定从前方过来,听了林丘与徐少元的汇报后,将他们打发走了。 “刘帅知道情况了?”苏文定平日里与西瓜算不得亲近,但也明白对方的好恶,因此用了刘帅的称呼,西瓜见到他,也稍稍放下心来,面上仍无表情:“立恒没事吧?” “姐夫没事。” 一路前行,到得那打谷坪附近时,只见宁毅出现在那头的道路上,看见了她,微微愣了愣,随后便朝这边走来,西瓜站在了那儿,她一路上准备好了的厮杀情绪此时才终于落下,红提远远地冲她笑,宁毅走到近处:“听到消息了?” “嗯。”宁毅手伸过来,西瓜也伸过手去,握住了宁毅的手掌,平静地问道:“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他们要做事?” “情况有些复杂,还有些事情在处理,你随我来。我们慢慢说。” 两人的声音都不大,说到这里,宁毅拉着西瓜的手朝后方示意,西瓜也点了点头,一路穿过打谷坪,往前方的房子那头过去,途中西瓜的目光扫过第一间小房子,看到了老牛头的县长陈善钧。 “陈善钧对平等的想法挺感兴趣的。”西瓜道,“他参与了吗?” “嗯,他是发起者之一,往后会领着他们往前走。” “往后?” “待会你就知道了,我们先去前头,处理一个人的问题。” 转过这边几间小房子,前方绕行片刻,又有一间房舍,位于这边看不到的角落,里头渗出灯光来,宁毅领着西瓜进去,挥手示意,原本在房间里的几人便出来了,剩下被按在桌子边的一名书生,这人身形消瘦,须发半白,眉目之间却颇有刚正之气。他双手被缚,倒也不曾挣扎,只是看见宁毅与西瓜之后,目光稍显凄然之色。 “我本以为至少刘帅会支持我等想法,想不到依然只是短视女子。宁先生,你算无遗策,我是领教了,既然胜负已分,你杀了我等便是,不必再说什么折辱的言语了。” “李希铭。”西瓜点了点头。 宁毅拔出刀子,割断对方手上的绳索,随后走回桌子的这边坐下,他看着眼前须发半白的书生,然后拿出一份东西来:“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李希铭,长沙人,在武朝得过功名,你我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四年前你接受李频的劝说,到华夏军卧底,后来你对平等民主的想法开始感兴趣,两年前,你成了李频计划的最佳执行人,你学识渊博,思维亦中正,很有说服力,这次的事变,你虽未过多参与执行,不过顺水推舟,却至少有一半,是你的功劳。” 眼前名叫李希铭的儒生原本还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宁毅的这番话说到一半时,他的脸色便陡然变得苍白,宁毅的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微微地舔了舔嘴唇,翻过一页。 “没必要说废话,李频在临安搞的一些事情,我很感兴趣,因此竹记有重点盯住他。李老,我对你没意见,为了心中的理念豁出命去,跟人对立,那也只是对立而已,这一次的事情,一半的推手是你跟李频,另一半的推手是我。陈善钧在前头,暂时还不知道你来了这里,我将你单独隔离起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宁毅的语速不慢,如同连珠炮一般的说到这里:“你来到华夏军四年,听惯了平等民主的理想,你写下那么多理论性的东西,心中并不都是将这说法当成跟我作对的工具而已吧?在你的心里,是否有那么一点点……同意这些想法呢?” 宁毅冰冷的目光望着他,李希铭抬起头来,面现疑惑之色:“你……难不成,你真想走陈善钧他们想的这条路?”他的目光之中不仅疑惑,竟还微微有些激动,宁毅摇了摇头。 “我不走这条路,但我会给你们一个机会,自己去走这条路。我问的问题,你自己想,用不着回答我,我会给你们一片地方,给你们一个喘息的空间,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认同你们的,真正能参与到这次事情里的,大概几千人,都拉过去吧……” 宁毅看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李老,你开了这个头,接下来就只能跟着他们一起走下去。你今天已经输了,我不要求别的,只谈一件事,你应李频所求来到西南,为的是认同他的理念,而并非他的下属,如果你心中对于你这两年来说的平等理念有一分认同,从今往后,就这样走下去吧。” “来到西南之后,你的家人迁至零陵老家,你有一妻二妾,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下头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原本是五男四女,最近大儿子又添丁,总共加起来,零陵那边是一家十九口,我就不客气了……” 宁毅咽下一口口水,微微顿了顿。 “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如果能走出一个结果来,你会名垂千古,即便走不通,你们也会为后来人留下一种思想,少走几步弯路,很多人的一辈子会跟你们挂在一起,所以,请你尽力而为。只要尽力了,成功或者失败,我都感激你,你为什么而来的,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你仍旧为了李频或者武朝而蓄意地伤害这些人,你家妻儿老小十九口,加上养在你家后院的五条狗……我都会杀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威胁有点小气,不太好听,但相对于这次的事情会影响到的人来说,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请你理解……你先考虑一下,待会会有人过来,告诉你这几天我们需要做的配合……” 宁毅说完了这些话,沉默下来,似乎便要离开。桌子那边的李希铭显示混乱,后是复杂和惊讶,此时不可置信地开了口。 “你、你你……你居然要……要分裂华夏军?宁先生……你是疯子啊?女真进攻在即,武朝内忧外患,你……你分裂华夏军?有什么好处?你……你还拿什么跟女真人打,你……” “你既然知道我疯了,最好相信……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十九口人……五条狗啊……” 他说到这里,站了起来,转身往屋外走去了。李希铭对这些事情仍旧感到不可置信,西瓜也处于迷惑与混乱中,她跟着出了门,两人往前方走了一阵,宁毅牵起她的手:“怎么了?怪我不告诉你啊?” “……李希铭说的,不是什么没有道理。眼下的情况……” 宁毅朝前走,看着前方的道路,微微叹了口气,过得许久方才开口。 “……这件事情有我的放任,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操纵的真操纵起来,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对于牛头县这个地方,这些人的调动,早先确实有我刻意的一些安排,我希望他们聚在一起坐而论道,这次事情的发动,有李希铭的原因,也有外部的原因。年初发了锄奸令,杜杀他们一大批骨干被派出去,这些人才有了想法,一二月间,各种谏言都有,我没有采纳,他们才真的忍不住了,我也只是顺势而为……” “但你说过,事情不会实现。更何况还有这天下局势……” “为了……一些事情在未来的实现,总有些路要走的。阿瓜,你以前就向往这些,希望人人都能自立,我也希望,这条路有时候要直进,有时候要迂回,总要一步一步的试错,就像家里那帮熊孩子,他们总是要出去闯祸才能变成大人,我们也只能尽量兜着了。”黑暗之中,宁毅稍显疲惫地笑了笑,又似乎是幻觉,“老牛头坐在角落里,往北都是一些打不起来的武朝软蛋,够他们折腾一阵子了。” 两人在黑暗的小道上往来时的方向走,经过小鱼塘时,宁毅在池塘边的木桩子上坐了下来:“后世的人,会说我们害死很多人。” 西瓜在旁边的地上坐下来,牵着他的手:“相公你会觉得,是你害死了他们吗?” 宁毅点了点头:“嗯,我害死他们,不管是这些人,还是因为华夏军经历颠簸,要多死的那些人。” “……或许……不会闹得太厉害呢,他们也都是心存善念之人。” 西瓜想了想,对于某些事情,她终究也是心存犹豫的,宁毅坐在那黑暗里笑了笑,世上不会有多少人理解他的选择,世上也不会有多少人理解他所看到过的东西。世界极大,几代几代、数亿人的努力,也许会换来这世道的些微变革,这世界对于每个人又极小,一个人的一辈子,经不起些微的颠簸。这极大与极小间的差异也会困扰着他,尤其是在拥有着另一段人生经验的时候,这样的困扰会愈发的强烈。 他握了握西瓜的手:“阿瓜,他们叫你过去,你怎么想啊?” 西瓜将头靠在他的腿上:“你也不信我?” “十多年前在杭州骗了你,这毕竟是你一辈子的追求,我有时候想,你或许也想看看它的未来……” “你也说了,十多年前骗了我,或许如李希铭所说,我终究成了个短见识的女人。”她从地上站起来,拍打了衣服,微微笑了笑,十多年前的夜晚她还显得有几分幼稚,此时单刀在背,却已然是睥睨天下的英气了,“让这些人分家出去,对华夏军、对你都会有影响,我不会离开你的。宁立恒,你这样子说话,伤了我的心。” 她拖着宁毅的手,按在她的胸口上,宁毅笑起来:“我伤心的是会因此多死一些人,至于些许影响算什么,这天下局势,我谁都不怕,那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而已。” 西瓜看着他,微微蹙眉:“吹牛……当年圣公都没敢说过这种话。” “牛都不敢吹,所以他成就有限啊。” 宁毅只是休息这片刻,也已经站了起来,又道:“接下来两天,我们要消失一下,明天天明,附近的华夏军就会往这边聚集,谈判会开始,李希铭的事情,你明白的,千万要保密……华夏军中,你对于民主思维的助力是最多的,估计往后他们还会试图跟你联系,我觉得……可以保持联系,以方便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挽救一些人。” “李希铭受的是李频的请托,真的放回去?” “我心存恶念。”宁毅道,“我希望他们能够完全不受控制地、尽情地往前走,但也希望在将来他们无法回头的时候,有一丝回头的可能,寄望于你,寄望于李希铭,都是这样的想法。” 西瓜笑道:“还说自己多厉害,也是优柔寡断之人。” “我希望看到人在世道的大潮里不断拼搏的光芒,那让我觉得人才像人,同时,对这样的人我才希望他们真能有个好的结果,可惜这两者往往是相反的。”宁毅道,“他们还有事做,我先去睡了,你要不要来。” “让红提姐陪你去吧,你刚才不是说,寄望于我了。我想知道你接下来的安排。” “去问文定,他那里有全部的计划。” 夫妻俩拉着手,在黑暗里安静了片刻,终于才朝不同的方向走过去,途中又回头看了一眼,摆了摆手,在些微的光芒中,宁毅脸上的笑容,确实有着罕见的疲惫神色。 他去休息了。 这一夜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幻梦,第二天早上起来,情绪还有些疲惫,成都平原的清晨浮起淡淡的雾,宁毅起床洗漱,随后在吃早餐的时间里,有消息从外头传来,这是最为紧急的讯息,与之对应的前一条消息传来的时间是在昨天的下午。 宁毅将消息看完,放到一边,许久都没有动作。 相隔数千里外的东边,完颜希尹也在以他最快的速度,完成对武朝的将军。 四月二十五,凌晨。 镇江沦陷。 走进房门时,宁毅正拿起调羹,将米粥送进嘴里,西瓜听到了他不知何指的呢喃自语用词稍显低俗。 “那就过来吧……傻逼……”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三章 滔天(四) 大厦的倒塌是突如其来的。 武建朔十一年四月,决定整个天下局势最为关键的时间段之一。江宁大战正酣,远隔千余里外的襄樊之地,数十万的守军也仍旧在完颜宗翰的猛攻下苦苦支撑。 自去年下半年双方的短兵相接开始,武朝在女真这第四次南征的猛烈攻势下,仍旧展现出了它雄厚的国力与深刻的底蕴。 将近十年的隐忍与准备,即便失去了中原,却在江南建立起的更为繁荣的经济体系,支撑起了一副相对强大的巨人般的身体,在此后近一年的大战局面中,武朝虽然时有败阵,常居劣势,但浑厚的底蕴与源源不断的士兵数量弥补了败阵的损失,纵然长江防线已破,但支撑起江南骨架的几个重要支点却一直死守不退,在某些地方甚至形成你来我往的局面,令得孤注一掷而来的女真军队被拖在长江附近,久久不能南下。 如果说这样的局面证明了武朝在总量上仍旧具备的巨大的实力,四月底的镇江事件,或许才深刻说明了武朝这巨人躯壳内隐藏的种种暗伤与矛盾。 相对于十余年前的女真第一次南下,虽然在女真人强大的战力前武朝百万军队一击即溃,但这天下间的许多人,仍旧保持着曾经属于上国的尊严,战败了可以逃跑,投敌者却并不算多,战力即便不济,整个中原地区的反抗却是层出不穷。 然而经历了十余年的酝酿与变化,抗金的壮烈更多的转向了伶人口舌、书生纸面上的悲壮,虽然对于普通民众而言,靖平年间发生的事情一直是奇耻大辱,社会上抗金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但在武朝中上层的实权人士、豪绅世家当中,与女真人有联系者甚至于投敌者的比例,已经大大增加。 十余年的你来我往,一方面处于对立的状态,另一方面金武双方也在不断地加深联系。当台面上的力量对比变得明显,大部分聪明人便都会有自己的一番计算。到得四月底镇江的这场战斗,与其说是攻与防之间的对比,更多的还是双方综合实力的凶悍碰撞。 这是与此前状况都不太一样的一场战斗,即便形于表象的不过是完颜希尹一次成功的用间与策反,但正常战斗的布局,在去年就早已有目的的开始,女真人对武朝的渗透,临安朝廷的人心惶惶,使这一切更像是宁毅破梁山事件的一次大规模的翻版。 相对于信息传递的迅速,数万乃至于十余万军队的运动,每一个大的动作,都显得非常缓慢。四月中旬完颜希尹大军转向镇江,对于他这种孤注一掷的行为,各方就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端倪,只是要跟上他的动作,武朝一方的各个军队也需要足够长的时间,而在这过程中,众人又不得不堤防对方虚晃一枪的可能性。 到四月十九,希尹开始做攻城准备,周围的军队才能确定整个动作的真实,朝着镇江方向围过来。 二十二,希尹向镇江城内的君武等人送出离间的使者,同日向着镇江城内发出大量的传单,将参与此次守城者九族不赦,而首先献城立功者封万户侯的信息扩散开去,与此同时,也不断扩散着朝廷某某大员已投降女真的消息于证据。在这样氛围之中,当天下午,女真军队展开了全力的攻城。 完颜希尹对于镇江的猛攻,也已经是孤注一掷,几乎所有大威力的开花弹被不顾一切地掷上城头,在轰炸的间隙中屠山卫不要命地对墙头发动猛攻。这个时候,镇江东南、南面已有二十余万的军队动身赶来,而在镇江城内,君武等人加大了军法队的执法力度,同时又对军中将领采取了一盯一的死守策略,攻城战开打之前甚至更换了每一支队伍的戍防区域。 如果希尹攻城无果,他所率领的屠山卫,银术可、阿鲁保等人率领的数万人,都很有可能被大军包围,最终葬身在镇江城下,而即便惨烈突围,在付出重大的代价后,武朝人的士气将因此高涨,而女真人的第四次南征,便只能是到此为止的惨淡收场。 女真人的疯狂进攻,加上守城者在此后九族不赦的宣言,给城内军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同时也令得守城者们的抵抗变得更为坚决。然而相对于攻城者,决定守城胜败的,并非是斗志最为昂扬的那块长板,而是只需要一个关键的破绽就够了。 四月二十五,凌晨,破绽出现,一位名叫耿长忠小将领着他的少量亲卫发动了叛乱,在联系上女真人后试图打开镇江东面双角门,他的叛乱并未完全成功,然而女真人藉由内乱对双角门发动猛攻,占领城墙后开门,至此,女真人的军队自镇江东面汹涌而入。 火焰于爆炸在城内肆虐开来,战斗在城内蔓延突进,女真士兵入城后士气高涨,但在不久之后,迎接他们的却也是守城军队的迎头痛击与竭力反抗。君武从大营里带兵出来,发动全城士兵对女真人展开抗击,同时组织城内百姓自其余几面的码头与道路上逃亡。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君武当时的心情,十数万人的抗击毁于一个人的软弱当然,若是这人能扛得再久些,或许也有其他的软弱者出现。但在这天凌晨的黑暗当中,君武没有在这迎头痛击中倒下,他骑着银甲的战马,挥舞宝剑四处奔走,不断地发出命令,为士兵振奋士气、为逃亡的百姓指引方向。 镇江附近的码头上仍有水军运兵船只、商船的停靠,太子府的官员们包括闻人不二在内试图劝说君武上船逃离已然无望的镇江,但君武直接拒绝了这样的劝说,他下令让水师载百姓渡过运河,以便城中百姓逃亡,同时令城南的守军为百姓打开一条道路。 镇江是运河与长江交叉的枢纽,到得去年,聚居镇江一带的百姓已达百万之多,大战之后附近百姓四散,居住在城内的百姓仍有四十余万,这一晚,屠杀与火焰在城内蔓延,逃亡的队伍浩浩荡荡,整个城池都陷入沸腾的厮杀里。 击破镇江乃是希尹整个大战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步,待到破城的目的实现,就连他也进入兴奋的状态之中。屠山卫与一众女真精锐入城后不久,守城军的还击迎面而来。此时镇江已破,按照希尹的说法,所有的武朝军人在金国统治此地后,都将面临诛九族的命运,整个城市的抵抗,转眼间进入白热化的状态。 这时候的镇江,希尹率领屠山卫,加上银术可、阿鲁保的部分军队,金兵的人数接近七万之众,而在镇江城内的武朝军队不过十万出头,但在城破后的二十五这天,镇江抵抗金人的战斗,打出的是一波最为惨烈的高潮,一些将领带领着士兵疯狂冲锋,力竭战死都不曾后退,入城之后的部分屠山卫甚至都被着猛烈的反攻打得懵了,连连后退。 二十五这天清晨,小半座城池陷入火焰当中,大量的民众还在朝城外逃走,此时南面城外的的逃亡道路附近也开始爆发战斗了,阿鲁保的军队试图将南面道路封死,然而遭到了被君武安排在这边的武朝军队的猛烈阻击,率领两万武朝军队守在这边的武朝将军邹天池年近六旬,被君武安排在这里后再未后退,他麾下的军队在此后两天的时间里或溃或亡,亦有投降之人,待到两日后直面阿鲁保的猛攻,老将军被炮弹炸飞,爬起来后右臂已经血肉模糊,浑身上下鲜血淋淋,老将军以单手持刀率领众人冲锋,最终倒在了踉跄前行的途中。 这只是整场镇江大战中的小小插曲,二十五这天上午,奔走了一整晚的君武稍稍得以喘息,他在街边的房舍里喝了妻子端来的米粥,于无人之处擦拭了眼中忍不住流出的泪水,随后又跨上马背,奔走各处战场,鼓舞士气。这期间又有无数人劝说他立刻离开镇江,甚至于一些未及逃离的百姓眼见太子奔走的疲态,也开口劝说太子上船离开,君武摇头拒绝,嘶哑着声音喊。 “守城兵将豁出性命,我岂能先走!我若走了,你们再无生路!” 他对着百姓这样说,又到得战场边上不断鼓舞守城的士兵:“女真人不会给我等生路!不会给咱们武朝百姓生路!我与诸君同在,百姓撤离前,诸君不退,我亦不退” 镇江城不小,然而在这一天的时间里,甚至有士兵与百姓两次三次的见到了奔走而过的太子,他的袍服逐渐脏灰,喊话的声音逐渐嘶哑,动作逐渐虚弱,但嘶喊的话语与动作已愈发坚决,一部分原本胆怯的士兵因此踏上冲向女真人的道路。 二十五这天傍晚,君武从马上摔下来,跟随的闻人不二又来劝说他离开,君武又是拒绝:“我不能走,军心可用、民心可用,我看到了,我们还有希望!” 闻人不二摇头:“镇江已陷,此后已是小事,武朝不能没有殿下!殿下转去临安,则仍有一线生机,殿下……” 君武不断摇头,他的脸上已然显得灰黑,甚至还混合了些许血渍,此时眼泪便流出来了:“不是小事!几十万人十万大军的性命岂是小事!闻人师兄,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看到了吗?人心可用,他们能打,敢打,镇江还未败!他们打进来,我们打败他们,附近有几十万人在赶过来,我们将完颜希尹留在这里!我们还有希望!” 君武的眼中,是看到了最后希望的决绝与狂热,或许也是因为看到了二十五这一天抵抗的坚决与壮烈,闻人不二心中凄然,却不再劝说了。二十六,入城的女真部队已经开始劝降,抵抗依然激烈,然而已经开始下降。 二十七,半座镇江城陷入火海,此时仍有十数万民众未能逃离,镇江城南郊外的防线已经在阿鲁保的猛攻下开始告急,君武率领军队前去支援时,老将军邹天池已经死在了超阿鲁保冲锋的途中。 南面离开镇江的道路上,大运河的一侧,此时满山满谷的都是逃亡的百姓,君武收拢溃兵,组织起防线,同时也还在督促镇江城内的军民迅速转移。这个时候,整个镇江的状况已经岌岌可危了。屠山卫的一支骑兵找准君武的方向,朝这边杀来,周围的将军、幕僚又进行了一次次的劝说,君武站在山头上,看着下方逃亡的百姓:“就不能打败他们吗?” 跟随在君武身边的禁卫摆开了防御的阵型,士兵们也督促着百姓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对面的骑兵出现时,是这一天的下午,阳光映照着大运河上的水流,岸边有野花绿草,君武将王旗立在山坡上,看着近卫逼退了骑兵的冲锋,骑兵便迂回着接近人群,朝着人群里放箭,近卫的骑兵追赶过去,在混乱之中厮杀。 未时二刻,女真骑兵化作数股,朝这边杀来,周围的人劝说君武远避,已有三日未曾阖眼的君武只是下意识地摇头,他的前方还有禁军结成的枪林,周围还有护卫,他并不害怕。他将妻子留在王旗下,朝着前方走过去,想要将那些女真人看得更加真切也将他们的死亡记得更加真切。 箭雨飞来。 有人举起盾牌,有人拉住君武,君武下意识地挣扎,几面盾牌已经遮在了他的身体上方,有什么射在他的甲胄上弹开了,君武的身体震了震,感觉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地撞了一下,待到他反应过来,一支箭嵌进甲胄的缝隙里射到了他的肚子上。 他觉得不舒服,但没有痛感,下一刻,周围便有人慌张地过来,君武用左手握住了箭杆,压在了甲胄上。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好痛啊…… 他心中想着。 但也是这个时候,他连日以来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双手,已经不再抖动了。 就是这样的感觉而已。 君武伸出右手,缓缓地、坚定地拔出了随身的长剑,指向女真人的方向,他口中道:“……杀敌。”但他喉咙剧痛,已经喊不出声音了。 周围有人道:“太子受伤了……” 这样的声音逐渐扩散开去,有人的眼中流出泪水来,这些天来,周围的士兵、乃至于一些百姓,都已经看到君武四处奔走的模样。君武还在拔剑前行,前方有将军呐喊着领兵朝女真人冲去,近卫中的骑兵队伍也在杀过来,他们冒着箭矢冲锋,靠近了飞奔的马群,然后撞了过去,在过得一阵,有骚动的声音在逃难的百姓中响起来,有人哭泣,有人呼喊,渐渐的,人群中有男人放下了家当,一个、两个、三个……逐渐变成了一群,朝着山坡这边的战场汹涌而来了。 日光耀眼,令人晕眩,前行的君武在闻人不二的怀中倒了下来,中箭的地方似乎很痛,但没有关系。 就只是这样的感觉而已。 他已经再也不怕了。 君武惨白的脸上,微微的笑了起来。 “……杀敌。” 他嘶哑地、轻声地说道。 更多的女真人还在围杀过来,申时,在确定希尹意图后,便一路以最快速度奔袭而来的背嵬军骑兵队在岳飞的带领下斜插战场,他冲入阿鲁保的主力所在,不到半个时辰,以最为凶悍的姿态阵斩女真将领阿鲁保。 此时的背嵬军主力骑兵在经过长期的厮杀后减员至约五千之数,岳飞亲任主帅,陷阵而来,阵斩阿鲁保后,他杀得起性,战马与手中长枪沾满淋淋鲜血。到得这天傍晚,这支骑兵横跨过战场,在希尹率领屠山卫杀向君武之前,对着这位女真名将的帅营主力,做出了白虹贯日般的搏命一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五月,拜票,开始作死! 刚写完一章,情绪混乱,所以这个单章可能没办法声情并茂,坦白点,随便写吧。 五月要求一个月的月票,大家做好被骚扰的心理准备。 之前说起来是书友群的怂恿,大家也好久都没有热闹过了,但其实当然也是我的意愿,这里没必要矫情。于我而言,一七年的更新太不理想,年初开始调整,三月稍微有点成果,三月十二章,四月十二章,当然,今天早上看统计的时候,四月份已经更新六万多字,加上晚上的,六万五千字已经到了,挑战二十更没有达到,对于字数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很难承诺更新一定会达到多少,有时候说挑战,是为了给自己加一道紧箍咒,感觉有东西在屁股后头追,我只能承诺……对于书我会用逼死自己的态度去写。 月票很久没求了,最近的月票大战也比较夸张,有些作者还得自己花钱。今天在微博上有人调侃我,说香蕉准备抢月票,准备了多少钱、多少……章。都没有,我讨厌经营,就好像之前的八五三章,我可以晚半个小时发,那样就五月一号了,但写出来后,也就发了。抢月票而已,就是作死嘛。 一本写了七年还经常一个月不更的书,作死也很正常。 但比较好的是,写了七年的书,还能有大家跟在这里看,大家还能有这样的热情,当然有些朋友说只看你一本书哪来的月票啊!没有关系,你们在这里,就是最好的事情了。当然我们这个月还有大盟帮忙,还有我的灵感也还不错。 写到这里,还有两分钟到五月了,五月里会写完第九集,五月里还有我的生日,应该是五月十二,会有一个单章,当然大家的月票最好还是五月七号之前双倍的时候投。嗯,很多书友都凑了这个热闹,我不能掉链子,请看这本书的大家都来帮忙,支持一下网文新人香蕉,给排行榜上的大神们多增加一点麻烦。 嗯,说下心理准备的事:四月份在书友群答应了一件事,就是……他们五月哪怕不更新,每天也要求月票,也就是说,如果我五月卡文,就会成为起点第一个每天不更新却发单章求月票的家伙我当然不会这么糗!但是也有可能连续发“今天无更,求月票”或者“今天无更,理直气壮求月票”的单章,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但是,哈哈……对吧。 就不说了,现在零点过五分,请大家看看手上的票,开始捣乱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四章 滔天(五) 旌旗倒乱,战马在血泊中发出凄厉的嘶鸣声,渗人的腥气四溢,西面的天空,火烧云烧成了最后的灰烬,黑暗犹如具备生命的庞然巨兽,正张开巨口,吞没天际。 视野的一侧是镇江那小山一般横亘开去的城墙,黑暗的另一边,城内的战斗还在继续,而在这边的原野上,原本整齐的女真大营正被混乱和狼藉所笼罩,一座座投石车倾倒于地,炸弹爆炸后的火光到此时还在熊熊燃烧。 在那些被火光所浸润的地方,于混乱中奔走的身影被映照出来,士兵们抬着担架,将残肢断体的同伴从倒塌的帐篷、器械堆中救出来,偶尔会有身影踉跄的敌人从混乱的人堆里苏醒,小规模的战斗便就此爆发,周围的女真士兵围上去,将敌人的身影砍倒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之前,一场凶狠的战斗便在这里爆发,其时正是傍晚,在完全确定了太子君武所在的方位后,完颜希尹正待追击,突然抵达的背嵬军五千精骑,朝着女真大营的侧面防线发动了惨烈而又坚决的冲击。 女真人数万大军聚集于镇江,为求攻城,防御工事并未多做。但面对着突然杀来的骑兵,也并非是毫无防备,步兵迅速地集结了阵型,火炮尽可能的掉转了方向,理论上来说,稍有理智的武朝军队都会选择对峙或是退却,但杀来的骑兵只是在原野上稍稍转向,随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发动了冲锋。 这八九年来,在背嵬军中投入最大的骑兵队伍可能是武朝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但屠山卫纵横天下,又何曾受到过如此蔑视,面对着骑兵队的到来,方阵毫不犹豫地包夹上去,随后是双方都豁出性命的惨烈对冲与厮杀,冲击的马队稍作迂回,在方阵侧面犁出大片大片的血路。 夕阳西下,一部分被遮住眼睛的战马如同消耗品般的冲向女真阵营,下马的步兵撵杀而上,岳飞身形如血,一路劈杀,试图冲向完颜希尹的帅旗所在。在对面的完颜希尹瞬间便明白了对面将领的疯狂意图双方在襄樊便曾有过交手,其时背嵬军在屠山卫面前,还居于劣势,几度都被打退这一刻,他须发皆张,提剑而起。 “岳鹏举黄口小儿,我剐了你!” 此时镇江城已破,完颜希尹手上几乎握住了底定武朝局势的筹码,但随后屠山卫在镇江城内的受阻却多少令他有些颜面无光当然这也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眼下来的若只是其他一些无能的武朝将领,希尹恐怕也不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对于虫子的侮辱只需要碾死对方就够了,但这岳飞在武朝将领之中,却算得上目光如炬,用兵得法的名将。 这时候即便半数的屠山卫都已经进入镇江,在城外跟随希尹身边的,仍有至少一万两千余的女真精锐,侧面还有银术可部分部队的策应,岳飞以五千精骑不要命地杀过来,其战略目的非常简单,便是要在城下直接斩杀自己,以扳回武朝在镇江已经输掉的底盘。 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能带动整支军队跟随的冒险,客观看来当然令人激赏,但摆在眼前,一个小辈将军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姿态,就多少显得有些打脸。他一则愤怒,另一方面也激起了当初争夺天下时的凶悍血性,当场接过下方将领的指挥权,鼓舞士气迎了上去,誓要将这捋虎须的小辈斩于马下,将武朝最善战的队伍留在这战场之上。 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在这片原野上发生的是整个镇江战役中烈度最大的一次对阵,双方的交锋犹如滔天的血浪轰然交扑,大量的人命在第一时间蒸发开去。背嵬军凶悍而无畏的推进,屠山卫的防守犹如铁壁铜墙,一面抵挡着背嵬军的前进,一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试图限制住对方腾挪的空间。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岳飞带领着队伍进行了数次的尝试,最终整个战斗与杀戮的途径横穿了女真的营地,士兵在这次大规模的突击中折损近半,最终也只能夺路离去,而未能留下背嵬军的屠山精锐伤亡更是惨烈。直到那支沾满鲜血的骑兵队伍扬长而去,也没有哪支女真部队再敢追杀过去。 完颜希尹的脸色从愤怒逐渐变得阴沉,终于还是咬牙平静下来,收拾狼藉的残局。而有了背嵬军这次的搏命一击,追赶君武部队的计划也被迟滞下来。 由镇江往南的道路上,满满的都是逃难的人群,入夜之后,点点的火光在道路、原野、运河边如长龙般蔓延。部分百姓在篝火堆边稍作停留与歇息,不久之后便又启程,希望尽量快速地离开这片兵凶战危之地。 岳飞与闻人不二等人护卫的太子本阵汇合时,时间已接近这一天的午夜了。在先前那惨烈的大战之中,他身上亦有数处受伤,肩膀中间,额头上亦中了一刀,如今浑身都是血腥,包裹着不多的绷带,周身上下的纵横肃杀之气,令人望之生畏。 “臣救驾来迟。”岳飞与闻人不二也早已是熟识,只是稍作客套,“先前听说殿下中箭负伤,而今如何了?” “殿下箭伤不深,稍稍伤了腑脏,并无大碍。只是女真攻城数日以来,殿下每日奔走鼓舞士气,未曾阖眼,透支太过,怕是要好好将养数日才行了。”闻人道,“殿下如今尚在昏迷之中,未曾醒来,将军要去看看殿下吗?” “国有此君,乃我武朝大幸,殿下既然昏迷,飞一身血腥,便不过去了。只可惜……未曾斩杀完颜希尹……” 两人在军营中走,闻人不二看了看周围:“我听说了将军武勇,斩杀阿鲁保,令人振奋,只是……以半数骑兵硬冲完颜希尹,军营中有说将军太过鲁莽的……” 两人皆与宁毅有关系,又都是太子麾下心腹,闻人此时低声说起这话来,并非责备,实际上只是在给岳飞通风报讯。岳飞的面色严肃而阴沉:“确定了希尹攻镇江的消息,我便猜到事情不对,故领五千余骑兵立即赶来,可惜仍旧晚了一步。镇江陷落与太子受伤的两条消息传到临安,这天下恐有大变,我猜测情势危急,不得已行此举动……终究是心存侥幸。闻人兄,京城局势如何,还得你来推演斟酌一番……” 岳飞身为将领,最能察觉局势之瞬息万变,他将这话说出来,闻人不二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破城后两日,太子四处奔走,鼓舞众人心气,镇江内外将士用命,我心中亦有感触。待到太子负伤,周围人群太多,不久之后不止军队呈哀兵姿态,奋勇向前,百姓亦为太子而哭,纷纷冲向女真军队。我知道当以封锁消息为先,但目睹此情此景,亦不免心潮澎湃……而且,当时的景象,消息也实在难以封锁。” 他顿了顿:“事情稍稍平息后,我修书着人送去临安,亦告知了将军阵斩阿鲁保之战绩,如今也只希望公主府仍能控制事态……镇江之事,固然太子心存执念,不肯离去,但身为近臣,我不能进谏劝阻,亦是大过,此事若有暂时平息之日,我会上书请罪……其实回想起来,去年开战之初,公主殿下便曾叮嘱于我,若有一日局势危殆,希望我能将太子强行带离战场,护他周全……当时公主殿下便预料到了……” 他说到这里,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作为近臣,闻人不二何尝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最好。但这几日以来,君武的作为也委实令人动容。那是一个年轻人真正成长和蜕变为男人的过程,走过这一步,他的前程无法限量,将来为君,必是儒家人梦寐以求的英才雄主,但这其中自然蕴含着危险。 这中间的分寸,闻人不二难以取舍,最终也只能以君武的意志为主。 岳飞叹了口气:“闻人兄不必如此,如宁先生所言,世间事,要的是世间所有人的努力。太子也好,你我也好,都已尽力了。宁先生的想法寒冷如冰,虽然常常正确,却不留任何黥面,当年与我的师父、与我之间,想法终有不同,师父他性情刚直,为善恶之念奔走一生,最终刺粘罕而死,虽然失败,却义无反顾,只因师父他老人家相信,天地之间除人力外,亦有超越于人之上的精神与正气。他刺粘罕而义无反顾,心中终究相信,武朝传国两百余年,泽被万千,世人终究会抚平这世道而已。” 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渍,说到这里,微微地笑了笑:“师父过世十余年,他的精神仍在影响世人。而今武朝虽然乱象纷呈、混乱不堪,但我也总是相信,到了最后,人们会给这天下一线生机。” 说完这话,岳飞拍拍闻人不二的肩膀,闻人不二沉默片刻,终究笑起来,他转头望向军营外的点点火光:“镇江之战渐定,外头仍有数以十万的百姓在往南逃,女真人随时可能屠杀过来,殿下若然苏醒,定然希望看见他们一路平安,因此从镇江南撤的队伍,此时仍在防备此事。” “自当如此。”岳飞点了点头,随后拱手,“我麾下主力也将过来,定然不会让金狗伤及我武朝百姓。闻人兄,这天下终有希望,还望你好好看顾殿下,飞会尽全力,将这天下正气从金狗手中夺回来的。” 昏暗的光芒里,都已疲惫的两人彼此拱手微笑。这个时候,传讯的斥候、劝降的使者,都已陆续奔行在南下的道路上了…… ************* 临安,如墨一般深沉的黑夜。 秦桧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悄悄下床,挑亮了灯盏,门外传来有紧急讯息时才会响起的敲打声。 “你衣服在屏风上……” 没能找到外袍,秦桧穿着内衫便要去开门,床内老妻的声音传了出来,秦桧点了点头:“你且睡。”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外头的下人递过来一封东西,秦桧接了,将门关上,便折回去拿外袍。 “我一会过来,你且睡。”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将袍子穿上,拿了油灯走到房间一侧的角落里坐下,方才拆开了信息。 他将这信息反反复复看了很久,眼光才渐渐的失去了焦距,就那样在角落里坐着、坐着,沉默得像是渐渐死去了一般。不知什么时候,老妻从床上下来了:“……你有着紧的事,我让下人给你端水过来。” 秦桧看看老妻,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过了许久,他抬了抬手中的纸张:“我说对了,这武朝完了……” 秦桧以前也常常发这样的牢骚,老妻并不理会他,只是洗脸的热水过来之后,秦桧缓缓站起来:“嗯,我要梳洗,要准备……待会就得过去了。” “去哪里?” “入宫。”秦桧答道,随后喃喃自语,“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 他在老妻的帮助下,将白发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镜子里的脸显得正气而刚毅,他知道自己就要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他想起秦嗣源,过不多久又想起靖平之耻时的唐恪,道:“你看我与唐钦叟,也有几分相似……” 老妻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过不多时,宫中来了人,秦桧跟随着过去。马车离开了秦府,街面之上,响起五更天的更声。临安城中依然黑暗。从此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哈哈,开心!这个单章大家一定要看啊! 在我准备码这个单章的时候,月票数是43711,距离第一名还有一千票。我整个人是懵逼的。 最近几年来由于写作的极端方法,导致每次码字完毕后常常需要几个小时来平静情绪,昨晚码完单章,两点的时候我在看《海边的卡夫卡》,群里有人召唤说月票第一了,从那个时候就有点懵,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我之前在想,更新还算平稳的第三个月,如果能拿个前五或者前三,很有面子了。 这不能算是我的成绩,我心知肚明。 从昨晚到今天的现在,QQ群微信群里的大伙儿各种兴奋地折腾,大盟们打赏、发红包,等等等等,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如果就写书说点什么我多半头头是道。 然后书友群里的大家在议论,“这次会有很多人失足掉坑吧?更新成这样的书要是拿了月票第一会不会是起点记录?”我都想给他们的说话加上桀桀桀桀的笑声,然后在书评区看到一个家伙在嘚瑟,说:“大声地说出来,这次的月票第一是谁!”大家纷纷回答“你、你、你、你、你……”然后变成“牧神记、牧神记、牧神记……”我笑了半天。 我不知道我们这次能不能拿第一那当然很难但我觉得笑果不错嘛。 这不能算是我的成绩,对于月票,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争取,我连月票红包都不知道在哪发。这本书写了七年,七年前的一段时间,我知道登顶的机会就摆在我的面前,即便七年后的现在,我的面前也有这条路。我知道我该调整的是什么,但我不愿意那样去拿。于是我拥有了七年后这帮书友,我能看到成绩的时候,书友群里的大家比我更加兴奋。 那么,欢迎掉坑。 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天,这个时候,第一波月票快被榨干了。但是这本书写了七年,我知道看这本书的有很多奇葩和佛系书友,大家只是看书,懒得凑热闹,很多时候可能有月票都不知道,也有的存了很久才看一次……在这里作为作者,向大家拜托一下,就这一次,大家来凑个热闹吧。这本书还有两集就快写完了,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搞这类事情,我也不知道这类号召会不会有 --0---0---小--说---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0--0---小--说---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用,但是就尽力地号召一下,看过这本书的朋友们,让我看到你们的手 我刚才费了很长的时间统计了今天一天打赏的盟主,真是快乐的烦恼,名单如下: 感谢“烟灰黯然跌落”、“老贼88”打赏的百万盟,感谢“坚持去坚持的逗逗”、“[ai]”、“10yue10hao”、“hero-hero”、“fengfly1984”、“叁生缘小刀”、“梁杰傲”、“一只大仓鼠?”、“元明清ー”、“指尖灬妖孽”、“林中有意”、“起个名字好上分”、“小辻”、“星云如雨”、“农药君”、“尉迟月”、“为蕉姐来起点看正版的包子”、“小非象”、“血雨萧瑟”、“眼角的泪滴如血”、“盗陌”、“樵牧大智”、“如卿挽花间”、“♂笨笨龙”、“福音5号”、“折翼Luifer”、“落叶之悯”、“三斤瘦”、“影电人”、“听说我们不曾相识丶”、“niulang1”、“亭立静远”、“子不语mmp”、“吞云僧”、“夏日Sky彼岸”、“二马小挫墩”、“4843说你呢”、“白小秋96”、“叶子的小忠犬= ̄ ̄=”、“Gsshen”、“心伤残阳”、“书水篮心”、“水南最强猛将”、“素彦一如往昔”、“真爱君”、“容颜未曾改”、“全球冷天气”、“断无意”、“心隐夫山”、“断魂丶前奏曲”、“名字怎么都被起完了”、“蠢小仙魔”、“灬晓义灬”、“蔚蓝冰壁”、“就是不想叫书友”、“六月亦輕寒”、“为蕉姐来起点读书的胖纸”、“鱼家宝贝”、“乌珩”、“蓝宇莫“等书友打赏的盟主。 感谢所有在今天进行打赏,以及投来月票、推荐票,付出支持的各位,谢谢大家。 最后有个小故事,我家领导就是老婆啦从来不看我的书,昨晚很早就睡了,今天早上我跟她说,好夸张,我的月票第二了。她不屑地看我一眼:“第一是谁?还不去把他怼下来!”我连忙地跟她解释第二已经很牛逼的事实,然后领导表示要支持我的工作,充值且全订之后给我投了两张月票,不过在全订的时候她稍微有些抱怨:“下载这么多字,不会占我很多的内存吧……” 第一是谁?还不去把他怼下来……呃,真是让我热泪盈眶的宣言。 那么,我就用这个有趣的小故事,在这里跟大家预定明天的月票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五章 滔天(六) 皇宫内的通道昏暗而安静,执勤的卫兵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领行的太监执着暖黄色的灯笼,带着秦桧走过凌晨的、熟悉的路途,穿过长街,转过宫闱,微凉的空气伴随着缓缓吹过的风,将这一切都变得让人眷恋起来。 内宫勤政殿,灯火在夏日的帷幔里亮,映照着夜间花坛里的花花草草。太监入内禀报之后,秦桧才被宣进去,偏殿一侧的墙壁上挂着大大的地图,周雍瘫坐在椅子里,面对着地图失魂落魄地仰着头,秦桧请安过后,周雍从椅子上起来,然后转向这边。 手里拿着传来的信报,皇帝的脸色苍白而疲惫。 “秦卿啊,镇江的消息……传过来了。” “臣……已知道了。” “哦。”周雍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出奇,只是面色凄然,“君武受伤了,朕的太子……死守镇江而不退,被奸人献城后,为满城百姓而奔走,为的是救下无辜臣民,壮哉,此乃真正的仁义气度!朕的太子……不输给任何人!” “太子此等仁义,为苍生万民之福。”秦桧道。 周雍一挥手:“但镇江还是破了,秦卿你说得对,完颜希尹这人既然孤注一掷打镇江,便说明他有万全之策。哈哈,万全之策!就是勾连那些个奸细!让人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昨日傍晚……太子受伤,这个时候你看看,这满城上下也快起来了吧,万全之策,秦卿……” 周雍顿了顿:“你告诉朕,该怎么办?” 秦桧微微地沉默,周雍看着他,手上的信纸拍到桌子上:“说话。秦卿,武朝亡了临安破了你就躲得过吗?临安城外……临安城外金兀术的部队兜兜转转四个月了!他就是不攻城,他也在等着镇江的万全之策呢!你不说话,你是不是投了女真人,要把朕给卖了!?” 周雍的语音尖锐,唾沫汉水跟眼泪都混在一起,情绪明显已经失控,秦桧低头站着,待到周雍说完了一小会,缓缓拱手、下跪。 “臣请陛下,恕臣不赦之罪。” “你藏着掖着……才是不赦之罪!” “老臣愚钝,先前谋划诸事,总有疏漏,得陛下回护,这才能在朝堂之上残喘至今。故先前虽有所感,却不敢贸然进言,然而当此倾覆之时,有些不当之言,却不得不说与陛下。陛下,今日接到消息,老臣……不由得想起靖平之时的唐钦叟,心有所感、悲从中来……” 秦桧五体投地,说到这里,喉中哽咽之声渐重,已忍不住哭了出来,周雍亦有所感,他眼眶微红,挥了挥手:“你说!” “老臣接下来所言,丧权辱国大逆不道,然则……这天下世道、临安局势,陛下心中亦已明白,完颜希尹孤注一掷攻下镇江,正是要以镇江局势,向临安施压,他在镇江有了万全之策,乃是因为私下里已策动各方奸佞,与女真军队做出配合。陛下,而今他三日破镇江,太子殿下又受重伤,京城之中,会有多少人与他合谋,这恐怕……谁都说不清楚了……” 他说到这里,周雍点了点头:“朕明白,朕猜得到……” 秦桧顿了顿:“金狗这第四次南下,为的便是攻破临安,覆灭我武朝,再现靖平之事。陛下,敌未出而己先怯,本是兵家大忌,然而以临安的状况而言,老臣却只觉得,真等到女真人攻城那刻,我武朝上下……恐再无回天之力了。” 他说到这里,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周雍神色恍惚,点了点头:“你说,有什么都说。” “局势危殆、倾覆在即,若不欲重蹈靖平之覆辙,老臣认为,只有一策,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再为我武朝上下保有一线生机。此策……旁人在乎清名,不敢乱说,到此时,老臣却不得不说了……臣请,议和。” 秦桧的这番话说得慷慨却又平静,实际上这个想法也并不出奇,周雍并未感到意外事实上就算秦桧提出再离奇的想法他也不至于在此时感到意外点头答道:“这等情况,如何去议啊?” 凌晨的宫殿,四处都显得安静,风吹起帷幔,秦桧道:“臣绝不愿低估女真人之凶性,若这天下只有我金武两方,议和为死路一条,但这天下尚有黑旗,这才成为了议和的一线生机所在,但也仅仅是一线生机。而另一方面,若数月前我等选择议和,等同不战而降,陛下威严受损,武朝将怨气沸腾,但到得如今局势,臣相信,能看懂局面,与臣怀有同样想法者不会少。” 他道:“镇江已败,太子负伤,临安危殆,此时接受女真谈判之条件,割让襄樊以西千里之地,实在不得已之选择。陛下,如今我等只能赌黑旗军在女真人眼中之分量,无论接受何等屈辱之条件,只要女真人正与黑旗在西南一战,我武朝国祚,终将因此而得存。金国、黑旗皆为天下猛虎,博浪一击,两败俱伤,即便一方败阵,另一方也必然大伤元气,我朝有陛下坐镇,有太子贤明,只要能再给太子以时间,武朝……必有中兴之望。” 周雍沉默了片刻:“此时议和,确是无奈之举,然则……金国虎狼之辈,他攻下镇江,占的上风,岂肯罢手啊?他年初时说,要我割地千里,杀韩将军以慰金人,而今我当此劣势求和,金人岂肯就此而满足?此和……如何去议?” 周雍心中害怕,对于许多可怕的事情,也都已经想到了,金国能将武朝全部吃下去,又岂会退而求其次呢?他问出这问题,秦桧的回答也随即而来。 “陛下担心此事,颇有道理,然而应对之策,其实简单。”他说道,“金人欲亡我武朝,重现靖平之事,此事真正的核心所在,在于陛下。金人若真抓住陛下,则我武朝恐将就此覆亡,但只要陛下未被抓住,金人又能有多少时间在我武朝逗留呢?只要我方强硬,到时候金人不得不选择妥协。” 秦桧说到这里,周雍的眼睛微微的亮了起来:“你是说……” “陛下,此事说得再重,无非又是一次搜山检海罢了。陛下只须自钱塘江出海,此后保重龙体,无论到哪,我武朝都仍然存在。此外,许多的事情可以酌情答应女真人,但即便竭尽物力,只要能将女真部队送去西南,我武朝便能有一线中兴之机。但此事忍辱负重,陛下或要承担些许骂名,臣……有罪。” 周雍的眼神活泛起来,他心中蠢蠢欲动,面上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一时骂名,我倒无妨,只须君武能有机会,中兴这天下……” 秦桧仍跪在那儿:“太子殿下的安危,亦为此时重中之重。依老臣看来,殿下虽有仁德之心,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为百姓奔走,乃是天下子民之福,但太子身边近臣却未能善尽臣子之义……当然,殿下既无生命之险,此乃小事,但殿下收获民心,又在北面逗留,老臣恐怕他亦将成为女真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希尹若孤注一掷要先除殿下,臣恐镇江大败之后,殿下身边的将士士气低落,也难当希尹屠山精锐一击……” “没错、没错……”周雍想了想,喃喃点头,“希尹攻镇江,是因为他买通了镇江守军中的人,恐怕还不止是一个两个,君武身边,说不定还有……不能让他留在前方,朕得让他回来。” “臣恐太子勇毅,不愿回返。” “朕让他回来他就得回来!”周雍吼了一句,但过得片刻,终究目光颤动,“他若真的不回来……” “唯一的一线生机,仍然在陛下身上,只要陛下离开临安,希尹终会明白,金国不能灭我武朝。到时候,他需要保留实力进攻西南,不会再启战端,我武朝谈判之筹码,亦在此事当中。而且太子即便留在前方,也并非坏事,以殿下勇烈之性情,希尹或会相信我武朝抵抗之决心,到时候……或者会见好就收。” “啊……朕终究得离开……”周雍恍然地点了点头。 跪在地上的秦桧直起了上半身,他先前话语平静,此时才能看到,那张正气而刚毅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交叠双手,又磕头下去,声音哽咽了。 “陛下!臣先前所言诸事,停留在口舌之间,不过是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辞,但若真的做起来,我武朝威严扫地、庙堂倾覆、社稷动荡、悲辱难言……身为臣子,老臣实在不愿说出这些话来啊……” 他大声地哭了起来:“若有可能,老臣梦寐以求者,乃是我武朝能够奋进向前,能够开疆破土,能够走到金人的土地上,侵其地,灭其国啊武朝走到眼前这一步,老臣有罪,万死莫赎、万死、万死、万死……” 他嚎啕大哭,脑袋磕下去、又磕下去……周雍也忍不住掩嘴哭泣,随后过来搀扶住秦桧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是朕的错!是……是先前那些奸臣的错!是周的错,昏君、佞臣……蔡京童贯他们都是……朕的错,朕深悔当初不能用秦卿破西南之策啊……” 黎明尚未到来,夜下的宫殿里,君臣两人相扶而泣,定下了应对之法。周雍朝秦桧说道:“到得此时,也只有秦卿,能毫不避讳地向朕言说这些逆耳之言,只是此事所涉甚大,秦卿当为朕主持谋划,向众人陈说厉害……” 这不是什么能获得好名声的谋划,周雍的目光盯着他,秦桧的眼中也并未透露出丝毫的逃避,他郑重地拱手,重重地跪下。 “为武朝社稷,臣,愿背此骂名,愿为陛下先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久之后,清爽的早晨,天边露出朦朦的亮色,临安城的人们起来时,已经许久未曾摆出好脸色的皇帝召集赵鼎等一众大臣进了宫,向他们宣布了议和的想法和决定。 清晨的御书房里在此后一片大乱,在理解了皇帝所说的所有意思且反驳未果后,有官员照着支持和议者大骂起来,赵鼎指着秦桧,歇斯底里:“秦会之你个老匹夫,我便知道你们心思狭隘,为西南之事谋划至今,你这是要亡我武朝社稷道统,你可知此和一议,即便只是开始议,我武朝与亡国没有两样!长江百万将士都将亡于贼手!你乱臣贼子,你说,你是不是私下里与女真人相通,早已做好了准备” 秦桧指着赵鼎也骂:“议和便是贼子,主战就是忠臣!尔等祸国蟊虫,为的那一身忠名,不顾我武朝已如此积弱!说西南!两年前兵发西南,若非尔等从中作梗,不能全力以赴,今日何至于此,尔等只知朝堂争斗,只为身后两声薄名,心思狭隘自私自利!我秦桧若非为天下社稷,何必出来背此骂名!倒是尔等众人,当中怀了异心与女真人私通者不知道有多少吧,站出来啊” 两边各自谩骂,到得后来,赵鼎冲将上去开始动手,御书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打。周雍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传令的士兵已经离开皇宫,朝城市难免的钱塘江码头去了,不久之后,星夜兼程一路跋涉而来的女真劝降使者就要趾高气扬地抵达临安。 辰时,天空中飘着绵软的白云,清风正吹过来。马车从临安城的街头往皇宫方向过去,周佩掀开车帘,看着路途两边的店铺依旧开着门,城内居民走在街头,正开始他们一如往常的每一天。 四月二十八的早晨,这是周佩对临安的最后记忆。 远隔三百余里,君武还在军营的帐篷中沉睡。他已经完成蜕变,在无尽的梦中也并未感到畏惧。两天之后他会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切都已无力回天。 雪崩般的乱象就要开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名啦!汇报下战况。 昨天一天,五万多月票,听说是破了起点的记录了。目前是第一名,昨天一天大概有两三千人掉进坑里,场面真是惨烈,早上的时候在群里偷窥,一帮家伙在商量广告词:赘婿,一日五更,日更两万五,起点新人作者,四百万字可以开宰…… 嗯,在其他书的书评区估计能看到类似的广告了。 当时让我感到,在坑里的书友都会逐渐拥有实事求是的高尚情操。我这样算不算对社会做出了一点点贡献…… 赘婿这本书七年,我知道大部分的书友都已经变成了安安静静看完走人的性格,大家想要闹一场,但是书友之中对于抢月票的各种章法其实都不了解。昨天发了单章之后,版主等人很不好意思地来跟我说,怼第一可能很难啊,我们凑的钱上午就用完了,他应该是怕我话说太满却上不去会气馁,我说赶快跟群里的书友说,已经谢谢了,非常好了,千万不要勉强做这件事,我发单章其实是希望更多的书友过来,因为七年了,一堆佛系书友在那趴着呢。 我自己心里其实没有底,但是后来,有很多这样的书友出现,有人找出几年都没有用过的号,有的是很久不看的读者,看见了月票榜,跑了过来,有的是学生过来留言参与,我在书评区一条条看下去,甚至有“古幽和”时期的书友这个名字大部分读者不会知道,我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在网上发文,大概是零三零四年的样子,那时候用这个笔名,写过几本书,当然,都不能看,没必要看他们来订阅投月票,也有打赏了盟主的,你看,写得久了,也还是有好处的嘛。 我很感动。 我知道月票榜上很多老油条,书友们知道什么时候集中投月票什么时候发红包,我们大多都不清楚,当然我们也有大盟什么的,早上的时候他在群里哭诉:跟一本书跟到要怂恿作者抢月票才能多看两章,容易吗我…… 呃,我为什么要内疚呢?我日更两万五啊对吧。 还有在观望的书友吗?需要帮忙,需要月票,如果我们能拿到第一,或者只是在这个位置上多呆一段时间,我觉得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会有捣乱的来说,发单章不如多码几章吗这类人已经来过了,现在正被禁言到2099年年底单章就是说话而已,章节需要耗尽心里才能恰到好处。我不知道这个月能情绪饱满地写出多少章,但我会努力做出三十一个有趣的单章来 在这里,感谢“惜缘灬宇天”、“无光无影”、“笨阿嘉”、“稚珪”、“金牙霸霸”、“书友20170517165613169”、“风云-飘渺”等书友打赏的盟主以及掌门,也谢谢老婆的打赏领导是个人来疯,看见要抢月票,昨天兴奋了一天看攻略,恨不得亲自下场,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发红包的按钮,哭着把冲进苹果手机的钱打赏了一个掌门给我,这是她开花店赚的钱。 以这些很有趣的事情跟大家预约明天还能投出的月票,后面咬得很近,拜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六章 滔天(七) 一切如烟尘扫过。 四月二十八,临安。 马车奔驰在城池间的道路上,拐过道路的急弯时,对面的马车驶来,躲避不及,轰的撞在了一起,惊乱的马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木轮离了车轴,骨碌碌地滚向远处路边的食摊。小小广场上,众人在混乱中骂起来,亦有人聚拢过来,帮忙挽住了挣扎的骏马。 成舟海从车里爬出来,摸摸额头,那儿被木片刮伤了,正流出鲜血来,他只是顺手擦了擦。对面的马车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人,临安封城四月,生活节奏渐慢,如此奔行或许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拍拍随行人的肩膀,让对方处理,过去解了其中一匹马,翻身而上。 这一路过去,是临安城北李频的一处别业,有人开门来迎。院子里李频已经到了,铁天鹰亦已抵达,空旷的院落边栽了棵孤零零的垂柳,在上午的阳光中摆动,三人朝里头去,推开房门,一柄柄的刀枪正在满屋满屋的武者手上拭出锋芒,房间一角还有在磨刀的,手法熟练而凌厉,将刀锋在石头上擦出渗人的青光来。 三人继续朝里走。 “消息确定吗?”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金国使臣自安定门入,身份暂时待查。” 掀开房门的帘子,第二间屋子里同样是打磨兵器时的样子,武者有男有女,各穿不同服装,乍看起来就像是街头巷尾最普通的行人。第三间屋子亦是同样光景。 “朝堂局势混乱,看不清端倪,殿下今早便已入宫,暂时没有消息。” “要不要等殿下出来做决定?” “殿下交由我见机行事。完颜希尹攻心之策经营了一年,你我谁都不知道如今京中有多少人要站队,宁毅的锄奸令使得我等更加团结,但到撑不住时,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知道了。” 铁天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决然之色,李频也点了头,成舟海站在那儿,前方是走到另一个空旷院子的门,阳光正在那边落下。 “护送女真使臣进来的,可能会是护城军的部队,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可能你们都……” 铁天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说话,回头看看:“都是刀口舔血之辈,重的是道义,不看重你们这王法。” 他说到这里,成舟海微微点头,笑了笑。铁天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都料到会有这些事,就是……早了点。” 房间里的武者将兵刃藏于怀中。成舟海没有再说,李频送他出去:“该打招呼的,陆续都打了招呼,时间仓促,回信未知,禁军牛兴国与我有旧,我待会再去见他,查看情况,殿下那边,得你去操心了……成兄,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情待到看清楚时,就已经晚了,该做的事情就做,毕竟自宁毅弑君之后,这天下也已经没什么出格的大事了。” 成舟海点头:“我先去联系殿下,该做的准备都要做起来。” **************** 临安皇城内宫,福宁殿侧房,周佩坐在那儿,一面看书,一面听着窗外花园的鸟鸣之声。 她已经等待了整个早晨了,外头议政的金銮殿上,被召集而来三品以上官员们还在混乱地争吵与打斗,她知道是自己的父皇挑起了整个事情。君武负伤,镇江沦陷,父亲的整个章法都已经乱了。 事实上在女真人开战之时,她的父亲就已经没有章法可言,待到走出言和黑旗的那招臭棋,与百官决裂,恐惧恐怕就已经笼罩了他的身心。周佩时常过来,希望对父亲做出开解,然而周雍虽然面上和气点头,内心却难以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无论如何,自己的父亲,没有迎难而上的勇气,而周佩的所有开解,最终也是建立在勇气之上的,君武凭勇气直面女真大军,但后方的父亲,却连相信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期间周佩与秦桧见过几次,对方唯唯诺诺,但滴水不漏,周佩也不知道对方最后会打什么主意,直到今天早上,周佩明白了他的主和意愿。 她等着说服父亲,在前方朝堂,她并不适合过去,但私下里也已经通知所有能够通知的大员,尽力地向父亲与主和派势力陈说厉害。即便道理过不去,她也希望主战的官员能够团结一心,让父亲看到形势比人强的一面。 她喝了一口茶杯里已经凉掉的茶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脚步声从外头过来,周雍的身影出现在房间的门口,他一身九五至尊的黄龙袍服,黄袍下的身体却已经消瘦不堪,面上的神态也显得疲倦,只是在见到周佩时,那干瘦的面孔上还是显出了一丝温润柔和的颜色。 “女儿等久了吧?”他快步走过来,“不行礼、不行礼,君武的消息……你知道了?”说到这里,面上又有凄然之色。 “君武只是负伤,并无大碍,女儿今日过来,是希望……能向父皇陈说利害,望父皇能够收回成命,镇江虽失,但事情尚有可为,只要临安……” 她的话说到这,周雍摆了摆手:“女儿啊,这些事情,交由朝中诸公,朕……唉……” “可为何父皇要下令给钱塘水师移船……” “女儿啊!这些事情……让秦卿跟你说好不好?秦卿,你进来” 周雍面色为难,朝着门外开了口,只见殿门外等着的老臣便进来了。秦桧头发半白,由于这一个早上半个上午的折腾,头发和衣服都有弄乱后再整理好的痕迹,他微微低着头,身形谦恭,但脸色与目光之中皆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之气。秦桧于周佩见礼,随后开始向周佩陈说整件事的利害所在。 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这宫殿之中,周佩一袭长裙,笔直地挺立。听得秦桧的说辞,她双唇紧抿,只是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愤怒,过不多时,她指着秦桧大骂起来。秦桧当即跪倒,口中说辞并不停止,周佩或骂或辩,最终还是朝向一旁的父亲开始说话。 她神色凄然,先是说君武在前方的奋战将毫无价值,又论及百万人的牺牲,后又开始驳斥秦桧的狼子野心,武朝恐又要重蹈靖平年间的覆辙。说到后来,周雍终于也忍不住了。 “奋战奋战,什么奋战,谁能奋战……镇江一战,前线士兵破了胆,君武太子身份在前线,希尹再攻过去,谁还能保得住他!女儿,朕是平庸之君,朕是不懂打仗,可朕懂什么叫坏人!在女儿你的眼里,如今在京城之中想着投降的就是坏人!朕是坏人!朕以前就当过坏人所以知道这帮坏人能干出什么事情来!朕信不过他们!” 他的声音震动这宫殿,唾沫粘在了嘴上:“朕信得过你,信得过君武,可局势至此,挽不起来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就在黑旗,女真人要打黑旗,他们没空搜刮武朝,就让他们打,朕已经着人去前线唤君武回来,还有女儿你,咱们去海上,女真人只要杀不了我们,我们就总有再起的机会,朕背了逃跑的骂名,到时候让位于君武,不行吗?事情只能如此” 周佩流着眼泪,低吼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将那半壁江山割给了华夏军!” “朕也想割!”周雍挥手吼道,“朕放出意思了!朕想与黑旗谈判!朕可以与他们共治天下!甚至女儿你……你也能……但那黑旗做了什么!女儿啊,朕也跟你两次三番地说了这些,朕……朕不是怪你。朕、朕怪这朝堂沽名钓誉的众人,朕怪那黑旗!事已至此,能怪朕吗,朕能做的都做了!这件事就是他们的错” “我不会去海上的,君武也一定不会去!” “那只有朕活着,或许君武还能保下一条命来!朕思前想后,已经决定了” “父皇你贪生怕死,弥天大错……” “闭嘴闭嘴!” 周雍歇斯底里地呐喊出来。 “朕是一国之君!” “朕是天子!” “朕是皇帝” 声音回荡,代表九五之尊的威严而隆重的金黄袍袖挥在空中,树上的鸟儿被惊得飞走了,皇帝与公主的威严在宫殿里对峙在一起…… ***************** 各类行人的身影从不同的方向离开院子,汇入临安的人流当中,铁天鹰与李频同行了一段。 “禁军余子华乃是陛下心腹,才能有限唯忠心耿耿,劝是劝不了的了,我去拜访牛兴国、而后找牛元秋他们商议,只希望众人齐心,事情终能有所转机。” “庙堂之事,我一介武夫说不上什么了,唯有拼命而已。倒是李先生你,为天下计,且多保重,事不可为,还得见机行事,不必勉强。” “世间事,有时候勉强不得,又有些时候,非得勉强,谁说得准呢。” “那倒也是……李先生,重逢许久,忘了问你,你那新儒家,搞得怎么样了?” “重视格物,推行教化,希望最后能将秦老之学融会贯通,推行出去,开了头了,可惜天下不定,时不我待。” “先生还信它吗?” “我之所学愚钝,或许因为在太平年间的所学,到了乱世左支右拙,可或许从乱世中长成之人,又能有更多更新的领悟呢,我等的希望,或许还在下一代之上。但儒学千年道统,德新深信不疑。” “那便行了。” “铁捕头不信此事了?” “老夫一生都是江湖市井之人,又趟过公门这摊浑水,许多事情的对对错错,问不尽、分不清了。其实,也没那么讲究。” 老捕快笑了笑,两人的身影已经渐渐的接近安定门附近预定的地点。几个月来,兀术的骑兵尚在城外游荡,靠近城门的街头行人不多,几间店铺茶楼有气无力地开着门,油饼的摊子上软掉的大饼正发出香气,几许路人缓缓走过,这平静的景色中,他们就要告辞。 “李先生,你说,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会有人说起今日在临安城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吗?” “或许有一天,宁毅得了天下,他手下的说书人,会将这些事情记下来。” “……那样也不错。” 他们笑起来,各自道了保重,告辞了。老捕快背着长刀,披着薄披风,踏上街边茶肆的二楼,不少方才分开的人,已经在这里等待,下方道路上,人也渐渐多起来。 铁天鹰叫了一壶茶,在窗口缓缓地喝,某一刻,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茶肆下方又有人陆续上来,渐渐的坐满了楼中的位置,有人走过来,在他的桌前坐下。 “这里有人了。”铁天鹰望着窗外,喝了口茶。 对面坐下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相对于铁天鹰,还显得年轻,他的面容明显经过精心梳洗,颌下无须,但仍旧显得端正有气势,这是长期居于上位者的气质:“铁帮主不要拒人千里嘛。小弟是诚心而来,不找事情。” “聂金城,外头人说你是江南武林扛把子,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了?不过是朝中几个大人手下的狗。”铁天鹰看着他,“怎么了?你的主子想当狗?” “铁帮主德高望重,说什么都是对小弟的指点。”聂金城举起茶杯,“今日之事,迫不得已,聂某对前辈心怀敬意,但上头发话了,安定门这边,不能出事。小弟只是过来说出肺腑之言,铁帮主,没有用的……” 这说话之间,街道的那头,已经有浩浩荡荡的军队过来了,他们将街道上的行人赶开,或是赶进附近的房舍你,着他们不许出来,街道上人声疑惑,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心存敬意,这件事算你一份?一起干吧。”铁天鹰举了举茶杯。 聂金城闭上眼睛:“心怀热血,匹夫一怒,此事若早二十年,聂某也就义无反顾地干了,但眼下家人父母皆在临安,恕聂某不能苟同此事。铁帮主,上头的人还未说话,你又何苦孤注一掷呢?或许事情还有转机,与女真人还有谈的余地,又或者,上头真想谈谈,你杀了使者,女真人岂不正好发难吗?” “你们背后的大人们,果然又想要徐徐图之了。” “即便不想,铁帮主,你们今日做不了这件事情的,一旦动手,你的所有弟兄,全都要死。我已经来了,便是明证。”聂金城道,“莫让兄弟难做了。” 铁天鹰坐在那儿,不再说话了。又过得一阵,街道那头有骑队、有车队缓缓而来,随后又有人上楼,那是一队官兵,领头者身着都巡检服装,是临安城的都巡检使李道义,这都巡检一职管统兵驻防、禁军招填教习、巡防御盗贼等职务,说起来便是惯例江湖人的顶头上司,他的身后跟着的,也大都是临安城里的捕快捕头。 这队人一上来,那为首的李道义挥挥手,总捕快便朝附近各茶桌走过去,李道义本人则走向铁天鹰,又拉开一张位子坐下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向铁天鹰拱手:“铁帮主,本官敬你以前是六扇门的前辈,话不多说了,叫上你的人,跟本官回去,今日过了午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今夜兴庆楼,本官给你摆酒赔罪。” 铁天鹰看着窗外的一幕幕光景,他的心中其实早有所觉,就如同十余年前,宁毅弑君一般,铁天鹰也早就察觉到了问题,今天早上,成舟海与李频各自还有侥幸的心思,但临安城中能够动弹的牛鬼蛇神们,到了这一刻,终于都动起来了。 这些人先前立场持中,公主府占着权威时,他们也都方方正正地行事,但就在这一个早晨,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他看着过来的队伍,明白了今天事情的艰难动手可能也做不了事情,不动手,跟着他们回去,接下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茶楼里、对面的楼上,各有目光朝这里投来,他们的眼中闪过疑问,铁天鹰举着茶杯,目光也更是悲悯,他想起与李频的对话,若事不可为,不必勉强,是啊,形式比人强,自己是不必勉强的。 “你们说……”白发参差的老捕快终于开口,“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人记得今天在临安城,发生的这些小事情呢?” 初夏的阳光照射下来,偌大的临安城犹如具备生命的物体,正在平静地、如常地转动着,巍峨的城墙是它的外壳与皮肤,壮丽的宫殿、威严的官衙、各种各样的院落与房舍是它的五脏六腑,街道与河流成为它的血脉,船只与车辆帮助它进行新陈代谢,是人们的活动使它成为伟大的、有序的生命,更为深刻而伟大的文化与精神黏着起这一切。 老捕快的眼中终于闪过深入骨髓的怒意与沉痛。 三人之间的桌子飞起来了,聂金城与李道义同时站起来,后方有人出刀,铁天鹰的两个徒弟靠近过来,挤住聂金城的去路,聂金城身形扭动如巨蟒,手一动,后方挤过来的其中一人喉管便被切开了,但在下一刻,铁天鹰手中的长刀如雷挥斩,聂金城的手臂已飞了出去,木桌飞散,又是如雷霆卷舞般的另一刀,聂金城的胸口连皮带骨一齐被斩开,他的身体在茶楼里倒飞过两丈远的距离,粘稠的鲜血轰然喷溅。 李道义的双腿颤抖,看到了陡然扭过头来的老捕快那如猛虎般血红的眼界,一张巴掌落下,拍在他的天灵盖上。他的七窍都同时迸出血浆。 无数的刀枪出鞘,有点燃的火雷朝道路中央落下去,暗器与箭矢飞舞,人们的身影冲出窗口、冲出屋顶,在呐喊之中,朝街头落下。这座城池的安宁与秩序被撕裂开来,时光将这一幕幕映在它的剪影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又……又第一名了啊! 刚刚更新,正打算在单章里写下这么一句:“汇报一下战果!我们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各位书友太棒了!我们干掉了第三名的肘子,终于来到了第二名的位置上,接下来就只剩怼宅猪了!而且距离还不远……”书友群忽然有人@我,说我们第一了。那我好不容易想到的求票创意怎么办…… 好吧,也许以后用得上。 好了,言归正传,今天原本不太想在单章里讲段子,其实想回归到今天的更新上去的。今天中午睡了个午觉,醒来之后,情绪非常非常棒,快四点的时候开始写,我一直想起大友克洋的动画片《大都会》结尾时的一段,歌剧式的咏叹,随着音乐ItStopLovingYou(我不能停止爱你)的旋律响起,巨大的宏伟的钢铁城市开始逐步地解体崩塌,走向毁灭。 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看这部动画片时的那种震撼老实说如今看来它的前段并不是很好,但那个结尾宏伟至极。 对于我来说,滔天的这部分情节,临安也好、武朝也好、儒家也好,都让我感受到这样的东西,我幻想一个巨大的生命在眼前解体时的宏大,我摇头晃脑地一直在模拟那个开头。当铁天鹰挥出那一刀时,画面里响起那一声咏叹调,有一颗关键的螺栓被拔开,巨大的事物开始解体…… 嗯,我是不是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了?因为我还没摆脱这种情绪。十点多的时候老婆进来说,群里烟灰让我提醒你,今天的单章呢。啧,肯定以为我更新不了了,我在房间大声喊:“告诉他们今天这章应该很棒!”我其实一直在避免“今天无更求月票”这种糗事,虽然有一帮家伙居然抱着坏心眼在期待。 明天也会很棒。 下午的时候呢,刚睡醒,看见孑与2这家伙在微博上说,风景如此秀丽,我却无心观赏,因为佛系历史类作者香蕉在抢月票,居然这么凶残地抢,王八蛋香蕉,我码字多累知不知道! 还好意思说,历史类书多久没拿第一了,我呕心沥血还不知道上来帮忙,居然说累!这个时候就该把月票全都转给我啊! 真是让人生气,哄不好的那种,下次见面都不想跟他说话。 我得感谢大家的月票,感谢书友“ivanLIN”打赏的百万盟,书友“黑白8036”陆续打赏了十五个盟主,感谢书友“缘来无踪xiaobaitage何57流浪老妖第六个气泡秋之沉思凡思宇流浪的军刀”打赏的盟主,感谢“蔓·流云织裳小妹妹肺炎”打赏的掌门,还有“水长东~”书友昨天打赏了盟主起点却没有飘红信息,这里必须补上感谢。 其实呢,昨天的时候我们一度领先五千多月票,牧神逐渐追赶,到反超两千多票,中间怎么样我不清楚了,更新之后我们又扳平了票数。对方很厉害,但是。 到这里了我们难道还会停下来吗! 灵感上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害怕! 来!前面是谁!怼他! 咳咳,为了很棒的更新求月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七章 滔天(八) 日光如水,风带镝音。 响箭飞上天空时,爆炸声与厮杀的混乱已经在长街之上推展开来,街道两侧的酒楼茶肆间,透过一扇扇的窗户,血腥的场景正在蔓延。厮杀的人们从窗口、从附近房舍的顶层跃出,远处的街头,有人驾着车队冲杀过来。 “杀金狗!”“武朝男儿、绝不投降!”“让开”呐喊声夹杂在混乱的声响中,禁军的队伍在将领的挥手下结阵冲杀。 在更远处的一所院落间,正与几名将领密会的李频注意到了空中传来的响声,扭头望去,上午的阳光正变得耀眼起来。 几名将领陆续拱手离开,参与到他们的行动之中去,巳时二刻,城市戒严的钟声伴随着凄厉的军号响起来。城中街市间的百姓惶然朝自己家中赶去,不多时,慌乱的人群中又爆发了数起混乱。兀术在临安城外数月,除了开年之时对临安有所骚扰,后来再未进行攻城,今天这突如其来的白日戒严,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自然有事情发生了。 大多数人朝自己家中赶去,亦有人在这敏感关头,手持刀枪走上了街道。城市西南,李频所办的纸坊、报社之中,部分工人、学生走上了街头,朝着人群大喊朝廷欲求和,金狗已入城的消息,不一会儿,便与巡城的捕快对峙在一起。 城东五行拳馆,十数名拳师与上百名武者头戴红巾,身携刀剑,朝着安定门的方向过去。他们的背后并非公主府的势力,但馆主陈红生曾在汴梁习武,早年接受过周侗的两次指点,此后一直为抗金呐喊,今日他们得到消息稍晚,但已经顾不得了。 城西,禁军偏将牛兴国一路纵马驰骋,随后在戒严令还未完全下达前,集合了上百亲信,朝着安定门方向“支援”过去。 更多的人、更多的势力,在这城池之中动了起来,有些能够让人看到,更多的行动却是掩藏在人们的视线之下的。 与临安城相隔五十里,这个时候,兀术的骑兵已经拔营而来,蹄声扬起了惊人的尘土。 安定门附近街道,源源不断过来的禁军已经将几处路口堵塞,爆炸声响起时,血腥的扬尘中能看到残肢与碎肉。一队士兵带着金人的使臣车队开始绕路,浑身是血的铁天鹰奔跑在临安城的屋顶上,随着猛虎般的怒吼,飞跃向街道另一侧的房屋,有其它的身影亦在奔行、厮杀。 长刀将迎来的敌人劈得倒飞在空中,火星与鲜血四溅,铁天鹰的身形微微低伏,犹如奔突的、噬人的猛虎,转眼间飞奔过三间房屋外悬台。手持钢尺的捕快迎上来,被他一刀劈开了肩膀。阴影笼罩过来,长街那侧的屋顶上,一名高手如飞鹰扑般扑来,转眼间拉近了距离,铁天鹰握住钢尺的一头,反手抽了上去,那钢尺抽中了对方的下巴和侧脸,空中是渗人的声响,人脸上的骨骼、牙齿、皮肉这一瞬间都在朝着天空飞舞,铁天鹰已冲出对面的悬台。 金使的马车在转,箭矢呼啸地飞过头顶、身侧,周围似有无数的人在厮杀。除了公主府的刺杀者外,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帮手,正同样做着行刺的事情,铁天鹰能听到空中有火枪的响声,飞出的弹丸与箭矢击穿了金使马车的侧壁,但仍无人能够确认行刺的成功与否,军队正逐渐将行刺的人群包围和分割起来。 与一名拦截的高手互相换了一刀,铁天鹰仍在杀向前方,几名士兵持枪冲来,他一番厮杀,半身鲜血,跟随了车队一路,半身染血的金使从马车中狼狈窜出,又被着甲的卫士围住朝前走,铁天鹰穿过房舍的楼梯上二楼,杀上屋顶又下去,与两名敌人搏杀之际,一道带血的身影从另一侧追赶出来,扬刀之间替他杀了一名敌人,铁天鹰将另一人砍倒,正待继续追赶,听得那来人出了声:“铁捕头站住!叫你的人走!” 来人是一名中年女人,先前虽然帮忙杀敌,但此时听她说出这种话来,铁天鹰刀锋后沉,当即便留了预防偷袭之心,那女人跟随而来:“我乃华夏军魏凌雪,再不走走不了了。” 听得华夏军三个字,铁天鹰微微一愣,站住了脚。那名叫魏凌雪的国字脸女人身上受伤也不轻,重重地喘息着:“当今之计是尽量去皇宫接出长公主,金使杀与不杀已无意义,你们保留力量……” 她的话说到这里,对面的街头有一队士兵朝房间里射来了箭矢,铁天鹰钢刀狂舞,朝着那华夏军的女子身边靠过去,然而他本身提防着对方,两人隔得稍远,箭雨停下时,对方胸口中间,摇晃了两下,倒了下去。 铁天鹰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肩膀,滚落房舍间的木柱后方,女人胸口鲜血涌出,片刻后,已没了生息。 老捕快犹豫了一下,终于狂吼一声,朝着外头冲了出去…… “杀” 那喊声震动长街,转眼间,又被人声淹没了。 巳时三刻,许许多多的消息都已经反馈过来,成舟海做好了安排,乘着马车离开了公主府的后门。皇宫之中已经确定被周雍下令,短时间内长公主无法以正常手段出来了。 该通知的已经通知过去,更多的手段与串联恐怕还要在之后进行。临安的整个局面已经被完颜希尹以及城中众人闷闷地煎熬了四个月,所有的人都处于了敏感的状态,有人点起火焰,顿时间所有的东西都要爆开。这一刻,在暗中观望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站队,生怕自己落于人后。 整个城市突如其来的戒严还未完成,但巡城的禁军、捕快、衙役都已经上了街。成舟海在一处街口下了马车,朝着巷道另一端一处并不起眼的院子过去,进入院落之后,与他随行的数人开始戒备,成舟海进到院子里的小房间整理东西,但片刻之后,还是有敲门声传过来了。 一人开了院门,那边便有八名捕快鱼贯而入:“临安府衙,咱们大人请成先生过去一趟。” “什么成先生,搞错了吧?这里没有……” “别嗦了,知道在里头,成先生,出来吧,知道您是公主府的贵人,咱们兄弟还是以礼相请,别弄得场面太难看成不,都是奉命而行。” 成舟海打开了小房子的房门,六名捕快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也随时提防着有人会动手,两名捕头走过来了:“见过成先生。” “这里都找到了,罗书文没这个本事吧?你们是哪家的?” “这是咱们兄弟的牌子,这是令谕,成先生别多想,确实是咱们府尹大人要请您。”两名捕头亮了牌子和文书,成舟海目光晃了晃,叹了口气:“好,我拿上东西。” “东西不用拿……” 捕头挥着手,成舟海目光一厉:“别给脸不要脸!”他往日里在公主府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瞥之中,目光何其威严,几名捕头虽然仗着势,一时间也被吓了一跳。成舟海转身进去,虚掩房门,过得片刻,两名捕头感到了不对,先后朝房里冲进去。 屋里没人,他们冲向掩在小屋书架后方的门,就在房门推开的下一刻,炽烈的火焰爆发开来。 整个小院子连同院内的房屋,院子里的空地在一片轰鸣声中先后发生爆炸,将所有的捕快都淹没进去,光天化日下的爆炸震撼了附近整片区域。其中一名冲出后门的捕头被气浪掀飞,翻滚了几圈。他身上武艺不错,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时,站在前方的成舟海正举着一只短短的圆筒,对着他的额头。 “砰”的一声,捕头身体后仰一下,脑袋被打爆了。 “宁立恒的东西,还真有点用……”成舟海手在颤抖,喃喃地说道,视线周围,几名亲信正从不同方向过来,小院爆炸的残迹令人惊骇,但在成舟海的眼中,整座城池,都已经动起来。 如果是在平时,一个临安府尹无法对他做出任何事情来,甚至于在平日里,以长公主府长期以来积蓄的威严,就算他派人直接进皇宫抢出周佩,恐怕也无人敢当。但眼下这一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两派斗争或是仇家清算。 皇帝周雍只是发出了一个无力的信号,但真正的助力来自于对女真人的恐惧,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手,正不约而同地伸出来,要将公主府这个庞然大物彻底地按下去,这中间甚至有公主府本身的组成。 往日里的长公主府再怎么威严,对于公主府一系的思想工作毕竟做不到彻底杜绝周雍影响的程度并且周佩也并不愿意考虑与周雍对上了会怎么样的问题,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大逆不道,成舟海虽然心狠手辣,在这件事上头,也无法超越周佩的意志而行事。 于是到得此时,当周雍铁了心站到主和派的一方,公主府的利益链条也陡然崩溃了。这个时候,仍旧支配着许多人为周佩站队的不再是刀枪的威胁,而仅仅取决于他们的良心而已。 成舟海无法计算这城中的良心所值几何。 看着被炸毁的院子,他知道许多的后路,已经被堵死。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在被惊动的人群围过来之前,与几名心腹快速地奔跑离开…… 午时将至。 天空中初夏的阳光并不显得炙热,铁天鹰攀过低矮的院墙,在小小的荒芜的院子里往前走,他的手撑着墙壁,留下了一只只的血掌印。 混乱正在外头的街道上持续。 余子华骑着马过来,有些惶然地看着街道上士兵群中的金国使臣的尸体。 城中的柳树在阳光里晃动,街市远远近近的,有难以统计的尸体,难以言喻的鲜血,那血红色铺满了前后的几条街。 有人在血泊里笑。 余子华转过身来,大声地吼,附近的士兵过去,面带犹豫地将哈哈笑起来的刺客刺穿在枪下。 更远处的地方,打扮成随行小兵的完颜青珏背负双手,尽情地呼吸着这座城市的空气,空气里的血腥也让他觉得迷醉,他取掉了帽子,戴上官帽,跨过满地的尸首,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朝前方走去。 遍地的鲜血,是他眼中的红毯。 不久之后,他面容冷峻地向余子华说出副使身份,并拿出希尹亲笔书写的文书。余子华微微松了一口气,从马上下来,朝着前方向他摊开了手。 有随从抱起了已经死去的金使的尸体,完颜青珏朝前方走过去,他知道在这长路的尽头,那座象征着南朝尊严的巍峨皇宫正等待着他的诘问与践踏,他以胜利的姿态走过无数武朝人鲜血铺就的这条道路,路边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树荫里是死者的尸体、尸体上有无法闭上的眼睛。风声微动,就仿佛胜利的乐声,正在这夏天的、怡人正午奏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加油!就要到月底了! 哈哈,不是传说中的“今晚无更秋月票”,让大家失望了吧! 没关系,这种失望不会持续很久的。 跟大家分享一下战况,在这场才刚开始的月票争夺战中,我们一度很迷惘,很没底,书友群里的大家都非常的忐忑,昨天被超过的时候据说大家都在哀嚎,有人说我们干脆保前三就好了,对面好厉害啊好厉害。如我所说,我们的书友很多之前都没有抢过月票,都没有参与过这类事情,大家并不知道我们能做到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书友到底有多少。当别人在说,《赘婿》没有底蕴,没有后劲,大家觉得也可能是这样,不久之后我们就会被超过,不久之后……我偶尔也想,很可能这样。 但我看到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本人精彩的单章鼓舞下别笑啊,正煽情呢从第一天开始,便陆续有老书友回来,各种各样的,我们不认识的、不熟悉的,像那些陆续出现在书评区的盟主,很多以前并不熟悉、没有刷过存在感、没有见过、没有聊过的,在群里的书友气馁的时候,他们忽然出现,打赏盟主,跑去刷了月票红包。我在群里看到他们说,凑的钱花光了,以为没办法了,忽然有人顶上去了。 忽然有人顶上去了。 相对于月票榜上很多有章法地抢票的书友团来说,坦白说,我们无组织无纪律,我本人是个不擅于社交的人,搞事情的想法是书友群里说起来的,或许有几个大盟之类的,我们也并不熟,我跟那个叫烟灰的半年对话可能没超过二十句,有个总是默默发月票红包的大友英杰,他跟我一个城市,他跟我表姐住一个小区,在我的小区有套房子,我们从没见过,也只在第一次说起时聊了几句“好巧啊”之类的话,有个叫做老贼的贱人,我只知道他的爱好是高尔夫,每次都看见他在群里非常不要脸地说高尔夫什么的。 然后这两天就是不熟悉的不知道哪里出来的书友们了,类似那个默默打赏了十五个盟主的土豪“黑白8036”,我不知道他在不在群里,我听说他弄了个大红包,跑出去打广告,被人当骗子踢了窥屏时看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另外这几天还有好多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有的在贴吧写他整个人生经历有必要吗!看个赘婿有必要回忆人生吗!有的说坐了四年牢出来还在更,这个真是有有故事了……更普遍的是从高中开始看到生孩子的。 这些就是赘婿的书友。 我们会没有后劲……我以前忐忑地想,也许是的,也许我们就冲了前几天,慢慢就没有人投票了,书友群里那点人攒出来的生活费也没了。但现在是第四天,我觉得也许……未必呢? 谁知道从哪里就冒出这样一帮奇奇怪怪的人出来搞事情? 偶尔又看到有人拿更新说事,月票多难道是因为我更新快吗?这次的月票数量根本不关我的事好不好!是这帮无组织无纪律奇奇怪怪的家伙弄出来的。 感谢这一直以来所有朋友的支持和厚爱,感谢书友“zzx老爷刀崽是破厂枪手半熟姜片彭海帆yyww6685955无痕_RGGsshen世江赵风云-飘渺夜叉李师师南柯郡中不思归”打赏的盟主,其中“zzx老爷”打赏了三个盟主,“刀崽是破厂枪手”打赏了两个盟主,感谢。 有一段话,不打算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说,七年的时间慢慢熬过来,有的朋友吐槽说从高中到了工作甚至有了孩子,不见得是假话,七年的时间我用这样的方式写书,今天大家能过来,我不是想说感谢,最真诚的一句话应该是:这让我感到荣耀。 来,我们继续怼上去!如果能拿到第一,我们将会是起点有史以来更新最慢的月票第一。 这难道不值得期待吗? 求月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好吧,今天无更,求月票!!! 最近几天都码到十二点,脑子比较烧,总是到三点钟才入睡,所以今天状态不太好,就早点写单章然后睡觉了巴拉巴拉巴拉……算了,有人想看这个吗? 言归正传,今天以一个起点新人作者的身份,跟各位同样没怎么抢过月票的新人读者汇报一下抢月票的激烈战况,以及遭遇到的有趣事件。 由于我们今天一直是月票榜第一,不怎么激烈,对吧,哈哈,所以激烈战况……就不说了。 但是今天遇上了类似小说剧情的事情,非常精彩。 这个月由于开始争榜,码字非常忙——呃,这个大家没有问题吧? 所以呢,由于非常忙,微博上就去得不多了,以前更新后会发个通知,现在都没有时间。 但是有几位书友,表示他们嗨起来了,在微博上做有趣的香蕉抢票图,每天发,每天@我,每天还会把所有的图都私信给我。 当然,除了比较麻烦,这是喜庆的好事,直到昨天晚上,出了幺蛾子。 其中一个人发来信息,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香蕉”并且发过来一张截图,截图上显示有人打三千块钱,让人转图并@我,似乎是要雇水军炒气氛炒红我的感觉。 昨晚我以为是开玩笑,到今天早上,就有人在微博上发帖子,说他第一次当水军,去哪里拿钱,楼下就有回答,说要@蕉嫂——也就是我家领导啦——蕉嫂给钱,另外又有人答,香蕉说了三千起步十万封顶。 太棒了,一个关于愤怒的香蕉找水军炒作自己的逻辑链已经做好了,再多补足一点,甚至于香蕉想要炒红自己却拖欠水军工资的新闻都能做出来。 起点抢票,有时候会弄出很多烟火气来,因为各种小事或者误会,人们一点就着,书评区撕逼谩骂,各种互怼。有时候它能点燃人的火气,但它也会影响人看书的心情,这是我最忌讳的东西,我很爱惜我的书,我希望读者享受我的书,我也希望这个月的读者是因为享受而参与这样一轮抢票。 但是忽然就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说是开玩笑,但也足够做个新闻出来了。 而事情还没完。 上午的时候把人拉黑,截图在微博上发出来,免得有脏水泼过来的时候说不清楚。我当时还在斟酌,会不会真是玩笑开过了的书友——这样没分寸的“朋友”我交不起,但也不必闹得太过,拉黑就好,下午有几件事情发生。 首先是对方领头的一位“书友”找我老婆各种私聊,表示他们是开玩笑的,要我解除黑名单。 三点多钟我在书友群露面,正在没节操地聊天,忽然一个书友出来问我家这里怎么来的问题,说高铁站比较远不好到,我也说地方确实比较偏,这样聊了好一阵,对方表示要看着办,我当时还没意识到什么,一直到不久之后,那位“书友”在领导的微博上说就要来长沙找我们。我回到QQ群问了一下,就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表面上一直喊冤,说他们开玩笑的,甚至还写诗,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折腾。但其实这位“书友”能联系上我,她不是因为被我拉黑而无法辩解,当我出现在QQ群,对方却一句辩解都没做,只是表示要过来。 我这才确认,这帮家伙确实是带着不好的想法来的,他们在QQ群里怂恿书友去淘宝买票,一些逆向带节奏当时大家还以为正常,两天前QQ群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人发了一篇黄文,然后有人顺手举报后退群,我看到了截图,那个人表示“我不小心点到了举报”,这位书友也是当时退群的人之一,后来主动找我老婆说了很多不阴不阳的话。今天她又加群,表面上是为了辩解,但见到我之后,只说要来找我和我的妻子。 干嘛?玩黑社会啊?我在长沙之所以是个正人君子,因为老婆的闺蜜是在职警察,书友中也有长沙警察,来就来呗。 写完这点,感觉这一波三折真是有意思,我以前不抢票,偶尔跟大神们聚会,听他们说起一些边边角角,觉得也不过尔尔,今天倒是遇上有趣的东西了,也不知道咱们这种奇葩的抢票活动又是触碰了什么潜规则,触碰了哪一方的利益。 没关系,今天本就没法更新,我先躺为敬。 但我还真想看看这第一名背后有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因为我原本想着,我这本书不争,下本书是要争一争的。早点来也好。 至于月票……那关我什么事啊,我只想不重样地写玩三十一个单章。 呃……收回前半句话。嘿嘿,求月票啊各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八章 滔天(九) 正午的阳光下,完颜青珏等人去往皇宫的同一时刻,皇城一侧的小广场上,车队与马队正在集结。 宫人门抱着、抬着各式的箱子往广场上来,后宫的妃子神色张惶地跟随着,有的箱子在搬来的过程中砸在地下,里头各色物品倾倒出来,妃子便带着焦急的神色在旁边喊,甚至对着宫人打骂起来。 一切,热闹得恍如菜市场。 周佩在侍卫的陪同下从里头出来,气质漠然却有威严,附近的宫人与后妃都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睛。 她一路走过去,穿过这广场,看着四周的忙乱景象,出宫的大门在前方紧闭,她走向一侧通往城墙上方的梯道口,身边的侍卫连忙阻挡在前。 “殿下,请不要去上头。” “你挡我试试!” “上方危险。” “危什么险!女真人打过来了吗?”周佩眉眼之中像是蕴着鲜血,“我要看着他们打过来!” “求殿下不要让小的难做。” 周佩与侍卫对峙在那楼梯口,广场上的众人偷偷地用余光瞥过去,待周佩朝后方悲戚地扫过来,便又纷纷地躲开了那目光。 一旁宫中梧桐的梧桐树上摇过微风,周佩的目光扫过这逃难般的景色一圈,多年前的靖平之耻她不在汴梁,后来的搜山检海,那也更像是大战之后迫不得已的逃亡,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叫做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天空仍旧温暖,周雍穿着宽大的袍服,大踏步地奔向这边的广场。他早些时日还显得消瘦沉寂,眼下倒似乎有了些许生气,周围人跪下时,他一面走一面用力挥着手:“平身平身,快些搬快些搬,一些没用的劳什子就不用带了。” 皇宫之中正在乱起来,许许多多的人都未曾料到这一天的剧变,前方金銮殿中各个大臣还在不断争吵,有人伏地跪求周雍不能离开,但这些大臣都被周雍派出兵将挡在了外头双方之前就闹得不愉快,眼下也没什么好不意思的。 皇宫中的内妃周雍并未放在眼中,他早年纵欲过度,登基之后再无所出,妃子于他不过是玩物罢了。一路穿过广场,他走向女儿这边,气喘吁吁的脸上带着些红晕,但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唉,女儿……”他斟酌一下,“父皇先前说得重了,不过到了眼下,没有办法,城内有宵小在闹事,朕知道跟你没关系,不过……女真人的使者已经入城了。” 周佩冷眼看着他。 “另外,那狗贼兀术的骑兵已经拔营过来,想要向咱们施压。秦卿说得没错,咱们先走,到钱塘水师的船上呆着,只要抓不住朕,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灭不了武朝,他们就得谈!” 这一刻,周雍为着自己的这番应变颇为得意,女真使臣来到宫中,必定要吓一跳,你就算再凶再厉害,我先走了,就熬着你,你狮子大开口,我就不答应……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周佩看着他,过得片刻,声音嘶哑,一字一顿:“父皇,你走了,女真人灭不了武朝,但城里的人怎么办?中原的人怎么办?他们灭不了武朝,又是一次搜山检海,天下百姓怎么活!?” 周雍微微愣了愣,周佩一步上前,拉住了周雍的手,往楼梯上走:“爹,你陪我上去!就在宫墙的那一边,你陪我上去,看看那边,那十万百万的人,他们是你的子民你走了,他们会……” 周雍的手如同火炙般挥开,下一刻退后了一步:“朕说过了,朕有什么办法!朕留在这里就能救他们?朕要跟他们一起被卖!姓宁的逆贼也说了,人要自救!!!” 他大声地喊出这句话,周佩的眼睛都在愤怒中瞪圆了,只听得周雍道:“朕也是自救,前头打不过才会如此,朕是壮士断腕……时间不多了,你给朕到车里去,朕与你们先上船,百官与宫中的东西都可以慢慢来。女真人即便赶来,朕上了船,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他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让周佩过去,周佩摇了摇头,周雍便挥手,让附近的女官过来,架起周佩往车里去,周佩怔怔地被人推着走,直到快进马车时,她才陡然间挣扎起来:“放开我!谁敢碰我!” 女官们吓了一跳,纷纷缩手,周佩便朝着宫门方向奔去,周雍大喊起来:“拦住她!拦住她!”附近的女官又靠过来,周雍也大踏步地过来:“你给朕进去!” “你们走!我留下!父皇,你要走就走,留我在京中坐镇。” “朕不会让你留下!朕不会让你留下!”周雍跺了跺脚,“女儿你别闹了!” 周佩与女官撕打起来。 宫中的人极少见到这样的情景,即便在内宫之中遭了冤枉,性子刚烈的妃子也不至于做这些既无形象又徒劳的事情。但在眼下,周佩终于抑制不住这样的情绪,她挥手将身边的女官打翻在地上,附近的几名女官随后也遭了她的耳光或是手撕,脸上抓出血迹来,狼狈不堪。女官们不敢反抗,就这样在皇帝的吼声中将周佩推拉向马车,也是在这样的撕扯中,周佩拔起头上的簪子,陡然间朝着前方一名女官的脖子上插了下去! 阳光垂直照下来,广场上鲜血迸发四溅,喷了周佩与周围女官满头满脸,人们惊叫起来,周佩的长发披散,微微愣了愣,随后挥舞着那血红的发簪:“让开,都让开!” “抓住她,夺了她的簪子!”周雍大喝着,附近有会武艺的女官冲上去,将周佩的发簪抢下,四周女官又聚上来,周雍也冲了过来,一把抱起周佩的腰,将她一举一推,推进那通体由钢铁制成的马车里:“关起来!关起来!” 周佩的眼泪已经涌出来,她从马车中爬起,又要冲向前方,两扇车门“哐”的关上了,周佩撞在门上,听得周雍在外头喊:“没事的、没事的,这是为了保护你……” “昏君” “别说了……” “这天下人都会瞧不起你,瞧不起我们周家……爹,你跟周没两样” 她的身体撞在车门上,周雍拍打车壁,走向前方:“没事的、没事的,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女儿,朕不能就这样被抓走,朕要给你和君武时间,朕要给你们一条生路,这些骂名让朕来担,将来就好了,你迟早会懂、迟早会懂的……” 他的喃喃自语持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自己也上了马车,广场上各种事物装卸不停,过不多时,终于打开宫门,穿过长街浩浩荡荡地朝着南面的城门过去。 在那昏暗的铁车子里,周佩感受着马车行驶的动静,她满身血腥味,前方的车门缝里透进长条的光线来,马车正一路行驶过她所熟悉的临安街头,她拍打一阵,随后又开始撞门,但没有用。 车行至途中,前方隐约传来混乱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群涌上来,挡住了车队的去路,过得片刻,混乱的声音渐大,似乎有人朝车队发起了冲击。前方车门的缝隙那边有一道身影过来,蜷缩着身子,似乎正在被禁军保护起来,那是父亲周雍。 他在那边道:“没事的、没事的,都是跳梁小丑、没事的……” 再过了一阵,外头解决了混乱,也不知是来阻挡周雍还是来搭救她的人已经被清理掉,车队再度行驶起来,此后便一路畅通,直到城外的钱塘江码头。 志得意满的完颜青珏抵达皇宫时,周雍也已经在城外的码头上上船了,这可能是他这一路唯一感到意外的事情。 九年前的搜山检海时,为了在海上生活平稳,周雍曾令人建造了巨大的龙船,即便飘在海上这艘大船也平静得犹如居于陆地一般,相隔九年时间,这艘船又被拿了出来。 上船之后,周雍遣人将她从马车中放出来,给她安排好住处与伺候的下人,或许是因为心怀内疚,这个下午周雍再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巨大的龙船舰队就这样停泊在钱塘江的江面上,整个下午陆陆续续的有各种东西运来,周佩被关在房间里,四月二十八、四月二十九两天都不曾出去,她在房间里怔怔地坐着,无法闭眼,直到二十九这天的深夜,终于睡了片刻的周佩被传来的动静所惊醒,舰队之中不知道出现了怎样的变故,有巨大的碰撞传来。 急促的步伐响起在房门外,一身白衣的周雍冲了进来,见她是着衣而睡,一脸悲愤地过来了,拉起她朝外头走。 周佩一言不发地跟着走出去,渐渐的到了外头龙船的甲板上,周雍指着不远处江面上的动静让她看,那是几艘已经打起来的战船,火焰在燃烧,炮弹的声音跨过夜色响起来,光芒四溅。 “你看看!你看看!那就是你的人!那肯定是你的人!朕是皇帝,你是公主!朕相信你你才有公主府的权柄!你如今要杀朕不成!”周雍的言辞悲愤,又指向另一边的临安城,那城池之中也隐约有混乱的火光,“逆贼!都是逆贼!他们没有好下场的!你们的人还弄坏了朕的船舵!幸好被及时发现,都是你的人,一定是,你们这是造反” 周佩的眼中含泪,不由自主地落下,她心中自然明白,父亲已经被吓破了胆,他被有人破坏船舵的行为吓到了,以为再不能逃跑。 这一刻,远山晦暗,近水粼粼,城池上的火光映上天空,周佩明白这是城中的各派正在争斗博弈,包括这江面上的战船厮杀,都是绝望的主战派在做最后的一击了。这中间必然有李频成舟海等人的努力,但先前的公主府从不曾做反抗周雍的准备,即便以成舟海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也难以如愿,这其中说不定还有华夏军的插手,但长期以来,公主府对华夏军始终保持打压,他们的伸手,也终于无济于事。 那夜空中的光焰,就像是巨大的宫殿在漆黑海面上燃烧解体时的灰烬。 船队在钱塘江上停留了数日,优秀的匠人们修复了船只的小小损伤,此后陆续有官员们、豪绅们,带着他们的家人、搬运着各类的珍玩,但太子君武始终不曾过来,周佩在软禁中也不再听到那些消息。 一直到五月初五这天,船队扬帆起航,载着小小的朝廷与依附的人们,驶过钱塘江的入海口,周佩从被封死的窗户缝隙中往外看去,自由的海鸟正从视线中飞过。 她抓住铁的窗棂哭了起来,最悲痛的哭声是没有任何声音的,这一刻,武朝名存实亡。他们驶向大海,她的弟弟,那最为勇敢的太子君武,乃至于这整个天下的武朝百姓们,又被遗落在火焰的地狱里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拜票!!! 当当当当,又到单章时刻! 想不到又更新了吧?吓死了吧?嗯,各位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又到了一天一度的战况播报与段子时间。 关于激烈的月票战况呢,我们以十一万二千票的优势,仅仅领先牧神记一千四百票,接下来将是双倍月票的最后一天,各位朋友,最为关键的二十四小时就要到了,接下来我将闭上眼睛不再看月票的情况,专心把下一章的内容做好,其它的交给大家,还有月票,正在观望的同学,请不用再犹豫,做出决定吧,感谢。 然后说正事。 我想说说这次抢月票的由来,当然大部分读者都知道这是三四月间读者群里搞出来的事,但对我来说,当然还有复杂的原因。 去年为了计算接下来大量的情节线索,当然也有结婚后对家庭的适应期,整个更新太慢,今年一二月间慢到了极点,一直在调整,三月想清楚了很多线索,开始加快,在我的计划里,更新快了,如果每个月十几二十章,如果能够顺着这样的气氛走下去,连更半年后,咱们可以抢一次月票,就像这次一样,很认真的那种。 《赘婿》这本书的七年,一直断更,七年前它是起点一流的数据,如今当然比不上了,六七万的均订也出来了,我只有三万,二十四小时是一万左右,但它不是固定的,我能在断更四十多天之后,仍旧保持二十四小时一万左右的订阅量,一旦开始连更,数据就会明显开始往上涨,六七年来,这也是我一直不担心自己没饭吃的原因,如果我想要什么,它就在我的面前。 所以这几天有人说,《赘婿》的读者群体粉丝群体不多,有些书友如果真的产生妄自菲薄的感觉,那大可不必。 当然,我原本预计是六个月的时间,如今才两个月,数据当然还没到多理想的程度,因为在群里稍微说起,众人群情激奋:“要抢票?那就五月吧。”我想也行,五月预热一下,我们自然而然地抢个前十,告诉一下大家,我们连更了,回来了,到半年的时候,挑战一下第一。结果……大家就疯狂地怼上去了。 那么,半年之后,我们就不用再闹了。 即便只有两个月,出乎意料的月票第一让很多书友陆续回来陆续进坑,今天早上,书评区的老版主“hero-hero”很兴奋地给我发截图,是一些读者回归的留言之类的,我很少看见他这样兴奋,我们认识多年,我是个不靠谱的作者他却是个很靠谱的版主,我常常不在的时候他一直在,我有时候都没办法理解他这样支持我的原因,总之,我默默地写书,他就默默地打理书评区,今天早上,我却忽然感到他……真的很高兴。 下午的时候,另一位版主等人也是很兴奋地来找我,说《民国之文豪崛起》的版主主动找他,经过作者妻子的同意,让他到VIP群里做广告,他完全没料到这件事,为了拉票等各种事情,等人跟QQ群里的书友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他们都第一次抢票,他们出去发日更两万五的小广告,到别的书友群推广然后被踢掉……但今天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表示“要跟你来吹一波”。 《民国之文豪崛起》这本书我在看,我曾经在公众号和微博上推荐过几次,但我跟作者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没料到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作者的妻子会同意这件事。我推荐书很少做友情推,一般是看完后觉得好就推荐了,有时候也很头痛,譬如我以前推荐《烽火逃兵》,作者太监了,至今还不断有人私信来问我:这本书你推荐的,作者干嘛去了你知道吗?我就很头疼,我完全不认识作者,而且就算我是媒人,你们婚姻不谐人跑了,那也不能让我负责啊。 我倒是没料到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帮助,群里的各位想必也会觉得很欣慰很鼓舞。 另外昨天的时候跳舞大大在知乎上夸奖我了,很多朋友看到了从知乎过来,跳舞大大的评价让我感到鼓舞,不过也有人说是什么商业互吹,也有人说香蕉有跳舞这个朋友真是值得……其实我们神交已久但基本没见过,我们没有说过话,联系方式都没加过,所以可以不用老觉得文青商业互吹什么的,跳舞大大……那就是个狂热的自来水粉丝嘛,对吧(这里大概要欠个盖码饭)。 我很享受如今的月票榜氛围,当然,如果说我如何看待起点的月票榜……我前几天在翻以前的一个老硬盘,可能十年前就在用的了,里头有一些照片,其中有一组叫做“刷票”,一共十一张图,应该是我在《异化》上架时对起点的截图,那个时候的起点,几百几千月票就能上榜,但是你在争榜的时候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譬如半夜两三点,有人忽然涨几百票,在十几分钟内完成,一排排的人每人投两张月票排着队来。 由于图片牵扯到大神,就不发出来了,这些事情经历过以往抢票的书友其实或多或少都曾经看到,曾经有一个朋友,他成绩很好,票贩子让他买票,他不买,票贩子就一直刷,然后举报他,有一个月他被扣到负数。 在我知道这些事情之后,月票榜更多的是一种游戏,或者宣传手段,如果要说有多少的荣耀,我觉得那未必是。很可能是为了应对这样的局面,起点又弄了月票红包,但票贩子的生意还一直存在着。当然,如果这几天注意看,在很多本章说里,会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指责赘婿用月票红包强上。 如果到下本书,我会希望大家给我争榜,那或多或少有扩大宣传的原因在内。但在这本书,我从头到尾都相信,等到我熬到它的结尾,这本书的口碑就能给我带来无数的读者——我有最好的结尾。而在这一刻,我所享受的,是大家对于书的享受。 在这个月我一直说的无组织无纪律,是作为作者的我最享受的情景,书友们聚集过来,乐呵呵地看着新的书友掉进坑里,幸灾乐祸,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出各种不靠谱的计划,去打广告,去拜托人,一点都不熟练,我才知道发红包还有各种章法,有书友发大包被退回来浪费了手续费,我到书友群里很心痛——我其实一直没什么钱。然后被要求:“你个作者不要来鄙视土豪!”我又只能灰溜溜地走掉。 我是个没有社交能力又毫无人格魅力的人,我在微博上各种怼人,常常跟人较真嘴炮。这让我相信,这个月来的书友,他们都纯粹是因为这本书带给他们的感受而来的,不是因为我会做人会交朋友,不是因为我的组织能力,对于一个文青作者来说,这就是最享受的事情了,我常常跟人说,书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是读者,接下来是我,我并不重要。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我的领导!!! 所以如果有人说,我们做了多么多么的傻事,那也大可不必在意,月票榜,是一个游戏,我希望赢它一个月。当然书友群里各种内心奇葩的家伙希望我一个月不更新,他们也能搞定这件事,我有时候甚至是相信的,但我不会给大家这个机会,我不愿意将来真被大家说,那年五月的月票榜,跟香蕉一点关系都没有。有损我的光辉形象嘛,而且我也真希望趁着这样的氛围,能一直顺利更新。 又到快乐又痛苦的时间,感谢大家这个月来投出的月票,感谢书友“烟灰黯然跌落”、“黑白8036”打赏的百万盟,感谢书友“刀崽是破厂枪手”“老虎爸爸”“智障团之神隐”“小菊初绽”“FacelessSun”“咔叽之父”“一花╮一叶”“頽廢の疯峰々”“香蕉迷弟”“拎壶聪”“剑试君事”“宰了卓王孙”“愚之子”“葉子天”“无名情”“wuhuayu”“九九粑”“烙魂阁”“麦麦弟弟”“藏匿的爱好”“雨后序曲”“心あ魔”等书友打赏的盟主,其中“刀崽是破厂枪手”“咔叽之父”“一花╮一叶”“拎壶聪”“剑试君事”等书友具体打赏了多少个盟主我已经数不清楚了,总之,感谢。 另外,昨天忽然想到一件小事,让我个人非常庆幸,我看到一个书友在发书评,大概是说“血手人屠在屠榜”,听起来就非常屌,对吧?要知道当初起外号的时候我修改了好几次,其中三次都修改成了“误入深坑”,虽然很贴切,但还好没用,否则“误入深坑的在屠榜”整个气氛顿时就显得怨气冲天,别人还以为大家在报复社会呢。 啧,太庆幸我的英明神武。 然后回归到不重要的事情上去,双倍月票最后一天,就算前方是天花板,咱们也怼上去吧。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我是主角!我不会死! 今天确定无更,先发单章。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简直是个神经病! 接下来是这集的最后一两章,这几天精神耗费太严重,码了开头状态不够,看明天能不能整理成大章发布了。 好了,不重要的事情说完了,接下来说点重要的。 话说啊,昨天晚上码完单章后,坐在床上看《孤独的美食家》准备睡觉,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遭了,要出问题!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月票榜从领先一千四迅速收缩到只有八百票的距离了。 愚蠢!香蕉你简直是猪脑子!年少轻狂!得意忘形!出事了吧!接下来是双倍月票的最后一天,我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单章结尾忘乎所以地写怼天花板呢!最后一天啦,如果我是对面的,肯定攒着力气要一举反超,把所有的积累全都用上来啊,等到明天一举反超,拉大距离,我们这边书友心气一松,什么第一宝座就要开始唱凉凉啦。 亏我自诩血手人屠十步一算,居然犯下这种错误,怼天花板?神经病啊!这不是在告诉书友我们一点问题都没有么,难怪后面追得这么快…… 我当时最后刷出的一条本章说,是大盟“黑白8036”发的一条“总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大家说是吧?”我刚刚翻了很久,还没找到,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我想,这都是我的错。 然后我发挥我的聪明才智开始想辙,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明天我们被牧神超了很多票,书友群里一片哀嚎,但是对面火力夸张,大家也没什么办法了,被对方反超,拉开了距离,一些书友虽然不说,但心里已经没指望了。 这个时候,我首先要稳住大家的士气,跟大家讲一点点人生的道理,人家牧神记,二号的时候一度被我们拉开五千票,后来他们一天就追得反超两千票,我们的这个月,还有二十多天,大家不用气馁,慢慢跟他耗,他们落后五千票也没有气馁,我们赘婿的书友……在书里一贯都是被折磨的,对吧!我们要有绝不服输的精神巴拉巴拉……大家不要怕,接下来就靠我的单章来力挽狂澜了! 就这样,一段几千字都无法说完的心路历程之后,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今天早上醒过来,狗狗在外面叫,我就出来喂狗加捡狗屎,心想我堂堂起点月票第一的大神也得捡狗屎……然后想到,不对啊,昨天出问题了!我拿来手机一看,我们貌似领先了四千多票,书评区一大片书评都是“我要为大盟打定话,我要为黑白生孩子,我要为刀崽、一步果奔,黑白XXX你就是黑白无常……”之类乱七八糟少儿不宜的情节。 我不太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开始想……那我昨晚想好的单章怎么办啊? 所以!大家就看到了眼前这个单章!咱们的月票之所以领先,那都是因为……哈哈,单章……对吧…… 忽然觉得,再这样下去,抢完一个月的月票,我就可以转职成段子手了。 那也没关系,我的幽默感一向是很杰出的,以前我想过要走这条路,直到有一次:那是好几年前了,我有两个基友,一个叶天南一个说梦者,我们三个那时候都单身,经常结伴旅游,有一次到杭州,跟两个大神以及其中一位的女朋友一起吃饭——为了避免蹭热度名字就不说了——那是在一个很文艺的小馆子里,我跟天南跟说梦就一起说笑话活跃气氛,然后我们三个笑得前仰后合,对面的三个人目瞪口呆,总是要过好久,才“呵呵”地点头,然后“呵呵呵呵……”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我后来想估计会被打上标签“那个说笑话很冷的香蕉”。 但是呢,最近单章的笑果貌似还行,感觉过不了多久我可以努力一下,去参加《吐槽大会》,这个节目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里面有一帮人总是说自己是上海交大的,打广告,那我过去的时候就能自带一个非常好的梗,我要这样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就是交大。 好了,开玩笑,我已经笑了五分钟过来,可以继续写了。 感谢这些天以来所有朋友投出的月票和打赏,感谢“烟灰黯然跌落”、“黑白8036”、“ivanLIN”打赏的百万盟,感谢书友“大友英杰”、“老贼88”、“老其灬”、“sc025”、“拎壶聪”、“影无瑕”、“cybershot”、“我爱的小A”、“逍遥心焱”、“叁生缘夜半”、“谢虞”、“farnowfarnow”、“书友20170531214400935”、“心あ魔”、“胡一刀北京”等打赏的盟主及掌门,其中“大友英杰”打赏了四个盟主,“老贼88”打赏了两个,谢谢。 另外,其实这些天有许多事情发生在书评区以外,如“烟灰黯然跌落”、“黑白8036”、“ivanLIN”、“大友英杰”、“老贼88”……等等等等很多书友为这本书发的月票红包,在这本书可能落后时所作出的事情,无法一一细说与统计,有一些我看到了,有一些甚至我也没有看到的,也有因为打赏了盟主系统却没有飘红而被漏下了的,甚至在书友群里,有读者直接转了盟主的钱给群主,转完就走了,说让群主给我带四个字“好好写书”,类似这些事情,我不能说都看到了,可能这几天的统计我也有漏下的,都得谢谢大家——我会以书来谢谢大家。 然后,单章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题目呢?这几天状态不好,今天码字到五点多的时候停了一下,准备打开网页看看票数提提神,嘿嘿,我领先五千票……然后突然发现一件事情,月票榜上,我昨晚更新的单章是“拜票”,而宅猪那个家伙今早更新的章节叫做“一拜就死”,我整张脸都黑了,文化人太恶毒了!居然这样说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好了,开玩笑的。 虽然很想更新一章然后求票怼回去,但最近几天绞尽脑汁,今天的黑眼圈严重得跟病人一样,做结尾的情绪确实不够饱满了,勉强做完也不能发,先做个预告,我就得去尝试一下能不能睡得着。 最后,确实是要提起大家紧张感的一段话,还有几个小时双倍月票就要结束了,以往月票榜常常会有疯狂赶超的情况,这个时候,我们的前方是……天花板,后方确实是强大的敌人,他们是不是憋了一大波月票准备在这个时候反超,我也不知道,作为这么优秀的、七天已经更了五章的作者……对哦,我确实更得挺多的了,难怪这么累。 那最后我就代表优秀的大家,在这里简单地说一句—— 我第二次断更了,来怼我啊! …… …… 嘴炮而已!不要真的来啊……哭…… 谢谢大家。谢谢。 今晚的战况,请期待明天的单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五九章 滔天(十) 夏日已渐渐到来,原本处于战争当中的江南之地火焰正炽,五月间,却仿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冬当头罩下。天下局势犹如一场魔幻的错觉,在短短的时日内,令所有人先后感到了讶异、怀疑、震惊……而后逐渐化作冷入骨髓的绝望。 五月初一的丹阳,君武从昏迷之中醒过来,感受到的便是类似于这样的情绪。那一日阳光正炽,他醒过来时,身上还带着伤,却只觉得浑身都有沸腾的热血,妻子过来,服侍他洗漱、喝粥,他随后便准备召集岳飞等将领,但首先过来的,是从临安赶到、已等待了一日的内宫使臣。 这个时候,后方的皇帝周雍、姐姐周佩等人,都已经上了钱塘江上的龙船了,京中诸事由一众大臣主持,目前在进行的,便是与女真人的求和谈判。 通知前线各军停止对峙行为的命令,此时也正陆续地发往前线各地,先前由常州发往镇江的,由大将陈绍率领的十余万部队,这时停止了向希尹部队的前进,而希尹率领的屠山卫以及术列速率领的部队此时放下了对镇江的屠杀,徐徐转向南下的道路。 腹部尚有伤痛的君武目瞪口呆,他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渐渐理解眼前的一切。 就在临安,第一轮的谈判正在进行,兀术的骑兵本欲攻城,但皇帝周雍已经到了钱塘江上,朝廷众臣提出让女真大军暂停向前,双方才可继续和谈,女真议和使臣完颜青珏则以武朝各军停战,同时向女真军队提供粮草补给等要求为交换。 在这样的议和基础上,朝廷派出各路使臣,向江南各军下达休战命令,女真方面,兀术将骑兵驻于城外引而不发,亦向江宁战场的宗辅传递了消息,但看起来,希尹并不愿意遵守这样的条件。 而朝廷的议和仍在继续,向君武说清楚了状况之后,内宫使臣开始劝说君武回京,君武坐在床边怔怔地坐了许久,捂着肚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妻子从旁边过来,被他挥手推开了。 他颤巍巍地拔出悬在床边的宝剑,朝那内官走了过去,明晃晃的剑尖按在了对方胸膛上: “你再说下去,我杀了你。”内官的劝说声于是停了下来。 明媚的五月天,透过窗户透进来的除了阳光,还有安静得犹如幻觉的嗡嗡作响,君武放下宝剑坐下了,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道:“请闻人先生进来。” 妻子出去召了闻人不二进来,君武坐在那儿伸手按着额头,好久方才说话,声音虚弱而沙哑:“闻人师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是。” “我脑子……有些乱,就好像一觉起来,什么都不对了……”君武道,“该怎么办啊?” “为今之计,只能劝说陛下收回成命,殿下的话,或许会有些用。” “父皇他……吓破了胆,已经去了钱塘江上的龙船,该怎么劝说?如果能劝说,皇姐她……” 他说到这里,闻人不二走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君武明白过来。 “既然皇姐已经……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父皇,闻人师兄,待会劳烦你代我修书一封,跟父皇痛陈利害,然后交由这位内官待会去吧。闻人师兄……”他腹中疼痛起来,伸手按了片刻,“事情至此,若临安议和,是不是……江南就要完了?” 闻人不二嘴唇微动,斟酌了片刻:“怕是……天下要完了。” 君武按着腹部站起来,他失魂落魄地朝着门外走去,妻子过来搀扶着他。 眼前闪过的,似乎还是昏迷前一刻的冲杀与热血。他感受着腹部的箭伤,看见士兵们、百姓们朝着女真人冲过去了,那汹涌澎湃的一刻,是他近十年来最为渴望的一刻,但随着一梦而醒,他的父亲在背后转身逃离。 他恍恍惚惚地出门,视野一侧的远处有丹阳的城墙,这边是依靠几间小屋而建的巨大军营,更远方是密密麻麻延展开去的难民营地,妻子在旁边说了几句,这边是镇江军、那边是背嵬军,如此这般。君武脑子里想起十余年前的汴梁城,第一次守城结束后,目睹着秦嗣源被下狱,老师的心情,甚至于闻人不二的心情,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要带此大军,回到临安,留住父皇。 他心中想到这里,随后又定住。临安城外,兀术的大军已在扎营,中间这一段,其实谁也过不去了。 派人回去,游说各方,救出姐姐,留下龙船,尽人事而听天命……他的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如此缓缓走到房屋侧面的土坡上,才在一颗病恹恹的树木下坐下来,那树被劈了一半的枝丫,在下午的阳光里投下参差的树荫,君武坐在石头上,看着夏日的阳光洒向眼前的大地。 过得不久,妻子在旁边说:“岳将军来了。” 君武直了直身子,让他过来。岳飞穿着甲胄过来见了礼,君武笑了笑:“岳将军,接下来如何是好啊?这天下……撑不住了。” “末将便是为此而来。” “将军有想法了?” “为今之计,首先自然以稳住临安局势为首要任务,派出少量人手,联络长公主府的众人,尽量留住陛下,或者不济,尽量留住公主殿下,太子修书劝陛下回心转意,亦是首先要做的……” 岳飞说到这里,拱手,顿了顿:“然而,长公主殿下既然都不能稳住临安局势,殿下出手,恐亦难有建树。殿下不得不考虑无力回天时的后续之事……以我朝当前局面,陛下若逃,天下军心民心,恐将尽丧,各地士绅大员,面对女真人都难有一战之力,天下沦陷近在眼前,但唯一的一线希望,仍在殿下这里。” “岳将军是希望……” “陛下若走,天下半数诸侯都将在女真人面前跪下,但也必定有半数乃至大半忠义之士,念我朝旧好,不愿改投女真,但即便如此,我朝大义已失,面对女真再难一战。如殿下守镇江时出现的三心二意之辈,恐将层出不穷,当今之计,最重要的是整肃内部,使殿下手中仍能握有可战之兵。只要仍具备一战之力,即便临安跪服、天下沦陷,我等于长江以南,仍有民心所向,是战是留仍有腾挪空间。” 岳飞言语铿锵,斩钉截铁:“此前八年,殿下整肃天下军纪,但事实上仍不得不在各方大员、权臣、大将之间拉拢妥协,数百万大军,军纪不能一统,执法不得严苛,因此才有江南之地希尹的趁虚而入。故臣请殿下以太子身份,召集眼下能召集的各方大员,收兵权、严监察、肃军纪!”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君武眼中闪过光芒,已经站了起来,“但我若这样做,恐怕就要与临安,与天下多数士族之心决裂了。” “回禀殿下,陛下若逃,这天下民心,恐怕再无完全靠得住的。殿下唯一可恃者,只有手上能握得住的些许东西了。” 岳飞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坦白到了极致,君武自然是能明白的。八年的时间,苦心经营打造的前线各军,实际上以岳飞的背嵬军军法最为严格,很多时候严苛到为人诟病的程度,但大战起时,最能战者也就是这支背嵬军。 其余的如韩世忠的镇海军,亦是借着太子的威仪与韩世忠的大名,方才隔绝了许多外部的影响。到这次他率领着镇守镇江的十余万军队,在武朝军队中仍是精英,但仅是一个两个的奸细,到后来便坏了十余万人的战线,乃至于毁掉整个武朝的根基,想来令人心痛难言。 往日里他是武朝的太子,就算能顶着巨大的保下一支两支军队的军心,但面对着数千万人的国家,各方的势力,却也不得不各种权衡、退让。为了增加些许胜利的筹码,他杀掉自己的小舅子,差点令得妻子郁郁而终。但终于无力回天。 到得此时,父皇若逃离临安,整个天下都将就此崩盘,整个烂摊子,各种既得利益者的诉求,他接不下来,那无非也是一个死字他不必再委曲求全了。 五月渐渐开始变得凛冽的阳光透过那歪歪扭扭的树木照下来,君武按着腰间的伤口,目光逐渐凝聚,变得坚毅。 “好。”有杀气从他的身上透出来,“该杀人了!” 他大步走下土坡。 “岳将军,即便这山河倒乱……你我至死不降。” 岳飞拱手:“末将领命。” 夏日渐渐的转深,天下的氛围也渐渐的开始变化了。 五月初二,君武于丹阳召集镇江守城军中众将,以背嵬军三万精锐为核心,开始收拢兵权,严肃军纪。同时修书游说江南各军,分析现状,陈说利害,希望各方力量即便面临此危难局势,仍能以武朝利益为先,严守底线,共抗女真。 丹阳的整肃与整编以最为严厉的形式开始了。与此同时,希尹与银术可的部队不理和谈先决条件,迅速南下,在临安的朝堂之中,完颜青珏以“议和者为宗辅、宗弼两位元帅,无法约束希尹部队”为由,答应派出使者,尽量延缓或是停止谷神部队南下步伐,实际层面上,这自然又是一句空谈。 周雍此时已经上了龙船,对于女真人的南来,也并不在意,停战的命令发往四面八方。此后几天时间里,以公主府、太子府、华夏军以及城内各主战派力量为核心的诸方势力又不断做出对周雍、周佩的截留、营救努力,京中局势一时之间混乱无已,厮杀遍地。 五月初五,屈原投江的端午节,在确定希尹部队逐渐接近临安范围的情况下,周雍下令龙船舰队起航,就此出海远扬而去,促成此时的秦桧被周雍召上龙船,成为逃离京城的一份子。而京中的和谈局面,则交由以主和派李南周为首的部分大臣主持,周雍希望他们能在“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抗住女真人的逼迫,为武朝争取下令人满意的投降条件。 初八,希尹部队抵达临安,默默地开始架设攻城器械,谈判局势大乱,完颜青珏逼迫此时执代天子印的李南周拟旨,并派出使者召韩世忠离开江宁。 五月十一,往江宁而出的使者行至半路,被太子君武派出的人手截停,同时,初步完成丹阳整编的军队开始朝江宁方向过去。十年经营,江宁算得上是君武真正的大本营,宗辅数十万军队横于途中,双方于江宁南面对峙起来。 同时,朝廷之中开始不断发出命令,令太子君武不能再率军妄动,不可与女真人轻启战端,君武留下旨意,不做回复。 漫长的五月中旬,此时的武朝纵横千里的大地上,无数的人、无数的意志在私下里串联,停战的消息传至襄樊时,刘光世仰天长叹、老泪纵横,但他已经做好死战不降的准备。这个时候,从西南传出的华夏军内讧分裂的消息或多或少地也增加了女真人手中的筹码。 及至五月下旬,各方的神经都已绷紧到极致,五月二十六这天傍晚,临安城,完颜希尹已经做好完完全全的攻城准备,禁军偏将牛兴国等人在最为绝望的情况下,发动了叛乱。 此时,在朝堂上下各项屈辱的卖国条例已经拟定,临安的城门就待打开,城外女真十万大军蠢蠢欲动,第一批在女真人的催促下被搜集起来的“劳军”女子已经准备送出临安城外,又一次最为惨烈的靖平之耻即将开始了。 叛乱出城,面对着十万女真人,死路一条,留在城内,等到女真人堂堂正正地入城,所有人亦是死路一条。临安城中的“叛乱者”们,终于选择了发出绝望的一击。 这个傍晚,临安以西、以南的两座城门被打开,数以十万计的军民开始朝着城外汹涌而出,女真士兵亦追杀而至,天渐渐的黑了,熊熊大火在临安城内燃烧起来,牛兴国等众将率领禁军士兵,在临安城外的战线上试图挡住女真人的追赶,但不久便被兀术的骑兵冲散,一部分的士兵、民众抬着炸弹、火药朝女真人发起自杀性的冲击。 人们借着黑夜的掩护四散逃亡,少部分的军民因此得以幸存,在临安城南的钱塘江江岸上,大片大片的民众被追赶得奔入水中,一些早有准备的逃亡者们抬着木箱、柜子、木梁、竹排飘于水上,在此后保留下一条性命,数以万计的生命被水浪吞没下去。 更多的人们在屠杀中死去,希尹兀术的部队叩城而入,正式接管周雍离去之后的武朝江山。比靖平之耻更为惨烈的屈辱和屠杀,在临安城中爆发开来。 庞大的建朔天下崩溃的钟声,就此敲响。 *************** 那一年的夏天,整个临安城,在发生着无人能够详述的惨剧。 反抗者们被杀戮在街头,以李南周为首的众议和大臣搜集着城中的珍玩、女子、工匠交付给女真军队,抵偿战争的“亏欠”,这是与靖平之耻类似的一幕,只是京中已没有多少皇亲国戚可供女真人折辱、游戏。 京中的人们在这场战争里失去丈夫、失去妻子、失去母亲、失去孩子……平静十年之后,这悲凄难言的一幕,却也不过是整个天下将要经历的惨剧的小小开端罢了。 完颜希尹走进狼藉的金銮殿,兀术坐在皇帝的宝座上,正与一众跪在地上的汉臣戏耍,看到他来,挥挥手将汉臣们打发了。 “武朝大事已毕,先前商议好的事情,该做了。” 在完颜希尹的面前,兀术不敢端坐在椅子上面对他,于是从上方下来:“武朝皇帝未死,太子未除,兄长还在江宁打仗。此地距西南三千里,怎么做?” 完颜希尹的目光微微一凝,眼神开始变得冷冽起来。 “小四,你的想法……再说一遍?” 兀术摊了摊手,微微后退:“江宁还在打,兄长的兵不可能就此撤走吧,武朝皇帝去了海上,他们的水师尚在招降,一旦追过去,我还要在陆上截他。谷神,我与兄长之前说过,全力助你灭西南,你要什么都可以,如今天下都是我们的,武朝的人正在归附。这样全都归你,只要你带得动的,军队、器械、后勤,你都带去够你填平西南了。” 希尹盯着他,兀术被看得发毛:“我和兄长灭武朝,你与粘罕灭西南,天下的兵都给你了,还要怎样?你怕我背后捣乱不成?我兀术以先祖之名立誓,这一次,绝不在你背后乱来!” “……屠山卫于镇江有损失,你的骑兵,给我三万。” 希尹说完,转身离开,兀术在背后呆了片刻。 “……好。祝谷神旗开得胜,西南小贼一战而平!” …… 天下正在沦陷。 夏日持续,无数人在这样的混乱中选择着自己的站队。六月,在内奸的出卖下,宗翰击破襄樊防线,刘光世率领大量溃兵南下,建立小范围的反抗势力,同月,陈凡白马银枪,击破长沙城,将黑色的旗帜,插在了长沙城头。 江宁,经过十余日的对峙,在背嵬军与镇海军的两面出击下,君武击破了宗辅防线的侧翼,回归江宁,开始了另一次严厉的肃清。此时,朝廷已经不断下旨,褫夺太子君武的正式权力,但乱世已经展开,这样的旨意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女真人的旨意正横扫天下。 …… 西南。 第一波到来的,是接受了希尹意志,从宗翰军中发出的谈判和劝降使臣。他们携带着或许是出自希尹手笔的写有多条要求的文书,抵达了张村。文书之中,列有诸如华夏军向女真称臣、移交各项技术、移交具体工匠人员,且命令华夏军在各类技术上进行自我阉割的各种不同要求,门类繁多、五花八门。在这个时代,这样“文明”的劝降书并不多见。 宁毅接见了使臣,一条条的看得有趣:“啧,你们那边的希尹跟我学得不错嘛,越来越有想象力了。” “当今天下英雄之中,唯谷神与先生惺惺相惜,谷神经常提起西南的宁先生,道若身在一国,双方必为知己。而今我金国已灭除武朝,一统天下,唯留西南黑旗,独木难支,先前听说又有内乱出现。今武朝百万大军与粘罕大帅之西路军已秣马厉兵,蓄势待发,谷神心念天下苍生,故留下余地,还望先生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好几年前在小苍河,你们的那位叫范弘济的使者,可没有你这么会做人。”宁毅笑望着前方的使者,随后在那厚厚的文书上写了几个字,扔了回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使者接过书文,顺手翻看,口中道:“宁先生……”说到这里,看见了宁毅写的字,他的话也就停住了。 那书文后方是随意的九个字。 全都不同意,拿回去改。 宁毅已经走过来了,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因为,华夏军已经不是小苍河时候的华夏军了,完颜希尹派你过来,不过是看看我的意志,你一点都不重要,战场上拿不到的,桌子上也谈不拢……我本来希望武朝能够多撑一下,现在看来,算了,我自己来吧,什么百万大军秣马厉兵,回去叫粘罕和希尹都过来,你们的西路大军进了成都平原,我埋了你们。” 他的话淡然地说完,已经从房间里离开了,夏末的光从窗外照进来。 …… 大海,时间已是夏日的末尾了,在周雍的心软下,周佩得以出来,在龙船的甲板上走动散心。一开始周围的卫士看得都还紧,渐渐的,面对着这位沉默的长公主,大家渐渐的放下心来了。 六月二十四,海鸥在天上飞着,周佩仰着头看,海面上碧空如洗。 周雍从不远处走过来,到了周佩的身边,他伸手会开身边的侍卫,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周佩站了起来,陡然间奔向船舷。 她高高地跃了起来,海鸥从眼前飞过,她的身体落向湛蓝的大海。 一滴眼泪,从空中落下…… …… 云中,汤敏杰看完了从南面传过来的各项信息,然后闭上了眼睛,刚毅而冷漠的脸上,亦有光芒闪过。 “第二次靖平……” 他攥紧了手中的纸,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 徐州。 由于江南防线的崩溃,刘承宗的部队不必再威胁女真人的退路,已经经历了数月战斗的部队正朝长江以北的山东方向折去。 晋地。 楼舒婉、于玉麟的军队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进行了数次反扑,在晋地各系力量斗志消褪的情况下,扩大了稍许的地盘,得到些微的喘息。但到得此时,田虎、田实时期的积蓄已逐渐耗尽,更为艰难的时刻将要到来。 …… 六月末尾,在天下谁也不曾注意到的小小角落里,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西北,自小苍河之战后,女真人对这里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以至于数年的时间内瘟疫横行,赤地千里。 这样的情况,正要被人们渐渐淡忘。 府州,折可求治下,华夏军与女真人去后,西北人们的最大聚居地,天下激烈大战的背景之中,这里的情况倒渐渐的变成了相对安静的桃源之所。 这一日,吞天的霞光正要落下,五树岗,府州西面的一处驿所,看守的老兵从房间里出现,傍晚的暖风正卷起贫瘠的沙土在走,他忽然间感觉到了不祥的震动。 老兵趴在地上听着,渐露迷惑的目光,片刻,他看见在大地的那一端,汹涌的骑兵裂地而来! 他便要转身朝后方走去,后方的身影上,一道提前到来的身影高高地跃起在空中,挥起了马刀。 血浪汹涌,绽放开来 (第九集*辽阔的大地*完) (欢迎进入《赘婿》第十集*长夜过春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八号,我们暂时领先 昨天的时候啊,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 为了在求票最关键的时候帮助到大家,我秀出了非常自信的段子手技能,而且说出了非常棒的段子——从头到尾都是啊,特别是交大的那个,昨天中午遛狗的时候想到的,笑了半个小时,写出来以后又笑了五分钟。写完以后非常得意:这下月票要爆了,多亏了我如此出众的才华。 结果,跑到QQ群一问,大家居然都在表示冷死了,我又跑到本章说里看……整张脸都是黑的…… 这是故意的吧,你们这帮热衷坑人的家伙故意玩我呢是吧,有那么冷吗! 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我把所有说好笑的本章说,都点了赞。其余的没有。 写书这么多年,自诩对读者心理把控已经出神入化,这简直是职场的巨大失误!有这么冷吗! 不是很好笑吗?你们玩我的吧! 算了,不聊它了。 有那么冷吗…… 先冷静下来。 然后呢,第九集写完了,今天八号,我们打赢了月票战的第一波,不知道我们最后会怎么样。 写这章的时候,我去看了看月票榜,我们目前领先了将近一万票,我想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对我现在的心情感同身受,七天更新了五章,单章求月票,我们领先了将近一万票……写到这里,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的感觉。 我想我可以静静地坐在窗户边上,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发上两个小时的呆,尤其是在更新也完成了之后。这是我写书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没有料到过的事情,虽然我一向自视甚高,我有时候想,等我缺钱的时候,我连更半年一年,压谁不是压,但其实自嗨完以后我也没自信,真要全力以赴,我知道很多人我是比不过的。 在我原本的计划中,这个单章不是这样的,昨天没有更新,出现了很多趁机而来的跳梁小丑,开始趁机逼更啊,想要扰乱人心,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有一些是开始指责单章太多,还不如码字,还有在书评区出现一个要求烟灰打赏千万盟的帖子,道德绑架…… 我计划着今天说一些霸气的严肃的东西,跟这些家伙聊一聊人生的道理,一个能断断续续更七年的作者不是你们几句话可以动摇的,你们还顶着其他书的粉丝值——不止是一本,还有其它的——这肯定不是作者指使的,因为作者根本没空,书友团也不会做这种傻事,无非是自发的“热心人士”看不惯过来捣乱跟丢脸,然后我想以霸气的姿态劝说一下,我们的读者不用去自发地做这些事情,很着痕迹,例如那个要求烟灰打赏千万盟的孩子,版主发现了告诉我,我说删了吧,烟灰说挂着吧——其实谁看不懂呢?简直浮躁…… 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昨天更新后出现得特别多,所以我计划主题说些这种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的心情了,可能第九集刚刚写完,可能意识到我们做到了不太可能的事情,我看到的是大家的“不太可能”的对我的支持,在起点范围内“不太可能”出现的事情。我这几天,心里其实很忐忑,脑子嗡嗡作响,其实就在刚才,也忽然停下来了。我也想不到,我描写过的这种情绪,居然会真的出现。 每天写单章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 我们以前写文,常常看各种各样的短篇、随笔,我学鲁迅开始,杂文看得也多,单章不需要考虑几百万字的结构,更像是顺着心情直接写出来,对我来说,是无比得心应手的一件事,但是从写网文以后没这个机会了,赚不到钱也没人看。 而在我的想象中,最理想的抢票情况,是我不希望被月票绑架,之前有过几次求票,有时候到了月中或者月底,就断掉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对自己尤其严苛,有时候会把平时还过得去的章节留住不发,因为我怀疑自己会给自己放水。 这个月以来,真是一种完美的状态。 还有二十三天,今天的单章,请允许我自我一点,我本该非常热情地开始说感谢,就像是一场庆功大会,但我想,这种缱绻的心情,大家也都会懂的。 然后让我们一起再接再厉,完成五月的这个奇迹。 又到统计的时间,感谢这个月所有书友的支持,感谢书友“香蕉迷弟”打赏的百万盟,感谢书友“wuhuayu”打赏的四个盟主,感谢书友“淵源閣”“法老12345”“咦~过儿”“笑看风月1980”“LAMPS”打赏的盟主,在这个月前,赘婿有九十四个盟主,到了今天,是二百零六个盟主,其中七个百万盟。 如果有回到这本书的书友,新入坑的书友,还有月票的,请继续投过来,毕竟还有二十三天的时间呢。 明天第九集的小结会跟单章一起,后天让我们进入第十集。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集小结,且聊聊文学。 《赘婿》的第九集写完了,照例夸夸自己,第九集做得不错,已经达到开始写的时候定下的目标。 我从《隐杀》写作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大结构上能力的不足,《隐杀》所有计划好的大高潮,最终只勉强成功了一个,到《异化》开始刻意锻炼,《异化》的后半段掌握到技巧,然后到《赘婿》,整个过程回想起来,已经过去了十年。 第九集写完之后,在几百万字大结构上的掌控力锻炼,可以告一段落了。 剩下的两集,慢慢收尾慢慢温养,我该走到新的锻炼方向上去了。 回首《辽阔的大地》这一集,正文一百四十章,七十多万字,恐怕也是整个赘婿中最长的一集,耗时将近两年,但整体来说,应该也算是我最满意的一集,从游鸿卓开始,到泽州事变,到王狮童,女真的南下到林冲的死、田实的死,楼舒婉的抵抗与梁山的重生,再到武朝的倒塌……写得很慢,战战兢兢,但该塑造的也都以最饱满的情绪塑造起来了。 想来对应于《辽阔的大地》,也没有跑题。 赘婿还有两集,下一集叫做《长夜过春时》,取得是鲁迅的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首诗写于三一年一些爱国诗人被害时的背景,写这个题目,取的也是第二、三句的意境: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城头变幻大王旗写的是诸侯并起,怒向刀丛觅小诗写的是觉醒,所以这大概会是第十集的基调。 当然,这是一本很爽的小说,这里之所以说得这么文艺呢,也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话题,聊聊写作。 我以前聊过对于写作的一些基础想法,在对于读者的单章里,有时候我并不想聊得太深,更多的我还是想强调,我们每一章都很爽,但是如大家所见,不小心搞到了月票第一,这样那样的人会出现,有些人很肤浅,骂骂就算了,也有些人觉得自己很有内涵,跑过来扯这扯那的,谈一些基本的、不入流的文学理解的,有时候要干扰到读者的阅读情绪,甚至于给读者塑造“这本书很低级”的想法,今天早上在书友群里看见大家在讨论这类捣乱的家伙。 谈月票我没什么信心,这次月票榜也真不关我的操作,但是谈文学……那就干脆以最浅显的方式,跟大家聊聊,这本书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首先,我们要聊一聊两个前置概念:艺术的本质,和文字的本质。 稍有枯燥,却是必要的,当然,粗略看完后请大家当做没看过,因为这些东西跟阅读无关。 对于艺术,在大学里会告诉你们很多很多的定义和特征之类的东西,这是通过目前我们一切定义为“艺术品”的物体反推而来的特征,但事实上,对于我来说,艺术很简单:艺术即思维。 我们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时刻的情绪或者说感悟,都可以是一种艺术,这么说吧,六岁孩子晶莹剔透的思维是一种艺术,十五岁少年的青春懵懂是一种艺术,二十四岁年轻人面对社会的跌跌撞撞是一种艺术,三十岁的奔忙是一种艺术,四十岁的彷徨,五十岁的迸发,六十岁的放下……你们的任何一刻的思维都是艺术,但是我们通常提取纯粹的一个截面或是具备混沌属性的全部感受来进行传达。 感受你们当下的这一刻,你们脑中的复杂,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庞大。问题在于我们的思维是不透明的,所以要通过两个步骤来传递,第一看清楚自己思维的每一个特征,第二通过载体来传递这个特征,一切能将复杂、浓烈亦或是纯粹思维传递出去,具现化的物体,那就是所谓的艺术。 而文字的本质,是思维的载体。它是一种工具,我们可以用文字来记录做大饼的方式,我们可以用文字来记录一则人生感悟,前者是工具书,如教科书,后者是圣人言,如《论语》,后来又出现纯粹的故事话本,描写一段故事、一段人生,但是,如果通过描写一个故事一段人生,将《论语》之类的作品里已有的或者仍未有道理化用进去,让读者最后感同身受的,叫做文学。 当然这是目前狭义的文学,相对于文字的本质,它不值一提。在不知道几千几万年前,我们祖先的思维无法交流,然后创造了文字,各种经验和心得得以流传,人类的经验一代代的叠加,我们从动物中脱颖而出。文字的这种工具性,是让我最感到心潮澎湃的一件事。 为什么要说这两个概念,其一,会有一些拿着大学课本过来讨骂的傻瓜,嘴巴里说着他们自己都不懂的名词来忽悠人,别被忽悠,他们说的所有东西都不会凌驾这两个概念之上。其二,就在于下面的内容了。 我从小看各类名著长大,二十岁出头,爱好文学,但是处于文学的无力期,有一些来捣乱的家伙会说我看你这种书还不如去看《XXXX》,没错,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家不去看《XXXX》了,明明蕴含着那么好的道理。 到后来我渐渐看懂了人们接受经验的基本步骤,十岁变成二十岁,二十岁变成三十岁,并不是因为你告诉了别人一个正确的道理,别人就立马明白了。十岁的人,通过一件一件事情的经历,通过信息的对比和消化,慢慢理解二十岁的道理,二十岁同样是站在他的基础上,接受他能接受的信息,一条一条对比,一件事一件事经历,到了某个时候,三十岁的一个经验,他终于明白了。 重要的在于重复过程,而不在于说出结论,世间的许多道理,可能五千年前的人就已经知道了。 这是很浅显的启蒙思维,但是我们的整个现代文学,都抛弃掉了,那些“作者”们,“作家”们,热衷于抛出一个结论,然后看着社会上的大部分人:“你们为什么就不懂呢?”然后他们沾沾自喜、孤芳自赏。 另外还有很多的文学名著,世界性的名著,由于它们的时代性,它们在十岁、二十岁的读者心里挂不上第一个勾,所以导致无法普及。《赘婿》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做出来的实验文。 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相对浮躁的时代,各种抗日神剧,各种逻辑缺失,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有些人跑出来认为曾经那个苦难的年代,不过是一些人在争权夺利,也有人认为,我很卑微,到了那个年代肯定怕死,所以不怕死的都是一些特殊材料做出的人。然而,事实不是的,他们都是普通人。 这是实验性的一个方向,其根本的目的在于,我想要尝试一下,当我完完全全理解我们的读者希望看的东西的时候,我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将我所理解的一些东西,甚至于我在很多很多名著中看到的思维核心,切切实实地递出去。 由于是实验,这中间有很多刻意对比的地方,例如可以模糊现实性,增加寓言性和故事性,在一些地方突出目的性。 在文章的开头,写赈灾小册子的时候,我是看到了一个现代赈灾的册子起的想法,写的时候我把具体的东西都给模糊掉了,就这么个意思,大家理解就行,为什么,它不重要——很多人会觉得各种细节很重要,但在这本书里,我极力避开了很多东西,工业体系、排兵布阵……《我们如何在古代重现现代工业体系》这除了是一个理科生的游戏,它根本不存在现实意义,当然我们可以写,有时候这样的推演很有趣。 我也可以不写。 在这篇文章中也曾长篇长篇地将要输出的“道理”独立出来,影响阅读,但目的是想看看,当剧情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样的方式到底能不能传递出一些东西,能传递多少。 要潜移默化,要把所有东西溶入剧情里,让读者理解,谁不知道?但多少人能理解得好呢?《水浒传》成为四大名著的原因在于它讲述了农民造反的软弱性,“好就好在投降”,几个人能看得出来?写梁山一段的时候一些人叫着嚷着水浒是英雄好汉,前不久还有傻瓜在知乎上找我说,水浒是公认的英雄好汉,是不是因为你的偏见……偏见你妹!阅读理解零分,全拿回去改!他们还认为自己是很有思想内涵的家伙。 少不读水浒——因为脑子还没发育全的人看不出中间的意义。 我知道“文学名著”的标准,写成这样,谁都能看出点东西来,作者不做任何引导,就是标准。我知道,但我不做——那不是这个社会迫切需要的东西。 我不尊重那种傻瓜一样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文学理论,我只尊重文字对这个社会的尊严。 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里,得到过很多夸奖也得到过很多批评,在知乎的一篇很有恶意的提问中,我曾经看到过一篇评价,让我觉得自己努力的方向是有所值的,全文如下,来自一位叫做方晨光的学生: “各位大能,我不知道香蕉的网文做贡献没有,做了多少贡献,但作为一个大专毕业,没有受高等体系教育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太高估底层学子的精神高度了。就我身边而言,整个大专几千学生充满了欲望,我们班六十多人,网吧网文赌博喝酒谈恋爱就是多数人的精神追求。香蕉的文是深度低不严谨,然而大能们,起码他教会了我去读传统文学,去看四大名著,了解到原来古人这么聪明啊,原来还有事比赚钱有意义,这是十几年求学老师教不会我的东西,因为我读书也是被逼迫,天生抗拒知识。我觉得是不是名著不重要,关键要真的做些好事,给予底层的我们真实的帮助,我们需要亲切走心的提点,而不是当头棒喝” 看到这样的评价,对所有基于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的“文学理论”做出的傻瓜评价,我都能一笑置之。 说说文字,大概十多年前了,我写《异域求生日记》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追求华丽的文笔,类似于翻译体的厚重之类的,我还记得的一件事是,有一个朋友发了本书的链接给我让我看,历史文,作者仿古文写的,功力很深厚,朋友惊为天人,我看得一脸懵逼,这只能是一个小游戏,譬如文化人吃饱了没事,做个小游戏自嗨一下,用这种东西来写书,影响阅读——你懂不懂写书啊。 当然,那个时候写文本身就是一种自嗨,也就没有多说,但就在那前后,我开始确定自己文笔努力的方向,大量修剪自己不必要的修饰和用词,将思维输出的比例作为写作的唯一标准。 我至今还没有完全定型自己的文笔风格——在这一点上我很羡慕猫腻,他早些年就做到了,在赘婿最后两集的过程里,我可能会更多的去寻找定型的方向和手段,此后不管五年十年吧,这是必须做到的事情。 那么回到最初,我最看重的是什么呢?是文字的社会性,我们要做一个艺术,我们追求艺术,可为什么要追求它?因为找到人与人之间的共性,将你的感悟传递给别人,可以节约别人经历与成熟的时间,可以让人更多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美,它最终是对社会发挥作用的。 当很多人崇拜文学名著,而文学名著高高在上,人们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人的骄傲在哪里?想办法啊!很多人以为这个社会已经发展得很厉害,各种学问很深厚了,其实根本不是,中国近代以前就没有文学,红楼梦水浒传都是文化人不入流的小游戏,从鲁迅一代的启蒙思维开始,文学开始具备目的性且与社会上的大家挂钩,它服务于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通过文学而慢慢领悟那些好东西。 到了八十年代,启蒙思维已经式微了,人们信奉各种乱七八糟的文学理念,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于是产生了大片大片孤芳自赏的“文学家”。然后到现在,其实计算一下,所谓文学的发展,有没有百年时间都难说呢,它的目的,它的作用,它最终能到达的地方,根本没有定论,我们才刚刚开始起步。 所以《赘婿》是这样一篇实验文,我想做一做我们理论上可以做到的东西。 这些话,很严肃,它的全篇本不该在这里说,我偶尔会跟一些文学理论体系已经相当成熟的老师讨论。但是如果有人拿着一些不成熟的大学一年级的理论教材,跑过来说这本书不符合这里不符合哪里,所以这样那样,影响到大家阅读体验的时候,大家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 关于写书,你们懂个屁啊! 然后大家就可以忘掉它,开开心心地看书就好了。 这就是第九集的单章。 欢迎进入《赘婿》第十集《长夜过春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〇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上) 檀香袅袅,隐约的光烛随着海浪的些微起伏在动。 她看见蓝色的海面,剔透的玛瑙色的光芒,身体回转时,海洋的下方,是不见尽头的巨大的深渊。 那深邃而庞大的黑暗令人恐惧,耳边传来幻觉般的混乱声,有黄色的身影扑入水中。 身体坐起来的瞬间,噪音朝周围的黑暗里褪去,眼前依然是已渐渐熟悉的舱室,每日里熏制后带着些许香气的被褥,一点星烛,窗外有起伏的海浪。 舱室的外间传来悉悉索索的起床声。 “殿下,您醒来啦?” “没事,不用进来。” 周佩回答一句,在那烛光微醺的床上静静地坐了一阵子,她扭头看看外头的天光,然后穿起衣服来。 下床走到外间时,宿在隔间里的侍女小松也已经悄然起来,询问了周佩是否要端水洗漱后,跟随着她朝外头走去了。 穿过舱室的过道间,尚有橘色的灯笼在亮,一直延伸至通往大甲板的门口。离开内舱上甲板,海上的天仍未亮,波涛在海面上起伏,天空中如织的星月像是嵌在青灰透明的琉璃上,视野尽头天与海在无边无垠的地方融为一体。 回首望去,巨大的龙船灯火迷离,像是航行在海面上的宫殿。 十年前,为了方便周雍的逃跑,无数的匠人拼接起十数艘大船,又进行了各种的改造,建起这艘巨大的、即便在大风的海面上也形如陆地的海上龙宫。移居临安后,龙船停泊于钱塘江的码头上,又溶入了各种各样的工匠巧思,在这平静的夜里,回首望去,委实宏伟而雍容。 但在周佩的心中,却再难有半点起伏的情绪。 庞大的龙船舰队,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的时间,离开临安时尚是夏季,如今却渐近中秋了,三个月的时间里,船上也发生了许多事情,周佩的情绪从绝望到心死,六月底的那天,趁着父亲过来,周围的侍卫避开,周佩从船舷上跳了下去。 而后,第一个跃入海中的身影,却是身穿皇袍的周雍。 自女真人南下开始,周雍担惊受怕,身形一度消瘦到皮包骨头一般,他往日纵欲,到得如今,体质更显孱弱,但在六月底的这天,随着女儿的跳海,没有多少人能够解释周雍那一瞬间的条件反射一直怕死的他朝着海上跳了下来。 他的跳海在实际层面上无济于事,若非后来纷纷跳海的侍卫将两人救起,父女两人恐怕都将被淹死在大海之中。 但也因为这样的一个举动,被救上来之后,周佩对于周雍的恨意,逐渐化为更复杂的情绪,她在房间里哭了半天,不再愿意与周雍相见,但周雍此后也渐渐地病倒了,先是小病,至七月中旬逐渐加重,到得此时,已经瘫倒病榻,无法下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恨是鄙,对于周佩来说,似乎都变成了空荡荡的东西。 她在夜空下的甲板上坐着,静静地看那一片星月,秋日的海风吹过来,带着水汽与腥味,侍女小松静静地站在后头,不知什么时候,周佩微微偏头,注意到她的脸上有泪。 她将长椅让开一个位子,道:“坐吧。” “奴婢不敢。” “你是赵相公的孙女吧?” “……嗯。”侍女小松抹了抹眼泪,“奴婢……只是想起爷爷教的诗了。” “我听到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你也是书香门第,当初在临安,我有听人说起过你的名字。”周佩偏头低语,她口中的赵相公,便是赵鼎,放弃临安时,周雍召了秦桧等人上船,也召了赵鼎,但赵鼎未曾过来,只将家中几名颇有前途的孙子孙女送上了龙船:“你不该是奴婢的……” 她这样说着,身后的赵小松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愈发激烈地哭了起来,伸手抹着眼泪。周佩心感悲戚她明白赵小松为何如此伤心,眼前秋月横波,海风安静,她想起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然而身在临安的家人与爷爷,恐怕已经死于女真人的屠刀之下,整个临安,此时恐怕也快付之一炬了。 这剧烈的伤心紧紧地攥住她的心神,令她的心口犹如被巨大的铁锤挤压一般的疼痛,但在周佩的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她静静地望着前方的天与海,缓缓地开口。 “若我没记错,小松在临安之时,便有才女之名,你今年十六了吧?可曾许了亲,有心上人吗?” 赵小松凄然摇头,周佩神色淡然。到得这一年,她的年纪已近三十了,婚姻不幸,她为许多事情奔忙,转眼间十余年的光阴尽去,到得此时,一路的奔忙也终于化为一片空洞的存在,她看着赵小松,才在隐约间,能够看见十余年前还是少女时的自己。 “没有也好,遇上这样的年月,情情爱爱,最后难免变成伤人的东西。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倒是很羡慕市井流传间那些才子佳人的游戏。回想起来,我们……离开临安的时候,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吧?十多年前的江宁,有一首端午词,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周佩回忆着那词作,缓缓地,低声地吟唱出来:“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她将这迷人的词作吟到最后,声音渐渐的微不可闻,只是嘴角笑了一笑:“到得如今,快中秋了,又有中秋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低吟转为地唱,在这甲板上轻盈而又温软地响起来,赵小松知道这词作的作者,往日里这些词作在临安大家闺秀们的口中亦有流传,只是长公主口中出来的,却是赵小松从未听过的唱法和调子。 她望着前方的公主,只见她的脸色依然平静如水,只是词声当中似乎蕴含了数不尽的东西。这些东西她如今还无法理解,那是十余年前,那看似没有尽头的宁静与繁华如水流过的声音…… 小松听着那声音,心中的哀戚渐被感染,不知什么时候,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殿下,听说那位先生,当年真是您的老师?” 这本不是她该问的事情,话音落下,只见那若明若暗的光里,表情一直平静的长公主按住了额头,光阴如碾轮般无情,泪水在刹那间,落下来了。 陆地上的消息,是在几日前传过来的。 对于临安的危局,周雍事先并未做好逃亡的准备,龙船舰队走得仓促,在最初的时间里,害怕被女真人抓住踪迹,也不敢随意地靠岸,待到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月,才稍作停留,派出人手登陆打探消息。 那消息回转是在四天前,周雍看完之后,便吐血晕厥,醒来后召周佩过去,这是六月底周佩跳海后父女俩的第一次相见。 这时的周雍病痛加剧,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无法起床,他看着过来的周佩,递给她呈上来的消息,面上只有浓重的哀戚之色。那一天,周佩也看完了那些消息,身体颤抖,渐至哭泣。 自周雍弃临安而走后,整个五月,天下局势在混乱中酝酿着剧变,到六月间,已经显出轮廓来,六七月间,原本属于武朝的众多势力都已经开始表态,明面上,大部分的军队、督抚都还打着忠于武朝的口号,但随着女真军队的横扫,各地易帜者逐渐多起来。 这样的情况里,江南之地首当其冲,六月,临安附近的重镇嘉兴因拒不投降,被叛变者与女真军队里应外合而破,女真人屠城十日。六月底,苏州望风而降,太湖流域各重镇先后表态,至于七月,开城投降者过半。 从长江沿岸到临安,这是武朝最为富庶的核心之地,顽抗者有之,只是显得愈发无力。曾经被武朝文官们诟病的武将权限过重的情况,这时候终于在整个天下开始显现了,在江南西路,军政官员因命令无法统一而爆发变乱,武将洪都率兵杀入吉州州府,将所有官员下狱,拉起了降金的旗号,而在福建路,原本安排在这边的两支军队已经在做对杀的准备。 自襄阳南走的刘光世进入洞庭湖区域,开始划地收权,同时与北面的粘罕部队以及入侵长沙的苗疆黑旗产生摩擦。在这天下无数人无数势力浩浩荡荡开始行动的状况里,女真的命令已经下达,驱使着名义上已然降金的所有武朝部队,开始拔营西进,兵锋直指黑旗,一场要真正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已迫在眉睫。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属于武朝的权柄,已经所有人的眼前轰然崩塌了。 一个王朝的覆灭,可能会经过数年的时间,但对于周雍与周佩来说,这一切的一切,巨大的混乱,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 七月间,杀入江宁的君武拒绝了临安小朝廷的一切命令,整肃军纪,不退不降。与此同时,宗辅麾下的十数万部队,连同原本就聚集在这边的投降汉军,以及陆续投降、开拨而来的武朝部队开始朝着江宁发起了猛烈进攻,及至七月底,陆续抵达江宁附近,发起进攻的部队总人数已多达百万之众,这中间甚至有半数的部队曾经隶属于太子君武的指挥和管辖,在周雍离去之后,先后倒戈了。 完颜宗辅放出话来,即便江宁是一座铁城,他也要将之溶成一锅铁水。 天下的变乱正在剧烈发生,女真人的西进则刚刚开始,于是在六七月间,一个江宁城,化作了整个天下最为激烈的大战核心所在。武朝已经崩溃,仅有曾经的武朝太子,带领着背嵬、镇海几支部队,犹如家园已被摧毁的绝望巨兽一般,在这废墟之上,做着顽强而悲壮的反抗。 在它的前方,敌人却仍如海潮般汹涌而来。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顽强能够撑到将来的哪一刻。 “我对不起君武……朕对不起……朕的儿子……” 或许是那一日的投海带走了他的生命力,也带走了他的恐惧,那一刻的周雍理智渐复,在周佩的哭声中,只是喃喃地说着这句话。 当天下午,他召集了小朝廷中的群臣,决定宣布退位,将自己的皇位传予身在险地的君武,给他最后的帮助。但不久之后,遭到了群臣的反对。秦桧等人提出了各种务实的看法,认为此事对武朝对君武都有害无益。 周雍便在群臣的争吵与喧闹当中,晕厥了过去。 而赵小松也是在那一日知道临安被屠,自己的爷爷与家人或许都已凄惨死去的消息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十天!后面的在发力了! 最近两天的单章,说的都是稍微有点严肃的事情,今天要不要轻松一点? 我昨天是这么想的。 昨天下午码完单章,时间还早,我去泡了个澡,下午就开始睡觉,到了傍晚起来,老婆还在花店包花,我开始看乌贼的新书,一边看一边听音乐,当时狗狗也喂过了,我又扔了块骨头给它啃,家里很安静,是抢月票以来唯一放松的一个晚上。 我当时听到《十点半的地铁》,心里想,老说严肃的事情和理论不好,接下来要轻松一点,就像是十点半的地铁一样,让人放下疲惫,轻轻松松地过完这抢月票的一个月,我可以跟大家交流一下书啊,聊聊音乐,推荐一下电影,多么嗨皮的互动…… 今天中午脸就被打了。 今天才是这个月的第十天,我们一度拉开了距离,领先一万一千票,今天中午看了一眼,票数差距缩短了三百票,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成功地缩短了一千票的差距,这件事告诉我们——假期结束了,要打起精神来。 所以呢,很想鸡贼地问一下,新入坑的朋友们,有没有新的月票攒出来啊 之前在坑里的各位,月票有没有投完啊 在坑里的感觉很孤独吧?还有没有可以发展的亲朋好友啊 ……日而三省吾身,是个好习惯,我每天都在反省,我还有没有月票啊,还有没有亲朋好友可以坑啊,坑了他们将来会不会挨打啊……当然这些问题就不聊了。 另外,对于之前已经投来月票,帮助我们登上第一位置的各位股东,这里有必要说一句的是,第一批的利好消息已经出现了,我看见书评区里已经有人发帖哀嚎,他天天捧着手机一口气看完了,现在开始抨击大家争榜很过分,大家有没有觉得稍微有点欣慰呢?当然时间过去才十天,这样的人还不多,我到书评区偷窥的时候看见有人看到西瓜痛哭,有人看到老秦游街,我就会产生一些非常不应该产生的不够绅士的心情:迟早会看完的。——我相信这种心情,大家是肯定不会有的。 另外,之前在贴吧有人留言,大概意思是说:前两天失恋了,准备自杀,但是感觉要更新了,就想再等等,再看一章,然后就一直等到不想自杀了。 啧,这种黑我黑到骨子里的帖子,一定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发的,大家放心,我是不会受到他的鼓舞的。 接下来,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给予的支持,感谢书友”端木皇启“、“冰煌浪漫”打赏的盟主,感谢“渊源阁丶开心”“入了香蕉的坑”打赏的掌门。 最近几天也有人说起单章会影响阅读的,这个月没有办法,肯定是会每天发一章,到了下个月,应该会单独开个卷,把抢票的单章全都放进去,将来或许会变成珍贵的纪念。 最后,后天就要生日了,后面的也跟上来了,求月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无更!求月票! 好吧,大家又看到了这个题目。 原因很简单,正在码今年的生日随笔。 生日这回事,听起来很喜庆,长大以后,感觉就像是过年。小时候渴望过年,长大后害怕过年,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说生日如何庆祝,我更渴望好好睡上一觉,但事实上恐怕难以成眠。 明天会有很多的事情,当然,其中的一些情绪,大概看到随笔后,应该也就会了解,这里不多说了。 《赘婿》的收藏今天突破了六十万大关。 感谢“若风临渊”打赏的百万盟……呃,就在我码字的时间里,随着“海魂衣”书友打赏的百万盟,赘婿的白银盟应该达到了十个。 感谢书友“懂礼貌爱清洁”“preacui”打赏的盟主,感谢书友“愚之子”打赏的掌门。 由于生日随笔情绪的影响,我现在无法用很亢奋的情绪写出这些话,生日随笔还在写,或许过了十二点就能发出来,今天的单章不长,希望大家能谅解我的任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三十三岁生日随笔——森林 1、 我偶尔回想过去的画面。 若将时间放置于我的小学阶段,那常常会是暑假里的晴天,我躺在出租屋二楼铺有凉席的床上,对着大大的长有铁锈的窗户,窗户外有飘着云朵的天空,夏日里白云如絮,我仰着头看一片一片的云,幻想着他们是一只只变化的生物,在上演着怎样的故事,然后会在这样的想象里缓缓睡去。 窗户的外头有一颗大树,大树过去有一堵墙,在墙的那头是一个养猪场与它所带的巨大的化粪池,夏日里偶尔会飘来难闻的气味。但在回忆里没有气味,只有风吹进屋子里的感觉。 记忆会因为这风而变得凉爽,我躺在床上,一本一本地看完了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书:看完了三毛,看完了《哈尔罗杰历险记》,看完了《家》、《春》、《秋》,看完了高尔基的《童年》…… 初中常常是要上学的夏日的午后。如果说小学时的记忆伴随着天空与风的湛蓝,初中则总是化为日光与泥土小道的金黄色,我住在爷爷奶奶的房子里,水泥的四壁,天花板上转动着风扇,客厅里有立柜、角柜、桌椅、沙发、茶几、电视机,一侧的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进入下一个房间,有放置热水壶、凉水壶、相框以及各种小物件的壁柜…… 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吃过了午饭,电视里传来CCTV5《从头再来——中国足球这些年》的节目声音。有一段时间我执着于听完这个节目的片尾曲再去上学,我至今记得那首歌的歌词:相见多年相伴多年一天天一天天,相识昨天相约明天一年年一年年,你永远是我注视的容颜,我的世界为你留住春天…… 仔细回想起来,那似乎是九八年世界杯,我对足球的热度仅止于那时,更喜欢的或许是这首歌,但听完歌可能就得迟到了,爷爷正午睡,奶奶从里间走出来问我为什么还不去上学,我放下这首歌的最后几句冲出房门,狂奔在正午的上学道路上。 爷爷早已去世,记忆里是二十年前的奶奶。奶奶如今八十六岁了,昨天的上午,她提着一袋东西走了两里路过来看我,说:“明天你生日,你爸妈让我别吵你,我拿点土鸡蛋来给你。”袋子里有一包核桃粉,两盒在超市里买的鸡蛋,一只猪肚子,后来我牵着狗狗,陪着奶奶走回去,在家里吃了顿饭,爸妈和奶奶说起了五一去靖港和橘子洲头玩的事情。 奶奶的身体如今还健康,只是患有脑萎缩,一直得吃药,爷爷过世后她一直很孤单,有时候会担心我没有钱用的事情,然后也担心弟弟的工作和前途,她常常想回到以前住的地方,但那边已经没有朋友和亲人了,八十多岁以后,便很难再做长途的旅行。 我也有多年不过生日了,如果可能,我最渴望在生日的那天获得的礼物是好好睡一觉。 但其实无法成眠。 2、 高中的画面是什么呢? 高中是阴天里的中午和下午,我从学校里出来,一边是租书店,一边是网吧。从校门出来的人流如织,我计算着口袋里不多的钱,去吃一点点东西,然后租书看,我看完了学校附近四五个书店里所有的书,后来又学会在网上看书。 那时候爷爷去世了,弟弟的病情时好时坏,家里卖了所有可以卖的东西,我也常常饿肚子,我偶尔回首高中时留下的不多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一张桀骜的冷硬的脸,我不喜欢这些照片,因为其实付不起拿照片的钱。 高中过后,我便不再读书了,打工的时间有两到三年,但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很短暂。我能记得在佛山郊外的高速路,路的一边是陶瓷厂,另一边是小小的村庄,青灰的夜空中缀着星星的凌晨,我从出租屋里走出来,到只有四台电脑的小网吧里开始写下工作时想到的剧情。 那就是《异域求生日记》。 此后十多年,便是在封闭的房间里不断进行的漫长写作,这期间经历了一些事情,交了一些朋友,看了一些地方,并没有牢固的记忆,转眼间,就到现在了。 如今我即将进入三十四岁,这是个奇怪的年龄段。 三十四岁往前三十三,再往前三十二……数字固然清楚明白,在这之前,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刚刚离开二十岁的年轻人,但在意识到三十四这个数字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该作为自身主体的二十年代蓦然而逝。 就像是在眨眼之间,成为了中年人。 3、 回首过去的一年,众多的事情其实没有让我心里起太大的波澜,很多的事在我看来都不值得记下,但相对于我的整个二十年代,过去的一年,或许我出门得最多:我参加了一些活动,加入了几个协会,获得了两个奖项,甚至于赘婿卖出了版权……但事实上我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感觉,或许当时我是开心的,如今想来,除了疲倦,许多时候却又空无一物。 去年的五月跟妻子举行了婚礼,婚礼属于补办,在我看来只属过场,但婚礼的前一晚,还是认真准备了求婚词——我不知道别的婚礼上的求婚有多么的热情洋溢——我在求婚词里说:“……生活非常艰难,但如果两个人一起努力,或许有一天,我们能与它取得谅解。” 我一开始想说:“有一天我们会打败它。”但事实上我们无法打败它,或许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取得谅解,不必相互憎恨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长久以来,我都在憎恨着我的生活,殚精竭虑地想要打败它。 我究竟是如何变成三十四岁的自己的呢?我捕捉不到具体的过程,只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特征:我有了脂肪肝,胆结石——那是早两年去医院体检忽然发现的。我掉了不少头发——那是二十五岁时不断煎熬的结果,这件事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经提及,这里不再复述。 我在上头说起生日的时候想睡觉,那不是矫情,我已经多年没有过安稳的睡眠了。回想起来,在我二十多岁的前半段,我时常日夜颠倒、没日没夜地写书,有时候我写得非常疲倦了,就蒙头大睡一觉,我会一直睡十四个小时甚至十八个小时,醒来之后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就去洗个澡,之后就精神抖擞地回到这个世界。 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体验过无梦的睡眠是怎样的感觉了。在极端用脑的情况下,我每一天经历的都是最浅层的睡眠,各种各样的梦会一直持续,十二点写完,凌晨三点闭上眼睛,早上八点多又不自觉地醒来了。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渴望着文学女神有一天对我的垂青,我的脑子很好用,但从来写不好文章,那就只好一直想一直想,有一天我终于找到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方法,我集中最大的精神去看它,到得如今,我已经知道如何更加清晰地去看到这些东西,但同时,那就像是观音娘娘给至尊宝戴上的金箍…… 想要获得什么,我们总是得付出更多。 4、 意识到自己三十四岁的那一天,是今年四月间的一个晚上,那时候我说要挑战二十更,有一天晚上写了半章,觉得第二天可以写完,于是发了单章预告,第二天又推翻了,我又发了个单章,说推迟一天。 当天晚上我整个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因为食言了。 写文的这些年里,很多人说香蕉的心理素质多么多么的好,从来可以不把读者当一回事。其实在我而言,我也想当一个实诚的、守信的乃至于受欢迎的长袖善舞的人,但实际上,那只是做不到而已,书是最重要的,读者其次,而后或许是我,在书面前,我的诚信、我的形象其实都微不足道。 但该感受到的东西,其实一点都不会少。 我在十二点发了空窗的单章,在床上辗转到凌晨四点,妻子估计被我吵得够呛,我干脆抱着床被子走到隔壁的书房里去,躺在看书的沙发椅上,但还是睡不着。 我透过落地窗看夜里的望城,满街的路灯都在亮,楼下是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巨大的白炽灯对着天空,亮得晃眼。但所有的视野里都没有人,大家都已经睡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很难熬夜,这会让我整个第二天都打不起精神,可我为什么就睡不着呢?我想起以前那个可以睡十八个小时的自己,又一路往前想过去,高中、初中、小学……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脑筋急转弯,题目是这样的:“一个人走进森林,最多能走多远?” 答案是:森林的一半。 …… 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呢?可能是二十多年前了。我第一次参加班级举行的春游,阴天,同学们坐着大巴车从学校来到郊区,当时的好朋友带了一根火腿肠,分了半根给我,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春游当中,我作为学习委员,将早已准备好的、抄写了各种问题的纸条扔进草丛里,同学们捡到问题,过来回答正确,就能够获得各种小奖品。 那些题目都是我从家里的脑筋急转弯书里抄下来的,其他的题目我如今都忘记了,只有那一道题,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走进森林,最多能走多远? 森林的一半。 为什么:因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我从小到大,都觉得这道题是作者的小聪明,根本不成立,那只是一种肤浅的话术,或许也是因此,我始终纠结于这个问题、这个答案。但就在我接近三十四岁,烦躁而又失眠的那一夜,这道题忽然窜进我的脑海里,就像是在拼命地敲打我,让我理解它。 ——因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 我像是挨了一锤,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回到床上,才慢慢的睡过去。 5、 我曾经在书里反复地写到光阴的重量,但真正让我深刻理解到那种重量的,或许还是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我忽然明白我曾经失去了多少东西,多少的可能性,我在埋头写作的过程里,忽然就变成了三十四岁的中年人。这一过程,终究已经无可追诉了。 我尚不足以对这些东西详述些什么,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想,如果每个人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出森林,那或许也并非是消极的东西,那让我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如此的有意义,让我眼前的东西如此的有意义。 只是令人伤感。 我尚未跟这个世界取得谅解,那想必也将是极其复杂的工作。 几天之后接受了一次网络采访,记者问:写作中遇到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我回答说:每一天都痛苦,每一天都有需要弥补的问题,能够解决问题就很轻松,但新的问题必然层出不穷。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行云流水般的文笔,能够轻轻松松就写出完美的文章,但这几年我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接受这种痛苦,而后在慢慢解决它的过程里,寻求与之对应的满足。 我想,我终究会享受这样的痛苦到五十岁——我以前曾经多次说过,我将写到五十岁,那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一个年龄会如此的接近。区区十六年而已,或许在埋头伏案的一瞬间,一切都霎然而逝。 珍惜眼前吧,诸位——若是曾经能一睡十八个小时的我,想必不会明白他后来将会受到的困扰,正如走入森林的我们,不会理解脚下路程的珍贵。 6、 去年的下半年,去了杭州。 从杭州回来的高铁上,坐在前排的有一对老夫妻,他们放低了椅子的靠背躺在那里,老妇人一直将上半身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丈夫则顺手搂着她,两人对着窗外的景色指指点点。 我看得有趣,留下了照片。 妻子坐在我旁边,半年的时间一直在养身体,体重一度达到四十三公斤。她跟我说,有一条小狗狗,她决定买下来,我说好啊,你做好准备养就行。 不久之后,我们养下了一只边牧,作为最聪明也最需要运动的狗狗之一,它一度将这个家折腾得鸡飞狗跳。 去年年关之前,我割电脑扎带的时候,一刀捅在自己手上,此后过了半个月才好。 大年初二,边牧小熊从汽车的后座窗口跳了出去,后腿被带了一下,就此骨折,此后几乎折腾了近两个月,腿伤刚好,又患了冠状病毒、球虫等各种毛病,当然,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三月开始装修,四月里,妻子开了一家小花店,每天过去包花,我偶尔去坐坐。 狗狗痊愈之后,又开始每天带它出门,我的肚子已经小了一圈,比之曾经最胖的时候,眼下已经好得多了,只是仍有双下巴,早几天被妻子说起来。 四月过去,五月又来了,天气渐好起来,我不会开车,家里的高尔夫是妻子在用。她每天去包花,晚上回来,偶尔很累,我骑着电动摩托车,她坐在后座,我们又开始在夜晚沿着望城的街道兜风。 刚开始有电动车的时候,我们每天每天坐着电动车在望城的大街小巷转,许多地方都已经去过,不过到得今年,又有几条新路开通。 我们熟悉的东西,正在渐渐变化。 我曾经说起的像是有湖边别墅的那个公园,草木渐深了,有时候走过去,林荫深邃落叶满地,俨如走在设施陈旧的树林里,太晚的时候,我们便不再进去。 我们发现了几处新的公园或是野地,常常没有人,偶尔我们带着狗狗过来,近一点是在新修的政府公园里,远一点会到望城的河边,水坝一旁巨大的船闸附近有大片大片的野地,亦有修建了多年却无人光顾的步道,一路走去俨如新奇的探险。步道旁边有荒废的、足够举办婚礼的木架子,木架子边,茂密的紫藤花从树干上垂落而下,在黄昏之中,显得格外幽静。 望城的一家学校修建了新的校区,远远看去,一排一排的教学楼宿舍楼俨如俄罗斯风格的华丽城堡,我跟妻子偶尔坐电动车转悠过去,不由得啧啧感叹,若是在这里上学,想必能谈一场好好的恋爱。 老学校旁边的商业街被拆掉了,妻子曾经喜欢光顾的彭氏卤味再也找不见踪影,我们几次驻足街口,无奈回返。而更多新的店铺、饭馆开在了望城的街头,放眼望去,无不门面光鲜,灯火通明。 这个世界或许将一直这样更新换代、推陈出新。 狗狗七个月大了,每天都变得更有活力,在某些方面,也变得更为听话起来。 我每天听着音乐出门遛狗,点开的第一首音乐,常常是小柯的《轻轻的放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歌词是这样的: ——面对岁月不息,谁能有什么办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一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中) 东方的天际渐渐吐出鱼肚的白色,凌晨过去,白天到来,巨大的舰队往南而行,天空中时有海鸟飞过,登上船舷。 龙船的上方,宫人门焚起檀香,驱散海上的湿气与鱼腥,偶尔还有舒缓的乐声响起。 走过楼船的廊道,秦桧拦下了太医褚浩,向他询问起陛下的身体状况,褚浩低声地陈述了一番,两人各有难色。 询问过后,秦桧去往周雍休卧的船舱,远远的也就看到了在外头等待的妃子、宫娥。这些女子在后宫之中原就只是玩物,骤然病倒之后,为周雍所信任者也不多了,有的担忧着自己未来的状况,便时常过来等待,希望能有个进去伺候周雍的机会。秦桧过来行礼后稍稍询问,便知道周佩在先前已经进去了。 后宫之中多是个性柔弱的女子,在一路历练,积威十年的周佩面前表露不出任何怨气来,但私下里多少还有些敢怒不敢言。周雍身体稍稍恢复一些,周佩便时常过来照顾他,她与父亲之间也并不多说话,只是稍稍为父亲擦洗一下,喂他喝粥喝药。 周雍的脑子已有些糊涂,一时间为岸上君武的境况垂泪,想要昭告天下,让位于太子;一时间又为群臣的话语而迷惑,自己尚有寿数,自己活着,武朝仍存,若让位于太子,江宁一破,武朝就真的没有了……如此纠结中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偶尔开口与周佩说起这些事,希望女儿表态,但周佩也只悲悯地看着他,待周雍问得紧了,就简简单单地说:“不要去难为那些大人了。”周雍听不懂女儿话中何指,想一想,便又糊涂了起来。 周雍身边的这些事情,秦桧大抵有所知晓,见周佩在里头服侍,他便悄悄告辞,静静地离去,妃子们操心着自己的将来,对这位老人的离开,也并不在意。 回到自己所在的中层舱室,偶尔便有人过来拜访。 周雍倒下之后,小朝廷开了几次会,间中又歇了几日,正式场合的表态也都变成了私下的拜访。过来的官员提起陆上形式,提及周雍想要让位的意思,多有难色。 “……太子虽然武勇,乃天下之福,但江宁局势如此,也不知接下来会变成怎样。我辈阻止陛下,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只是陛下的身体,秦大人有没有去问过太医……” “陛下正值勇武开拓之年,身体偶有小恙,太医说不久便会恢复过来,不必担心。陆上局势,令人感慨……” “……听说太湖舰队已降了金狗,可能就要追到海上来,胡孙明无耻小人,迟早遭天下千千万万人的唾弃……” “太湖的船队在先前与女真人的作战中折损许多,而且无论兵将武备,都比不得龙船船队这般精锐。相信天佑我武朝,终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倒是船上的事情,秦大人可要当心了,长公主殿下性格刚烈,掳她上船,最开始是秦大人的主意,她如今与陛下关系渐复,说句不好听的,疏不间亲哪,秦大人……” “长公主乃天家子女,十年来经营临安,气度心胸,皆非一般人可比,你我不可如此揣度贵人之事……” “……下官也只是随口提及,小人度君子之腹……孟浪了,见谅,见谅……” 官员们来来去去,初时武朝的天下千万里般广阔,此时只剩下龙船舰队的方寸之地,可说者反反复复,变得雷同起来。几日时间,秦桧的情绪尚看不出波动来,到得这日傍晚,他拿来纸笔,开始写折子,老妻过来唤他吃饭时,他仍在举笔沉思、斟酌言辞。 “听说陛下身体不好,其余大人都不再议事,你写折子,不怕到不了陛下那里啊……”老妻微感疑惑,提了一句。 秦桧神色肃穆,点了点头:“虽然如此,但天下仍有大事不得不言,江宁太子勇武刚毅,令我等惭愧哪……船上的大臣们,畏畏缩缩……我只得出来,劝说陛下尽早让位于太子才行。” “你们前几日,不还是劝着陛下,不要让位吗?” “……是我想岔了。” 秦桧如此说着,脸上闪过毅然之色。 不久,折子便被递上去了。 …… 海天辽阔,船队飘在海上,每日里都是雷同的景色。风云流过,海鸟来去间,这一年的中秋也终于到了。 周雍的身体稍稍有了些起色,在众人的怂恿下,龙船张灯结彩,宫人们将大床搬到了龙船的主舱里,妃子宫娥们练习了各种节目准备热闹一场,为病中的周雍冲喜。 这天入夜后,天上浮动着流云,月色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巨大的龙船上灯火通明,乐声响起,巨大的宴会已经开始了,部分大臣与其家属被邀请参加了这场宴会,周雍坐在大大的床上,看着船舱里去的节目,精神微微有了起色。 戌时三刻,周佩离开了龙船的主舱,沿着长长的舱道,朝着船只的后方行去。这是在龙船的中上层,转过几个小弯,走下楼梯,附近的侍卫渐少,通道的尾端是一处无人的观景舱室,上头有不小的平台,专供贵人们看海读书使用。 这十年间,龙船大多数时候都泊在钱塘江的码头上,翻修装点间,华而不实的地方不少。到了海上,这平台上的许多东西都被收走,只有几个架子、箱子、茶几等物,被木楔子固定了,等待着人们在风平浪静时使用,此时,月光隐晦,两只小小的灯笼在海风里轻轻摇晃。 周佩进来之后,有一道身影在灯火里走出来,向她行礼参见,灯光里闪过诚恳而又卑微的老臣子的脸,周佩拿出袖中的纸条:“我先前怎样也想不到,秦大人竟会为此事召我过来。” 秦桧的脸上闪过深深的愧疚之色,拱手躬身:“船上的大人们,皆不同意老朽的提议,为免隔墙有耳,不得已私见殿下,陈说此事……而今天下局势危殆,江宁不知还能撑上多久,太子英武,我武朝若欲再兴,不可失了太子,陛下必得让位,助太子一臂之力……” 周佩神情漠然:“早几日你亦阻止父皇退位,今日倒是私下里召我过来,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你心中存的,到底是怎样的坏心?” “殿下明鉴,老臣一生行事,多有算计之处,早些年受了秦嗣源秦老大人的影响,是希望事情能够有所结果。早几日猝然听说陆上之事,群臣哗然,老臣心中亦有些摇摆,拿不定主意,众人还在议论,陛下体力便已不支……到这几日,老臣想通了事情,然船上群臣想法摇摆,陛下仍在卧病,老臣递了折子,但恐陛下尚未看见。” “……本宫知道你的折子。” “那殿下必会明白老臣的心事。”秦桧又躬身行了一礼,“此事关系重大,不容再拖,老臣的折子递不上去,便曾想过,今夜或者明天,面见陛下力陈此事,纵然此后被百官指责,亦不后悔。但在此之前,老臣尚有一事不明,不得不详询殿下……” 周佩看着他,秦桧深吸了一口气。 “请殿下恕老臣心思卑鄙,只因此生见过太多事情,若大事不成,老臣死不足惜,但天下危矣,生民何辜……这几日以来,老臣最想不通的一件事,便是殿下的心思。殿下与陛下两相谅解,而今局面上,亦只有殿下,是陛下最为相信之人,但让位之事,殿下在陛下面前,却是半句都未有提起,老臣想不通殿下的心思,却明白一点,若殿下支持陛下让位,则此事可成,若殿下不欲此事发生,老臣即便死在陛下面前,恐怕此事仍是空谈。故老臣不得不先与殿下陈说厉害……” 海风吹进来,呜呜的响,秦桧拱着双手,身子俯得低低的。周佩没有说话,面上显出悲伤与不屑的神情,走向前方,不屑于看他:“做事之前,先揣摩上意,这便是……你们这些小人办事的方法。” “老臣已知错了,但身在官场,动辄肩负千万的性命,老臣难以承受……只有这最后一件事,老臣心意拳拳,只欲将它办成,为我武朝留下些许希望……” 秦桧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低伏:“自陆上消息传来,这几日老臣皆来此处,朝后方观望,那海天相接之处,便是临安、江宁所在的方向。殿下,老臣知道,我等弃临安而去的罪大恶极,就在那边,太子殿下在这等局势中,仍旧带着二十余万人在江宁死战,相比之下,老臣万死——” 他的额头磕在甲板上,话语之中带着巨大的感染力,周佩望着那远方,目光迷离起来。 “太子殿下的勇武,让老臣想起西南宁毅写过的一首诗,蜀国国灭之时,众人皆降曹操,唯北地王刘谌宁死不降,黑旗小苍河一战,宁毅写下诗词给金人,曰: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损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秦桧的话语之中微带泣声,不疾不徐之中带着无比的郑重,平台之上有风声呜咽起来,灯笼在轻轻地摇。秦桧的身影在后方悄然站了起来,口中的泣音未有半点的波动与停顿。 “壮哉我太子……” 他的脚下陡然发力,朝着前方的周佩冲了过去。 周佩回过头来,眼中正有泪水闪过,秦桧已经使出最大的力量,将推向露台下方! 周佩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满头的长发,飞散在海风之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母亲节快乐! 是这样的,昨天摆了一个大乌龙。 我是八五年生人,今年是过完了三十三,进入三十四岁,以前每一年的随笔,我都是按照纪念已经过去的一岁来计算的,如二十七岁的随笔,就是过完了二十七,写个类似于总结的东西。 昨天凌晨发随笔的时候,顺手写成了《三十四岁生日随笔》,因为确实是进入三十四岁,感觉跟三十三岁完全不一样了,但这样一来——去年更新的是三十二岁的随笔,中间就少了一岁了。后来只好删掉重发。 顿时有一种掩饰年龄被发现的尴尬感。 凌晨做完弥补的小动作后,我跟老婆说,才半个小时就改了,他们会忘记这件事的对吧?老婆一边点头,一边一本正经地跑到微信群里打招呼:“香蕉说,大家会尽快忘掉这件事的对不对。”大家纷纷回复:没错,我们已经忘记了。 这真是温暖人心的举动。 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有什么好意外的——老婆是个人来疯,早年闹别人的洞房,据说把村子里广播室的话筒直接放在人家床底下开了一整夜,她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都深深地觉得对不起人,以至于我们结婚的时候都不敢请人吃晚饭,下午就全送走。 我一点都不意外,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 昨天的生日,受到了很多的祝福,谢谢大家,由于我希望大家单纯地看待、又或者是享受那篇随笔,所以从头到尾没有提起月票的事情,也有朋友说再发个单章另外求月票,我后来也没有再发,所以昨天月票的涨幅反而是最低的。今天等人他们提醒我,月票的领先数目又要降到一万了,所以今天得用力地、打滚地求一波月票才行。 先感谢一直以来支持这本书的各位,感谢“逍遥九世”刚才打赏的白银盟,咱们这本书的白银盟到达11个了,感谢“夜叉李师师”“方便面大师0”“寂川暮歌”“愚之子”打赏的盟主和掌门。 昨天生日,跑这里跑哪里的,但由于随笔凌晨就更了,脑子基本上是放松了一天,今天接下来仍有灵感,还会继续码,下一章如果是三千字左右,很可能十二点之前能够更新出来,虽然说总字数也就六七千,但总算能混个两更的成就。当然,如果过了十二点半还没更,那就不用等了。 单章先发,我去码字。 今天是母亲节,祝所有的妈妈都健康快乐,另外,在母亲节这么温暖的时候,当然要……投月票,对吧?因为都是很温暖的事情。 总之,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二章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下) 海风呜咽,灯火摇晃,昏暗的小平台上,两道身影陡然冲过丈余的距离,撞在平台边缘并不高的栏杆上。 秦桧的喉间发出“嗬”的沉闷声响,还在不断用力前推,他瞪大了眼睛,眼中全是血丝,周佩单薄的身影就要被推下去,满头的长发飞舞在夜风之中,她头上的簪子,此时扎在了秦桧的脸上,一直扎穿了老人的口腔,此时半截簪子露出在他的左脸上,半截锋锐刺出右边,血腥的气息渐渐的弥散开来,令他的整个神情,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方才,秦桧冲上来的那一刻,周佩转过身拔起了头上的金属发簪,朝着对方的头上用力地捅了下去。簪子捅穿了秦桧的脸,老人心中恐怕也是惊骇万分,但他没有丝毫的停顿,甚至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喊声,他将周佩猛地撞到栏杆边上,双手朝着周佩的脖子上掐了过去。 周佩奋力挣扎,她踢了秦桧两脚,一只手抓住栏杆,一只手开始掰自己脖子上的那双手,秦桧橘皮般的老脸上露着半只簪子,原本端方正气的一张脸在此时的光芒里显得格外诡异,他的口中发出“嗬嗬嗬嗬”的忍痛声。 龙船前方,灯火通明的夜宴还在进行,丝竹之声隐隐约约的从那边传过来,而在后方的海风中,月亮从云端后露出的半张脸逐渐隐没了,似乎是在为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痛心。乌云笼罩在海上。 长发在风中飞舞,周佩的力气渐弱,她两只手都伸上来,抓住了秦桧的手,眼睛却逐渐地翻向了上方。老人目光通红,脸上有鲜血飚出,纵然已经老迈,他此时扼住周佩脖子的双手依然坚定无比——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这么多年来,他一切一切的谋算都是基于君王的权力之上,如果君武与周佩能够认识到他的价值,以他为师,他不会退而求其次地投向周雍。 如果周雍是个强有力的皇帝,采纳了他的许多看法,武朝不会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若非武朝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不会向周雍做出壮士断腕,引金国、黑旗两方火拼的计划。 他已经提出了这样的计划,武朝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去等待,静静地等着两虎相争的结果出现,即便弱小、即便承受再大的苦难,也必须隐忍以待。 可周雍要死了! 这是他怎样都不曾料到的结局,周雍一死,短视的公主与太子必然恨死了自己,要发动清算。自己死不足惜,可自己对武朝的谋划,对将来振兴的计算,都要就此落空——武朝千千万万的黎民都在等待的希望,不能就此落空! “嗬嗬嗬嗬嗬——” 剧烈的疼痛中,老人的口中血液于唾沫混在了一起,从狰狞的口中飞出,他用力扼住周佩的喉咙,将她朝着平台外的海上推去! 好在公主曾经投海自尽,只要她在周雍过世之前再度投海,江宁的太子殿下不论生死,朝廷的大义,终究能够掌握在自己的一边。 周佩的意识逐渐迷离,陡然间,似乎有什么声音传过来。 小平台外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跑进来,微微错愕之后冲了过来,那是一道相对纤瘦的身影,她过来,抓住了秦桧的手,试图往外掰开:“你干什么——”却是赵小松。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目光之中秦桧扭过脸来,赵小松看到了些许光芒中那张狰狞的插着簪子泛着血沫的脸,被吓了一跳,但她手上未停,又抱住周佩的腰将她往回拉,秦桧腾出一只手一巴掌打在赵小松的脸上,随后又踢了她一脚,赵小松踉跄两下,只是毫不撒手。 秦桧一只手离开脖子,周佩的意识便渐渐的恢复,她抱住秦桧的手,用力挣扎着往回靠,赵小松也拉着她的腰给了她力量,待到力气渐渐回来,她朝着秦桧的手上一口咬了下去,秦桧吃痛缩回来,周佩捂着脖子踉跄两步逃离栏杆,秦桧抓过来,赵小松扑过去死命抱住了他的腰,只是连连喊叫:“公主快跑,公主快跑……” 秦桧揪住她的头发,朝她头上用力撕打,将这昏暗的平台边上化作一幕诡异的剪影,周佩长发凌乱,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朝里头走,她朝着小房屋里的架子上过去,试图打开和翻找上头的盒子、箱子。 后方穿来“嗬”的一声犹如猛兽的低吼,狰狞的老人在夜风中陡然拔出了脸上的发簪,照着赵小松的背上扎了下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少女的肩头被刺中,摔倒在地上。 晦暗的光芒里,风声急骤,秦桧的下半张脸上全都是鲜血,他通红着眼睛,朝里头周佩这边走过来,双手颤抖着朝自己腰间摸索,他拿出一把匕首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周佩,周佩打开的那些木盒里,全是无用的纸笔。 “……为了……这天下……你们这些……无知……” 他的双目通红,口中在发出奇怪的声音,周佩抓起一只盒子里的砚台,回过头砰的一声挥在了他的头上。 秦桧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他额头流血,脑袋嗡嗡作响,不知什么时候,在地上翻了一下,试图爬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这个时候,赵小松正在地上哭,周佩提着砚台走到秦桧的身边,长发披散下来,目光之中是犹如寒冰一般的冷冽,她照着秦桧仍下意识握着匕首的手臂上砸了下去。 她连日以来心力交瘁,体质虚弱,力量也并不大,连续砸了两下,秦桧放开了匕首,手臂却没有断,周佩又是砰的一声砸在他的头顶上。昏暗的光芒里,少女的哭声中,周佩眼中的泪掉下来,她将那砚台一下一下地照着老人的头上砸下去,秦桧还在地上爬,不一会儿,已是满头的血污。 听到动静的侍卫已经朝这边跑了过来,冲进门里,都被这血腥而诡异的一幕给惊呆了,秦桧爬在地上的面目已经扭曲,还在微微的动,周佩就拿着砚台往他头上、脸上砸下去。见到卫兵进来,她扔掉了砚台,径直走过去,拔出了对方腰间的长刀。 她提着长刀转身回来,秦桧趴在地上,已经完全不会动了,地板上拖出长达半丈的血污。周佩的目光冷硬,眼泪却又在流,露台那边赵小松嘤嘤嘤的抽泣不停。 周佩愣了半响,垂下刀锋,道:“救人。” 龙船前方的歌舞还在进行,过不多时,有人前来报告了后方发生的事情,周佩清理了身上的伤势过来——她在挥舞砚台时翻掉了手上的指甲,此后也是鲜血淋淋,而颈项上的淤痕未散——她向周雍说明了整件事的经过,此时的目击者只有她的侍女赵小松,对于许多事情,她也无法证明,在病床上的周雍听完之后,只是放松地点了点头:“我的女儿没有事就好,女儿没有事就好……” ——从头到尾,他也没有考虑过身为一个皇帝的责任。 …… 周佩杀秦桧的真相,从此往后可能再难说清了,但周佩的杀人、秦桧的惨死,在龙船的小朝廷间却有着巨大的象征意味。 八月十六,负责禁军的统领余子华与负责龙船舰队水军大将李谓在周雍的示意中向周佩表示了忠心。随着这消息的确定和扩大,八月十七,周雍召开朝会,确定下达传位君武的旨意。 她在先前何尝不知道需要尽快传位,至少给予在江宁奋战的弟弟一个正当的名义,然而她被这样掳上船来,身边可用的人手已经一个都没有了,船上的一众大臣则不会愿意自己的群体失去了正统名分。经历了背叛的周佩不再鲁莽开口,直到她亲手杀死了秦桧,又得到了军方的支持,方才将事情敲定下来。 由于太湖舰队已经入海追来,旨意只能通过小船载使者登岸,传递天下。龙船舰队仍旧继续往南飘荡,寻找安全登岸的时机。 传位的旨意发出去后,周雍的身体每况愈下了,他几乎已经吃不下饭,偶尔糊涂,只在少数时候还有几分清醒。船上的生活看不见秋色,他偶尔跟周佩提起,江宁的秋天很漂亮,周佩询问要不要靠岸,周雍却又摇头拒绝。 就这样一路漂流,到了八月二十八这天的上午,周雍的精神变得好起来,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是回光返照了,一众妃子聚拢过来,周雍没跟她们说什么话。他唤来女儿到床前,说起在江宁走鸡斗狗时的经历,他自小便没有志向,家里人也是将他当做纨绔王爷来养的,他娶了妻子妾室,都未曾当做一回事,整日里在外头乱玩,周佩跟君武的小时候,周雍也算不得是个好父亲,事实上,他渐渐关心起这对儿女,似乎是在第一次搜山检海之后的事情了。 “我不是一个好爹爹,不是一个好王爷,不是一个好皇帝……” 他这样说起自己,不一会儿,又想起早已去世的周萱与康贤。 “……我年轻的时候,很怕周萱姑姑,跟康贤也聊不来话,我很羡慕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也想跟皇姑姑一样,手下有些东西,做个好王爷,但都做不好,你爹爹我……巧取豪夺抢来别人的店子,过不多久,又整没了,我还觉得厌烦,但是……就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也想当个好王爷……我当不了……” 他的目光已经渐渐的迷离了。 “他们……让我继位当皇帝,是因为……我有一对好儿女。我真的有一对好儿女,可惜……这个国家被我败没了。小佩……小佩啊……” 他唤着女儿的名字,周佩伸手过去,他抓住周佩的手。 “好多人……好多人……死了,朕看见……好多人死了,我在海上的时候,你周萱奶奶和康贤爷爷在江宁被杀了,我对不起他们……还有老秦大人,他为这个国家做过多少事啊,周喆杀了他,他也没有怨言……我武朝、周家……两百多年,爹……不想让他在我的手上断了,我已经错了……” 他鸡爪子一般的手抓住周佩:“我没脸见他们,我没脸上岸,我死之后,你将我扔进海里,赎我的罪过……我死了、我死了……应该就不怕了……你辅佐君武,小佩……你辅佐君武,将周家的天下传下去、传下去……传下去……啊?” 他说了几遍,周佩在眼泪中点了点头,周雍不曾感觉到,只是目光茫然地期待:“……啊?” “……好!爹……好。” 周佩哭着说道。 “……啊……哈。” 周雍点头,面上的神情渐渐的舒展开来:“你说……海上冷不冷……”又道,“你和君武……要来看看我……” 又过了一阵,他轻声说道:“小佩啊……你跟宁毅……”两句话之间,隔了好一阵,他的目光渐渐地停住,所有的话语也到这里打住了。 至死的这一刻,周雍的体重只剩下皮包骨头的五十多斤。他是害的整个武朝的子民落入地狱的无能皇帝,也是被皇帝的身份吸干了一身骨血的普通人。死时五十一岁。 载着公主的龙船舰队漂泊在无垠的大海上。建朔朝的天下,至此,永远地结束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赘婿要火了,并聊聊秦桧。 要火了!话题来了! 我要故意装作说来话长的样子。 去年黄易过世了,我在网络上买了一套新出版的《黄易全集》,书都已经看过,全集做收藏之用,今年无聊翻开书看,简直不能忍——大家全完别买——因为书是删节版的,看着看着就感觉缺一段,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感觉。 于是开始爱上了到网络上找旧书。这个月十号,起点到了工资,觉得自己财大气粗,月票又第一,对吧?立马去买了几百块钱的书犒赏自己,今天下午邮局打来电话,说到了包裹,普通邮,还得自己去取,我查了一下是觊觎很久的一套《赫氏门徒》,于是骑着我的电动摩摩车出去。 才到半路,手机上书友们发来信息,又看看QQ群,出事了。 一群人正在哀嚎,说我们把大盟烟灰给怼出群了,现在好多人盯着我们这边,这下各个群都知道了,香蕉要糗大了,怎么办,有没有办法让这件事平静下来,有没有办法让这件事不影响到他的心情,否则要断一年……之类之类的。 我停下摩摩车叹了口气,我当然不会受到影响,我的心中非常温暖。 后来看了看聊天记录,其实都是为赘婿好的一些想法,聊来聊去,话怼话,出现了这样的结果。烟灰是我们中间最懂月票榜的朋友,他离开了,群里一片混乱。 我向烟灰表示了感谢,后来又到小群里用我的人格魅力安抚了军心,看个书、求个票、搞个事而已,都是书友,无论是烟盟还是大家都还会继续看这本书,这就是最好的了。 有一点是我想要说明白的,从抢票开始,书友群里的大家,就帮了很大的忙,群外的读者当然也是。群里的气氛有时候会比较严肃,有时候站在第一名会给人以压力,等人会每天每天跟我播报多少多少票了,他焦虑到半个月都睡不好,票数吃紧的时候,群里的各位也多有低落的情绪,烟灰有时候会很严肃,也是因为非常投入。 今天出了这件事情,有人说会不会影响到香蕉,我想首先说这一点:非常非常感谢了,大家都做了非常非常多的事情了,赘婿拉票,大家来帮忙,帮了忙的理所当然我就应该感谢,也只有感谢而已。而烟灰在这件事情付出很多,很执着地在促成这件事,我当然也只有感谢而已。 这是最该说的话——我不是在说退场宣言啊,大家不要紧张,我不会后退的,否则我会对不住先前支持过这本书的所有书友,对不起群里的各位,对不起虽然不在群里,却一直默默看着的“黑白8036”、“ivanLIN”等大盟,当然也对不起烟灰。 了解完这件事以后,我首先考虑的是压住这件事不要说,但我来想到,作为这次月票活动的第一线记者,我们的读者想看到的不就是这类花絮吗?想一想激烈的前七天过去之后,我们对于月票说了些什么? 啊,后面的又缩短了一千票…… 啊,后面的又缩短了一千票…… 老是这样喊我都觉得无聊。 烟灰这个大盟,作为起点土豪榜的榜首,别人口中的“起点内部人员”,离开微信群了,这个消息现在一定已经传遍了其它抢票群,作为反派角色预定的牧神记书友正在“桀桀桀桀”地发出他们的笑声——没错,说的就是过来偷看和偷着乐的你——我怎么能剥夺各位赘婿股东的知情权呢? 所以就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向大家预告一下,今天是五月十四,这个月还未过半,接下来月票榜的情节很可能出现巨大的跌宕起伏,渲染一下悲情,呼唤一下战友,缩紧括约……咳咳,总之做好准备。 而我不想在现在说些我们无所谓的话,没有必要,坦坦白白,我们想拿第一! 那么,到月底,我们存在两种结果,第一种我们拿到了第一,我终于可以短暂地休息了,并且坐在一个感恩的宇宙里看着太阳升起,然后码一个关于五月抢月票过程的单章。 第二种是我们没拿到第一,我会含着眼泪码一个单章,用上我出色的语言艺术,给这个月的努力做出一个收尾,大家放心……你们忍心吗!我不要这个结果啊! 后方已经在追赶过来,在我开始码字的时候看了一下月票榜,我们领先一万一千四百票,现在是一万一千一百票,反派角色在行动了!老实说我不太甘心,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明明是我们的设定! 但同时,我觉得,有了这个话题之后,我们要火了。看看牧神跟大王,他们本来……就很火,对吧,有了话题之后,就更火了,而我们,本来不怎么火,有了今天的话题,不就可以火起来了么,又有更多的人掉进来。 另外,关于秦桧,这是原本就打算要说的正经话题。 我之前说过,按照传统的文学理论,一般来说想得到高评价,就将书留白让人思考,但我也说了,水浒传不经过解读,很多人只能看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不想这样,尤其是在出现了部分“理解秦桧”“换一个角度看历史”的所谓理中帖之后,我有必要说一说我眼中的秦桧。有些话以前说过,这里只简单重复,权做盖棺定论。 我们一般看到的所谓秦桧的“正统”面目,无非是样板戏里的“坏人”形象,他大奸大恶,满肚子坏水,一辈子的兴趣就是为了成为一个坏蛋,我们骂他,为了将自己跟坏人划清界限,有些人甚至受不了秦桧口中大义凛然的言辞——他们看到秦桧说这些话,甚至觉得有道理,他们就认定,作者在洗地,秦桧怎么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呢? 但作为“完美坏人”的秦桧,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我们固然骂这样的秦桧,但这样的人,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上,一个都不会有,那么我们的谩骂,有起到任何杜绝别人变坏的作用吗?除了让自己获得“我很爱国,我跟秦桧不一样”的满足感意外,还能捍卫任何东西吗? 古惑仔都说自己讲义气,大贪官常说自己热爱国家——他们真心的!从心理层面上来说,没有人能活在让人唾弃的标准里且沾沾自喜。没有任何人是把当坏人作为人生理想的——哪怕成为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也至少有可爱跟迷人这两个正派条件支撑啊。 有人到贴吧指责香蕉洗白秦桧,有人跑到盗版书的书评区声讨我——他们认为香蕉洗白秦桧,居然把他写得看起来像好人,大家知道潜台词是什么吗?他们觉得,书里的秦桧,是值得被原谅的,他只是被逼着走啊,“如果是我我可能也没办法啊”,这就是他们的潜台词。他们塑造一个完美的坏人,抨击坏人,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很好,但他们的爱国和正义,都是空的,他们抨击的,是空气。 早说过很多遍的爱国游行烧汉服事件,具体不再重复,只想说:一个或者几个大学生,组织了一场爱国游行,他们看见有MM穿着汉服,认成了和服,上去逼人脱下来,在弄懂了其实是汉服之后,这些组织爱国游行的大学生说:“没有办法,不脱我压不住下面的人。”真相、民族、爱国,对于这几个组织者来说,都是一种口号,他们只想漂亮收尾不出事故,他们在大学里就有组织能力,他们迫不得已,他们是出色的大学生,将来走入社会也会是这样。 谁是秦桧? 你我都可能是。 对于秦桧的描述有很多伏笔,包括他所有大义凛然的言论,仔细看也都是矛盾的,这里不一一细述。但如果已经有人认为,这个秦桧是值得原谅的,那么这种心理,该提起警惕了,因为遭遇大事的时候,一旦受压,这种心理就很可能后退一步,然后原谅自己。 对秦桧就到这里,不该多说了。 回到前半段,单章有点长,其实有些东西还没有写进去,也有些曲曲折折的信息是适合月票战结束后做总结时说的,我想到时候回头看看,这会是一个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五月。我自己都在期待战报总结了。 对于老读者,我只保证一点,不会用加更来求票——毕竟昨天两更今天就发生了事情——而三十一个单章,不会停下来。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无更,求月票!!! 好吧,大家又看到了这个题目。 原因很简单,正在码今年的生日随笔。 生日这回事,听起来很喜庆,长大以后,感觉就像是过年。小时候渴望过年,长大后害怕过年,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说生日如何庆祝,我更渴望好好睡上一觉,但事实上恐怕难以成眠。 明天会有很多的事情,当然,其中的一些情绪,大概看到随笔后,应该也就会了解,这里不多说了。 《赘婿》的收藏今天突破了六十万大关。 感谢“若风临渊”打赏的百万盟……呃,就在我码字的时间里,随着“海魂衣”书友打赏的百万盟,赘婿的白银盟应该达到了十个。 感谢书友“懂礼貌爱清洁”“preacui”打赏的盟主,感谢书友“愚之子”打赏的掌门。 由于生日随笔情绪的影响,我现在无法用很亢奋的情绪写出这些话,生日随笔还在写,或许过了十二点就能发出来,今天的单章不长,希望大家能谅解我的任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还是没有,我的错。 今天没更新,一是细纲还有问题,二来是因为今天出门了。 中国作协办了个活动,因为推不掉,所以得过来参与一下,这是今年参加的唯一一个活动。高铁上在做接下来这个大情节的细纲,今天傍晚到地方,吃了饭准备安静一下,结果阿菩发来一个信息:“我来找你聊聊……” 我们聊了十多分钟,然后作者就一个个的过来了,青子、了了一生、罗霸道、司马圣杰、无罪……最多大概来了二十多个人在一个房间里抽烟聊天…… 他们看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说:“你码字啊,快更新啊……” 目前这个房间正处于一片狼藉的状态,首先它是个无烟房间,但是雪茄都被抽了一盒,不知道酒店要不要扣我的钱……床上的被子一片狼藉,一些朋友现在还在聊,我现在正捧着电脑到角落里码这个单章,因为十一点了,欲哭无泪了。 昨天的时候,书友“若风临渊”打赏了千万盟,非常感谢,书友“网络游侠NO.1”“丨灬Soul丶殇神”打赏了盟主,真是谢谢大家。今天又无更,下一个情节必须写得足够好才行,今天这几个小时的浪费是很内疚的,所以今天不求月票。 希望我明天搞定了细纲,做出了非常非常好的情节,然后来跟大家要票,谢谢大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大清早,忽然明白过来—— 昨天没能码出来,内心之中充满了内疚的情绪,晚上一直在做构思。 老实说,最关键的那个点一直没有出现,这让我有些焦虑,晚上做梦,早上六点就起来了,打开书评区一看,有两个捣乱的,一个扬言没有看书,但确定这本书是刷票的,说着快把“我”禁言,否则“我”就要一直骂下去,另一个……呃,删帖禁言太快,忘记另一个是控诉什么的了,大概也是说这本书没更居然月票第一,没天理有**之类的…… 我删了帖子,心里在想,哎呀哎呀,今天如果找不到关键的灵感,得先更个过度章节,表示对昨天的痛定思痛……然后忽然发现,我在干什么? 前方的东西太宝贵了,看起来唾手可得,再加上一帮傻瓜的带节奏,我居然认为是我的更新鼓舞了这个月的月票第一? 七年的时间,每个月每天都很纠结,因为世俗认可的东西摆在了面前,总有伸伸手就能拿到的感觉。坚持熬了七年,获得了些许尊敬,到了这个月才会有这么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但是由于推在眼前的东西更近了,我居然又差点被诱惑到。 这个月获得月票的因素,有多少是因为我出色的更新?如果没有这七年的坚持,我这个月的更新能争取到前二十的月票吗? 昨天晚上很多想说的东西,在朋友们聊天的声音里,一下子给忘记了。昨天有人私信发截图给我,是一篇关于赘婿的新闻,上头写着“《牧神记》被评为年度最有价值IP,实至名归。应该还有很多书友没有看过……如果没有《赘婿》的那群疯子,本月的月票榜首当还是《牧神记》……” 如果没有《赘婿》那帮疯子。 或许是睡了一觉,脑子忽然清醒了,我在干嘛?我居然在幻想自己用更新抢月票,还过度章节…… 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东西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太过耀眼了,我伸手就能拿到的感觉,以至于我也常常会忘记,我七年的时间,已经走过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相对而言,这个月的所见微不足道。 这个月月初说好了是狂欢,这两天断更居然被弄得很悲情,我也被带了节奏…… 所以我立刻来写了这个单章。 我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更新,但我确定自己接下来都不会去想它。 月初的那种狂欢证明的难道是我五月更新爆棚咩? 明明已经证明了这七年具备的价值,我现在却要纠结更新? 我这个月就要把单章写成微博更新一样,说好每天一章就每天一章,然后看看自己的月票挂在第一的位置上,能挂多久挂多久。 我就是凭着一帮人的神经病上去的! 谁他妈有意见? 气死你们! 刷牙!洗脸!吃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没有,求月票。 刚刚码了一千五百字确定作废,今晚没法更了,所以先来写单章。 不知道从哪里写起。 这两天的杭州非常热。 我参加的活动由中作协牵头,来的人非常多,圈子里的大神什么的基本到齐了,网文发展这么些年,恐怕阅文集团也很难聚集这么多老朋友,当然于我而言,无非是见面寒暄打招呼,该聊的还是得聊,好在网文作者之间利益牵扯不大,都互相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不用有太多的应酬压力。 倒是希望十年后还能是这样的氛围。 偶尔有朋友说起月票和单章,说我乱来,我就说是我们月初都是冲着前五去的,那一不小心……下不来了。 心中一阵装逼的快感。 我听说现在有一些文章,主角重生了,写网文,脚踏大神拳打白金问鼎至高,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单章求月票这种YY得过分的情节。 对于月票的事情,该感谢的都已经说过,说不出很有新意的话来,参加的活动会到二十一号,不过我该参与的已经完成,明天回家闭关。 从昨天到今天,陆续看到百万盟的轰炸,烟灰这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刚才都不太好统计,呃,感谢“烟灰黯然跌落”打赏的三个百万盟,感谢“若风临渊”打赏的百万盟,感谢“孰祸耶”“愚之子”打赏的盟主。 昨天的单章发过之后,我跑去看留言,有些家伙已经气到精神混乱了,留言说“你不就靠着单章唧唧歪歪拉票吗,你有种不发单章试试看……”我顺手删掉了,现在想想应该留下来。 我不更新,连单章都不发,我抢月票第一……这个事情我是真的做不到,这到底谁疯了? 杭州非常热,不过到了今天下午,我参加完了活动在房间里睡觉,服务员忽然跑进来帮忙关窗户,我问怎么了,那边说忽然台风黄色预警,我看看窗户外头,天气说变就边,不久之后开始下雨。 我想起曾经有一年,我跟两个好朋友为了看台风,专门选了台风登陆的前几天飞去三亚,住在海边的酒店里,吃着方便面看了好几天的刮风下雨…… 其中一个是说梦者,这半个月已经有大量的读者来问他的状况,我去年在北京跟他见过一次,这家伙正在体验人生,有一种快要遁入空门的感觉,什么时候会更新会写书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可能在想着写出一本无与伦比的故事,到时候吓大家一跳。 虽然我们每次碰面都要为写书的路子互相怼上一两天,不过必须承认,这家伙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才华的。可惜,枉费我对他孜孜不倦的教导,这家伙居然首先选择在断更上超过我……没有一点尊师重道的美德。 理直气壮求月票!我这个月已经更新九章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三章 灰夜 白幡(上) 八月中旬,成都平原上秋收已毕,大量的粮食在这片平原上被集中起来,过称、上税、运输、入仓,华夏军的执法工作队进入到这平原上的每一寸地方,监督整个事态的执行情况。 华夏军核心所在地的张村,入夜之后,灯光依然温暖。月华如水的小村镇,巡逻的士兵走过街头,与居住在这边的大人、孩子们擦肩而过。 小院子里的书房之中,宁毅正埋首于一大堆资料间,埋首写作,偶尔坐起来,伸手按按脖子右边的位置,努一努嘴。红提端着一碗黑色的药茶从外头进来,放在他身边。 “凉茶已经放了一阵,先喝了吧。” 红提的说话声中,宁毅的目光依然停留于书桌上的几分资料上,顺手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放下碗低声道:“难喝。” 他的声音稍显沙哑,喉咙也正在痛,红提将碗拿来,过来为他轻轻揉按脖子:“你最近太忙,思虑过多,歇歇就好了……” 宁毅撇了撇嘴,便要说话,红提又道:“行了,别说了,先做事吧。” 宁毅便将身体朝前俯过去,继续归纳一份份资料上的信息。过得片刻,却是话语沉闷地开口:“总参那边,作战计划还没有完全决定。” 红提替他揉着脖子:“嗯。” “但是昨天过去的时候,提起起作战代号的事情,我说要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那帮打地铺的家伙想了一阵子,下午跟我说……咳咳,说就叫‘父爱’吧……” 夜色平静,宁毅正在处理桌上的讯息,话语也相对平静,红提微微愣了愣:“呃……”片刻后意识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宁毅也笑起来,夫妻俩笑得浑身发抖,宁毅发出沙哑的声音,片刻后又低声叫唤:“哎呀好痛……” 由于众多事情的堆积,宁毅最近几个月来都忙得天翻地覆,不过片刻之后见到外头回来的苏檀儿,他又将这个笑话复述了一遍,檀儿皱着眉头忍着笑批判了丈夫这种没正形的行为…… …… 成都以东,鱼蒲县外的小村庄。 “羽刀”钱洛宁被人引导着穿过了黑暗的道路,进到房间里时,西瓜正坐在桌边皱眉计算着什么,手上正拿着炭笔写写画画。 隐约的说话声从院落另一边的房间传过来。 “……在小苍河,杀女真人的时候,我立了功!我立了功的!那时候我的团长是冯敏,弓山转移的时候,我们挡在后头,女真人带着那帮投降的狗贼几万人杀过来,杀得血流成河我也没有退!我身上中了十三刀,手没有了,我脚还每年痛。我是战斗英雄,宁先生说过的……你们、你们……” “所以从到这里开始,你就开始补偿自己,跟林光鹤搭伙,当土皇帝。最开始是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 “……我、我要见冯师长。” “我们来之前就见过冯敏,他拜托我们查清楚事实,如果是真的,他只恨当年不能亲手送你上路。说吧,林光鹤说是你的主意,你一开始看上了他家里的女人……” “他含血喷人” 吵嚷的声音扩大了一瞬间,随后又落下去。钱洛宁与西瓜的武艺既高,这些声响也避不过他们,西瓜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可惜了的。钱师兄,你那边怎么样?” “这几个月,老牛头内部都很克制,对于只往北伸手,不碰华夏军,已经达成共识。对于天下局势,内部有讨论,认为大伙儿虽然从华夏军分裂出去,但很多依然是宁先生的弟子,天下兴亡,无人能置身事外的道理,大伙儿是认的,所以早一个月向这边递出书信,说华夏军若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不是作伪,不过宁先生的拒绝,让他们多少觉得有点丢人的,当然,中层大多觉得,这是宁先生的仁慈,并且心怀感激。” “你是哪一边的人,他们心里有计较了吧?” “我很愿意站在他们那边,不过陈善钧、李希铭他们,看起来更愿意将我当成与你之间的联系人。老牛头的革新正在进行,很多人都在积极响应。其实就算是我,也不太理解宁先生的决定,你看看这边……” 钱洛宁摊了摊手,叹一口气。他是刘大彪所有弟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但悟性天赋原本最高,此时年近四旬,在武艺之上其实已隐隐赶超大师兄杜杀。对于西瓜的平等理念,旁人只是附和,他的理解也是最深。 老牛头分裂之时,走出去的众人对于宁毅是有所眷恋的他们原本打的也只是谏言的准备,谁知道后来搞成政变,再后来宁毅还放了他们一条路,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想不通。 而相对于宁毅,这些年凡信奉平等理念者对于西瓜的感情或许更深,只是在这件事上,西瓜最终选择了相信和陪伴宁毅,钱洛宁便自愿自发地加入了对面的队伍,一来他本身有这样的想法,二来如宁毅所说,真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或许也只有西瓜一系还能够救下一部分的幸存者。 但就眼下的状况而言,成都平原的局势因为内外的动荡而变得复杂,华夏军一方的状况,乍看起来可能还不如老牛头一方的思想统一、蓄势待发来得令人振奋。 听得钱洛宁叹息,西瓜从座位上起来,也叹了口气,她打开这土屋子后方的窗户,只见窗外的院落精致而古朴,显然费了极大的心思,一眼暖泉从院外进来,又从另一侧出去,一方小径延伸向后头的屋子。 “屋子是茅屋土屋,但是看看这讲究的样子,人是小苍河的战斗英雄,但是从到了这边之后,联合刘光鹤开始敛财,人没读过书,但确实聪明,他跟刘光鹤合计了华夏军监察巡查上的问题,虚报田亩、做假账,附近村县漂亮姑娘玩了十多个,玩完以后把别人家中的子弟介绍到华夏军里去,人家还谢谢他……这一单还查得太晚了。” 西瓜摇了摇头:“从老牛头的事情发生开始,立恒就已经在预计接下来的事态,武朝败得太快,天下局面必然急转直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而且在秋收之前,立恒就说了秋收会变成大问题,以前皇权不下县,各种事情都是这些地主大族做好交账,如今要变成由我们来掌控,前一两年他们看我们凶,还有些怕,到现在,第一波的反抗也已经开始了……” 钱洛宁点点头:“所以,从五月的内部整风,顺势过度到六月的外部严打,就是在提前应对事态……师妹,你家那位真是算无遗策,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奇怪他的做法。一来,要让这样的情况有所改变,你们跟这些大族迟早要打起来,他接受陈善钧的谏言,岂不更好?二来,如果不接受陈善钧的谏言,这样危急的时候,将他们抓起来关起来,大伙儿也肯定理解,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他要费多少力气做接下来的事情……” 西瓜沉默了片刻:“立恒最近……也确实很累,你说的,我也说不清,但是立恒那边,他很确定,你们在中后期会遇上巨大的问题,而在我看来,他认为就算是失败,你们也具备很大的意义……所以早些天他都在叹气,说什么自己做的锅,哭着也要背起来,这几天听说嗓子坏了,不太能说话了。” 如此说着,西瓜偏头笑了笑,似乎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丈夫而感到了无奈。钱洛宁蹙眉沉思,随后道:“宁先生他真的……这么有把握?” “怕了?” “按照这么多年宁先生算计的结果来说,谁能不重视他的想法?” “对华夏军内部,也是这样的说法,不过立恒他也不开心,说是好不容易去掉一点自己的影响,让大伙儿能稍微独立思考,结果又得把个人崇拜捡起来。但这也没办法,他都是为了保住老牛头那边的一点成果……你在那边的时候也得小心一点,一帆风顺固然都能嘻嘻哈哈,真到出事的时候,怕是会第一个找上你。” “嗯。”钱洛宁点头,“我这次过来,也是因为他们不太甘心被排除在对女真人的作战之外,毕竟都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如今在那边的人许多也参加过小苍河的大战,跟女真人有过血仇,希望共同作战的呼声很大,陈善钧还是希望我私下里来走走你的路子,要你这边给个答复。” 西瓜摇头:“思想的事我跟立恒想法不同,打仗的事情我还是听他的,你们就三千多人,半数还搞行政,跑过来干什么,统一指挥也麻烦,该断就断吧。跟女真人开战可能会分两线,首先开战的是长沙,这边还有些时间,你劝陈善钧,安心发展先趁着武朝动荡吞掉点地方、扩大点人手是正题。” 钱洛宁点了点头,两人朝着门外走去,院落之中监察队正将地窖里的金银器玩往外搬,两人的身影都匿在阴影里。 “至于这场仗,你不用太担心。”西瓜的声音轻盈,偏了偏头,“达央那边已经开始动了。这次大战,我们会把宗翰留在这里。” 月华如水,钱洛宁微微的点了点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只有一更!求月票! 各位书友,五月的下旬已经开始了,我们在月票榜和畅销榜榜首上一直待到了现在。 我们还要待过接下来的十天,决定胜负的十天我想也会是非常激烈的十天,我们仍旧需要大家的帮忙,需要新入坑的、犹豫不决的、手上仍旧攥着月票、仍能投月票的大家的帮忙。 这个月已经更了十一章,立刻就可以破上个月的记录,所以,我们的更新……那是相当快了!而最重要的是,我没拿出不满意的东西来忽悠大家。 虽然864这章更新了,有一部分书友在狂呼君武要死了,我也想继续“绑架”君武来求一波月票,但在这里我想说,我做过伏笔的东西,哪怕它在四五年前,我也一定没有忘记。这本书的主线在写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大部分情节四五年前就已经完全确定,常常会有人跑来黑我、黑这本书说,写了多少多少年,掌控不住了,情节作者自己都忘了,但你们会看到,这么多年了,我一条线也不会走岔。 所以我想说:真的、非常理直气壮地求月票! 那么当我们走过五月,将来回想起来,也会觉得这一次的月票榜,是起点最神奇和有趣的一次月票榜。 另外,昨天最后一个小时本来想出去度二人世界,结果在按摩之中的领导一直没回信息,只好拉着狗狗出门去逛草地,所以五二零的最后一小时主要是跟狗狗过的,它还叼了一根便便到我面前被我打了一顿,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大家不给张票吗?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嗯,五二零快乐。 手头上有两段情节,三千多字,本来想把题目写成“十二点没更就不用等”,但想一想,今天十二点可能搞不定,因为刚刚码出的几段,情绪已经在下降。今天已经喝了两杯咖啡,不能再喝了。 但我想,现在大家一定都在约炮,所以……祝大家约得快乐? 领导今天在花店累成狗,回家煮完饭,目前一个人出去按摩了,我忙得焦头烂额,试图更新一章,看来也已经不可能实现。五月下旬已至,跟在我们后头大反派看来已经开始发力了,今天的票数差距一度缩短到八千,而我仍然……没有意外地断更了。 没事,单章没断。 今天剩下的一个小时,不想码了,待会开着摩摩车出去,过最后一个小时的五二零吧。其实看看时间,双双对对的狗男女们大概已经抱在一起,今天是看不到这个单章了,电脑或手机屏幕前的单身狗们或者在看书、或者在吃鸡、或者在搞基——其实这些也都是很幸福的状态,有一天我们会怀念它的。 说起这些,我想起十多年前的高考,我已经决定不再念书,于是每一场考试都只呆了三十分钟才出来,考完后我去网吧玩了整整一天一夜,睡了一觉后,我走到学校边的小卖部,数了身上剩下的钱,买了一本速写本——以前我都舍不得买也买不起,但是考完了,妈妈给了一些钱——当时同班有一个妹子路过,说:“你买同学录啊?但是大家都已经走了啊。”我说:“是速写本,画画的。”那是高中散去时的情景,说不出的孤单。但我也很怀念。 时间走向十点五十五,客厅里狗狗在叫了,如此幸福的一刻,大家不投个月票吗? 感谢“黑旗军中无名小卒”打赏的三个盟主,感谢这个月所有书友的支持。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四章 灰夜 白幡(中) 九月,长江南岸的江宁城,被围成水泄不通的监牢。 黄昏的光芒烧荡天际,天空下如同小山一般巍峨的城墙正显出坍圮而残破的迹象,从今年年初开始,到得如今,江宁已经经历了将近八个月时间的攻击,城墙上一处处的破口,一点点的扭曲,鲜血将城头淋成红色,而后又被火油烧黑,沙袋与滚木垒高了护城河,数不尽的尸体在城墙与女真军营之间的战场上横陈、腐烂。 尸臭蔓延,乌鸦一阵阵地飞,不时朝地上降下来,城南、城东几处着重攻击的地点,数架投石器还在有气无力地将巨石抛过那延绵的尸堆。 城头上,远看如顽石的武朝士兵还在坚守。 越过城池外那一片尸地,守在攻城一线、二线的还是宗辅麾下的女真主力与部分在掠夺中尝到甜头而变得坚定的中原汉军。自这中坚营地朝外延伸,在夕阳的掩映下,各种各样简陋的军营密布在大地之上,朝着仿佛无远弗届的远方推过去。 投降了女真,而后又被驱赶到江宁附近的武朝军队,如今多达百万之众。此时这些士兵被收走半数武器,正被分割于一个个相对封闭的营地当中,营地之间有空地间隔,女真骑兵偶尔巡逻,遇人即杀。 每一天,宗辅都会选中几支部队,驱赶着他们登城作战,为了早破江宁,宗辅对入城部队悬出的奖励极高,但两个多月以来,所谓的奖励仍旧无人拿到,只是死伤的部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在一个个破旧的帐篷间升起烟柱来,煮着粥的铁锅在火上架着,有火头军朝里面投入青灰的野菜,有衣衫褴褛的士兵走过去:“那菜能吃吗,成那样了!” “有吃你就念着好吧。” “把黑的丢掉啊。” “不能吃的老子已经扔了一次了,吃不死你!” “你娘……” 瘦弱的士兵不好与强势的火头军争辩,双方鼓着眼睛看着,过得片刻,那士兵伸手擦了擦脸,愤懑地转身走,周围士兵神情木然的脸上此时才闪过一丝悲愤,灰头土脸的火头军眼睛红了。 “要东西够吃我给你们吃这些猪潲啊,你们去拿粮来啊,这还没立冬呢,谷子刚收完……娘的……你们要不要把我煮了算了……” 那火头军被烟熏了眼睛,说话之中有眼泪滑下来,将脸上粘的黑灰冲得一道一道的,一旁又有人劝说。 “好了好了,你这胖子也没几两肉了……” 这空地间的说话声中,那先前离开的士兵忽然又跑了回来,他神情愤懑,显然不能纾解,朝着火头军手中的野菜冲过去,有人挡住了他:“干什么!” “那黑了不能吃——” “操你娘你找事!” “弄死我啊!来啊!弄死我啊!”士兵眼中有泪流下来,拔开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才秋收啊,我家种了地的啊!都被那帮女真人拿走了,我们现在还得帮他们打仗,干什么!你们这帮孬种不敢说话!弄死我啊!去跟那帮女真人告密啊,迟早是死!那个黑了不能吃啊——” 他哭喊之中,先前推着他的士兵本想用拳头打他,牙一咬,将他朝后方推开了。人群之中有人道:“……他疯了。” 有人拉着他:“快走吧,滚远一点,你莫害了所有人啊……” “还能怎么样,你想造反啊……” 声音有高有低,一时间嘈杂起来,那火头军咬着牙,伸手将本就不多的野菜又摘掉了些许,过不多时,先前的士兵被拉走,有人的声音响起来:“老子反正是要死了,这件事就到这里,要是谁去告密,我死也做了他!” 不远处一顶破旧的帐篷后头,铁天鹰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转身离开。 橘黄色的夕阳正从天空中投下来,看来混乱的营地、有气无力的士兵正在聚集、吃饭,他跟随着先前那挑事的士兵,转过一片片的人群。 自六月间君武的部队突入江宁,无论是完颜宗辅还是各个势力的旁观者们,都在等待着这仿佛武朝最后光芒熄灭的一刻,七月里人海战术一波又一波地开始冲刷,宗辅将精兵杂混在攻城的降兵之中试图打开局面,江宁的城头也被几度被冲破,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又被杀出来——甚至于在几次争夺中,据说那位武朝的太子都曾亲自上阵,指挥冲杀。 到得八月中旬,人们对于这样的攻势开始变得麻木起来,对于城内不过二十万军队的顽强抵抗,一部分的人甚至有些肃然起敬。 然而这一切,其实都无助于形势的改善。 周雍的逃离毁灭性地打下了所有武朝人的心气,军队一批又一批地投降,逐渐形成巨大的雪崩趋势。部分将领是真降,还有部分将领,觉得自己是虚与委蛇,等待着机会徐徐图之,伺机反正,然而抵达江宁城下之后,他们的物资粮草皆被女真人控制起来,甚至连大部分的兵器都被解除,直到攻城时才发放劣质的物资。 在这个阶段里,投降的命令更多的是将领的选择,士兵的心中仍然无法理解武朝已经开始死亡的事实,在攻向江宁的过程里,一些士兵还想着在战场上投诚,入江宁太子麾下帮忙杀敌。但迎接他们的,是城头士兵不忍的眼神与坚决的刀枪。 在整个进攻的过程里,完颜宗辅早已给部分部队随机下达假意投降的命令。眼前的情况下,江宁城中的守军甚至连收留、隔离、分辨敌我的余地都没有,城外汉军多达百万,在居于劣势的情况下,若对方喊叫着我要反正就给予接纳,这些部队很快的就会变成江宁城中不可控制的火药库。 人们很快便发现,城内二十余万的江宁守军,不接纳任何投诚者。被驱赶着上战场的汉军士气本就低迷,他们无法于城头士兵相抗衡,也没有投降的路走,一部分士兵激起最后的血性,冲向后方的女真营地,此后也只是遭遇了毫不出奇的后果。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投降汉军的军营也发生过几次哗变,女真人的骑队杀死了大量试图逃跑的人,哗变军营中的物资被周围参与镇压的汉军分走,而看管、配合不力的武朝降将被女真人拖出去斩首示众。于是到得八九月间,虽然笼罩在军营上的气息愈发绝望,但反抗者已经越来越少,部分将领与士兵甚至都在期待着江宁城的早日崩溃。 只要江宁城破,大伙儿就都不必在这生死两难的局面里煎熬了。 十余年的时间过去,摇摇摆摆的这些人们,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地走到了无法选择的绝路里。 四月底,铁天鹰在对女真使者的那场刺杀中身负重伤,后来到得五月,临安城破,他虽然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却也是极为艰难的辗转奔逃,而后伤势又有加剧。待到八月间伤势痊愈,他偷偷地来到江宁附近,能够看到的,也只是这样的绝境了。 天下间名义上仍支持武朝的势力仍然多,但无人敢冲向江宁,直面女真人的兵锋。江宁城内由背嵬军、镇海军、原镇江守军、江宁守军……等部队整编被形成的守军共二十余万,但即便在太子的顽强支撑下,几个月里,江宁城纵然在武朝降军每天每天的攻击下岿然不动,但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城内的状况到底到了怎样艰难的地步,铁天鹰也无法看得清楚。 八月下旬,逃到海上的周雍传位君武的消息被人带上岸来,迅速传遍天下。这意味着在愿意相信的人眼中,江宁城中的那位太子,如今便是武朝的正统皇帝,但在江宁城外的降兵营地中,已经难以激起太多的涟漪。即便是皇帝,他也是身处磨盘般的绝地了。 见到这样的局势,便连久历风雨的铁天鹰也不免泪下——若这样的决定早半年,如今的天下状况,恐怕都将截然不同。 他考虑过冒险入江宁,与太子等人汇合;也考虑过混在士兵中伺机行刺完颜宗辅。此外还有诸多想法,但在不久之后,依靠多年的经验,他也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发现了一些格格不入的、仍在行动的人。 九月初五,他跟随着那瘦弱士兵的背影一路前行,还未抵达对方上线的藏匿处,前方那人的脚步忽然缓了缓,目光朝北望去。 北面视野的尽头,是那座仍在承受投石器攻击的、巍峨又残破的城墙,在夕阳照射的这一刻,有巨大的白幡在城头上缓缓落了下去,即便相隔数里之外,那一抹白色也在人们的眼中清晰可见。 铁天鹰的心中闪过疑惑,这一刻他的脚步都变得有些无力起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子遇难的消息第一时间反映在他的脑海中。 私语之声如潮水般的在每一处军营中蔓延,但不久之后,随着女真人提高了对周君武的悬赏,人们知道了周雍死去的消息,于是建朔朝已经结束的认知也在人们的脑海里成型了。 有些人不免潸然泪下。 但那又怎么样呢? 在这样的绝地里,纵然曾经的太子如何的顽强、如何英明……他的死,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啊…… **************** 嗡嗡的声音蔓延过江宁城外的大地,在江宁城中,也形成了浪潮。 在天空五彩潮汐蔓延的这一刻,君武一身素缟,从房间里出来,同样白衣的沈如馨正在檐下等他,他望了望那夕阳,走向前殿:“你看这霞光,就像是武朝的现在啊……” “望……陛下珍重……” 君武压着腰间的剑,他其实还没有多少身为君王的自觉,他的脸上有刚刚抹掉的眼泪,也有笑容:“夜晚要来了,但不管这夜晚再长,太阳也会再升起来的。” 区别在于……谁看得到而已。 他的眼神肃杀起来,心中的话,再没有继续说下去,周雍去世的消息,自昨夜传入城中,到得此时,有些决定已经做下,城内处处素缟,前殿那边,数百名将领身着麻衣、系白巾,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这可能是武朝最后的帝王了,他的继位来得太迟,周围已无去路,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也越让人感受到悲壮的情绪。 “诸位将士!” 夕阳渐渐没去,火光熊熊燃烧,君武站在殿前的台阶上让声音发出去。 “今日已得知,我的父皇于七日前在海上,已经过世了,这意味着,武朝的建朔年……过去了。我自小听人说,武朝国祚两百余年、福泽延绵,但今日在此,诸位,我要说……不重要了——” 他在升腾的火光中,拔出剑来。 “今日,我与诸位守在这江宁城,我们的前方是女真人与投降女真的百万大军,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无路可去了!我的背后尚有这一城人,但我们的天下已经被女真人侵略和蹂躏了,我们的家人、亲人,死在他们原本的家中,死在逃难的路上,受尽屈辱,我们的前头,无路可去,我不是太子、也不是武朝的皇帝,诸位将士,在这里……我只是感到屈辱的男人,天下沦陷了,我无能为力,我恨不得死在这里——” 他手中的长剑挥舞了一下,从黑夜中的天空朝下看,广场上只有点点的火光,之后,悲壮的守灵乐声响在城中,划过了一夜、一昼。 消息在城内城外的军营中发酵。 九月初七,晴。 巨大的龙旗在白幡环绕的江宁城头升起来,一个时辰后,伴随着悲壮的号声,江宁打开了城门。这是坚守了两个多月之后,面对着百万大军的环绕,江宁城的第一次开门,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被惊动了,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太子准备突围。 然而没有。 浩浩荡荡的军队身披素缟,在此时已是武朝皇帝的君武带领下,扑向城西的完颜宗辅大营,镇海军自正面出,背嵬军从城南包抄,另有不同将领带领的军队,杀出不同的城门,迎向前方的百万大军。 “在这里……我只是感到屈辱的男人,天下沦陷了,我无能为力,我恨不得死在这里——” “……我与诸位同死!” 这一刻,破釜沉舟,哀兵必胜。经历两个多月的苦战,能够走上战场的江宁军队,只是十二万余人了,但没有人在这一刻后退——后退与投降的后果,在此前的两个月里,已经由城外的百万军队做了足够的演示,他们冲向滚滚的人群。 “今日我等同死于此,身为汉人者,与我杀金狗、剐了完颜宗辅——” 冲出城外的士兵与将领在厮杀中狂喊,不久之后,江宁城外,百万人被冲成倒卷的海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只有一更,求月票!!! 各位书友,五月的下旬已经开始了,我们在月票榜和畅销榜榜首上一直待到了现在。 我们还要待过接下来的十天,决定胜负的十天我想也会是非常激烈的十天,我们仍旧需要大家的帮忙,需要新入坑的、犹豫不决的、手上仍旧攥着月票、仍能投月票的大家的帮忙。 这个月已经更了十一章,立刻就可以破上个月的记录,所以,我们的更新……那是相当快了!而最重要的是,我没拿出不满意的东西来忽悠大家。 虽然864这章更新了,有一部分书友在狂呼君武要死了,我也想继续“绑架”君武来求一波月票,但在这里我想说,我做过伏笔的东西,哪怕它在四五年前,我也一定没有忘记。这本书的主线在写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大部分情节四五年前就已经完全确定,常常会有人跑来黑我、黑这本书说,写了多少多少年,掌控不住了,情节作者自己都忘了,但你们会看到,这么多年了,我一条线也不会走岔。 所以我想说:真的、非常理直气壮地求月票! 那么当我们走过五月,将来回想起来,也会觉得这一次的月票榜,是起点最神奇和有趣的一次月票榜。 另外,昨天最后一个小时本来想出去度二人世界,结果在按摩之中的领导一直没回信息,只好拉着狗狗出门去逛草地,所以五二零的最后一小时主要是跟狗狗过的,它还叼了一根便便到我面前被我打了一顿,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大家不给张票吗?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嗯,今天没有。 865章只有几百字,今天是出不来了。 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看电影。 所谓的疯狂是指几乎看完了可以找到的所有高评价的电影:先从豆瓣或者imbd排行榜上开始选,看到有喜欢的明星后开始按照明星的名字开始选,阿尔帕西诺、安东尼霍普金斯、加里奥德曼、让雷诺……等等等等。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我再也找不到感兴趣的电影…… 我之前时常在公众号或者微博又或者在书里推荐书或者电影,如公众章节中的《打发时间的精神食粮》,我之前的编辑,海星啊、长天啊、青山啊……常常对我很绝望:他居然在书里开始写影评。 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在如此特殊的一个月里,我已经推过书了,我觉得我也该趁机推几部电影,几部我至今想起来仍旧充满乐趣,让我念念不忘的电影,当然,尽可能是相对小众的。 阿尔帕西诺有两部——这位大佬成名太早了,经典无数,但老实说,类似于《教父》之类的,我其实都不太喜欢,相对于史诗一样的作品,我更喜欢一些在平静中显得浪漫的充满冲击力的东西,我喜欢克制的叙事,但在我看来电影珍贵的是冲击力爆发的一刻,所以他的作品里,我至今仍会重看的两部,一部是《魔鬼代言人》:这是他与基努里维斯合演的一部电影,前期并不出奇,然而到了到了影片最后的段落,阿尔帕西诺爆发性的一段演讲,简直具备压倒一切的表演张力,很多人崇拜阿尔帕西诺的演讲能力,推崇《闻香识女人》里的一段,但是在我眼中,他最具张力的演讲,一定是《魔鬼代言人》。 第二部是阿尔帕西诺与另外两个老戏骨一起演出的《兄弟出头天》,出演这部电影的阿尔帕西诺已经七十二岁,他扮演一个在牢里被关了一辈子的黑帮成员,出狱了,他的兄弟接了任务来杀他,他们找到以前的一个朋友,三个老头子一晚上发生的故事,这部电影恐怕也极少被人推荐,但是我个人非常喜欢。 既然提到基努里维斯,我只会重看他的一部电影,叫做《地狱神探》,这部电影可能很多人知道,它也是最何网文幻想气质的电影,我之前推荐的《多重入侵》,就是有着类似氛围的网文,干净利落,却又充满氛围的奇幻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看爱情电影,有两部电影我一直念念不忘,一部是韩国的,叫做《爱,不是忍受》,一部是英国电影《相思成灾》,两部电影都有着结构丰满但又绝不拖沓的干净叙事,对我来说它们像是夏天午后的阳光,洒下树荫非常温暖——事实上我看过的爱情电影非常非常多,但乍然想起来的,也就这么两部,并且老实说,我都非常喜欢电影里的女主角。 比较巧合的是,《爱,不是忍受》的女主角张真英和《相思成灾》的女主角布莱特妮·墨菲,都过世于2009年的下半年。 近几年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喜剧片是《独裁者》,它从头到尾充满了各种无节操无节制的笑话,但它常常让我想起几乎在某方面点醒了我,给我作了写作启蒙的两本书,一本是桃次郎的《卡卡》,一本是九把刀的《都市恐怖病之**森林》——这些作品告诉我,你具体写下了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你将什么输送进了读者的脑子,才是写作的核心点,只有寓言才是写作中真正具备价值的东西。 我一度将《独裁者》推荐给老婆。 我们还认识不久的时候,我给她推荐了一系列电影,拿着移动硬盘装给她的,我不知道她看到这部充满黄色笑话和无节操隐喻的电影时是不是觉得我在调戏她,据说坐在她对面的同事看了之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这两年她在家里,却是重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笑得不行,多少让我找回了一点点推荐电影的自信。 时间不多,暂时就推荐这些,然后……换个月票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五章 灰夜 白幡(下) 晋地,起伏的山势与低谷一道接一道的蔓延,已经入夜,山岗的上方星斗漫天。山岗上大石头的旁边,一簇篝火正在燃烧,扎在柴枝上的山鼠正被火焰烤出肉香来。 一旁的小铁锅里,放了些鼠肉的肉汤也已经熟了,一大一小、相差极为悬殊的两道身影坐在火堆旁,小小的身影将一碗掰碎了的干硬馒头倒进汤锅里去。 碎馒头过得片刻便发开了,小小的身影用小刀切开鼠肉,又将泡了馒头的肉汤倒了两碗,将大的一碗肉汤以及相对大的半边鼠肉端给了如弥勒般胖大的身影。 “师父,吃饭了。” “嗯。”如山岳般的身影点了点头,接过汤碗,随后却将老鼠肉放到了孩子的身前,“老班人说,穷文富武,要习武艺,家境要富,不然使拳没有力气。你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肉。” “但是……师父也要有力气啊,师父这么胖……” “师父离开的时候,吃了独食的。” “吃独食……” “我白日里偷偷离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许多东西。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胖大的身影端起汤碗,一面说话,一面喝了一口,旁边的孩子明显感到了迷惑,他端着碗:“……师父骗我的吧?” “你觉得,师父便不会背着你吃东西?” “呃……” 孩子虽然还不大,但久经风霜,一张脸上有许多被风割开的口子乃至于硬皮,此时也就显不出多少脸红来,胖大的身影拍了拍他的头。 “这些时日以来,你虽然对敌之时有所进步,但平日里心肠还是太软了,前日你救下的那几个孩子,明显是骗你吃食,你还兴冲冲地给他们找吃的,后来要认你当头领,也不过想要靠你养着他们,后来你说要走,他们在私下里合计要偷你东西,要不是为师半夜过来,说不定他们就拿石头敲了你的脑壳……你太良善,终究是要吃亏的。” “……但是师父不是他们啊。” 孩子低声咕哝了一句。 “为师跟他们又有多少区别?平安,你看为师长的这么一身肥肉,莫非是吃土吃起来的不成?天下大乱,接下来更乱了,等到撑不住时,别说师徒,就是父子,也可能要把互相吃了,这一年来,各种事情,你都见过了,为师倒是不会吃你,但你从今往后啊,见到谁都不要天真,先把人心,都当成坏的看,不然要吃大亏。” “唔。” 孩子拿汤碗堵住了自己的嘴,咕嘟咕嘟地吃着,他的脸上稍稍有些委屈,但过去的一两年在晋地的炼狱里走来,这样的委屈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吃完东西之后,师徒俩在山岗上绕着大石头一圈圈地走,一面走一面开始打拳,一开始还显得舒缓,热身完毕后拳架逐渐拉开,手上的拳势变得危险起来。那庞大的身影手如磨盘,脚法如犁,一探一走间身形犹如危险的涡旋,这中间溶入太极圆转的发力思路,又有胖大身影一生所悟,已是这天下最顶尖的功夫。 后方的孩子在推行趋进间固然还没有这样的威势,但手中拳架犹如搅动大江之水,似慢实快、似缓实沉,举手投足间也是名师高徒的气象。内家功奠基,是要借助功法微调全身气血走向,十余岁前最为关键,而眼前孩子的奠基,实际上已经趋近完成,将来到得少年、青壮时期,一身武艺纵横天下,已没有太多的问题了。 但名为林宗吾的胖大身影对于孩子的寄望,也并不仅仅是纵横天下而已,拳法套路打完之后又有实战,孩子拿着长刀扑向身体胖大的师父,在林宗吾的不断纠正和挑衅下,杀得越来越厉害。 “为师教你这么久?就是这点武艺——” “想想四月里那江北三屠是如何折辱你的!杀了你要救的人,还要逼你吃屎!为师就在旁边,为师懒得帮忙——” “为师也不是好人!真到没吃的了,你也得被我拿来塞牙缝,出刀出刀出刀……这刀不错,你看,你冲着为师的脖子来……”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呼喝声中的过招逐渐生出火气来,名叫平安的孩子这一两年来也杀了不少人,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蓄意去杀,一到出了真火,眼中也被通红的戾气所充斥,大喝着杀向眼前的师父,刀刀都递向对方要害。 林宗吾哈哈大笑:“没错!生死相搏不须留手!想想你心中的火气!想想你见到的那些杂碎!为师早就跟你说过,为师的功夫由七情六欲推动,欲念越强,功夫便越厉害!来啊来啊,人皆污秽!人皆可杀!自当引明王业火焚尽世间,方得清净之土——” 罡风呼啸,林宗吾与弟子之间相隔太远,即便平安再愤怒再厉害,自然也无法对他造成伤害。这对招完毕之后,孩子气喘吁吁,浑身几乎脱力,林宗吾让他坐下,又以摩尼教中《明王降世经》助他稳住心神。不一会儿,孩子盘腿而坐,入定休憩,林宗吾也在旁边,盘腿休憩起来。 星斗照耀下夜色渐深,一条蛇悉悉索索地从旁边过来,被林宗吾无声无息地捏死了,放到一旁,待过了子夜,那巨大的身影蓦然间站起来,毫无声息地去向远方。 王难陀骑着马走到约定的半山腰上,看见林宗吾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乱石林立的山岗上,也不见太多的动作,便如行云流水般下来了。 “恭喜师兄,好久不见,武艺又有精进。” 林宗吾的目光在王难陀身上扫了扫,随后只是一笑:“人老了,有老了的打法,精进谈不上了。不过最近教孩子,看他年幼力弱,设身处地想想,多少又有些心得感悟,师弟你不妨也去试试。” “我也老了,有些东西,再从头拾起的心思也有些淡,就这样吧。”王难陀长发半白,自那夜被林冲废了手臂差点刺死之后,他的武艺废了大半,也没有了多少再拿起来的心思。或许也是因为遭遇这天下大乱,感悟到人力有穷,反而心灰意冷起来。 不过在明面上,随着林宗吾的心思放在传人身上后,晋地大光明教的表面事物,仍旧是由王难陀扛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两人便有碰面、互通有无。 “武朝的事情,师兄都已经清楚了吧?” “是啊。”林宗吾点点头,一声叹息,“周雍逊位太迟了,江宁是死地,恐怕那位新君也要就此殉国,武朝没有了,女真人再以举国之兵发往西南,宁魔头那边的状况,也是独力难支。这武朝天下,终究是要全盘输光了。” 他虽然叹息,但话语之中却还显得平静——有些事情真发生了,固然有些难以接受,但这些年来,众多的端倪早已摆在眼前,自放弃摩尼教,专心授徒之后,林宗吾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些时日的到来。 天下沦亡,挣扎许久之后,所有人终究无力回天。 “那宁魔头回应希尹的话,倒还是很硬气的。” “宁立恒……他回应所有人的话,都很硬气,哪怕再瞧不上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金殿弑君、一代人杰。可惜啊,武朝亡了。当年他在小苍河,对阵天下百万大军,最终还是得逃亡西南,苟延残喘,如今天下已定,女真人又不将汉人当人看,江南只是常备军队便有两百余万,再加上女真人的驱赶和搜刮,往西南填进去百万人、三百万人、五百万人……甚至一千万人,我看他们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说到这里,叹一口气:“你说,西南又哪里能撑得住?如今不是小苍河时期了,全天下打他一个,他躲也再无处躲了。” 王难陀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不过,最近姓楼的在发动信众,欲往盖州反击,她与我打过招呼,我才来找师兄你商议。” “降世玄女……”林宗吾点点头,“随她去吧,武朝快完了,女真人不知何时折返,到时候就是灭顶之灾。我看她也着急了……没有用的。师弟啊,我不懂军务政务,难为你了,此事不必顶着她,都由她去吧……” 天下大乱,林宗吾几度出手,想要获得些什么,但终于功亏一篑,此时他心灰意冷,王难陀也完全看得出来。事实上,早年林宗吾欲联合楼舒婉的力量火中取栗,弄出个降世玄女来,不久之后大光明教中“降世玄女”一系与“明王”一系便呈现出分庭抗礼的迹象,到得此时,楼舒婉在教众之中有玄女之名,在民间亦有女相、贤相美誉,明王一系基本上都投到玄女的指挥下去了。 在如今的晋地,林宗吾便是不允,楼舒婉要强来,顶着天下第一高手名头的这边除了强行刺杀一波外,恐怕也是毫无办法。而即便要刺杀楼舒婉,对方身边跟着的龙王史进,也绝不是林宗吾说杀就能杀的。 师兄弟在山间走了片刻,王难陀道:“那位平安师侄,最近教得怎样了?” “有天分、有毅力,只是心性还差得许多,当今天下如此凶险,他信人信得过多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 “是啊,慢慢会好的。”林宗吾笑了笑,“另外,他一直想要回去寻他父亲。” “刚救下他时,不是已回沃州寻过了?” “毕竟未曾找到,最近习了武艺,又想一路找回去。” “沃州那边一片大乱……” “所以也是好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不拦他,接下来随着他去。”林宗吾站在山腰上,吸了一口气,“你看现在,这星斗漫天,再过几年,怕是都要没有了,到时候……你我可能也不在了,会是新的天下,新的朝代……只有他会在新的乱世里活下来,活得漂漂亮亮的,至于在这天下大势前螳臂当车的,终究会被慢慢被大势碾碎……三百年光、三百年暗,武朝天下坐得太久,是这场乱世取而代之的时候了……” 王难陀苦涩地说不出话来。 林宗吾叹息。 “昔有安史之乱、有五胡乱华……这场汉人乱世,或许才刚刚开始……” ***************** 同样的夜色,西北府州,风正不祥地吹过原野。 火光偶尔亮起,有惨叫的声音与马嘶声响起来,夜空下,蒙古的军旗与马队正横扫大地。 位于黄河北岸的石山梁上,易守难攻的府州城,此时正陷入斑斑点点的大火之中。 这一晚,厮杀已经结束了,但屠杀未息。位于府州高处的折府广场上,折家西军嫡系将士血流成河,一颗颗的人头被筑成了京观,半身染血的折可求被绑在广场前的柱子上,在他的身边,折家家人、子弟的人头正一颗颗地散布在地上。 有人正在夜风里哈哈大笑:“……折可求你也有今天!你背叛武朝,你背叛西北!想不到吧,今日你也尝到这味道了——” 折家女眷悲凄的哭喊声还在不远处传来,冲着折可求哈哈大笑的是广场上的中年男人,他抓起地上的一颗人头,一脚往折可求的脸上踢去,折可求满口鲜血,一面低吼一面在柱子上挣扎,但当然无济于事。 “……看看你小儿子的脑袋!好得很,哈哈——我儿子的脑袋也是被女真人这样砍掉的!你这个叛徒!畜生!王八蛋!如今武朝也要亡了!你逃不了!你折家逃不了!你看着我!你想杀我?想咬死我?我跟你的心情也一模一样!你个三姓家奴,老畜生——” 这中年男人的狂吼在风里传出去,兴奋近乎癫狂。 自靖平之耻后,种师道、种师中皆在抗金之途上死去,周雍继位而南迁,放弃中原,折家抗金的意志便一直都不算强烈。到得后来小苍河大战,女真人来势汹汹,伪齐也兴师数百万,折家便正式地降了金。 待到西北一战打完,华夏军与西北种家的残余力量带着部分百姓离开西北,女真人迁怒下来,便将整个西北屠成了白地。 女真人在西北折损两名开国大将,折家不敢触这个霉头,将力量收缩在原本的麟、府、丰三洲,只求自保,待到西北百姓死得差不多,又爆发尸瘟,连这三州都一道被波及进去,此后,剩余的西北百姓,就都归于折家旗下了。 有人庆幸自己在那场浩劫中仍然活着,自然也有人心怀怨念——而在女真人、华夏军都已离开的如今,这怨念也就自然而然地归到折家身上了。 西北几年生息,暗地里的反抗一直都有,而失去了武朝的正统名义,又在西北遭遇巨大惨剧的时候龟缩起来,一向勇烈的西北汉子们对于折家,实际上也没有那么信服。到得今年六月末,浩荡的骑兵自横山方向跃出,西军固然做出了抵抗,使得敌人只能在三州的城外晃荡,然而到得九月,终于有人联系上了外头的侵略者,配合着对方的攻势,一次发动,打开了府州城门。 反抗势力为首者,便是眼前名为陈士群的中年汉子,他本是武朝放于西北的官员,家人在女真扫荡西北时被屠,后来折家投降,他所领导的反抗力量就如同诅咒一般,始终跟随着对方,挥之不去,到得此时,这诅咒也终于在折可求的眼前爆发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嗬嗬嗬嗬嗬……” 折可求挣扎着,大声地吼喊着,发出的声音也不知是怒吼还是惨笑,两人还在狂呼对峙,陡然间,只听轰然的声响传来,随后是轰轰轰轰轰一共五声炮击。在这处广场的边缘,有人点燃了火炮,将炮弹往城中的民居方向轰过去。 风急火烈,爆炸声中,只见在那广场边缘,征服者张开了手,在大笑中享受着这轰然的巨响。他的旗帜在夜色里飘荡,奇怪的蒙古语传出去。 “有这样的武器都输,你们——统统该死!” 蒙古,十三翼。 ——札木合。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赘婿》,七周年了。 七年前,五月二十三的下午三点二十二,这本书正式上传,发了楔子《繁华过眼开一季》,七年后的今天,写到了蒙古人的正式出场。 前几天朋友提醒这件事的时候,就想到了七年之痒,这次看起来真像是挺痒的,挠得也很厉害。 我已经忘记开书那天下午的情景了,不管怎么想都勾不起丝毫印象来,如今回头看看,第一天我连发了四章,然后手头上就剩下一章存稿了——这个一章存稿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一直幻想,这本书会写得很快。 一个月以后,这本书上架了,第一个月我应该没怎么断更,当时的订阅真高,我记得我的《隐杀》和《异化》二十四小时订阅大概一千五左右,而《赘婿》的二十四小时是八千,不久后突破一万。那还是在七年前,不久之后我开始很正式地想,我是花五年时间赚够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还是保持饥饿感慢慢撑到五十岁。 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很多读者可能不知道,这本书甚至给盟主禁过言,我记得那还是在写皇商事件的时候,当时还没几个盟主呢,一个盟主非常不喜欢,写了很多帖子说不该这样写或者该怎么怎么样,我回复过几千字的写作思路,对方仍旧不肯接受,后来自己说“你们给我禁言,不然我就要闹”,我忘了是我禁的还是谁禁的了,总之禁过言。啊,大金主跑掉了,大家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 后来又有旷日持久的禁盗版事件,反反复复几度起伏,百度甚至亲自下场将贴吧链接跳转到盗贴吧里去。俱往矣,现在他们都灰灰了,只剩下一部分人偶尔在贴吧里还说几句酸话。 不光是盟主,赘婿走到现在,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情节,都出现过抨击的言论,开局说格局小,抄诗说无新意,皇商说拖沓、杭州说沉闷,梁山说侮辱了英雄好汉,写儒家说肤浅,弑君说不现实……总之,这样那样的,也一路走到现在了,转折太多的文章是最不讨好的,因为你随时随地要考验读者的癖好和倾向,要重新验证大家的三观契合程度。但还是这样写,留下了熬到现在的大家。 我有时候想,或许写完以后,不少以前放弃了的人,还会走回来看看——为了弄清楚作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谈了恋爱结了婚,写了整整七篇的生日随笔。 总之,还是走到现在了。 这个月到二十三号,第一次的,仍旧维持着月票第一。 想跟七年前那个不修边幅、日夜颠倒、对未来迷惘纠结、战战兢兢的自己说:“这一路还是会纠结,但没后悔过。” 想跟七年前的大家说:“这本书对得住你们,只有更新对不住啦。”那么诱惑的开头,都是骗你们入坑的。 求个月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年的第一天—— 标题很有气势对不对? 不负众望的,我又从一个新的角度更新了单章。 接下来的一两年,会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但事情的主体是:我不断地更新,而你们被逐渐地吓掉下巴,最后吧唧一声,下巴掉在脚背上,然后终于有一天,我写完了赘婿拉着老婆出门到处旅游,每天都打游戏吃好吃的然后在下过阵雨的午后坐在酒店的阳台上写下新书的存稿…… 我暂时只能想到这里了。 呃,今天断更,由于昨天已经更新了,所以也不能叫断更。这个月已经更新了十二章,跟上个月持平了,接下来……我将打破今年的月度更新记录,真是开心。 另一方面,我们即将突破起点的月票记录,上个月的月票数量是十七万二,我们目前还差五千票,大家知道吗,每次我自己看自己的榜单,我都在笑着说:一帮神经病。 最后一星期了,这个月很漫长,等到这个月过去,书友们会兴奋地说起这个月的结果,几个月、几年,也会有朋友提起它来,只有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个月的感觉。 未来的几十年,会发生很多很多得事情,事情的主体是:我会一直写书,遇见一批又一批不同的书友,我会征服世界,得十次诺贝尔奖并且将我的书卖到半人马星系上去看着一批绿皮小矮子过来找我签名…… 而有一天我老了,会说起这个月的事情:啊,大家知道吗,那个时候,我还年轻,一直写文还经常断更被人喷来喷去,直到有一年五月,一帮神经病一样的书友,搞了那样的一件事情…… 到那个时候,你的脑瓜子已经坏掉了,流着口水,渐渐记起这样的一件事情来,你热泪盈眶…… 这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昨天七周年,感谢猫头大盟打赏的百万盟——就是书友“ivanLIN”,我家领导一度叫他猪头大盟,因为他头像是只猪,后来ivanLIN解释说那是他家的猫,所以现在叫猫头大盟。 我家领导最爱给人起外号,跟我谈恋爱的过程中大概给我起了两百多个。到了现在,由于家里的狗狗叫小熊,所以我只能叫大熊。 未来的一星期,是《赘婿》第八年的第一个星期。 为了这第一次的月票榜榜首,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六章 红厉 铁流 轰隆隆的炮声中,凶残的士兵穿行于城池之间,火焰与鲜血早已淹没了一切。 在持续的挣扎与嘶吼中,原本就身负重伤的折可求终于耷拉着脑袋,不再动了,陈士群的哈哈大笑也逐渐变得嘶哑,回头望去时,一批蒙古人正将俘虏押上府州高处的城墙,然后成排地推将下去。 整座城池也像是在这轰鸣与火焰中崩溃与沦陷了。 几年的时间以来,在这一片地方与折可求及其麾下的西军斗争与周旋,附近的景色、生活的人,早已溶入心中,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了。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过来,从今往后,这一切的一切,不复再有了。 一如他那死去的妻女、家人。 亦如这沦陷的中原、武朝。 他此时亦已知道皇帝周雍逃跑,武朝终于崩溃的消息。有的时候,人们处于这天地剧变的浪潮之中,对于许许多多的变化,有不能置信的感觉,但到得此时,他看见这满城百姓被屠的景象,在迷惘之后,终于明白过来。 天地剧变浩浩荡荡,这是无法抗拒的力量,区区的府州又何能幸免呢? 在那风急火烈之中,名叫札木合的汗王朝着这边过来,笑声沉重而豪迈。陈士群眼中有泪,他朝着对方的身影,高举双手,跪了下去。 在他的背后,家破人亡、族群早散,小小的西北已成白地,武朝万里江山正在一片血与火之中崩解,女真的畜生正肆虐天下。历史迁延从不回头,到这一刻,他只能顺应这变化,做出他作为汉人能做出的最后选择。 ——将这天下,献给自草原而来的征服者。 ************** 当名为陈士群的小人物在无人顾忌的西北一隅做出恐怖选择的同时。刚刚继位的武朝太子,正压上这延续两百余年的王朝的最后国运,在江宁做出令天下都为之震惊的绝地反击。 九月初七的江宁城外,随着十余万守城军的杀出,人群的哗变犹如瘟疫一般,在纵横达数十里的辽阔地域间爆发开来。 两个多月的围城,笼罩在百万降军头上的,是女真人毫不留情的冷酷与随时可能被调上战场送死的高压,而随着武朝越来越多地域的崩溃和投降,江宁的降军们造反无门、逃亡无路,只能在每日的煎熬中,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武朝的新皇帝继位了,却无法救他们于水火,但随着周雍去世的白幡垂落,初七这天决死的龙旗升起,这是最后机会的讯号,却也在每个人的心中闪过了。 这样的机会,当然不是与江宁守军作战的机会。百万人的陈兵之地,广阔而辽远,若真要打起来,恐怕一天一夜,许多人也还在战场外围打转,然而随着战争讯号的出现,各种流言几乎在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横扫了整个战场,之后随着“趁机逃跑”或是“跟他们拼了”的心思和煽动,化作无法控制的暴动,在战场上爆发。 连武器配备都不全的士兵们冲出了围住他们的木墙,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奔突往不同的方向,不久之后便被浩浩荡荡的人潮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 从江宁城杀出的士兵撵住了降军的边缘,呐喊着嘶吼着将他们往西边驱赶,百万的人群在这一天里更像是羊群,有的人失去了方向,有的人在仍有血气的将领呼喊下,不断西进。 第一批靠近了女真军营的降军只是选择了逃亡,随后遭到了宗辅部队的无情镇压,但也在不久之后,君武与韩世忠率领的镇海军主力一波一波地冲了上来,宗辅气急败坏,据地而守,但到得中午过后,越来越多的武朝降军朝着女真大营的侧翼、后方,不要命地扑将过来。 这是武朝士兵被鼓舞起来的最后血性,裹挟在海潮般的冲锋里,又在女真人的炮火中不断动摇和湮灭,而在战场的第一线,镇海军与女真的前锋部队不断冲突,在君武的鼓舞中,镇海军甚至隐隐占据上风,将女真部队压得连连后退。 在江宁城南,岳飞率领的背嵬军就如同一头饿狼,以近乎疯狂的攻势切碎了对女真相对忠诚的中原汉军部队,又以骑兵部队巨大的压力驱赶着武朝降军扑向完颜宗辅,至于这天下午未时三刻,背嵬军切开潮水般的锋线,将最为凌厉的攻击延伸至完颜宗辅的面前。 至此,完颜宗辅的侧翼防线失守,十数万的女真军队终于成建制地朝着西面、南面撤去,战场之上漫天血腥,不知有多少汉人在这场大规模的战争中死去了…… …… 秋风飒飒,在江州城南,看到刚刚传来的大战讯息时,希尹握纸的手微微地颤了颤,他双唇紧抿,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在他的身侧,一车一车的粮草辎重正在入城,从南面驶来的运粮车队在士兵的看押下,近似无远弗届地延伸。 过来请安的完颜青珏在身后等待,这位金国的小王爷在先前的大战中立有大功,摆脱了沾着裙带关系的纨绔子弟形象,如今也正要奔赴长沙方向,于周边游说和煽动各个势力投降、且向长沙发兵。 希尹将情报上的讯息缓缓的念了出来。 “……这场仗的最后,宗辅大军后撤四十余里,岳飞、韩世忠等人率领的军队一路追杀,至深夜方止,近三万人死伤、失踪……废物。”希尹缓缓地折起纸张,“对于江宁的战况,我早已警告过他,别不把投降的汉人当人看,迟早遭反噬。老三看似听话,实则愚蠢不堪,他将百万人拉到战场,还以为折辱了这帮汉人,什么要将江宁溶成铁水……若不干这种蠢事,江宁已经完了。” 希尹的话语一字一顿,完颜青珏却知道师父已处于极大的愤怒之中,他斟酌片刻:“若是这样,那位武朝新君破了江宁危局,怕是又要成气象?师父要不要回去……帮帮那两位……” “成不了气象了。”希尹摇了摇头,“江南一带,投降的已相继表态,武朝颓势已成,恰如雪崩,有些地方就算想要投诚回去,江宁的那点军队,也难说守不守得住……” “可那百万武朝军队……” “土鸡瓦狗,先不说他们要回去人家敢不敢手下,秋收已毕,如今江南大部分军粮操之我手,那位新君守了江宁三月,还能不能养活人都是问题,这事不必担心,待宗辅宗弼重整旗鼓,江宁终究是守不住的。那位新君唯一的机会是离开江南,带着宗辅宗弼四处打转,若他想找块地方死守,下次不会再有这破釜沉舟的机会了。”希尹顿了顿,有两缕参差的白发飘在山风里,“让为师叹气的是,我女真战力消退,不复当年的事实终于被那帮败家子表露出来了,你看着吧,西南那位擅长宣传,十二万汉军破女真百万的事情,不久就要被人说起来了。” 完颜青珏道:“但到得此时,相信这些许言论,也已无力回天,不过,师父……武朝汉军毫无士气可言,此次征西南,纵然也发数百万士兵过去,恐怕也难以对黑旗军造成多大影响。弟子心有忧虑……” “赶驴熬鹰,各用其法。”希尹摇了摇头,“为师早已说过宗辅之谬,岂会如他一般愚蠢。江南土地辽阔,武朝一亡,众人皆求自保,将来我大金居于北端,鞭长莫及,与其费大力气将他们逼死,不如让各方军阀割据,由得他们自己杀死自己。对于西南之战,我自会公平对待,赏罚分明,只要他们在战场上能起到一定作用,我不会吝于奖赏。你们啊,也莫要仗着自己是大金勋贵,眼高于顶,须知听话的狗比怨着你的狗,要好用得多。” 完颜青珏行了一礼:“老师教诲,青珏铭记于心,无时或忘。” 希尹摆摆手:“好了,去吧,这次过去长沙,万事还得小心,我听说华夏军的好几批人都已经朝那边过去了,你身份尊贵,行动之时,注意保护好自己。” “请师父放心,这几年来,对华夏军那边,青珏已无半点轻视自傲之心,此次前去,必不负君命……至于几批华夏军的人,青珏也已准备好会会他们了!” 他口中说出这番话来,不久之后,在希尹的注视中告辞离去。他领着上千人的马队离开江州,踏上征程,不多时在群山的另一侧,又看见了银术可领大军转移的踪迹,在那群山起伏间,延绵的军队与战旗一路延伸,犹如汹涌铁流。 这是女真人崛起道路上吞吐天下的豪气,完颜青珏远远地望着,心中豪迈不已,他知道,老的一辈慢慢的都将逝去,不久之后,守护这个国家的重任将要压倒他们的肩膀上,这一刻,他为自己仍旧能够看到的这豪迈的一幕感到自豪。 汹涌的军队,往西面推进。 …… 成都以西,远隔数百里,是地势高拔延绵的青藏高原,如今,这里被称为吐蕃。 吐蕃历史悠久,一贯以来,各放牧部族征战杀伐不息,自唐时开始,在松赞干布等数位君王的手中,有过短暂的大一统时期。但不久之后,复又陷入分裂,高原上各方诸侯割据厮杀、分分合合,至今未曾恢复唐朝后期的辉煌。 位于吐蕃南端的达央是个中型部落——曾经自然也有过兴盛的时候——近百年来,逐渐的衰落下去。几十年前,一位追求刀道至境的男人一度游历高原,与达央部落当年的首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男人便是霸刀庄的庄主刘大彪。 辖地拥有一大片露天铁矿的达央部落在此后与霸刀庄的来往密切,一度建立起了非常可靠的私货运贩途径。后来方腊起义,不少的兵器也是从吐蕃偷偷地运输过来,然而随着永乐朝起义的失败,霸刀庄的力量陷入低谷,在吐蕃的达央部落,也遭到附近数个部落的入侵,在几年的时间内,几乎被吞并除名。 小苍河大战前夕,宁毅将霸刀庄的兵力千里调配至达央,稳定住局势。后来华夏军南撤,部分精锐被宁毅投入到达央,一方面是为了保住达央珍贵的铁矿,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在封闭的环境下进一步的练兵。到得后来,陆续有两万余身体健壮、意志坚韧的士兵进入这片地方,他们首先击溃了附近的几个吐蕃部落,而后便在高原之上定居下来。 在此前数年的时间里,达央部落遭受附近各方的攻击与征伐,族中青壮几乎已死伤殆尽,但高原之上民风剽悍,族中男子未曾死光之前,甚至无人提出投降的想法。华夏军过来之时,面对的达央部剩下大量的妇孺,高原上的族群为求存续,华夏军的年轻士兵也希望成家,双方因而结合。于是到得如今,华夏军的士兵取代了达央部落的大部分男性,逐渐的让双方融合在一起。 数年的时间以来,华夏军的士兵们在高原上打磨着他们的体魄与意志,他们在原野上奔驰,在雪峰上巡行,一批批的士兵被要求在最严苛的环境下合作生存。用于打磨他们思想的是不断被提起的小苍河之战,是北地与中原汉人的惨剧,是女真人在天下肆虐带来的屈辱,也是和登三县杀出成都平原的荣耀。 相对于和登三县对行政成员的大量培养,在这片高原上,这支由秦绍谦带领的黑旗军更为专注地淬炼着他们为战斗而生的一切,每一天都在将士兵们的身体和意志淬炼成最凶悍也最致命的钢铁。 而在这其中,能够给他们带来慰籍的,其一是已经成家的士兵家中妻儿带来的温暖;其二是在达央华夏军广场上那高耸的、埋葬了千万英雄骨灰的小苍河大战纪念碑,每一天,那黑色的纪念碑都静静地无声地在俯视着所有人,提醒着他们那惨烈的过往与身负的使命。 这一天,低沉的号角声在高原之上响起来了。 士兵们从高高的雪峰上,从训练的原野上回来,含着眼泪拥抱家中的妻儿,他们在军营的广场开始聚集,在巨大的纪念碑前放下蕴含着当年记忆的某些物件:曾经死去弟兄的血衣、绷带、随身的甲片、残破的刀锋…… 这是他们所有人来到高原上时军队对他们的要求,每位士兵都带上一件东西,记住小苍河,记住曾经的血战。 “……当有一天,你们放下这些东西,我们会走出这里,向那些敌人,讨还所有的血债。” 许许多多的东西被陆续放下,苍鹰飞过高高的天空,天空下,一列列肃杀的方阵无声地成型了。他们挺拔的身形几乎完全一致,笔直如钢铁。 秦绍谦走上了高台。 “……女真人覆灭了武朝,将入成都……粘罕来了!”他的声音在高原之上远远地传开,在天空下回荡,不高的天空上,有云随着声音在聚集。但无人理会,人的声音正在大地上传开。 “诸位!”声音回荡开来,“时辰……” “——到了!” 那声音落下之后,高原上便是震动大地的轰然巨响,犹如冰冻千载的玉龙开始崩解。 这一天,华夏第七军,开始跃出青藏高原。 …… 距离华夏军的驻地百余里,郭药师收到了达央异动的消息。 周围宁寂无声,他走出帐篷,似乎高原上缺氧的环境让他感到压抑,辽阔的荒原一望无际,天上静悄悄的垂着低沉的沉闷的云。 有战栗的情绪从尾椎开始,逐寸地蔓延了上去。 他知道,一场与高原无关的巨大风暴,就要刮起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已经更新了!求月票!破纪录啦! 好了,这个月已经打破了年度的更新记录,屌不屌? 咳咳,如果不方便太高调,大家也可以不评论上面这条的,低调,低调,我明白的。 昨天烟灰很鄙视我,认为我对于打破月票记录说得不够气势,咳咳,这里有气势地补充一下啊,上个月的十七万二千票,就是起点有史以来的月票最高点了。 我刚刚看了看,还有两千票,我们就要打破网文月票的世界纪录! 世界纪录啊! 屌不屌? …… 算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自己说得没什么气势,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一本更了十三章的书将要打破起点有史以来的月票记录了,而且不关我的事——烟灰嫌我拖了他的后腿,书友管理为了不让我透露内部消息,月中就把我踢出了管理群,而且前几天我睡觉前往书友群看了一眼,看见有个朋友在说:虽然香蕉不是个好东西,但我们毕竟是因为这本书聚在一起……啧啧,相亲相爱的感觉…… 我大概算是有史以来存在感最弱的作者了。 这种感觉,其实让我非常非常的享受,而且得意。 各位,还有两千票,我们就要在这种众志成城的状态下,以真正独一无二的方式,打破有史以来起点月票榜的最高纪录了。 多亏有你们。 让我们干了它吧。 那个……比较有气势的、大家都用的说法是什么来着? ——大圣!此去何为? ——干月票榜。 ——若一去不回? ——那也要干了它!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从今天开始,每一天都是新纪录 新章还在斟酌,今天无更,先来打个招呼。 大概是今天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由书友“黑旗军中无名小卒”打赏的白银盟一百票,破掉了起点月票榜的最高纪录——这位大盟的名字在这一刻真是充满了象征意义——接下来,五月的每一天,我们都将创造新的记录。 今天早上一直睡到了十一点,醒来看到信息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有些事情我们估计它会发生,我们看着它发生,真到发生了,真是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是住在隔壁的大象一如往常地经过了我的窗户。 确实没几个人想到过今天这一幕吧,有朋友跟我说起,月初的时候,有人在某个论坛上发帖,打赌说赘婿后继无力,这个月止步前三。还好我没看到这个帖子,否则得下注买他说得有道理。 这个月到目前为止,我们有盟主总数226个,新增132个盟主,其中12个白银盟,我今天看到了等人发给我的群里众筹发月票红包的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一百多行,大概是这次参与进来的总数的四分之一,更多的是自己行动的独行侠们,如默默跑去刷月票包刷屏的“黑白8036”和猫头大盟“ivanLIN”且不说了,像是“zzx老爷”这样的书友,开着医药公司的大佬,白天上班,晚上看榜单看到三点多,见有动静就砸月票包的,也真像是……奇怪的乐趣。 还有不知道多少的书友,在我没能看到的地方默默地贡献自己的帮助……书友“忘记没有”也在书评区整理了一份发过月票包的书友名单,我不知道是不是全部,但我会永远保存这些名单,谢谢大家。 有数不清的投来月票的书友,打赏了的书友……有一天凌晨两点“zzx老爷”发信息给我,不要只记得感谢盟主啊——这家伙是个性情中人,喝醉了酒就跑群里发红包,缠着找人聊天,大喊不要睡啊继续嗨! 我有各种各样的书友,譬如群里有女装正太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我想放到这个月的总结里去说。 另外昨天说被管理群的那帮瓜皮踢掉,有朋友来问怎么啦,没什么啊,他们怕我透露他们的作战计划呗,而且不想成为单章素材呗。都可以理解,但前两天他们跟我老婆说,要把我拉进去再踢一次爽一爽,因为有些家伙表示忘记截图了没爽到……神经病,算了,这帮傻瓜没救了。 ——我今天就要把他们当成单章素材用两次! 早几天没有统计飘红的打赏名单,今天继续统计,感谢书友“烟灰黯然跌落”“海魂衣””黑旗军中无名小卒“打赏的百万盟,感谢“俞家三少爷”“刀崽是破厂枪手”“bistouryz”每人打赏的两个盟主,感谢“入了香蕉的坑”“愚之子”打赏的盟主。其实该记录的还有很多很多,这里只能统一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这本书的支持。 我们已经破了起点的月票记录,接下来还有五天,各位朋友,不要松懈,后面很凶的,让我们一直赢到结尾。 让我们一起创造这份有趣的谈资。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嗯,今天无更,求月票。 无更的原因,绝不是因为我在微博上发了人体艺术的开车图……只是单纯的没写好而已。 昨天呢,破了月票记录以后,跑到本章说或者书评要求被删帖禁言的人又一度多了起来,原本在月中那个“气死他们”的章节后有所减少的。 我顺手删了一些帖子,烟灰那家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在书评区说“这节奏带的,下个月再刷一次!”,喂喂喂!我一个月单章写得这么生动,很难写的,题材就快写完了好吧,还有四天的单章不知道从哪里找话题呢!更新十三章了,单章写到现在,累死我了都。 四月的时候,想法原本是这样:我更新一章,无更的时候就写单章,那么我多更一点,单章就可以少一点,群里那帮人说,你可以不更啊,就发三十一个单章好了,我想,到时候岂不变成了起点最大的笑柄,我得多更几章才行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节奏带到这里了,既然拿到了月票第一,三十一个单章就变成很有趣的事情了,谢天谢地谢书友。 我其实很不能理解那些要反复来表达自己看法的人,月初就说过为什么了,说过这么多遍了,就算不喜欢,也该明白这件事情不会变了啊,以更新而论,也已经很好了。这些人的思维结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当然大部分是故意捣乱的,但也总有那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人出现,我可以代入大部分人的脑子,捣乱的愚蠢的都可以,就是无法代入这些、在这个时候一本正经地来表达“你不要写单章了”意思的人,我写了二十七天了,重复这么多遍,这些人一次都没听懂过,凭什么觉得他说这句我就会听呢? 虽然全部删帖禁言了,但我回头想想,还是会觉得这些人的脑子很奇怪。 昨天是个有趣的日子,打破月票榜记录的同时,基友说梦者的《大圣传》在断更一年之后开始更新了,打了电话给他,这家伙之前漂泊北京游历上海,终于开始复更,可喜可贺。另外,在QQ阅读平台上,我们这本书出现了第一个盟主,名字叫做“凉水”,他在那里留言“看来已经奠定胜局,真厉害”,留言看到了,谢谢。 这里也感谢所有在其它平台上看这本书,支持了这本书的朋友,虽然我不知道其它站的风气是什么,也许会有很多书疯狂地连更,但是起点的风格就是一个月更新十多章二十章的样子,非常节制,非常优质,除了单章偶尔会多一点,也请大家尽量理解和适应。 感谢书友“毛毛的烦恼生活”打赏的掌门,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还有四天的时间,求月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七章 新皇 冠冕 荒凉的秋风在野地上吹起来,焚烧尸体的黑色烟柱升上天空,尸体的臭气四处蔓延。 大战之后的江宁,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气里。 城市之中的张灯结彩与敲锣打鼓,掩不住城外原野上的一片哀色。不久之前,百万的军队在这里冲突、流散,许许多多的人在火炮的轰鸣与厮杀中死去,幸存的士兵则有着各种不同的方向。 有一部分的将领率麾下的士兵向着武朝的新君再次投诚。 有一部分的将领或领头人带着身边的来自相同地方的兄弟,去往相对富庶却又偏僻的地方。 有的士兵早已在这场大战中没了胆气,失去编制之后,拖着饥饿与疲惫的身体,孤身走上漫漫的归家路。 人群的离散更像是乱世的象征,几天的时间里,蔓延在江宁城外数百里道路上、山地间的,都是溃散的逃兵。 在被女真人圈养的过程中,士兵们早已没了生活的物资,又经过了江宁的一场血战,逃亡的士兵们既不能信任武朝,也惧怕着女真人,在路途之中,为求吃食的厮杀便迅速地发生了。 带着执念的人们倒在了路上,身负绝艺的饥饿士兵在山丘间躲避与猎杀同族,部分想要迅速离开战区的士兵集团开始吞噬周围的散兵。这中间又不知发生了多少凄惨的、令人发指的事情。 大部分投诚新君的士兵们在一时之间也并未得到妥善的安置。围城数月,亦错过了秋收,江宁城中的粮食也快见底了,君武与岳飞等人以破釜沉舟的哀兵之志杀出来,实际上也已是绝望到极点的反击,到得此时,胜利的喜悦还未完全落在心底,新的问题已经迎头砸了过来。 数量超过四十万甚至还在增加的原武朝士兵向着这边倒戈投诚,首先伸手要的,便是大量的粮草、军资、药物,但在短时间内,君武一方甚至连这么多人的住处都不可能凑齐。 而经过建朔十一年九个月的鏖战,江宁城外尸体堆积,疫病其实已经在蔓延,就在先前人群聚集的营地里,女真人甚至几次三番地屠杀整个整个的伤兵营,然后纵火全部焚烧。经历了先前的战斗,随后的几天甚至尸体的收集和焚烧都是一个问题,江宁城内用于防疫的储备——如石灰等物资,在大战结束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就迅速见底。 这些都还是小事。在真正严苛的现实层面,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被击败后逃往太平州的完颜宗辅大军。 虽然在百万人的哗变与反扑中,遭到镇海、背嵬两支军队迎头痛击的女真大军一度受到惨重的损失,逃得狼狈不堪,但完颜宗辅未死,女真军队的核心并未被击垮。一旦宗辅、宗弼等人重整旗鼓杀过来,又不再以非人的高压政策对待武朝降军,再次被咬上的江宁城,恐怕将永远失去裹挟百万人搏命突围的机会。 甚至于投诚过来的数十万军队,都将成为君武一方的严重负累——短时间内这批军人是难以产生任何战力的,甚至于将他们收入江宁城中都是一项冒险,这些人已经在城外被饿了两个月,又非江宁本地人,一旦入城又忍饥挨饿的情况下,恐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在城里内讧,把城池卖掉求一口吃食。 黑烟不断、日升月落,几十万人在战场的残迹上运转不息,老旧的帐篷与棚屋结成的营地又建起来了,君武额上系着白巾,出入城内城外,数日之间都是短暂的歇息,在其麾下的各级官吏则更是忙碌不歇。 大战胜利后的第一时间,往武朝各地游说的使者已经被派了出去,其后有各种救治、安抚、收编、发放……的事务,对城内的百姓要鼓舞甚至要庆祝,对于城外,每日里的粥饭、药物支出都是流水一般的账目。 这场大战胜利的三天之后,已经开始将目光望向将来的幕僚们将各种看法汇总上来,君武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到得九月十一这天傍晚,沈如馨到城楼上给君武送饭,看见他正站在通红的夕阳里沉默远望。 沈如馨上前请安,君武沉默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内官在城楼上搬了桌子,沈如馨摆上简单的吃食,君武坐在阳光里,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碗筷与桌上的几道小菜,目光愈发血红,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城内隐约有庆祝的锣声传来。 沈如馨道:“陛下,毕竟是打了胜仗,您马上要继帝位定君号,怎么……” 君武拿筷子的手挥了出去:“继位继位继位!哪有我这样的皇帝!我哪有脸当皇帝!” 他的反应吓了沈如馨一跳,连忙起身捡起了筷子,小声道:“陛下,怎么了?”胜利的前两日,君武即便疲惫却也高兴,到得眼下,却终于像是被什么压垮了一般。 “……我们要弃城而走。”君武沉默许久,方才放下饭碗,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城楼房间的门口,语气尽量的平静:“吃的不够了。” “……打败了女真人,一点都没有抢到吗?”沈如馨小声问。 “几十万人杀过去,饿鬼一样,能抢的不是被分了,就是被女真人烧了……就算能留下宗辅的后勤,也没有太大用,城外四十多万人就是累赘。女真再来,我们那里都去不了。往西南是宗辅占了的太平州,往东,镇江已经是废墟了,往南也只会迎头撞上女真人,往北过长江,我们连船都不够……” 君武道:“我们晚了三个月,武朝的威势已亡,江南一带投降的最多,就算能有忠心耿耿的,我们也不可能在这片地方久待。女真占了秋收之利,大势已成,岳将军他们也都说,我只能逃跑,决不能再被女真人围困,否则不论守任何地方,都只能等着女真人大势越涨越高……我豁出性命,打了胜仗,却只能跑。如馨,你知道我跑了以后,江宁百姓会如何吗?” 他从门口走出去,高高的城楼望台,能够看见下方的城墙,也能够看见江宁城里鳞次栉比的房屋与民居,经历了一年血战的城墙在夕阳下变得格外巍峨,站在城头的士兵衣甲已旧,却像是有着无比沧桑无比坚定的气息在。 “我自幼便在江宁长大,为太子的十年,多数时间也都在江宁住着,我拼死守江宁,这里的百姓将我当成自己人看——他们有些人,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孩子,所以过去几个月,城里再难他们也没说一句苦。我们破釜沉舟,打到这个程度了,然而我接下来……要在他们的眼前继位……然后跑掉?”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沈如馨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她无法对这些事情做出权衡,这样的事对她而言也是无法抉择的噩梦:“真的……守不住吗?” “城内无粮,靠着吃人或许能守住一年半载,往日里说,吴乞买若死,或有一线生机,但仗打到这个程度,一旦围住江宁,即便吴乞买驾崩,他们也不会轻易回去的。”君武闭上眼睛,“……我只能尽量的搜集多的船,将人送过长江,各自逃命去……” 他在这望台上站了一阵,夕阳流转,渐存一点残火。城池上下的灯光亮了起来,照亮城市的轮廓、城墙上的寒光铁衣、城池里一进一进古色古香的房舍、秦淮河上的流水与小桥,那些他从小生存的、当年的宁毅也曾怀着新奇目光看过的地方。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君武的声音从喉间发出,稍稍有些沙哑,“当年……老师在夏村跟他手下的兵说话,说,你们拼了一次命,打了一次胜仗,很难了,但别以为这样就能胜,你们要胜十次、胜百次,历尽百次千次的难,这些事情才会结束……初七那天,我以为我豁出去了就该结束了,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如馨啊,打胜了最艰难,接下来还会有百次千次的难在前头呢……我想得通的……” “但就算想得通……”他咬紧牙关,“……他们也实在太苦了。” 君武想起镇江城外飞来的那支箭矢,射进肚子里的时候,他想“不过如此”,他以为再往前他不会害怕也不会再伤心了,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越过一次的难关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百次千次的险阻,这个傍晚,恐怕是他第一次作为帝王留下了眼泪。 这天夜里,他想起师父的存在,召来闻人不二,询问他寻找华夏军成员的进度——先前在江宁城外的降兵营里,负责在暗地里串联和煽动的人员是明确察觉到另一股势力的活动的,大战开启之时,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参与了对投降将领、士兵的策反工作。 大战之后,君武便安排了人负责与对方进行联络,他原本想着此时自己已继位,很多事情与以前不一样,联络必然会顺利,但奇怪的是,过了这几日,尚未与师父手下的“竹记”成员联络上。 到九月十三这天晚上,君武才在府邸之中见到了闻人不二引来的一名干瘦汉子,这人名叫江原,原本是华夏军在这边的中层成员。 与对方的交谈之中,君武才知道,这次武朝的崩溃太快太急,为了在其中保护下一些人,竹记也已经豁出去暴露身份的风险在行动,尤其是在这次江宁大战之中,原本被宁毅派出来负责临安情况的带队人令智广已经去世,此时江宁方面的另一名负责任应候亦重伤昏迷,此时尚不知能不能醒来,其余的部分人员在陆续联络上之后,决定了与君武的见面。 君武点着头,在对方看似简单的陈述中,他便能猜到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事情。 “……原本,宁先生在年初发出锄奸令,派出我们这些人来,是希望能够坚定武朝众人抗金的意志,但如今看来,我们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反而为完颜希尹等人所乘……” 江原的说话中,君武摆了摆手:“这不关你们的事情,年初你们的出动,福禄老英雄的出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军中士气大振,并非虚言。只是成事须众志成城,坏事只要几只老鼠,武朝自己有失,怪不得你们。” “陛下通情达理,武朝之福。”那江原面无表情,拱手道谢。 “……你们西南宁先生,早先也曾教过我许多东西,如今……我便要登基,许多事情可以聊一聊了,我方才已遣人去取药物过来,你们在这里不知有多少人,如果有其它需要帮忙的,尽可开口。我知道你们先前派了许多人出来,若需要吃的,我们还有些……” “……吃的还够。”江原拱手,眼睛颤了颤,“人已经不多了。” 他这句话简短而残酷,君武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却见那原本面无表情的江原强笑了笑,解释道:“其实……大部分人在五月末已去往长沙,预备作战,留在这边策应陛下行动的两队人……吃的还够。” 君武点了点头,五月底武朝已见颓势,六月开始全线崩溃,之后陈凡奇袭长沙,华夏军已经做好与女真全面开战的准备。他约见华夏军的众人,原本心中存了些许希望,希望老师在这里留下了些许后手,或许自己不需要选择离开江宁,还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但到得此时,君武的双拳紧紧按在膝盖上,将开口的心思压下了。 心中的压抑反而解开了许多。 这天下倾覆之际,谁还能有余裕呢?眼前的华夏军人、西南的老师,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是在绝地中走过来的? “我十五登基……但江宁已成死地,我会与岳将军他们一道,挡住女真人,尽量撤走城内所有民众,诸位帮忙太多,到时候……请尽量保重,若是可以,我会给你们安排车船离开,不要拒绝。” 九月十五,君武在江宁城内登基为帝,定年号为“振兴”。 新君继位,江宁城内人山人海,花灯如龙。君武坐着龙辇自他早已熟悉的街道上过去,看着路边不断欢呼的人群,伸手揪住了龙袍,阳光之下,他内心之中只觉悲恸,犹如刀绞…… 与此同时,长沙附近的大小城池间,第一轮的厮杀早已血流成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我们有黄金大盟了!!! 烟灰今天又打赏了一个白银盟,成为了这本书的第一个黄金盟主。 这件事情让我很纠结。 在起点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叫做“断更酬大盟”,说的也是烟灰这家伙,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给蝴蝶兰打赏了一个黄金盟主,为了表示感谢,蝴蝶兰当天就断更了。我跟小兰很熟的,听说了这件事情以后,心想,这家伙这么无耻,我被他比过去了,下次怎么好意思见他? 所以我之前就一直在想,假如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要断更。 但烟灰选在了今天,我已经断更两天了,而且我还把章节码出来了,刚刚一时冲动还发出来了……真是手贱。 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跟蝴蝶兰吹牛逼的机会…… 心如刀绞啊,各位。 本月已更新十四章。 无论如何,谢谢烟灰,对于这家伙,很多事情还是放到月底去说吧,也要谢谢“毛毛的烦恼生活”打赏的盟主。谢谢所有所有的书友。 这个月还有最后三天,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搞事情奋起直追。不会有双倍月票了,手上还有余票的朋友,也不用再犹豫了。 最后冲刺,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倒数第三天,今天无更求月票! 最近几天恍然间有一种错觉,每次看到有人惊叹作者居然无更求月票的时候,都要想一想,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咩?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干吧? 然后要很认真地回想一下,得出意外的结论:没错,好像就我这样干了。 我不知道这次参与进来的读者大大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先觉得平常,然后愕然一下…… 然后,接下来大家只能看到两个单章了——还会有一个总结,但肯定是六月一号发,也许会是“对不起我们败选了,***那个家伙使了阴招”,当然我希望尽量不是。 这漫长的一个月啊,即将到达尾声。 我们还要在战壕里坚持两天。 听说在群里已经飘起来了,一度急得鸡飞狗跳的书友们甚至开始重新找回幽默感了。 “啊啊啊,后面的一天追了四千五百票啊!” “啊啊啊,这样一来他们还有两个月就追上我们了啊——” 啊啊啊,你们不要这样!我们的对手希拉里就是这样输了选举的! 以前在起点,月票战打得火热的时候,最后三天或者一天的战况很激烈的,一点点优势,人家很快就跑上来了好吧。 还有两天的时间,不知道还有没有书友手上仍旧握着能投的月票的,可以清理一下了,不用挣扎了,投出来呗。黄金萌出现我都没断更,够意思了!有没有? 在这里,感谢所有书友的支持,感谢书友“冰糖雪人”打赏的盟主,感谢“被君武鼓励到的艰难的人”打赏的盟主,这个名字……真的吗?希望早日走到坦途上,另外在昨天,书友“古道西风1”打赏了两个盟主,这是老书友了,我记得他很久以前就在盟主榜上挂着,现在还抱怨“养了一年看了半个月”……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半个月啊!我以前在外头租书,一天看八本,能看半个月了还有话说,《从零开始》我都看完了……算了,你就养着吧。 最后两天,各位朋友。 拜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晚有更,晚一点点。 章节还在码,三千多字了,看看已经十一点,先出单章吧。 毕竟好不容易到这个时候了,优良的传统不能在今天断掉。 其实这样也好,昨天单章发出来以后,有一帮家伙瞎起哄,说“再断更一天就投月票”,我心想真的假的?这难不成是后面派来的奸细? 现在你们可以把今天当成已经断更了,真是皆大欢喜。 这个月只有最后一天了,我们现在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优势,本来我该在这个单章里精神饱满地呼唤大家打起精神来,但现在我的情绪还在码了大半的章节上…… 我只想说,还有最后一天了,不加入进来吗? 感谢书友“牛景琳”“端木岚泉”“远哥猴赛雷啊”打赏的盟主,“牛景琳”书友似乎是正在考研的优秀学生,祝一切顺利。 这个月还有最后二十五小时,回想这漫长的一个月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也祝我们一切顺利。 我得去码字了……今天有人问,这个月结束之前,能不能杀了粘罕,或者杀了林宗吾,月票说不定涨到两十万啊,我就说……我要去码字了。 那些剧情当然都不会有,就算写了之后月票会涨到两百万,也不会有,我现在在写的应该是这个月的最后一章,却也是大战开启的一章。真巧。 剩下的,我们明天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八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上) 九月,秋色锦绣,三湘大地上,山势起伏延绵,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叶子参差在一起,山间有穿过的河流,河边是已经收割了的农地,小小的村落,分布其间。 山间的草木之中,隐隐约约的有人在聚集,一片由积水冲成、碎石杂乱的壕沟中,九道人影正聚在一块,为首的渠庆将几颗小石头摆在地上简单的泥土构图旁,话语低沉。 “……消息已经确定了,追过来的,总共一千多人,前面在平江那头杀过来的,也有一两千,看起来刘取声跟于大牙这两帮人,已经做好选择了。我们可以往西往南逃,不过他们是地头蛇,一旦碰了头,我们很被动,所以先干了刘取声这边再走。” “……刘取声的一千多人,前方有快马六十多匹,带队的叫王五江,据说是员猛将,两年前他带着手下人打卢王寨上的土匪,身先士卒,将士用命,因此手下都很服他……那这次还差不多是老规矩,他们的队伍从那边过来,山路变窄,后面看不到,前面首先会堵起来,火炮先打七寸,李继,你的一个排先打后段,做出声势来,左恒负责策应……” “……他们算是本地人,一千多人追咱们两百人队,又不曾脱节,已经足够谨慎……战端一开,山那边后段看不见,王五江两个选择,要么回援要么定下来看看。他要是定下来不动,李继、左恒你们就尽量吃掉后段,把人打得往前头推上来,王五江一旦开始动,咱们出击,我和卓永青带队,把马队扯开,重点照顾王五江。” “……这里负责隔断的,于琛,手榴弹、弩弓都准备,谁要冲上来救就打懵谁……” 低沉而又迅速的说话声中,渠庆已做好了安排,几个班、排长简单点头,领了命令离开,渠庆举起望远镜看着周围的山头,口中还在低声说话。 “……王五江的目的是追击,速度不能太慢,虽然会有斥候放出,但这里躲过的可能性很大,即便躲不过,李素文他们在山上拦截,只要当场格杀,王五江便反应不过来。卓兄弟,换帽子。” 他说着,解下身侧的小包袱扔向一旁,卓永青接住那包袱,将自己身侧的包袱扔给渠庆,包袱里各有一只头盔。 此刻在渠庆手中接着的包袱中,装着的帽子顶上会有一簇猩红的长缨,这是卓永青队伍自出成都时便有的显眼标志。一到与人谈判、交涉之时,卓永青戴着这红缨高冠,身后披着血红披风,对外界说是当年斩杀娄室的战利品,格外嚣张。 待到途中遇袭或是诱敌之时,卓永青与渠庆便轮流带上那帽子,出成都九个月以来,他们这支队伍遭遇多次袭击,又遭遇不少减员,两人也是命大,侥幸存活。此时卓永青的身上,仍有未愈的伤势。 他打开渠庆扔来的包袱,带上保护性的钢盔,晃了晃脖子。九个多月的艰辛,虽然暗中还有一支队伍始终在策应保护着他们,但此时队伍内的众人包括卓永青在内都已经都已经是满身沧桑,戾气四溢。 “也好,你把王五江引过来,我亲手干了他……娘的刘取声,表面上嘻嘻哈哈转头就派人来,汉奸,我记住了……” 敌人还未到,渠庆并未将那红缨的头盔取出,只是低声道:“早两次谈判,当场翻脸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刘取声是猜到了我们暗中有人埋伏,待到我们离开,暗地里的后手也离开了,他才派出人来追击,内部估计已经开始清查整肃……你也别看不起王五江,这家伙当年开武馆,号称湘北第一刀,武艺高强,很扎手的。” “喔……”卓永青想了想,“湘北第一刀,这么霸气……比起当年刘大彪来如何?比起宁先生如何……” “呃,正是因为苗疆有霸刀庄,所以这片绿林,几十年来没有人敢取湖湘第一刀之类的名字。不过跟宁先生比……”渠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复杂的神色,随后反应过来,肯定地说道,“嗯,当然也是比不过的。” “我就知道……”卓永青自信地点了点头,两人隐匿在那沟壕之中,后方还有灌木树丛的遮掩,过得片刻,卓永青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崩解,忍不住呼呼笑了出来,渠庆几乎也在同时笑了出来,两人低声笑了好一阵。 “回去以后我要把这事说给宁先生听。”渠庆道。 “呼呼……” “……到时候他一招番天印打在你脸上,叫你知道取笑上级的后果,就是死得像陆陀一样……” “哈哈咳咳……” 卓永青终于忍不住了,脑袋撞在泥地上,捂着肚子颤抖了好一阵子。华夏军中宁毅喜欢冒充武林高手的事情只在少数人之间流传,算是只有高层人员能够理解的奇特“领袖趣闻”,每次互相说起,都能够适当地降低压力。而事实上,如今宁先生在整个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渠庆卓永青拿这些趣事稍作调侃,胸膛之中也自有一股豪情在。 下午的阳光渐渐的斜转,群山之下的道路中,追击的部队激起浮尘,朝着这边绕过来了,前方是武装的马队,中部、后方是追击之中已经稍稍失去形态的步兵,山上灌木丛、树丛里早已习惯各种作战形式的华夏军老兵们一看,便大致明白了对方的素质在怎样的层次上。 越过遮挡的灌木,渠庆举起右手,无声地弯下手指。 三、 二、 一 …… 炮声轰然响起。 卓永青抹了抹沾了黄土的面颊,目光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按下刀柄。 山道上,是冲天的血光—— ***************** 洞庭湖西北端,华容县郊。 浩浩荡荡的依仗穿过了山间的道路,前方军营在望了,刘光世掀开马车的帘子,目光深邃地看着前方军营里飘荡的武朝旗帜。 不多时,车队抵达军营,早已等待的将领从里头迎了出来,将刘光世一行引入军营大帐,驻在此地的大将名叫聂朝,麾下精兵四万余,在刘光世的授意下占领这边已经两个多月了。 穿过华容往东,既入洞庭湖区域。此时刘光世领军三十余万,将洞庭湖北面的区域牢牢地占据,只是洞庭湖以南岳阳等地仍为各方争夺之所,再往南的长沙此时以被陈凡占据,女真人不来,怕是再无人能赶得走了。 淼淼洞庭湖,便是刘光世经营的大后方,一旦武朝全面崩溃,前线不可守,刘光世大军入湖区死守,总能坚持一段时间。聂朝占住华容后,几次邀请刘光世来巡查,刘光世一直在经营前方,到得此时,才终于将北方面对粘罕的各项准备告一段落,赶了过来。 从襄樊南撤,将大军在洞庭湖北面尽量散开,用了最大的力气,保下尽量多的秋收的果实,几个月来,刘光世四处奔波,头发几乎熬成了全白,神色也有些疲惫。升帐之后,他对聂朝麾下的众将领各有勉励之言,待到众人退去,聂朝又拿出各个账目清单交由刘光世过目,刘光世在聂朝的注视中看了一遍。 某一刻,他撑着脑袋,轻声道:“文开啊,你可曾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吗?” 聂朝字文开,听到主帅询问,拱手道:“我辈武人,死国而已。” “嗯。”刘光世点了点头,“所以你才想着,带了人,杀去江宁救驾。” 聂朝双手还拱在那里,此时愣住了,大帐里的气氛肃杀起来,他低了低头:“大帅明察,我辈武朝军士,岂能在此时此刻,眼见太子被困绝地,而见死不救。大帅既然已经知道,话便好说得多了……” “你可知,你们都会死在路上?” “非我一人前行,非我一军前行,非只我等死在路上,只要死的够多,便能救出太子……我等先前灰心沮丧,乃是因为……上方无能,文臣乱政,故天下衰微至此,此时既然有太子这等明君,杀入江宁,抗击女真数月而不言败,我等岂能不为之死。” “你可知,劝说你出兵的幕僚容旷,早已投了女真人了?” 聂朝微微愣了愣。 刘光世从身上拿出一叠信函来,推向前方:“这是……他与女真人私通的书信,你看看吧。” “容旷如何了?他先前说要回家拜别母亲……”聂朝拿起书信,颤抖着打开看。 “他拜别母亲是假,与女真人接头是真,抓捕他时,他负隅顽抗……已经死了。”刘光世道,“但是我们搜出了这些书信。” “容旷与末将自幼相识,他要与女真人接头,不必出去,而且既然有书信往来,又为何要借探望母亲之借口出去冒险?” “当是他既想安顿家人,又顺道与接头人见上一见吧,聂将军,我这里有全部的调查文书与过程,便是怕你不信,都已带来了。” “这些东西,岂知不是作伪?” “你岂能如此怀疑我?”白发的将军看着他。 聂朝回望过来:“只因……容旷所言有理,是末将……想去勤王。” “胡闹。”刘光世一字一顿,“你中了女真人的计策了。” 大帐里安静下来,两名将军的目光对峙着,过了好一阵,聂朝拿着那些信函,目露悲色。 “容末将去……想一想。” 刘光世点了点头,待到聂朝退至门边上,方才开口:“聂将军,本帅既来,不是毫无准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请三思。” “……是。” 聂朝缓缓地退了出去。 大帐里光线亮一阵,帘子放下后又暗下来,刘光世静静地坐着,目光晃动间,听着外头的声音,过了一阵,有人进来,是随行而来的幕僚。 “怎么样了?” “看来……聂将军尚未行冲动之举。” “这样就好……”刘光世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听得那幕僚道:“只要今日无事,聂将军看来便不会发动,半个月后,大帅可以换掉他了……” “唉……” 回应幕僚的,是刘光世重重的、疲惫的叹息…… …… 自周雍逃亡出海的几个月以来,整个天下,几乎都没有平静的地方。 长沙附近、洞庭湖区域周边,大大小小的冲突与摩擦逐渐爆发,就像是水滴滴入了滚油里,那油锅便噼噼啪啪的不断翻滚。 这些摩擦都不是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而是天下思变、人心各异的不断冲撞,欲求自保的人们、彷徨无措的人们、英勇慷慨的人们、随波逐流的人们……在各方势力的操纵与拉拢下,逐渐的开始表态,开始爆发无数小规模的厮杀。 自七月开始,华夏军的说客在行动,女真人的说客在行动,刘光世的说客在行动,心怀武朝自发而起的人们在行动,长沙周边,从潭州(后世浏阳)到平江、到汨罗、到湘阴、到临湘,大大小小的势力厮杀已经不知爆发了多少次。 七月中旬,平江知府容纪因遭遇两次刺杀,被吓得挂冠而走。 七月下旬,汨罗附近河山盗打着兴复武朝的名义攻县城,临湘,号称麻衣社的三百余人带刀上街,逼官府表态归附刘光世,城内军队镇压,厮杀血流成河。 八月,驻有七千余武朝守军的湘阴在女真奸细与原长沙知府牛宝原的游说下表态归附女真,反抗者亦当即起义,城内厮杀达两日之久,小半座城都被烧毁,此后,反抗者的人头被挂在了城墙上。 八月中旬,八月下旬……类似的冲突不断,这实际上也是秋收前后所有人囤积和掠夺物资的激烈表现,陈凡虽然拿下了长沙,但苗疆部队的总数原本不多,守住城池已是极限,自江南撤来的几支特种作战队伍活跃其,夺取了不少胜利物资,也游说和争取到了部分势力对华夏军的亲善表态。 然而,到得九月初,原本驻于江南西路的三支投降汉军共十四万人开始往长沙方向拔营进发,长沙附近的大小力量争端渐息。表态、又或是不表态却在实质上投降女真的势力,又逐渐多了起来。 …… 夕阳西下,山间的硝烟弥漫,血腥气飘散开来。 逃亡的士兵散向远方,又或是被驱赶得跑过了田野,跳入附近的小河之中,漂向下游,散乱着尸体的战场上,士兵勒住乱逃的战马,有的在清点伤员和俘虏,在被炮弹炸得奄奄一息的军马身上,刺下了枪尖。 身穿软件头戴钢盔的卓永青手上提着人头,走上山坡,渠庆坐在几具尸体边上,半身都是血,随军的大夫正将他左侧身体的伤口包扎起来。 “啊,痛死了……”他咧着牙齿嘶嘶地抽冷气。 卓永青取掉他头上的红缨铁冠:“没死就好了,抢了些马,可以驮着你走。” “是得快些走……你拿着人头干什么?” “湘北第一刀啊,给你看看。” “晦气……”渠庆咧了咧嘴,随后又看看那人头,“行了,别拿着到处走了,虽然是绿林人,以前还算是个英雄好汉,行侠仗义、接济乡邻,除山匪的时候,也是英勇豪迈之人。去找刘取声前,冯振那边打探过情报,到最激烈的时候,这位好汉,可以考虑争取。” “也就是说,他带着一千多人追杀过来,也有可能放过我们。”卓永青拿起那人头,四目对视看了看。 “……”渠庆看他一眼,然后道,“痛死了。” 卓永青的问题自然没有答案,九个多月以来,几十次的生死,他们不可能将自己的安危放在这小小的可能性上。卓永青将对方的人头插在路边的棍子上,再过来时,看见渠庆正在地上计算着附近的局势。 “崇阳刘取声、平江于大牙,两边若是串联好了投女真,这一片就连起来了,百多里地,数万军民啊。于大牙这家伙,看起来草莽出身义气豪迈,临到头了做这种事——他是想拿你当投名状,在女真人面前混个好眼缘……” 卓永青坐下来:“郭宝淮他们什么时候杀到?” “郭宝淮五万人、于谷生四万人,再加李投鹤四万多人,三个方向,于谷生先到,估计五到七天之后,可以进抵平江一带,光是汉军,现在就十四万,再加上陆续过来的,加上陆续投诚的……咱们这边,就只长沙一万五千多人,和我们这帮散兵游勇……” 渠庆在泥土上画地图,画到这里,回头看看,下方小小的战场已经快清理干净,自己这边的伤员基本得到了救治,但铁血杀伐的痕迹与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会消除。他口中的话也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乎被自己口中这悬殊而绝望的局势给气笑了。 “他母亲的,这仗怎么打啊……”渠庆找出了总参内部常用的骂人词语。 卓永青也感叹:“是啊。” 两人在那儿唉声叹气了一阵,过不多久,队伍重整好了,便准备离开,渠庆用脚擦掉地上的图画,在卓永青的搀扶下,艰难地上马。 “……还有五到七天,冯振那边估计已经在使心眼了,于大牙那牲口摆我们一道,我们绕过去,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他给干了……” “听你的。” “你也想想啊,你什么时候用过脑子,卓兄弟,我发现你出来以后越来越懒了,你在张村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渠大哥我这是信任你。” “……算了,下次你戴红帽子,挺好的,我不跟你抢了,反正你这脑子就算挨一炮炸了,也不算是咱们华夏军的大损失。” “哈哈哈哈……” 夕阳在天边落下,刚刚经历了厮杀的队伍在最后的剪影里朝山道的另一边折去,卓永青那显得已豪迈与爽朗的笑声随着傍晚的风传过来了。 九月中旬,这只是长沙附近无数惨烈厮杀景象的一隅。不久之后,第一批多达十四万人的投降汉军就要抵达这里,朝着仅有一万余人的陈凡部队,发动第一波攻势。 但不久之后,真正的第一波攻势,是由陈凡首先发动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六九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中) “……五年前,我调任潭州知州,到得京城时,于诗会后得梅公召见。老大人当时便与我说,苗疆一地,麻烦极大,问题颇多。嘱我慎重。其时小苍河大战方止,黑旗元气大伤,但与女真三年大战,委实打出了震动天下的顽强。” “……这苗疆一地,本属黑旗之中霸刀一系,早先随方腊发起永乐之乱,此后一直雌伏,直到小苍河大战开始,方才有了大的动作。建朔五年,霸刀主力西移,为小苍河黑旗南逃做准备,留在苗疆的除家属外,可战之兵不过万人,但即便如此,我也未曾有过丝毫轻视之心……只可惜后来的发展未曾如我所料,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居陵县。秋日将近,满园金黄,县城中最为贵气的酒楼上,助兴的女子正在弹奏清雅的小曲,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官员持着酒杯,正朝着对面的身材魁梧样貌粗野的武将说着话,言语之中,偶有自嘲,但语气也算得上是非常诚恳了。 “……兄弟调任潭州之后,整肃军务,结交各方,又打探苗疆消息,定下先封锁、后剿灭的计划,然则,建朔八年、九年、十年,先后五次出兵,最少的发动八万人,最多的是动员二十万大军进山,但是到了最后,拖后腿的……是身边人。” 中年官员缓缓挥了挥手:“三年!五次!次次无功而返,这边说要打,西南那边,各方就开始去谈生意,生意谈完了,私下里开始闹事情,抽人手,都以为在那宁先生手上占了大便宜。兄弟心里苦啊,兄弟没有偷懒……建朔九年,夏天那次,朱兄,你对不起我。” 对面样貌粗野的将领举了举杯:“喝酒。” “……不说了,喝酒。” 两人碰了碰杯,中年官员脸上是红的,又将酒倒上:“我知道,我尹长霞今天来游说朱兄,以朱兄性格,要看不起我,但是,往大了说,你我都是武朝的官,我是潭州知州,你该归我节制。可惜,武朝已处于微末之中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没关系,尹某今天只以朋友身份过来,说的话朱兄听得下就听,听不下也罢。” 名叫尹长霞的官员话语之中带着酒气,武朝的潭州即后世长沙市,亦为荆湖南路的路治所在,他作为潭州知州,本是省会最高长官之一,而居陵不过潭州附近小县,名义上自然归尹长霞节制。尹长霞借着酒气说出这番话来,朱姓武官便举着杯来道歉:“尹大人严重了,小的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一起喝。”尹长霞与对方一道喝了三杯酒,手拍在桌子上,“刚才说……朱兄要看不起我,没关系,那黑旗军说尹某是汉奸。什么是汉奸?跟他们作对就是汉奸?朱兄,我也是汉人,我是武朝的官,我是主政潭州的父母官,我……棋差一招,我认!主政潭州五年,我手下五万多人,我却一次都没有打进去苗疆过,理由是什么,没人听,我认!” 他挥着手:“打交道这么多年的时间,我低估了他们的战力!六月里他们出来,说破长沙就破长沙,说打临湘就打临湘,城防一塌糊涂,甚至有人给他们开门。我也认。天下变了,华夏军厉害,女真人也厉害,咱们被落下了,不服不行,但接下来是什么啊?朱兄?” 尹长霞伸手点着桌子:“六月时陈凡他们杀出来,说要杀我祭旗,我没有办法只能躲起来,附近的诸位,说起来都说要与黑旗联合抗金,说得厉害,平江的于大牙恨不得立刻去西南跪见宁先生呢,在平江县城里说宁先生是圣人,湘乡等地也都说要投黑旗,可惜啊,到了八月,不一样了。” “朱兄,六月间我丢了长沙、临湘等地,躲了起来,八月间开始出来,各地响应,开始要跟黑旗作对,你以为是尹某有这等号召力吗?”尹长霞摇了摇头,“尹某无足轻重。朱兄,说句实在话,湘人性情强悍,敢为天下之先,尹某一介外人,使不动你们。真正使得动各位的,是外头那些人……” 他话语说到这里,微微叹息,目光朝着酒楼窗外望过去。 越过小小的院子,外头是居陵灰黑的县城与街市。居陵是后世浏阳所在,眼下并非大城,乍然望去,显不出似锦的繁华来,但即便如此,行人来去间,也自有一股安静的氛围在。阳光洒过树隙、落叶枯黄、虫儿鸣响、乞丐在路边休憩、孩子奔跑而过…… 尹长霞道:“八月里,女真的完颜希尹已下了往荆湖进攻的命令,郭宝淮、于谷生、李投鹤……三支兵马加起来快二十万人了吧,他们会第一批杀到,接下来是陆陆续续几十万人的大军压境,后头坐镇的还有女真宿将银术可,他们打了临安,做了修正,如今已经在过来的路上。朱兄,这边有什么?” 他讽刺地笑笑:“苗疆的这批黑旗,比之当年小苍河的那批,战力还稍逊一筹,一万多人出来占了长沙、临湘,他们是出了大风头了。接下来,几十万大军压来,打不过了,他们回到山里去,就算他们有骨气,往死里熬,站在他们一边的,没一个能活。当年的西北,现在还是白地呢。” 对面的朱姓将领点了点头:“是啊,不好办呐。” “而且,女真的谷神完颜希尹,与东边的两位皇子又不同。”尹长霞喝了一杯酒,“开国老将,最是棘手,他们不像宗辅、宗弼两人,驱赶着人去打仗,而是早早地定好了赏罚的规矩,打得过的,立了功的,有地、有人,武器大炮都有,人家是在暗示什么?总有一天他们是要会北边去的,到时候……朱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南边的大伙儿,女真人乐见大家裂土封王,这样对他们最好不过。为女真人打仗,大家不情不愿,为自己打,或者为武朝打……说句实在话,大伙儿还是能打一下的。” 对面的将领喝了一口酒:“这也算是为武朝吗?” 尹长霞手中的杯子愣了愣,过得片刻,他拿过酒壶,连饮了几杯,声音低沉地说道:“朱兄,这不算,可而今这局势……你让大伙儿怎么说……先帝弃城而走,江南一败涂地,都投降了,新皇有心振作,太好了,前几天传来消息,在江宁击溃了完颜宗辅,可接下来呢,怎么逃都不知道……朱兄,让天下人都起来,往江宁杀过去,杀退女真人,你觉得……有可能吗?” 他摇着头:“江南都跪下了,一百多万人,围着自己的太子爷动手,江南西路,又是几十万人投降,武朝最富庶的一片地方,秋收的便宜都被女真人占了,豁出去打,谁不想,我在潭州几年,也想对苗疆豁出去打……这天下就是这样。前些天我到平江亲会于大牙,你以为是我说服了他?他早就看到了,女真人以来,平江几万人十几万人,全都得死啊,朱兄,那就是这外头的百姓哪。” “要是没有这帮黑旗,大家就不会死,女真人不会将这里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打,一万的黑旗军,朱兄,百万人都得给他们陪葬。百姓何辜啊。” 尹长霞说着这话,眼中有泪。对面样貌粗野的厢军指挥朱静站了起来,在窗口看着外头的景象,喃喃自语:“是啊,一万人对百万人……” “不光是那一万人的死活。”尹长霞坐在桌边吃菜,伸手抹了抹脸,“还有百万无辜民众的死活,从平江于大牙到汨罗娄显,再到刘取声,大家都决定避一避了。朱兄,东边就剩下居陵,你手下一万多人,加上居陵的四五万人口,郭宝淮他们一来,挡不住的……当然,我也只是陈说厉害,朱兄看看这外头的百姓,让他们为黑旗的匪人死?我心有不甘。” 样貌粗野的朱静双手按在窗台上,皱眉远望,许久都没有说话,尹长霞知道自己的话到了对方心中,他故作随意地吃着桌上的菜肴,压下心中的紧张感。 六月间陈凡攻长沙、临湘等地时,尹长霞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反击,谁知华夏军在几日之间连过关隘,他甚至还没能弄清楚谁出卖了他,长沙、临湘便先后被打开城门。临湘被攻破时尚是夜晚,据说匪首陈凡带着人径直朝他杀来,要取他首级。尹长霞衣冠不整仓皇逃窜,此后在外头躲了两个月不敢冒头。 到得八月里,如今在临安小朝廷中身居高位的吴启梅梅公修书与他,他才敢出面在周围游说各方。此时女真人的声势直压潭州,而由于华夏军在这边的力量过小,无法完全统合周围势力,不少人都对随时可能杀来的百万大军产生了畏惧,尹长霞出面游说时,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在这次女真人与华夏军的冲突中,尽量置身事外。 即便无法完全置身事外,至少也得为治下以万计的无辜民众,谋一条生路啊。 眼下,只要说服朱静放弃居陵,潭州以东的道路,便完完全全地打开了。 自己也确确实实地,尽到了作为潭州父母官的责任。 他是这样想的。 窗外的阳光中,落叶将尽。 名叫朱静的将军看着窗外,沉默了很久很久。 “尹大人,是在江南长大的人吧?” “兄弟祖籍苏州。”尹长霞道。 “中原陷落之时,我在汴梁杀猪。”那样貌粗野身材还稍稍有些肥胖的将领看着外头的秋色,静静地说着,“后来跟随大伙儿逃难回了老家,才开始当兵,中原陷落时的情景,百万人千万人是怎么死的,我都看见过了。尹大人有幸,一直在江南过活。” “……搜山检海之时,也见到过人是如何死的……因此,不可让他们死得没有价值啊。” “是啊,要死得其所。”朱静将拳头打在掌心上,“我在汴梁杀猪,杀猪也总要结实黑白两道的人物,有时候还要拿刀跟人拼命,道上有句话,叫人不狠站不稳,说得有道理……中原陷落十年了,尹大人今天的话,真的让我明白过来,就算躲在居陵这等小地方,当初那百万千万人惨死的样子,也总算是追过来了。” 尹长霞的眼角在抽搐:“……朱兄,这个……还能避得开的……” “尹大人,为何要想方设法避开的,永远都是汉人呢?” “你这……是钻牛角尖,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到的……” “两年前,朱某破了双桥寨,那寨子居大山之中,易守难攻,这两个月,我将它收拾出来了,居陵若守不住,我带人进去山里面,就像你说的苗疆一样,熬到死。” 朱静转过头来,这名字安静样貌却粗犷的男人目光疯狂得让他感到害怕,尹长霞站起来:“你,你这是……” “昨日,陈凡带兵向我借道,他说得有道理,军队再像以前那样,一辈子打不过女真人。黑旗军不强迫于大牙这帮滑头入伙,只因入了也是白搭,只有在天下陷入绝路时还能站在前头的人,才能当兄弟。” 朱静的口中露出森森的白牙:“陈将军是真英雄,疯得厉害,朱某很佩服,我朱静不光要入伙,我守下一万三千多人,我一个都不管,将来也尽归华夏军训练、整编。尹大人,你今日过来,说了一大通,小气得不得了,朱某便让你死个瞑目吧。” “陈凡、你……”尹长霞脑子混乱了片刻,他能够亲自过来,自然是得了信得过的情报与保证的,谁知遇上这样的状况,他深吸一口气让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陈凡跟你借道……他借什么道,去哪里……” “像你说的,于谷生、郭宝淮都要到了,陈将军去迎一迎他们啊。” “他就一万多人,占了长沙、临湘都不够守,他怎么出兵——” “哈哈,尹大人说得对啊,他就一万多人,守着两座城干什么,等着百万大军压境吗……尹大人看到了吧,华夏军都是疯子,若非陈凡跟我借道,我还真下不了决心抓住尹大人你来祭旗……” 阳光照进窗户,空气中的浮尘中都像是泛着不祥的气息,房间里的乐声早已停下,尹长霞看看窗外,远处有行走的路人,他定下心神来,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正气而严肃,手敲在桌子上: “你们自己疯了,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没有关系,这居陵的数万人呢!这潭州、这荆湖南路的百万、千万人呢!你们怎么敢带着他们去死!你们有什么资格——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的声音,振聋发聩,朱静看着他,舔了舔舌头。 “所以啊,他们如果不愿意,他们得自己拿起刀来,想尽办法杀了我——这世上总是没有第二条路的。” *************** 山涧的远处有小小的村落正升起炊烟,山顶上红叶飘落。身形宽大、面容和气的大和尚穿着斗篷沿着小路上山,与山间营地边的几人打了个招呼。 这营地边等待着胖和尚到来的,正是卓永青与受了伤的渠庆,一见到对方,卓永青的面色有些不善:“好你个姓冯的,你还敢过来!我才知道,于大牙那边是你亲手出卖的我们——这么大的事情不事先商量一下!?” “卓英雄消消气,听说渠老大受了伤,小的带了上等伤药过来。”胖和尚一脸和气,从斗篷地下拿出一包伤药以进贡的姿态呈到卓永青面前,卓永青便下意识地拿过去了。接过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这样便不太好发飙。 自年初数十个特工队伍杀出西南,卓永青这边受到的关注最多,也最为特殊。由渠庆、卓永青率领的一队人走在明面上,同时会有一到两支队伍暗中策应,外号“老实和尚”的冯振是荆湖南、江南西一带有名的情报贩子,这九个月以来,暗中策应渠、卓,帮忙阴了不少人,双方的关系混得不错,但偶尔当然也会有紧急的情况发生。 那冯振一脸笑容:“情况紧急,来不及细细商量,尹长霞的人在暗地里接触于大牙已经多次,于大牙心动了,没有办法,我只能顺水推舟,干脆安排两个人见了面。于大牙派兵朝你们追过去的事情,我不是立马就叫人通知了吗,有惊无险,我就知道有渠大哥卓兄弟在,不会有事的。” “还不会有事,反应稍微慢一点,人家兜头围上,三千,不对……四千打两百啊!就算我们反应过来,也回头打了一千多……” “才一千多嘛,没有问题的,小场面,卓兄弟你又不是第一次遇上了……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我也没办法,尹长霞这人颇为警觉,胆子又小,不给他一点甜头,他不会上钩。我撮合了他跟于大牙,接下来再给他组织行程就简单多了。早几天安排他去见朱静,如果没算错,这家伙自投罗网,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 “……朱静可靠?” “荆湖一带,他应该算是最可靠的,陈副帅那边也曾详细问过朱静的情况,说起来,他昨日向朱静借道,如今应该离我们不远了……” 冯振低声说着,朝山麓的后方指了指,卓永青皱着眉头:“于谷生、郭宝淮离我们也不远了,加起来有十万人左右,陈副帅那边来了多少?” “七八千吧。”冯振笑着说道,“所以我也是来传令的,该按计划汇合了。” 几人互相行了一礼,卓永青回过头去,夕阳正照在炊烟袅袅的山涧里,村子里安居乐业的人们大概什么都感受不到吧。他看看渠庆,又摸了摸身上还在痛的伤势,九个月以来,两人始终是这样轮流受伤的状况,但这次的任务终于要从小规模的作战转为大规模的聚集。 “总算要打起来了。”他吐了一口气,也只是这样说道。 *************** 就要打起来了……这样的事情,在那一路杀来的大军当中,还没有多少感觉。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于谷生率领的原武峰营四万五千余人在山间早早地扎了营。踏入荆湖南路地界之后,这支军队开始放慢了速度,一方面稳健地前行,一方面也在等待着步伐稍缓的郭宝淮与李投鹤大军的到来。 入夜之后,于谷生带了儿子于明舟在营地里巡视,一面走,父子俩一面商议着此次的军略。作为于谷生的长子,自小便立志领兵的于明舟今年二十一岁,他身形挺拔、头脑清晰,自幼便被视为于家的麒麟儿。此时这年轻的将领穿一身铠甲,腰挎长刀,一面与父亲侃侃而谈。 相对于在武朝腐烂的军队体系里摸爬滚打了一世的于谷生,年轻的于明舟遇上的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尽管天下沦陷,但武人的身份渐高,于明舟不必再像父亲一样一辈子看着读书人的脸色做事,此时的于明舟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得意气风发,表露出来的都是作为父亲的于谷生最为满意的样子。 “……此次进攻潭州,依儿子的想法,首先不必跨过平江、居陵一线……虽然在潭州一地,我方人多势众,而且周围各地也已陆续归顺,但对上黑旗军,几万乃至十几万的乌合之众恐怕仍无法稳操胜券,为今之计,先到之人要尽可能的不被其各个击破,以拉拢周围势力、稳固阵线,徐徐推进为上……” “……为了对后方的女真人有所交代,儿子会为此事准备一份陈书,父亲最好能将它交到谷神手中。女真谷神乃当时英杰,必能领会此战略之必要,当然表面上他必会有所催促,其时我方与郭大人、李大人的队伍已连成一线,对附近各地兵力也已收编完毕……” “……其实,这中间亦有其它的些许考虑,如今虽然天下沦陷,但心系武朝之人,仍旧不少。我方虽不得已与黑旗开战,但依儿子的考虑,最好不要成为第一支见血的军队,不要显得咱们急匆匆地便要为女真人卖命,如此一来,往后的许多事情,都要好说得多……” 秋风怡人,篝火燃烧,于明舟的说话令得于谷生不时点头,待到将中军营地巡视了一遍,对于儿子主持扎营的稳健风格心中又有赞许。虽然此时距离潭州尚远,但为将之人,便该时时谨慎事事上心,有子如此,虽然如今天下沦陷衰微,他心中倒也多少有一份安慰了。 …… 就在于谷生巡查着平静军营的时候,陈凡正带着人在黑暗的山间稍稍休憩,他在山壁的凹陷间,拿着火折子,对着刚刚收到的一份情报仔细地看。 纪倩儿从外头进来,拿着个装了干粮的小袋子:“怎么样?真打算今晚就过去?有点赶了吧?” “从小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凡将情报和火折子交给妻子,换来干粮袋,他还微微的失神了片刻,表情怪异。 “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详细的敌人情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〇章 人间炼狱 万度刀温(下) 新砍下来的树枝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青烟朝着天上弥漫,夜色之中,山间一顶顶的帐篷,点缀着篝火的光芒。 九月十六这一天的夜晚,四万五千武峰营士兵驻扎于平江以西百余里外,名为六道梁的山间。 时值秋末,附近的山野间还显得祥和,军营之中弥漫着低迷的气息。武峰营是武朝军队中战力稍弱的一支,原本驻扎江西等地以屯田剿匪为基本任务,其中士兵有相当多都是农民。建朔年改制之后,军队的地位得到提升,武峰营加强了正式的训练,其中的精锐部队渐渐的也开始有了欺凌乡民的本钱——这也是军队与文臣抢夺权力中的必然。 军队实力的增加,与驻地周围乡绅文臣的数次摩擦,奠定了于谷生成为当地一霸的基础。平心而论,武朝两百余年,将领的地位不断降低,过去的数年,也成为于谷生过得最为滋润的一段时间。 待到武朝崩溃,明白形势比人强的他拉着军队往荆湖南路这边赶过来,心中当然存有在这等天地倾覆的大变中博一条出路的想法,但军中士兵们的心情,却未必有这般昂扬。 部分士兵对于武朝失势,金人指挥着军队的现状还难以置信。对于秋收后大量的钱粮归了女真,自己这帮人被驱赶着过来打黑旗的事情,士兵们有的忐忑、有的害怕。虽然这段时间里军中整肃严格,甚至斩了不少人、换了不少中层军官以稳住形势,但随着一路的前行,每日里的议论与迷惘,终究是免不了的。 九月十六也是这样简单的一个晚上,距离平江还有百余里,那么距离战斗,还有数日的时间。营中的士兵一团团的聚集,议论、迷惘、叹息……有的说起黑旗的凶狠,有的说起那位太子在传说中的贤明…… “说不得……皇帝老爷会从哪里杀回来呢……” “过几日便要围那黑旗,那是不要命的人,死也要撕对手一块肉下来。真遇上了……各自保命罢……” 议论过后不久,营地中进入宵禁休息的时间,纵然都是惴惴不安的心思,也各自做着自己的打算,但毕竟战争还有一段时间,几天的安稳觉还是可以睡的。 九月十七,凌晨,丑时三刻,夜空月朗星稀。营地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只有营地边缘的望风哨塔与士兵巡逻时的火把在游弋,位于六道梁东南山腰上、粗糙搭成的瞭望塔下,两道身影从营地内部无声地潜行过来了。 不久,哨塔上两名卫兵先后倒下。 与此同时,陈凡带领的千人队抵达六道梁东面的树林,他躲在树丛中,观察着前方军营的轮廓。 背着长枪的宇文飞渡亦爬在草丛中,收起了望远镜:“哨塔上的人换过了。” 陈凡点了点头,随后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越过这道山梁,军营另一侧的山间,同样有一支队伍在黑暗中凝望月色,这支队伍六千余人,压阵的纪倩儿与卓小封等将领正在计算着时间的过去。 东南侧山麓,陈凡带领着第一队人从树林中悄然而出,沿着隐蔽的山梁往已经换了人的哨塔转过去。前方只是临时的营地,虽然各处哨塔瞭望点的放置还算有章法,但唯有在东南侧的此处,随着一个哨塔上卫兵的替换,后方的这条道路,成了观察上的盲点。 临近寅时,宇文飞渡攀上哨塔,占领制高点。西面,六千黑旗军按照预定的计划开始谨慎前推。 夜色正走到最深的一刻,虽然陡然而来的惊乱声——也不知是谁在夜色中呼喊。随后,轰然的巨响震动了山势,军营侧后方的一库火药被引燃了,黑烟升腾上天空,气浪掀飞了帐篷。有人大喊:“夜袭——” “黑旗来了——” 哨塔上的卫兵举起望远镜,东侧、西侧的夜色中,人影正滚滚而来,而在东侧的营地中,也不知有多少人进入了军营,大火点燃了帐篷。从沉睡中惊醒的士兵们惶然地冲出营帐,看见火光正在天空中飞,一支火箭飞上军营正中的旗杆,点燃了帅旗。 炸营已无法遏制。 荆湖之战打响了。 ************** 九月十七上午,卓永青与渠庆领着队伍朝六道梁过来,途中看到了数股逃散士兵的身影,抓住询问之后,明白与武峰营之战已经落下帷幕。 上午的阳光之中,六道梁硝烟已平,只有血腥的气息仍旧残留,军营之中辎重物资尚算完好,这一战俘虏六千余人,被看管在军营西侧的山坳当中。 卓永青与渠庆抵达后,还有数支队伍陆续到达,陈凡带领的这支七千余人的队伍在昨夜的战斗中伤亡不过百人。要求居陵县朱静派兵收俘与运送物资的斥候已经被派出。 一众华夏军士兵聚集在战场一侧,虽然看来都有喜色,但纪律依旧严肃,各部仍旧紧绷着神经,这是准备着持续作战的迹象。 卓永青与渠庆参加了随后的作战会议,参与会议的除了陈凡、纪倩儿、卓小封等本就属于二十九军的将领,还有数名早先从西南出来的带队人。除了“老实和尚”冯振那样情报贩子仍旧在外头活动,年前放出去的半数队伍,此时都已经朝陈凡这边靠拢了。 如今挂名华夏第二十九军副帅,但实际上全权管理苗疆军务的陈凡已是年近四旬的中年人,他的样貌上看不见太多的衰老,平素在沉稳之中甚至还带着些慵懒和阳光,但是在大战后的这一刻,他的衣甲上血迹未褪,面目之中也带着凌冽的气息。若有曾经参加过永乐起义的老人在此,或许会发现,陈凡与当年方七佛在战场上的气质,是有些相似的。 大概是简单地洗过了手和脸,陈凡甩掉了手上的水渍,摩挲着手掌,让人将地图放在了收缴过来的桌子上。 “……昨天晚上炸营,多数人往东边逃了,于谷生跟他的儿子带着几千人,我们确定是去了东北边。郭宝淮就在百里之外,手下五万人,打起来可能比于谷生稍微强点。然后是东南更远点的李投鹤,两拨一共十万人。” 他将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下。 “……银术可到之前,先打垮他们。” ************* 冯振骑着马一路东行,下午时分,抵达了萍乡以东山间的一处废村,村子里已经有人马在聚集。 他身形肥胖,满身是肉,骑着马这一路奔来,人和马都累的够呛。到得废村附近,却没有贸然进去,气喘吁吁地上了村子的后山,一位看来眉目郁结,状如辛苦老农的中年人已经等在这里了。 “冯同志,辛苦了。”对方看来样貌悲苦,话语的声音不高,开口后的称呼却颇为正式。冯振向他行了一礼,却不敢轻慢,华夏军中每多人杰,却也有些是不折不扣的疯子,眼前这人便是其一。 这人名叫田松,原本是汴梁的铁匠,勤劳朴实,后来靖平之耻被抓去北方,又被华夏军从北方救回来。此时虽然样貌看起来悲苦朴实,真到杀起敌人来,冯振知道这人的手段有多狠。 两人互相聊了几句后,朝着山下走去,到得半山腰上一处隐蔽的山梁,田松遣走了安排在这里的卫兵,拿出望远镜来交给冯振,冯振朝下方的村子里看了看,只见村子里的不少人都穿着女真人的衣甲。 田松从怀中拿出一小本画册来:“衣甲已没有问题了,‘小王爷’亦已安排妥当。这个计划准备已有几年时间,当初完颜青珏在山中挖矿,小何便一直在模仿,这次看来当无大碍。冯同志,二十九军那边的计划若是已经定下……” 他的话语低沉甚至有些乏力,但只有从那声调的最深处,冯振才能听出对方声音中蕴藏的那股热烈,他在下方的人群中看见了正发号施令的“小王爷”,注视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开口。 “郭宝淮那边已经有安排,理论上来说,先打郭宝淮,然后打李投鹤,陈帅希望你们见机行事,能在有把握的时候动手。目前需要考虑的是,虽然小王爷从江州出发就已经被福禄前辈他们盯上,但暂时来说,不知道能缠他们多久,假如你们先到了李投鹤那边,小王爷又有所警觉派了人来,你们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嗯,是这样的。”身边的田松点了点头。 冯振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一生在江湖之中行走,见过无数亡命徒,稍微正常一点的大多会说“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更疯一点的会说“划得来”,只有田松这类的,看起来诚诚恳恳,心中恐怕就根本没考虑过他所说的风险。他道:“一切还是以你们自己的判断,见机行事,不过,务必注意安危,尽量保重。” “当然。”田松点头,那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道,“李投鹤的人头,我们会拿来的。” 将事情交代完毕,已临近傍晚了,那看起来如同老农般的队伍首领朝着废村走过去,不久之后,这支由“小王爷”与武林高手们组成的队伍就要往西南李投鹤的方向进发。 冯振骑上了马,朝着东北面的方向继续赶去,福禄带领着一众绿林人士与完颜青珏的纠缠还在继续,在完颜青珏意识到情况不对之前,他还要负责将水搅得更加浑浊。 同一时刻,一路亡命奔逃的于谷生与于明舟的溃兵队伍,已经跟郭宝淮派出的斥候接上了头。 数年的时间过来,华夏军陆续编织的各种计划、底牌正在逐渐翻开。 建朔十一年,九月中下旬,随着周氏王朝的逐渐崩落。在许许多多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间点上,总数仅有万余的华夏第二十九军在陈凡的带领下,只以半数兵力冲出长沙而东进,展开了整个荆湖之战的序幕。 九月底,十余万军队在陈凡的七千华夏军面前一触即溃,战线被陈凡以凶悍的姿态直接切入江南西路腹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一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上) 穿着黄色的军服,背着药箱与刀枪,宁忌看见了军队前方梓州府那古朴的城墙。 武建朔十一年九月,周雍死去的这一年,宁忌从十三岁走向十四岁,逐渐变为少年。 过去的两年时间,随军而行的宁忌看见了比过去十一年都多的东西。 他出生于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时间点上,景翰十三年的秋天。到景翰十四年,宁毅弑君造反,一家人去往小苍河时,他还只有一岁。父亲当时才来得及为他起名字,弑君造反,为天下忌,看来有些冷,实际上是个充满了豪情的名字。 幼时在小苍河、青木寨那样的环境里长起来,渐渐开始记事时,军队又开始转向西南山区,也是因此,宁忌自小见到的,多是贫瘠的环境,也是相对单纯的环境,父母、兄弟、敌人、朋友,各种各样的人们都颇为清晰。 随着华夏军杀出凉山,进入了成都平原,宁忌加入军医队后,周围才渐渐开始变得复杂。他开始看见大的原野、大的城市、巍峨的城墙、鳞次栉比的园林、穷奢极欲的人们、目光麻木的人们、生活在小小村庄里忍饥挨饿渐渐死去的人们……这些东西,与在华夏军范围内看到的,很不一样。 随着军医队活动的日子里,有时候会感受到不同的感激与善意,但与此同时,也有各种恶意的来袭。 自宁毅杀周喆的十余年来,这天下对于华夏军,对于宁毅一家人的恶意,其实一直都没有断过。华夏军对于内部的整治与管理卓有成效,部分阴谋与刺杀,很难伸到宁毅的家人身边去,但随着这两年时间地盘的扩大,宁曦宁忌等人的生活天地,也终究不可能收缩在原本的小圈子里,这其中,宁忌加入军医队的事情虽然在一定范围内被封锁着消息,但不久之后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有所外传。 在宁忌十三岁的这一年里,他一共遭遇了九次阴谋刺杀,其中有两次发生在眼前,十一年二月,他第一次出手杀人,七月多又有一次,到得如今,未满十四岁的少年人,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 对于宁忌而言,亲自出手杀死敌人这件事并未对他的心理造成太大的冲击,但这一两年的时间,在这复杂天地间感受到的诸多事情,还是让他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起来。 从小时候开始,华夏军内部的物资都算不得非常充盈,互助与节俭一直是华夏军中提倡的事情,宁忌自幼所见,是人们在艰苦的环境里相互扶持,父辈们将对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与感悟,分享给军队中的其他人,面对着敌人,华夏军中的战士总是顽强不屈。 进入成都平原之后,他发现这片天地并不是这样的。生活丰盈而富庶的人们过着糜烂的生活,看来有学问的大儒反对华夏军,操着之乎者也的论据,令人感到愤怒,在他们的下头,农户们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他们过得不好,但都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一部分过着艰苦生活的人们甚至于对下乡赠医施药的华夏军成员抱持敌视的态度。 这些人为何这样活呢?宁忌想不清楚。一两年的时间以来,对于敌人处心积虑想要杀他,偶尔扮成可怜兮兮的人要对他出手,他都觉得理所当然。 华夏军中“对敌人要像严冬一般冷酷无情”的教育是极其到位的,宁忌自小就觉得敌人必然狡猾而暴戾,第一名真正混到他身边的刺客是一名侏儒,乍看起来如同小女孩一般,混在乡下的人群中到宁忌身边看病,她在队伍中的另一名同伴被识破了,侏儒猝然发难,匕首几乎刺到了宁忌的脖子上,试图抓住他作为人质转而逃离。 刺客低估了被陆红提、刘西瓜、陈凡、杜杀等人联手训练出来的少年人。匕首刺过来时宁忌顺势夺刀,反手一劈便断了对方的喉咙,鲜血喷上他的衣服,他还退了两步随时预备斩杀人群中对方的同伴。 对于这些遭遇他并不迷惘,其后父母兄长匆匆过来的安慰也只是让他觉得温暖,但并不觉得必要。外头复杂的世界让他有些迷惘,但好在更为简单直接的一些东西,也即将到来了。 建朔十一年的下半年,成都平原上的局势已经变得格外紧张,武朝正分崩离析,女真人与华夏军的大战即将变成事实。这样的背景下,华夏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吞噬和消化整个成都平原。 华夏军是在建朔九年开始杀出凉山范围的,原本预定是吞并整个川四路,但到得后来由于女真人的南下,华夏军为了表明态度,兵锋攻破成都后在梓州范围内停了下来。 梓州位于成都东北一百公里的位置上,原本是成都平原上的第二大城、商业重镇,越过梓州再行一百公里,便是控扼川蜀之地的最重要关口:剑门关。随着女真人的迫近,这些地方,也都成了将来大战之中最为关键的地点。 两年前华夏军的入川吓跑了一批本地的原住民,后来战火至梓州止步,不少当地亲武朝的士绅大儒倒是在梓州定居下来,情况稍稍缓解后部分人开始与华夏军做生意,梓州成为两股势力间的中转站,短短一年时间发展得欣欣向荣。 到得这年下半年,华夏第五军开始往梓州推进,对各方势力的协商也随之开始,这期间自然也有不少人出来反抗的、抨击的、指责华夏军年前的休兵是作秀的,但在女真人杀来的前提下,所有人都明白,这些事情不是简单的口头抗议可以解决的了。 也是因此,虽然七八月间梓州附近的豪族士绅们看起来闹得厉害,八月末华夏军还是顺利地谈妥了梓州与华夏军无条件合并的事宜,随后大军入城,兵不血刃拿下梓州。 九月十一,宁忌背着行李随第三批的军队入城,此时华夏第五军有三个团约五千人已经开始推向剑阁方向,工兵团大规模进驻梓州,在周围加强防御工事,部分原本居住在梓州的士绅、官员、普通民众则开始往成都平原的大后方撤离。 在这样的形势之中,梓州古城内外,气氛肃杀紧张,人们顾着南迁,街头上人群拥挤、行色匆匆,由于部分卫戍巡逻已经被华夏军军人接管,整个秩序并未失去控制。 宁忌对于这样的气氛反倒感到亲切,他随着军队穿过城市,随军医队在城东军营附近的一家医馆里暂时安顿下来。这医馆的主人原本是个富户,已经离开了,医馆前店后院,规模不小,眼下倒是显得安静,宁忌在房间里放好包裹,照例打磨了身上或长或短的三把刀,未至傍晚,便有身着墨蓝军服少女士官来找他。 少女的身形比宁忌高出一个头,短发仅到肩膀,有着这个时代并不多见的、甚至离经叛道的青春与靓丽。她的笑容温润,看看蹲在院子角落的磨刀的少年,径直过来:“宁忌你到啦,路上累吗?” “嫂子。”宁忌笑起来,用井水冲洗了掌中还没有手指长的短刃,站起来时那短刃已经消失在了袖间,道:“一点都不累。” “你大哥让我带你过去吃晚饭。他在城北的户籍所,事情太多了。” 这过来的少女是宁曦的未婚妻的闵初一,今年十七岁。 作为宁毅的长子,宁曦这一两年来已经开始逐步参与全盘的运筹工作。事务性的工作一多,习武防身对于他来说便难以专注,相对而言,闵初一、宁忌二人才算是真正得了陆红提真传的弟子,宁曦比宁忌年长四岁,但在武艺上,身手已隐隐被未满十四的宁忌追平,倒是闵初一看来温和,武艺却稳在宁忌之上。两人一道习武,感情犹如姐弟,许多时候宁忌与闵初一的碰头倒比与兄长更多些。 两人放好东西,穿过城市一路朝北面过去。华夏军设立的临时户籍所在原本的梓州府府衙附近,由于双方的交割才刚刚完成,户籍的审核对照工作做得匆忙,为了后方的稳定,华夏军规定欲离城南下者必须先进行户籍审核,这令得府衙前方的整条街都显得闹哄哄的,数百华夏军人都在附近维持秩序。 宁曦工作地点就在附近的茶楼院子里,他跟随陈驼子接触华夏军内部的特务与谍报工作已经一年多,绿林人士甚至是女真人对宁忌的数次刺杀都是被他挡了下来。如今比兄长矮了不少的宁忌对此有些不满,认为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该参与进去,但见到兄长之后,刚从孩子蜕变过来的少年人还是颇为高兴,叫了声:“大哥。”笑得很是灿烂。 兄弟俩随后进去给陈驼子请安,宁曦报了假,换了便服领着弟弟去梓州最有名的红楼吃点心。兄弟两人在大厅角落里坐下,宁曦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习惯,对于出名的美食颇为好奇,宁忌虽然年纪小,口腹之欲却不重,他这一年斩杀了三名刺客,有时候虽然也感到后怕,但更多的是如父亲一般隐隐觉得自己已天下无敌了,渴望着其后的打仗,稍稍坐定,便开始问:“哥,女真人什么时候到?” “利州的局势很复杂,罗文投降之后,宗翰的军队已经压到外围,现在还说不准。”宁曦低声说着话,伸手往菜单上点,“这家的水晶糕最出名,来两碗吧?” “哥你说了算。”宁忌拉着凳子坐近了一些,双手叠在桌面上,如同认真的学生,“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剑阁?” “烤肉片可以来一点,听说切出来很薄,入味,我听说好几遍了。”宁曦舔了舔嘴唇。 “哥,我们什么时候去剑阁?”宁忌便重复了一遍。 宁曦放下菜单:“你当个医生不要老想着往前线跑。” “我可以帮忙,我治伤已经很厉害了。” “首先,就算拿下了剑阁,爹也没打算让你过去。”宁曦皱了皱眉,随后将目光收回到菜单上,“第二,剑阁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司忠显不肯跟我们合作?那倒真是条汉子……”宁忌模仿着大人的语气说道。 大战来临在即,华夏军内部时常有会议和讨论,宁忌虽然在军医队,但作为宁毅的儿子,毕竟还是能接触到各种消息来源,甚至是靠谱的内部分析。 剑门关是蜀地雄关,兵家必争之地,它虽属利州管辖,但剑门关的守军却是由两万禁军主力组成,守将司忠显精明强干,在剑阁有着极为独立的行政权力。它本是防止华夏军出川的一道重要关卡。 然而直到如今,华夏军并没有强行出川的意图,与剑阁方面,也始终没有起大的冲突。今年年初,完颜希尹等人在京城放出只攻西南的劝降意图,华夏军则一方面释放善意,另一方面派出代表与剑阁守将司忠显、士绅领袖陈家的众人商谈接到与共同防御女真的事宜。 在华夏军过去的情报中,对司忠显此人的颇高,认为他忠于武朝、心忧国难、体恤民众,在关键时刻——尤其是在女真人横行无忌之时,他是值得被争取,也能够想清楚事理之人。 这样的沟通在今年的上半年据说颇为顺利,宁忌也得到了可能会在剑阁与女真人正面交锋的消息——剑阁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如果能够这样,对于兵力不足的华夏军来说,可能是最大的利好,但看兄长的态度,这件事情有了反复。 宁忌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司忠显性情顽固,宁愿独面完颜宗翰,也不愿意与华夏军联手。但这话语说完,兄长皱了皱眉,目光仍旧看着菜单:“来个小份的猪脚给你补补吧。” “司忠显要投降?”宁忌的眉头竖了起来,“不是说他是明事理之人吗?” “情况很复杂,没那么简单,司忠显的态度,现在有些奇怪。”宁曦合上菜单,“原本便要跟你说这些的,你别这么着急。” 宁忌点了点头,目光稍稍有些阴沉,却安静了下来。他原本就算不得非常活泼,过去一年变得愈发安静,此时显然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想法。宁曦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先跟你说这件事。” 宁忌点了点头,宁曦顺手倒上茶水,继续说起来:“最近两个月,武朝不行了,你是知道的。女真人气焰滔天,倒向我们这边的人多了起来。包括梓州,本来觉得大大小小的打一两仗拿下来也行,但到后来居然兵不血刃就进来了,中间的道理,你想得通吗?” 宁忌抬了抬下巴:“天下间只有我们能跟女真人打,投靠我们总比投靠女真人强。” “这是一部分,我们中间很多人是这样想的,但是二弟,最根本的原因是,梓州离我们近,他们要是不投降,女真人过来之前,就会被我们打掉。如果真是在中间,他们是投靠我们还是投靠女真人,真的难说。” “……所以司忠显要投靠女真人?不就是杀了个没用的狗皇帝吗!他们那么恨我们!” 宁忌的眼睛瞪圆了,怒火中烧,宁曦摇头笑了笑:“不止是这些,最主要的原因,是半个月前爹给我的信里提到的。二弟,武朝仍在的时候,武朝朝廷上的人说驱虎吞狼,说将襄樊以西千里之地割让给女真人,好让女真人来打我们,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没有人真敢这样做,就算有人提出来,他们下面的反对也很激烈,因为这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但是到了今天,他的脸真的丢尽了。”宁忌认真地听着,宁曦微微顿了顿,方才说出这句话来,他道:“到了今天,武朝真的快完了,没有脸了,他们要亡国了。这个时候,他们很多人想起来,让我们跟女真人拼个两败俱伤,好像也真的挺不错的。” 宁忌瞪着眼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年纪毕竟还小,理解能力稍稍有些缓慢,宁曦吸一口气,又顺手翻开菜谱,他目光往往周围,压低了声音: “最近两个月,针对你、我,针对父亲、母亲他们的刺杀意图,开始多起来了,这是一部分以前的武朝世家组织起来的,他们知道武朝将亡,也知道西南大战一触即发,他们希望我们跟女真人之间,多一些不死不休的大仇,譬如说绑架你我,杀了之后扔到女真大营里去。这样一来,爹在面对女真人的时候,会失去理智。我们半个月前进梓州的时候,揪出一帮家伙来,他们想要对锦姨动手,因为锦姨偶尔会出去指挥表演,他们想将锦姨抓去女真人的大营里……” 宁忌的手指抓在桌边,只听咔的一声,木桌的纹路微微裂开了,少年压抑着声音:“锦姨都没了一个孩子了!” 宁曦的眼眶边缘也露了些许血红,但话语依然平静:“这帮家伙,现在过得很不开心。不过二弟,跟你说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跟桌子撒气,生气归生气。从小爹就警告我们的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要忘记了。” “我知道。”宁忌吸了一口气,缓缓放开桌子,“我冷静下来了。” “生气是动力,但最重要的是,冷静地看清楚现实,客观面对它,系统性地发挥大伙的力量,你才能发挥最大的能力,对敌人造成最大的破坏,让他们最不开心,也最难受……这几个月,外头的危险对我们也很大,梓州这里才归附,比南边更复杂,你打起精神来……至于司忠显的反复很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但现在不确定,听说前头还在想办法。” “嗯。”宁忌点了点头,强忍怒火对于还未到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极为艰难,但过去一年多军医队的历练给了他面对现实的力量,他不得不看着重伤的同伴被锯掉了腿,不得不看着人们流着鲜血痛苦地死去,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超越人力、夺走生命,再大的悲愤也无能为力,在许多时候反而会让人做出错误的选择。 “二十天前,你初一姐也受了伤,流血流了半晚上,最近才刚刚好……所以我们得多吃点东西,一家人就是这样,同伴也是这样,你强大一点冷静一点,身边的人就能少受点伤害。要不要我们把这些没吃过的都点一遍?” “……哥,你别开玩笑了,就点你喜欢的吧。”宁忌敷衍地笑了笑,手中微微捏着拳头,过得片刻,终于还是道:“但是为什么啊?他们都打不过女真人,他们的地方被女真人占了,所有人都在受苦!只有我们能打败女真人,我们还对身边的人好,军队出去帮人垦荒,我们出去帮人看病,都没怎么收钱……他们为什么还恨我们啊!我们比女真人还可恶吗?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活着!” 他将不大的手掌拍在桌子上:“我恨不得杀光他们!他们都该死!” 宁曦沉默了片刻,之后将菜单朝弟弟这边递了过来:“算了,我们先点菜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二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中) 建朔十一年的夏天,张村的西头,建起了三栋有着相当规模楼房,楼房有每栋三层,水泥与红砖的结构,外层刷了白色的石灰,镶了透明的玻璃窗户。三栋楼房呈品字行围绕着前方的广场。 由于宁毅的主持,楼房与眼下这世间的房屋风格全不相同,只是镶嵌在窗户上的玻璃都有着不菲的价值。或许出于某种恶趣味,三栋楼房被简单命名为“张村一号楼”、“二号楼”与“三号楼”。 楼房对外开放,一号楼陈列目前有的各种科学技术成果,原理演示;二号楼是各种藏书与华夏军中思维发展的大量辩论记录,兼有这一路过来的大事纪念馆;三号楼是工作楼,原本预备拨给华夏军商业部管理,陈列相对成熟的商业产品,但到得此时,作用则被稍稍修改了一下。 华夏军这一路走来极不容易,为了养活自己,商业手段起了很大的作用。而在另一方面,这些年华夏军思想的塑造中,固然有着“平等”的提法为基础,但就现实层面来说,提倡契约精神,基于格物的研究引导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萌芽也是必须要走的一条路。 基于这些想法,离开凉山之后,建立一套这样的陈列馆和纪念馆,给他人介绍华夏军的轮廓就成了非常有必要的事情,商业部也能依靠这样的展示多揽些生意,同时将华夏军的面貌向外界公开。 离开凉山范围后,整个华夏军体系一度非常忙碌,接管各地,扩军练兵,再加上各个地方的基础设施也有必须跟上的,面子工程的建设相对延后。在这三栋楼的设计与建造上,宁毅则并未考虑审美的过渡,直接套用了后世的简洁、大气、实用风格,以他无良地产商的背景,房屋工程一切顺利,竣工之后,乍看上去也颇有一种“未来”的冲击力。 只是到这一年夏天将三栋楼建好、陈列室铺满,女真人的兵祸已迫在眉睫,原本预备侧重商事的楼房首先走向了政治宣传方向。 为了应对女真人的到来,整个成都平原上的华夏军都在往前推进。当初未被华夏军占领的地区固然以梓州为首,但除梓州外,还有整个川四路北面的十数中小城镇,其时都已经收到了华夏军的通牒。 这个时候,虽然外界看来还未产生大规模的战斗,但整个气氛却毫不温柔。华夏军的精锐分作数股,兵力前压的同时辅以游说、劝说。七月八月间,这些城镇陆续投降——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下,没有人认为华夏军会继续对顽抗者手下留情,所有人都明白,若继续扮演死硬派,在女真人到来之前,华夏军就会毫不留情的踏平眼前的一切。 除了几起在概率之中的小规模的抵抗外,八月里随着梓州的投降,川四路除剑阁这必经的出口,陆续都已经进入华夏军的版图,各种权力、政务的交割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但对于原本就负责治理各地的官员,华夏军并未采取一刀切、全盘取代的政策,在进行了简单的笔试与意向测试后,部分合格的、对华夏军并无太大抵触的官员陆续进入培训阶段。 整个培训的过程倒也简单,地方在以张村为核心的几个地方。首先在张村的这三栋楼参观大概轮廓,然后依次进入工厂、机关、城区、军营实地对照,接着回到张村再进行一轮的大局介绍,此时可以提问,亦可以请求楼里的资料参考,最终进入简单的笔试。 整个过程大约是七天的时间,目的是为了让这些官员明白华夏军的基本理念框架,施政操作与未来期待,大的方向上不能完全认同也没有关系,只要可以理解、配合就行。只要进入体系,未来自然会有大量的学习、监督、认同、清理机制。 深秋的阳光仍显得明媚,站在一号楼的二楼陈列室里,廖启宾仍旧忍不住将朝旁边的窗户上投过去注视的目光。琉璃瓶之类的东西市面上早已有了,但颇为珍贵,后来华夏军改良此物,使之颜色更为剔透,甚至在晶莹的琉璃后方涂水银以制镜,由于此物易碎,川四路山多运输艰难,在外界,黑旗所产的上等琉璃镜一直是大户人家眼中的珍物,最近两年,部分地方更习惯于将它作为嫁娶中的必备物品。 但在这里,如此剔透且易碎的琉璃,竟然直接做成了窗户使用,外间的阳光树木,远处的河道近处的行人一览无余,这让之前一直担任梓州郪县县令的廖启宾都感觉到了一种奢华。 不过,在来到张村六天之后,由于这一路的参观,对于眼前的事情,廖启宾心中除最初的奢华感外,又有了一些更加复杂的心情。 “……仍旧回到造纸上,第一天诸位来时只知道个大概,经过这几天的走动,诸位心中有数,这事情便简单多了,这间房中,对于造纸之法的改进与效率,一版一版的都记录在此,同时大家看到亦有先前数百年造纸法的改进步骤……我们特意标注年份……到如今,造纸之法的效率,我们增加了十二倍,这仅仅是十余年间的改良,而且还在继续……但在这之前,造纸之法的改进过程持续数百年,也没有我们这十年的成果多样……” “……这并非是坊市间的积累已经到了一定程度的爆发,这所有的进步,只发生在华夏军内部,这是格物之学的力量……” 廖启宾将目光投回人群之前的说话者身上,那人坐着轮椅,面目并不显老但发丝已然半白。对于这人的身份廖启宾并不敢轻忽,他叫秦绍俞,乃是当年差点跟随秦嗣源赴难的一名秦氏子弟,强人来时,他被打断双腿,因华夏军才幸存至今。而今作为华夏军面目的这三栋楼由他进行管理,每一批人第六日回到张村,都会由他带领进行解说,部分人的疑问,他也会当面解答。 距离宁毅当年一怒杀周喆已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间,宁毅固然被武朝看做钉在耻辱柱上的大逆之人,但对于秦嗣源的功过批评,却一直都在变化。这些年由于周雍的掌权,他的一对儿女引导舆论,实质上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秦嗣源的功绩。 那位年迈的老相扛起了对抗女真,拯救天下的责任,他的大儿子秦绍和为守太原,宁死不屈,亦是英雄。只是那样艰难地击退女真之后,景翰朝廷之上当道的奸臣由于忌惮秦嗣源,联手陷害了忠诚,皇帝被奸臣所蒙蔽,做出的亦是错事。 这样的舆论为秦嗣源恢复了许多名声,但当然,即便如此,宁毅无君无父,在武朝的舆论里亦是大逆不赦之人,众人谈论起来,便也只说他应当对付朝廷上蔡京童贯等奸臣,却绝不该弑君云云。 这样一来,秦绍俞倒是成为了与武朝人来往切磋的最佳人选,当初成舟海过来谈判,拉上宋永平,宁毅便拉着秦绍俞过去与之扯皮。此时此地,秦绍俞的身份自然也能震慑众人,他给众人介绍完造纸,又介绍琉璃工业的发展,之后又有船、桥、道路、水泥、钢铁等各种设施和原料研究。 二楼走完,楼房的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水力升降机,秦绍俞坐着轮椅,只能通过这类似于后世“电梯”的设施上下,有人想要帮他推动轮椅,他也摇手拒绝,一切行动,都靠自己来。 “当年……也是景翰朝的后几年了,伯父复起为相,我便到京中,跟一帮纨绔子弟厮混,若有当年到过京城的朋友,或许还记得那时汴梁的一位恶少‘花花太岁’,那时我没出息,想要跟着人家在京城横行霸道,但不久之后,宁毅到了京城,伯父便让我接待他……” “……大家口中如今的宁先生,当初也是个妙人,他赘婿身份待人亲切,但就算‘花花太岁’,在他面前也讨不了好去。后来又发生许多事情,我跟在他身边,学了些东西,景翰十一年,右相府主持北地赈灾,宁先生出谋划策,发动了各地大批商人到灾区出售,压下粮价……当时的情景,真是令人热血沸腾……” “我中人之姿,诸位别看我老了,半头白发,实际上是因为资质不足,每日里接触武朝来的诸位,皆是人中龙凤,我不敢怠慢,只要多学东西,多花时间……” “华夏军中,与诸位说的平等,其实倒也简单,各位都看到了,造纸印书,在了解了格物之道后,而今效率增加十余倍,其余各项产业,乃至种植、渔猎,亦有不断改良的方式,农场里的养鸡,鸡蛋鸡肉供应大增……任何事情皆有改良之法,往日里诸位念书,极为艰难成了人上之人,有人懂理,有人不懂,故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因令众人皆知之,全不可能。” “但现如今,诸位看到了,我等却有可能在某一天,令天下人人有书读,有书读后,便皆有懂理之希望。到时候,人与人之间要完全平等虽然很难,但距离的拉近,却是可以预期之事。” 秦绍俞用双手推动轮椅自顾自地往前走,一旁有人问出来:“到时候人人出仕为官,谁人种田呢?” 听了这问题,秦绍俞并不慌张,手上的动作都没有慢下来,笑道:“若然人人都能念书,世上必然有了另外一种面貌,为官之人不再高人一等,却只是与他人平等的政务人员,有人渔猎、有人种地、有人行商、有人教书,到那时,自然也有善于管理、善于运筹之人,转司管理之职,诸位这几日行走所见,我华夏军中的政务人员,对其下民众,乃是严禁言辞凶恶、颐指气使的,便是根据这一原则而来。” “当然,对于此事,华夏军中也曾产生多番讨论,有关于这些年来的议论所得,在二号楼中亦有大量留存,宁先生也有过数次解释和设想,对此有兴趣的,可去借阅讨论。” 秦绍俞笑了笑:“当然,世事艰难,前路不易,基于格物之学的发展,时间诸多事情,必将天翻地覆,即便是二号楼中的诸多想法,也仅仅是在十年间积累而成,并不一定,也非答案,诸位若在看过之后,有更多的想法,华夏军中会定期进行这样的讨论,若有深刻的看法,甚至也会传上去由宁先生亲自解答、甚至于展开辩论……接下来,我们再看看对于植物选种、育种的一些想法和成果……” 张村的这三栋楼,众人在来到的第一天便已经入内参观,对于许多理论,当时不甚理解的,在经过后来几日的参观和解说后,心中其实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到得这第六日再回头,秦绍俞串联解释之后,整个华夏军的现在、未来图景被渐渐的构画起来,众人心中震撼,缓缓加深。 秦绍俞说过二号楼中大量资料留存的事情后,一些粗浅的问题,众人便不再提起。不久之后众人转入二号楼,其一楼保存的是华夏军一路以来的战绩和建设历程——事实上,其中还陈列了有关秦嗣源为相时的事情,乃至于此后秦嗣源死、武朝的状况,宁毅的弑君等等,不少细节都在其中被详细披露,当然,这一部分,秦绍俞在眼下还是礼貌性地避过了。 他轮椅一面走、一面道:“最开始的几次接待,其实一直有人问,华夏军将这些东西吹得如此花团锦簇,许多事情的,终归只能在这几栋漂亮的房子里看到,包括那琉璃窗片,建这三栋楼用掉的钢铁等物,终究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但是到这里,希望诸位能够注意,我华夏军自十余年起,便一直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挣扎……” “我们在小苍河,与青木寨艰难地发展,开垦建设……不久之后西夏来临,我们在西北,击溃西夏,后来对抗包括女真人在内的、几乎整个中原百万大军的进攻……我们斩杀娄室,斩杀辞不失,自西北转来凉山,同样的,在山中极为艰难地打开一条路……”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仍旧保持如此多事情的发展,等到我们离开凉山,到了这里,又有多久呢?局面稳定下来,有没有一年?诸位朋友,女真人来了,征服了中原、江南,打败了整个武朝,朝西南过来了。设想一下女真人征服蜀地,你们会是什么样子……” 秦绍俞推着轮椅在一片历史图卷里走:“再参看这些发展设想一下,若然我们打败了女真人,若然让我们在一片大一点的地方——不像是小苍河那样偏僻,不像是和登三县那样贫瘠的地方——就像是成都平原这片地方,都不用更大!我们发展三年、发展五年,会变成怎样的一副样子,想一想,到时候整个天下,谁能阻挡我华夏之人,复我汉家衣冠——我相信,这也是伯父当年,所梦寐以求的图景……” 阳光从窗户外投射进来,众人参观完这二号楼,便到了正午,由秦绍俞领着原本二十余名武朝的官吏到食堂吃饭。午餐是菜品简朴却也可口的自助模式,吃过了午饭,廖启宾走到外头晒太阳,脑中仍旧是稍显混乱的一片,他通过正式渠道走到县令一职上,要说起来自然也是人中龙凤,几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看清楚一个大的轮廓,但要将这震撼消化,却仍旧需要时间。 不多时便有官员、吏员出来与他低声说话,说起最多的,还是不久之后这场大战的事情,战争核心是在剑阁、还是在梓州、是华夏军能撑住、还是女真人最后能得天下,这些问题都是议论的重中之重。 这期间众人又谈起那位宁先生,这片广场远远的能够看见那位宁先生居住的院落一侧,据说宁先生此时仍在张村。便有人谈起张村的交通、成都平原这一片的交通。 “……华夏军自入主成都以来,籍助救灾,籍助行商便利,首重的便是修路,而今以张村为中心,主要的驿道都翻修了一遍,四通八达,宁先生于张村坐镇,正是最好的选择。大战起时,即便后方有人心怀鬼胎,此地的反应,也是最快,君不见几年前此地还是荒滩,如今桥梁都建了四座了……” 众人议论之中,自也不免为了这些事情啧啧赞叹,能够来到此地的,即便经过几日参观,对华夏军反倒不再理解的,当然也不会在眼下说出来,只要最后不当华夏军的这个官,即便一时被监视,日后总能脱身。而且,若真不谈理念,只说手段,宁毅创下这样一番基业的本事,也实在是让人服气的。 这样议论了片刻,秦绍俞从不远处过来,参与了小范围的讨论,他笑眯眯的,顶着参差的白发享受深秋的太阳,随后倒是笑着说起了众人关心的这个话题:“你们先前在聊宁先生?可惜今日见不到他了。” 众人心中一奇:“莫非我等还有可能面前宁先生?”有的人心思甚至动起来,若是真有机会见到那人,行险一击…… 却见秦绍俞笑道:“这边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大战在前……他昨日便启程去梓州前线了。” 秦绍俞的话语平静,廖启宾听得这句话,想起这几日参观华夏军军营的那种肃杀、虎贲之士的身影,心中便是悚然而惊,呆了半晌,低声道:“宁先生……去前线?若女真人杀来,围了梓州……川四路千里之地……恐应变不足啊……” 他们此时还未完全加入华夏军,廖启宾固然知道此事不宜细问,但依然忍不住缓缓说了出来。秦绍俞眯着眼睛,看他一眼:“没事。” 他道:“只要川四路尚在、华夏军尚在,宗翰……便围不了梓州。” *************** 宁毅离开张村,是在九月二十三的这天的下午,九月二十四,其实已经快要抵达梓州了。 阻击完颜宗翰大军,将战场尽量确定在剑阁与梓州之间的一百公里路程上,是早先就已经定好的计划。当然,最理想的展开是在剑阁阻击敌人,若剑阁不能归降也难以夺下,则将前线定在梓州。 虽然说从梓州往南,成都一线已经是华夏军经营了两年的地盘,但事实上,越过梓州,成都平原一望无际。到时候即便能够正面击溃完颜宗翰,他手下几十万大军在仍旧具备出色指挥能力的女真名将率领下一顿乱窜,很容易打成一场烂账,甚至于人家仗着兵力优势占下各个小城,再驱赶民众四处厮杀,甚至去做点决口都江堰之类的事情,华夏军兵力吃紧的情况下,最终恐怕会被打得焦头烂额。 宁毅的动身,是因为二十三这天先后传来了两条消息。 其中一条,是在江南地区,有一场与游说司忠显关联紧密的营救行动,宣告失败。 而另一条,是在梓州爆发的一场精心筹划的刺杀行动,延伸到了宁忌的身边。宁忌一度被对方刺客抓住。 一直到他被掳至梓州城郊,数名刺客汇合,这位仅仅十三岁的宁家子弟方才以袖中暗藏短刀割开绳索,猝起发难。在援手到来之前,他一路追杀刺客,以各种手段,斩杀六人。 宁毅瞒着小婵,当天动身,朝梓州而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三章 人事癫狂 血色成长(下) 车队抵达梓州的时候,夕阳已经在天际降下,梓州的城头上亮着火把,城门开着,但出入城池的官道上并没有行人,宁曦带着一小队人在城门外的驿站边等待。 由于刺杀事件的发生,对梓州的戒严此时正在进行。 “对梓州的戒严,是借题发挥。”被宁毅召唤过来,上车行了礼寒暄两句之后,宁曦才说起城内的事情。 梓州初降,当初又是大量华夏军反对者的聚集之地,第一波的户籍统计过后,也正好发生了宁忌遇刺的事情,如今负责梓州安全卫戍的军方将领召集陈驼子等人商议之后,对梓州开始了一轮戒严清查。 “军队入城之时,对于城内百姓,并未为难,即便是当初与咱们有旧的,甚至是名单上列了号的,想要离开也是悉听尊便。如今登记的时间已经给了,离开的时间也给了,再不肯走也不肯去登记的,正好藉此机会清查一番,昨日上午到今日下午,躲在城内先前与华夏军有过血债的凶徒抓了六批,狗急跳墙,我们伤了几个人。” 马车前行,宁曦平静地跟父亲说着城内的事态,随后道:“弟弟的伤没有大碍,吃了对方的拳脚,又故意用手臂挨了一剑,流了些血,但静养数日便能好过来,我未告诉他父亲你要过来的事,他此时可能已经睡下了,这次的事情,是我太过疏忽所致……” 从车窗的晃动间看着外头街市便迷离的灯火,宁毅摇了摇头,拍拍宁曦的肩膀:“我知道这里的事情,你做得很好,不必自责了,当年在京城,许多次的刺杀,我也躲不过去,总要杀到面前的。世界上的事情,便宜总不可能全让你占了。” 宁曦低着头,双拳按在膝盖上,沉默了好一阵,宁毅道:“听说严师傅在刺杀之中牺牲了。” 宁曦点了点头,宁毅叹了口气:“严飚师傅以前在江湖上有个名头,叫做‘毒医’,但性格其实是极好的人,这一年多,我拜托他照顾老二,他也从不含糊。此后,他是我们家的恩人,你要记得。严师傅夫人早逝,在和登有一收养的女儿,今年……可能十岁出头,在学校中念书,往后该咱们家照顾了。” 宁毅说起这些,每说一段,宁曦便点头记下来。此时的梓州城的宵禁虽然已经开始,街道上只见军人走过,但道路四周的宅子里仍旧传出各种各样的人声来,宁毅看着这些,又与宁曦闲聊了几句,方才道:“听聂师傅讲,以老二的身手,原本是不该被抓住的,他以身犯险,是这样吗?” 宁曦微微犹豫,摇了摇头:“……我当时未在现场,不好判断。但刺杀之事猝然而起,当时情况混乱,严师傅一时心急挡在二弟面前死了,二弟毕竟年纪不大,这类事情经历得也不多,反应迟钝了,也并不奇怪。” 长久以来,宁曦都知道父亲颇为关心家人,对于这场突如其来后来却戏剧收尾的刺杀,以及刺杀之中表现出来的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宁曦有意为弟弟辩解几句,却见父亲的目光迷离于车窗外,道:“江南传来消息,营救司家人的行动失败了,剑阁恐怕游说不过来。” 没料到父亲的话语忽然跳跃到这件事上,宁曦微微愕然,他往日里也只知道剑阁方面女真与华夏军两头在拉锯,但对于司忠显家人之类的事,未曾听说过。这时愣了愣:“……嗯?” 宁毅笑笑:“待会再跟你细说,先去看看老二吧。” 这句话定下了调,宁曦不再多问,此后是宁毅向他询问最近的生活、工作上的琐碎问题,与闵初一有没有吵架之类的。宁曦快十八了,样貌与宁毅有些相似,只是继承了母亲苏檀儿的基因,长得更加俊美一些,宁毅年近四旬,但没有此时流行的蓄须的习惯,只是浅浅的八字胡,有时候未做打理,嘴唇上下巴上的胡须再深些,并不显老,只是不怒而威。 不多时,车队在医馆前方的道路上停下,宁毅在宁曦的带领下朝里头进去,医馆里的院子里相对安静,也没有太多的灯火,月光从院中银杏树的上方照下来,宁毅挥手遣散众人,推开房门时,身上缠了绷带的宁忌躺在床上,兀自呼呼沉睡。 睡得极香,看起来倒是没有半点遭遇刺杀或是杀人后的阴影残留在那儿,宁毅便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子。 ***************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造化,自己的修行。 若从后往前看,武建朔十一年九月、十月间,女真已经浩浩荡荡地征服了几乎整个武朝,在西南,决定天下兴亡的关键大战即将开始,天下人的目光都朝着这边聚集了过来。 这一年,十三岁的宁忌位于这暴风雨的中心,内心之中,也有着不亚于这场风暴的变化在聚集和酝酿。或许对于整个天下来说,他的变化无足轻重,但对于他自己,当然有着无法取代的意义。 或许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也都会通过同样的途径,走向更远的地方。 相对于之前跟随着军医队在各处奔走的时日,来到梓州之后的十多天,宁忌的生活是非常平静的。 军医队征用的医馆位于城西军营的附近,稍加整修,依旧对外开放,许多时候甚至是对本地居民义务看病,除药品外并不多收钱物。宁忌跟随着军医队中的众人打下手,照顾药物,无事时便练武,军医队中亦有武者,也能对他指点一番。 嫂子闵初一每隔两天来看他一次,替他收拾要洗或者要缝补的衣物——这些事情宁忌早已会做,这一年多在军医队中也都是自己搞定,但闵初一每次来,都会强行将脏衣服抢走,宁忌打不过她,便只好每天早上都整理自己的东西,两人如此对抗,不亦乐乎,名虽叔嫂,感情上实同姐弟一般 兄长拉着他出去吃了两次饭,间中谈一谈最近时局的发展。接收了川四路北面各个城镇后,由不同方向朝梓州聚集而来的华夏军士兵迅速突破了两万人,随后突破两万五,逼近三万,由各地调集过来的后勤、工兵队伍也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到岗,在梓州以北的关键点上构筑起防线,与大量华夏军成员抵达同时发生的是梓州原居民的迅速迁出,也是因此,虽然在总体上华夏军掌握着大局,这半个月间人来人往的许多细节上,梓州城仍旧充满了忙乱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倒也并未传到宁忌身边去,兄长对他很是照顾,许多危险早早的就在加以杜绝,医馆的生活按部就班,倒像是梓州城中无人发觉的安静的角落。医馆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也不知生存了多少年了,枝繁叶茂、沉稳雍容。这是九月里,银杏上的白果成熟,宁忌在军医们的指导下打下果子,收了备做药用。 温暖怡人的阳光许多时候从这银杏的叶子里洒落下来,宁忌便蹲坐在树下,开始出神和发呆。 这是少年人渐渐学会想事情的年纪,许多的疑问,早已在他心中发酵起来。当然,虽然外界残酷、愚蠢、不可理喻,在宁忌的身边始终有着家人的温暖在,他固然会在兄长面前发发牢骚,但整个情绪,自然不至于太过偏激。 也是因此,到他成年之后,无论多少次的回想,十三岁这年作出的那个决定,都不算是在极端扭曲的思维中形成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九月二十二,那场刺杀的兵锋伸到了他的眼前。 在那有着金黄银杏树的院子里,有刺客歇斯底里的投出一把钢刀,严飚严师傅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过激的举动,因为当时的宁忌极为冷静,要躲开那把钢刀并没有太大的难度,但就在他展开反击之前,严师傅的后背出现在他的面前,刀锋穿过他的心坎,从后背穿出来,鲜血溅在宁忌的脸上。 此时,更远的地方有人在放火,制造出一起起的混乱,一名身手较高的刺客面目狰狞地冲过来,目光越过严师傅的后背,宁忌几乎能看到对方口中的唾沫。 他的心中有巨大的怒气:你们明明是坏人,为什么竟表现得这般生气呢! 就在那片刻间,他做了个决定。 对方冲杀过来,宁忌踉跄后退,交手几刀后,宁忌被对方擒住。 能够抓住宁毅的二儿子,在场的三名刺客一方面错愕,一方面欣喜若狂,他们扛起宁忌就走,亦用牛皮绳绑住了宁忌的双手。三人夺路出城,中途有一人留下来断后,待到依照计划从密道迅速地出城,这批刺客中幸存的九人在城外汇合。 他们原本就是在梓州经营了数年的地头蛇,计划周详以快打慢,虽然风险大,但终于让他们捞到了成果。宁忌被其中一名高壮的汉子扛在肩膀上,手上、身上绑得严严实实,身上长短双刀自然也早被拿下,九人自认做了大事,接下来便是在华夏军形成大包围前迅速脱离,这个时候,宁忌也陡然发难。 对于一个身材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孩子来说,理想的武器绝不包括刀,相对而言,剑法、匕首等武器点、割、戳、刺,讲求以最小的出力攻击要害,才更适合孩子使用。宁忌自小爱刀,长短双刀让他觉得帅气,但在他身边真正的杀手锏,其实是袖中的第三把刀。 那只是一把还没有手掌大小的短刀,却是红提、西瓜、宁毅等人冥思苦想后让他学来傍身的武器。作为宁毅的孩子,他的生命自有价值,将来虽然会遭遇到风险,但只要第一时间不死,愿意在短时间内留他一条性命的敌人居多,毕竟这是关键的筹码。 宁忌自小苦练的,是藏于袖间、掌间的这把短刀,这中间还不只是武术的掌握,也夹杂了戏法的思维。到得十三岁的年纪上,宁忌使用这把刀,从袖间到掌间,甚至于拿着刀在对方面前挥手,对方都难以发觉。它的最大用处,就是在被抓住之后,割断绳子。 九名刺客在梓州城外汇合后片刻,还在高度提防后方的华夏军追兵,完全想不到最大的危险会是被他们带过来的这名孩子。背负宁忌的那名大汉乃是身高将近两米的巨人,咧开嘴哈哈大笑,下一刻,在肩上少年的手掌一转,便划开了对方的脖子。 人还在站着,鲜血喷涌而出,宁忌在空中翻下地面,飞到已全力掷出,直取对面一名女子的左眼,那女刺客身边还站着她的丈夫,下一刻啊的一声,脸上便是一片血光,她的左眼被刀光扫过,眼睛已毁,飞刀待过她的侧脸,人却未死。宁忌一落地,抄起一把钢刀便投入林中。 众人追将上去,宁忌步履飞快,带着众人绕了一个小圈,冲回原地。其时那对夫妻尚在处理伤势,宁忌从后方冲出,照着躺在地上的眼伤女人的肚子便全力劈了下去,那丈夫仓促间将宁忌格挡开,宁忌借势往地上滚落,便展开最为刁钻的地躺刀照着那女人杀过去。 地躺刀斩脚劈腿,本就难防,再加上宁忌身形不大,刀光更是凌厉,那眼伤女子同样躺在地上,宁忌的刀光恰到好处地将对方笼罩进去,女子的丈夫身体还在站着,兵器抵挡不及,又无法后退——他心中可能还无法相信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孩子心性如此狠辣——转眼间,双腿中刀,宁忌从他的腿边滚过去,直接劈断了对方的一对脚筋。 他们又哪里能想通,虽然在许多事情上宁毅都关心孩子的心理成长,但在这样恶劣的战争环境下,对于战斗与自保的事情,没有人敢有所保留。自小教授宁忌武艺的要么是红提、西瓜这等经历过战阵的高手,要么是杜杀这样的狠辣人物,再或者陈驼子一般的邪道高手,对敌人的弱点利用起来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相对而言,似乎只有偶尔指点一下宁忌的陈凡,能带给他些许豪迈的气息。 至于宁毅,则只能将这些手段套上兵法一一解释:金蝉脱壳、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等等等等。 宁忌对这些兵法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这一次才终于遭遇到如此多的敌人,运用出来。他砍了这对夫妻的脚筋,也不杀人,在其它几人急忙赶回前又迅速逃离,于树林之中伏击落单者。 如此这般,待到不久之后援兵赶到,宁忌在树林之中又先后留下了三名敌人,另外三人在梓州时或许还算是地头蛇甚至颇有名望的绿林人,此时竟已被杀得抛下同伴拼命逃离。 从梓州赶来的援手大多也是江湖上的老油条,见宁忌虽然也有受伤但并无大碍,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另一方面,当看到整个战斗的情况,稍加复盘,众人也不免为宁忌的手段暗自心惊。有人与宁曦提起,宁曦虽然觉得弟弟没事,但思考之后还是认为让父亲来做一次判断比较好。 至于宁忌,在这件事后,反倒像是放下了心事,看过死去的严师傅后便专心养伤、呼呼大睡,许多事情在他的心中,至少暂时的,已经找到了方向。 **************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在睡梦中下意识地醒过来,扭头望向一旁时,父亲正坐在床边,籍着些微的月光望着他。 “爹,你过来了。”宁忌似乎没感觉到身上的绷带,欣喜地坐了起来。 宁毅便连忙去搀扶他:“不要太快,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了,睡了好久。爹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有多久,听说你出事,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不过没告诉你娘,怕他担心。” “我没事,那些家伙全都被我杀跑了。可惜严师傅死了。” 宁忌说着话,便要掀开被子下来,宁毅见他有这样的活力,反倒不再阻拦,宁忌下了床,口中叽叽喳喳地说他睡得太久,睡不着了,宁毅吩咐外头的人准备些粥饭,他拿了件单衣给宁忌罩上,与他一道走出去。院子里月光微凉,已有馨黄的灯火,其他人倒是退出去了。宁忌在檐下缓缓的走,给宁毅比划他如何打退那些敌人的。 “听说,小忌你好像是故意被他们抓住的。” 某一刻,宁毅微笑着问出这句话来,宁忌微微一愣,过得片刻,却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啊?因为严师傅吗?” “严师傅死了……”宁忌这样重复着,却并非肯定的语句。 “这些年来,也有其他人,是眼看着死在了我们面前的,身在这样的世道,没见过死人的,我不知道天下间还有没有,为什么严师傅死了你就要以身犯险呢?” 宁忌沉默了片刻:“……严师傅死的时候,我忽然想……若是让他们分头跑了,或许就再也抓不住他们了。爹,我想为严师傅报仇,但也不只是因为严师傅。” 少年坦坦白白,语速虽不快,但也不见太过迷惘,宁毅道:“那是为什么啊?” “爹,我这些天在医馆,过得很太平。” “你哥替你挡下了很多事。” “但是外面是挺乱的,很多人想要杀我们家的人,爹,有很多人冲在前头,凭什么我就该躲在这里啊。” 少年说到这里,宁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只听宁忌说道:“爹你以前曾经说过,你敢跟人拼命,所以跟谁都是平等的。咱们华夏军也敢跟人拼命,所以即便女真人也打不过我们,爹,我也想变成你、变成陈凡叔叔、红姨、瓜姨那么厉害的人。” “……”宁毅沉默下来。 “严师傅死的那个时候,那人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他们也把命豁出来了,他们到了我面前,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如果还往后躲,我就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变成厉害的人了。” “……爹,我就用尽全力,杀上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四章 荒原(上) 午夜前后,梓州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雨势笼罩大地。 视察卫戍工地的一行人上了城墙,一时间便没有下来,宁毅通过城楼上的窗户朝外看,雨夜中的城墙上只余了几处小小的光点尚在亮着。 每隔数十米的一点点光芒,勾勒出隐约的城池轮廓。换防的士兵们披了蓑衣,沿城墙走向远处,渐渐淹没在雨的黑暗里,间或还有细碎的人声传来。 高墙的内围,城市的建筑影影绰绰地往远处延伸,白日里的青瓦灰墙、大小院落在此刻都渐渐的溶成一块了。为了卫戍守城,城墙附近数十丈内原本是不该建房的,但武朝承平两百余年,位于西南的梓州未曾有过兵祸,再加上地处要道,商业发达,民居逐渐占据了视野中的一切,先是贫户的房屋,后来便也有富户的院落。 即将到来的战争已经吓跑了城内三成的人,住在北面城墙附近的居民被优先劝离,但在大大小小的院落间,扔能看见稀疏的灯点,也不知是主人起夜还是作甚,若仔细凝望,近处的小院里还有主人仓促离开是遗落的物品痕迹。 两名更夫提着灯笼,躲避在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外的屋檐下。 距离第一次女真人南下,十余年过去了,鲜血、战阵、生死……一幕幕的戏剧轮番上演,但对这世上大部分人来说,每个人的生活,仍旧是普普通通的延续,即便战乱将至,困扰人们的,依旧有明日的柴米油盐。 在赶来梓州之前,宁毅接到了从江南发过来的失败讯息。 自华夏军杀出凉山范围,进入成都平原之后,剑阁一直以来都是下一步战略中的关键点,对于剑阁守将司忠显的争取和游说,也始终都在进行着。 司忠显此人忠于武朝,为人有智慧又不失仁慈和变通,往日里华夏军与外界交流、售卖武器,有大半的生意都在要经过剑阁这条线。对于供应给武朝正规部队的单子,司忠显从来都给予方便,对于部分家族、豪绅、地方势力想要的私货,他的打击则相当严厉。而对于这两类生意的分辨和挑拣能力,证明了这位将领头脑中有着相当的大局观。 华夏军总参谋部对于司忠显的整体观感是偏向正面的,也是因此,宁曦与宁忌也会认为这是一位值得争取的好将领。但在现实层面,善恶的划分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单只司忠显是忠于天下黎民还是忠于武朝正统就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总之在这一年的上半年,通过司忠显借道,离开川四路攻击女真人还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刘承宗的一万人也正是在司忠显的配合下去往徐州的——这符合武朝的根本利益。然而到了下半年,武朝式微,周雍离世,正统的朝廷还一分为二,司忠显的态度,便明显有了动摇。 这中间还有更为复杂的情况。 司忠显原籍浙江秀州,他的父亲司文仲十余年前一度担任过兵部侍郎,致仕后全家人一直居于平江府——即后世苏州。女真人攻破京城,司文仲带着家人回到秀州乡下。 七月,完颜希尹着女真军队攻秀州,城破之后请出司文仲,授与礼部尚书一职,随后便将司文仲派来剑阁劝降。其时江南一带华夏军的人手已经不多,宁毅命令前线做出反应,谨慎打探之后酌情处理,他在命令中重复了这件事需要的谨慎,没有把握甚至可以放弃行动,但前线的人员最终还是决定出手救人。 这场行动,华夏军一方折了五人,司家人亦有伤亡。前线的行动报告与检讨发回来后,宁毅便知道剑阁谈判的天平,已经在向女真人那边不断倾斜。 每到此时,宁毅便不由得检讨自己在组织建设上的缺憾。华夏军的建设在某些轮廓上模仿的是后世中华的那支军队,但在具体环节上则有着大量的差异。 从本质上来说,华夏军的主轴,源自于现代军队的管理系统,森严的军法、严格的上下监督体系、到位的思想管理,它更类似于现代的美军或是现代的种花军队,至于最初的那一支红军,宁毅则无法模拟出它坚定不移的信仰体系来。 宁毅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近代的中国存在太多无法复制的东西,那个时代,西方是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中国是落后的思维与政治体系,超过一百年深入骨髓的屈辱与痛苦,无数人不断地碰壁和寻找道路,最终才铸造出那样一支具备坚定无产阶级信仰的军队来。 武朝经历的屈辱,还太少了,十余年的碰壁还无法让人们意识到需要走另一条路的迫切性,也无法让几种思维碰撞,最终得出结果来——甚至于出现第一阶段共识的时间都还不够。而另一方面,宁毅也无法放弃他一直都在培养的工业革命、资本主义萌芽。 因为这些原因,华夏军才与老牛头决裂,也是因为这些原因,华夏军在某些方向上更像是后世的大公司大企业,尽管宁毅也进行大量的“华夏”理念宣传,但真正支撑起一切的,是超越时代的专业的体系,专业的办事方法,在经历了一次次胜利之后,军队中的办事人员们有着昂扬的斗志,也有了近乎骄傲的乐观主义精神。 对于这样的精神,宁毅进行过大量的整顿,但效果当然是有限的。没有百年屈辱,没有无数的失败,没有四一二大屠杀,也没有始终居于劣势的窘迫和这窘迫之中的深信不疑,培养不出那种深入骨髓里的坚持和严肃。击溃陆桥山轻松拿下大半个成都平原之后,部分华夏军人对于女真人甚至都有着蔑视的情绪。 这一年以来的对外工作,伤亡率高于宁毅的预期。在这样的情况下,慷慨与壮烈不再是值得宣传的事情。每一种主义都有它的利弊,每一种思想也都会引出不同的方向和矛盾,这几年来,真正困扰宁毅思维的,始终是这些事情的关联与转折。 如何让人们理解和深刻接受格物之学与社会的必要性,如何令资本主义的萌芽产生,如何在这个萌芽产生的同时放下“民主”与“平等”的思维,令得资本主义走向无情的逐利极端时仍能有另一种相对温情的秩序相制衡…… 而司忠显的事情也将决定整个天下大势的走向。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直到这一天来到梓州,宁毅才发现,最为令他困扰和牵挂的,倒也不全是那些天下大事了。 有关宁忌的消息传来,他原本担心的,是二儿子看见了世道混乱,开始变得凶残好杀,宁曦肯将这消息传回去,隐约中的担忧恐怕也正是这点。待见面之后,孩子的坦白,却让宁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作为武者,在看见这世道的迷惑之后,小孩子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得强大的途径,潜意识中的野性正从父兄为他编制的安全范围内生长出来。想要经历战斗,想要变得强大,想要在对方豁出性命的时候,接受平等的挑战。 这是值得赞许的心思。 宁毅这一路走来,同样是一路厮杀。 他并非真正的亡命之徒。 从江宁城外的船坞开始,到弑君后的如今,与女真人正面抗衡,无数次的搏命,并不因为他是天生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里的亡命徒。恰恰相反,他不仅惜命,而且珍惜眼前的一切。 然而过往无数次的经历告诉他,真要在这凶残的世界与人厮杀,将命豁出去,只是基本条件。不具备这一条件的人,会输得概率更高,赢的概率更少。他只是在冷静地推高每一分胜利的概率,利用残酷的理智,压住危险当头的恐惧,这是上一世的经历中反复锻炼出来的本能。不把命豁出去,他只会输得更多。 无论在盛世还是在乱世,这世界运作的本质,始终是一场注重排名的选拔赛,虽然在实际操作时具备延续性和复杂性,但根本的性质,其实是不变的。 这世上存在富二代权二代,这是延续性的表现。 在这世上要将事情办好,不仅要努力思考努力行动,还要有正确的方向正确的方法,这是复杂性的体现。 对于庸才来说,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似乎取决于运气,某某选对了某个方向,所以他成功了,自己的时机和运气都有问题……但实际上,真正决定人选择的,是一次又一次对于世界的认真观察与对于规律的认真思考。 在这世界的顶层,都是聪明的人努力地思考,选择了对的方向,然后豁出了性命在透支自己的结果。即便在宁毅接触上一个世界,相对太平的世道,每一个成功人士、资本家、领导者,也大都具有一定精神疾病的特征:完美主义、偏执狂、贯彻始终的自信,甚至于一定的反人类倾向…… 普通人定义的心理健康不过是大众对待宠物一般的移情和软弱罢了。盛世里人们通过秩序抬高了底线,令得人们即便失败也不会过度难堪,与之对应的便是天花板的压低和上升途径的凝固,大众出售自己并不迫切需要的“可能性”,换取能够理解的稳妥与踏实。世界就是如此的神奇,它的本质从不变化,人们只是在理解规则之后进行这样那样的调整。 宁毅对这一切都明明白白,所以他豁出了性命。 到如今,轮到他的孩子了。 十三岁的小宁忌想要选择“可能性”,放弃稳妥与踏实,这种想法并不体现在鲁莽的送死,但必将决定他以后无数次面对危险时的选择,就好像之前他选择了与敌人厮杀而不是被保护一样。宁毅知道,自己也可以选择在这里扼杀掉他的这种想法——那种方式,自然也是存在的。 这天夜里,在那医馆的银杏树下,他与宁忌聊了许久,说起周侗,说起红提的师父,说起西瓜的父亲,说起这样那样的事情。但直到最后,宁毅也没有试图扼杀他的想法,他只是与孩子约法三章,希望他考虑到家里的母亲,学医到十六岁,在这之前,面对危险时稍微后退一些,在这之后,他会支持宁忌的任何决定。 “希望两年以后,你的弟弟会发现,习武救不了中国,该去当大夫或者写小说罢。” 这晚与宁忌聊完之后,宁毅一度与长子开了这样的玩笑。但事实上,即便宁忌当大夫或者写文,他们将来会面对的许多凶险,也是一点都不见少的。作为宁毅的儿子和家人,他们从一开始,就面对了最大的风险。 几年前的宁曦,或多或少的也有心中的蠢蠢欲动,但他作为长子,父母、身边人从小的舆论和氛围给他圈定了方向,宁曦也接受了这一方向。 最终在陈驼子等人的辅佐下,宁曦变为相对安全的操盘之人,虽然未像宁毅那般直面一线的凶险与流血,这会让他的能力不够全面,但终究会有弥补的方法。而另一方面,有一天他面对最大的凶险时,他也可能因此而付出代价。 这几年对于外界,例如李频、宋永平等人说起这些事,宁毅都显得坦然而光棍,但事实上,每当这样的想象升起时,他当然也免不了痛苦的情绪。这些孩子若真的出了事,他们的母亲该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檀儿一向坚强,或许也会因此而倒下,一向温柔的小婵又会怎样呢?直到如今,宁毅依旧能清楚记得,十余年前他初来乍到时,小小的丫鬟蹦蹦跳跳地与他一道走在江宁街头的样子…… 再过个几年,恐怕雯雯、宁珂这些孩子,也会渐渐的让他头疼起来吧。 即便再大的天地反覆,孩子们也会走过自己的轨迹,慢慢长大,逐渐经历风雨。这天夜里,宁毅在城楼上看着黑暗里的梓州,沉默了许久。 回过头的另一端,越过梓州城外的空地,远远的山上哨塔里,还亮着最为细微的光芒,一处处修建防御工事的工地,正在黑夜的雨中雌伏…… ******************* 即便再大的天地反覆,孩子们也会走过自己的轨迹,慢慢长大,逐渐经历风雨…… 在西南名为宁忌的少年人做出直面风雨的决定时,在这天下远隔数千里外的另一个孩子,早已被风雨裹挟着,走在颠沛的路上了。 武建朔三年出生的穆安平今年八岁半,距离失去父母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他被林宗吾改名平安,剃了小小的光头,在晋地的乱世中独自前行,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建朔十一年的九月,平安衣着褴褛地回到了他过去曾经生活过好些年的沃州,却已经找不到父母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了。在女真来袭、晋地分裂,不断延绵的兵祸中,沃州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个样子,半座城池都已被烧毁,瘦骨嶙峋的乞丐般的人们生活在这城池里,春夏之时,这里一度出现过易子而食的惨剧,到得秋天,稍稍缓解,但仍旧遮不住城池内外的那股丧死之气。 衣着褴褛的小和尚在城池中找了两天,也找不回昔时对父母的记忆,吃的东西耗尽了,他在城中的破旧宅子里偷偷地流了眼泪,睡了一天,心绪茫然又到街头晃荡。这个时候,他想要见到他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和尚师父,但师父始终未曾出现。 与他相隔数十丈外的街头,穿一身宽大僧袍的林宗吾正将一小袋的粗粮馒头递到面前瘦骨嶙峋的习武者的面前。 不久之后,武者跟随在小和尚的身后,到无人处时,拔出了身上的刀。 平安回过头来,眼泪还在脸上挂着,刀光晃动了他的眼睛。那瘦瘦的恶人脚步停了一下,身侧的袋子忽然破了,一些吃的掉落在地上,大人与孩子都不由得愣了愣…… 街边的角落里,林宗吾双手合十,露出微笑。 虎豹为了捕猎,要长出爪牙;鳄鱼为了自保,要长出鳞片;猿猴们走出树林,建起了棍棒…… 风雨之中,人的鲜血会流下来,在死去之前,人们只能努力将自己变化得更加坚强。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五章 荒原(下) 天空青蒙蒙的,雨从天上降下来,渗透进人们的衣服里,带来了冬日里蚀人的寒意。 剑门关外,拥挤的难民队伍充塞了山谷,女人与孩子的哭声在雨里溶成凄凉的一片,老叟们爬上剑门关前方高耸的坡道,跪在地上,恳求着关内守将的放行。 凄惨的景象已经持续了十数日,被赶至北面关外的难民多已病倒,兼有老弱残障,他们衣食皆少,药物也缺,每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就此死去——即便川蜀的山中生活艰难,剑阁一地,也有多年不曾见过如此凄凉的景象了。 城墙上披着蓑衣的士兵持枪而立,几不忍看。随着这场大雨降下,前方山谷中的老弱病残们会在他们的眼前慢慢倒下,咽下最后一口气。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不啻为人间地狱。 然而无法放行。 完颜宗翰的二十余万大军已经进入利州,就在几十里外驻扎。而剑门关是蜀地最为重要的关卡。 如今司忠显手下两万精兵连同地方万余军队镇守于此。只要剑门关还在手上,要打可以打,要谈可以谈,无论任何选择,都具备高度的战略价值。 这样的背景下,即便在谈判的过程中,参与的双方也都在不断试探着司忠显的底线。 华夏军一方相对君子——也是因为没有强取的必要,他们顶多是在暗地里不断以大义为名游说各方,合纵连横。 女真人则双管齐下,一方面,完颜希尹授意派出使团,在司忠显父亲司文仲的带领下,对司忠显开出了优厚得难以想象的条件。另一方面,兵临剑阁之外的完颜宗翰表现出了坚决的战斗意志与一天更甚一天的不耐烦,在使团仍在谈判的过程里,他们将大量病弱民众驱赶往剑门关口,并且煽动他们,只要过了关,华夏军便会给他们粮食,给他们治病。 打开关隘,谨慎地放人过关,在普通人看来是一个选择,即便人群里混入一个两个甚至一队两队的奸细,似乎也破不了三万余人镇守的雄关。但战场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逻辑,老练的猎手们会以各种手段试探猎物的底线,有时候,一步的后退或许便会决定数步之后的见血封喉。 位于剑门关外的完颜宗翰与一种女真将领,显然都是这样老练的将领,哪怕谈判占着实质的上风,他们也在不遗余力地传递着自己的凶残与自信:即便你不降,我们也会狠狠地打垮你! 至于九月底,被驱赶至剑门关北端的病弱汉人,已经多达三万余。 从剑阁的雄关往东北方向走,淫雨延绵三十余里。已经沦陷的昭化古城是完颜宗翰屯兵的核心所在,昭化大营约有八万女真主力驻扎,昭化城外围偏西一侧,被女真驱赶前行的十余万正躲在破旧的营地里、帐篷下,瑟瑟发抖。 阴雨之中,有两千余人被女真军队自营地里驱赶出来,这是难民营中已经病倒却无法医治的俘虏。为了避免他们死在营地中,女真人将病患与病患的家人一同赶出,着他们朝西面的剑阁方向而去。 对于这些伤病又虚弱的汉人,女真军队倒也并不做太多的监督。巡逻队固然是有,一旦遇上,便远远地射箭杀人,到附近的山林躲避、绕行并不是没可能躲开女真人的大军,但一来病患的身体每况愈下,二来,至少在女真军队走过的地方,又有哪里不是废墟与死地。这个秋天女真大军从襄樊方向一路扫来,为了接下来的这场大战,该搜刮的,也早已搜刮过了。 往回走是死,躲在山中是慢慢的死,去到剑阁,或许某一日守卫剑门关的汉人将军真的发了慈悲,给他们粮食,允他们治疗。又或是打开关隘,令他们去到另一侧投靠据说打着仁义之旗的华夏军呢? 或许随着渺茫的希望一天天的化作绝路,人们才会发现,其实绝路早已降临了。 藏青色的马队立在城西的山头上,完颜宗翰身披大髦,看着数千人离开营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哭声四起,有人摔落泥水之中,跪地求告。 被抓住之时,他们尚有少许家当,营地之中,女真人每日也会提供少许吃食,但被驱赶而出,他们身上是什么都没有了。冒雨、部分人带病、没有药没有下一顿的着落,周围是蜀地的山岭,所有的病人——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都会在几日之内,渐渐地,在亲人的注视下死去。 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带着随从自山坡的另一端上来,他是完颜宗翰的长子,自幼随粘罕出征。女真灭辽时,他十余岁,尚未崭露头角,到得第二次汴梁之战,二十七岁的完颜设也马与弟弟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已是军中大将。 在另一段历史中,金灭北宋的靖康耻时,宋徽宗被抓入女真大营里,曾试图向完颜宗望求情,宗望趁机为粘罕之子完颜斜保提亲,请求宋徽宗将其第十三女惠福帝姬嫁与斜保为妾,徽宗答应下来。 不久之后靖康之变愈演愈烈,京中皇族女眷,大臣妻妾儿女皆沦为奴隶娼妓,徽钦二帝连同皇后公主皆在金国过着猪狗不如的奴隶生活,唯有这名叫珠珠的惠福帝姬倒成了女真人唯一娶回去的妾室。这在后世成为了霸道将军文的绝佳模板,诞生了一些女性后宫视角的故事,但在当时,这位唯一娶回去的妾室是否比其父母姐妹有着更好的生活和处境,再难考究。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靖平之耻也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如今三十多岁的真珠与宝山两兄弟虽然在名气上比不过银术可、拔离速等老将,却也已是金国将领里的中流砥柱。这次西路军南下,剑指西南,两兄弟也都跟随在了父亲身边。这也可能是女真西院最后一次到得如此齐全了,也足可看出他们对此次征伐的郑重。 “久在北地,难以看见这些风景。父亲,儿子来了。”设也马说着话,翻身下马向宗翰行礼,宗翰看他一眼,抬了抬手:“投车准备尚需几日?” “若按父亲与诸位叔伯所示,完全备好,需半月。” “好。”宗翰点了点头,随后望向前方,“川蜀固然多山,但过了这一片,便有肥沃平原,得天独厚。汉地辽阔,风景亦秀美,若谷神在此,或许与你有同样慨叹,只是此次大战过后,我与谷神恐怕不会再来此地,你与宝山,当有重履之日。只希望到时,我女真万民茁壮,尔等能对得起这片河山。” 设也马拱手:“谨记父亲教诲。不过儿子方才所言,倒并非是指眼前的山色,儿子指的,是下头的人群。南人矮小体弱,心思卑鄙,口中温良恭俭,实际上却都胆小怕事,到得这等情形,仍只知啼哭,令人不齿。儿子心想,此等景象,倒算是对我女真最大的劝谏。” 设也马之前言辞颇有些傲慢,宗翰稍稍周围,待他说到后来,这才点了点头。女真人中,完颜宗翰向来是最为坚决也最为强势的主战派,他开拓突进的态度,事实上贯穿了女真人崛起的始终。 当年女真势力尚弱,素受压迫,阿骨打手下仅两千余人的队伍,对于造反颇为犹豫,是完颜宗翰为阿骨打坚定了决心。后来女真反辽羽翼初丰,亦是宗翰劝说阿骨打称帝,登高一呼,遂使人心归附。再后来天祚帝西逃,宗翰甚至不等命令,擅自起兵追击,最终将天祚帝逼入绝路,生擒娄室,覆灭辽国…… 在女真崛起的道路上,宗翰的勇决乃是女真精神中最为突出的标志之一。设也马作为宗翰长子,向来都是望着父亲的背影前行,他表面上有着狂傲张扬的性情,实际操作的层面却也不失谨慎与稳妥,而从大的方向上来说,整个女真西路军的氛围也是如此。尽管完颜希尹遥控着剑阁的谈判,但在西路军中,拔离速、撒八等一众将领对于战争的准备,从来没有半点马虎。有关于作战的动员每一日都在进行,军营中也有着狂热的气息在浮动。 “此战过后,天南海北,目光所见之间皆是我女真辖地,踏平此隅,天下再无大战了!我女真人,建立不世功业,尔等光宗耀祖,功耀万世,便在此刻。前方是剑门关,我们便踏平剑门关!前方是黑旗军,我们便荡平川四路,杀穿天南海北——” 是啊,征服西南,天南海北富庶的有主之地,便基本都纳入女真人的囊中了。狂热的动员与战前准备中,久经沙场的老将们对于剑门关的难度自然各有衡量,但并不会向下说出,南征北战了一辈子,最后的关隘之前,不会因为它的险要,它不投降就为之却步,京城之中,吴乞买亦在为这场大战而苦苦支撑,这是所有人心中都有数的事情。 对于西南的征伐,宗辅与宗弼并不热心,也是觉得鞭长莫及,也是宗翰与希尹等人的勇决,将决定金国未来的命运! 九月底、十月初,东面传来了屈辱的消息。 希尹调动十余万汉军合围往长沙方向,陈凡率领不过八千人的部队主动出击,将这三支汉军共计十四万人的兵力先后击溃,这连续的三场大战或突袭或用间,连战连捷,震惊天下,华夏军的陈凡轻骑上阵,一时间竟隐隐打出了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声势来。 此时东面长沙战场尚有银术可的骑兵主力并未参战,但十余万汉军的失败俨如打在女真人脸上的一记耳光。消息传到昭化,一众女真将领倍感屈辱,群情汹涌,恨不得立刻攻击剑门关以找回场子。 这样的喧嚣持续了数日,十月初五,司忠显开关降金。 宗翰、拔离速、撒八、设也马、斜保等众人的心中,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入关受降的这一天,天降阴雨,完颜宗翰骑着高高的战马来到剑门关前,看到了雨中那位面色苍白、据说颇有忠义名气的汉人将领,他从马上下来,看了对方片刻,随后拍拍他的肩膀,走过了对方的身旁。 剑门雄关,已经被他踏在脚下了。 击败黑旗的道路,也就完成了一半。 武建朔十一年十月二十二,周雍死去、武朝名存实亡的这一年初冬,西南战役在剑门关以南的利州、梓州边境,毫无悬念地打响了。没有试探、没有突袭、没有意外、没有与游说司忠显劝降剑门关类似的一切花俏,双方只是做好了准备,随后果断而坚决地投入了战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六章 前夜(上) 从历史中走过,没有多少人会关心失败者的心路历程。 三十六年前,司忠显生于浙江秀州。此处是后世嘉兴所在,自古以来都算得上是江南繁华风流之地,文人辈出,司家书香门第,数代以来都有人于朝中为官,父亲司文仲居于礼部,职位虽不高,但在地方上仍是受人尊重的大员,家学渊源,可谓深厚。 司忠显出生之时,正是武朝富庶繁荣一片大好的上升期,除了后来黑水之盟凸显出武朝兵事的疲态,眼前的一切都显出了盛世的光景。 盛世到来,给人的选择也多,司忠显自幼聪敏,对于家中的规规矩矩,反倒不太喜欢遵守。他自小疑问颇多,对于书中之事,并不全盘接受,许多时候提出的问题,甚至令学堂中的老师都感到刁钻。 父亲虽然是最为古板的礼部官员,但也是有些真才实学之人,对于小孩子的些许“离经叛道”,他不仅不生气,反倒常在别人面前夸赞:此子将来必为我司家麒麟儿。 司家虽然书香门第,但黑水之盟后,司忠显有心习武,司文仲也予以了支持。再到后来,黑旗造反、汴梁兵祸、靖平之耻接踵而来,朝廷要振兴武备时,司忠显这一类通晓兵法而又不失规矩的儒将,成为了皇族和文臣两边都最为喜欢的对象。 黑旗越过重重山岭在凉山扎根后,蜀地变得危急起来,此时,让司忠显外放西南,扼守剑阁,是对于他最为信任的体现。 在剑阁的数年时间,司忠显也并未辜负这样的信任与期待。从黑旗势力中流出的各种商品物资,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手上的一道关。只要能够增强武朝实力的东西,司忠显给予了大量的方便。 对于能够为华夏军带来大好处的各种奢侈品,司忠显并未一味打压,他只是有针对性地进行了约束。对于部分名声教好、忠武爱国的商号,司忠显几度苦口婆心地劝说对方,要摸索和学会黑旗军制造物品的方法,在这方面,他甚至还有两度主动出面,威胁黑旗军交出部分关键技术来。 在司忠显的面前,华夏军方面也做出了不少的让步,久而久之,司忠显的名气便更大了。 镇守剑阁期间,他也并不只追求这样大方向上的名誉,剑阁属利州所辖,司忠显在名义上却是京官,不归地方节制。在利州地方,他基本上是个有着独立权限的草头王。司忠显利用起这样的权力,不仅保卫着地方的治安,利用通商便利,他也发动当地的居民做些配套的服务,这之外,士兵在训练的空闲期里,司忠显学着华夏军的样子,发动军人为百姓垦荒种地,发展水利,不久之后,也做出了许多人人称道的功绩。 这些事情,其实也是建朔年间军队力量膨胀的缘故,司忠显文武兼修,权力又大,与众多文官也交好,其它的军队插手地方或许每年还都要被参上几本,司忠显这里——利州贫瘠,除了剑门关便没有太多战略意义——几乎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即便提起,也大都竖起拇指称赞,这才是军队变革的楷模。 为官者,为天下为朝廷为百姓,在这之前,司忠显其实都做到了,这也是他自小所学习到的文化的核心。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最为艰难的选择才摆到了他的面前。 女真人来了,建朔帝死了,家人被抓,父亲被派了过来,武朝名存实亡,而黑旗也并非大义所归。从天下的角度来说,有些事情很好选择:投靠华夏军,女真对西南的入侵将受到最大的阻碍。然而自己是武朝的官,最后为了华夏军,付出全家的性命,所为何来呢?这自然也不是说选就能选的。 对于这件事,即便询问平素大义凛然的父亲,父亲也全然无法做出决定来。司文仲已经老了,他在家中含饴弄孙:“……如果是为了我武朝,司家满门俱灭,你我……也认了。但现在,黑旗弑君,大逆不道,为了他们赔上全家,我……心有不甘哪。” 司文仲在儿子面前,是这样说的。对于为武朝保下西南,而后伺机归返的说法,老人也有所提及:“虽说我武朝至此,与金人、黑旗皆有仇怨,但毕竟是如此地步了。京中的小朝廷,如今受女真人控制,但朝廷上下,仍有大量官员心系武朝,只是敢怒不敢言……新君继位虽遭了围困,但我看这位陛下犹如猛虎,只要脱困,将来未尝不能再起。” 剑阁之中,司文仲压低声音,与儿子说起君武的事情:“新君只要能脱困,女真平了西南,是不能在这里久待的,到时候仍旧心系武朝者必然云起呼应,令天南重归武朝的唯一机会,或许也在于此了……当然,我已老朽,想法或许昏聩,一切决定,还得忠显你来定夺。无论作何决定,都有大义所在,我司家或亡或存……没有关系,你不必理会。” 不过,老人虽然话语豁达,私底下却并非没有倾向。他也牵挂着身在江南的家人,牵挂者族中几个资质聪敏的孩子——谁能不牵挂呢? 事实上,一直到开关决定做出来之前,司忠显都一直在考虑与华夏军合谋,引女真人入关围而歼之的想法。 到得九月底,各方的游说愈演愈烈,剑门关外,每日里成百上千人就那样眼睁睁地死去,更远的地方女真人每日里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强攻。需要做出决定的时日近了。 十月初三,父亲又来与他说起做决定的事,老人在口头上表示支持他的一切作为,司忠显道:“既然如此,我愿将剑门交予黑旗。” 老人没有劝说,只是半日之后,私下里将事情告诉了女真使者,告诉了关门部分倾向于降金的人员,他们试图发动兵谏,抓住司忠显,但司忠显早有准备,整件事情都被他按了下来。此后再见到父亲,司忠显哭道:“既然父亲执意如此,那便降金吧。只是孩儿对不起父亲,从今往后,这降金的罪名虽然由儿子背着,这降金的罪孽,却要落到父亲头上了……” 初五,剑门关正式向金国投降。阴雨霏霏,完颜宗翰走过他的身边,只是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后数日,便只是各式的宴饮与吹捧,再无人关心司忠显在这次选择之中的心路。 这样也好。 或晴或雨的天色之中,剑门关上迅速地变了旗帜,女真的车马如洪流般不息地过来,武朝军队迁出了关隘,去往附近的苍溪县城卫戍,司忠显在麻木之中等待着历史的水流从他身边静悄悄地过去,只希望一睁开眼睛,天下已经有了另一种形状。 然而一切并不能如他所愿。 十月十五这天,完颜斜保过来找他。作为完颜宗翰的儿子,被封宝山大王的完颜斜保是位面目粗犷言语无忌的汉子,过去几日的宴席间,他与司忠显曾经说着体己话大喝了好几杯,这次在军营中见礼后,便勾肩搭背地拉他出去跑马。 马队奔上附近山丘,前方便是苍溪县城。 县城并不大,由于地处偏远,司忠显来剑阁之前,附近山中偶尔还有匪患袭扰,这几年司忠显剿灭了匪寨,关照四方,县城生活稳定,人口有所增长。但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余。 对于司忠显惠及四邻的举动,完颜斜保也有听说,此时看着这县城安宁的景象,大肆夸奖了一番,随后拍着司忠显的肩膀道:“有件事情,已经决定下来,需要司大人的配合。” “何事?”司忠显皱了皱眉。 “便是为苍溪县而来。”斜保笑着,“司大人也知道,大战在即,粮草先行。与黑旗的一战,是我大金平定天下的最后一程了,怎样准备都不为过。而今秋日刚过,粮草要征,为大军做事的民夫要拉,苍溪也得出力啊。司大人,这件事情放在其他地方,人我们是要杀一半拉一半的,但考虑到司大人的面子,对于苍溪照拂日久,今日大帐之中决定了,这件事,就交给司大人来办。中间也有个数字,司大人请看,丁三万余,粮食六十万石……” 司忠显听着,渐渐的已经瞪大了眼睛:“整城才两万余人——” 斜保道:“全县不止啊。” “……还有六十万石粮,他们多是山民,三万余人一年的粮或许就这些!大王——” 司忠显一拱手,还要说话,斜保的手已经拍了下来,目光不耐:“司大人,兄弟!我将你当兄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剑门关以西的地方,与黑旗来往甚密,这些乡民,谁知道会不会拿起刀枪就成了兵,真让我的诸位叔伯过来,这里是没有活人的。而且,这是给你的机会,对你的考验啊,司大哥。” 司忠显的目光颤动着,情绪已经极为激烈:“司某……照拂此地数年,而今,你们让我……毁了此地!?” “投、名、状。”完颜斜保的身体俯过来,拍打着司忠显的手背,声音极低,“做了这件事,就都是自己人了。” “……我已让出剑门。” “你让出剑门,是自知不敌啊,可是私下里与我们是不是一条心,谁知道啊?”斜保晃了晃脑袋,随后又笑,“当然,兄弟我是信你的,父亲也信你,可军中诸位叔伯呢?这次征西南,已经确定了,答应了你的就要做到啊。你手下的兵,咱们不往前挪了,但是西南打完,你就是蜀王,如此尊荣高位,要说服军中的叔伯们,您稍微、稍微做点事情就行……” 完颜斜保比出一个相当“稍微”的手势,等待着司忠显的回答。司忠显握着战马的将士,手已经捏得颤抖起来,如此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嘶哑:“如果……我不做呢?你们之前……没有说这些,你说得好好的,到如今出尔反尔,得寸进尺。就不怕这天下其他人看了,再不会与你女真人妥协吗?” 他这番话显然也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说出来,完颜斜保嘴角渐渐化为冷笑,目光凶戾起来,随后长吸了一口气:“司大人,首先,我女真人纵横天下,从来就不是靠谈判谈出来的!您是最特别的一位了。然后,司大人啊,您是我的兄长,你自己说,若你是我们,会怎么办?蜀地千里沃野,此战过后,你便是一方诸侯,今天是要将这些东西给你,但是你说,我大金若是信任你,给你这片地方好些,还是猜忌你,给了你这片地方好些呢?” “司大人哪,兄长啊,弟弟这是肺腑之言了。做了这件事,蜀地拿在手上,那才不烫手。否则,给你当然会给你,能不能拿到,司大人您自己想啊——军中诸位叔伯给您这份差使,真是爱护您,也是希望将来您当了蜀王,是真正与我大金一条心的……不说您个人,您手下两万弟兄,也都在等着您为他们谋一场富贵呢。” 完颜斜保说到这里,望向县城方向,微微顿了顿,微凉的风正从那里吹来,司忠显听他说道:“而且,就算您不做,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这句话轻描淡写,司忠显的身体颤抖着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此后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完颜斜保拱手告辞司忠显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以为忤,笑着策马而去。 此时他已经让出了最为关键的剑阁,手下两万士兵说是精锐,实际上无论对比女真还是对比黑旗,都有着相当的差距,没有了关键的筹码之后,女真人若真不打算讲信用,他也只能任其宰割了。 完颜斜保的马队完全消失在视野外后,司忠显又在山坡上静静地呆了许久,方才回去军营。他样貌端方,不怒而威,旁人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太多的情绪来,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改旗易帜、情况复杂,他容色稍有憔悴也是正常现象,下午与父亲见了一面,司文仲仍旧是叹息加劝说。 “……事已至此,做大事者,除向前看还能怎样?忠显哪,你是司家的麒麟儿,你护下了所有的家人,家里的人啊,世世代代都会记得你……” “……其实,为父在礼部多年,读些圣贤文章,讲些规矩礼制,但书读得多了,才会发现这些东西里头啊,统统就是四个字,成王败寇……” “……待到将来你将川蜀归回武朝,天下人是要谢谢你的……” 司忠显似乎也想通了,他郑重地点头,向父亲行了礼。到这日夜里,他回到房中,取酒独酌,外头便有人被引进来,那是先前代表宁毅到剑门关谈判的黑旗使者姬元敬,对方也是个样貌严肃的人,看来比司忠显多了几分野性,司忠显决定献出剑门关时,将黑旗使者从关门统统赶走了。 “华夏军神通广大啊。” 对于姬元敬能偷偷潜进来这件事,司忠显并不感到奇怪,他放下一只酒杯,为对方斟了酒,姬元敬坐下,拈起面前的酒杯,放到了一边:“司将军,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是识大体的人,我特来劝说你。” 司忠显笑了笑:“我以为姬先生只是长得严肃,平时都是带笑的……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 “陈家的人已经答应将整个青川献给女真人,所有的粮食都会被女真人卷走,所有人都会被驱赶上战场,苍溪想必也是一样的命运。我们要发动百姓,在女真人坚决下手前去到山中躲避,苍溪这边,司将军若愿意反正,能被救下的百姓,不计其数。司将军,你守护此地百姓多年,莫非便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破人亡?” 司忠显坐在那儿,沉默片刻,眼睛动了动:“救下他们,我的家人,要死绝了。” “司将军果然有反正之意,可见姬某今日冒险也值得。”听了司忠显动摇的话,姬元敬目光更加清晰了一些,那是看到了希望的眼神,“有关于司将军的家人,没能救下,是我们的过错,第二批的人手已经调动过去,这次务求万无一失。司将军,汉人江山覆亡在即,女真凶残不可为友,只要你我有此共识,便是如今并不动手反正,也是无妨,你我双方可定下盟约,只要秀州的行动成功,司将军便在后方给予女真人狠狠一击。此时做出决定,尚不致太晚。” “……华夏军的拳拳之意,我知道了。”司忠显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喝了一杯酒,“只是到得此时,事情还能挽回多少?姬先生,我弃了剑门关,早已铸下大错,当断不断,此时又要反正,说不定还要累得家人死光……我何苦来哉呢?” “若司将军当初能携剑门关与我华夏军一道对抗女真,当然是极好的事情。但坏事既然已经发生,我等便不该怨天尤人,能够挽回一分,便是一分。司将军,为了这天下百姓——即便只是为了这苍溪数万人,回头是岸。只要司将军能在最后关头想通,我华夏军都将将军视为自己人。” 姬元敬言辞诚恳。事实上,这几年来与华夏军交道打得多,司忠显对于对方的行事风格也早有了解,知道对方说的话,竟是真挚的。他就那样坐着,不一阵,“哈哈”笑出来,随后变作“嘿嘿”,最后成了“呜呜”的哽咽声。 这情绪失控没有持续太久,姬元敬静静地坐着等待对方答复,司忠显失态片刻,表面上也平静下来,房间里沉默了许久,司忠显道:“姬先生,我这几日冥思苦想,究其道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出剑门关吗?” 姬元敬斟酌了一下:“司将军家人落在金狗手中,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人之常情。” “嘿嘿,人之常情……”司忠显重复一句,摇了摇头,“你说人之常情,只是为了宽慰我,我父亲说人之常情,是为了欺骗我。姬先生,我自幼出身书香门第,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外侮来袭,该作何选择,我还是懂的。我大道理懂得太多了,想得太清楚,投降女真的利弊我清楚,联合华夏军的利弊我也清楚,但归根结底……到最后我才发现,我是软弱之人,竟然连做决定的勇敢,都拿不出来。” 他静静地给自己倒酒:“投靠华夏军,家人会死,心系家人是人之常情,投靠了女真,天下人将来都要骂我,我要被放在史书里,在耻辱柱上给人骂千万年了,这也是早已想到了的事情。所以啊,姬先生,最后我都没有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因为我……软弱无能!” 姬元敬皱了皱眉:“司将军没有自己做决定,那是谁做的决定?” “不说他了。决定不是我做出的,而今的悔恨,却得由我来抗了。姬先生,出卖了你们,女真人承诺将来由我当蜀王,我就要变成跺跺脚震动整个天下的大人物,然而我终于看清楚了,要到这个层面,就得有看破人之常情的勇气。抵抗金人,家里人会死,即便这样,也只能选择抗金,在世道面前,就得有这样的勇气。”他喝下酒去,“这勇气我却没有。” “……这说法倒也极端了些。”姬元敬有些犹豫。 “我没有在剑门关时就选择抗金,剑门关丢了,今天抗金,家人死光,我又是一个笑话,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笑话了……姬先生啊,回去以后,你为我给宁先生带句话,好吗?” “……”姬元敬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司忠显笑起来:“你替我跟他说,他杀皇帝,太应该了。他敢杀皇帝,太了不起了!” “司将军……” 酒一杯接一杯,司忠显的面色只是偶尔冷笑,偶尔木然,他望着窗外,黑夜里,脸上有泪水滑下来:“我只是一个关键时候连决定都不敢做的懦夫,可是……可是为什么啊?姬先生,这天下……太难了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世道,让人连全家死光这种事都要从容以对,才能算是个好人啊……这世道——” 他情绪压抑到了极点,拳头砸在桌子上,口中吐出酒沫来。这样发泄过后,司忠显安静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姬先生,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吧,我……我只是个懦夫。” “司将军,知耻近乎勇,许多事情,只要知道问题所在,都是可以改变的,你心系家人,即便在将来的史书里,也未尝不能给你一个……” “来人哪,送他出去!”司忠显大喝了一声,贴身的卫士进来了,姬元敬还想说些话,但司忠显挥了挥手:“安全地!送他出去!” 姬元敬知道这次交涉失败了。 他转身离开,心中倒还是有些希望的。司忠显今夜明显情绪紊乱,但他心中已有悔意,这场战争持续下去,迟早他会被策反——两万余人的队伍,在关键的时候,也还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只能寄托于下次会面了。 星月稀微,远山幢幢,离开军营之后,望向不远处的苍溪县城,这是还显得祥和宁静的夜晚。 这天夜晚,司忠显磨好了利刃。他在房间里割开自己的喉咙,自刎而死了。 走到这一步,往前与往后,他都已经无从选择,此时投降华夏军,搭上家里人,他是一个笑话,配合女真人,将附近的居民全都送上战场,他同样无从下手。他杀死自己,对于苍溪的事情,不用再负责任,忍受心灵的煎熬,而自己的家人,从此也再无利用价值,他们终于能够活下来了。 这消息传到女真大营,完颜宗翰点了点头:“嗯,是条汉子……找个人替他吧。” “……那司忠显。”副将有些犹豫。 宗翰想想:“以我名义,写一副唁文,就说司将军大义反正,遭黑旗匪类行刺而死,女真上下,必灭黑旗为司将军复仇。另外……” “——立块好碑,厚葬司将军。” “是。” 从历史中走过,没有多少人会关心失败者的心路历程。 不久之后,司忠显便被人遗忘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七章 前夜(中) 云中府,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道路旁的树木落下枯黄的叶,初冬已至,萧杀的气氛并未侵入这座繁华的大城。 马车从街头驶过,车内的陈文君掀开帘子,看着这城市的喧嚷,商贩们的叫卖从外头传进来:“老汴梁传来的炸果子!老汴梁传来的!有名的炸果子!都来尝一尝嘿——” “猪头肉!正宗南方手艺猪头肉!精细……” “南朝御宴厨子,本店专有……” 女真人猎户出身,早年都是苦哈哈,传统与文化虽有,其实大多简陋。灭辽灭武之后,初时对这两朝的东西比较忌讳,但随着靖平的摧枯拉朽,大量汉奴的予取予求,人们对于辽、武文化的诸多事物也就不再避讳,毕竟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征服,而后享用,犯不着心中有疙瘩。 到得如今,诸多打着老辽国、武朝名义的奢侈品、餐饮店在西京这片早已屡见不鲜。 两个儿子坐在陈文君对面的马车上,听得外头的声音,次子完颜有仪便笑着说起这外头几家店铺的优劣。长子完颜德重道:“母亲是否是想起南方了?” “这云中府再过不久,恐怕也就变得与汴梁无异了。”看着街边划过的一栋栋鳞次栉比的房屋,陈文君微微笑了笑,“不过什么老汴梁的炸果子,正宗南方猪头肉……都是瞎说的。” “待到这次事了,若天下平定,儿子便陪母亲到南边去看一看,说不定父亲也愿意一道去。”完颜德重道,“到时候,若看见南边有什么不妥的料,母亲开口指点,许多事情相信都能有个稳妥的方法。” 完颜德重话语之中有所指,陈文君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她笑着点了点头。 将来女真人得了全天下了,以谷神家的面子,就算要将汴梁或是更大的中原地带割出来玩玩,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心系汉人的苦难,她去南边开开口,许多人都能因此而好过许多,母亲的心思想必也能因此而安稳。这是德重与有仪两兄弟想要为母分忧的心思,实际上也并无太大问题。 马车穿过了城市,在郑国公府的门前停下。郑国公是时立爱的封号,老人柱着拐杖,从正门笑着迎接出来,对于谷神夫人与孩子的正式拜访,给予了最大的礼遇。 当年金灭辽,时立爱入金国为官,他本身是有名望的大儒,虽然拜在宗望名下,实际上与汉学造诣深厚的希尹搭伙最多。希尹身边的陈文君亦是汉人,虽然是被辽东汉人普遍瞧不起的南汉,但陈文君知书达理,与时立爱的几次往来,总算是赢得了对方的尊重。 当然,时立爱是高官,陈文君是内眷,两人理论上来说本不该有太多牵连,但这一次将会在云中发生的事情,终究是有些复杂的。 大军南征之后,从南面送来的第一批汉人俘虏,大约五百余人,就要在数日之内抵达云中了。 在十数年的战争中,被军队从南面掳来的奴隶惨不可言,这里也不必细述了。这一次南征,第一批被押来的汉奴,自有其象征意义,这五百余人,皆是这次女真南下过程中参与了抵抗的官员或是将领的家眷。 对于女真人来说,他们是敌人的子女,让他们生不如死,有杀鸡儆猴的功效。 但而对汉人来说,这些却都是英雄的血裔。 消息传过来,许多年来都未曾在明面上奔走的陈文君露了面,以谷神妻子的身份,希望营救下这一批的五百名俘虏——早些年她是做不了这些事的,但如今她的身份地位已经稳固下来,两个儿子德重与有仪也已经成年,摆明了将来是要继承王位做出大事的。她此时出面,成与不成,后果——至少是不会将她搭进去了。 她先是在云中府各个消息口放了风声,随后一路拜访了城中的数家官衙与办事机构,搬出今上严令要优待汉民、天下一体的旨意,在各处官员面前说了一通。她倒也不骂人,在各级官员面前劝说人手下留情,有时候还流了眼泪——谷神夫人摆出这样的姿态,一众官员唯唯诺诺,却也不敢松口,不多时,眼见母亲情绪激烈的德重与有仪也参与到了这场游说当中。 完颜德重搬出父亲平日的教导,向女真官员们讲解一番仁德之道,完颜有仪也认为,南武方灭,抵抗微弱,此时杀鸡儆猴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更该向天下之人表现金国的仁慈与大度,这才是女真将来千秋万代的立国根基。 母子三人将这样的舆论做足,姿态摆好之后,便去拜访郑国公时立爱,向他求情。对于这件事情,兄弟两或许只是为了帮助母亲,陈文君却做得相对坚决,她的所有游说其实都是在提前跟时立爱打招呼,等待老人有了足够的思考时间,这才正式的登门拜访。 时立爱给予了相当的尊重,众人入内坐定,一番寒暄,老人又询问了近来完颜德重、有仪两兄弟的许多想法,陈文君这才提起俘虏之事。时立爱柱着拐杖,沉吟良久,方才带着沙哑的语气开口。 “对于这件事情,老朽也想了数日,不知夫人欲在这件事上,得到个怎样的结果呢?” “若是可能,自然希望朝廷能够大赦这五百余人,近几年来,对于过往恩怨的既往不咎,已是大势所趋。我大金君临天下是定势,南面汉人,亦是陛下子民。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我大军南下,武朝传檄而定,如今南面以招抚为主,这五百余人若能得到善待,可收千金市骨之功。” 作为南面汉人,陈文君早期在大金的夫人圈中还是受到过些许排挤,到金国天下已定,她在希尹府中地位也渐渐稳固,偶尔参与聚会时,也始终以低调为主,即便要开口,也只是谈些风花雪月,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她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头脑与本领。此时开口逻辑清晰,也颇有说服力,时立爱双手握着拐杖,只是听着。 “自然,这些缘由,只是大势,在老大人面前,妾身也不愿隐瞒。为这五百人求情,最主要的缘由并非全是为这天下,而是因为妾身毕竟自南面而来,武朝两百余年,大势已去,如过眼云烟,妾身心中难免有些恻隐。希尹是大英雄,嫁与他这么多年,往日里不敢为这些事情说些什么,而今……” 陈文君深吸了一口气:“而今……武朝毕竟是亡了,剩下这些人,可杀可放,妾身只得来求老大人,想想办法。南面汉人虽无能,将祖宗天下糟践成这样,可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终还得活下去。大赦这五百人,南方的人,能少死一些,南方还活着的汉人,将来也能活得好些。妾身……记得老大人的恩德。” “恩德二字,夫人言重了。”时立爱低头,首先说了一句,随后又沉默了片刻,“夫人心思明睿,有些话老朽便不卖关子了。” 陈文君点头:“请老大人直言。” “老朽入大金为官,名义上虽跟随宗望殿下,但说起做官的时日,在云中最久。谷神大人学识渊博,是对老朽最为关照也最令老朽仰慕的上官,有这层因由在,按理说,夫人今日上门,老朽不该有半点犹豫,为夫人办好此事。但……恕老朽直言,老朽心中有大顾虑在,夫人亦有一言不诚。” 陈文君望着老人,并不辩驳,轻轻点头,等他说话。 “夫人方才说,五百俘虏,杀鸡儆猴给汉人看,已无必要,这是对的。当今天下,虽还有黑旗盘踞西南,但武朝汉人,已再无回天之力了,然而决定这天下去向的,未必只有汉人。而今这天下,最令人忧虑者,在我大金内部,金国三十余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势头,如今已走到最为危急的时候了。这事情,中间的、下头的官员懵懵懂懂,夫人却一定是懂的。” 时立爱一面说话,一面望望旁边的德重与有仪兄弟,事实上也是在教导与提点了。完颜德重目光疏离却点了点头,完颜有仪则是微微蹙眉,纵然说着理由,但理解到对方言语中的拒绝之意,两兄弟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们这次,毕竟是陪伴母亲上门请求,先前又造势许久,时立爱若是拒绝,希尹家的面子是有些过不去的。 若希尹家真丢了这份面子,时家接下来也绝不会好受。 时立爱的目光温和,稍有些沙哑的话语缓缓地说:“我金国对武朝的第四次出征,源于东西两方的摩擦,即便覆灭了武朝,外人言语中我金国的东西朝廷之争,也随时有可能开始。陛下卧床已久,如今在苦苦支撑,等待着这次大战结束的那一刻。到时候,金国就要遇上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考验,甚至于将来的生死存亡,都会在那一刻决定。” “首先押过来的五百人,不是给汉人看的,而是给我大金内部的人看。”老人道,“自大军出征开始,我金国内部,有人蠢蠢欲动,外部有宵小作乱,我的孙儿……远济过世之后,私底下也一直有人在做局,看不清局势者以为我时家死了人,云中府必然有人在做事,短视之人提前下注,这本是常态,有人挑拨,才是变本加厉的因由。” “自远济死后,从上京到云中,先后爆发的火拼不计其数,七月里,忠胜候完颜休章甚至因为参与私下火拼,被强人所乘,全家被杀六十一口,杀忠胜候的强人又在火拼之中死的七七八八,官府没能查出端倪来。但若非有人作梗,以我大金此时之强,有几个强人会吃饱了撑的跑去杀一郡侯全家。此事手法,与远济之死,亦有共通之处……南方那位心魔的好弟子……” 老人的目光平静如水,说这话时,看似寻常地望着陈文君,陈文君也坦然地看过去。老人垂下了眼帘。 “我大金内忧外患哪……这些话,若是在旁人面前,老朽是不说的。‘汉夫人’菩萨心肠,这些年做的事情,老朽心中亦有钦佩,去年即便是远济之死,老朽也并未让人打扰夫人……” 老人说到这里,话中有刺,一旁的完颜德重站起来,拱手道:“老大人此话有些不妥吧?” 陈文君朝儿子摆了摆手:“老大人心存大局,令人钦佩。这些年来,妾身私下里确实救下不少南面受苦之人,此事谷神亦知。不瞒老大人,武朝之人、黑旗之人私下里对妾身有过几次试探,但妾身不愿意与他们多有来往,一是没办法做人,二来,也是有私心,想要保全他们,至少不希望这些人出事,是因为妾身的缘故。还往老大人明察。” “人之常情。”时立爱的拐杖柱在地上,缓缓点了点头,随后微微叹气,“一人之身,与家国相比,实在太过微渺,世情如江海汹涌,冲刷过去,谁都难以抵挡。远济是我最疼爱的孙儿,本以为能继承时家家业,忽然没有了。老朽八十有一,近来也时常觉得,天命将至,未来这场风雨,老朽怕是看不到了,但夫人还得看下去,德重、有仪,你们也要看下去,而且,要力挽狂澜。很是艰难哪。” 老人说到这里,几人才知道他话语中的尖锐也是对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的提点,陈文君让两人道谢,两人便也起身行礼。时立爱顿了顿。 “五百俘虏匆促押来,为的是给众人看看,南面打了打胜仗了,我女真的敌人,都将是此下场,而且,也是为了将来若有摩擦,让人看到西边的能力。因为此事,夫人说要放,是放不掉的,我云中城要这些俘虏游街,要在外头展示给人看,这是罪人家眷,会被打死一些,说不定还要卖出一些。这些事,总之都得做出来。” 话到此时,时立爱从怀中拿出一张名单来,还未展开,陈文君开了口:“老大人,对于东西之事,我曾经询问过谷神的看法,众人虽觉得东西两边必有一场大乱,但谷神的看法,却不太一样。” “哦?” “谷神曾言,大帅心思高傲,一生行事只为女真而计,不为权利地位。即便真有一天,局势有变,大帅也不会参与这番争夺。此次南征,大帅便是想以战绩,压下这些隐患。” “……那若是宗辅宗弼两位殿下发难,大帅便坐以待毙吗?” “若大帅此战能胜,两位殿下,或许不会发难。” “……”时立爱沉默了片刻,随后将那名单放在茶几上推过去,“便真如夫人所言,那也是西面有胜算,天下才无大难。这五百俘虏的游街示众,便是为了西面增加筹码,为了此事,请恕老朽不能轻易松口。但游街示众过后,除一些要紧之人不能放手外,老朽列出了二百人的名单,夫人可以将他们领过去,自行安排。” 五百俘虏给出四成,这是希尹府的面子,陈文君看着名单,沉默着并未伸手,她还想救下更多的人,老人已经放开手掌了: “……不止这五百人,一旦大战结束,南边押过来的汉人,仍然会数以十万计,这五百人的命与十余万人的命相比,谁又说得清楚呢?夫人虽来自南方,但与南面汉人蝇营狗苟、胆小如鼠的习性不同,老朽心中亦有钦佩,但是在天下大势面前,夫人纵是救下千人万人,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有情皆苦,文君夫人好自为之。” 陈文君缓缓伸手拿过了名单:“就如老大人所说,一人之身,太过微渺,世事如江海大河冲刷过去,我等渺小之人除了做些事情告慰自身,还能如何呢。毕竟我自南面而来,无可更改,嫁了女真人,此生怕也不会改变了……这些任性请求,令老大人难做,妾身心知不该,还往老大人谅解一二。” 她籍着希尹府的威势逼上门来,老人必定是难做的,但时立爱也是智慧之人,他话中微微带刺,有些事点破了,有些事没有点破——譬如陈文君跟南武、黑旗到底有没有关系,时立爱心中是怎样想的,旁人自然无法可知,即便是孙儿死了,他也不曾往陈文君身上追究过去,这点却是为大局计的心胸与智慧了。 两百人的名单,双方的面子里子,就此都还算过得去。陈文君收下名单,心中微有苦涩,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或许就到这里。时立爱笑了笑:“若夫人不是如此聪敏,真任性点打上门来,未来或许倒能够好过一些。” 陈文君苦笑着并不回答,道:“事了之后,剩下的三百人若还能留有余地,还望老大人照拂一二。” 时立爱点头:“一定。” 话说到这,接下来也就没有正事可谈,陈文君关心了一下时立爱的身体,又寒暄几句,老人起身,柱着拐杖缓缓送了母子三人出去。老人毕竟年事已高,说了这么一阵话,已经明显能够看到他身上的疲倦,送别途中还不时咳嗽,有端着药的下人过来提醒老人喝药,老人也摆了摆手,坚持将陈文君母子送离之后再做这事。 尽管从身份来历上而言各有归属,但平心而论,过去这个时代的大金,无论女真人还是辽臣、汉臣,实际上都有着自己强悍的一面。当年时立爱在辽国末期亦为高官,后来辽灭金兴,天下大变,武朝全力招揽北地汉官,张觉因此投诚过去,时立爱却意志坚决不为所动。他虽是汉人,对于南面汉人的习性,是从来就瞧不上的。 投靠金国的这些年,时立爱为朝廷出谋划策,很是做了一番大事,如今虽然年事已高,却依然坚定地站着最后一班岗,算得上是云中的中流砥柱。 去年汤敏杰杀了他的儿子,暗中搅风搅雨各种挑拨离间,但大部分的阴谋的实施却挪到了云中府外,不得不说是时立爱的手腕给了对方极大的压力。 今年七月里云中府东面参与人口生意的几拨人大火拼,过去曾在军中为将的忠胜候完颜休章一家六十一口被波及,男女老幼几乎被屠杀殆尽。这类事情,纵然不曾当面询问,但陈文君也能猜到,只有那疯子一般的汤敏杰能做得出来。 若非时立爱坐镇云中,说不定那疯子在城里兴风作浪,还真的能将云中府大造院给拆了。 她心中想着此事,将时立爱给的名单默默收好。过得一日,她偷偷地约见了黑旗在此地的联络人,这一次卢明坊亦不在云中,她再度见到作为负责人出面的汤敏杰时,对方一身破衣邋遢,眉眼低垂身形佝偻,看来汉奴苦力一般的模样,想来早已离了那瓜菜店,近来不知在谋划些什么事情。 陈文君希望双方能够联手,尽量救下这次被押解过来的五百英雄家眷。由于谈的是正事,汤敏杰并没有表现出先前那般油滑的形象,静静听完陈文君的提议,他点头道:“这样的事情,既然陈夫人有意,只要有成事的计划和希望,华夏军自然尽力襄助。” “丑爷不会还有但是未提吧?”陈文君笑了笑,刺他一句。过去一两年里,随着汤敏杰行事的越来越多,小丑之名在北地也不仅仅是区区悍匪,而是令许多人为之色变的滔天巨祸了,陈文君此时道声丑爷,其实也算得上是道上人接头的规矩。 汤敏杰目光平静:“但是,事情既然会发生在云中府,时立爱必然对此有所准备,这一点,陈夫人想必心中有数。说救人,华夏军信得过您,若您已经有了万全的计划,需要什么帮忙,您说话,我们出力。若还没有万全之策,那我就还得问问下一个问题了。” “这五百人过关北上到云中,牵动方方面面,但是押解的军队都不下五千,岂能有什么完全之策。丑爷擅谋划,玩弄人心炉火纯青,我这边想听听丑爷的想法。” “那就得看陈夫人做事的心思有多坚决了。” “什么意思?” “我是指,在夫人心中,做的这些事情,如今到底是看成闲暇时的消遣,告慰自身的些许调剂。还是仍旧当成两国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不死不休的厮杀。” 眼下的这次见面,汤敏杰的神色正经而深沉,表现得认真又专业,实际上让陈文君的观感好了不少。但说到这里时,她还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汤敏杰并未在意,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当然,对于夫人的心思,在下没有别的想法,无论是哪种预想,夫人都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身为汉人,必然视你为英雄。这些想法,只关系到做事方法的不同。” 汤敏杰道:“若是前者,夫人想要救下这五百人,但也不愿意过度损害自身,至少不想将自己给搭进去,那么我们这边做事,也会有个停下来的分寸,一旦事不可为,我们收手不干,力求全身而退。” “……若是后者。”汤敏杰顿了顿,“若是夫人将这些事情当成无所不用其极的厮杀,若是夫人预料到自己的事情,其实是在损害金国的利益,我们要撕碎它、打垮它,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将金国覆灭,让你丈夫建立起来的一切最终付之一炬——我们的人,就会尽量多冒一些险,会考虑杀人、绑票、威胁……甚至将自己搭上去,我的老师说过的止损点,会放得更低一点。因为如果您有这样的预想,我们一定愿意奉陪到底。” 汤敏杰低着头,陈文君盯着他,房间里沉默了许久,陈文君才终于开口:“你不愧是心魔的弟子。” “只是为了做事的互相协调,要是事情闹大了,有人朝前冲,有人往后撤,最后是要死一大群人的。做事而已,夫人言重了。” “……你们还真觉得自己,能覆灭整个金国?” “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到这里的,不是吗?” “……你们,做得到吗?” 汤敏杰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又低下头看手指:“今时不同往日,金国与武朝之间的关系,与华夏军的关系,已经很难变得像辽武那样平衡,我们不可能有两百年的和平了。所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你死我活。我设想过整个华夏军败亡时的情景,我设想过自己被抓住时的情景,想过成百上千遍,但是陈夫人,您有没有想过您做事的后果,完颜希尹会死,您的两个儿子同样会死。您选了边站,这就是选边的后果,若您不选边站……我们至少得知道在哪里停。” 陈文君的拳头已经攥紧,指甲嵌进手心里,身形微微颤抖,她看着汤敏杰:“把这些事情全都说破,很有意思吗?显得你这个人很聪明?是不是我不做事情,你就高兴了?” “……恰恰相反,我佩服您做出的牺牲。”汤敏杰看着她,“您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我的老师曾经说过,大部分的时候,世人都希望自己能蒙着头,第二天就可能变好,但实际上不可能,您今天避开的东西,将来有一天找补回来,一定是连利息都会算上的。您是了不起的巾帼英雄,早点想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往后……都会好过一点。” 他的话语刺痛了陈文君,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随后道:“你真觉得有什么将来吗?西南的大战就要打起来了,你在云中远远地看见过粘罕,看见过希尹,我跟希尹过了一辈子!我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知道他们怎么打垮的辽国!他们是当世的人杰!坚韧不屈睥睨天下!如果希尹不是我的夫婿而是我的敌人,我会害怕得全身发抖!” 陈文君语气压抑,咬牙切齿:“剑阁已降!西南已经打起来了!领军的是粘罕,金国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他不是宗辅宗弼这样的庸才,他们这次南下,武朝只是添头!西南黑旗才是他们铁了心要剿灭的地方!不惜一切代价!你真觉得有什么将来?将来汉人江山没了,你们还得谢谢我的好心!” “若真到了那一步,幸存的汉人,或许只能依存于夫人的善心。但夫人同样不知道我的老师是怎样的人,粘罕也好,希尹也罢,纵然阿骨打复生,这场战斗我也相信我在西南的同伴,他们必定会获得胜利。” 汤敏杰不为陈文君的话语所动,只是淡然地说着:“陈夫人,若华夏军真的一败涂地,对于夫人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但若是事情稍有偏差,大军南归之时,便是金国东西内乱之始,我们会做许多事情,即便不成,将来有一天华夏军也会打过来。夫人的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将来会活着见到那一天,若然真有一日,希尹身死,您的两个儿子也不能幸免,您能接受,是自己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的吗?” “若您预想到了这样的结果,您要合作,我们把命给你。若您不愿有这样的结果,只是为了告慰自身,我们当然也尽力襄助救人。若再退一步……陈夫人,以谷神家的面子,救下的两百余人,很了不起了,汉夫人救苦救难,万家生佛,大家都会感谢您。” 汤敏杰说到这里,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这些话在陈文君心中的发酵。陈文君沉默了许久,忽然又想起前一天在时立爱府上的交谈,那老人说:“即便孙儿出事,老朽也并未让人打扰夫人……” 这句话含沙射影,陈文君起初觉得是时立爱对于自己逼上门去的些许反击和锋芒,到得此时,她却隐约觉得,是那位老大人同样看到了金国的风雨飘摇,也看到了自己左右摇摆将来必然遭遇到的两难,因此开口点醒。 当然,时立爱点破此事的目的,是希望自己从此认清谷神夫人的位置,不要捅出什么大篓子来。汤敏杰此时的点破,或许是希望自己反金的意志更为坚决,能够做出更多更出格的事情,最终甚至能撼动整个金国的根基。 聪明人的做法,纵然立场不同,方式却如此的相似。 “……你还真觉得,你们有可能胜?” “我不知道。” “……” 陈文君闭上眼睛,无从抉择,云中府的繁华脉动正从脚下、从风里隐隐传来,这是大金立国二十余载的积累,无数人征战厮杀,富有天下,才变成这样的庞然巨物,还没有多少人能够想象它的崩塌。 “……我要想一想。” “应该想一想。” 汤敏杰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八章 前夜(下) 冬天已经来了,山岭中升起渗人的湿气。 剑阁改旗易帜,在剑阁东南面的山岭间,金国的军营延绵,一眼望不到头。 各色军旗参差混杂,最多的是上绘金边红日的三角旗,其余的五色铁塔、龙纹黑边等等,都是纯正女真军队的旗帜。 在此外,奚人、辽人、辽东汉人各有不同旗帜。有的以海东青、狼、乌鹊等图腾为号,拱卫着一面面巨大的帅旗。每一面帅旗,都象征着某个曾经震惊天下的英豪名字。 这其中,曾经被战神完颜娄室所统领的两万女真延山卫以及当年辞不失统领的万余直属军队仍旧保留了编制。几年的时间以来,在宗翰的手下,两支军队旗帜染白,训练不休,将这次南征视作雪耻一役,直接统领他们的,便是宝山大王完颜斜保。 华夏军与女真有仇,女真一方也将娄室与辞不失的牺牲视作奇耻大辱。南征的一路过来,这支军队都在等待着向华夏军讨还当年主将被杀的血债。 中军大帐,各方运转数日之后,这日上午,此次南征中西路军里最重要的文臣武将便都到齐了。 除希尹、银术可此时仍在主持东线事务外,眼下聚集在这里的女真将领,以完颜宗翰为首,下有拔离速、完颜撒八、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宝山大王完颜斜保、高庆裔、讹里里、达赉、余余……中间大部分皆是参与了一二次南征的老将,另外,以深受宗翰重用的汉臣韩企先总管物资、粮草运筹之事。 此外,还有不少在这一路上投降女真的武朝将领如李焕、郭图染、候集……等等被召集过来,列席会议。 绘有剑阁到成都等地状况的巨大地图被挂起来,负责说明的,是文武双全的高庆裔。相对于心思缜密的汉臣韩企先,高庆裔的性格强悍刚烈,是宗翰麾下最能镇压一方的外臣。这次南征的计划中,宗翰与希尹原本打算以他留守云中,但后来还是将他带上,总领此次南征队伍中的三万渤海精兵。 “剑阁已下,大战在即!” 走到众人面前,身着软甲的高庆裔双眉极是浓密,他过去曾为辽臣,后来在宗翰麾下又得重用,平时修文事,战时又能领军冲阵,是极为难得的人才。众人对他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常年垂下的眉眼,乍看无神,张开眼睛便有杀气,一旦出手,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极为难缠。 “过去数日,诸位都已经做好了与所谓华夏军交战的准备,今日大帅召集,便是要告诉诸位,这仗,近在眼前。诸位过了剑阁,一举一动,请谨遵军法行事,再有丝毫逾越者,军法不容情。这是,此次大战之前提。” 高庆裔的眉眼扫过大营的后方,没有过度的加重语气,随后便拿起杆子,将目光投向了后方的地图。 “我们的前方,是黑旗镇守西南的华夏第五军,总数六万,如今已全面前压至梓州、黄明县、雨水溪一线。自最前方黄明、雨水溪至梓州这四十余里地的范围,便是此次南征最关键的一段。” 他用木杆画了个圆圈,从剑阁到梓州,总路程百里,大路有两条,黄明县、雨水溪便靠近这两条路的分界点。华夏军将前线压到这里,显然,不止是打算在梓州打一场守城战。 对于征战多年的宿将们来说,这次的兵力比与对方采取的战略,是比较难以理解的一种状况。女真西路军南下原本有三十万之众,路上有损伤有分兵,抵达剑阁的主力只有二十万左右了,但途中收编数支武朝军队,又在剑阁附近抓了二三十万的汉人平民做炮灰,若是整体往前推进,在古代是可以号称百万的大军。 而对面的华夏军,主力也只有六万余。 死守城池尚不足用,更何况将战线推到半途中来,就算剑阁与梓州之间多有山岭险隘,要做防守,又哪里比得上城墙好用。 但面对着这“最后一战”前的华夏军,女真将领并未盲目托大,至少在这场会议上,高庆裔也不打算对此做出评价。他让人在地图边挂上一条写有名单的字幅。 “黑旗军中,华夏第五军乃是宁毅麾下主力,他们的军队称呼与武朝与我大金都不同,军往下称之为师,而后是旅、团……总领第五师的大将,何志成,河东宁化人,景翰年间于秦绍谦麾下武瑞营中为将,后随宁毅造反。小苍河一战,他为华夏军副帅,随宁毅最后撤离南下。观其用兵,按部就班,并无亮点,但诸位不可大意,他是宁毅用得最顺手的一颗棋,对上他,诸位便对上了宁毅。” “第五军下第一师,师长韩敬,原为吕梁山青木寨头领,如今乃是华夏军中吕梁山一系的头人。据我方所知,此为宁毅最早布线练兵之所,第一次汴梁大战,便是此人领两千青木骑兵南下,釜底抽薪偷袭牟驼岗……此人用兵矫健灵动,应变能力强,有谋略识大局,极为难缠,一旦左右开战,此人极有可能被安排成预备队伍,策应救援。” “……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师长庞六安,原武瑞营将领,秦绍谦造反嫡系,观此人用兵,稳健,善守,并不善攻,好正面作战,但不可轻敌,据之前情报,第二师中铁炮最多,若真与之正面交战,对上其铁炮阵,恐怕无人能冲到他的面前……对上此人,需有奇兵。” “第三师,师长刘承宗,去年带人去了徐州,今年九月转入梁山一带,是鲁王(完颜昌)殿下的麻烦了。武瑞营秦绍谦麾下数名将领,唯此人有帅才,若在此地,或许是最难对付的一拨人,但如今,不必理会他。” “第四师师长,渠正言,这是黑旗军造反后方才加入其中,由宁毅提拔起来的嫡系,武靖平之后,他加入黑旗军,从最底下的士兵开始,在西北与小苍河数年大战期间迅速窜起。” “……如今华夏军诸将,大多还是随宁毅起事的有功之臣,当年武瑞营众将,何志成、李义、庞六安、刘承宗皆居高位,若说真是不世之材,当年武瑞营在他们手下并无亮点可言,后来秦绍谦仗着其父的背景,专心训练,再到夏村之战,宁毅使劲手段才激起了他们的些许志气。这些人如今能有相应的地位与能力,可以说是宁毅等人知人善用,慢慢带了出来,但这渠正言并不一样……” “加入黑旗军后,此人先是在与西夏一战中崭露头角,但当时不过立功成为黑旗军一班之长,即十夫长。直到小苍河三年大战结束,他才渐渐进入众人视野之中,在那三年大战里,他活跃于吕梁、西北诸地,数次临危受命,后来又收编大量中原汉军,至三年大战结束时,此人领军近万,其中有七成是仓促收编的中原军队,但在他的手下,竟也能打出一番成绩来。” 高庆裔目光扫过四周,微微顿了顿:“当年辞不失大帅领军攻西北,破延州,宁毅率兵迅速包抄,达赉将军领兵万余就在近处,欲与辞不失合击宁毅,结果遭一支华夏军阻击,此军战力虽不强,但截击骚扰不休,最终拖住达赉将军一日一夜之久,以至于宁毅自密道破城,辞不失大帅殁于延州。” “当时的那支军队,便是渠正言仓促结起的一帮中原兵勇,其中经过训练的华夏军不到两千……这些消息,后来在谷神大人的主持下多方打探,方才弄得清楚。” 他这番话一说,在坐众人不禁为之动容。达赉双手握拳,目光坚毅,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当时为了给娄室报仇,辞不失率大军征西北,他是其中一名副将,到小苍河决口,辞不失被杀,西北真是被杀得血流成河,双方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那时的华夏军已经杀红了眼,人一日少过一日,士气竟一日高过一日,面对着女真轮番的攻势,中原陆续而来的援兵,华夏军不断展开反击,真是带着股要拉全天下陪葬的绝望感。 对于那样的疯子,有点理智的人都不免感到害怕,中原的百万汉军到后期被吓破了胆,辞不失死后达赉临危受命,带了女真军队与华夏军周旋,其时他也在考虑着如何不被这帮家伙拉了同归于尽。 当然,后来他们才知道,小苍河大战的后半程,宁毅已经在安排往南转移,他在百万汉军之中安插间谍,展开舆论战,渲染华夏军已经豁出一切拉人陪葬的氛围,暗地里则是趁着斩杀辞不失的威势转移力量。达赉等人被前线的猛烈攻势所迷惑,终于没能阻止华夏军的抽身南遁。 再之后,虽然由他、银术可等人领军屠尽了整个西北大地泄愤,但这整件事情,却仍旧是他生命中最难忘却的奇耻大辱。 对战华夏军,对战渠正言,达赉早已在私下里数次请战,此时自然不多开口。众人低声交流一两句,高庆裔便继续说了下去。 “……这渠正言在华夏军中,被视为宁毅的弟子,他参加过宁毅的授课,但能在战场上做到此等地步,乃是他本身的天赋所致。此人武力不强,但在用兵一项上,却深得‘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之妙,不容小觑,甚至有可能是西南华夏军中最难缠的一位将军。” “……另外,这华夏第五军第四师,据传被称为特种作战师,为渠正言出谋划策、执行军务的参谋长陈恬,是宁毅的弟子,宁毅每有奇思妙想,也多在这第四师中做验证,接下来的大战,对上渠正言,何等战法都可能出现,诸位不可掉以轻心。” “……第五军第五师,师长于仲道,西北人,种家西军出身,算得上是种冽死后的托孤之臣。此人在西军之中并不显山露水,加入华夏军后亦无太过突出的战绩,但操持军务井井有条,宁毅对这第五师的指挥也如臂使指。之前华夏军出凉山,对阵陆桥山之战,负责主攻的,便是华夏第三、第五师,十万武朝军队,摧枯拉朽,并不麻烦。我等若过于轻敌,将来未必就能好到哪里去。” “另外,西边传来消息,宁毅安排在吐蕃、大理交界达央部落的两万精锐,已经拔营东进了,这两万余人,都是参与了小苍河大战,而且多是最后撤离的精锐队伍。谷神大人派了使臣,试图策动如今避在吐蕃的郭药师,抄底达央……但郭药师闻之色变,不敢动手……” 高庆裔讲述着这次大战的参与者们,如今华夏军的高层——这还只是开头,女真人平日里或许便有不少议论,后方投降的武朝将领们却不免为之咋舌。 对于华夏军中的许多事,他们的了解,都没有高庆裔这般详细,这桩桩件件的讯息中,可想而知女真人为这场大战而做的准备,恐怕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方方面面的开始了。 这十余年来,虽然在武朝常常有人唱衰金国,说他们会迅速走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结局,但这次南征,证明了他们的力量并未衰减太多。而从宗翰、高庆裔这些将领的重视之中,他们也渐渐能够看得清楚,位于对面的黑旗,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与面目…… ***************** 上午的作战会议开完之后,第五军第二师的队伍便要从梓州开拨。 中午时候,上万的华夏军士兵们在往军营侧面作为食堂的长棚间聚集,军官与士兵们都在议论这次大战中可能发生的情况。 长棚一侧,宁毅与众多高层军官同样在这边落座用餐,总参谋长李义,二师师长庞六安,一师师长韩敬,四师的渠正言等人都聚集在此,此外,还有二师的部分旅、团长。众人聚集起来议论战事,倒也并不避讳周围的士兵。 “这次的仗,其实不好打啊……” “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次好打过。” “完颜阿骨打死后到现在,金国的开国功臣中还有活着的,就基本在这里了……嗯,只少了吴乞买、希尹、银术可……” “主力二十万,投降的汉军随随便便凑个二三十万,五十万人……他们也不怕路上被挤死。” “他们还抓了几十万百姓,加起来算个护步达岗了,哈哈。” “乐观可以,不要轻敌……拔离速、撒八、余余、讹里里、高庆裔、宗翰一家子……都是十年前就攻过汴梁的宿将,手上人命无数,不是老爷兵比得了的。以前笑过他们的,现在坟头树都结果子了。” “没有轻敌,我现在手上就在出汗呢,看看,不过啊,都清楚,没得退路……五十万人,他们不一定赢。” “不对,谁家坟头会种树啊……” “……得这样想,小苍河打了三年,然后这边缩了五六年,中原倒了一片,也该我们出点风头了。否则人家说起来,都说华夏军,运气好,造反跑西北,小苍河打不过,一路跑西南,后来就打了个陆桥山,很多人觉得不算数……这次机会来了。” “理论上来说,兵力悬殊,守城确实比较稳妥……” “没有办法的……五六万人连同宁先生全都守在梓州,确实他们打不下来,但我若是宗翰,便用精兵围梓州,武朝军队全放到梓州后头去,烧杀劫掠。梓州往后一马平川,我们只能看着,那才是个死字。以少打多,无非是借地势,搅浑水,将来看能不能摸点鱼了……比如说,就摸宗翰两个儿子的鱼,嘿嘿嘿嘿……” “哎……你们第四军一肚子坏水,这个主意可以打啊……” “这叫攻其必救,机密、机密啊……桀桀桀桀……” “懂,懂……桀桀桀桀桀桀……” 华夏中高层军官里,对于这次大战的基本思想已经统一起来,此时饭桌上聊起,当然也并不是真正的机密,无非是在开战前大家都紧张,几个不同军队的军官们遇上了随口调侃爽一爽。 宁毅对这类事情并不阻止,偶尔自己也会参与其中倒点坏水。看着隔壁桌的团长、参谋们各自瞎掰,他与韩敬、渠正言等人也在调侃扯皮。 女真人杀来,死守梓州并不现实,只能从梓州往前,先籍着崎岖的山林地势做文章。庞六安率领的第二师是阻击的主力,下午便拔营,第二师拔营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支五千余人组成的驮马队伍,这原本是华夏军商业部的全副马匹家当,如今拨归韩敬指挥。 西南虽然有成都平原,但在成都平原外,都是崎岖的山路,走这样的山路需要的是矮脚的滇马,战场冲阵虽然不好用,但胜在耐力出众,适合走山路险路。梓州往剑阁的战场上,若是出现什么急需救援的情况,这支马队会提供最好的运力。 华夏军中,韩敬用兵灵动,也指挥过马队,适合当这中间的救火队,不过最近这几天,四师师长渠正言便缠上了他,死乞白赖地跟他分了三百匹马,然后又想多要两百匹。每日里还缠着韩敬说:“我有一个想法,将来很可能有用,韩兄考虑一下帮我……” 对于渠正言这个整天愁眉苦脸而又一本正经在想事情的“小老头”,韩敬有时候愿意帮忙,有时候就比较崩溃:“开什么玩笑,为你这种天时地利人和都要配得上的计划,我要将命令下到连级,你走开你走开,你让下面人专心打仗好不好!” “不用不用,韩师长,我只是在你守的那一边选了那几个点,女真人非常可能会上当的,你只要事先跟你安排的几位团干部打了招呼,我有办法传信号,我们的计划你可以看看……” “看看你个蛋蛋,太复杂了,我大老粗看不懂。” “不对不对,韩师长用兵灵活不拘一格,正好配合……配合一下。” “老子以前是土匪出身!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算计!你别夸我!” “……那你分我两百匹马。” “……我……”韩敬气得不行,“我分你个蛋蛋!” 这样的事情偶尔发生,韩敬便趁着吃饭到宁毅这里来告状,宁毅挥着手并不参与:“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要不你打他一顿吧,渠正言看着就不经打……” 其实这样的事情倒也并非是渠正言胡闹,在华夏军中,这位师长的行事风格相对特殊。与其说是军人,更多的时候他倒像是个随时都在长考的棋手,身形单薄,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他在统兵、训练、指挥、运筹上,有着极其出色的天赋,这是在小苍河几年大战中崭露出来的特质。 在那三年最残酷的大战中,华夏军的成员在历练,也在不断死去,中间磨砺出的人才众多,渠正言是最为亮眼的一批。他先是在一场大战中临危接下排长的职位,随后救下以陈恬为首的几位参谋成员,之后辗转抓了数百名破胆的中原汉军,稍作整编与恐吓,便将之投入战场。 以这数百汉军的底子,他救下上百被困的华夏军人,随后双方并肩作战。在一场场残酷的奔走、战斗中,渠正言对于敌人的战略、战术判断近乎完美,而后又在陈恬等人的辅助下一次一次在生死的边缘游走,有时候甚至像是在故意试探阎王爷的底线。 例如以不到两千人的队伍策动七千余中原汉军进攻达赉的上万主力,这两千人还被分成两批,一批扮主力,一批扮援兵,每到前线快被击溃时,“援兵”便恰好出现给自己人打强心剂。在小苍河打得最危险的几次战斗中,他扮神又扮鬼,不光骗敌人,而且骗自己——当然骗得最多的还是投降的汉军,而这些汉军中幸存的,如今倒也都是华夏军的正式成员了。 这一次次的走钢丝只是无奈,好多次仅以毫厘之差,可能自己这边就要全线崩溃,但每一次都让渠正言摸鱼成功,有时候宁毅对他的操作都为之咋舌,回想起来脊背发凉。 也是因为这样的战绩,小苍河大战结束后,渠正言升任旅长,后来兵力增加,便顺理成章走到师长的位置上,当然,也是因为这样的风格,华夏军内部说起第五军第四师,都特别喜欢用“一肚子坏水”形容他们。 渠正言的这些行为能成功,自然并不仅仅是运气,其一在于他对战场运筹,敌方意图的判断与把握,第二在于他对自己手下士兵的清晰认知与掌控。在这方面宁毅更多的讲究以数据达成这些,但在渠正言身上,更多的还是纯粹的天赋,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棋手,准确地认知敌人的意图,准确地掌握手中棋子的做用,准确地将他们投入到合适的位置上。 而另一方面,在于参谋部中陈恬等人对他的辅助。 宁毅在华夏军中的讲课,前期重于术、后期重于道。陈恬、汤敏杰等人,皆诞生于前期重于术的倾向里,对各种手段的分析,对目的的强调,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第四师的参谋部里,宁毅的学生众多,平时的信条是“没有不能用的点子,只看你如何去落实”,陈恬是务实派,整天皱着眉头想的便是如何去落实各种点子。 他们倒也并不追求脑力风暴,而是无论是怎样的问题,陈恬只考虑落实,在后世或许能称得上是行动力大师。也是有陈恬的辅佐,渠正言众多作死的行为,才能更加妥帖地落实下来。 这对搭档整天皱眉长考,偶尔会被宁毅说成是愁眉苦脸二人组,不过渠正言更像是单纯的棋手,旁人对他的观感正面,陈恬偶尔在计划成功后会心满意足地嘿嘿笑,则被一帮人认为“是个贱人”。 第四师的计划和预案不少,有的只能自己完成,有的需要与友军配合,渠正言跑来骚扰韩敬,其实也是一种沟通的方式,若是计划靠谱,韩敬心中有数,若是韩敬反对激烈,渠正言对于第一师的态度和倾向也有足够的了解。 他之前也骚扰了庞六安与于仲道,庞六安大气,于仲道敦厚,双方的交涉,没有与韩敬之间这么戏剧化。 “对了,我还有个想法,先前没说清楚……” “说你个蛋蛋,吃饭了。” “那边的达赉,小苍河之战里,原本要救援延州,我拖了他一日一夜,结果辞不失被老师宰了,他必定不甘心,这次我不与他照面,他走左路我便考虑去右路,他去右路,我便选左。若有什么事,韩兄帮我拖住他。我就这么说一说,当然到了开战,还是大局为重。” “干嘛?你怕他?” “陈恬说,先晾一晾他,比较好动手。我觉得有道理。” “……嘿嘿,你们果然一肚子坏水。” “……我们还有个想法,他出现了,可以以我做饵,诱他上钩。” “……嗯,怎么搞?” “战局瞬息万变,具体的自然到时候再说,不过我须得跑快一些。韩将军再分我两百匹马……” “……你走开。” “都是为了华夏嘛。” 渠正言皱着眉头,一脸真诚。 如此这般,双方互相扯皮,宁毅偶尔参与其中。不久之后,人们收拾起玩闹的心情,军营校场上的军队列起了方阵,士兵们的耳边回响着动员的话语,脑中或许会想到他们在后方的亲人。 烽烟肃穆,杀气冲天,第二师的主力就此开拨。宁毅与李义、渠正言、韩敬等人站在路边的木台上,庄严敬礼。 数十里外的前线,也早有兵力在卫戍。在更为复杂和广袤的崇山峻岭间,斥候们的冲突与厮杀,则已展开和持续数日了…… ***************** 女真军营的大帐里,高庆裔将木杆落在地图上。 “……这个时候,我方的斥候,已经在西南三十到六十里范围的山林间,与黑旗军的斥候短兵相接。据斥候回报,他们在西南山林间稍微能走的道路上,几乎都已埋下土雷……” “……这些年,黑旗军在西南发展,火器最强,正面交战倒是不惧土雷,驱赶汉民趟过一阵就是。但若在猝不及防时遇上这土雷阵,情况可能会非常凶险……” 高庆裔说到这里,后方的宗翰望望营帐中的众人,开了口:“若华夏军过于依赖这土雷,西南面的山里,倒可以多去趟一趟。” “大帅所言极是。”高庆裔点头,随后再次举杆,“除土雷外,华夏军中有所依仗者,首先是铁炮,华夏军手工厉害,对面的铁炮,射程可能要有余我方十步之多……” “……如我方一般,此时华夏军中,已经有了大量的手掷火雷,单手掷出,可及数十步,对上此物,步兵冲阵已毫无威力……” “……再者,诸位将军都需小心,华夏军中,有特制火枪,弹丸发射可远及百丈之遥。据探子回报,华夏军好在密林之中发射此物,故各军前行之际,随军斥候都须分散百丈,净空隐患,不可掉以轻心……” “……热气球……” “……火枪阵……” 巨大的营帐中,高庆裔一项一项地列举出对面华夏军所拥有的杀手锏,那声音就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底,后方的汉将渐渐的为之色变,前方的金军将领则大都显出了嗜血、决然的神色。 风吹过,似乎还有雾气在山里流淌,曾经身为老猎人的金国斥候们在林间小心地前行,见到不寻常的动静与地貌时,便扔过去石头。身携长刀的华夏军斥候们,也正从不同的地方潜行过来。 厮杀掠起,偶尔甚至会夹杂土雷的爆炸声,有时候甚至会看到林中仍有的稀罕鸟儿飞起来。 这些声音,就是这场大战的前奏。 数十万大军屯驻的延绵军营中,女真人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这是在宗翰、希尹等人的主持下,女真人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开始的积累。待到高庆裔将整个局势一桩桩一件件的讲述清楚,完颜宗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后,开始了他的排兵布阵…… **************** 黄河以北,刘承宗率领的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已经越过了大名府。 去年对王山月等人的一场救援,祝彪率领的华夏军山东一部在大名府折损过半,女真人又屠了城,引发了瘟疫。如今这座城池只是孤独的月下凄凉的废墟。 军队在废墟前祭奠了死难的同志,之后折向仍被汉军包围的梁山泊,要与梁山内部的祝彪、王山月等人内外夹攻,凿开这一层封锁。 一路之上饿殍满地,山东已成人间地狱了。 …… 晋地的反击已经展开。 十月初,于玉麟率兵杀回威胜,廖义仁等人仓惶溃逃。 楼舒婉回到这座一度投入了无限热情的城池,此时被大火烧过的这座城池还未恢复过来,火焰的废墟里只有不多的如孤魂野鬼般的饥民。 但不久之后,听说女相杀回威胜的消息,附近的饥民们逐渐开始向着威胜方向汇集过来。对于晋地,廖义仁等大族为求胜利,不断征兵、盘剥不休,但只有这菩萨心肠的女相,会关心大伙的民生——人们都已经开始知道这一点了。 当初开垦的田地业已荒废,当初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然坍圮,但只要有人,这一切终将再度建设起来。 西南大战迫在眉睫的讯息也已经传到这里。 楼舒婉定下了威胜的重建计划,但这一切的前提,仍旧建立在西南能够支撑住的条件下。 “不要让我失望啊……宁毅。” 冬日将至,田地不能再种了,她命令军队继续攻城掠地,现实中则仍旧在为饥民们的口粮奔走发愁。在这样的空隙间,她也会不自觉地凝望西南,双手握拳,为远在天边的杀父仇人鼓了劲…… …… 东南的大海上,龙船舰队靠海岛休整,补充了物资。 周佩肃清了一些三心二意之人,此后封官许愿,振奋士气,掉头等待着后方追来的另一只船队。 太湖舰队,领队的将军叫做胡孙明,降金之后带队出海追击,此时已到了近处。 不能永远逃亡,在女真人的威势下,也不好轻易靠岸。周佩握紧了手中最后的力量,知道必须要打胜这一仗! 这一刻,她也豁出了她的一切。 …… 同一时刻,君武带兵杀出江宁,在兀术等人的围追堵截下,开始了去往福建方向的逃亡旅程。 这屈辱的旅程,既是磨砺、又是练兵,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被女真的大军围死在长江边上…… …… 江南西路。 击溃了三支汉军后,陈凡带着他麾下的军队开始迅速地转移西撤,躲避着一路追赶而来的术列速骑兵的追杀。 队伍爬过高高的山麓,卓永青偏过头看见了壮丽的夕阳,红色的光芒洒在起伏的山间。 渠庆从后方走过来:“大好河山呐。” 如此说了一句,这位中年男人便步伐矫健地朝前方走去了。 卓永青奔跑两步,在延绵的队伍中,追向前方。 …… 西南。 大战前的气息并不总是紧张肃杀。 鹰嘴岩附近的关隘口,战前最后一批的准备物资被马队送了过来,看押马队的还有妇女队的人——华夏军人力资源紧缺,女性早已开始在作坊中做事,一些军人家属在战事也担负起了她们的责任——带领属下驻扎此处的毛一山看见妻子陈霞也混在了队伍里。 这有点像是以权谋私。 “你好久没回去了,人家想在打起来之前过来看看你。” 陈霞是性格火烈的西北女子,家里在当年的大战中死去了,后来嫁给毛一山,家里家外都操持得妥妥帖帖。毛一山率领的这个团是第五师的精锐,极受倚重的攻坚团,面对着女真人将至的态势,过去几个月时间,他被派遣到前方,回家的机会也没有,或许意识到这次大战的不寻常,妻子便这样主动地找了过来。 “嗯,这也没什么。”毛一山默许了妻子这样的行为,“家里有事吗?石头有什么事情吗?” 毛一山与陈霞的孩子小名石头——山下的小石头——今年三岁,与毛一山一般,没显出多少的聪明来,但老老实实的也不需要太多操心。 陈霞摇了摇头:“没事,石头也好好的。” “嗯……”毛一山点头,“前面是我们的阵地。” 西南的山中有些冷也有些潮湿,夫妻两人在阵地外走了走,毛一山给妻子介绍自己的阵地,又给她介绍了前方不远处凸起的险要的鹰嘴岩,陈霞只是这样听着。她的心中有担忧,后来也不免说:“这样的仗,很危险吧。” “打得过的,放心吧。” “打得过,也很危险吧。女真人有五十多万呢。” “嗯……总是会死些人。”毛一山说,“没有办法。”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毛一山沉默了一阵。 “……我十多年前就当了兵,在夏村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那一仗打得难啊……不过宁先生说得对,你一仗胜了还有十仗,十仗过后还有一百仗,总得打到你的敌人死光了,或者你死了才行……” “军队造反,上了青木寨,到了小苍河,董志原一战,身边的人死了快一半……跟娄室打,跟女真人打,一仗一仗的打,死到现在,当初跟着起事的人,身边没几个了……” 毛一山回忆着这些事情,他想起在夏村的那一场战斗,他自一个小兵刚刚觉醒,到了现在,这一场场的战斗,似乎仍旧无穷无尽……陈霞的眼中溢出泪水来:“我、我怕你……” “……但若是无人去打,咱们就永远是西北的下场……来,高兴些,我打了半辈子仗,至少如今没死,也不见得接下来就会死了……其实最重要的,我若活着,再打半辈子也没什么,石头不该把半辈子一辈子搭在这里头来。咱们为了石头。嗯?” 他捧着皮肤粗糙、有些胖胖的老婆的脸,趁着四野无人,拿额头碰了碰对方的额头,在流眼泪的女人的脸上红了红,伸手抹掉眼泪。 “而且,宁先生之前说了,若是这一战能胜,咱们这一辈子的仗……” “咱们这一辈子的仗……”毛一山看着远处的鹰嘴岩:“就该走过一半了。” 晦暗的天光就要被山里的石头吸进去,夫妻俩走在这里,看了毫不出奇的景色,如此度过了大战之前的、最后安宁的时光。 妻子离开之后,毛一山依照惯例,磨亮了自己的刀,尽管在成为团长之后,他已经很少在前线冲阵了,但这一次,或许会有机会。 与家人的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成为永诀。 但重要的是,有家人在后头。 他们就只能成为最前方的一道长城,结束眼前的这一切。 无论是六万人、六千人、六百人……甚或六个人…… 十月下旬,近十倍的敌人,陆续抵达战场。厮杀,点燃了这个冬季的帷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该如何来描绘一场战争的开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过着的平凡而漫长的生活,在那漫长得近乎枯燥历程中的某一天,你几乎已经适应了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饭、喝水、耕地、收获、睡眠、修葺、说话、玩乐、与邻人擦肩而过,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看见千篇一律,似乎亘古不变的景色…… 有人将你从这样的理所当然中,陡然拉拽出来。 没有心理准备——当然那几乎是无论如何提前建设都不会拥有的东西。你感到生气、愤怒……然后看见的便是邻人的头颅与猩红的鲜血,你的脑袋和灵魂还无法接受与容纳这一切,在那你漫长的仿佛带着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见过的最多的血也不过是邻人打架时推搡造成的后果,又或是县里讲土匪杀手时带来欢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恶吗?它为何又会在这一天到来呢?为何又会让生于世间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光…… …… 周元璞是剑阁以西青川县郊的一名小员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过举人,住在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数百亩,十里八乡说起来也算得上诗书传家。 虽然毗邻剑阁险关,但西南一地,早有两百年不曾遭逢战事了,剑阁出川地势崎岖,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闹得不大。最近这些年,无论是与西南有贸易往来的利益团体还是镇守剑阁的司忠显都在刻意维护这条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接了还算富裕的家业,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六岁,儿子四岁。一路过来,平安喜乐。 这一切并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几日,附近乡县的人们还偶尔说起了那似乎极为遥远的战事,有人说起过女真人的残暴,考虑了要不要离开,也有人说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里,岂不都得留人种点粮食? 这样的议论只是星星点点,没有让大部分人产生过度的反应,周元璞也只是在脑海里认真地思虑了几次。 十月十七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来。冲进院子里的匪人多数看起来还是汉兵,唯有领头的几人穿着奇怪的外族衣装。此时外头村子里已经哭喊成一片了,这些人似乎认为周元璞是家境较好的员外,领了女真的“大人”们过来搜刮。 周元璞与家中妻妾、儿女、仆人们被拉出房间,为首的一名汉人问他存粮在哪,家中的钱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犹然浑浑噩噩,外族人却并不多言,他们拖起家中的一名仆人,将人吊在树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气息吓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粮的地方,收藏字画古玩金银的地方,他哭着说:“我什么都给你,不要杀人。”众人去搜刮时,外族人便拖着他的妻子,要进房间。 妻子哭号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女人脑袋便磕到台阶上,口中吐了血,眼神当时便涣散了。眼见母亲出事的女儿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杀了小女孩,然后拖了他的妾室进去。 妾室不敢反抗,几名外族人先后进去,然后是其他人也轮流进去,妻子躺在地上身体抽搐,眼神似乎还有反应,周元璞想要过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岁的儿子,已经完全没了反应,心中只在想:这莫不是夜里做的噩梦吧。 夜黑得愈发浓烈,外头的哭喊与嚎啕渐渐变得细微,周元璞没能再见到房间里的妾室,头上留着鲜血的妻子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目光像是在看着他,也看着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恳求,不久之后,他被拖出这血腥的院落。他将年幼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最后一眼见到的,还是躺倒在冰冷屋檐下的妻子,房间里的妾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漫长的山道中升起迷雾了,人们被绳索绑缚,被驱赶到一起。往前走的过程里,又有人被杀死在路边。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 在此后数日的浑浑噩噩中,周元璞脑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儿是死了吗?妻子是死了吗?他脑中闪过人们被开膛破肚时的情景——那岂是人世间该有的情景呢? 不是说好了,不管占了哪里,都得留人种点粮食的吗? 自己给了粮食,给了珍玩,给了一切的积蓄。为什么还不够呢? 山里的迷雾来了又去,他抱着孩子在湿滑的山道间前行,中间被发了些如猪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吓傻了,并没有过多的哭闹。 他们随着军队一路向前,然后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人们的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事物,古旧县城低矮的城墙,县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沟豁,黑色的延绵的军旗,他们被围起来,看管了一两日,然后,有人驱赶着他们走向前方。 …… 黄明县城。 眼见着对面阵地开始动起来的时候,站在城墙上方的庞六安放下了望远镜。 从梓州赶来的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全体,如今已经在这边卫戍完毕,过去数日的时间,女真的大队陆续而来,在对面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负责黄明县战场压阵的,便是女真宿将拔离速的核心队伍。 黄明县城前方的空地、山岭间容纳不下过多的军队,随着女真军队的陆续赶来,周围山岭上的树木倾倒,迅速地化为防御的工事与栅栏,两边的热气球升起,都在察看着对面的动静。 庞六安在城墙上观望的同时,也能隐约看见对面坡地上巡视的将领。对于战场的动员,两边都在做,黄明县城内外阵地负责防守的华夏军士兵们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卫戍准备,对面的军营里,偶尔也能见到一队队虎贲之士集结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车辆,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迅速地组装起来了。 与这个时代的战绩最强军队主力的正面交锋,正式纳入视野范围。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离速在军营之中下了命令。 “试试他们。” 作为炮灰的民众们便被驱赶起来。 庞六安放下望远镜,握了握拳头:“操。” 城头上的炮口微调了方向,战鼓响起。 …… 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人们哭喊起来。 周元璞抱着孩子,不知不觉间,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方。视野的两方都有肃杀的声音在响。 周元璞的脑袋稍微的清醒过来。 “放了我的孩子——” 他举起了四岁的儿子,在两军阵前用尽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无数人都在哭喊,他的声音旋即被淹没下去。 不久之后,四岁的孩子在拥挤与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蓦忽而过的短暂时日里,人生的遭遇,相隔天与地的距离。十月二十五黄明县战争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曾经以周元璞为顶梁柱的整个家族已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点到即止,也没有对妇孺的优待。 这是剑阁附近成千上万家庭、人众经历的缩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这场经历也将彻底改变他们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愤怒都不会在眼前的战场中激起半点波澜。夹杂着天南海北无数家庭利益、倾向、意志的人们,正在这片天空下对冲。 ************** 武朝建朔最后一年的那个冬天,爆发于西南群山之间、决定整个天下走势的那一场大战,既像是为一个持续两百余年的大帝国唱响的挽歌,又像是一个新的时代在孕育于爆发间铺陈的声响。它犹如大河远来,汹涌澎湃,却又稳重厚实。 人们知道,所有的积累与沉默,都将在这里被揭开。 为了这一场战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随着完颜宗翰命令的下达,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开拨前行。此时,第一批的工兵队已经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锐为主力的先锋部队也已经在途中占好了关键的位置。 从剑阁至黄明县城、至雨水溪两条道路各有五十余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山道过去仅仅负担着商队通行的责任,在数十万大军的体量下立刻就显得脆弱不堪。 仅仅是在军队正式拔营后的第三天,由拔离速、讹里里率领的前锋部队就各自抵达了预定交战位置,开始选地扎营。而无数的军队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间蔓延成长龙,冬日山间阴冷,原本还算结实的山道不久之后就变得泥泞不堪,但韩企先、高庆裔等将领也早已为这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工兵队与归附较好的汉军精锐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实地基,在数十里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较为开阔的节点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里集、苍火驿、黄头岩等地——女真部队扎下军营,随后便驱使汉军部队砍伐树木、平整地面、设置关卡。 即便华夏军真的凶悍勇毅,前线一时不胜,这一个个关键节点上由精锐组成的关卡,也足以挡住素质不高的仓惶后撤的军队,避免出现倒卷珠帘式的大败。而在这些节点的支撑下,后方一些相对精锐的汉军便能够被推向前方,发挥出他们能够发挥的力量。 女真开国二十余年,完颜宗翰曾经无数次的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他下方的将领也早已习惯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对面如潮水般溃退的景象。在实际作战中摆出如此沉稳的态度,在宗翰来说或许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虑到娄室、辞不失的遭遇,女真军中倒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到多余。 山中作战,一时间能够摆开的兵力并不多,华夏军在山中几处关键节点的加塞,使他们在短时间内不会遇上悬殊兵力的碾压,然而只要保持通路不会出现大问题,女真精锐兵力一波一波地上,这是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人扛得住的凶猛攻势——至少在眼下,这一想法还是全天下的共识。 车辚辚马萧萧,士兵的身影如蚁群般在山麓间延伸,各种各样的军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热气球不时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间或有海东青飞旋。以十万计数的军队犹如灌入窄道的洪水,只要突破前方的加塞点,他们的前方,便会是一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胜利的一半。 十月底,正面战场上的第一波试探,出现在东路战线上的黄明县城出山口。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黄明县城、雨水溪对峙线朝剑阁方向延伸的崎岖山岭中,复杂无比的斥候战,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升级了。 ****************** 古往今来,无论在哪只部队当中,能够担任斥候的,都是军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与精锐。 放诸于现代军队意识尚未觉醒的时代里,这一道理极为浅显:吃饷卖命之人卑微、低贱,没有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战场之上即便要驱使士兵前进,都得以极度严苛的军法约束,想要将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还能完成任务,这样的士兵,只能是军队中最为精锐的一批。 为将者的近身亲卫、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养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够随着战局的发展获得好处的人,才能够诞生这般主动作战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岁的邹虎便是原本武朝军队的斥候之一,手下领一支九人组成的斥候中队,卖命于武朝将领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参与过襄樊防线的抵抗,后来侯集的军队触犯军法过多,在岳飞跟前收了不少气。他自称腹背受敌,压力极大,终于便投降了女真人。 邹虎对此并无意见。 他是山中猎户出身,幼时贫苦,但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练出了一番穿山过岭的本事。十余岁参军,他身体不错,也早见过血,于侯集军中被当成虎贲精锐培养。 侯集是性情传统的将军,练兵讲究一个凶性。认为没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阵杀敌?这十余年来,武朝的资源开始往军队倾斜,侯集这样的领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员的拥护,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张扬跋扈、欺凌乡人,并不是罕见的事情。邹虎的性子初时还算淳朴,在这样的环境下过了十余年,性情也早已变得凶残起来了。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本就弱肉强食,拿不起刀来的人,原本就该是被人欺凌的。 自己这些吃饷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头打仗,其他人躲在后头享福,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若还得不了好处,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锐,素来是在这样的声音中过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试的环节上,他手下这帮凶残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挣下一些面子。这令他们变本加厉地坚定了信念。 到得后来,大军调拨襄樊防线,岳飞六亲不认地整肃军纪,侯集便成为了被针对的重点之一。襄樊大战本就激烈,前线压力不小,邹虎自认每次被派出去——虽然次数不多——都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后方还有人拖自己后腿。 再后来战局发展,襄樊周围各个营寨系数被拔,侯集于前线投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平日里再说起来,对于自己这帮人在前线卖命,朝廷重用岳飞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乱指挥的行径,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说这岳飞小儿多半是跟朝廷里那生性淫荡的长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与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朝廷如此昏聩,岂能不亡! 参与了女真部队,日子便好过得多了。从襄樊往剑阁的一路上,虽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镇都归了女真人搜刮,但作为侯集麾下的精锐斥候部队,许多时候大伙儿也总能捞到一些油水——而且几乎没有敌人。面对着女真老帅完颜宗翰的进军,襄樊防线溃败后,接下来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尔有敢抵抗的,实际上反抗也极为微弱。 男儿生于世上,这样子打仗,才显得爽利! 众人每日里说起,互相道这才是投了个好东家。侯集对于武朝没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贫苦,在山中也总受地主欺负,当兵之后便欺负别人,心中早已说服自己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数月之后,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说话时,又渐渐能说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辞来,例如武朝腐朽,灭亡乃天地定数,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轮转的定数,这次跟了大金,子孙后代便也有两三百年的福享——对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伙儿及时选边,立下功绩,将来在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总之,打完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间,大军陆陆续续抵达剑阁,一众汉军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剑阁雄关易守难攻,一旦开打,自己这帮归附的汉军多半要被当成先登之士上阵的。但不久之后,剑阁居然开门投降了,这岂不更加证明了我大金国的天命所归? 没了剑阁,西南之战,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里军队陆续过关,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剑阁后方压阵运粮,邹虎等斥候精锐则首先被派了进来。十月十二,军中文官登记与复核了各人的名册、资料,邹虎明白,这是为防止他们阵前叛逃或是投敌做的准备。而后,各个军队的斥候都被集合起来。 被动员起来的斥候精锐足有万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锐老卒便超过两千,负责统领斥候部队的,是金国宿将余余。 “……光只斥候便一万多……灭国之战,这架子是搭起来啦……” 与身边弟兄说起的时候,邹虎仿着平时诗集看戏时听到的口吻,言语颇为轻佻,但心中也不免为止震撼和与有荣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队中有人这样说时,邹虎也点头,拿出口头禅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道理,大伙儿可还看得不够么,大帅养咱们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兜着,为什么?你够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没戏了,那姓宁的确实凶,杀了皇帝,咱们不也是忍不了那帮家伙才反的么。你们身边,也都是这世上最凶的人……将来你是吃肉还是吃屎,打了西南这一仗,没人能说闲话了。” “……为什么进来的是咱们,其他人被安排在剑阁外头运粮了?因为……这是最凶的人才能进来的地方!” 邹虎如此给麾下的士兵打着气,心中既有恐惧,也有激动。投靠女真之后,他心中对于汉奸的骂名,还是颇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么汉奸,也不是胆小鬼,自己是与女真人一般凶残的勇士,朝廷昏聩,才逼得自己这帮人反了!如那心魔宁毅一般! 而今大伙儿都聚在西南了,这就是天底下最厉害人的战场,打完这一仗,挣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对自己刮目相看。当然,到那个时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释什么,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会有一场富贵在等着。 斥候部队集结,女真宿将余余在高台上巡视的那一刻,邹虎便确定了这一点。在那接受巡视的校场上,前后左右哪里都是精锐的虎贲之士。属于女真人的斥候队一看便是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最难缠的老兵——这是完颜宗翰都最为倚重的部队之一。 此外,渤海人、辽人、辽东汉人的队伍,也都是此时全天下最为精锐的斥候成员。便是自己这帮由各个归附军队里选出来的,又有哪一个不是手上沾了无数献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点的,只配在后方劫掠和押粮,连剑阁都进不来,因为这边太他妈挤了。 这样的阵容杀过去,自己这边怎么输? 女真人向斥候们宣布了杀敌立功的细则,斥候部队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附近,周围斥候首先要建立起来的,是一道长达百丈的防线——这是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队对女真将领的偷袭、对道路的破坏,而最为精锐的一批人,则被放出去到崎岖的山间寻找能够通过的小路。 剑阁附近群山环绕,车马难行,但过了最崎岖的大剑山小剑山山口后,虽然亦有峭壁悬崖,却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队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条窄路来,随后让无足轻重的汉军过去——无论损伤是否巨大——都将彻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军的阻击谋划。 由于本身的力量还不被信任,邹虎与身边人最开始还被安排在相对后方一些的固定岗上,他们在崎岖山岭间的制高点上蹲守,呼应的人手还很充足。这样的安排危险并不大,随着前方的摩擦不断加剧,队伍中有人庆幸,也有人躁动——他们皆是军中精锐,也大都有山地间行走生存的绝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来,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绩。 汉军部队在战场上或许远远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帮兵油子烂泥扶不上墙,但若论单兵技巧,斥候当中毕竟也有大量心气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见疲惫,有的穿山过岭如履平地,有的善于隐藏,有的杀气外露猛兽见之都要瑟瑟发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难避,他们往日里也受到过重视,此时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惊一惊那帮眼高于顶的女真人。 从剑阁出发往黄明县城,走过十里的地方,有一处相对开阔的聚居点叫做十里集,此时已经被拓宽为军营了。邹虎小队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里看着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树木,一日一变样,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间便在十里集附近的军营休息,不远处是另一批精锐聚居的营地:那是归附于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约有八百人之多,都是这些年陆续归附于宗翰麾下的绿林高手,其中有一部分与黑旗有仇,有一部分甚至参与过当年的小苍河大战,其中领头的那帮人,都在当年的大战中立下过莫大的功勋。 这帮绿林人也多是汉人,双方人员偶尔便有来往,绿林人手上多有武艺绝活,原本眼高于顶,邹虎等精锐斥候身上也有绝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一分敬意。对面作为头目之一的一名绿林大豪名叫任横冲的,外号“覆血神拳”,与邹虎相见投缘,闲聊时说起前方的华夏军来,便道:“那宁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孙子一样,就算小苍河,老子杀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杀了许多。” 邹虎这才知道对方当初在汴梁便认得那宁毅,小苍河之战又有战绩,当下悉心请教,任横冲便说起小苍河时与华夏军的作战,又说起他当年在京城与宁毅结了梁子,后来便立誓要以杀死宁毅为目标。 ——在这之前不少绿林人士都因为这件事折在宁毅的手上,任横冲总结教训,并不鲁莽地直面宁毅。小苍河之战时,他率领一帮徒子徒孙进山,手底下杀了不少华夏军成员,他原本的外号叫“红拳”,后来便成了“覆血神拳”,以显霸气。 小苍河之战后,任横冲得女真人赏识,暗中资助,专门研究与华夏军作对之事。华夏军转往西南后,任横冲还来做过几次破坏,都没有被抓住,去年华夏军下除奸令,罗列名单,任横冲置身其上,身价更是飞涨,这次南征便将他作为精锐带了过来。 任横冲是颇有心气之人,他习武有成,半生得意。当年汴梁局势风云变幻,大光明教教主发动天下群豪进京,任横冲是作为淮南绿林的领军人物上京的。那时他成名已十余年,被称为绿林名宿,实际上却不过三十出头,真可谓意气风发前途远大,当时进京的一些人物年纪老迈,即便武艺比他高强的,他也不放在眼里。 在那时的任横冲看来,自己将来是要成为周侗、方腊、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师的。那时权倾一时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废待兴,京城之地可谓天空海阔,就等着他上台表演。谁知后来一帮人追杀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场屠杀里。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横冲等人看见那心魔宁毅站在远处的土坡上,脸色苍白而怨忿地看着他们,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横冲心中便想过去朝这传闻中有“宗师”身份的大魔头做出挑战,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风头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无数的骑兵从后方跃出来。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当时也是掉头就跑,任横冲外号“红拳”,但面对骑兵的冲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战马冲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颗牙,满嘴是血,后来又被拖着在地上摩擦,裤子都被磨掉,浑身是伤。一帮绿林人士被骑兵追杀到晚上,他光着屁股在尸体堆中装死,屁股上被扎了一枪都没敢动弹,这才保全一条性命。 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任横冲来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没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后,他愈发的自尊起来。他费尽心机与华夏军作对——与鲁莽的绿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杀之后,任横冲便明白了军队与组织的重要,他训练徒子徒孙互相配合,暗地里伺机杀人,用这样的方式削弱华夏军的势力,也是因此,他一度还得到过完颜希尹的接见。 即便是面对着眼高于顶的女真人,任横冲自认也不落于下风。大军终于杀到西南,他心中憋着劲要像当年小苍河一般,再杀一批华夏军成员以立威,心中早已沸腾。与邹虎等人说起此事,开口勉励要给那帮女真瞧瞧,“什么叫做杀人”。 过去数日,往前探路的精锐女真斥候陆陆续续都有受伤被抬回来的,一些是被地雷炸伤,一些是落入了华夏军的配合伏杀中,对于华夏军的凶狠,已经陆续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后,他们得到了前进的机会。 十月十九,前锋部队已经在对峙线上扎下营寨,构筑工事,余余向更多的斥候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开始往交界线方向推进,务求以人数优势,杀伤华夏军的斥候力量,将华夏军的山间防线以蛮力破开。 任横冲带领麾下百余徒子徒孙,当天便出发了。 邹虎是其后的一批,这时候,他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东西,作为已经滞后的斥候队,理论上来说,即便他们赶到前方,剩给他们的机会也不多了。川蜀山势复杂,能走的路终究也就那么多,数千人分几百批朝前方犁过去,能剩给后方的,没多少东西。 山路难行,斥候精锐往前推的压力,两天后才传到前线位置上。 这时候总管华夏军斥候部队的是霸刀出身的方书常,二十这天下午,他与第四师参谋长陈恬碰头时,收到了对方带来的进攻命令。宁毅与渠正言那边的说法是:“要开打了,瞎了他们的眼睛。” 此时,分拨到方书常手上统一调配的斥候部队共有四千余人,半数是来自第四师渠正言手下专为渗透、猎杀、斩首等目的训练的特种作战小队。剑阁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经经过反复勘探,由第四师参谋部规划好了几乎每一处关键地点的作战、配合预案。到二十这天,一切被完全确定下来。 当天下午和晚上组织了出发前的安排和动员会。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战的一千五百余人,以及方书常手头保留的五百预备队外,共有两百个以班为规模的基本特种作战单位,从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岭之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〇章 凶刃(中) 热气球升起在天空中,风声呼啸,吹过视野间起伏的山峦。 初冬的山岭入目青灰,起起伏伏间犹如一片奇异的海洋,山岭间的道路像是破开海洋的巨龙,随着军队的行进朝前方蔓延。远处的树林起伏跌宕,林间藏着噬人的深渊。 蜀地地势雄奇,李白曾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事实上,被形容为难于上青天的这片道路,已经属于进入蜀地相对易行的关口了。 剑阁往西,金牛道往北,后世被称为龙门山断裂带的一片地方,属于真正的天堑。往南的大小剑山,虽然也是道路崎岖,断崖密布,但金牛道穿山过岭,不少驿站、村落附于道旁,送行来往客商,山中亦能有猎户出入。 过去能在这般崎岖的山岭间穿行的,毕竟也只是附近家贫无着的老猎户了。密集的山林,崎岖的地形,普通人入林不久,便可能在山间迷路,再也无法回转。十月中旬,第一波成规模的战斗便爆发在这样的地形里。 籍着升空的热气球又或是建在高处的瞭望塔,偶尔能看见爆炸的动静出现在远处的密林间或是山涧里。 华夏军斥候随身带有名为手榴弹的爆炸物,女真的斥候部队也随身携带能以明火引燃的火雷。除这二者引起的剧烈声响外,林间的多数厮杀外界并不容易看到,只是会有惨叫声远远传来,偶尔能见到林间升起的烟雾,又或是不知从哪里遥遥传来的“砰”然声响,大路上的部队便知道那厮杀在进行。 最初的几日,林间发生的还是虽然激烈却显得分散的战斗,开始交手的两支部队谨慎地试探着对手的力量,远远近近零星的爆炸,一天大概数十起,偶尔有伤者从林间撤出来,为首的女真斥候便向上头的将官报告了华夏军的斥候战力。 这些斥候都是女真军中最为精锐的老兵,他们或是北方山中最严苛环境里锻炼出来的猎户,或是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的战士,感觉敏锐,放入山林里无论是生存找路、还是博杀熊虎,都不在话下。且许多人在军中颇有名望,放在哪支部队里都是受将领信任的心腹。余余一开始便动用这些心腹之人,其一是信任他们,其二是为了得到最准确的反馈。 初次交手的反馈随着伤者与后撤的斥候队迅速传回来,在西南发展了数年的华夏军斥候对于川蜀的山地没有丝毫的陌生,第一批进入山林且与华夏军交手的精锐斥候取得了些许战果,伤亡却也不小。 在最初的几天的摩擦里,其实无法判断准确的伤亡比——但这样的情况倒也没有出乎女真上层的意外——在百人以下的小规模冲突中,即便是武朝军队也常常能打出两眼的战绩来,汉人不缺勇毅之士,更何况是斩杀过娄室与辞不失的黑旗军。 二十,事先安排的后续斥候陆续进山,对于这些非女真系的斥候们,军队高层开出了极高的赏格:杀黑旗军士兵一名赏钱百贯,军官则在此基础上递增,连级往上有田亩、官衔甚至于爵位封赐,活捉以三倍计。 武朝社会贫富差距巨大,贫苦人家一年散碎开销不过数贯钱,从八品县令的月俸十五贯左右,已经相对富裕。这里普普通通一颗人头便值铜钱百贯,斥候又大都是军中精锐,杀上几个肩上带着花的,那便一辈子富裕无忧。 用于奖励的金银装在箱子里摆在道路上几个驿站军营旁,晃得人眼花,这是各军斥候直接便能领的。至于军队在战场上的杀敌,赏赐首先归于各军军功,仗打完后统一封赏,但基本上也会与斥候领的人头价相差无几,即便战死沙场,只要军队军功到位,赏赐将来仍旧会发至各人家中。 以这样的赏格而论,“买”完整个华夏军的人头,完颜宗翰需要花出去的银钱至少是数千万贯往上走,但他并不介意。 辽国仍在时,武朝每年给付辽国的岁币只是银钱便过了百万贯,而依靠贸易武朝一转手又以倍计地赚了回去。童贯当年赎买燕云十六州,与北地大小家族、朝中各路官僚凑了价值数千万贯的财物,到头来他伐辽有功,收复燕云,名声大振,这数千万贯财物众人岂不还是会从百姓手上捞回去。 及至金国踏平中原、覆灭武朝,一路上破家灭族,抄出来的金银以及能够抓回北地生产金银的奴隶又何止此数。若正能以数千万贯的金银“买”了华夏军,此时的宗翰、希尹等人还真不会有半点吝啬。 这是底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了。 这样巨大的利益与荣耀当中,不仅仅是斥候,甚至于中层下层的各个士兵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二十二,那苍莽山林中斥候的冲突陡然开始变得激烈,女真人投入的兵力、华夏军投入的兵力在同一时间、同一节点上选择了加码。 自二十二的下午起,崎岖的山岭间能看到的最为明显的冲突特征,并不是偶尔便传来的爆炸声,而是从林间升腾而起的黑色烟柱与山火:这是在林地的混乱环境中交手后,不少人选择的混淆局面的策略,一些山火旋起旋灭,也有一些山火在初冬已相对干燥的环境中熊熊蔓延,籍着呼啸的北风,掀起了莫大的声势。 浓烟滚滚在山间飞舞,烧荡的痕迹十数里外都清晰可见,居住在林地里的动物四散奔逃,间或爆发的厮杀便在这样的混乱状况中展开。 林间的大火多数由女真一方的渤海人、辽东人、汉军斥候引起。 虽然女真人开出的巨额悬赏令得这帮艺高人胆大的军中精锐们迫不及待地入山杀敌,但进入到那苍莽的林间,真与华夏军军人展开对抗时,巨大的压力才会落到每个人的身上。 川蜀的山林看来广袤辽阔,擅长山间奔走的也确实能够找到许多的道路,但崎岖的地形导致这些道路都显得狭窄而危险。未曾遇敌一切好说,一旦遇敌,会展开的便是最为激烈与诡谲的厮杀。 以十人为一组,原本就是为了林间厮杀而训练准备的华夏军斥候穿着的多是带着与山林景色类似颜色的服装,每人身上皆携带大威力的手弩。乍然遭遇时,十名成员从不同方向封锁道路,只是从不同角度射来的第一波的弩箭就足以让人胆寒。 除弩箭外,投掷的手榴弹每人皆携带了两三颗,狭窄道路上若遭遇这样的爆炸,委实让人进退两难。 手弩、火雷等物以外,十名成员各有不同的侧重与配合,部分小队成员带着便于攀爬的精钢钩爪、能够让人如猿猴般上下山岭的滑轮组,亦有少量精锐小组带有狙击枪往前行动的,他们占领高处,利用望远镜观察,朝附近小队发出信号。 女真斥候中固然也有海东青、有不少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有擅长攀爬山岭险峰的身负绝技之人,但在这些华夏军小队成系统的配合与前压下,这一天首先遇敌的斥候队伍们便遭遇到了巨大的伤亡。 成百上千的斥候部队在入山口的大路上还显得拥挤与热闹,进入山林,选择不同的道路分散开来,不时还会遭遇过去几天入山的女真斥候精锐后撤的身影。他们作为生力军替补上去,华夏军的数百支特种作战小队也已经陆续杀来,到得下午,林间厮杀混乱,部分幸存的斥候放起大火,一些火焰熊熊燃烧。 部分归顺了女真一方的斥候部队哭爹骂娘,他们在这林间固然“人多势众”,但各个队伍的战力有高有低、风格各有不同,互相之间的调配与前行进度亦有不同。一些部队正在前方厮杀,眼见着后方火焰竟蔓延了过来…… 而另一方面,华夏军各个特种作战小队早先便有个大概的作战计划,这还是开战初期,小队之间的联系紧密,以不同区域占领各个制高点上的核心团队为调配,进退有序,基本上还没有出现太过冒进的队伍。 这些时日来,虽然也曾遇上过对方队伍中异常厉害的老兵、猎手等人物,有的突然出现,一箭封喉,有的隐匿于枯叶堆中,暴起杀人,产生了不少伤亡,但以交换比来说,华夏军始终占着巨大的便宜。 按照后来的统计,二十二,在林间厮杀中死去的女真附属斥候部队约在六百以上,华夏军伤亡过百。二十三、二十四,双方伤亡皆有减少,华夏军的斥候战线总体前推,但也有数支女真斥候部队愈发的熟悉山林,占领了林间前方几个重要的观察点。这还是开战之前的小小损失。 余余适应着这一状况,对于山间作战做出了数项调整,但总的来说,对于部分附庸部队作战时的生硬应对,他也不会过于在意。 二十五,拔离速率领的数万军队在黄明县城外做好了准备,数千汉人俘虏被驱赶着往县城城墙方向前进。 黄明县由原本坐落在这里的驿站小镇发展起来,并非坚城。它的城墙不过三丈高,面对山口一边的总长度四百六十丈,也就是后世一千五百米的样子。城墙从开阔地一直蜿蜒到南边的山坡上,山坡地势较陡,令得这一段的防御与下方形成一个“L”形的夹角,几架防御距离较远的投石车连同大炮在这里摆开,负责观察的热气球也高高地飘着这边的城头上方。 城墙北端毗邻一道六七仗的山涧,但在靠近城墙的地方亦有过城小路。随着俘虏被驱赶而来,城头上的士兵高声喊话,让这些俘虏朝着城北方向绕行求生。后方的女真人自然不会允许,他们先是以箭矢将俘虏们朝南面赶,随后架起大炮、投石车朝着北端的人群里开始发射。 人群哭喊着、拥挤着往城墙下方过去,箭矢、石块、炮弹落在后方的人堆里,爆炸、哭喊、惨叫混杂在一起,血腥味四散蔓延。 挤到城墙下方的俘虏们才算是脱离了炮弹、投车等物的射程,他们有的在城下呼喊着希望华夏军开城门,有的希望上方掷下绳索,但城墙上的华夏军士兵不为所动,一部分人朝着城北蔓延而去,亦有人跑向城南的崎岖山坡。 事实上,此时唯有城北山涧与城墙间的小路是逃生的唯一通道。女真军阵之中,拔离速静静地看着俘虏们一直被驱赶到城墙下方,中间并无地雷爆开,人群开始往北面拥挤时,他命令人将第二批大约一千左右的俘虏驱赶出去。 这批俘虏当中混杂的是一支百人左右的弓箭队,他们籍着汉俘们的掩护拉近了与城墙之间的距离,开始朝着城墙下往北奔逃的俘虏们射箭,一些箭矢零零星星地落在城头上。 庞六安下令开炮。 三发炮弹自黄明县城城墙上呼啸而出,落入混杂了弓箭手的人群当中。此时女真人亦有稀稀拉拉地往奔跑的俘虏后方开炮,这三发炮弹飞来,夹杂在一片呼喊与硝烟当中并不起眼,拔离速在站马上拍了拍大腿,眼中有嗜血味道。 他挥手命令部下放出第三批俘虏。 这一批俘虏亦有千人,与先前不同的是,女真人给这些俘虏发放了几十架做工粗糙的云梯。 “……想要往城北逃,你们过不去!前方县城城墙不高,黑旗军以华夏自居,你们只要上去了,他们便不会杀人!扛着梯子逃命去吧!跑得慢的,当心女真人的大炮!” 被押在俘虏前方呼喊的是一名原本的武朝官吏,他身上带血,鼻青脸肿地朝俘虏们传达女真人的意思。俘虏之中大量拖家带口者,扛了梯子哭喊着往前方奔跑过去。有的人抱了孩子,口中是听不出意义的求饶声。 这一刻,城墙上的华夏军人正将盾牌、刀枪、门板等物朝城下的人群中放下去,以让他们防御流矢。眼见战场那端有人扛起云梯过来,庞六安与参谋长郭琛也只沉默了片刻。 “……让人喊话,叫他们不要带云梯,人群中有奸细,不要中了女真人的计策。” 郭琛如此下令,随后又朝炮兵那边传令:“标定距离。” 大嗓门的士兵在城头拿着简易的喇叭拼命朝着前方呼喊。 前方的“战场”之上,没有士兵,只有拥挤奔逃的人群、呼喊的人群、哭泣的人群,鲜血的腥味升腾起来,夹杂在硝烟与内脏里。 这是整个战场上最“温柔”的开始,拔离速的眼中带着嗜血的狂热,看着这一切。 对于女真人来说,这只是一场简单的甚至还没有放开手干的屠杀,但他享受于敌人的进退两难,对面将领所表露出来的东西——无论是果决还是愤怒都会让他感到满足。 对于华夏军来说,这也是说来残酷实际上却无比寻常的心理考验,早在小苍河时期许多人便已经经历过了,到得如今,大量的士兵也得再经历一次。 女真人横扫天下,如果需要俘虏,成百上千万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拔离速驱赶着他们向前,追赶他们、屠杀他们。若城墙上的士兵因此表现出丝毫的手软或是破绽,这成千上万人之后,拔离速、宗翰等人不会介意再赶十万、百万人过来,斩杀于战阵前方。 拥着云梯的俘虏被驱赶了过来,拉近距离,开始汇入前一批的俘虏。城墙上呼喊的士兵声嘶力竭。庞六安吸了一口气。 “开炮。” 城墙上,士兵落下火把,铁炮的炮口发出轰然声响,炮弹从火光中冲出,从那如海的人潮上方飞了过去。 一发炮弹之后、又是一发,接着是第三发,气浪喷薄间,一些人被炸飞出去,有人断了手脚,哭喊凄厉。 “哈哈哈哈……”拔离速在战马上笑起来,后续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去。 战场各个方位上的投石车开始趁着这样的混乱缓缓地朝前推进,炮阵推进,第四批俘虏被驱赶出去……女真人的大营里,猛安(千夫长)兀里坦与一众部下整备完毕,也正等待着出发。 这是女真人中身经百战的先锋战将,早在阿骨打仍在时,兀里坦便是拔离速麾下的心腹勇将。此次进攻华夏军,对于宗翰、希尹来说意义重大,许多人也将之作为征服天下的最后一个阻碍来看待,但用兵的谨慎、准备的充分并不代表军队中的人们失去了当初的锐气。 面对着黄明县这一阻碍,拔离速摆开阵势之后,兀里坦便向主将请命,希望能够在这一战中率阵先登,夺取为娄室、辞不失等元帅复仇之战的开门首功。拔离速答应下来。 随着俘虏们一批又一批的被驱赶而出,女真军队的阵型也在缓缓推进。午时左右,射程最远的投石车陆续将黄明县城墙纳入攻击范围,以逸待劳的华夏军一方首先以投石车朝女真投车营地展开攻击,女真人则迅速固定器械展开反击。这个时候,能够从黄明县以北小道逃离战场的民众还不足十一,战场上已化为平民的绞肉机。 未时一刻,午后最令人烦闷和疲倦的时间点上,血腥的战场上爆发了第一波高潮,兀里坦率领的千人队稍稍改换了装扮,裹挟着又一批的平民朝城墙方向开始了推进。他预定了攻击地点,将千人队分为十批,自不同路径朝前方杀来。 拔离速骑在战马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战场,某一刻,他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战场上依旧哭喊喧嚣,双方的投石车相互进攻,女真人架起的投石车已经被砸碎了五架,而在黄明县城城墙下,不知多少人被飞来的巨石滚成了肉酱。石块的飞舞带来巨大的破坏,一刻也没有停下。但在黄明县城城头,某个时间点上,气氛却像是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拔离速感受到了这片刻的安静。 城墙之上,庞六安陡然前冲,他拿起望远镜,迅速地扫视着战场。守在城头的华夏军士兵当中的一些老兵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们在盾牌的掩护下朝外张望,军队中部分还没有太多经验的新手看着这些经历了小苍河时期的老兵的动静。 “嘿嘿……他娘的,终、于、敢、过、来、了……” 长刀被拔出刀鞘,喉间发出的声响,压抑到骨髓里,蔓延在城头的是如同屠宰场一般的狰狞气息。 “……过来了,要开炮吗?” 黄明县的城墙不过三丈,若是敌人靠近,迅速地便能登城作战,庞六安的目光扫过这被四溢的血腥、凄厉的哭嚎充斥的战场,牙齿磨了磨。 “……先见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一章 凶刃(下) 厮杀于千万人的战场上,混沌无序的战场,很难让人产生上瘾的好感。 箭矢飞舞、刀枪纵横,无数有着杰出头脑或是体魄、有希望成为英雄的人,轻易的倒在了一次次的意外当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大,在战场的各种意外当中尤其平等,常常只会令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当然也有例外。 女真猛安兀里坦随大军征战已近三十年的时间。 三十年的光阴,他跟随着女真人的崛起历程,一路厮杀,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争的胜利。 出河店大捷、护步达岗大捷、攻上京、击云中、灭辽国、伐武朝……兀里坦见识过阿骨打气吞天下的雄伟英睿,目睹过吴乞买力搏虎熊的的惊人勇武,体会过完颜娄室作战的激烈狂放,见证过宗翰率兵的运筹帷幄…… 一路过来,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兀里坦时常担任攻坚先登的将领冲击城头或是敌人的前阵。理论上来说,这是伤亡最大的部队之一,但仿佛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些战役当中,兀里坦率领的部队多数都能有所斩获。 即便是一时无功又或是伤亡惨重的部分战役里,这位作战勇猛的女真勇将也从未丢了性命或是误了军机。而即使进攻未果,兀里坦一队作战的勇猛凶残也往往能给敌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是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 在女真军中,他其实是与宗翰、希尹等人同样资深的将领。军队中官位只至猛安(千夫长),是因为兀里坦本身的领军能力只到这里,但纯以攻坚能力来说,他在众人眼里是足以与战神娄室相比拟的猛将。 打了上百战役以后,战争就变成了兀里坦人生的全部。在战争的空隙间他也会进行其他的一些娱乐调剂身心,但最令这名女真猛将渴望的,还是率领军队以最凶猛的姿态击破敌人防御、踏足敌人城头的那种感觉。 就如同当年娄室攻坚城蒲州,先锋进攻不下,娄室带着三名身披甲胄的壮士亲自登城,区区四个人在城头将武朝士兵杀得心惊胆寒,后方军队蜂拥而上——这样的战绩,在女真军中,也算不得就是独一份。 出河店三千余人击破号称十万的辽国大军,护步达岗两万人杀得七十万人掉头溃逃,兀里坦也曾一次一次在正面击溃号称死战的敌人,冲上貌似坚强的城头,在他的前方,敌人被杀得胆寒。这样的时刻,能让人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时刻,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真的站在这个天下的顶峰。女真人的满万不可敌,女真人的杰出在那样的时刻都能表露得清清楚楚。 这让他能理直气壮地掠夺和享受这天下供养的一切。对于如此优秀的自己来说,拥有和享受一切,岂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黑旗军是女真人这些年来,很少遇上的敌人。娄室因战场上的意外而死,辞不失中了对方的计策被偷了后路,对方确实与辽国、武朝的土鸡瓦狗不太一样,但同样也不同于大金的勇猛——他们仍旧保留了武朝人的奸诈与算计。 这或许就是软弱的武朝在灭国威胁下能够达到的极致了。面对着这样的军队,兀里坦与许多的女真将领一样,并未感觉到畏惧,他们纵横一生,到如今,要击溃这一帮还算像样的敌人,再次向整个天下证明女真的无敌,此时四十四岁的兀里坦只感觉到久违的激动。 若是让中原、武朝、甚至是东面朝廷已经开始腐化的那帮软骨头来打仗,他们或许会驱使众多的炮灰先将对方打成疲兵。但宗翰没有这样做,拔离速也没有这样做,一路向前要负责攻坚的始终是真正的精锐,这也让兀里坦感到满足,他向拔离速请求了先登的资格和荣誉,拔离速的点头,也让他感受到荣耀和骄傲。 这帮人操着阴谋和算计的心,在真正的勇武上,终究是比不上自己。这一次,在正面击溃对方,堂堂正正昭告世人的一刻,终于到了—— 十月二十二,未时过半,兀里坦登上黄明县城墙,成为黄明战场乃至整个西南战役中第一位登上华夏军城头的女真将领。 ************* 初冬正午的阳光仿佛是要彰显自己存在一般的高悬在天空之中,带来的光和温度却丝毫都压不住这山间战场上积累的杀气。 上万平民被屠杀奔跑的混乱场景里,抬着云梯、木杆的女真军队籍着人群的掩护,逼近了黄明县城。似乎是忌惮于平民的死伤,城墙上的炮弹发射,始终还有所节制,一发一发地试图将平民驱散开来。 第一支逼近城墙的云梯队伍遭到了城头弓箭、弩矢的招待,但周围两支队伍已经迅速压上了,军队中最精锐的勇士爬上同伴们抬着的云梯,有人直接抱住了木杆的一端。 “先登——” 人群之中发出如雷的大喊,第一批四架云梯、八根木杆上皆有士兵,已经在冲锋之中将头部抬了起来。 三丈高的城墙,直接爬是爬不上去的,但籍着冲锋中抬起的云梯或是木杆、竹竿,却是转眼之间就能上到顶端。 箭矢与弩矢在空中飞舞,炮弹掠过战场上空,血腥气弥漫,巨大的投石机正将石块掷过天空,在呼啸间发出令人胆寒的巨响,有人从木杆上掉落下来。对于这次变装后的冲锋,城头上竟似没有发现般并未展开全力的阻拦,令得兀里坦微微有些疑惑。 但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冲啊——” “封妻荫子,便在前方——” 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沸腾的热血。图穷匕见,冲锋的军队终于与哭喊的平民完全分开。东面营地间的拔离速看着这一切,西面城墙上庞六安静静地观望,城墙上的士兵呼吸出血腥的味道来。 城墙内侧,一名士兵握紧手上的投矛,微微地蓄力。攀在云梯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的一瞬间,他猛地将手中的投矛掷了出去! 投矛飞过女墙,飞过城下人影的头顶,朝着云梯上士兵的面门陡然钻了进去。城下女真人的嘶吼陡然间犹如雷鸣,城墙上,也有人大喊而出。 “来啊——” 数名女真士兵如虎狼般的跃上女墙,等待他们的是露出了獠牙的刀枪,华夏军的士兵举起盾牌,推了上来,碰撞声中发出轰然巨响,有人就像是被奔跑的马车撞击到,吐着鲜血朝后方倒飞跌落。 这一瞬间登城的士兵都不怕死,他们身材魁梧高大,是最凶残的军队中最凶残的军人,他们扑上城墙,眼中泛着血腥的光芒,要朝着前方突进,他们身体的每一个潜在语言都在彰显着无畏与凶残。 但等待着他们的,是与他们有着同样气势,却渴盼已久、以逸待劳的战场老兵! “见——血!” 同样的呼喊在城墙上爆响而起,冲上城头的先登士兵在转眼间遭到了迎头的痛击,有的在当头的刀光中被砍碎了头脸,有的被一根根的长矛刺穿身体,穿起在城墙之上,甚至掉落城下时,他还在呼喊挥刀,有人被巨大的盾牌撞倒在女墙的夹缝间,反抗之时便被刀光斩碎了手骨,盾牌挪开,巨大的铁锤挥舞下来,在沉闷的钝响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重重地打碎。 第一批的数人转眼间被城墙吞没,第二批人又飞快而凶狠上登上了墙头,兀里坦在奔跑中爬上旁边云梯的前端,他一身铁甲,手持带了尖齿的八角铁锤,如雷狂呼! 城墙上的厮杀中,参谋郭琛走往城墙一侧的炮兵阵:“标定他们的后路!一个都不能放回去!” 城墙稍后一点的投石机阵地上,士兵将早已经过精确称重打磨的石块抬上了抛兜,女真一方的战阵上,士兵们则将名为天女散花的炸弹抬了过来。 拔离速的身前,已经有准备好的将领在等待冲锋的命令,拔离速望着那边的城墙。 兀里坦半蹲在前进的云梯上,已经被高高的举起来,转眼间,云梯的前端,越过女墙! “我乃大金先锋兀里坦!谁来领死——” 这如雷的暴喝真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一般的凶猛,它响起在城头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附近冲锋的女真士兵也就有了主心骨,他们朝这边靠过来。 踏足城墙的一瞬间,兀里坦挥舞铁锤,轰的一声,将前方一名华夏军士兵砸得盾牌破裂,踉跄退开,旁边有人持弩射击,但几根弩矢都在盔甲上弹开了,兀里坦一声大笑,前冲一步又是一锤,只见前头也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华夏军士兵,他双手举着盾牌,用力地挡住了这铁锤的挥砸。盾牌是铁木结构,外层的木屑横飞,但那士兵扛着盾牌,竟是硬生生地挤上前来,轰然一脚踢在了兀里坦的小腹盔甲上。 “呀——” 兀里坦倒退一步,并未感到有半点疼痛,他倒转铁锤又是一挥,还未至力道最大的地方又听轰的一声,被华夏军士兵持铁盾挡了一下。一道寒光猛然袭来,斩在兀里坦的盔甲上,兀里坦并未受到伤害,只是腿上又被猛地蹬了一脚。 兀里坦抬腿踢开那名挥刀的士兵,手中铁锤又要挥打,附近两名持盾的华夏军士兵一人靠在盾上撞他手臂,令一人挥起盾牌便往他喉间砸来,兀里坦挥拳挡开,另一只手上放开铁锤,反手拔刀猛斩,这一刀又砍在了盾上。 此时兀里坦面对的是三名华夏军士兵,两名拿着大铁盾,一名持刀的已经被踢开。侧面一名登城的女真士兵朝这里跃来,侧面持铁盾的士兵挥盾拔刀迎了上去。 短短片刻间,兀里坦与前方那持盾的华夏军士兵交手数次,他力大沉猛,挥刀或是出拳间,对方都只是用铁盾全力格挡才能挡下,但每次格挡开兀里坦的进攻,对方也要照着兀里坦身上猛撞过去,兀里坦一身铁盔,对方奈何不得他,他在片刻间竟也奈何不得对方。就在这呼吸间的交手之中,兀里坦的左肩轰的一声响,先前被他踢开的挥刀士兵拖着一只铁锤砸了过来。 “死来——” 兀里坦挥刀冲撞,不再理会前方的铁盾,那挥舞铁锤的士兵朝后退了一步,随后趋进挥锤,砰的又是一声巨响打在他的肋下,随后是翻转的铁盾边缘打在他的膝盖上,兀里坦又朝侧面退一步,铁锤呼啸打在他的头顶铁盔上。 “众将士——” 他的脑中便是嗡的一声,刀光猛挥,然后身上又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铁盔对他的防御支持很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扑上来的士兵始终没有冲到自己身边,他被打得挤到女墙边,膝盖上连续被铁盾砸了几下后,腿似乎是断了,他挥刀反抗,铁锤又砸在他的头上,染血的视野中,左右两侧想要冲来的女真士兵都被砍翻在地上。 “去你的——” “铁乌龟——” 先前一名持盾的士兵将试图救援的女真先锋打翻之后,捡起了兀里坦掉在地上的铁锤,两只铁锤一面铁盾照着缩在城墙内侧的女真将领一下一下地挥砸,听起来像是打铁的声音在响。 这其实都是华夏军中最为凶悍的老兵,他们或许没有穿着全身的铁甲,但打仗的章法凶猛而娴熟,兀里坦的每一下挥刀反抗都被他们躲开或是砸开。登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兀里坦的暴喝似乎还在众人耳边回荡,他缩在城墙的内侧,脑袋上的铁盔便被一下一下的砸扁了,他的脑袋自然也碎在了铁盔里。 女真人的率众登城,靠的是最坚定精锐的士兵以强打弱,在城墙上稳住阵脚片刻,以给后来的军队打开缺口。但若是登城的地方面对同样的精锐,几个人、十几个人的陆续登城,结不成作战的阵势没有任何的配合,却是连站都站不住的。 拔离速观望片刻,那边巨石飞来,有两架投石车已经在这片刻间陆续倒下,随后是第三架投石车的解体,他的心中已然有了明悟。 先前双方你来我往的打了两三个时辰,自己这边投石车倒了不过五架,就在进攻终于打响的这一刻,投石车陆续倒下——对方也在等待自己的进退两难。 “于先。”拔离速点了一名汉将,“即刻进攻!” 冲锋的号令响起来了,此时,兀里坦进攻的那段城墙上,已有近百人被吞噬下去,杀气冲天,此时才有人从城墙上泼出火油、粪水,扔下滚木礌石。他们见血已够,不准备等着人上来了,更多的弓箭也开始从城上射下来,云梯纷纷被砸碎,要将下方的进攻军队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地里。 女真阵地上,冲锋的态势已经展开,黄明县城头两端,炮阵也都做好了准备,负责炮兵的团长李东目光炽烈:“都给我做好准备,师长有令,那边要过来,这边的想逃跑,那就都给我一锅烩了——” 冲锋的士兵如海潮般杀来时,城墙上的炮声响起了,无数的花朵开放在冲锋的人群里,转眼间,成百上千人堕入地狱—— 拔离速在巨大的喧嚣中沉默了片刻。 女真人的铁炮打不到城头上,他随后下令,朝着战场上的平民全力开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二章 热身间隙 片语家书 阳光明媚,梓州往黄明县之间的山路上,到处都是人。 往前行进的医疗队、后勤队,从黄明县战场上送过来的平民、伤员,前后奔行传讯的通讯队军人……各色各样的身影,充斥在蜿蜒的道路上,号令声、哭泣声、呼喊声汇成一片。 “各队前进靠右行!右!右!老乡,这边是右,让一让——” 负责疏导交通的红袖章在道路的中央大喊,勉强维持着整个通路的顺畅。 来来去去的过程当中,早已经过各种训练的军人指挥起来没有太多的压力。最难指挥的自然是从黄明县战场上撤下来的平民,他们才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恐怖的一幕,有许多人身上带血,或许还经历了家人死去的冲击,有的人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偶尔有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对面的队伍,被触碰到之后,趴在地上大哭。 负责疏导的红袖章们便要及时地指挥人将他们搀扶回队伍里去。 少数情况下,这些失去理智的人们甚至会大声与旁人吵起来,这时候便只能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虽不人道,但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由于事先便已经做好各种预案,此时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摩擦出现,但耽误事情的大延误,毕竟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黄明县往梓州的这一段道路,毕竟已经相对好走了。女真人此时行进的剑阁至黄明县一段,遭遇的自然有更多的麻烦。在华夏军参谋部所做的各种预案对比当中,人数较少的己方在交通上还是占了便宜的。 在道路中途临近的开阔地上,负责收留平民的营地帐篷延绵开去。 能够从黄明县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武朝平民来到这边,首先接受的便是看管和隔离,这个过程里,华夏军中安排了大量宣传人员先给他们开会做宣讲,让他们先指认出人群里有可能是女真奸细的一部分人员,如此过滤一遍,接着才会被送往后方的聚居地。 数以十万计的炮灰当中,只要女真将领稍有智商,都会在里头掺杂进奸细,这些奸细,多半也是投降了女真的汉军成员。他们态度模糊,挑拣困难,若华夏军占了上风,他们甚至都愿意加入这一边,但在女真人开出的悬赏与外在局势的变化中,这些人也都会是随时可能跳出来的定时炸弹。 反正汉军的命不值钱,随手塞进一个军的人送到对面,头痛的只会是敌人。 如果我是坏蛋,我一定这样干——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个好人,但宁毅对这类事情,也算是相当有心得了。 “……黄明战场上,拔离速是在下午未时左右发动的全面进攻……以猛安兀里坦为先锋率千人登城,攻城无果后,这支千人队难以回撤,拔离速遂命汉军于先队发动总攻,正面攻击遭到炮兵团阻击,死伤惨重……” 大道旁边的山峰上有瞭望塔高高地立着,宁毅与巡视的小队一路爬了上来。从这边的山上朝前方望去,黄明县正在起伏的树海尽头隐约可见,山岭的深处还有烟柱升腾——山火还在蔓延——秘书处的徐少元复述着昨日的战况。 “……为了营救兀里坦队,此后拔离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进攻,并且下令对平民开炮,搅乱了整个战场局势,女真人在这一波的攻势下再度靠近黄明县城墙,登城作战,造成了一些损伤……庞师长传过来的消息是,二十五一天,我军伤亡仅百人,多数还是他们投过来的巨石与炸弹造成的伤亡。” “……而女真部队伤亡保守估计,超过五千人,于先一部遭遇三轮饱和炮击后,出现大规模溃逃现象,女真人的军法队也杀了些人,另外,当时拔离速命令炮轰平民……” “一比五十!”听到这个数字,队伍中的宁曦难掩兴奋,宁毅微微笑了笑:“死的多数是于先的汉军队吧。” 在一旁的参谋长李义此时点了点头:“兀里坦是女真精锐,拔离速命他攻城,有一鼓作气的打算,但庞六安手下多数老兵,他们登城是占不了任何便宜的。看到这个场面,拔离速立刻命令汉军和其他附属部队做饱和进攻,再炮打战场上的平民,搅乱局面。其一,让兀里坦的精锐部队能浑水摸鱼退下来,其二,他是要试探城墙上大炮的杀伤力。” 李义说到这里,望了望宁曦:“这中间透露出一个关键的想法,宁曦你看不看得到?” 宁曦蹙了蹙眉,想了片刻:“他们、他们……能接受这样的损失?” “……说明他们,没有轻视我们。”宁毅叹了口气,拍拍孩子的肩膀,“女真人打了二三十年的顺风仗了,在他们自己的心理,理当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强的军队。这样的心态下,他们理论上不会接受过高的战损,用兀里坦这种先锋猛将做第一波攻击,有这种心理的体现。如果一切正常,兀里坦的部队在城墙上站住脚,二十五一天,黄明县就应该被攻破。” “但是这样的情况没有出现,拔离速立即让汉军的炮灰往前冲,而后连续发动三波攻势,把战场进攻推到饱和,再后来,没有动用主力精锐,付出巨大的伤亡后撤掉……说明至少在拔离速这样的女真军队高层眼中,认为有必要用这样的损伤来探明华夏军的战力极限在哪里。这个‘必要’,证明他们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小看我们,甚至是高看了我们很多,才来发动西南这场战役。” 宁曦点了点头,李义道:“宗翰和希尹认为,女真人的崛起已经到了巅峰,内部已经有腐化的问题,而汉人中崛起的华夏军目前仍在不断上升,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女真会有王国之患,因此他们将西南战役作为女真长存的最关键一战来看待。黄明这第一天打下来,就能知道,他们能接受速胜,但也能接受双方战力悬殊,要慢慢熬的可能,这样才是最麻烦的。” 宁毅将目光望向下方道路便的难民营地:“平民伤亡多少?” “第二师统计的是大概的数字,整个一天被驱赶上前的平民大概在一万五到一万八之间,最终我们救下的……”徐少元看看统计,看看下方,“……三千六百多人。其中伤员七百多。” 瞭望塔边的队伍里沉默了片刻,宁毅随后笑起来:“说起来啊,参谋部前期讨论计划的时候,陈恬这家伙帮女真人想了个很脏的战略,他认为,女真人攻西南的时候,天下已尽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将投降的汉军部队塞到难民炮灰里,我们还不得不接,要过滤出来又非常的麻烦。” “有鉴于此,陈恬说,女真人可以考虑在襄湖、川蜀一带驱赶上百万、甚至数百万的平民,抄家、抢走粮食和所有的东西,然后从剑阁口驱赶百万、两百万甚至三百万的人到我们这边来,当炮灰也好,直接送也行,女真人只要考虑打开一条通路,我们根本消化不了。不出一年,我们全都死翘翘……” 山坡下难民的营地看来凄惨,但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个开端罢了。宁毅口中说起陈恬的事活跃气氛,笑容中带着感叹,一边的李义也露出复杂的失笑。宁曦皱眉想了片刻:“若真是这样,那怎么办……不过周君武才在长江边上打了个倒卷珠帘……” “这里打不起来,不管是剑阁口还是金牛道的各处山口,女真人只要守住了,百万平民一定回不去。” “那……有什么办法应对吗?” “阳谋很难应对。”宁毅笑道,“陈恬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有点目瞪口呆。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发展预期不可控,女真人随时能发动几十万上百万大军,也没必要打这种窝囊仗,但如果他们真怂到这个地步,一边打一边拼命往里头送人,大家真哭都哭不出来,崩盘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为什么参谋部里都说陈恬一肚子坏水呢,跟渠正言天生一对……” 宁毅看着下方的难民营,说完这个笑话,目光才渐渐严肃起来。 “乐观不起来,黄明县一比五十,说是饱和攻击,实际上女真人的进攻根本没有饱和,精锐上场,投石车铁炮全部推上去,整个伤亡比会大幅度拉近。拔离速是女真老将,既然有心理准备,很快就能找到黄明县防御力量的临界点。雨水溪那边,讹里里按兵不动,也是在等着拔离速的动手结果,到时候对我们才是真正的考验。” 宁毅看了那战报,然后伸手在上头弹了弹,苦笑着交给李义:“唉,看吧,还有讨债的在后头。战前就反复说了,炮弹给我省着点用,庞六安跟李东这两个家伙,败家败了一天,大炮轰了五千多人,这是嗨得不行啊……回头一合计,报告就打过来了,跟我们报备炮弹可能不够的问题。” 华夏军中,纯作战层面的事情归参谋部和各军领导层管,宁毅虽然负责全局操盘,偶尔也分析一番,直接的插手不多。但军需后勤,各种物资生产、筹集、调配,却都还把在宁毅的手上,先前分析黄明战况,宁毅说起来严肃,实际上的担心还不多,此时被人要账要到头上,宁毅倒是垮了肩膀,怒极反笑了。 “几年积蓄都掏出来了,后面没日没夜全力赶工,我从哪里再给他们加码……徐少元,回去写封信给我骂死他们,计划就是计划,多的没有了。”他拍了拍双手,“得,我就知道,这一仗打三个月,全都喝西北风去。” 前方群山莽莽,道路蜿蜒,宁毅在山上说起这些,倒还带这些笑意。一旁宁毅皱着眉头苦苦算账,到得僻静处,才找到父亲询问:“爹,东西真的不够吗?”宁毅看着这已经渐渐长成大人的儿子,也是好笑:“走,带你算账去。” 到得下午,父子俩便回了指挥所,拿了算盘埋头算账。庞六安打了一天的大炮便开始仗着战绩申请更多的物资,其实想要多点东西的,又何止这一支军队。 战前任务调配里,各军的物资都已经瓜分清楚,未来几个月后方的产出也已经分完。宁毅手头上只留了少许余量,但每支军队也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从宁毅手上抠出来,过去一段时间最让宁毅唉声叹气拍桌子的,也就是这类事情。 与女真人作战这件事,在他而言感觉更像是个年迈的地主被下头的儿子瓜分家产一般,有种一辈子继续半个子都剩不下的凄凉感。他偶尔被各军的报告气到发笑,苦中作乐尔。 当然在这件事上大家也都没有私心,甚至这种博弈也非常必要。宁毅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时发文把前头的师长们痛骂一番,说他们败家,然后又到后头去督促工人加班加点,督促宣传部门不断鼓励大家发挥主观能动性。他偶尔自嘲,自己这黑心资本家的本色,倒算是发挥到极限了。 即便如此,物资的缺量还是很大。早些年为了维持和登三县的运作,基本上能卖的都卖出去了。大宗的买卖是铁炮,被宁毅压在手上的是手榴弹。攻下成都平原后过得宽裕些了,开始全力备战,但总的军资存量还是不多的,这一战毕竟是打得早了。 父子俩在房间里算了半个下午的账,到得出门时,外头已经在宣传和庆祝黄明县一换五十的大胜。宣传队敲锣打鼓地过去,宁曦的表情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家原来是个空壳子的地主家的傻儿子,表情有些心虚和尴尬。 “都是钱……生产力啊。”宁毅感慨一番,拍拍儿子的肩膀,“成都有个新厂子,我是打算让你去学习一下的,这些管理,才是将来的重中之重。” “……我、我不去。”宁曦反应过来,“爹,你又骗我。” “说的都是真话。”宁毅的目光诚恳而平静,“不过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好,那就先呆在梓州吧。” 宁毅的表情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二十六这天的黄明县城,又经历了一轮大战,庞六安减少了炮击的频率,战场上的损伤有所减少。而即便不开炮,黄明县城头的战力依然坚强逾钢铁。这还只是战争的开局,拔离速将攻击的结果与部分结论传回女真军队的每一位头领处。 山中斥候部队交锋时点起的大火倒是愈发广泛地蔓延开了,一比六左右的交换,对于为了赏金而进山的附属部队而言,是难以承受的巨大威胁,即便女真高层已经下令不许轻易放火,然而一旦遇袭,生死关头谁还管得了命令,无论浑水摸鱼还是掉头逃命,放一把火都是首选的策略。 华夏军的斥候暂时选择了维持战线的按兵不动,部分女真精锐斥候慢慢则开始适应于华夏军的作战,偶尔前冲占领了关键位置时被自己人的大火隔绝,回去之后骂娘不止,有一部分则永远地没能回去。 所有人都明白,开头的试探与僵持,不会持续太久的时间,一旦试探完毕,等待着华夏军的,必然会是女真人大规模的、高强度的反复的冲锋与换子,双方炮阵对轰,即便你上我下,女真人也不至于会处在绝对的劣势。最重要的是:无论人力物力,他们换得起。 二十六这天夜晚处理完事情,宁毅拿出信纸给后方的家人写信,给苏檀儿的信中是这样写的: 我发现,孩子长大以后,远没有小时候那般可爱了,告诉雯雯、宁珂、宁霜、宁凝,爹最喜欢她们了,她们的哥哥都不讨喜。 嗯,宁河还小,则与她们是一样可爱的。 …… 不久后苏檀儿便也写信过来: 昨日收到曦儿的书信,道你总是想要骗他去后方,实在是有些老人家的陈腐习气了,他要做个爽利的青年人,道这方面不该学你。 他有了自己的辨别,我心中感到高兴,当然,信中则是骂了他的。 你便不要再与他置气。 …… ——我会与他置气! ——高兴你妹啊! 宁毅被妻子的信气得脸都黑了。 但相对于战争,这些倒算是难以言喻的开心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三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上) 在战争开始的间隙里,两世为人的宁毅,与妻子感叹着孩子长大后的不可爱——这对他而言,毕竟也是从未有过的新颖体验。 而真正值得庆幸的,是许许多多的孩子,仍旧有着长大的可能和空间。 为了争取这样的空间,西南早已被全线动员起来。黄明县山口的第一波交手则持续了四天,拔离速将试探性的交手化为一轮轮有针对性的强攻。 二十五过后的三天里,辞不失下意识地控制攻势,降低伤亡,庞六安一方在没有面对女真主力时也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开炮。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女真一方被驱赶向前的军队伤亡仍已过万,战力折损逼近一万五千之数。 这样的伤亡数字绝大部分都源自于冲到前线的投降汉军精锐。虽然他们混杂在大量的、被反复驱赶上阵的平民当中,虽然城墙之上不再对他们展开大规模的炮击,虽然前方的城墙高不过三丈……但即便只是展开白刃的防御战,这些无法结阵登城的士兵在面对城头的黑旗精锐时,也只能算是冲上前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而已。 攻城战本就不是对等的作战,防御方无论如何都在阵势上占上风。即便不算居高临下、随时可能集火的铁炮,也去掉滚木礌石弓箭金汁等种种守城物件,就以肉搏刀枪定胜负。三丈高的城墙,依靠云梯一个一个爬上去的士兵在面对着配合默契的两到三名华夏军士兵时,往往也是连一刀都劈不出去就要倒在地下的。 即便是以凶悍无畏、士气如虹著称,杀遍了整个天下的女真精锐,在这样的情况下登城,结局也没有半点的不同。 兀里坦这样的先锋猛将凭借盔甲的防御坚持着还了几招,其余的女真士兵在凶悍的冲撞中也只能看见同样凶悍的铁盾撞过来的情形。铁盾的配合令人绝望,而铁盾后的士兵则有着与女真人相比也绝不逊色的坚定与狂热,挪开盾牌,他们的刀也同样嗜血。 对于与女真人一战的预热,华夏军内部是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的了。小苍河过后到如今,各种各样的宣传与鼓舞更为扎实、更为厚重也更有使命感。可以说,女真人抵达西南的这一刻,更为期待和饥渴的反而是已经在憋闷中等待了数年的华夏军。 不过一千五百米的城墙,首先被安排上去的,也是早先曾在各个军中比武里获得名次的华夏军精锐,在战争刚刚开始,神完气足的这一刻,女真人的凶悍也只会让这些人感到热血沸腾——敌人的凶悍与死亡加起来,才能给人带来最大的自豪感。 士兵们将汹涌而来却无论如何都在人数和阵型上占下风的登城者们有条不紊地砍杀在地,将他们的尸体扔落城墙。领军的将领也在珍惜这种低伤亡厮杀的快感,他们都知道,随着女真人的轮番攻来,再小的伤亡也会逐渐累积成无法忽视的伤口,但此时见血越多,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这边的士气便越高,也越有可能在对方涛涛人海的攻势中杀出一条血路。 二十七,开战第三天的下午,冲到城墙边上的汉军士兵便不太敢登城了。他们也不都是傻子,这第一轮的攻击不见得能够敲开前方这堵看似低矮的城墙,冲到城下的伤亡已经不低。但若是沿着云梯上去,两三天的时间里那上头就像是饕餮巨口,基本上是有多少吞多少。除了一些人登城的瞬间吓破了胆往下跳,其余能下来的,只有尸体。 二十八,拔离速将数名汉军将领斩杀在阵前。 到得这一天,附近崎岖的山林之中仍有大火不时燃烧,黑色的烟柱在林间的天空中肆虐,焦灼的气息弥漫在远远近近的战场上。 二十九这天,天空中却逐渐降下了小雨。拔离速停止了黄明县山口前的进攻,开始了第一轮的统计和休整——也必须开始休整了,后方道路的运力有限,即便伤亡的多是炮灰,补充也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次休整仅仅持续了三两日,十一月初一,天气转晴,初三雨水溪战役打响,初四,由大造院一路跟随过来的女真工匠队组装起四辆巨大的——前方覆盖沙袋、铁板——足以抵御炮击的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起伏地形的宽轮攻城车,由士兵们推着,朝黄明县城开始了正式进攻。 直到建朔十一年过去,西南的战斗,再也没有停息过。 ***************** 天下的战火,同样不曾停歇。 十一月中旬,东海的海面上,飞扬的朔风鼓起了波涛,两支庞大的船队在阴霾的海面上遭遇了。率领太湖舰队已然投靠女真的将领胡孙明目睹了龙船舰队朝这边冲来的景象。 “击溃那帮老爷兵!活捉前朝公主周佩,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人!见大金杀来,一卒未损弃国而逃!天命已不归武朝了——” 在作战动员的大会上,胡孙明歇斯底里地说了这样的话,对于那看似硕大无朋实则打眼笨拙的巨大龙船,他反而认为是对方整个舰队最大的弱点——一旦击溃这艘船,其余的都会士气尽丧,不战而降。 但龙船舰队此时并未以那宫殿般的大船作为主舰。公主周佩身着纯白色的丧服,登上了中央战船的高处,令所有人都能够看见她,随后挥起鼓槌,擂鼓而战。 胡孙明一度以为这是替身或是诱饵,在这之前,武朝军队便习惯了各种各样兵法的运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早已深入人心。但事实上在这一刻,出现的却并非假象,为了这一刻的战斗,周佩在船上每日练习挥槌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每一天在周围的船上都能远远听见那隐约响起的鼓声,两个月后,周佩的手臂都像是粗了一圈。 在得知她要上阵的打算时,有的官员曾经来劝说过周佩,她的出现或许能鼓舞士气,但也必然会成为整个船队最大的破绽。对于这些看法,周佩一一驳回了。 世间再大,也已退无可退。父亲去世、弟弟生死未卜的这一刻,她想的其实也没有太多。 鼓声在海面上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所有战船拱卫着周佩一路进攻,此后,太湖舰队哗变、崩溃,胡孙明被哗变的士兵逼入大海,后来又被捞了上来,等待他的是不久之后的凌迟处死。 周佩在东南海面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君武在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辅佐下,杀出江宁,开始了往东南方向的逃亡之旅。 这一路上宗辅、宗弼衔尾追杀,韩世忠、岳飞一前一后,先后组织了数次大战。十一月底,他们夺回苏州,稍作休整,处理了一批投敌的官员,又释放了一批曾经被迫害的人。 从大狱里走出来,雪已经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了,何文抱紧了身体,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犹如乞丐,眼前是城市颓丧而混乱的景象。没有人搭理他。 他曾经是文武双全的儒侠,武朝危殆,他也曾经心怀热血地为国奔走。何文一度去过西南想要刺杀宁先生,谁知后来因缘巧合加入华夏军,甚至与宁毅视若女儿的林静梅有过一段感情。 他看着华夏军的发展,却并未信任华夏军的理念,最终他与外界联系被查了出来,宁毅劝说他留下未果,终于只能将他放回家中。 何文回到苏州家里之后,苏州官员查出他与华夏军有瓜葛,便再度将他下狱。何文一番辩解,然而当地官员知他家中颇为富足后,计上心来,他们将何文严刑拷打,随后往何家勒索钱财、地产。这是武建朔九年的事情。 建朔十年,何文身在牢狱,家中便渐渐被盘剥干净了,父母在这一年上半年郁郁而死,到得有一天,妻儿也再未过来看过他,不知道是否被病死、饿死在了牢狱外头。何文也曾想过逃狱,但他一只手被打断,在牢中又生过几场大病,终究已没了武艺——其实此时的大牢里,坐了冤狱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他在牢里,渐渐知道了武朝的消亡,但这一切似乎跟他都没有关系了。到得这日被释放出来,看着这颓丧的一切,世间似乎也再不需要他。 他沿着往日的记忆回到家中老宅,宅子大概在不久之前被什么人烧成了废墟——或许是乱兵所为。何文到周围打听家中其余人的状况,一无所获。白皑皑的雪降下来,正要将黑色的废墟都点点掩盖起来。 何文跪在雪地里,发出凄然的、难听的声音——他喉咙嘶哑,此时却是连哭声都无法正常地发出来了。 过去的一年间,女真人肆虐江南,妻子与孩子在那恶吏的欺凌下无论是否存活,恐怕都难以逃开这场更为巨大的人祸,何文在苏州城里寻觅半月,君武的大军开始从苏州撤离,何文跟随在南下的平民群中,浑浑噩噩地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旅途…… *************** 北方,雪一天大过一天,天地已渐渐的被冰雪覆盖起来。 云中府倒还有些人气。 汤敏杰抱着劈好的柴禾,颤颤巍巍地进了看似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小屋,开始蹲在炉子边生火。他来到这边数年,也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最为土里土气的老农。炉子里点起火苗后,他便拢了袖子,一面发抖一面在火炉边像蛤蟆一样的轻轻跳动。 天气,毕竟是太冷了。 能够在这种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人,果然是有些可怕的。 嘿嘿嘿……我也不怕冷…… 他在心中模拟着这种并不真实的、变态的想法,随后外面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汤敏杰呼出一口白气站了起来,他依然拢着袖子,佝偻着背,过去打开门时,冷风呼啸袭来! “唔……” 风雪狂卷,汤敏杰的脚步忍不住朝后方退去,冲进来那人已经揪上他的衣服,汤敏杰的手往上一格,那人手一缩,又是一进,按住了汤敏杰的喉咙,碰的一声将他按在了后方的墙壁上。 冷风还在从门外吹进来,汤敏杰被按在那儿,双手拍打了对方手臂几下,脸色渐渐涨成了红色。 此时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一名腰间带刀、横眉竖目的女子,她掐着汤敏杰的脖子,咬牙切齿、目光凶戾。汤敏杰呼吸不过来,挥舞双手,指指门口、指指火炉,随后到处乱指,那女子开口说道:“你给我记住了,我……” “呕、呕……” 汤敏杰的舌头渐渐地伸出来,伸的老长,湿哒哒的口水便要从舌尖上滴下来,滴到对方的手上,那女子的手这才放开:“……你记住了,我要杀你……”汤敏杰的喉咙才被放开,身子已经弯了下去,拼命咳嗽,右手手指随意往前一伸,就要点到女子的胸脯上。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房间里,女人手上的钢刀已经拔了出来,汤敏杰恍如未觉,躬着身子捂着喉咙转了几圈,径直跑去关了房门,随后跑到火炉边那看刚刚生起却又熄灭了的火苗。他坐在地上,目光控诉:“你神经病啊!” “你是真的找死——”女子举刀向着他,目光依旧被气得颤抖。 “我找你娘亲!咳咳咳——”汤敏杰咳了几声,虽然坐在地上,话语却更凶一些,“死破鞋!装纯洁啊!被卖过来当了几年丫鬟,忘记自己是谁了是吧!” 汤敏杰的话语恶毒,女子听了双眼顿时充血,举刀便过来,却听坐在地上的男子一刻不停地破口大骂:“——你在杀人!你个婆婆妈妈的贱货!连口水都觉得脏!碰你胸口就能让你后退!干什么!被抓上来的时候没被男人轮过啊!都忘记了是吧!咳咳咳咳……” 他揉着脖子又咳了几声,从地上站起来,面对着对方的刀尖,径直走过去,将脖子抵在那儿,直视着女子的眼睛:“来啊,破鞋!现在看起来有点样子了,照这里捅啊。” 汤敏杰继续往前走,那女人手上抖了两下,终于撤回刀尖:“黑旗军的疯子……” 汤敏杰揉着脖子扭了扭头,随后一打响指:“我赢了!” 他转身走回火炉旁边,继续生火,口中道:“疯不疯的不关你们的事,在这种地方,都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你每次见我都要威胁我两句,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怎么,你是一条狗啊?每次都要在主人身边帮着吠两句,不然不自在是吧?你想威胁我什么?把我千刀万剐?我又欺负你主子了?” 那女子手臂颤抖,人反倒冷静下来了,咬了咬牙:“……夫人上次见你之后,情况就很不对劲,甚至生了一场大病最近才好,你……夫人对我、对我全家都有再造之恩,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不再威胁,汤敏杰回过头来,起身:“关你屁事!你夫人把我叫出来到底要干嘛,你做了就行。婆婆妈妈的,有事情你耽误得起吗?” 女子点了点头,这时候倒不再生气了,从衣袖的夹层里拿出几张纸来,汤敏杰一把接过,坐到炉火边的地上看起来:“嗯,有什么不满啊,威胁啊,你现在可以说了……哎呀,你家夫人够狠的,这是要我杀人全家?这可都是女真的官啊……” 女人站在房间中央俯视他,此时却也没话可说了,过得一阵,汤敏杰看完资料,确认一遍后直接扔进旁边的火里,抬起头来:“你家夫人的想法是什么?没跟你说吗?” “夫人让我转达,你跟她说的事情,她没有办法做决定,这是她唯一能给你的东西,怎么用,都随便你……她尽力了。” “……”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 “……可以理解。”他道。 随后又道:“谢谢她,我很敬佩。” 女人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要拉开门时,声音在后头响起来。 “过去十年时间,有上百万人在这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有上百万的女人,在这里当妓女、当狗,你也当过的。有机会离开就离开,没有人怪你,但如果你要留下来学人打仗,那就不要忘了,你当过狗。” 女人的手握在门栓上顿了顿:“我知道你们是英雄好汉……但别忘记了,世上还是普通人多些。” “……是啊,不过……那样比较难过。” 这句话犹如叹息,从后方传来,女人推门而出,转头关门时,看见那来自黑旗军的代号“小丑”的男人正蜷在炉边烤火,这个时候,在这人的身上倒看不出方才的恶毒与凶狠来了。 外头正是白皑皑的大雪,过去的这段时间,由于南面送来的五百汉人俘虏,云中府的状况一直都不太平,这五百俘虏皆是南面抗金官员的家眷,在路上便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因为他们,云中府已经出现了几次劫囚、暗杀的事件,过去十余天,传闻黑旗的人大规模地往云中府的水井中投入动物尸体甚至是毒药,人心惶惶之中更是案件频发。 女人并不知道有多少事件跟房间里的男人真正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必然没有置身事外。 过去一年多的事件里,房间里的男人做出的一些事情,令敌我双方都有些为之恐惧。五百俘虏抵达云中后,夫人救下了两百人,但不知为什么,为着这男人说的一些诛心之言,夫人病倒了一段时间,醒来之后便让她送来这些资料。那是掌管汉奴后续处置的一些官员资料,包括他们家人、把柄、弱点,这些年的搜集,都已经被送了出来。 她踏上雪白的长街,一路朝着谷神府上回去。心中知道,接下来的云中府,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白色的大雪掩盖了喧嚣,她呵出一口水汽。被掳到这边,转眼间许多年。渐渐的,她都快适应这里的风雪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四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下) 漫漫的风雪也已经在山东降下。 自大名府战役结束之后,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山东各地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被完颜昌派过来围剿梁山的二十余万汉军彻底破坏了当地本就已经崩溃的秩序,普通的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饥饿的乱军、流民、马贼、山匪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区别,种下的粮食还未成熟便被各个势力争抢收割,一丘田带着一丘田的鲜血,一车粮往往伴随着不止一车的尸体,一些幸存者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人肉的味道。 黄河自夏以来,数次决堤,每一次都带走大量生命,梁山附近,依水而居的各个军队倒是依靠着鱼获延长了生命。双方偶有交锋,也不过是为了一口两口的吃食。 聊胜于无的秋收过后,双方的厮杀最为激烈,祝彪与王山月率领山中精锐出来狠狠地打了一次秋风。梁山南面两支数量超过三万人的汉军被彻底打散了,他们搜刮的粮食,被运回了梁山之上。 军队被打散之后,士兵只能变成流民,连能否熬过这个冬天都成了问题。部分汉军闻风色变,原本因为附近粮食给养不足而暂时分开的数支部队又靠拢了一些,领军的将领碰头后,不少人私下里与梁山接触,希望他们不要再“自己人打自己人”。 “……咱们也是活不下去了,被完颜昌赶着来的,你们凶你们厉害,你们去打完颜昌啊。周围真的没粮了,何苦非来打我们……这样,只要抬抬手,我们愿意交出一些粮来……” 活在夹缝间的人们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原本是被赶着来围剿梁山的军队私下里却向梁山交起了“保护费”。祝、王等人也不客气,收取了粮食之后,暗地里开始派人对这些队伍中尚有血性的将领进行拉拢和策反。 也就是在秋收过后不久,刘承宗的部队抵达梁山,大规模的攻击再度展开,击溃了水泊附近的包围网。几支在先前交“保护费”行为中表现得不情不愿的军队被打散了,其余的队伍溃败逃离,退避三舍观望着事情的发展。 十一月,完颜昌命将领高宗保率领四万军队南下处置梁山黑旗之事。这四万人并非仓促收集的汉军,而是由完颜昌坐镇中原后又从金国境内调集的正式军队,高宗保乃渤海人中名将,当初灭辽国时,也曾立下不少战功。 在完颜昌看来,当初大名府之战,山东一地的黑旗与武朝军队已折损大半,名存实亡。他这一年来将山东困成死地,里头的人都已饿成柴禾干,战力必然也难复当初了。唯一可虑者,是刘承宗的这支部队,但他们之前在徐州附近搞事,来来回回打了不少仗,如今人数不过五千,给养也早已用尽。已女真正式军队压上去,就算对方躲进水寨难以进攻,但亏总该是吃不了的。 这只是他的想法。 实际用兵之中,十一月中旬,高宗保与黑旗第一战便获得了胜利,刘承宗等人且战且退,似乎想要退入水泊后路。高宗保意气风发,挥师突进,祝彪、王山月等人便在等待着他冒进的这一刻,飞速进军夺取高宗保后路粮草辎重,高宗保欲回师救援,前方一度被他们“击溃”的刘承宗部队陡然展露锋芒,强攻而来。 由金国调来的这四万大军,确实有一部分老兵作为骨架,但论及战力,自然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女真精锐部队的。高宗保这一刻才意识到不对,当他整顿部队全面应战时,才发现无论前方还是后方,遭遇到的都已是没有半点花俏和水分的百炼精钢了。 高宗保还想放火烧毁辎重,然而四万大军轰然崩溃,高宗保被一路追杀,十一月底逃回完颜昌帐前,力陈我方“不是对手”。并且对方军队实乃黑旗当中精锐中的精锐,譬如那跟在他屁股后头追杀了一路的罗业率领的一个突击团,据说就曾在黑旗军内部比武上屡获第一殊荣,是攻防皆强,最是难缠的“疯子”队伍。 完颜昌被这场大败、以及高宗保为粉饰失败而吹的牛气得险些砸烂了桌子。在过去的数月时间里,不光是梁山的情况开始变得紧张,晋地原本占尽优势的廖义仁方面也在楼舒婉、于玉麟等人组织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断地向女真方面请求支援。 虽然为了支持南面的战争、以及为了将来的统治考虑,完颜昌搜刮中原是以竭泽而渔、耗光中原所有潜力为方针的。但到得这一刻,这些被扶植起来的苟且势力的无能,也确实令人感到震惊。 他们甚至连最后的、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的力量都无法鼓起来。 高宗保失利的这场大战后,祝彪、刘承宗等人已实质上掌握了山东,虽然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也看不出多少的变化。完颜昌派出部分军队南下收拢溃兵,随后命令各部汉军加强了防守。他坐镇保定,麾下的两万余精锐则依旧按兵不动。 十二月初三,保定府白皑皑的一片,风雪呼号,一名身披大髦的男子冒着风雪进了完颜昌的王府,正处理公事的完颜昌笑着迎了出来。 过来拜访的是在年初的大战之中几乎重伤濒死的女真大将术列速。此时这位女真的将领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疤痕,渺了一目,但高大的身躯当中仍旧难掩兵戈的戾气。 “末将听说了高宗保之败,忍不住想来询问王爷,对梁山之敌,接下来有何打算。” 完颜昌与术列速也算得上是一辈子的战友了,术列速是纯粹的将军,而作为阿骨打堂弟的完颜昌先后辅佐宗望、宗辅,更像是个可靠的老叔父。两人见面,术列速进入客厅之后,便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将军有以教我?” “末将愿领兵前往,平梁山之变!” “将军是想报仇吧?” “王爷想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要是要剿的,我已命人,在三月内,调集大军十五万,再攻梁山。” “王爷请恕末将直言,小苍河之战车鉴在前,面对黑旗这等军队,汉军去得再多,不过土鸡瓦狗尔。中原局势至此,于我大金声誉不利,故末将斗胆请王爷授我精兵。末将……愿抬棺而战!” 年初的一场大战,面对着黑旗,术列速原本便有不胜则死的决意,谁知后来他与卢俊义互换一刀,战马冲来将两人都留下一条性命,术列速醒来之后,每念及此,深以为耻。此时这女真宿将再说起抬棺而战,脸上自有一股决然凶戾的死气在。 完颜昌知道这些同伴的豪迈与义气,此时沉默了片刻。 “……大名府之战后,梁山上头元气已伤,此刻就算加上新到的刘承宗所部,可战之兵也不过万余,于中原损害有限。再者,东西两路大军南下,占了秋收之利,而今江南粮草皆归我手,宗辅也好,粘罕也罢,半年内并无粮草之忧。我眼下确实还有精兵两万余,但思来想去,无须冒险,一旦大军回返,梁山也好,晋地也罢,自然一扫而平,这也是……大伙儿的想法。” 他口中的“大伙儿”,自然还有众多利益牵系之人。这是他可以跟术列速说的,至于其它不能明说却彼此都了解的理由,或许还有术列速乃西朝廷宗翰麾下将领,完颜昌则支持东朝廷宗辅、宗弼的理由。 术列速沉默了片刻。 “……此次南征,大帅、谷神等所言最多者,其实并非征战的艰难,而是我大金近年来的稳妥……王爷可还记得,当年虽太祖起事时,那是何等的心情豪迈,护步达岗以两万击七十万大军而胜,打出了我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声势……往日里手上有两万兵,可荡平天下,而今……王爷啊,我们竟守在这里,不敢出去么?” 术列速的言语其实有些激烈,但完颜昌的性情温和,倒也没有生气,他站在那儿与术列速一道看着堂外风雪,过得一阵也叹了口气。 “……将军所言,我何尝不知啊……那,我再想想吧。” 这话或许是敷衍,但术列速也没再坚持了。此时风雪呼号着正从门外鼓舞进来,两人的年纪虽已渐老,但此时却也没有坐下。 “当年豪迈,末将心中还记得……若王爷做下决定,末将愿为女真死!” 然而,直到第二年春天,完颜昌也终究没能定下出击的决心。 *************** 中原的局面令完颜昌感到苦涩,那么自然而然的,处于另一边的楼舒婉等人,便或多或少地尝到了些许甜头。 于玉麟攻城略地,廖义仁节节败退,当封山的大雪降下来,虽然账面上一合计,能够感受到的还是无数张嘴嗷嗷待哺的紧张,但总的来说,希望的曙光,终于展露在眼前了。 九月里,山东方面的黑旗军偷偷地跑来晋地,为了刘承宗的北上向楼舒婉暂借了些许的补给。楼舒婉将从牙缝里省出的些许粮食给对方运了过去,这期间也将过来低声下气求援助的华夏军使节膈应得不要不要的,当着华夏军官员臭骂半个月宁毅对方也不敢还嘴,令她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 到得十月十一月,刘承宗等人在梁山附近击溃了高宗保的军队,这消息不仅助长了晋地抗金武装的士气,缴获高宗保粮草辎重后,华夏军的人还回赠了晋地诸多的辎重作为礼物。楼舒婉在这场投资里大赚特赚,整个人都像是吃胖了三分。 到得十二月间,“女相”心情舒畅,常与人说着这次能过个好年了。 事实上,从杭州离开的这许多年来,楼舒婉这还是第一次与人提起要“过年”的事情。 西南被战事笼罩,整个十一月里,突破性的变化并不多,偶尔消息传出,双方的攻防或是“惨烈”,或是“焦灼”。在外界的注视中,作为女真擎天之手的完颜宗翰摆开了他最强的战力、最坚定的决心,要凿开西南天地的一道口子。而华夏军挡住了这排山倒海的攻势,在西南的隘口岿然不动。整整一个月时间,外界能够隐约看到的,仅仅是女真一方的惨烈伤亡与不死不休的意志,在女真人这般坚定的意志力,没有人会怀疑,西南的黑旗能站稳在那,也必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如果说在之前的议论与幻想中,人们对于西南军队的战力还有着些许的怀疑或轻蔑,到得这一刻,越来越长的攻防时间足以抹掉所有人心中肤浅的怀疑。而今中原已陷,武朝沦亡,真正能被称为天下最强的,便是西南正在交锋的这两股力量了。 西南能够撑住第一波的攻击,也是让楼舒婉更为好过得原因之一,她心中不情不愿地期待着华夏军能够在这次大战中幸存下来——当然,最好是与女真人两败俱伤,天下人都会为之欢喜。 这样的心情里,也有小小的插曲在她所统治的土地上发生——一支从西北而来的似乎是新崛起的势力,派人与身在中原的他们进行接洽,想向楼舒婉购买铁炮、炸药等物,据说还带着不菲的财物贿赂官员。 楼舒婉做出了拒绝。 西北一向是天下人并不注意的小角落,小苍河大战后,到得如今更是始终没能回复元气。往日里是女真人支持的折家独大,其余的无非是些土包子组成的乱匪,偶尔想要到中原捞点好处,唯一的结果也只是被剁了爪子。 最近晋地太乱,楼舒婉无暇它顾,只听说折家镇不住场子出了内乱,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是无数马匪横行争夺山头的情景了。 这支势力欲向中原买炮,胆子和抱负都是不小的,但楼舒婉一方的物资紧张,自用尚嫌不足,哪里还有剩下的能够卖出去。这便没有了交易的前提。另一方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楼舒婉费了大力气去维持下方官员的清廉与公正,维持她好不容易在百姓中得来的好名声,对方拿着金银古玩贿赂官员——又不是带来了粮草——这令得楼舒婉观感更是恶劣了几分。 她拒绝了这批商人的提议。 同样的时间里,怀着同样目的而来的一批人拜访了此时仍旧掌管着大片地盘的廖义仁。 中原眼看不支,自己麾下的地盘在楼舒婉与于玉麟这对狗男女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眼看也要不保,廖义仁一方面不断向女真求援,一方面也在焦灼地考虑后路。西北商队带来的原本折家收藏的珍玩正是他心头所好——一旦他要到大金国去养老,自然只能带着金银珍玩去开路,对方莫非还能允许他将军队、刀枪带过去? 另一方面,对方需要大量的铁炮、火药等物,说明对方手上有人,而且还都是西北过来的亡命之徒。这样的认知令廖义仁计上心来,互相试探过后,廖义仁向对方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在漫天呜咽的风雪中,廖义仁与一众廖家子弟怀着新奇的目光,见到了那支从风雪中而来的马队,以及马队最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蒙古扎兰达部落首领扎木合,带着传说中草原汗王铁木真的意志,在这多灾多难的一年的最后时日里——正式踏足中原。 廖义仁,开门揖客。 “——欢迎!” 这一刻,风雪咆啸着过去。 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后世的历史画卷上,留下了痕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五章 狂兽(上) 山脉延绵,在西南方向的大地上勾勒出激烈的起伏。 涌动的铅云下,白的雪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大地上。从襄樊往剑阁方向,千里之地,有的混乱,有的死寂。 原本坚固的城池在过去的数月里,被敲开了大门,数十万大军肆虐而过带来的伤害至今未曾弥退。焦黑的废墟间,仍有衣裳破旧的人们在其中寻找着最后的希望;遭兵匪肆虐的村庄里,老迈的夫妇在寒冷的家中渐渐的死去;流走的难民聚集于这片土地上少数仍未被击破的城池外,大雪降下之后,便也开始大批大批地冻饿致死了。 大地往剑阁延伸,数十万军队密密麻麻的犹如蚁群,正在渐渐变得寒冷的土地上构筑起新的生态群落。与军营相邻的山间,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每一天,取暖的烟柱都在庞大的军营当中升腾,犹如参天摩云的树林。一些军营当中每一日都有新的战争物资被造好,在牛车的运送下,去往剑阁那头的战场方向,部分自给自足的军队还在更远处的汉人土地上肆虐。 过去的一个秋天,军队横扫千里之地所搜刮而来的秋收果实,此时大都已经屯集于此。与之对应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完全失去了过冬粮食、过往积蓄的汉民。用于支撑西南大战的这片后勤营地,兵力多达数十万,辐射的警戒范围数百里。 十一月,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此地坐镇,他所等待和警戒的,是从吐蕃达央方向翻山越岭而来的一支两万人的黑旗队伍。这是经历小苍河鲜血浇灌的华夏军最精锐的复仇部队,由秦绍谦带领,犹如一条毒蛇,将刀锋指向了金国聚集剑阁之外的数十万军队。 若非希尹为攻打黑旗之事筹备数年,详细了调查了这支部队的状况,女真大军的后防恐怕会被这支军队一击即溃,到时候已经进入西南的女真精锐恐怕连剑阁都难以出来,铁锁横江,上下不得。 于是十一月间,希尹抵达此地,接下这头几万女真精锐的指挥权,算是针对着这支军队,重重地落下了一子。秦绍谦便明白己方的动作已经被发现,两万余人在山间安安静静地停留了下来,到得此时,还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有些事情,没有发生时说出来让人难以相信,但希尹心中明白,若是西南战事失利。这安安静静观望着战况的两万人,将在女真人的后路上切下最凌厉的一刀。 女真会失利吗?——自己这边暂时无人做此想法。但这帮等待着复仇的黑旗军,却显然将此作为了切切实实的未来在考虑着。 前方战事开始还不久,宁毅便在后方放下了这把钢刀,偷袭、投机……甚或是等待着女真逃亡途中将整个西路军赶尽杀绝。这种大胆和狂妄,令希尹感到不悦。 他冷静地整编和训练着后方这些投降过来的汉军部队,一步一步地挑选出其中的可用之兵,同时组织起充分的后勤物资,支援前线。 视线再从这里出发,过剑阁,一路延伸。苍茫的山岭间,蔓延的队伍织出一条长龙,龙身的节点上有一个一个的军营。人类活动的痕迹从军营辐射出去,山林之中,也有一片一片漆黑斑秃的情景,厮杀与火焰创造了一处处难看的癞痢头。 十二月间,铅青的天空下偶有雨雪,道路泥泞而湿滑,虽然女真人组织了大量的后勤人员维护道路,往前的运力渐渐的也维持得愈发艰难起来。前行的军队伴着牛车,在泥水里打滑,有时候人们于山间拥挤成一片,每一处运力的节点上,都能看到士兵们坐在火堆前瑟瑟发抖的景象。 剑阁往前,人的身影,牛车、马车的身影充斥了延绵达五十里的泥水山道。在女真元帅宗翰的鼓舞和动员下,前行的女真部队显得坚强,被强制往前的汉军队伍显得麻木,但队伍仍在延伸。一些山间崎岖的地方甚至被人们硬生生地开辟出了新的道路,有人在山间大喊,衣着怪异、表情各异的斥候部队不时从林间出来,搀扶同伴,抬着伤员,休整之后又一波波地往山里进去。 为了降低道路的压力,前线的伤员,此时基本已经不再往后方转移,死者在战场附近便被统一烧毁。伤员亦被留在前线治疗。 天晴的时候,热气球会高高地升起在天空中,阴雨大风之时,人们则在提防着树林间有可能出现的小规模突袭。 华夏军偷袭金国部队,金国的斥候有时候也会突袭华夏军。 混乱的道路延绵五十里,南面一点的战场上,名为黄明县的小城前方狼藉遍地、尸块纵横,炮弹将土地打得坑坑洼洼,散架的投石车在地面上留下残余的痕迹,各式各样攻城器械、乃至铁炮的残骸混在尸体里往前延伸。 几架巨大的、足以抵御炮击的攻城盾车垮塌在战场各处。这盾车的样貌犹如一个与城墙齐高的直角三角形,前方是厚厚的耐炮击的表面,后方斜角的坡度足以上人,攻城的士兵将它推到城墙边,攻城的士兵便能从坡上成群结队地登城,以展开阵型的优势。如今,这些盾车也都散架在战场上了。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女真人依靠各种器械有过数次的登城作战,但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散兵登城会被华夏军人集火,成群结队地往上冲也只会遭遇对方投掷过来的手榴弹。 在城墙上的华夏军军人死光之前,登城作战而后一鼓胜之成为了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企图。这段时日以来,真正能给城墙上的防御者们造成损伤的,似乎只有弓箭、火雷、投石车或是强行推到前方往城墙上发射的铁炮,但华夏军在这方面,依旧有着绝对的优势。 对于在这边主持战事的拔离速来说,还有更为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在前方。 对黄明县的进攻,是十一月月初开始的,在这个过程里,双方的热气球每日都在观察对面阵地的动静。进攻才刚刚开始,热气球中的士兵便向拔离速报告了对方城中发生的变化,在那小小的城池里,一道新的城墙正在后方数十丈外被修建起来。 华夏军组织了大量的工程人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拆掉了城中的建筑——一些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做好,只是用前方的建筑做了伪装——他们迅速扎起铁、木结构的框架,建好地基,投入原本就从其他房屋中拆下来的土方、石块,灌入灰色的“泥浆”……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里,黄明县前方抵御着女真人的轮番猛攻,后方便建起了一道灰扑扑的数丈高的新城墙。 在构筑新城墙的过程里,名为宁毅的华夏军首脑甚至还有数次出现在了施工的现场,指手画脚地参与了一些关键地方的施工。 对于拔离速而言,这简直是一记恶劣无比的耳光。 但这也令得这位女真名将沉下心来,放弃了诸多的幻想。他以大量的生命和物资交换着城墙上的生命和物资,到得十二月中旬,黄明县城的第一道城墙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拔离速手下轮番参与进攻的队伍损伤多达数万,其中被其视为主力的女真嫡系伤亡亦破了五千。 往城墙上一波波地打添油战术、顶着炮轰往前伤亡会比较高。但若是凭借人力优势持续、饱和轮番进攻的情况下,交换比就会被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拔离速组织了数次时间高达八九天的轮番进攻,他以洋洋洒洒的汉军散兵铺满战场,尽可能的降低对方炮击效率,间或佯攻、强攻,前期还有大量汉民俘虏被驱赶出去,一波波地让城墙上头的黑旗军神经完全无法放松。 这场大战前期城墙上的黑旗军明显斗志昂扬,但到得后来,城头也渐渐沉默下来,一波又一波地承受着拔离速的猛攻。在女真付出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城头上死伤的人数也在不断上升,拔离速组织炮阵、投石车偶尔对城头一波集火,然后又命令士兵夺城,但每一次也都被华夏军士兵反夺回来。 北面的雨水溪战场,地势相对低洼,此时进攻的阵地早已化作一片泥泞,女真人的进攻往往要越过沾满鲜血的泥地才能与华夏军展开厮杀,但附近的树林相对而言容易通过,因此防御的战线被拉长,攻防的节奏反而有些诡异。 这边的防御并非是籍着没有破绽的城墙,而是占领了关键点的数处高地,控扼住通向后方的主路,前前后后又有三道防线。附近溪流、树林其实多有小路,阵地附近也并未被完全封死,但若是不管不顾强行突破,到后头被困在狭窄的山道间踩地雷,再被华夏军有生力量前后夹攻,反倒会死得更快。 因为这样的状况,附近山头之间犹如一个巨大的迷魂阵,华夏军往往要看准时机主动出击,创造战果,女真人能选择的战术也愈发的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双方你来我往,女真人吃了几次亏,也硬生生地拔掉了华夏军前线的一个阵地。 负责镇守这边阵地的是华夏第五军第五师的于仲道,十二月初的一次战斗力,双方在泥泞与冰冷的泥水中短兵相接,彼此伤亡都不小。四师渠正言领着半个团不到五百人的一支队伍穿山过岭进行反突击,直捣雨水溪这边女真人的军营外围,当时指挥雨水溪作战的女真将领讹里里正要领人突袭,被渠正言瞅准空档截住,差点将对方当场斩杀。 后方出事的动静传到前方,女真人前线大乱,伤亡惨重,渠正言眼见杀不掉讹里里,当即指挥士兵往雨水溪阵地方向突进。 他的突进异常坚决,让人手中拿了颗脑袋大喊:“讹里里已死!前后夹攻灭了他们!”从前线撤回想要援救主将的女真人多达数千,但乍看这进攻的姿态,真以为受了前后夹击,稍稍犹豫,被渠正言从队伍中央突了出去。 鲜血的腥味在冬日的空气中弥漫,厮杀与对冲每一日都还在这山岭间蔓延。 雨水溪、黄明县再往西南走,山间的道路上便能看到不时跑过的担架队与援兵队伍了。驮马背着物资,拉着炮弹、火药、粮草等补给,每天每天的也都在往战场上送过去。建在山坳里的伤兵营地中,不时有惨叫声与呼喊声传出来,棚屋之中烧开水冒出的热气与黑烟萦绕在营地的上空,看来像是奇奇怪怪的雾气。 宁忌奔出帐篷,将木盆中的血水倒在营地边的沟渠里,没有丝毫的歇息,便又转去棚屋给木盆之中倒上开水,奔跑回去。战场后方的伤兵营,理论上来说并不安全,女真人并不是软柿子,事实上,前线战场在哪一日突然溃败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甚至于可能性相当大。但小宁忌还是死缠烂打地来了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了。 伤兵营附近不远,又有延绵开去的战俘营,十一月里战俘营收留的多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百姓,到得十二月,渐渐有突入雨水溪的汉军部队被围堵后投降,送来了这里。 这些人并不值得信任,能被宗翰选上加入这场大战的汉军部队,要么战力出众要么在女真人看来已相对“可靠”,他们并不是小苍河大战时被轮番赶入山中的那种队伍,短时间内基本是无法吸收的。 这些人在附近呆不了几天,不能将他们迅速转移的最大理由也是因为道路问题。负责看守他们的华夏军工作人员会对他们进行一轮快速的审查,宣教工作也在第一时间展开。早先已离开主力军队参与后方治安工作的侯五是这边的负责人之一,此时参与战场情报管理工作的侯元顒因此得以过来见了父亲几次。 曲折的道路延伸往梓州、往西南的成都平原中一路展开。冬日里的成都平原云层极低,放眼望去天空像是罩着压抑的铅青的盖子。一家家的作坊正在一处处城池间全力运作,大大小小的高炉在阴霾的天空下吞吐着光焰,赶着牛车、推着独轮车、乃至挑着担子的人们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各种物资往梓州方向、剑阁方向汇集过去,这是与剑阁外物资输送类似的情景。 这也是两只巨兽在冬日的天空下厮杀的情景…… ************** 十二月十九,小年未至,阴雨连绵。 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降雨,都会带来一场最惨烈的厮杀,因为在女真人一方认为,降雨会带走火器的差距,眼下已经是他们最能占到便宜的时间。 雨水溪附近岔路,道路并不宽敞的鹰嘴岩方向上,毛一山在手中哈出热气,握紧了拳头,视野之中,黑压压的身影正在朝这边推进。 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就要在这一刻爆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六章 狂兽(中) 天气阴而灰暗,雨淅沥沥的下,在屋檐下织成帘子。 梓州作战指挥部的院落里,会议从下雨后不久便已经在开了,一些必要的讯息陆续派人传递了出去。到得上午时分,紧急的处置才告一段落,接下来要等到前线消息回馈过来,方才能做出进一步的调配。 回到办公的房间里,随后是短暂的空闲期,娟儿端来热水,拿着刀片为宁毅剃去颌下的胡须,宁毅坐在桌前,手指敲打桌面,仰着下巴,目光陷在窗外阴霾的天色里。 “还有几天就小年……这个年没得过了。” “别动。” 娟儿聚精会神,手指按到他的脖子上,宁毅便不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外间的雨声倒仍在响。过得一阵,便有人来报告雨水溪方向上讹里里趁着雨势展开了进攻的消息。 “消息这个时候传到,说明凌晨下雨时讹里里就已经开始动员。”师长韩敬从外头进来,同样也收到了讯息,“这帮女真人,冒雨打仗看起来是上瘾了。” “讹里里在女真军中以果决勇猛著称,不奇怪。”宁毅道,“这个时候,黄明那边估计也已经打起来了。” “就像你说的,拔离速是个神经病。” “这样换下去,我们也划不来,这也算是心理战的一种。”宁毅与他交谈几句,拿起房间里的蓑衣,“我准备去城墙上一趟,你去吗?” “好。”韩敬点点头。 一旁的娟儿拿起房间里的两把雨伞,宁毅挥了挥手:“不用伞,娟儿你在这里呆着,有重要情报让人去城墙上叫我回来。” 他披上蓑衣,走出房间,口中呼出的便是明显的白气了,伸手到雨里便有冰冷的感觉浸上来,宁毅望向旁边的韩敬:“说有一种表演方法,身临其境,你可以想到更多细节。前线都是在这种环境里打仗的,开了半晚上的会,头晕脑胀,我去醒醒脑子。” 韩敬便也披上了蓑衣,一行人走进雨幕里,穿过了院落,走上街道,梓州的城墙便在不远处矗立着,附近多是屯兵之所,路上岗哨井然。韩敬望着这片灰色的雨幕:“渠正言跟陈恬又动手了。” 宁毅笑了笑:“你怎么知道的?看见他们了?” “昨晚人手调得急,一帮人从十二号岗哨借道过去,我猜是他们。” “计划半个月前就提上去了,什么时候发动由他们全权负责,我不知道。不过也不奇怪。”宁毅苦笑着,“这两个浪货……渠正言带着五百人乱冲,才说了他,希望这次没跟着过去。” “应该没有,不过我猜他去了雨水溪。前面砸七寸,这边咬蛇头。” “他是订上讹里里了吧,上次就跑人家面前浪了一波。” 阴雨之中,两人低声调侃。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前线战事焦灼,你来我往,也不仅仅是主路上的对冲。黄明县看似在呆打换子,私下里拔离速挖过几条地道试图绕开县城又或是干脆挖塌城墙,对于黄明县城附近的崎岖山梁,女真一方也派出过敢死队进行攀援,试图绕道入城。 雨水溪方面的战况更为多变。而在战场往后延伸的山岭里,华夏军的斥候与特种作战部队曾数度在山间集合,试图靠近女真人的后方通路,展开强攻,女真人当然也有几支部队穿山过岭,出现在华夏军的防线后方,这样的奇袭各有战绩,但总的来说,华夏军的反应迅速,女真人的防守也不弱,最后彼此都给对方造成了混乱和损失,但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刻,能够出现在这里的领兵将领,多已是全天下最出色的人才,渠正言用兵犹如魔术,到处走钢丝偏偏不翻船,陈恬等人的执行力惊人,华夏军中多数士兵都已经是这个天下的精锐,往大了说宁毅还杀过皇帝。但对面的宗翰、希尹、拔离速、讹里里、余余等早已干翻了几个国家,顶尖之人的交锋,谁也不会比谁优秀太多。 在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前,这样你来我往的交锋,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为了命令执行的迅速,宁毅并不干涉任何局部战场上的指挥权,这个时候,渠正言安排的突袭队伍或许已经在穿过昏暗天幕下的崎岖山林,女真一方将领余余麾下的猎手们也不会坐视机会的流走——在这样的雨天,不仅仅是火炮要受到压制,原本可以飞上高空展开观测的热气球,也已经失去作用了。 会有斥候们遭遇到对方的主力部队,更为激烈与艰难的厮杀,会在这样的天色里更为频繁地爆发。 宁毅与韩敬往城墙上走过去,阴雨浸润着古朴城墙的台阶,流水从墙壁上淙淙而下,蓑衣里的感觉也变得湿冷,呼出来的都是白气。 “说起来,今年还没下雪。” “要是在青木寨,早两个月就快封山了,天气好了,我有点不适应。” “今年不过年了,你说明年还有没有年过?” “只要能让女真人难过一点,我在哪里都是个好年。” “……哎,这句话挺好,我让宣传队写到墙上去……” 踏上城墙,宁毅伸手接着落下来的水滴,抬眼望去,阴霾的云层压着山麓延伸往视野的远方,天地宽广却低沉,像是翻滚着飓风的海面,被倒放在了人们的眼前。 宁毅想象着前线的冰寒刺骨。士兵们正在这样的冰冷中厮杀。 这样的厮杀,可能仍旧不会出现突破性的结果,一个半月的正式作战,华夏军抗住了女真人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但总体来说,华夏军的战损也并不乐观,超过八千人的伤亡,已经渐渐逼近一个师的减员。 这不是面对什么土鸡瓦狗的战斗,没有什么倒卷珠帘的便宜可占。双方都有足够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前期只能是一轮又一轮高强度的、枯燥的换子,而在这样的攻防节奏里,彼此采取各种奇谋,或许某一方面会在某一时刻露出一个破绽来。如果不行,那甚至有可能就此换到某一方全线崩溃。 黄明县城拔离速的疯狂进攻,一方面是因为诡计确实在实行,但没有效果,另一方面,也正是在不动声色地冲击对方的心理底线:“我是个疯子,就这样跟你换到最后。”他是面无表情的优秀赌徒,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战术不断优化,但方针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就那样用巨大的伤亡换走了庞六安四千人,如今还在继续换。 宁毅也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换。 梭哈就是这样,谁若是着急,谁就会出现第一个破绽。 韩敬走在城墙边上,双手“砰”地砸上青石的女墙,水花在阴霾里溅开。宁毅感受着阴雨,遥望天际,没有说话。 然而到得傍晚时分,鹰嘴岩有意外的讯息传了过来。 **************** 雨水溪,一轮一轮的厮杀被击退在鹰嘴岩附近的坡道上。 鹰嘴岩是雨水溪附近的狭窄通道之一,算得上易守难攻,但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也已经经历了数轮的突袭与冲锋。 对这个小阵地进行进攻的性价比不高——如果能敲开当然是高的,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里算不得最理想的进攻地点,在它前方的通路并不宽敞,进来的过程里还有可能受到其中一个华夏军阵地的截击。 只有在前线进攻趋于饱和时,女真人才会对鹰嘴岩展开一轮快速又猛烈的突袭,如果突不破,通常就得迅速地退走。 但鹰嘴岩也有着它的重要性在,它的前方是一道漏斗形的坡地,女真人从上方下来,进入漏斗的窄道和谷地。外头宽敞的漏斗口并不适合构筑防御,敌人进入鹰嘴岩与附近岩壁构成的窄道后,进入一片葫芦形的开阔地,随后才会面对华夏军的阵地。 这片阵地后方的山路与雨水溪一带的复杂地形交汇不多,也就是说,一旦鹰嘴岩被突破,雨水溪的援军很难在短时间内进行救援,雨水溪的阵地就会被攻破这里的女真人完全绕过去。 如果华夏军在这边聚集重兵,女真人可以完全不理会这边。女真人若是对这边展开强攻,一旦无果又可能被围死在这片谷地里。这种看似重要又形如鸡肋的地方对双方而言其实都有些尴尬。 十二月十九这天清晨,女真人对雨水溪展开了全面进攻。辰时,鹰嘴岩第一次接战。 称不上疯狂但也颇为有力的进攻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午时方至,一轮惊人的进攻陡然出现在交战的锋线上,那是一队看似寻常战斗素质却无比老练的冲锋队伍,还未接近,毛一山便察觉到了不对,他奔上山坡,举起望远镜,口中已经在召唤预备队:“二连压上,左边有问题!” 左侧战线压力陡然增大,一些女真战士冲上快被尸体和麻袋填平的坡道,战袍之下,俱是鳞甲,后方枪林汹涌而来。 “手榴弹——” 有人呐喊,战士们将手榴弹先扔了一波,十余颗中有两颗爆开了,但威力算不得太大,华夏军战士微微后退,组成盾阵轰然撞上来! 毛一山所站的地方离接战处不远,雨中似乎还有箭矢弩矢飞过来,软弱无力的狙击,他举着望远镜不为所动,不远处另一名观察员奔跑而来:“团、团长,你看那边,那个……” 两人望着同样的方向,谷地那头黑压压的军阵后方,有人也在举着望远镜,朝这边进行着观望。 “那是不是……”观察员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毛一山放下望远镜,从坡地上大步走下,挥舞了手掌:“命令!全团听令——” 同一时刻,外间的整个雨水溪战场,都处于一片白热化的攻防当中,当鹰嘴岩外二号阵地险些被女真人强攻突破的消息传过来,此时身在指挥所与于仲道一块讨论战情的渠正言微微皱了皱眉,他想到了什么。但事实上他在整个战场上做出的预案很多,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渠正言也不可能得到全部精确的讯息,这一刻,他还没能确定整个事态的走向。 许多讯息,在后来进行的复盘当中才能完全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 鹰嘴岩的上空呜咽着北风,正午的天气也如同傍晚一般阴霾,雨水从每一个方向上冲刷着山谷。毛一山调动了全团——此时还有八百一十三名——战士,同时召集的,还有四名负责特种作战的士兵。 “讹里里来了。”他对四名士兵简短地说清楚了所有情况。 “按照预定计划,两名先上,两名预备。”毛一山指向谷口那座直指云天的鹰嘴巨岩,风雨正在上头打旋,“过去了不一定回得来,这种雨天,你们老大说的靠不靠谱,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不去?” “徐营长炸山炸了一年。”其中一人道。 “我们就是为今天准备的。”另一人道。 “那就去吧。”毛一山挥了挥手,随后,他走入自己的弟兄当中:“全体准备——” 毛一山大吼道:“上!菜!了——” 这一天正午,讹里里率领亲兵,坚决而果断地投入到鹰嘴岩的进攻当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没有打出自己的旗帜。这一刻,华夏军前方阵地上的雨棚遮盖等物早已被击毁殆尽,炮火的威胁被将至最低,原本作为防御工事的墙壁也多已被击毁填平了,华夏军一方所占的,仅仅是一个上下坡的便宜。 讹里里心中的血在沸腾。 毛一山的心中亦有热血翻涌。 两道身影沿着崎岖的山壁往鹰嘴岩上过去,某一刻,讹里里发现了这一幕。 几名善于攀援的女真斥候同样奔向山壁。 鹰嘴岩的构造,华夏军中的炸药师傅们早已研究了多次,理论上来说能够防水的一系列爆破物早已被安放在了岩壁上头的各个裂缝里,但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一计划是否能如预期般实现。因为在当初做计划和沟通时,第四师方面的技师们就说得有些保守,听起来并不靠谱。 厮杀在前方翻涌,毛一山晃动着手中的钢刀,目光沉静,他在雨中吐出长长的白汽来。冷静地做着简单的布置。 但即便那取巧的计划不能实现,他的心中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越过时光的漫漫长河,走过一轮又一轮战斗的考验,当年从夏村之中走出来的战士,如今已经能够面对任何恶意的肆虐了。 凶狠的女真精锐如潮水而来,他微微的躬下身子,做出了如山一般沉稳的姿态。 霪雨纷飞,狂风怒号。 钢铁与钢铁,冲撞在一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七章 狂兽(下) “稳住……” “注意钩子!” “不死万万年,此次能回去,大家都是我最亲的弟兄。” “封官赐爵,好处少不了大家的……所以都打起精神来,把命留着!” 低咆的风里,前行的人影穿过了悬崖与山壁,名为邹虎的降兵斥候跟随着绿林大豪任横冲,拉着绳子穿过了一处处难行之地。 “若是事情顺利,咱们这次拿下的功勋,封妻荫子,几辈子都用不完!” 邹虎脑中响起的,是任横冲在出发之前的激励。 黑旗与金人之间的斥候战自十月二十二正式开始,到得今天,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日里,他们这群从汉军中被调动过来的斥候们,遭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各种人头奖赏的激励下,战场上的斥候精锐们,最初也曾爆发惊人的战斗激情。但不久之后,穿行林间配合默契、冷静地展开一次次杀戮的华夏军士兵们便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与山林类似的迷彩服装,从各个制高点上安排的监控人员,各个队伍之间的调动、配合,抓住敌人集中射击的强弩,在山道之上埋下的、越来越隐蔽的地雷,甚至于从不知多远的地方射过来的枪声……对方专为山地林间准备的小队战法,给这些依靠着“奇人异士”,穿山过岭本事吃饭的精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只是课程费,是以人命来交付的。 邹虎所率领的十人队,在所有被排斥的斥候小队中算是运气较好的,由于负责的区域相对滞后,坚持过一个月后,十人当中仅仅死了两人,但基本上也没有捞到多少功劳。 他与覆血神拳任横冲又有了两次接触,这位绿林大豪欣赏邹虎的本领,便召上他一起行动。 任横冲在各类斥候队伍当中,则算是颇得女真人看重的官员。这样的人往往冲在前头,有收益,也面对着更为巨大的危险。他麾下原本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也猎杀了一些黑旗军成员的人头,手下人损失也不少,而到得十二月初的一次意外,众人终于大大的伤了元气。 那时华夏军方面组织的一次雨夜突袭,超过三百人在崎岖的山间集合后,朝着女真人所控制的山道上一处临时的屯兵点杀过来。或许是因为平时便进行了详细的探查,黑夜中他们迅速地解决了外围警戒点,杀入泥泞的营地当中,军营骤然遇袭,一时间几乎引起哗变。 这若是在平地之上,黑夜之中人们四散溃逃乱喊乱杀几乎不可能再聚拢,但山道之间的地形阻止了逃亡,女真人反应也迅速,两支队伍飞快地堵住了前后去路,营地之中的汉军虽然遭遇了屠杀,但终于还是撑了下来将局面拖入胶着的状况里。 黑旗军一方眼看谋划失败,便开始往黑暗里迅速撤走,此时山路也难行,女真长官认为最好是衔住对方的尾巴追杀一阵,对方在这种混乱的状况里也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众人追将过去。山上几颗手榴弹在雨里成功爆破,震溃了原本就湿滑的山壁,造成了泥石流,许多人被就此吞没。 任横冲一行人在这次意外中损失最大,他手下徒子徒孙本就有损伤,这次过后,又有人破胆离开,剩下不到二十人。邹虎的手下,只一人幸存下来。 此时山中的作战愈发凶险,幸存下来的汉军斥候们已经领教了黑旗的凶狠,入山之后都已经不太敢往前晃。有的提出了离开的请求,但女真人以通路紧张,不允许后退为由拒绝了斥候的后退——从表面上看这倒也不是针对他们,山路运输确实越来越难,即便是女真伤员,此时也被安排在前线附近的军营中诊治。 士气低落,无法后撤,唯一的庆幸是眼下彼此都不会拆伙。任横冲武艺高强,之前带领百余人,在战斗中也拿下了二十余黑旗人头为功绩,这时候人少了,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功绩反倒多了起来。 但任横冲却是精力充沛又极有魄力之人,随后的时日里,他煽动和鼓励手下的人再取一波富贵,又拉了几名高手入伙,“共襄盛举”。他似乎在之前就已经预想了某个行动,在十二月十五过后,得到了某个确切的消息,十九这天凌晨,黑夜中下起雨来。原本就伏在前线附近的一行二十七人,跟随任横冲展开了行动。 行动之前,没有几个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但任横冲毕竟还是具有个人魅力的上位者,他沉稳霸气,心思缜密而果决。出发之前,他向众人保证,此次行动不论成败,都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手,而一旦行动成功,将来封官赐爵,不在话下。 众人知道,这是要做一场大事了。 但在任横冲的煽动下,邹虎心想,人的一生,也总该经历这样的一场冒险的。 他们绕行在崎岖的山间,避开了几处瞭望塔所在的位置。此时天公作美,阴雨连连,许多平日里会被热气球发现的地方终于能够冒险通过。前行期间又有数次的危险发生,经过一处崖壁时,邹虎险些往崖下摔落,前方的任横冲伸过来一只手提住了他。 “小心行事,咱们一道回去!” 任横冲如此鼓励他。 这一天行至午时,天空仍旧黑压压的一片,山风呼号,众人在一处山梁边停下来。邹虎心中隐约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绕过了前方雨水溪的修罗场,似乎是到了黑旗军战场的后方来了。 “事到如今,此行的目的,可以告知诸位兄弟了。” 任横冲开口,众人心中都都砰砰砰的动起来,只见那绿林大豪手指前方:“越过此处,前方便是黑旗军收治伤兵的营地所在,附近又有一处俘虏营地。今日雨水溪将展开大战,我亦知道,那俘虏当中,也安排了有人哗变生乱,咱们的目标,便在这处伤兵营里。” 他这话说完,有人便反应过来:“照啊,若是前后都乱起来,咱们进了伤兵营,想要多少人头,那便是多少人头……” 任横冲却笑了起来:“哈哈,平日里我或许想要多拿几颗人头邀功,但此时,兄弟却小瞧任某了。我与那宁人屠有旧,安排了人在西南数年,今日出手,岂会将几颗人头放在眼里。” 有人脸色陡然刷白:“刺、刺杀宁人屠……” 他这声音一出,众人脸色也陡然变了。 宁毅弑君造反,心魔、血手人屠之名天下皆知,绿林间对其有众多议论,有人说他其实不擅武艺,但更多人认为,他的武艺早便不是天下第一,也该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 当年方腊都没能杀了他,周侗与其又有惺惺相惜的交情,他覆灭梁山,林宗吾与他几度照面都吃了大亏,后来又有一招翻天印打死陆陀的传闻。若非他计谋杀人实在太多,远胜于一般大宗师杀人的数量,恐怕人们更熟悉的该是他绿林间的战绩,而不是弑君的暴行。 纵然绿林间真正见过心魔出手的人不多,但他挫败无数刺杀亦是事实。此时任横冲带着二十余人便来杀宁毅,虽然说起来豪迈可敬,但不少人都生出了只要对方一点头,自己掉头就跑的想法。 好在一片冷雨之中,任横冲挥了挥手:“宁魔头生性谨慎,我虽也想杀他之后一劳永逸,但许多人的车鉴在前,任某不会如此鲁莽。此次行动,为的不是宁毅,而是宁家的一位小魔头。” 他指着前方:“宁毅的次子宁忌,今年区区十三岁,几年来宁毅为了打磨他,安排他在军医队中帮忙,我探查清楚,眼下此子就在前方的伤兵营中,暗中的护卫不会多。并且我赌他们料不到咱们能这样穿山过岭,直抵后方。一旦前后战局乱起来,咱们一齐出手,抓住宁毅的儿子,这就是泼天的大功劳。” 风声鼓舞而过,雨仍旧冷,任横冲说到最后,一字一顿,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厉害,热血涌上来,心中亦有冰冷的感觉涌上来。 “这事情、这事情……咱们动了他的儿子,那是从今往后都要被他盯上了……” 有人低声说出这句话,任横冲目光扫过去:“眼下这战,你死我活,诸位弟兄,宁毅此战若真能扛过去,天下之大,你们以为还真有什么活路不成?” 众人面色变幻,有的人目光坚定起来,邹虎咬了咬牙:“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退路么!” “没错,女真人若不胜,咱们也没活路了。” “武朝烂到家了,自己找死,天下大势如此,终究挡不住的。” “没错,咱们一行二十八人,瞧瞧过来没被发现,没有一位兄弟折在路上,这是老天爷的意思了。” 一番私语,众人定下了心神,当下穿过山梁,躲避着瞭望塔的视线往前方走去,不多时,山路穿过晦暗的天色划过视野,伤兵营地的轮廓,出现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顶着作为掩护的灰黑布片,一路靠近,任横冲拿出望远镜来,躲在隐匿之处细细观察,此时前线的战斗已进行了将近半天,后方紧张起来,但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那头,营地之中只是偶有伤员送来,不少军医大夫都已赶赴战场忙碌,热气蒸腾中,任横冲找到了预想中的身影…… …… 雨水溪战场,披着蓑衣的渠正言爬到了山麓高处的瞭望塔上,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偶尔,他的目光越过阴霾的天色,在心中计算着某些事情的时间。 …… 距离雨水溪七里外的盘山道附近,一名又一名的士兵趴在湿透了的草木间,借助地形隐匿住自己的身影。 陈恬越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爬到最前方,抢过观察员手里的望远镜:“怎么样?” “与之前看到的,没有变化,北面哨塔,那人在打盹……” 陈恬静静地看着:“虽是女真人,但看来身子虚弱……哼哼,二世祖啊……” 山麓间的雨,延绵而下,乍看起来只是树林与荒地的山坡间,人们静静地,等待着陈恬发出预想中的命令。 某一刻,命令通过耳语的形式传开。 “……准备。” …… 纷纷扬扬的细雨冷入骨髓,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运送伤员,因此只有少量伤员被送到了战场后方的伤兵总营地里。 陆续送来的伤兵不多,但营地中的大夫赶赴战场,此时也少了大半。宁忌参与了上午的急救,眼见着有三名伤重的斥候在眼前死去了。 这个数字在眼下不算多,但随着事情的告一段落,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带着战士死去后的某些残留,令他的心情感到压抑。他没有立刻去巡视之前伤兵们聚集的帐篷,找了无人之处,处理了在先前治疗中沾血的各种用具,将钢制的小刀、缝针等物放到热水里。 东西还没洗完,有人匆匆过来,却是附近的俘虏营地那边发生了紧张的情况,安排在那边的军人已经做出了反应,这匆匆过来的大夫便来找宁忌,确认他的安全。 “我没有事。”宁忌想了想,“对了,昨日俘虏那边有没有人意外受伤或者吃错了东西,被送过来了的?” 在兄长与参谋团的设想当中,自己跑到靠近前线的地方,非常危险,不仅因为前线崩溃之后这里可能没法安全逃脱,而且若是女真人那边知道自己的所在,可能会派出一些人来进行攻击。 例如安排一部分俘虏,在被俘之后装作伤病,被送到伤兵营这边来救治,到得某一刻,这些伤病员俘虏趁这边放松警惕集中发难。若是能够抓住宁毅的儿子,对方很有可能采取类似的做法。 大夫摇了摇头:“先前便有命令,俘虏那边的救治,我们暂时不管,总之不能将两边混起来。所以俘虏营那边,已派了几人常驻了。” 宁忌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外头传来呼喊的声音,却是前方营地又送来了几位伤者,宁忌正在洗着道具,对身边的大夫道:“你先去看看,我洗好东西就来。” 俘虏营地那边没人送过来,让宁忌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若不然,他便能去碰碰运气看看其中有没有高手潜伏了。宁忌想着这些,从开水房的窗口朝外间望了望——之前兄长也说过,营地的防御,总有破绽,破绽最大的地方、防御最薄的地方,最可能被人选做突破点,为了这个念头,他每天早上都要朝伤兵营周围观望一番,幻想自己若是坏人,该从哪里下手,进来捣乱。 此时这一望,宁忌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来。 也许是想错了——他放下了开水房窗户,转身走向一旁装器械的木盆,换了一锅开水,便端着往外走。 营地各处都有人穿行,但此时整个伤兵营中,在雨中走来走去的人毕竟是不多。一个哨塔已经被替换,有人从附近崖壁上下来,换上了白色的衣服。宁忌端着那盆开水走过了两处营帐,一道身影从前方岔来。 那人伸手。 宁忌的眉头动了动,也伸手:“大哥帮我端着。” 水盆一倾,开水哗的倒在了那人胸前。 寒冷与滚烫在那人身上交替,那人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保持着巨大的紧张感没有叫唤出声,在那人身侧,两道身影都已经前冲而来。 宁忌此时只是十三岁,他吃得比一般孩子好些,身材比同龄人稍高,但也不过十四五岁的面容。那两道身影呼啸着抓向前方,指掌间带出罡风来,宁忌的左手也是往前一伸,抓住最前方一人的两根手指,一拽、一带,身体已经飞快后退。 前方那刺客两根手指被抓住,身体在空中就已经被宁忌拖起来,微微旋转,宁忌的右手下垂,握着的是给人切肉削骨的钢制小刀,闪电般的往那人腰身上捅了一刀。 这刹那间,被倒了开水的那人还在站着,前方两人进一人退,前方那刺客手指被抓住,拧得身体都旋转起来,一只手已经被眼前的孩子直接拧到背后,变成标准的手被按在背后的擒敌姿态。后方那刺客探手抓出,眼前已经成了同伴的胸膛。那少年手上握着短刃,从后方直接绕过来,贴上脖子,随着少年的退后一刀拉开。 同伴的血喷出来,溅了步伐稍慢的那名刺客满头满脸。 这个时候,宁忌已经轻轻地退后两步了,他一个转身直接走进后方无人的物资帐篷。前方的雨中,有身影倒下。 刺客朝后方打出紧急的手势,有人从远处陡然发力,溅起泥水要狂奔而来,两名失败的刺客扑向帐篷,帐篷里刷的射出一支弩矢,刺客仓促一躲,弩矢前段带着的竹节带着锐利又刺耳的破风声响,飚向天空。 “操!” 先前被开水泼中的那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明白了这次面对的少年的心狠手辣。他的衣服毕竟被雨水浸湿,又隔了几层,开水虽然烫,但并不至于造成巨大的伤害。只是惊动了营地,他们能动手的时间,可能也就只是眼前的一瞬了。 抓住了这孩子,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 他与同伴猛扑向前方的帐篷。 “来得好!” 前方的帐篷里,一道剑光如雷霆斩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整条手臂带着鲜血飞舞在了半空中。 宁忌如幼虎一般,杀了出来! …… 鹰嘴岩。 攻守的两方在雨水之中如洪流般冲撞在一起。 攀援的身影冒着风雨,从侧面一路爬到了鹰嘴岩的半山上,几名女真斥候也从下方疯狂地想要爬上来,一些人竖起弩矢,试图做出短距离的射击。 点火的地方在鹰嘴岩上的一处石块裂缝中,引线埋了数日,由特制的纸张包裹,并未被雨水弄湿,点火之人攀在那风雨之中,反复尝试着吹亮火折子。 一名特种兵将绳索挂在了原本就已嵌在暗处的铁钩上,身形荡起来,他籍着绳索在岩壁上行走,杀向利用铁爪等物爬上来的女真斥候。 崖壁上的厮杀,在这一刻并不起眼。 讹里里只是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又朝后方下来的谷口望了一眼,确定了此时撤退的麻烦程度,便再不多想。 “攻——” 他下着这样的命令。 鹰嘴岩上似乎点燃了光点,两名特种兵试图顺着山壁攀援离开,女真斥候在后方追杀,要将他们逼下平地。讹里里朝那边挥了挥手:“给我宰了他们。” 一个小队朝那边围了过去。 鹰嘴岩静静地在雨中矗立。 毛一山望着那边。讹里里望着交战的锋线。 某一刻,第一声沉闷的爆炸在岩体中出现,随后是陆续的闷响之声,沉闷的火光伴随烟尘,像是在巨大的岩石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此时华夏军的爆破技术还无法纯粹使用蛮力完全爆开那巨大的石块,他们利用了岩石上一道原本就有裂缝埋入火药,爆炸响完之后,谷底中尚未参战的大部分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讹里里没有扭头,他深吸了两口气,大喝道:“进攻!”前方的女真人士气如虹! “算了!”毛一山挥动长刀,沉下心神来,就在这时,巨大的鹰嘴岩中部,逐渐的裂开了一条石缝,片刻,巨岩朝着谷口滑落。它先是缓缓移动,随后化作轰然之势,坠落下去! 大地在雨中震动,巨石携着无数的碎片,在谷口筑起一道丈余高的碎石墙壁,后方的人声还能听到,讹里里道:“叫他们给我爬过来!” 葫芦形的谷底,讹里里的近千亲卫都已经聚集在这里。 前方,是毛一山率领的八百黑旗。 讹里里提起长刀,朝战线走去:“此战没有花俏了。” 这许多年来,女真人从不畏战。 毛一山抹了抹口鼻。 “杀光他们!”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八章 血雨 火光在风雨之中颤抖跳跃,吞噬灰黑的引线,没入钢铁之中。 寒风之中发出火焰喷薄的巨响,铁制的炮膛朝后方震动,铁球在灰暗的雨水中推开明显的纹路,越过了厮杀的战场。 炮弹上燃烧的引线在半空中被雨水浸灭,但铁球依旧朝着人头之上落下去,碰的一声令得人影在雨中飞舞,带着飞溅的鲜血滚落人群,泥水轰然四溅。 哗的声响之中,前冲的女真老兵没有眨眼,也没有理会同伴的倒下,他的身体正以最有力量的方式舒展开,举臂、跨步、挥手,他的臂膀同样划过灰暗的雨幕,将无数雨滴划开在天地间,比手臂长一些的铁矛,正朝着空中飞舞。 伴随着一根铁矛之后的,是十数根同样的铁矛,它们呼啸着冲过战场上空,冲过对撞的锋线,掠过在雨里招展的黑旗,它们有的在举起的盾牌前砸飞,也有着带着沉重的惯性,穿过了华夏军士兵的胸膛,将染血的尸体扎穿在地面上。 鲜血混合着山间的雨水冲刷而下,不远处两支军队前锋位置上铁盾的冲撞已经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开炮!换实心弹!”毛一山在雨里大喝,“二营二连跟上!” 又一轮投矛,从前方飞过来。那铁制的投枪扎在前方的地上,歪歪扭扭参差交杂,有华夏军士兵的身体被扎在那儿,口中鲜血翻涌兀自大喝,几名军中勇士举着盾牌护着医官过去,但不久之后,挣扎的身体便成了尸体,远远投来的铁矛扎在盾身上,发出渗人的巨响,但士兵举着铁盾纹丝不动。 随后又有预备队上去,举盾而行,那渗人的巨响便不时的响起来。 与此同时,几门大炮的基座扎在泥水里,不时的发出炮弹,轰入敌人阵型的后方。华夏军中已有开花弹,但原理上是以炮膛的轰击点燃炮弹外的引线,靠引线延迟点燃炮弹内的炸药,这样的弹药在雨里便没有太多的杀伤力。 这一刻,前线的对峙退回到十余年前的方阵对冲。 盾牌组成的墙壁在交战的锋线上推挤成一块,后方的同伴不断向前,试图推垮对方,长矛顺着盾牌间的空隙朝着敌人扎过去。华夏军人偶尔投出手榴弹,一些手榴弹爆炸了,但大部分还是落入泥水当中——在这片谷地里,水已经淹没到了对峙双方的膝盖,一些推挤的士兵倒在水里,甚至因为没能爬起来被活活淹死。 大雨吞噬了弓弩的威力,毛一山将还能用的炮弹与先前好不容易节约下来的手榴弹都投入了战斗,女真人一方选择的则是锐利而沉重的投枪,投枪越过盾阵后扎进人堆里,成为了收割生命的利器。 这是女真宿将讹里里早已定下的攻坚方式。在技术力量还未拉开决定性差距的这一刻,他选取的战法也确确实实的拉近了双方的交换比。 就在鹰嘴岩砸下之后,双方展开正式厮杀的短短片刻间,交战双方的伤亡数字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攀升着。锋线上的呐喊与嘶吼令人心神为之战栗,他们都是老兵,都有着悍不畏死的坚决意志。 眨眼间,队伍中的同伴倒下,后方的预备队便已经压了上来,双方的反应都是同样的迅速。但首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华夏军一方的战士,女真人的投枪虽然能在华夏军的盾阵后方造成巨大的伤亡,但毕竟手榴弹才是真正的破阵利器,随着两颗幸运的手榴弹在前方持盾战士的背上爆炸,女真人的阵型陡然凹陷! 盾阵前冲,锐利的刀枪沿着这破绽便杀了出去,这批女真战士是真正的精锐,一些战士的身上穿戴的甚至是鱼鳞铁甲,但转眼间也被劈翻在地。 头上又是一轮投枪飞来,女真人的阵线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朝着两边分开,他们后方的援兵冲撞上来! 士兵总数也不过两千的阵型充斥在山谷当中,每一次交战的锋线数十人,加上后方的同伴大概也只能形成一次一两百人的对冲,因此虽然后退者意味着失利,但也绝不会形成千人万人战场上那种阵型一溃就全面崩盘的局势。这一刻,讹里里一方付出二三十人的损失,将交战的前线拖入谷底。 前冲的线与防御的线在这一刻都变得扭曲了,战阵前方的厮杀开始变得混乱起来。讹里里大声嘶吼,让人冲击前方战线的一侧。华夏军的战线由于中央前推,两侧的力量稍稍减弱,女真人的侧翼便开始推过去,这一刻,他们试图变成一个布口袋,将华夏军吞在中央。 “女真万胜——” “轰了他们!” 还能射出的炮弹轰然击上山壁,带着石块往人群里砸下,有两门炮在这潮湿的环境之中哑火了,后勤兵跑过来通知手榴弹告罄的消息。华夏军的预备队自山坡而下,女真人的阵型自谷底压上来。投枪呼啸,炮弹轰鸣,双方的激战,在片刻间被直接推到白热化的程度。 …… 迎着山间的风雨,特制的箭头划过了天空,与空气擦出了锐利的鸣响。 起起伏伏的山林间,小心奔走的女真斥候察觉了这样的动静,目光穿过树隙确定着方向。有爬到高处的斥候被惊动,四顾周围的山岭,一道声响消没之后,又一道声响从里许外的树林间飞出,片刻又是一道。这响箭的讯息在转眼间接力着去往雨水溪的方向。 这个午后,渠正言接到了动手的讯息。 目光之中,第五师看守的几个阵地还在经受人手占优的女真部队的不断冲击,渠正言放下望远镜: “反攻的时候到了。” 雨水溪复杂的地貌环境下,一支支预备队正穿过雨中的小路,奔向战场的前方。 …… 雨水溪后方数里之外,伤兵营地里。 响箭掠过了天空。 在邹虎的眼前,名为任横冲的绿林大豪脚下陡然发力,身形犹如炮弹,撞开了洋洋洒洒的冷雨,泥水在他的脚下轰然四溅,在雨中开成一朵朵的莲花。转眼间延伸向那已绽开鲜血的营帐。 伤兵营附近,士兵不会少,响箭飞出之后,留给他们的,就只是眼下这片刻的反应时间。但目标已纳入视野,任横冲的力量,转眼间催至巅峰。 宗师高手的猝然发力,恐怖如斯。邹虎头皮发麻,为止咋舌,也为止振奋,在这一瞬间,他身体之中也是血脉贲张,力量狂飙。 只要能在片刻间拿下那少年,伤兵营里,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罢了。 自己一行人,仍能逃走。 脑中转过这个念头的一刻,他朝前方奔出了两丈,视野远端冲出帐篷的少年人将最先抵达的三人转眼间斩杀在地,任横冲犹如风暴般逼近,最后一丈的距离,他手臂抓出,罡风破开风雨,少年的身形一矮,剑风挥舞,竟与任横冲换了一招。 挥出的拳掌砸上帐篷,整个营帐都晃了一晃,半面帐篷被哗的撕在空中。任横冲也是奔跑得太快,脚步蹬开地面,在帐篷前轰轰轰的蹬出一个半圆形的惯性轨迹来,手臂便要抓住那少年。 这一刻,他们疏忽了伤兵也有轻伤与重伤的分别。 任横冲的后方,一双手臂在布片上陡然撑起了吞天噬地的轮廓,在任横冲狂奔的惯性还未完全消去之前,朝他劈头盖脸地罩了下去。 帐篷整个兜住了任横冲,这绿林大豪犹如被网住的鲨鱼,在布袋里疯狂出拳。名叫宁忌的少年回身掷出了做手术的短刀,他没再管任横冲,而是提着古剑朝邹虎等人这边杀来。任横冲的身后,一名持刀的汉子手上升起刀光,刷刷刷的照了被帐篷裹住的人影疯狂劈砍,转眼间鲜血便染红了那团布片。 任横冲撕开布片,半个身体血肉模糊,他张开嘴狂嚎,一只手从旁边猛地伸过来,按住他的面门,将他轰的一声砸在泥水里,猛地一脚照他胸膛狠狠踩下。旁边穿着宽松衣服的持刀汉子又照这绿林大豪脖子上抽了一刀。 这第一波被响箭惊醒冲来的,都是伤员。 邹虎脚底发软,转身便跑。 更多伤员的身影破开雨幕,与士兵一道朝这里冲过来了…… …… 鹰嘴岩。 白热化的交战在狭长的谷地间持续了半个时辰,前头的小半个时辰里还有过数次结成阵势的盾阵交锋,但之后则只剩下了持续而疯狂的散兵交锋,女真人一次一次地冲上坡地,华夏军也一次又一次地冲杀而下。 大炮渐渐的不再响起了,女真人一方仍在掷出投枪,华夏军人将投枪捡起,同样指向女真人的方向。鲜血与牺牲每一刻都在推高。 交战的双方在这一刻都有着速胜的理由。 讹里里担心着华夏军的援兵的终于赶到,令他们无法在这里站住脚,毛一山也担心着谷口碎石后女真的援兵不断爬进来的情况。双方的数次冲杀都已经将刀锋推到了对方将领的眼前,讹里里几度带兵在泥水里厮杀,毛一山带着预备队也已经投入到了战场的前方。 天色阴霾如寒夜,慢慢悠悠却仿佛无穷无尽的冬雨还在降下,人的尸体在泥水里迅速地失去温度,湿漉漉的谷地,长刀划过颈项,鲜血飞洒,耳边是无数的嘶吼,毛一山挥舞盾牌撞开前方的女真人,在没膝的泥水中前行。 “向我靠拢——” “女真万胜——” 有锋锐的投矛几乎擦着颈项过去,前方的泥水因战士的奔行而翻涌,有同伴靠过来,毛一山竖起盾牌,前方有长刀猛劈而下。 嘭的一声,毛一山手臂微屈,肩膀推住了盾牌,籍着冲势翻盾,钢刀猛地劈出,对方的刀光再度劈来,两柄钢刀沉重地撞在空中。四周都是厮杀的声响。 手持长刀的女真将领退后两步,他的同伴以长枪串起了四面盾牌,抬着过来,毛一山大喝:“结盾——”身边的同伴靠上来,小小的盾阵乍然间成型,“冲!” 双方的脚步都推开了水波,盾牌狠狠地撞在一起,有人全心用力,有人挥刀厮杀,有人脚下打滑,盾阵两边不少人摔落泥水当中。毛一山拖起同伴,撑起铁盾全力挥砸,讹里里连人带刀嘭的一声被荡开一步,他站稳身子双手握刀,这边毛一山身形低伏,马步如山岳般扎实,盾牌后的眼神,与对方交错。 “杀——” 阴雨之中,泥水之中,人影奔涌冲撞!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八九章 痕迹 杀场 前线的战事还未蔓延过来,但随着雨势的持续,梓州城早已进入半戒严状态当中。 临近城墙的军营当中,士兵被禁止了外出,处于随时出动的待命状态。城墙上、城池内都加强了巡逻的严格程度,城外被安排了任务的斥候达到平时的两倍。两个月以来,这是每一次雨天到来时梓州城的常态。 牛车运着物资从西南方向上过来,一部分并未进城便直接被人接手,送去了前线方向。城内,宁毅等人在巡逻过城墙之后,新的会议,也正在开起来。 “……前线方面,手榴弹的储备量,已不足之前的两成。炮弹方面,黄明县、雨水溪都已经连发十几次补货的请求了,冬日山中潮湿,对于火药的影响,比我们之前预想的稍大。女真人也已经看清楚这样的状况……” “……他们看清楚了,就容易形成思维的定势,按照总参方面之前的计划,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开始考虑主动出击,夺取主动权的问题。毕竟一味死守,女真那边有多少人就能赶上来多少人,黄明县的伤亡过了五万,那边还在拼命赶过来,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接受百分之百的损耗……但如果主动出击,他们各路人马夹在一起,顶多两成损耗,他们就得崩溃!” “……年关,咱们双方都知道是最关键的时刻,越是想过年的,越是会给对方找点麻烦。我们既然有了不过和平年的准备,那我认为,就可以在这两天做出决定了……” 小小的房间里,会议是随着午饭的声音在开的,李义、韩敬、宁毅等几个高层首脑聚在这里,端着饭菜谋划接下来的战略。宁毅看着前方地图吃饭,略想了想。 “理论上来说,女真那边会认为,我们会将过年作为一个关键节点来看待。” 他顿了顿,拿着筷子在晃。 “我们会猜到女真人在件事上的想法,女真人会因为我们猜到了他们对我们的想法,而做出对应的做法……总之,大家都会打起精神来堤防这段时间。那么,是不是考虑,从今天开始放弃一切主动进攻,让他们觉得我们在做准备。然后……二十八,发动第一轮进攻,主动断掉他们绷紧的神经,接下来,大年初一,进行真正的全面进攻,我想砍掉黄明县这颗头……” 众人想了想,韩敬道:“如果要让他们在大年初一松气,二十八这天的进攻,就得做得漂漂亮亮。” “还得考虑,女真人会不会跟我们想到一块去,毕竟这两个月都是他们在主导进攻。” 这类大的战略决定,往往在做出初步意向前,不会公开讨论,几人开着小会,正自议论,有人从外头奔跑而来,带来的是加急程度最高的战场情报。 传令兵将情报送进来,宁毅抹了抹嘴,撕开看了一眼,随后按在了桌子上,推向其他人。 “雨水溪,渠正言的‘吞火’行动开始了。看起来,事情发展比我们想象得快。” 他端起碗开始扒饭,消息倒是简简单单的,其余人一一看过情报后便也开始加紧了吃饭的速度。期间只有韩敬调侃了一句:“故作镇定啊,诸位。” “绷住,绷住。”宁毅笑道。 不久之后,战场上的消息便轮番而来了。 建朔十一年的十月底,西南正式开战,至今两个月的时间,作战方面一直由华夏军方面采取守势、女真人主导进攻。 但随着战争的推移,双方各个军队间的战力对比已逐渐清晰,而随着高强度作战的持续,女真一方在后勤道路维持上已经逐渐出现疲惫,外围警戒在部分环节上出现僵化问题。于是到得十二月十九这天中午,此前一直在重点骚扰黄明县后路的华夏军斥候部队陡然将目标转向雨水溪。 午时一刻,陈恬率领三百精锐陡然出击,截断雨水溪后方七里外的山道,以炸药破坏山壁,大肆破坏周围关键的道路。几乎在同一时刻,雨水溪战场上,由渠正言指挥的五千余人打头,对讹里里大营的四万余人,展开全面反攻。 一如之前所说的,如果始终采取守势,女真人一方永远承受百分之百的战损。但若是选择主动进攻,按照之前的战场经验,女真一方投降的汉军将在一成损失的情况下出现溃败,辽东人、渤海人可以顽抗至两成以上,只有部分女真、辽东、渤海人精锐,才能出现三成死伤后仍继续拼杀的情况。 在这方面,华夏军能接受的损伤比,更高一些。 这一刻的雨水溪,已经经历了两个月的进攻,原本被安排在冬雨里继续攻坚的部分汉军部队就已经在机械地磨洋工,甚至于一些辽东、渤海、女真人组成的部队,都在一次次进攻、无果的循环里感到了疲惫。华夏军的精锐,从原本复杂的地势中,反扑过来了。 渠正言指挥下的坚决而凶猛的进攻,首先选择的目标,便是战场上的降金汉军,几乎在接战片刻后,这些军队便在迎头的痛击中轰然溃败。 这一年在秋末的江宁城外,宗辅驱赶着百万降军围城,一度被君武打成惨烈的倒卷珠帘的局面。汲取了东面战场教训的宗翰只以相对精锐坚定的降军提升军队数量,在过去的进攻当中,他们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随着攻守之势的反转,他们没能在战场上坚持太久的时间。 数以万计的交锋的身影,推开了山间的雨势。 鹰嘴岩困住讹里里的消息,几乎在渠正言展开攻势后不久,也迅速地传到了梓州。 指挥所的房间里,传令的身影奔走,气氛已经变得热烈起来。有战马冲出雨幕,梓州城内的数千预备兵正披着蓑衣,离开梓州,赶往雨水溪。宁毅将拳头砸在桌子上,从房间里离开。 李义从后方赶过来:“这个时候你走什么走。” “不关我的事了,作战失利了,过来告诉我。打赢了只管庆祝,叫不叫我都行。” 他打发走了李义,之后也打发掉了身边多数随行的保卫人员,只叫上了红提,道:“走吧走吧,我们出去冒险了。” 红提的目光微感疑惑,但终究也没有提出疑问。两人披着蓑衣出了指挥所,一路往城内的方向走。 过了军事戒严区,一来梓州留下的居民已经不多,二来天上又下雨,道路上只偶尔看见有行人走过。宁毅牵了红提的手,穿过青灰的道路,绕过名为杜甫草堂的幽胜古迹,到了一处阔气的院落前停下。 “李维轩的别苑。”宁毅站在街口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有钱人,当地土豪,人在我们攻梓州的时候,就跑掉了。留了两个老人看家护院,后来老人家生病,也被接走了,我之前想了想,可以进去看看。” 红提愣了片刻,不由得失笑:“你直接跟人说不就好了。” “怎么会比偷着来有意思。”宁毅笑着,“我们两口子,今天就来扮演一下雌雄大盗。” 彼此相处十余年,红提自然知道,自己这相公常有顽皮、出格的举动,早年兴之所至,常常不管不顾,两人也曾深夜在吕梁山上被狼追着狂奔,宁毅拉了她到野地里乱来……造反后的这些年,身边又有了孩子,宁毅处事以稳重居多,但偶尔也会组织些郊游、野餐之类的活动。想不到此时,他又动了这种古怪的心思。 华夏军进梓州之时,当地大部分的豪绅士族都已人去楼空,部分房舍遭过贼,随着战事临近,华夏军在梓州城内筛过几遍后,普通的流民也已经被清理出城。小小的院墙挡不住武艺高强的夫妻俩,宁毅爬上墙壁,直接在上头走,随后又走上屋顶,眺望内院。 “若是有刺客在周围跟着,这时候说不定在哪里盯着你了。”红提警惕地望着周围。 “你说的也是,要低调。” 宁毅受了她的提醒,从屋顶上下去,自院落内部,一边打量,一边前行。 阴霾的天色下,久未有人居的院子显得昏暗、古旧、安静且荒凉,但不少地方仍旧能看得出先前人居的痕迹。这是规模颇大的一个院落群,几进的前庭、后院、居所、花园,杂草已经在一处处的院子里长出来,有的院子里积了水,变成小小的水潭,在一些院落中,未曾带走的东西似乎在诉说着人们离开前的景象,宁毅甚至从一些房间的抽屉里找出了胭脂水粉,好奇地参观着女眷们生活的天地。 红提跟随着宁毅一路前行,有时候也会打量一下人居的空间,一些房间里挂的字画,书房抽屉间遗落的小小物件……她往日里行走江湖,也曾偷偷地探查过一些人的家中,但此时这些院落人去楼空,夫妻俩远隔着时间窥视主人离开前的蛛丝马迹,心情自然又有不同。 她也渐渐明白了宁毅的想法:“你当年在江宁,住的也是这样的院落。” “格局差不多,苏家有钱,先是买的老宅子,后来又扩大、翻修,一进的院子,住了几百人。我当时觉得闹得很,遇上谁都得打个招呼,心里觉得有些烦,当时想着,还是走了,不在那里呆比较好。” 宁毅笑了笑,他们站在二楼的一处走道上,能看见附近一间间幽深的、安静的小院:“不过,有时候还是比较有意思,吃完饭以后一间一间的院子都点了灯,一眼看过去很有烟火气。现在这烟火气都熄了。那时候,身边都是些小事情,檀儿处理事情,有时候带着几个丫头,回来得比较晚,想想就像小孩子一样,距离我认识你也不远,小婵她们,你当时也见过的。” 红提笑着没有说话,宁毅靠在墙上:“君武杀出江宁之后,江宁被屠城了。现在都是些大事,但有些时候,我倒是觉得,偶尔在小事里活一活,比较有意思。你从这里看过去,有人住的没人住的院子,多多少少也都有他们的小事情。” 他这样说着,便在走道边上靠着墙坐了下来,雨仍旧在下,浸润着前方青灰、灰黑的一切。在记忆里的过往,会有笑语嫣然的少女走过阆苑,叽叽喳喳的孩子奔走打闹。此时的远处,有战争正在进行。 倒塌的鹰嘴岩下,刀与盾在泥水之中碰撞厮杀,人们冲撞在一起,空气中弥漫血的味道。 挥过的刀光斩开肉体,长枪刺穿人的肚肠,有人呼喊、有人惨叫,有人摔倒在泥里,有人将敌人的头颅扯起来,撞向坚硬的岩石。 毛一山的身上鲜血涌出,疯狂的厮杀中,他在翻涌的泥水中举起盾牌,狠狠砸上讹里里的膝盖,讹里里的身体前倾,一拳挥在他的面颊上,毛一山的身体晃了晃,同样一拳砸出去,两人纠缠在一起,某一刻,毛一山在大喝中将讹里里整个身体举起在空中,轰的一声,两道身影都狠狠地砸进泥水里。 讹里里在水中疯狂挣扎,毛一山挥拳猛砸,被他一脚踢开。他从泥水里站起来便要前冲,毛一山也在泥水中冲了起来,手中提着从水里摸出的盾牌,如挽弓到极限一般挥舞而出。 风雨中传出恐怖的呼啸声,讹里里的半张脸上都被盾牌撕裂出了一道口子,两排牙齿带着口腔的血肉呈现在外头,他身影踉跄几步,目光还在锁住毛一山,毛一山已经从泥水中一刻不停地奔过来,两只大手犹如猛虎般扣住了讹里里狰狞的头颅。 讹里里的手臂条件反射般的反抗,两道身影在泥水中踏踏踏地走了数步,毛一山按着讹里里高大的身躯,将他的后脑往青石块上狠狠砸下,拽起来,再砸下,如此连续撞了三次。 昏暗的光影中,到处都还是狰狞厮杀的身影,毛一山接过了战友递来的刀,在青石上剁下了讹里里的头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〇章 吞火(上) 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 时间的错位,会在西北蔓延的山间,形成戏剧性的场面。 雨水溪附近的战争,从这一天的清晨就开始试探性地打响了。 临近午时,讹里里将大量的兵力投入战场,开始了对战场正面的强攻,这一行动是为了掩护他率领亲兵强攻鹰嘴岩的意图。 午时过半,从雨水溪到黄头岩的后方道路被陈恬截断,响箭将讯息传回雨水溪,渠正言令精锐从各个岔道间杀出,对整个雨水溪阵地展开了反攻。 鹰嘴岩被炸断,讹里里与毛一山的厮杀在顷刻间进入白热化状态。 午时过去,女真前线将领余余率领着高度机动的斥候部队朝陈恬所截断的山道方向发动了反攻,与之配合的是屯兵后方黄头岩的达赉所部。 余余身材干瘦,斥候起家,穿山过岭如履平地,一双铁臂钢指能掰下岩石;达赉身材中等但壮硕,战场上杀人无算,望之如身形巨大的野猪。两名女真宿将望着崎岖的山道,心中却已经沉了下去。 往后方传讯的斥候还奔行在泥泞湿滑的道路上,距离此时坐镇十里集的大帅完颜宗翰,尚有接近三十里的距离。 冬雨淅淅沥沥的这一刻,十里集还在一片热闹的场景中喧嚣。原本小小的中转市场被层层叠叠的军营所占据,即便下着雨,各种物资的转运,各个军队的调拨还在持续,一支支等待出发的队伍堵在营地前,等待得不耐烦的将军、士兵晴天吼声不断,雨里也是各种嘶吼,嘶吼之后骂骂咧咧,若非韩企先等人的弹压,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火拼的苗头。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两个多月了。 宗翰对于这样的现象感到舒适、又为之皱眉。令他烦恼的事情并不仅仅是前线胶着的战场、中途糟糕的路况,后方的压力也在逐渐的朝这边传来,十九这天前线开战时,他收到了金帝吴乞买发来的信函。 吴乞买中风瘫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女真人的这次南征,原本就是一群老臣仍在的情况下,东西两方朝廷保持着最后的理智选取的疏导行为。只是宗辅宗望两人的目的是争功,宗翰希尹则希望能以此次征伐解决掉金国最后的心腹大患——西南华夏军势力。 吴乞买的这次倒下,情况本就危急,在大半个身体瘫痪、只是偶尔清醒的情况下拖了一年多,如今身体状况已经极为糟糕。十月里预备开战时宗翰曾修书一封递往国内,皇宫内的吴乞买在稍许的清醒时间里让身边人执笔,给宗翰写了这封回信,信中回忆了他们这一生的戎马,希望宗翰与希尹能在半年时间内平定这天下局势,因为金国境内的状况,还需要他们回来镇守。 这么些年来,吴乞买的性格刚中带柔,意志极为强韧,他提出半年之期,也可能是意识到,即便强行延命,他也只能有这么多时间了。 信函中对于往事的回忆令人唏嘘,已是半头白发的完颜宗翰也不禁生出感慨来。女真东西朝廷产生的分歧,小辈的争权夺利的确是存在的,从十月开始,东面战场上的宗辅宗弼就已经安排军队押了十余万的奴隶北归,十一月又有十余万人被驱赶着启程。 其时江南之地都已下起冬雪,这些被当成牲口一般赶往北地的汉奴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功抵达金国。 而宗翰希尹当然也明白,宗辅宗弼的这些行动,便是要趁着西路大军扔被拖在西南,首先拉了战利品回国,安抚各方,论功行赏。 两个小辈的这些动作,令宗翰感到不屑,希尹提出了一些应对的手段,宗翰只是随他去做,不想插手:只待击破西南,其余诸事都有着落。若西南战事不利,我等回去也无甚可说的,我只愿专心西南之战,其余小事,皆由谷神定夺即可。 他如此写信给希尹,对于希尹提出的由他写信安抚拉拢国内各方老人的建议,则不愿意参与其中。此时收到吴乞买病中回信,宗翰心中自然也有豪情涌起,他与阿骨打一生征战,建立金国,眼下即便到了迟暮之际,也并不将几个小儿辈的心思放在眼中。 他走出大帐在营中巡视,到得天将夕暮,雨渐渐收了。前线战局变化的情况,此时才越过了三十里的距离,传到十里集。 这个时候,在四十余里外的雨水溪,鲜血在水潭之中汇集,尸体已铺满山岗。 雨水溪两个月的鏖战,这是华夏军第一次展开全面反攻,由渠正言带领的第四师、于仲道带领的第五师主力共计一万四千余人参与了这次作战。 当渠正言指挥的华夏军精锐从各个山道中冲出时,战场各处的汉军力量首先被这猝然而来的反击击垮。部分由女真人、渤海人、辽东人组成的金兵中坚在混乱的厮杀中凭着凶性坚持了一阵,但随着伤亡扩大到一成往上,这些军队也大都呈现出颓势来,在其后或是轰然溃败,或是选择退却。 为了眼下的这场作战,两个月的时间里,渠正言暗地里观察讹里里的进攻模式,记录雨水溪各个军队在一次次轮换间重复出现的问题,已经准备多时。但所谓作战的第一步,终究还是准备好铁锤碰铁毡的硬实力。 就在这个午后,双方正面作战的力量,在公平的碰撞下,被正式地放上天平衡量了一次。 最初的交战,伤亡也是最惨烈的。 为了掩护讹里里在鹰嘴岩的强袭,这一天战场上的数个阵地都遭遇了规模庞大的进攻,女真人在泥水中摆起阵势。在进攻最激烈的、鹰嘴岩附近的二号阵地,防守的华夏军甚至一度被突破了防线,差点没能再将阵地夺回来。 而随着渠正言部队的悍然杀出,参与进攻的汉军降卒或许稍有胆怯,已然在两个月的进攻受挫中感到厌烦的金军主力却只感到机会已至的振奋之情。 被讹里里这种勇将带出来的部队,同样不会畏惧于正面的决战,在军中各中层将领的眼中,只要正面击溃对方的进攻,接下来就能够摆平一切的问题了。 降雨伴随着渗人的泥泞,雨水溪一带地形复杂,在渠正言所部最初的攻击中,金兵部队欣然迎上,在方圆数里的庞大战场上形成了八九处中小型的交锋点,双方或稳或急、或攻或守,以十余人、数十人左右组成的盾墙锋线在转眼间推移冲撞在一起。 金铁的交击在山间的雨幕里传出令人心颤的闷响,厮杀声咆哮往周围的山岭。在交战的锋线上,厮杀犹如绞肉的机器般吞没前进的生命,冲上前去的士兵还未倒下后方的同伴便已跟上,人们嘶吼的唾沫中都带着血腥。互不相让的对冲中,华夏军如此,女真士兵也是如此。 这样的称量,没有多少的花俏可言。在这天下二十年的纵横间,过往每一次这样的对冲,女真人几乎都取得了胜利。 但这一次,女真人的阵型在后退。 这样的对冲,第一时间展现出的力量激烈而澎湃,但随后的变化在许多人眼中也格外迅速和明显。前阵稍稍后挪,一部分女真人中资历最深、杀人无算的中层将领带着亲卫展开了进攻,他们的冲撞鼓舞起了士气,但不久之后,这些将领与其麾下的老兵也在绞肉的锋线上被吞没下去。 从交锋到一方崩溃的这段时间,人们心中或惶恐或沸腾,许多的念头,甚至都没有在心中转出个结果来。女真将领是按照预定的程式亲自投入了进去——因为在以往一次次的正面作战中,这样的选择是最棒的。到他们被吞没下去,战线由颤抖化为雪崩,变化也并未在人们心中留下多少痕迹。随后幸存者只能随着奔跑的士兵掉头奔逃。 战场就是这样,个人的能力往往无法左右战局的发展,人们被裹挟着,心性积极的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消极者仅能跟随同伴亦步亦趋。在这个午后正面交锋的片刻,双方都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女真一方的阵地,在不久之后,被正面撕开。 溃退、厮杀、战斗随后如海潮般冲向附近的山岭、谷地。 雨水溪的地势,毕竟并不开阔,女真人的主力部队都在这凶悍的进攻中被强硬地推开,汉军部队便溃败得更是彻底。他们的人数在整个战场上虽也算不得多,但由于不少山道都显得狭窄,大量溃兵在拥挤中还是形成了倒卷珠帘般的局面,他们的溃败挡住了部分金军主力的通路,随后被金人果断地挥刀砍杀,在一些地方,金人组起盾墙,不仅防御着华夏军可能发起的进攻,也阻止着这些汉军部队的逃散。 这如烘炉一般的激烈战场,转眼间便成为了弱者的噩梦。 一部分溃败的汉军被华夏军、金兵两头压着杀,一部分人在去路被截后,选择了相对空旷的地点抱头下跪。这时候原本守着阵地的第五师士兵也参与了全面进攻,渠正言领着参谋部的人员,迅速搜集着在大雨里投降的汉军部队。 “……从雨水溪到黄头岩的后路已经被切断,达赉的军队十天半个月内都不可能在雨水溪站稳脚跟,女真——包括你们——前线五万人已经被我分割击溃!今日夜里,雨势一停,我便要敲开女真人的大营!会有人冥顽不灵,会有人负隅顽抗!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埋葬在雨水溪!” “你们!身为汉人!举刀向自己的同胞!华夏军不会姑息这样的大罪,在西南,你们只配被扔进山里去挖矿!你们中的一些人会被公开审判千刀万剐!干嘛?跪在这里后悔了?后悔这么快扔掉了刀?我们华夏军不怕你有刀!就算是最凶残的女真部队,今天,我们正面打垮他!你们不投降,我们正面打垮你!但你们放下了刀,在今天的战场上,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有这一个机会!”渠正言在雨里大吼,“你们中的一些人,可以拿起刀回到女真人的军营里!拿女真人的人头赎了你们过往的罪孽!你们中的另一些人,我们也会给你们刀,在这周围的山头上,就在这一刻,还在逃跑,还在负隅顽抗的那些人,我要你们拿下他们!是男人的,为自己去挣一条命!” 做着更细致工作的参谋们穿行于降兵之中,将领头的部分军官揪出来,登记信息,面授机宜,一些士兵被再度发还了刀枪。 此时山间各路的战斗未歇,部分女真士兵被逼入山间绝路负隅顽抗。这一边,渠正言的声音在响,“……我们不怕你虚与委蛇!也不怕你们再与我们作战!今天雨一停,我们的大炮会让雨水溪的阵地不复存在!到时候我们会与你们一道清算今天的这笔账!没有其它的路走了!拿起刀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汉人!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要不然,就都给我死在这里——” 未时三刻,便有第一批的汉军士兵在雨水溪附近的小树林里被策反,加入到反攻女真人的队伍当中去。由于正面交锋时女真军队第一时间选择的是进攻,到得此时,仍有大部分的作战军队没能踏上回营的道路。 ——由于雨水溪的地形,这一边的女真营地并不像黄明县一般就摆在城池的前方,由于同时能对几个方向展开进攻的缘故,女真的大营摆在了三里多以外的小山山腰上,后方则把守着通往黄头岩的道路。 在这直线距离不到四里,实际地形却复杂多变的山林低地间,早已计算好作战步骤的华夏军部队选取了数个关键点。如负担最重的第四师第二旅第一团,由团长沈长业带领,在轻松凿开两支水货部队的阻拦后,直接杀入女真人撤兵途中最关键的一处谷地。 平日里只是静静存在于这处山间的谷地还没有名字,沈长业的千人团在雨中摆开防线,他杀进来时战场上的女真人还没有仔细考虑过后撤的想法,但不久之后的这个下午,沈长业的部队在这峡谷之中先后遭遇了多达十一次的、反复如海潮般的攻击。 尸体在峡谷之中堆成了小山,粘稠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水流。这一天过后,峡谷被命名为“胜利峡”。 渠正言麾下的第二旅第一团,也成为整个战场中减员最多的一支部队,有将近五成的士兵永远地睡在了这倒鲜红的峡谷之中。 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将尽时,雨已渐渐的停下来,各处山间负隅顽抗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此时讹里里已死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雨水溪,从大营到黄头岩的通路已经被破坏,意味着后方达赉的援军难以抵达,战场回归军营的两条主通路被华夏军与女真人反复争夺,一些人绕小路逃回大营,许多军队都被逼入了绝地,一些强悍的女真部队摆开了阵型固守,而大量幸存的军队选择了投降。 包括金兵主力、汉军部队在内,在这场战斗中直接死伤的金军人数逼近八千,此外约有一万五千余人被就地俘虏,解除武器后押往后方。 华夏军的损伤同样不少,但随着雨势渐歇,渠正言让人拖着最后还能用的大炮往山里走,它们一部分会被用来对付负隅顽抗的女真精锐,一部分被拖向女真大营。 用于负重的驮马拖着干燥的柴枝穿过了血淋淋的战场,抵达女真大营外围后,渠正言指挥着士兵在上风口点起一堆堆的篝火。篝火排开后加入湿柴,一道一道的黑色烟雾沿着山坡往女真人的大营方向爬上去。 这女真大营在扎好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并未受到攻击,它的许多结构尚算完好,木制的围墙、堆着炮火的雨棚,但渠正言并不畏惧,在雨水溪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一部分“溃兵”已经往大营这边退“回去”了,而随着黑烟的缭绕,驮着炸药包的马队也已经陆续过来。 只要达赉的援军无法赶到,这个夜晚恐惧的情绪就会在前方的军营里发酵,今天夜里、最迟明天,他便要敲开这堵木头城墙,将女真人伸向雨水溪的这只蛇头,狠狠地、彻底地剁下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一章 吞火(下) 晚饭过后,战斗的讯息正朝梓州城的指挥部中汇集而来。 火把的光芒染红了雨后的长街矮树、小院青墙。虽已入夜,但半个梓州城已经动了起来,面对着越来越明朗的战场局势,预备队冒着夜色开拨,参谋部的人进入随后事态的筹划工作当中。 如何收治伤员、如何安排俘虏、如何巩固前线、如何庆祝宣传、怎样防御敌人不甘心的反扑、有没有可能趁着大胜之机再展开一次进攻……许多事情虽然先前就有大致预案,但到了现实面前,仍旧需要进行大量的商议、调整,以及细致到各个部门谁负责哪一块的安排和协调工作。 许多事情,这个夜晚就该定下来了。 彭越云匆匆赶到总指挥部附近的街道,不时可以看到与他有着相同装扮的人走在路上,有的三五成群,边走边低声说话,有的独行飞奔,面容匆忙却又兴奋,偶尔有人跟他打个招呼。 这样的情形,与演艺故事中的描述,并不一样。 他心中这样想到。 自小在西北长大,作为西军高层的孩子,彭越云儿时的生活比一般贫苦人家要丰富。他自幼喜欢看书听故事,年少时对竹记便大有好感,后来加入华夏军,喜欢看戏、喜欢听人说书的习惯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即便在竹记的许多演艺故事中,描述起战争,往往也是几个将军几个军师在战场两边的运筹帷幄、奇谋频出。人们听过之后心中为之激荡,恨不能以身代之。彭越云加入总参之后,参与了数个阴谋的策划与执行,一度也将自己幻想成跟对面完颜希尹等人交手的智将。 但随着战争的爆发,华夏军全面投入战局之后,这边给人的感受就完全脱离了某个智将叱咤风云的画面了。指挥部、参谋部的情况更像是华夏军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投入生产作坊中的机械,木楔连着铁钎、齿轮扣着齿轮,巨大的水轮机转动,便令得作坊房间里的庞大机械互相牵连着动起来。 在外界的流言中,人们以为被称作“心魔”的宁先生一天到晚都在筹划着大量的阴谋。但事实上,身在西南的这几年时间,华夏军中由宁先生主导的“阴谋诡计”已经极少了,他更加在乎的是后方的格物研究与大小工厂的建设、是一些复杂机构的成立与流程规划问题,在军队方面,他仅仅做着少量的协调与拍板工作。 也是因此,在外界的眼中,西南的局面或许是华夏军的宁先生一人面对着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等一群女真雄杰,实际上在头脑、运筹方面,更为复杂与“人多势众”的,反倒是华夏军一方。 当然,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等人皆是一代雄杰,在许多人眼中甚至是不世出的天纵之才。而西南的“人海战术”亦要面对统筹协调、众口纷纭的麻烦。在事情未曾尘埃落定之前,华夏军的参谋部能否比过对方的天纵之才,仍是让总参内部人员为之紧张的一件事。不过,紧张到今天,雨水溪的战事终于有了眉目,彭越云的心情才为之舒畅起来。 他心中想着这件事情,一路抵达指挥部侧门附近时,看见有人正从那儿出来。走在前方的女子背负古剑,抱了一件蓑衣,带领两名随行人员走向门外已准备好的战马。彭越云知道这是宁先生妻子陆红提,她武艺高强,平素多半担任宁先生身边的保卫工作,此时看来却像是要趁夜出城,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红提还未上马,后方又有人小跑着追出来,低声叫着:“红提姐。”这人亦是女子,是跟随在宁先生身边的娟儿姑娘,这些年来这位样貌姣好、冷峻认真的女子总领了宁先生秘书室半数的工作,与总参方面也打过多次交道了。 只见娟儿姑娘手中拿了一个小包袱,追过来后与那位红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红提夫人笑了笑,也不知说了什么,将包袱接过了。彭越云从道路另一边走向侧门,娟儿却看见了他,在那儿挥了挥手:“小彭,你等等,有点事情。” 彭越云于是停住,那边两名女子低声说了几句,红提带着两名随行人员骑马离开,娟儿挥手目送战马离开,朝彭越云这边过来。一面走,她的目光一面冷了下来。这些年娟儿跟随在宁毅身边办事,参与运筹的事情多了,此时眼角带着一分忧虑、两分煞气的模样,显得冷艳慑人。却不是针对彭越云,显然心中有其它事。 “娟姐,什么事?” “雨水溪的事情通报到了吧?” 两人一道朝里头走去,彭越云点点头:“嗯,便是过来开会的。” “下午的时候,有二十多个人,偷袭了雨水溪后头的伤兵营,是冲着宁忌去的。” “……没事吧?” 彭越云这下明白娟儿姑娘眼角的煞气从何而来了。宁先生的家人当中,娟儿姑娘与宁忌的母亲小婵情同姐妹,那位小宁忌亦如她的孩子一般。此时想来,方才红提夫人应该便是因为此时要去前线,也难怪娟儿姑娘带了个包裹出来…… 他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一旁的娟儿摇了摇头:“那边回报是受了点轻伤……眼下轻重伤势的斥候都安排在伤兵总营地里了,进去的人就算周侗再世、或者林恶禅带着人来,也不可能跑掉。不过那边处心积虑地安排人过来,就是为了刺杀孩子,我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彭越云点了点头,如今两边的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华夏军的这批斥候还包括特种作战人员,不少都是当初绿林间的成名高手,又或是这些高手带出来的弟子,军中比武单人擂的擂主几乎是被这些人包揽的。他们中的大部分遇上所谓的天下第一林恶禅都能过上几招,二十多人进了这样的营地,即便是二十个天下第一,恐怕都很难全身而退。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那位二公子还受了点伤,估计又是手痒直接扑上去了——先前在梓州发生的那场反杀,亲近宁家的人多少都是听说了的。 眼见娟儿姑娘神色凶狠,彭越云不将这些猜测说出,只道:“娟姐打算怎么办?” “既然有了这个事情,小彭你筹划一下,对女真人放出风声,我们要真珠和宝山的人头。” 真狠……彭越云暗自咋舌:“真的组织报复?” “为了报复赔上人就不必了,风声放出去,吓他们一吓,咱们杀与不杀都可以,总之想办法让他们提心吊胆一阵。” 彭越云点点头,脑子微微一转:“娟姐,那这样……趁着这次雨水溪大捷,我这边组织人写一篇檄文,控诉金狗竟派人行刺……十三岁的孩子。让他们觉得,宁先生很生气——失去理智了。不仅已组织人随时行刺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还开出赏格,向所有愿意投诚的伪军,悬赏这两颗狗头,咱们想办法将檄文送到前线去。如此一来,趁着金兵势颓,正好离间一下他们身边的伪军……” 听得彭越云这想法,娟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片刻后目光冷澈下去:“那就拜托你了,赏格方面我去问问看开多少合适,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阴差阳错真让他们内讧了,那便最好。” “嗯,那我开会时正式提出这个想法。” 两人合计片刻,彭越云目光严肃,赶去开会。他说出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纯为附和娟儿,而是真觉得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刺杀宗翰的两个儿子原本就是困难巨大而显得不切实际的计划,但既然有这个由头,能让他们疑神疑鬼总是好的。 心中倒是告诫了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彭越云有自己的会议要赴,身在秘书室的娟儿自然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整个华夏军全盘的动作都会在她这里进行一轮报备统筹。虽然下午传来的讯息就已经决定了整件事情的大方向,但随之而来的,也只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雨后的空气清澈,入夜之后天上有了稀薄的星光。娟儿将信息汇总到一定程度后,穿过了指挥部的院子,几个会议都在附近的房间里开,炊事班那边烙饼准备宵夜的香气隐隐飘了过来。进入宁毅此时暂居的院落,房间里没有亮灯,她轻轻推门进去,将手中的两张汇总报告放上书桌,书桌那头的床上,宁毅正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她笑了笑,转身准备出去,那边传来声音:“什么时候了……打完了吗……” “还未到亥时,消息没那么快……你接着休息。”娟儿轻声道。 “哦……你别熬夜了,也睡一下吧。” “大伙儿都没睡,看来想等消息,我去看看宵夜。” “年轻人……没有静气……” 宁毅在床上嘟囔了一声,娟儿微微笑着出去了。外头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会议开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有人过来,参谋部的留守人员在院子里一面等待、一面议论。 临近子时,娟儿从外头回来了,关上门,一面往床边走,一面解着蓝色棉袄的扣子,脱掉外套,坐到床边,脱掉鞋袜、褪去长裙,宁毅在被子里朝一边让了让,身形看着苗条起来的娟儿便朝被子里睡进去了。 丑时过尽,凌晨三点。宁毅从床上悄然起来,娟儿也醒了过来,被宁毅示意继续休息。 出门稍加洗漱,宁毅又回来房间里拿起了书桌上的汇总报告,到隔壁房间就了油灯粗略看过。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半,有人从院外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报告……” “小声一些,雨水溪打完了?” “是,昨夜子时,雨水溪之战告一段落,渠帅命我回来报告……” 院子里的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阵子。夜色静悄悄的,房间里的娟儿从床上下来,穿好棉袄、裙子、鞋袜,走出房间后,宁毅便坐在屋檐下走廊的矮凳上,手中拿着一盏油灯,照着手上的信纸。 娟儿听到远远传来的奇异欢呼声,她搬了凳子,也在一旁坐下了。 “雨水溪打胜了。” 宁毅将信纸递给她,娟儿拿着看,上头记录了初步的战场结果:杀敌万余,俘虏、策反两万二千余人,在夜里对女真大营发动的攻势中,渠正言等人依靠营地中被策反的汉军,击破了对方的外围营地。在大营里的厮杀过程中,几名女真老将鼓动军队拼死顽抗,守住了通往山路的内围营地,其时又有被困在山间未及回转的女真溃兵见大营被击破,孤注一掷前来救援,渠正言暂时放弃了连夜拔除整个女真大营的计划。 华夏军一方牺牲人数的初步统计已超过了两千五,需要治疗的伤员四千往上,这里的部分人数此后还可能被列入牺牲名单,轻伤者、疲惫不堪者难以计数……这样的局面,还要看管两万余俘虏,也难怪梓州这边接到计划开始的讯息时,就已经在陆续派出预备队,就在这个时候,雨水溪山中的第四师第五师,也已经像是绷紧了的丝线一般危险了。 “……渠正言把主动出击的计划叫做‘吞火’,是要在对方最强大的地方狠狠把人打垮下去。击溃敌人之后,自己也会受到大的损失,是早就预测到了的。这次交换比,还能看,很好了……” 宁毅坐在那儿,这样说着,娟儿想了想,低声道:“渠帅亥时收兵,到如今还要看着两万多的俘虏,不会有事吧。” “他自己主动撤了,不会有事的。渠正言哪,又在钢丝上走了一回。”宁毅笑了起来,“雨水溪将近五万兵,中间两万的女真主力,被我们一万五千人正面打垮了,考虑到交换比,宗翰的二十万主力,不够拿来换的,他这下哭都哭不出来……” 清澈冬夜中的屋檐下,宁毅说着这话,目光已经变得轻松而淡然。十余年的磨砺,血与火的积累,大战之中两个月的筹划,雨水溪的这次战斗,还有着远比眼前所说的更为深刻与复杂的意义,但此时不必说出来。 娟儿抱着那信纸坐了一会儿,轻笑道:“宗翰该逃跑了吧。” “他不会逃跑的。”宁毅摇头,目光像是穿过了重重夜色,投在某个硕大无朋的事物上空,“筚路蓝缕、吮血磨牙,靠着宗翰这一代人拼杀几十年,女真人才创造了金国这样的基业,西南一战不胜,女真的威势就要从巅峰跌落,宗翰、希尹没有另一个十年二十年了,他们不会允许自己亲手创造的大金最后毁在自己手上,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孤注一掷。看着吧……” “……接下来会是更加冷静的反扑。” 宁毅静静地说着,对于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 ——那,就打死老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二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一)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在后世看来对整个金国天下具有转折意义的雨水溪之战,其主体战斗在这一天结束之前就已落下帷幕。 而延续性的战斗状态当然不会就此停歇。 雨水溪之战,本质上是渠正言在华夏军的兵力素质已经超越金兵的前提下,利用金人还未完全接受这一认知的心理盲点,在战场上第一次展开正面进攻之后的结果。一万四千余的华夏军正面击溃接近五万的金、辽、奚、渤海、伪等多方联军,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间段,扩大了战果。 支撑起这场战斗的核心要素,就是华夏军已经能够在正面击垮女真主力精锐这一事实。在这个核心要素下,这场战斗里的许多细节上的筹划与阴谋的使用,反倒成为了细枝末节。 这其中,胜利峡的浴血阻击也好,鹰嘴岩击杀讹里里也好……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一个插曲。从大局上来说,只要华夏军素质超越女真已经成为现实,那么必然会在某一天的某个战场上——又或是在众多战绩的累积下——昭示出这一结果。而渠正言等人选择的,则是在这个主动的点上,将这张最大的底牌翻开,顺便一鼓作气,斩下雨水溪。 战争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这个时候女真人已经不能再退,就在这个时间点上昭告所有人:华夏军守西南的底气,并不在于女真人的劳师远征,也不在于西南防守的地利之便,更不需要趁着女真内部有问题而以漫长的时间拖垮对方的这次出征。 华夏军与女真人作战的底气,在于:即便正面作战,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如此想来,我若是粘罕,如今要头疼死了……” 十二月二十的这个凌晨,梓州指挥部一大群人在等待雨水溪消息的同时,前线战场之上,渠正言与于仲道两位师长,也在前线的小屋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等待着天明的到来。这个夜里,外头的山间,还都是乱糟糟的一片。 白日里的作战,带来的一场坚决的、无人质疑的胜利。有超过三万人或被斩杀或被俘虏在附近的山间,这其中,战死的人数还是以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辽东人为主体的。 在金兵的这次战役当中,为了避免汉人伪军作战不利而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宗翰调动入剑门关的汉军并没有超过二十万的数量。雨水溪进攻军队接近五万,其中伪军数量大概在两万余的样子,战场的中坚力量由还是由金、契丹、奚、渤海、辽东人组成。 能够被女真人带着南下,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并不弱,考虑到金国建立已近二十年,又是一帆风顺的黄金时期,各个主体民族的归属感还算强烈,奚人渤海人原本就与女真交好,即便是一度被灭国的契丹人,在后来的时间里也有一批老臣得到了重用,辽东汉人则并没有将南人当成同族看待。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女真人大都有了好的归属,其余几个民族则有着更为旺盛的上进心——这就好比你若没有一个好爹,那就得多吃点苦头——这次南征被人们视为是最后的立功机会,女真人之外的几族军队,在许多时候甚至会展现出比女真人更加强烈的立功欲望与作战意志。 五万人的女真大军——除了本就是降兵的汉伪军之外——许多人甚至还没有过在战场上被击溃或是大规模投降的心理准备,这导致居于劣势之后不少人还是展开了殊死的作战,增加了华夏军在攻坚时的伤亡。 到得这一天完全过去,雨水溪金兵的外部营地已毁,内部营地聚集了以女真人为核心的五千余人,靠着密集的炮火展开顽强的抵抗,外部的山间则分散着数千人的逃兵。这个时候,考虑到全歼对方的难度,渠正言保持理智展开后退。 事实上,虽然雨水溪到黄头岩之间的道路此时仍未修通,女真人中与讹里里同级别的两名将领——余余与达赉——此时已经带着数百人穿山过岭来到了雨水溪。 以一万四千人强攻对面五万大军,这一天又俘虏了两万余人,华夏军这边也是疲累不堪,几乎到了极限。凌晨三点,也就是在丑时将将过后,达赉率领六百余人艰难地绕出雨水溪大营,试图偷袭华夏军营地,他的预期是令得已成疲兵的华夏军炸营,或者至少要让还未完全被押送到后方的两万余俘虏哗变。 未曾想到的是,渠正言安排在前线的监控网仍旧在维持着它的工作。为了防止女真人在这个夜晚的反扑,渠正言与于仲道彻夜未眠,甚至是以亲自点名的方式不断督促小规模的巡查队伍到前线展开严格的监督。 黑夜中瞭望的斥候发现了鬼鬼祟祟而来的达赉部队,情况迅速被反馈回去,附近负责的团长悄悄调集了几门火炮,趁着对方走进,猝不及防地展开了一轮炮击。 由于是在夜里,炮击造成的损伤难以判断,但引起的巨大动静终于令得达赉这一行人放弃了偷袭的计划,将其吓回了军营当中。 这是二十这天凌晨发生的小小插曲。到得天明时分,从梓州赶来的支援部队已经陆续进入雨水溪,此时剩下的便是清理山间溃兵,进一步扩大战果的后续行动,而整个雨水溪战斗胜利的基本盘,终于完全的被稳固下来。 此后数日时间,伤兵、俘虏被陆续转移往后方,从雨水溪至梓州的山路之中,每一日都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伤兵、俘虏们往梓州方向转移,宣传队、后勤补给队、经历了一定训练的新兵部队则向着前线陆续补充。此时小年已至,后方杀了些猪、宰了些鸡运来前方犒赏军队,文工团体也上来了,而雨水溪之战的战果、意义,此时已经被华夏军的宣传部门渲染起来。消息传递到后方以及军中各处,整个西南都在这一战的结果中躁动起来。 黄明县,拔离速的进攻已经暂时停止,从剑阁至前线的数十里的山间,以宗翰为首的女真人部队,陷入到真正的寒冬之中。 走到人生的最后一程里,这些纵横一生的女真英雄们,陷入到了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当中。 他们当然会做出决定。 华夏军也在等待着他们决定的落下。 十二月二十六的这天下午,在经历了初步的治疗之后,毛一山被作为英雄代表召回后方。此时团里的伤亡统计、后续安排都已完成,他带着两名副手,胸前挂着红花,与宣传部门的几位工作人员一道返回。 返回的日期并没有硬性的标准,回去的路上军人颇多,毛一山挂个红花自觉丢人现眼,出了雨水溪山口便不好意思地取掉了。途径伤兵总营地时,他打法了几名宣传部的人先走,自己带着副手进去看重伤的同伴,傍晚时分则在附近的俘虏营地里见了侯五与侯元颙父子。 他亲手即杀讹里里,乃是立功的大英雄,被安排暂离前线时,师长于仲道顺手拿了瓶酒打发他,这天傍晚毛一山便拿出来分给侯五、侯元颙喝。侯五负责俘虏营的工作,挥手拒绝,便由侯元颙陪着他将这瓶酒喝掉了。酒饭之后,毛一山兴高采烈地参观俘虏营地,直接朝被俘虏的女真精兵那头过去。 此时营地之中也正用了粗糙的晚饭,毛一山过去时大量的俘虏正饭后防风,四四方方的土坪围了绳子,让俘虏们走过一圈了事。毛一山走上旁边的木头台子:“这帮家伙……都懂汉话吗?” “有一些……懂几句。” “哦,五哥,你叫个人来,给我翻译。”毛一山兴致高昂,双手叉腰,“喂!女真的孙子们!看我!杀了你们老大鹅里里的,就是老子——” 侯五哭笑不得:“一山你这也没喝多少……” “什么满万不可敌,孬种!”毛一山笑着扯侯五的衣袖,“五哥,你帮我翻译。” 台下的女真俘虏们便陆陆续续地朝这边看过来,有少数人听懂了毛一山的话,面容便不善起来,侯五面色一寒,朝周围一挥手,围在这周围的士兵便都将弓弩架起来了。 “干嘛!不服气!有种上来,跟老子单挑!老子的名字,叫做毛一山,比你们老大……叫做什么鹅里里的烂名字,好听多了!” 侯五盯着人群里的动静,一旁的侯元颙捂着脸已经偷偷在笑了,毛一山早年比较内向,后来成了家又当了军官,性情以敦厚著称,很少有这样张扬的时候。他叫了几声,嫌俘虏们听不懂,又跟副手要了大红花戴在胸口,手舞足蹈:“老子!咔嚓!鹅里里!” “哈哈哈!你不开心……” 如此放肆了片刻,侯五才拉了毛一山离开,待到几人又回到房间里的火堆边,毛一山的情绪才低落下来,他说起鹰嘴岩一战:“打完之后点数,身边的人,死了三百三十二个。虽然说是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不过……这次回去还得给他们家人送信。” 征战十多年,身边的人死过一轮又一轮了,但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都始终像是软刀子在心中刻下的字。那是长久的、锥心的痛苦,甚至无法用任何歇斯底里的方式发泄出来,毛一山将柴枝扔进火堆,表情内敛,只在眼底翻出些湿润的红色来。 侯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侯元颙笑起来:“毛叔,不说那些了。就说你杀了讹里里这个事情,你猜谁听了最坐不住啊?” 毛一山与侯五看了看年轻人,又对望一眼,已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三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二) “……毛叔,不说那些了。就说你杀了讹里里这个事情,你猜谁听了最坐不住啊?” 天已入夜,简陋的房间里还透着些冬日的寒意,说起这事,毛一山与侯五看了看开口的年轻人,又对望一眼,已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罗兄弟啊……” “说起来,他到了山东,跟了祝彪祝军长混,那也是个狠人,说不定将来能拿下什么大头头的脑袋?” “年前听说杀了个叫刘光继的。” “那是伪军的老大,做不得数。罗兄弟一直想杀女真的大头头……挞懒?女真东路留在中原的那个头头是叫这个名字吧……” 毛一山与侯五如今在华夏军中职衔都不低,许多事情若要打听,当然也能弄清楚,但他们一个专心于打仗,一个已经转往后勤方向,对于消息仍旧模糊的前线的讯息没有过多的深究。此时哈哈地说了两句,眼下在情报部门的侯元顒接过了父辈的话题。 “罗叔现在确实在梁山一带,不过要攻挞懒恐怕还有些问题,他们之前击退了几十万的伪军,后来又击败了高宗保。我听说罗叔主动出击要抢高宗保的人头,但人家见势不妙逃得太快,罗叔最终还是没把这人头拿下来。” 侯元顒说得好笑:“不光是高宗保,去年在徐州,罗叔还提议过主动出击斩杀王狮童,计划都做好了,王狮童被策反了。结果罗叔到现在,也只杀了个刘光继,他要是听说了毛叔的功劳,肯定羡慕得不行。” 当年斩杀完颜娄室后剩下的五个人中,罗业老是唠叨着想要杀个女真大将的志向,其余几人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卓永青莫名其妙砍了娄室,被罗业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几年,军中有谁偶有斩获,罗业往往也都是口水流个不停。这事情一开始算得上是无伤大雅的个人嗜好,到得后来便成了大伙儿打趣时的谈资。 当然,玩笑且归玩笑,罗业出身大族、思维进步、文武双全,是宁毅带出的年轻将领中的骨干,麾下带领的,也是华夏军中真正的尖刀团,在一次次的比武中屡获第一,实战也绝没有半点含糊。 华夏军中传闻比较广的是藏区训练的两万余人战力最高,但这个战力最高说的是平均值,达央的部队全都是老兵组成,西南部队掺杂了许多新兵,某些地方难免有短板。但若是抽出战力最高的部队来,双方还是处于类似的峰值上。 这峰值的代表,毛一山的一个团攻防都极为扎实,可以列进去,罗业带领的团队在毛一山团的基础上还兼备了灵活的素质,是稳稳的巅峰阵容。他在每次作战中的斩获绝不输毛一山,只是往往杀不掉什么出名的大头目,小苍河的三年时间里,罗业每每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久而久之,便成了个有趣的话题。 这时候毛一山、侯五、侯元顒都忍不住笑,笑得一阵,毛一山才道:“那……山东那边到底什么个情况,小顒你为什么说,他就杀不掉挞懒啊?” “也是估计。”侯元顒的笑容收敛起来,“罗叔、刘师长、祝军长他们在的那一块,太苦了,从前线回过来的消息看,民生基本已经被败完了,没有庄稼,明年的种苗可能都已经没有,梁山附近的人靠着水里的东西勉强吊着一口命,但也都饿得不行。” 侯元顒叹了口气:“咱们第三师在徐州打得原本不错,顺手还收编了几万人马,但是过黄河之前,粮食补给就见底了。黄河那边的状况更难堪,没有接应的余地,过了河很多人得饿死,所以收编的人手都没办法带过去,最后还是跟晋地开口,求爷爷告奶奶的借了些粮,才让第三师的主力顺利抵达梁山泊。击败高宗保以后他们劫了些后勤,但也只是够用而已,大半物资还用来还晋地那位女相的债了。” “这么难了吗……”毛一山喃喃道。 侯元顒点头:“梁山那一片,民生本就艰难,十多年前还没打仗就民不聊生。十多年打下来,吃人的情况每年都有,前年女真人南下,挞懒对中原那一片又刮了一遍,他就是指着不让人活去的。所以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我听总参的几个朋友说,明年开春,最理想的形式是跟能晋地借点种苗,捱到秋天元气或许还能恢复一点,但这中间又有个问题,秋天之前,宗辅宗弼的东路军,就要从南边回去了,能不能挡住这一波,也是个大问题。” 侯元顒拿着柴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草图:“现在的情况是,山东很难捱,看起来只能打出去,但是打出去也不现实。刘师长、祝军长,加上那位王山月领着的武朝军队,还有家属,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他们周围几十万同样没有吃的的伪军,这些伪军没有吃的,只能欺负百姓,偶尔给罗叔他们添点乱,要说打,罗叔能打败他们一百次,但打败了又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收编,因为根本没有吃的。” “挞懒如今守大同。从梁山到大同,怎么过去是个问题,后勤是个问题,打也很成问题。正面攻是一定攻不下的,耍点阴谋诡计吧,挞懒这人以谨慎著称。之前大名府之战,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差点将祝军长他们全都拖死在里头。所以如今说起来,山东一片的局势,恐怕会是接下来最艰难的一块。唯一盼得着的,是晋地那边破局之后,能不能再让那位女相接济一二。” 华夏军中,如侯五、毛一山这种风格已定型的老战士,心思并不缜密,更多的是通过经验而并非分析来办事。但在年轻人一块中,由于宁毅的刻意引导,年轻战士聚会时谈论时局、交流新思想已经是颇为时髦的事情。 此时眼见侯元顒针对局势侃侃而谈的样子,两人心中虽有不同之见,但也颇觉欣慰。毛一山道:“那还是……造反那年年底,元顒到小苍河的时候,才十二岁吧,我还记得……如今真是成材了……” 侯五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缺点冲劲,既然没有别的路走,该耍阴谋就耍阴谋嘛,说不定山东那帮人已经在打大同的主意了。” 侯元顒便也笑:“爹,话不是这么说的,挞懒那人做事确实滴水不漏,人家铁了心要守的时候,轻敌是要吃大亏的。” “那也得去试试,不然等死吗。”侯五道,“而且你个小孩子,总想着靠别人,晋地廖义仁那帮汉奸作乱,也败得差不多了,求着人家一个女人帮忙,不讲究,照你的话分析,我估计啊,大同的险肯定还是要冒的。” 他心中虽然觉得儿子说得不错,但此时敲打孩子,也算是作为父亲的本能行为。谁知这句话后,侯元顒脸上的表情突然精彩了三分,兴致勃勃地坐过来了一些。 “不是,不是,爹、毛叔,这就是你们老古板,不知道了,宁先生与那位女相,有一腿……”他两只手做了个猥琐的动作,随即赶快放下来,“……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 “宁先生与晋地的楼舒婉,早年……还没打仗的时候,就认识啊,那还是杭州方腊造反时候的事情了,你们不知道吧……当初小苍河的时候那位女相就代表虎王过来做生意,但他们的故事可长了……宁先生当初杀了楼舒婉的父兄……” 这便是宁毅主导的信息交流频率过高产生的弊端了。一帮以交流讯息挖掘蛛丝马迹为乐的年轻人聚在一块,涉及军事机密的或许还没法放开说,到了八卦层面,许多事情不免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这些事情当年毛一山、侯五等人或许只是听到过些许端倪,到了侯元顒这代人口中俨然成了狗血煽情的传奇故事。 两名中年人初时将信将疑,到得后来,虽然心底只当故事听,但也不免为之眉飞色舞起来。 “……这可不是我骗人哪,当年……夏村之战还没有到呢,爹、毛叔你们也还完全没有见到过宁先生的时候,宁先生就已经认识吕梁山的红提夫人了……当时那位夫人在吕梁可是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血菩萨的,杀过的人比毛叔你杀得多多了……” “是有这事是有这事,血菩萨的名头我也听说过的……”侯五摸着下巴连连点头。 “……那时候,宁先生就计划着到吕梁山练兵了,到这边的那一次,楼姑娘代表虎王第一次到青木寨……我可不是瞎说,很多人知道的,如今山东的祝军长当时就负责保护宁先生呢……还有亲眼见过这件事的人,是教打枪的宇文老师,宇文飞渡啊……” “宇文教官确实是很早就跟着宁先生了……”毛一山的影子连连点头。 “……所以啊,这事情可是宇文教官亲口跟人说的,有人证实的……那天楼姑娘再见宁先生,是私下里找的小房间,一见面,那位女相脾气大啊,就拿着茶杯枕头什么的扔宁先生了,外头的人还听到了……她哭着对宁先生说,你个死鬼,你怎么不去死……爹,我可不是瞎说……” “你说你说……” “……所以晋地那片产业,咱们不也是有人在照看着吗……当年虎王要杀楼舒婉,大掌柜董方宪都去了的,咔嚓,干了虎王……爹,毛叔,内幕你们还不知道,当时宁先生在这边不是装死吗,实际上是亲自去了晋地。晋地动乱的时候,宁先生就在那呢,打听得到的……宁先生、董掌柜都在,多大阵容啊,虎王怎么扛得住……”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所以啊,总参里都说,楼姑娘是自己人……” “我也就是跟爹和毛叔你们这么透露一下啊……” “……宁先生脸子薄,这个事情不让说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跟晋地求点粮,有什么关系嘛……” …… “咳,那也不是这么说。”火光照出的剪影之中,侯五摸着下巴,忍不住要教导儿子人生道理,“跟自己女人开这种口,毕竟也有点没面子嘛。” “五哥说得有点道理。”毛一山附和。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侯元顒皱着眉头,看看两个老古板,“……这都是为了华夏嘛!” 三人在房间里说着这般无聊的八卦,有寒风的冬夜也都变得温暖起来。此时年纪最大的候五已渐渐老了,温和下来时脸上的刀疤都显得不再狰狞,他过去是很有杀气的,如今倒是笑着就像是老农一般了。毛一山身上缠着绷带,体格结实,他这些年杀敌众多,面对着敌人时再无半点犹豫,面对着亲朋时,也已经是格外可靠的长辈与主心骨。 侯元顒已经二十四岁了,在父辈面前他的目光仍旧带着些许的稚嫩,但颌下已经有了胡须,在同伴面前,也已经可以作为可靠的战友踏上战场。这十余年的时间,他经历了小苍河的发展,经历了父辈艰苦鏖战时留守的岁月,经历了凄惶的大转移,经历了和登三县的压抑、荒凉与随之而来的大建设,经历了跃出凉山时的豪迈,也终于,走到了这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四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三) 华夏军的几个部门中,侯元顒就职于总情报部,平素便消息灵通。这一晚的八卦归八卦,说了罗业,也不免提起此时身在长沙的渠庆与卓永青的近况。 物以类聚,人从群分,虽然说起来华夏军上下俱为一体,军队内外的气氛还算良好,但只要是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产生更加亲近彼此更加认同的小团体。 十余年的时间下来,华夏军中带着政治性或者不带政治性的小团体偶尔出现,每一位军人,也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某些人更加熟悉,更加抱团。但这十余年经历的残酷场面难以言说,类似毛一山、侯五、罗业、渠庆、卓永青这般因为斩杀娄室幸存下来而走近几乎成为亲人般的小群体,此时竟都还完全健在的,已经相当罕见了。 “……若是说,当年武瑞营一道抗金、守夏村,而后一道造反的弟兄,活到现在的,怕是……三千人都没有了吧……” 此时已聊到深夜,毛一山靠着墙壁,微微的眯着眼睛,一边的侯五摇了摇头。 “别说三千,有没有两千都难说。不说小苍河的三年,想想,光是董志塬,就死了多少人……” “再打十年,打到金国去。”毛一山道,“你说我们还会在吗?” “我觉得,你多半是不在了。你都冲在前头。”侯五看看自己有些残疾的手,又将一根柴枝扔进火里:“我就不一样,我都在后方了。你放心,你要是死了,家里石头和陈霞,我帮你养……不然也可以让渠庆帮你养,你要知道,渠庆那家伙有一天跟我说过,他就喜欢屁股大的。” “哎,陈霞那个性格,你可降不住,渠庆也降不住,而且,五哥你这个老身板,就快散架了吧,遇上陈霞,直接把你折腾到寿终正寝,咱们哥俩可就提前见面了。”毛一山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嘴里咀嚼,尝那点苦味,笑道,“元顒,劝劝你爹。” 侯元顒便在火堆边笑,不接这茬。 “说起来,罗业和渠庆这两个家伙,将来跟谁过,是个大问题。” “你都说了渠庆喜欢大屁股。” “我听说,他跟雍夫子的妹妹有点意思……” “哦?是谁?” “雍夫子嘛,雍锦年的妹妹,叫做雍锦柔,成了亲的,是个寡妇,如今在和登一校当老师……” “哦,屁股大?” “嘿嘿,这个我跟你说啊,那不是光说屁股的事了,两个字:风韵……” 生与死的话题对于房间里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假设,十余年的时光,也早让人们熟悉了将之寻常化的手段。 话题在黄段子下三路上转了几圈,剪影里的各人便都嘻嘻哈哈起来。 ****************** 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走到最后,是多少让人有些伤感的命题,但到得第二日清晨起来,外头的号声、晨练声响起时,这事情便被毛一山、侯五等人抛在脑后了。 战场的杀伐从来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如果战场不能消去人的幻想,一场场屠杀的惨剧也会将人塑造去同样的方向。 经历这样的年月,更像是经历戈壁上的烈风、又或是三九寒天的暴雪,那风会像刀子一般将人的皮肤划开,撕开人的灵魂。也是因此,与之相向而行的军队、军人,作风之中都犹如烈风、暴雪一般。倘若不是这样,人毕竟是活不下来的。 即便身上有伤,毛一山也跟着在拥挤的简陋操场上跑了几圈。吃过早餐之后挥别侯五父子,踏上山路,去往梓州方向。 这一日天气又阴了下来,山道上虽然行人颇多,但毛一山步伐轻快,下午时分,他便超过了几支押送俘虏的队伍,抵达苍古的梓州城。才只是未时,天上的云聚集起来,可能过不久又得开始下雨,毛一山看看天气,有些皱眉,随后去到指挥部报到。 不久,便有人引他过去见宁毅。 指挥部里人群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在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宁毅时,还有几名参谋部的军官在跟宁毅汇报事情,宁毅给毛一山倒了杯茶,打发了军官之后,方才笑着过来与毛一山聊天。 “伤没问题吧?”宁毅开门见山地问道。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杀娄室后,卓永青是主角,但毛一山作战勇猛,后来小苍河大战时与宁毅也有过不少交集。到升任团长后,作为第五师的攻坚主力,擅长稳扎稳打的毛一山与罗业等人也与宁毅时常见面,这期间,渠庆在总参任职,侯五虽然去了后方,但也是值得信赖的军官。杀娄室的五人,其实都是宁毅眼中的精锐干将。 简单的交谈几句,宁毅又问了问鹰嘴岩的事情,随后倒也并不客套:“你伤势还未全好,我知道这次的假也不多,就不多留你了。你妻子陈霞目前在成都办事,横竖快过年了,你带她回去,陪陪孩子。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点年货,安排了一辆顺路到成都的马车,对了,这里还有件大衣,你衣服有些薄,这件大衣送给你了。” 宁毅拿起房间里自己的新大衣送到毛一山手上,毛一山推辞一番,但终于拗不过宁毅的坚持,只得将那军大衣穿上。他看看外头,又道:“若是下雨,女真人又有可能进攻过来,前线俘虏太多,宁先生,其实我可以再去前线的,我手下的人毕竟都在那里。” 宁毅摇摇头:“女真人之中不乏出手果决的家伙,刚刚糟了败仗立刻行险一击的可能性也有,但这一次可能性不高了。指挥部的紧张是例行程序,前线已经高度预防起来,不缺你一个,你回去还有宣传口的人找你,只是顺道过个年,不要觉得就很轻松了,顶多年初三,就会招你回来报到的。” 毛一山微微犹豫:“宁先生……我可能……不太懂宣传……” 宁毅哈哈点头:“放心吧,卓永青当初形象不错,也适合宣传,这边才老是让他配合这配合那的。你是战场上的勇将,不会让你整天跑这跑那跟人吹牛……不过总的来说呢,西南这一场大战,包括渠正言他们这次搞的吞火计划,我们的元气也很伤。你杀了讹里里这件事情,很能振奋人心,对征兵有好处,所以你适当配合,也不必有什么抵触。” 华夏军中性格朴实敦厚之人众多——事实上,对于这整个时代大部分的人来说,私下里吹吹牛没什么,遇上“宣传”之类大事就多少有点懵逼也是常态了,宁毅安慰人安慰得很有经验。毛一山得了他的承诺,此时也就放下心来。 此后便由人领着他到外头去搭车,这是原本就预定了运送货物去梓州城南驿站的马车,此时将货物运去驿站,明早带着毛一山去成都。赶车的御者原本为着天气有些焦虑,但得知毛一山是斩杀讹里里的英雄之后,一面赶车,一面热络地与毛一山交谈起来。阴冷的天空下,马车便朝着城外高速飞驰而去。 *************** 送走毛一山时,宁毅站在指挥部的门外目送了这位与他同龄的团长好一会儿。 毛一山的样貌朴实敦厚,手上、脸上都有着许多细细碎碎的伤疤,这些伤疤,记录着他这么些年走过的路程。 此时的打仗,不同于后世的热兵器战争,刀没有火枪那样致命,往往会在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华夏军中有许多这样的老兵,尤其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的后期,宁毅也曾一次次在战场上辗转,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的疤痕,但他身边还有人着意保护,真正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百战的华夏军战士,夏日的夜晚脱了衣服数伤疤,伤疤最多之人带着朴实的“我赢了”的笑容,却能让人的心神为之颤动。 这些人即便不早死,后半辈子也是会很痛苦的。 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眼下都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里,宁毅喜欢与这些人说华夏军的前景,当然更多的其实是说“格物”的前景,那个时候他会说出一些“现代”的景象来。飞机、汽车、电影、音乐、几十层高的大楼、电梯……各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当时华夏军面对着百万大军的围剿,女真人咄咄逼人,他们在山间跑来跑去,许多时候因为节约粮食都要饿肚子了。对着这些没什么文化的战士时,宁毅肆无忌惮。 有时候他也会直率地说起这些人身上的伤势:“好了好了,这么多伤,现在不死以后也是会痛的,风湿啊,痛到你骨头里去,知道吧,不要以为是什么好事。将来还要多建医院收留你们……” 听到这样说的战士倒是笑得毫不在意,若真能走到“将来”,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但是也没有办法啊,要是输了,女真人会对整个天下做什么事情,大家都是看到过的了……”他每每也只能这样为众人打气。 那其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将来,如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走到“将来”。 毛一山或许是当年听他描述过前景的战士之一,宁毅总是隐约记得,在那时的山中,他们是坐在一起了的,但具体的事情自然是想不起来了。 毛一山坐着马车离开梓州城时,一个小小的车队也正朝着这边飞驰而来。临近傍晚时,宁毅走出热闹的指挥部,在侧门外头接到了从成都方向一路赶来梓州的檀儿。 建朔十一年的这个年关,宁毅原本计划在小年之前回一趟张村,一来与留守张村的众人沟通一下后方要重视的事情,二来算是顺道与后方的妻儿团聚见个面。这次由于雨水溪之战的突破性成果,宁毅反倒在提防着宗翰那边的突然发疯与孤注一掷,于是他的回去变成了檀儿的过来。 名义上是一个简单的碰头会。 见面之后,宁毅张开双手,将檀儿抱了抱,道:“我找了一个地方,准备带你去探一探。” “啊?”檀儿微微一愣。这十余年来,她手下也都管着许多事情,平素保持着严肃与威严,此时虽然见了丈夫在笑,但面上的表情还是颇为正式,疑惑也显得认真。 天空中尚有微风,在城市中浸出寒冷的氛围,宁毅提着个包裹,领着她穿过梓州城,以翻墙的拙劣方法进了无人且阴森的别苑。宁毅带头穿过几个院落,苏檀儿跟在后头走着,虽然这些年处理了不少大事,但基于女子的本能,这样的环境还是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只是面上表露出来的,是哭笑不得的面容:“怎么回事?” “李维轩的别苑,人走了,我找到个地方挺不错的。” “那也不用翻墙进来……” “来的人多就没那个味道了。” 冷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长久无人的微微腐臭的味道,檀儿眉头微蹙,过得一阵,两人才抵达别苑深处的那栋小楼,宁毅将她领到二楼的走廊上。天光已经有些暗了,风在檐角呜咽,宁毅放下包裹,道:“你等我一会。”径自下楼。 檀儿双手抱在胸前,转身环顾着这座空置无人、俨如鬼屋的小楼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五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四) 冷风的呜咽之中,小楼下方的廊道里、屋檐下陆续有灯笼亮了起来。 橘黄色的灯火点了几盏,照亮了昏暗中的院落,檀儿抱着双臂从栏杆边往下看,宁毅提着灯笼上来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很像江宁时候的那个小院子。” 檀儿原本还有些疑惑,此时笑起来:“你要干什么?” “两口子还能干什么,正好你过来了,带你来看看嘛——我带了吃的。”宁毅笑着,又提起包裹,推开了一旁的房门。 房间里头的摆设简单——似是个女子的闺房——有桌椅床铺、柜子等物,或许是之前就有过来准备,此时没有太多的灰尘,宁毅从桌子下头抽出一个火盆来,拔出随身带的砍刀,刷刷刷的将房间里的两张板凳砍成了柴火。 檀儿看着他的动作好笑,她也是时隔多年没有看到宁毅如此随性的行为了,靠前两步蹲下来帮着解包袱,道:“这宅子还是别人的,你这样乱来不好吧?” “是不太好,所以不是没带其他人过来嘛。” 跟随红提、西瓜等人学来的刀工用来劈柴端的流畅,柴枝整齐得很,不一会儿便燃起火来。房间里显得温暖,檀儿打开包袱,从里头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堆吃的:小块的馒头、腌过的鸡翅、肉片、几颗串起来的丸子、半边鱼肉、少许蔬菜……两盘早就炒好了的小菜,还有酒…… 她不由得莞尔一笑,家人聚齐时,宁毅偶尔会组成一轮烧烤,在他对饮食挖空心思的研究下,味道还是不错的。只是这几年来华夏军物资并不充裕,宁毅以身作则给每个人定了食物配额,即便是他要攒下一些肉来烧烤之后大口吃掉,往往也需要一些时日的积累,但宁毅倒是乐此不疲。 夫妻相处这么些年,虽然也有聚少离多的日子,但彼此的步调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檀儿将酒菜放到房间里的圆桌上,随后环顾这已经没有多少装饰的房间。外头的天地都显得昏暗,唯独院子这一块因为下方的灯火浸在一片暖黄里。 宁毅拿着鱼肉片架在火上:“这座房子,挺像烧掉的那栋楼的。” 檀儿转过头来:“失火烧掉的。” “是啊。”宁毅点头。 “对这边这么熟悉,你带多少人来探过了?” “也不多啊,红提……娟儿……秘书处的小胡、小张……妇女会那边的甜甜大婶,还有……”宁毅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掰着手指数,看着檀儿那开始变圆却也夹杂些许笑意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就是上回带着红提来了一次……” “打胜一仗,怎么这么高兴。”檀儿柔声道,“不要得意忘形啊。” “是得意,也不是得意。”宁毅坐在凳子上,看着手上的烤鱼,“跟女真人的这一仗,有很多设想,动员的时候可以很豪迈,心里面想的是破釜沉舟,但到现在,终于是有个发展了。雨水溪一战,给宗翰狠狠来了一下,他们不会退的,接下来,这些祸乱天下一生的家伙,会把命赌在西南了。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想脱离整个局面,看看这些事情。” 他说着这话,面上的表情并非得意,而是郑重。檀儿坐下来,她也是历经众多大事的决策者了,知道人在局中,便难免会因为利益的牵扯不够清醒,宁毅的这种状态,或许是真的将自己抽身于更高处,发现了什么,她的面容便也严肃起来。 宁毅笑了笑:“我最近记起在江宁的时候,楼还没有烧,你有时候……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在外头的走廊上聊天。那时候应该想不到后来的事情,杭州方腊的事,梁山的事,抗金的事,杀皇帝的事……你想要变戏法,顶多,在将来变成苏家的掌舵人,把布行经营得有声有色。我算不算是……搅乱你一辈子?” “确实没准备啊……”檀儿想了想,“尤其是造反之后,前半辈子所有的准备都空了,后来都是被逼着在走……你杀皇帝之前,我还给苏家想过很多规划的,摆脱了朝堂之后,我们一家人回江宁,经历了那些大事,有家人有孩子,天下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时候。”想起这些,已经当了十余年当家主母的苏檀儿,眼睛都显得亮晶晶的,“……那些想法确实是最踏实的一些念头。” 十余年前,弑君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在京中也遭遇了各种难题,但是只要解决了难题,回到江宁后,一切都会有一个着落。这些都还算是规划内的想法,苏檀儿说着这话,心有所感,但对于宁毅提起它来的目的,却不甚明白。宁毅伸过去一只手,握了一下檀儿的手。 “谢谢你了。”他说道。 “相公……”檀儿微微犹豫,“你就……想起这个?” “这些年过来,我做的决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辈子。我有时候能顾及一些,有时候无暇他顾。其实对家里人影响反而更多一些,你的丈夫忽然从个商人变成了造反的头头,云竹锦儿,以前想的恐怕也是些安稳的生活,这些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杀了周喆之后,我走到前面,你也不得不往上头走,没有个缓冲期,十多年的时间,也就这么过来了。” 檀儿脸色微微红了红:“你其实……不用说这些……” “不是抱歉。可能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但还是有些惋惜……”宁毅笑笑,“想想,如果能有那样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女真人,你现在也许还在经营苏家,我教教书、偷偷懒,有事没事到聚会上看见一帮傻瓜写诗,逢年过节,街上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那样延续下去,也会很有意思。” 宁毅这样说着,檀儿的眼眶蓦地红了:“你这就是……来逗我哭的。” “就快过年了,想想年轻时候的这些事,也是挺有意思的嘛。” 宁毅烧烤着手中的食物,察觉到丈夫确实是带着回忆的心情出来,檀儿也终于将谈论正事的心情收起来了,她帮着宁毅烤了些东西,说起家中孩子最近的状况。两人在圆桌边拿起酒杯碰了碰杯。 白日已迅速走进黑夜的分界里,透过打开的房门,城市的远处才浮动着点点的光,院落下方灯笼当是在风里摇晃。忽然间便有声音响起来,像是铺天盖地的雨,但比雨更大,噼噼啪啪的声音笼罩了房子。房间里的火盆晃动了几下,宁毅扔进去柴枝,檀儿起身走到外头的走廊上,随后道:“落米粒子了。” 宁毅目光闪动,随后点了点头:“这天下其它地方,早都下雪了。” 此时的中原、江南早已被洋洋洒洒的大雪覆盖,只有成都平原这一块,今年始终阴雨连绵,但看来,时辰也已经到来。檀儿回到房间里,夫妻俩对着这漫天啪嗒啪嗒的小雪一面吃喝,一面聊着天,家中的趣事、军中的八卦。 宁毅说起有关徐少元与雍锦柔的事情: “说秘书处的徐少元,人比较木讷,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之前看上了雍夫子的妹妹,雍锦柔知道吧,三十出头,很漂亮,知书达理,守寡有七八年了,现在在和登当老师,听说军中呢,很多人都瞧上了她,但是跟雍夫子提亲是没有用的,说是要让她自己选……” “徐少元对雍锦柔一见倾心,但他哪里懂泡妞啊,找了总参的家伙给他出主意。一群神经病没一个靠谱的,邹烈知道吧?说我比较有主意,偷偷过来打探口风,说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我哪里知道是徐少元要泡雍锦柔啊,给他们说了几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后徐少元去和登,三天的时间,鸡飞狗跳,从写诗,到找人扮流氓、再到假扮内伤、到表白……差点就用强了……被李师师看到,找了几个女兵,打了他一顿……” “打完以后啊,又跑来找我告状,说秘书处的人耍流氓。我就去问了,把徐少元叫出来,跟雍锦柔对质,对质完以后呢,我让徐少元当着雍锦柔的面,做诚挚的检讨……我还帮他整理了一段真挚的表白词,当然不是我帮他写的,是我帮他梳理心情,用检讨再表白一次……老婆我聪明吧,李师师当时都哭了,感动得一塌糊涂……结果雍锦柔啊,十动然拒,啧,实在是……” “十动……然拒……”檀儿插进话来,“什么意思啊?” “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有这个成语吗……” “我最近发明的。”宁毅笑着,“然后呢,我就请师师姑娘帮忙解决一下雍锦柔的感情问题,她跟雍锦柔关系不错,这一打听啊,才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夫妻俩在房间里说着这些琐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菜已经冷了,酒意微醺,宁毅坐在凳子上看着外头漫天的雪粒,道: “雨水溪一战之前,西南战役的总体思路,只是先守住而后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雨水溪一战之后,完颜宗翰就真的是我们面前的敌人了,接下来的思路,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击垮他的军队,砍下他的脑袋——当然,这也是他的想法。”宁毅轻笑道,“想一想,倒觉得有点激动了。” 檀儿扭头看他,随后渐渐明白过来。 她牵了牵他的手:“你不要有事啊。” “当然。” 过往的十余年间,从江宁小小的苏家开始,到皇商的事件、到杭州之险、到梁山、赈灾、弑君……长久以来宁毅对于许多事情都有些疏离感。弑君之后在外人看来,他更多的是有着睥睨天下的气概,许多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或许在李频等人看来,就连这整个武朝时代,儒家辉煌,都不在他的眼中。 面对西夏、女真强大的时候,他多少也会摆出虚与委蛇的态度,但那不过是公式化的做法。 面对李乾顺率领十万大军,宁毅对着派来的使者只是一句“华夏之人、不投外邦”,随后击垮了整个西夏军队。 完颜娄室气势汹汹地杀来西北,范弘济送来卢延年等人的人头示威,宁毅对华夏军人说:“形势比人强,要友善。”待到娄室直逼延州,宁毅也就对着队伍说“从今天开始,华夏军全体,对女真人开战。” 杀死娄室之后,一切再无转圜余地,女真人那边幻想不战而胜,再来劝降,扬言要将小苍河屠成万人坑,宁毅则直接说,这里不会是万人坑,这里会是十万人坑,百万人坑。 示弱有用的时候,他会在话语上、一些小策略上示弱。但在行动上,宁毅无论面对谁,都是强势到了极点的。 长久以来,华夏军面对整个天下,居于劣势,但自家夫君的心中,却从不曾居于劣势,对于未来他有着无比的信心。在华夏军中,这样的信心也一层一层地传递给了下方做事的众人。 面对宗翰、希尹气势汹汹的南征,华夏军在宁毅这种姿态的感染下也只是当成“需要解决的问题”来解决。但在雨水溪之战结束后的这一刻,檀儿望向宁毅时,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紧张感,那是比武场上选手上场前开始保持的活跃与紧张。 以整个天下的角度而论,完颜阿骨打去后,宗翰、希尹确实就是这个天下的舞台上最为强悍与可怕的巨人,二三十年来,他们所注视的地方,无人能当其锋锐。这些年来,华夏军有些战果,在整个天下的层次,也令许多人感到过重视,但在宗翰与希尹等人的面前,华夏军也好、心魔宁毅也好,都始终是差着一个甚至两个层次的所在。 对方是横压一世能碾碎天下的魔王,而天下尚有武朝这种硕大无朋死而不僵的庞然巨物,华夏军只是逐渐往国家蜕变的一个强力武装罢了。 但这一刻,宁毅对宗翰,有了杀意。在檀儿的眼中,如果说宗翰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巨人,眼前的夫君,终于舒展了筋骨,要以同样的巨人姿态,朝对方迎上去了…… 她的脑中闪过这样的图景,窗外降下的冰粒渐渐的变小。 鹅毛大雪,即将降下,世界就要变成女真人曾经熟悉的样子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六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五)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降下的夜晚,梓州城一端已然无人居住的别院内,发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灾。 火灾的原因,在于风雪吹掉了一盏悬在房舍走廊间的灯笼,灯笼缓缓引燃了在走廊一侧沉积已久的杂物。身处此间的位于华夏军最顶端的夫妻两人先是有些慌张,但随后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展开了救火的行动,漫天鹅毛大雪的降下中,小小的火灾不久之后便被扑灭。 许多年之后,在西南战役战争最紧张的时间里发生在梓州城一隅的这场神秘火灾或许会被某个文人或三流写手从故纸堆里翻出,化作某段稗官野史又或是某个阴谋故事的导火索。但在当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场小小的变故,当夫妻俩沿着深夜的道路走回指挥部时,天地之间都已经被洋洋洒洒的雪花所充斥,两人的脸上都有一言难尽但确实显得轻松的笑容。 ——留下了回忆。 这是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发生的事情,到得第二日天明,大雪仍未停歇,西南起伏的山岭皆已裹上银装。 年关即将到来。从黄明县、雨水溪分界线上往梓州方向,俘虏的押送仍在继续——华夏军仍旧在消化着雨水溪一战带来的战果——由于这大雪的降下,一部分的女真俘虏铤而走险选择了朝山中逃遁,引起了些许的混乱,但总体来说,已经无法对大局造成影响。 而从战场前线延伸往剑阁的山路间,渐渐被大雪覆盖的女真人的军营当中,充斥着压抑、肃杀而又癫狂的气息。 大雪的蔓延之中,山间有厮杀引起的小小动静出现。在风雪中,一些纸片随着大雪纷纷扬扬地呼啸往女真大军的营地。 纵然在阶段性胜利后的空隙里,华夏军见缝插针的进攻也并未停歇,斥候们带着传单抵近女真军营或是必经的山道,将传单放出的行为时有发生。 传单上复述了雨水溪之战的过程:华夏军正面击溃了女真军队,斩杀讹里里后围攻雨水溪大营,大量汉人已于战场反正,而基于战场上的表现,女真人并不将这些汉军队伍当人看……传单之后,则附上了对宗翰两个儿子的赏格。 即便没有这些传单,在金兵的军营当中,警惕与仇视汉军的情况实际上也已经发生了。 过去数日的时间,余余处决了数十名“不听调令”的汉军斥候: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因为与任横冲沾边而死的。 在之前的大战中,为了保证这些汉军斥候的战力,金人一方是以开出赏金的方式驱使汉军斥候出力。这原本也算得上是正确的策略,然而任横冲在摸出了一条通往华夏军后方的道路时,竟不愿意往上方报告,一意孤行地带着人去抢夺这“功劳”,却在实质上扼杀了金兵原本可以找到的一个“可能性”。 若不是二十余人跑到对方营地中去动手,而是二百甚至两千女真好手呢?说不定对方的营地早已大乱,宁毅的儿子或被俘或被杀,而通过那伤兵营地的大乱,反冲前线雨水溪,十二月十九的那场战斗,或许就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余余处决数十斥候的过程里,掌控军队的达赉同时盯紧了各个汉军营地,大量捡到了华夏军传单的汉军成员被揪出来明正典刑。肃杀的气氛压迫着各个汉军的生存空间。 “……若没有这帮南狗的倒戈,便不会有雨水溪之战的失利!” 二十八,漫天飞雪的十里集主营地。进入营地大门时,达赉拉下了披风,抖飞了上头的积雪,口中还在与相遇的将领抨击着这场大战之中的“害群之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种说法,也算是眼下金人军中的主体想法之一。通行而来的将领望着远处的汉军营地,用力挥了挥手。 “……南人无能至极,早便说过,他们难用得很!哼,而今雨水溪局面稍稍失利,我看,他们更是不可再信!” “……战争拼杀,最怕拖后腿的。雨水溪道路复杂,南狗无能,被稍稍一冲就大败溃逃,也占了后方的道路,以至于战场上调配救援都不能及时。我看啊,统统调上黄明县最好,那边地势开阔些,耗一耗黑旗军的炮弹……” “……黄明县顶多又能塞几个人,今日调五万南狗上去,黑旗军反过来一冲,你还说不定有多少人倒戈,他们回来时,你营门开是不开?” “……照我看,不开,攻不下城墙有敢回来的,都死!” “……不过是拱手送给黑旗军。要是黑旗军也不收留,五万人堵在战场上,咱们也不用往前攻了。” “……一群鼠辈!南狗就是坏种!” “……家中养着几十个汉奴,做起事来,只懂偷懒……” 几名将领踩着积雪,朝军营高处走,交换着如此这般的想法。在营地另一端,余余与面色严肃的完颜斜保碰了头,他看着营帐蔓延的军营,听这位“宝山大王”低声说着话:“……讹里里勇毅有余,缜密不足,贪功冒进,若非他在鹰嘴岩死了,这次失利,他要担最大的罪责!” “他毕竟死了,这些话,便少说几句。”听得完颜斜保的说话,兄长完颜设也马从一旁走了过来。 风雪之中,此次南征的众多将领,正在朝十里集汇聚。 八日前雨水溪陡然失利的战局,震动了金人的整个南征大军。除达赉、余余第一时间赶到雨水溪收拾残局外,几乎所有的高层将领,都对雨水溪突然传来的讯息感到震惊与不可置信。 讹里里率领亲卫千人被斩杀于雨水溪鹰嘴岩,华夏军以不到两万人的兵力猝然出击,正面击溃整个雨水溪的进攻部队,己方兵败如山倒,最后仅以区区数千人保住了雨水溪半个营地…… 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女真人的大将之中,除讹里里、拔离速坐镇前线主持进攻、余余统领斥候进行辅助外,其余将领虽在中路或者后方,却也都打起了精神,参与到了整个战场的维持和准备工作之中。 从剑阁到黄明县、雨水溪是将近五十里的狭长山路,地势崎岖、艰险难行。其中有不少的地方的道路简陋,每每车马过后、雨水过后便要进行艰难的维护。然而在希尹的事先谋划,韩企先的后勤运作下,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在两个月的时日里开山辟路,不仅将原本的道路拓宽了两倍,甚至在一些本来无法通行但可以动土的地方修建了新的栈道。 女真人自三十年前起兵时原本野蛮,阿骨打、宗翰等一代人心思灵动,善于汲取他人所长,是在一次次的作战当中,不断学习着新的战法。最初崛起的十年凭借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无敌血勇,中间十年渐渐搜集天下工匠,学会了器械与战法的配合。直到三十年后的此时,宗翰、希尹、韩企先等人终于做出了几十万人有条不紊的联动作战。 负责开山辟路的大多是被驱赶进来的汉军与过江之后俘虏的熟练汉人工匠,但管理与监督这些人的,终究是身处后方的女真诸将。两个多月的时间前线不断猛攻,后方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解决最为麻烦的通路问题,所有的将领其实也都能隐约感受到“人定胜天”的宏伟力量。 如今这便是大金全面动员时的力量!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过来,在一些将领的议论当中,若是这场大战真的旷日持久下去,他们甚至能有调集汉奴“移平这西南群山”的豪情。 对面的黑旗能够在黄明县、雨水溪等地坚持两个月,防御坚强如铁桶、滴水不漏,确实值得佩服。也难怪他们当年击败了娄室与辞不失。但对大势走向,在整个金人大军当中还是有着足够的信心的。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众人信心最坚固时,重重挥来的一记耳光! 其时雨水溪前线的战情崩塌迅速,下午时便被硬生生地击溃正面,讹里里于鹰嘴岩被华夏军斩杀,众多军队突围无果。往后紧急传去的情报是希望救援速来,并未保密,到得凌晨、第二日,又相继有紧急情报传回,华夏军不光击溃正面军队主力,甚至围攻雨水溪大营,在子时之前便将雨水溪大营外围击溃,杀戮长驱直入。 雨水溪将近五万人,大营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时间内,被据传不过两万人的黑旗军部队正面强攻至于此等惨状,那黑旗军的战力得强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为征伐一生的杀场老将,后方不少的金兵将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个念头好不容易接上来,才怀疑是否误报、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面何等高超且又恰巧发挥了作用的战术。 脾气火爆的完颜斜保甚至在军营边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树,口中呼喊着:“这不可能!”立即就要赶赴前线,斩杀这批谎报军情扰乱军心的斥候。他是真的无法相信这一结果。 相对冷静稳重的完颜设也马则只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跷。”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样的战果。三十年的时间以来,无论在公平与不公平的情况下,这是女真人从未尝到过的滋味。 将近十年前的娄室,一度将西北的黑旗军逼入劣势——当然在华夏军的记录中则是势均力敌的混乱——后来是因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战场上被一支黑旗小队意外斩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军手上尝到第一次失败。 辞不失虽然于延州中计,但他麾下的数万大军仍旧狠狠砸开了小苍河的大门,将当时的黑旗军逼得凄惨南逃,正面战场上,女真军队也算不得经历了惨败。 数年后的今天,在大金调动最强力量南征、众多老将尚未离开舞台的此刻,对面的黑旗却展露出如此惊人的獠牙来……西南真的诞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疯狂的军队? 好在进一步的解释,在随后几天陆续到来。 十二月十九的这天中午,习惯了行险一搏的讹里里终于按捺不住两个月的躁动,率领卫士亲自上阵强攻名为鹰嘴岩的关键突破口,他中了黑旗军的奸计,队伍被滚落的巨石切断,讹里里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变的地形造成了攻势的复杂,华夏军精锐齐出,金人却不得不接受队伍里掺杂了汉军部队的恶果,这些原本的投降部队在面对对方进攻时全都成为累赘。部分女真精锐在撤退或是救援时,道路被这些汉军所阻,以至于战场运转不及,贻误战机。 再加上部分汉军在战场上对黑旗的迅速投诚,于这日夜间在大营中突然发难,导致雨水溪大营外围被破,给前线上的金军主力造成了更大伤害。由于讹里里早已战死,后来虽有数名中层猛将的殊死搏杀,守住了小半块内部营地,但对于战局本身,已然于事无补了。 有了这些讯息,雨水溪的这场溃败,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讹里里已经死了,他生前为一军之首,金军当中地位低的将领无法说他,并且牺牲在战场上原本也只能以荣誉慰之。那么最大的锅,只能由汉军背起。战后数日的时间,由剑阁至前线的各路军队还需安抚军心、压下躁动,雨水溪一线上各个军队陆续往前调拨,其余位置上各个将领整肃着队伍……到得二十八这天,大雪纷飞,接到命令的数名大将才被完颜宗翰的命令召回十里集。 天气寒冷,庞大的军营依着山势,逶迤在视野所见的延绵山麓间,人群活动的热气与喧闹浸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将领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陆续抵达。将至傍晚时,完颜宗翰在大帐外的空地上点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场地,准备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颜宗翰往篝火里扔进木头,看着火星飞溅出来,雪花被大火迫开。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将领陆续而来:撒八到了、余余到了、达赉到了、韩企先到了、高庆裔到了、完颜设也马到了、完颜斜保到了……还有一位又一位经历了多年征战至此的身影,他们看到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于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这里。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着,他又扔进去一根木头,火焰扑的一声轰然飞腾,无数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萨满战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强有力的神啊,告诉我吧! …… 与我相伴的人啊! 请侧耳倾听吧。 …… 我的海东青展开翅膀—— 自由飞翔!” 熊熊的篝火周围,仿佛有无数身影,跟随应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七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六) 天似穹庐,大雪漫漫,笼盖四野八方。雪天的傍晚本就来得早,最后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间浸没时,苍古的萨满战歌正响起在金人大帐前的篝火边。 火光撑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间,好似在与苍天对抗。 西南的风雪,在北地而来的女真人、辽东人面前,并不是多么奇特的天色。许多年前,他们就生活在一年会有近半风雪的日子里,冒着严寒穿山过岭,在及膝的大雪中展开狩猎,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熟悉的经历。 自击败辽国之后,这样的经历才渐渐的少了。 得益于战争带来的红利,他们分得了温暖的房屋,建起新的宅院,家中雇请佣人,买了奴隶,冬日的时候可以靠着火炉而不再需要面对那严苛的大雪、与雪地之中同样饥饿凶狠的虎狼。 他们的孩子可以开始享受风雪中怡人与美丽的一面,更年轻的一些孩子或许走不了雪中的山道了,但至少对于篝火前的这一代人来说,往昔披荆斩棘的记忆仍旧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灵魂之中,那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堂堂正正与人说起的故事与过往。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视我吧—— ……古老的萨满战歌在众人的口中响起,完颜宗翰站在那火的前方,火焰衬托了他高大的身影,片刻,有人将羊拖上来。 挣扎的山羊被绑在柱子上,有人手持钢刀,在战歌之中,斩断了山羊的四肢,热血被放入碗里,端给篝火前的众人,宗翰端着碗将热血饮尽,其余人也都这样做了。 血腥气在人的身上翻腾。 “南方的雪,细得很。”宗翰缓缓地开了口,他环顾四周,“三十八年前,比今日烈十倍的大雪,辽国如今中天,我们许多人站在这样的大火边,商量要不要反辽,当时许多人还有些犹豫。我与阿骨打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时的完颜部,可战之人,不过两千。而今回头看看,这三十八年来,你们的后方,已经是无数的帐篷,这两千人横跨天南海北,已经把天下,拿在手上了。” 众人的后方,军营逶迤蔓延,无数的火光在风雪中隐隐浮现。 完颜宗翰转身走了几步,又拿了一根木柴,扔进火堆里。他没有刻意表现说话中的气势,动作自然,反令得周围有了几分安静肃穆的气象。 “三十多年了啊,诸位当中的一些人,是当年的老弟兄,就算后来陆续加入的,也都是我大金的一部分。我大金,满万不可敌,是你们打出来的名头,你们一生也带着这名头往前走,引以为傲。高兴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气凛然,但实非亲切之人。此时话语虽平缓,但败战在前,自然无人以为他要夸赞大伙,一时间众皆沉默。宗翰望着火焰。 “以两千之数,反抗辽国那样的庞然之物,后来到数万人,掀翻了整个辽国。到今天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大梦,初时,不管是我还是阿骨打,都觉得自己形如蝼蚁——当年的辽国面前,女真就是个小蚂蚁,我们替辽人养鸟,辽人觉得我们是山里头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领去觐见天祚帝时,天祚帝说,你看来挺瘦的,跟其他头领不一样啊,那就给我跳个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 宗翰一面说着,一面在后方的木桩上坐下了。他朝众人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坐下,但没有人坐。 “今上当时出来了,说陛下既然有意,我来给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发作,但今上让人放了一头熊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的,把熊打死了。这件事说来英雄,但我女真人还是天祚帝面前的蚂蚁,他当时没有发怒,可能觉得,这蚂蚁很有意思啊……后来辽人天使每年过来,还是会将我女真人肆意打骂,你能打死熊,他并不怕。” “我从几岁到十几岁,年少好斗,但每次见了辽人天使,都要跪下磕头,部族中再厉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头,没人觉得不应当。那些辽人天使虽然看来瘦弱,但衣装如画、趾高气扬,肯定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到我开始会想事情,我也觉得跪下是应当的,为什么?我父撒改第一次带我出山入城,当我看见那些兵甲整齐的辽人将士,当我知道富有万里的辽人江山时,我就觉得,跪下,很应该。” “造反,不是觉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夺取天下的命,只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千人起兵时,阿骨打是犹豫的,我也很犹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时为了一口吃的,我们要到山里去捕熊猎虎。对着比熊虎更厉害的辽国,没有吃的,也只能去猎一猎它。” 他的手按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火焰,顿了许久,方才笑了笑。 “从起事时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还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每战必先,了不起啊。我后来才知道,辽人爱惜羽毛,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这样两千人打败几万人,两万人打败了几十万人,当年跟着冲锋的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了不起。早两年,谷神跟我说,纵观历史,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的成绩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过火焰、越过在场的众人,望向后方延绵的大营,再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又收回来。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 宗翰点头,托起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懂了。”他道,“西南之战,本王给你一句话,必让你为乃父报仇,但你也要给本王一句话。” “请、请大帅吩咐……” “这仇,你亲手来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将,本王要给你个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武朝气数尽了,这天下归于大金,但将来,这汉人所在的地方,也要归你们汉人所治,这是本王对你的期许,你记住了。” 渠芳延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纳头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纠纠男儿,不要效女子神态,你进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边一挥,“从今往后,你与他们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礼,朝那边走过去。他原是汉军之中的微末小将,但此时在场,哪一个不是纵横天下的金军英雄,走出两步,对于该去什么位置微感犹豫,那边高庆裔挥起手臂:“来。”将他召到了身边站着。 走过韩企先身边时,韩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点了点头。 “与汉人之事,撒八做得极好,我很欣慰。韩企先卿、高庆裔卿也堪为表率,你们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们,学学他们!” “至于雨水溪,败于轻敌,但也不是大事!这三十余年来纵横天下,若全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对手,本王都要觉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战,能遇上这样的对手,很好。” “我觉得,诸位也会觉得很好。” 风雪降下来。 对于雨水溪之战,宗翰洋洋洒洒地说了那许多,却都是战场之外的更加高远的事情。对于战败的事实,却不过两个很好,这时候平平静静地说完,不少人心中却自有豪情升起。 没错,面对区区小败,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睥睨天下三十余载的金国大军,除了一句“很好”,还该有怎样的情绪呢? 雪依旧漫漫而下,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过得片刻,宗翰着韩企先宣布了对许多将领的赏罚、调动细节。 赏罚、调动皆宣布完毕后,宗翰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他转身进了大帐。只有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始终跪在那风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们一时间便不敢起身。 散会之后,又有一些将领陆续而来,到大营之中单独面前了宗翰。这一夜过了子时,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宗翰从帐中走出来,他到两个儿子身前搬了木桩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叹了口气:“进来吧。” 两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趋地跟随进去,到大帐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别跪了。都喝口热茶,别坏了膝盖。” 两兄弟又站起来,坐到一边自取了小几上的热水喝了几口,随后又恢复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后方,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知道为父为什么敲打你们?” 完颜设也马低头拱手:“诋毁刚刚战死的大将,的确不妥。而且遭逢此败,父帅敲打儿子,方能对其余人起震慑之效。” “肤浅!”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战,说明的是华夏军的战力已不输给我们,你再自作聪明,将来大意轻敌,西南一战,为父真要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是。”完颜设也马目光转动,犹豫片刻,终于再度低头。 此时,一旁的完颜斜保站起身来,拱手道:“父帅,儿子有些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说。” “雨水溪之战,前前后后的讯息,军中大将,许多人都知道,以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聪明,未尝不知道此战症结在哪。他们嘴上虽未说,但仍旧放任军中众人谈论汉军的问题,这是因为汉军是真的不能战啊。父帅如今振奋汉军士气,莫非真能让他们……参与到这场大战里去么?” 完颜斜保问得稍有些犹豫,但心中所想,很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宗翰望着他好一阵,赞许地笑了笑: “你看似鲁莽,粗中有细,倒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天你在军中带头议论讹里里,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喽?” 斜保道:“回禀父帅,讹里里以近千亲卫对阵鹰嘴岩八百黑旗而不胜,虽然守鹰嘴岩的也是黑旗当中最厉害的队伍之一,但仍旧说明了黑旗的战力。这件事情,也只有父帅今日说出来,方能对众人起振奋之效,儿子是觉得……锅总得有人背啊,讹里里也好,汉军也好,总好过让大家觉得黑旗比我们还厉害。” “那为何,你选的是诋毁讹里里,却不是骂汉军无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帅明知故问了,雨水溪打完,前头的汉军确实只有两千人不到。但加上黄明县以及这一路之上已经塞进来的,汉军已近十万人,咱们塞了两个月才将人塞进来,要说一句他们不能战,再撤出去,西南之战不用打了。” 他顿了顿:“只是即便如此,儿臣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倚重汉人的原因——当然,为往后计,重赏渠芳延,确是应有之义。但若要拖上战场,儿子仍旧觉得……西南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来。完颜斜保面容粗犷,前面的话都显得谨慎,只到最后一句,隐隐约约有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魄,宗翰察觉到这点,老怀大慰,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阵,一直到大帐里安静到几乎让人泛起幻听了,设也马与斜保才听到他的话语响起。 “汉军之事,为谷神之策,自有用意。你们既然还有几分聪明,来日多与汉将搞好关系,另外,给我盯好渠芳延!” 听得谷神之名,两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许,一齐起来领命,设也马道:“父帅莫非觉得,这渠芳延有诈?” “所有汉军都降了,独独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谁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宗翰说完,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 月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上,风雪吹过苍莽的群山。 从金国、到中原、到江南,大雪掩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这是汉人天下受难最为严重的一年,被焚毁的城池尚未复建,携家带口的难民们在呼啸的风雪里倒下,饥民们互相换了小孩子,分而食之。许许多多失去家人的人,随后不久,也踏上了与家人同归的道路。 希望,仅如渺茫的星火。 武朝新的帝王、曾经的太子正携军队与难民南下。更南面的海岸边,长公主自莆田附近登岸,联络了附近的军队,谋取福州。 大年三十,毛一山与妻子领着孩子回到了家中,收拾炉灶,张贴福字,做起了虽然仓促却温馨热闹的年夜饭。 梁山,为了年关的一顿,祝彪、刘承宗等人给军中的众人批了三倍于平日份额的粮食,军营之中也搭起了戏台,到得夜里开始表演节目。祝彪与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议论着西南的大战,编排着宁毅以及西南众人的八卦,一帮瘦子笑得前俯后仰、没心没肺的。 已经毁了容,被祝彪成为天残地缺的王山月夫妇,这一天也过来坐了一阵:“西南大战已经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宁毅那家伙还撑不撑得下去啊。”谈些这样的事情,王山月道:“说不定已经死在宗翰手上,脑袋给人当球踢了吧?救这个天下,还得我们武朝来。” “自从毁了容以后,这张脸就不像他自己的了。”祝彪与周围众人调侃他,“死娘娘腔,自暴自弃了,哈哈……” 梁山的华夏军与光武军并肩作战,但名义上又属于两个阵营,眼下彼此都已经习惯了。王山月偶尔说说宁毅的坏话,道他是疯子神经病;祝彪间或聊一聊武朝气数已尽,说周喆阴阳人烂屁股,双方也都已经适应了下来。 谁还能跟个傻逼一般见识呢——双方都这样想。 晋地,楼舒婉等人组织了一场简单却又不失隆重的晚宴。 自廖义仁节节败退甚至让出威胜后,晋地的各路马匪、义军纷纷来投,他们或者几十人、或者数百人,都前来参拜这位传奇的女相。 在华夏军与史进等人的建议下,楼舒婉清理了一帮有重大劣迹的马匪。对有意加入且相对清白的,也要求他们必须被打散且无条件接受军队上级的领导,只是对有领导才能的,会保留职务叙用。 即便经历了如此严格的淘汰,年关的这场宴会仍旧开出了四方来投的气象,一些人甚至将女相、于玉麟等人当成了未来天子般看待。 当然,这些年来,经历了如此多颠簸的楼舒婉还不至于因此就飘飘然。即便真的完全清理了廖义仁,手握半个中原,灭顶之灾的可能也始终在前方等待着她们。别的且不说,只说宗翰、希尹所率领的西路大军回程,无论他们在西南是胜是败,都将是对晋地的一次艰难考验。 她并不讳饰,而是坦率地向众人分享了这样的前景。 “……我过去曾是杭州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自二十余岁——方腊破杭州起到如今,时常觉得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晚宴之上,举着酒杯,如此与众人说着。 “我幼时读史,时常看见,这千百年来一场一场动乱,动辄数十上百载,饿殍满地易子而食,过去这些都在书里,百十年的时间轻描淡写、一晃而过……到如今,我看到了这些事情,许多时候想一想,还是想不通,人怎能在这里熬上几十年啊。” 她话语肃穆,众人多少有些沉默,说到这里时,楼舒婉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我是女子,多愁善感,令诸位见笑了。这天下打了十余年,再有十余年,不知道能不能是个头,但除了熬过去——除非熬过去,我想不到还有哪条路可以走,诸位是英雄,必明此理。” “今年的年关,好过一些,明年尚有大战,那……不论是为自个,还是为子孙,咱们相携,熬过去吧……杀过去吧!” 她之前话语都说得平静,只到最后举起酒杯,加了一句“杀过去吧”,脸上才显出明媚的笑容来,她低了低头,这瞬间的笑容犹如少女。 会场上于玉麟、王巨云、安惜福、史进、展五……以及其他众多官员将领便也都笑着欣然举起了酒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八九九章 大地惊雷(一)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极大。 山河沦陷、改朝换代,在某一个节点上,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彻底地改变人们的一辈子,决定一整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在历史的书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极小的地方,它却无法真正地打断人们经历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伤也无法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无法令人忘记吃喝。 正月里,临安,脆弱的平衡已经在这座经历了战火摧残的城市里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间。入城之后,有过持续的厮杀与镇压,也有过十数万人的突围与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来,押送北上,也发生了无数次对妇女的奸淫;城内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杀。 经过几个月的混乱后,原本百余万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余万的居民。集市仍旧要开放,物资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运作起来,衙役捕快们追查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间或搜捕一些破坏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楼楚馆又开放了几间。 集市间的行会也陆续组织起来,往日里收保护费的本地帮派覆灭后,也会有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填补空白,偶尔也能听见谁谁谁与女真人有了关系、有了后台之类的说法。 周雍去后,接手于临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续着“武朝”的存在,它们存在的基础源于周雍离开时留下的几位摄政大臣——周雍逃跑时带走了秦桧之类的心腹,寄托几位大臣留在临安与女真人进行持续的谈判。臣子中当然也有面对宗辅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没有三个月,当然也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此后的“武朝”朝廷渐渐以铁彦、吴启梅等一帮人物为核心,聚起了班子。 这一武朝朝廷曾数度以周雍的名义发出劝降书,要求周君武放弃抵抗,为天下计,与女真人进行谈判。待到周雍于海上驾崩,君武江宁称帝之后,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诏”来,控诉周佩为夺权而残杀大臣,于海上弑君,又控诉太子不听君命,褫夺了君武继承的权力。 于是,当君武在江宁称帝,改年号“振兴”时,临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据传有周氏血缘的遗落皇族,以周雍的血书为凭,拥立为帝,立年号为“嘉泰”。 相对于穷兵黩武、于江宁称帝又弃江宁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温和,以天下、以百姓为念,继位之后一方面开始反省武朝过往的错失,另一方面开始积极地与金国展开谈判,希望能够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战乱,救黎民于水火。 此时的江南已然处于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热之中,虽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对于金国毫无好感,但临安小朝廷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宣传。 一方面对外宣称积极与金国展开和谈,另一方面,临安的小朝廷扔出了过往数十年里大量被压下来的舆论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贪腐无能、蔡京的只手遮天、童贯的赎买燕云十六州、兵事上的无能、武将的贪生怕死、甚至于景翰帝周喆以及众多帝王的龌龊辛秘、身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耻,女真将周骥抓回北地后,这些黑料其实每一年都在往南面传,但武朝正统仍在时,朝廷对于这些言论还能够完完全全的压下来,就算偶有漏网,至少长公主府人还在,朝廷也还有向心力,会有人出面反驳。 但在周雍离开后的空白期里,所有的舆论,就真正把控在临安朝堂的手上了。 “说起这些事,女真人虽凶残,但武朝到如今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结党、帝王无道、武将贪财怕死啊……” 到得这一年新旧交替之际,从临安城内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听到这样的叹息。 至于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为灵通一些的人们,当然知道更多的事情。为了维护“嘉泰”帝的正统资格,朝堂的黑料并未涉及周雍,但对于女真兵临城下,周雍弃城而逃的丑态,各个大家大族内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当这些大族中的长辈不再压制舆论,人们说起周雍弃城而走的闹剧,说起这些年桩桩件件的蠢事,甚至说起那在江宁继位随后又启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摇头。说来也怪,往日里人们身处其中并不察觉,到得能够肆意谈论这些时,大部分人也不免觉得,这样的国家倘不灭亡,那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沦陷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其中抗争者受到的屠杀、摇摆者内心的挣扎,投降者与反抗者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流在法场上、城池内的鲜血,桩桩件件难以细述。这一年的年关,激烈的反抗者们大多已被清除后,以吴启梅等人为首的朝堂暂时稳固了下来。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着马车,穿过了临安街头,准备去往吴启梅家中聚会。 掀开马车的车帘,外头的街道仍旧显得冷清,店铺开门者不多,道旁积雪堆积,笼着袖子的路人们似乎都带着阴郁与仇视的目光,望向街市间的一切,尤其是“权贵”们的身影。李善总能从中察觉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来。 生于大变乱的时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来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当然,也没有几个人天生的视死如归。有些时候要虚与委蛇,有些时候要迂回前进,也有些时候……譬如武朝腐朽已极,便只能就此放开手。这是李善如今的看法。 李善的恩师,是如今的右相吴启梅。吴家早先便是江南大族,景翰年间,武朝的政治核心还在中原,江南的势力处于边缘位置,吴启梅虽在年轻之时便有学名,但早年便厌烦了官场的倾轧,在几场政治斗争中失利后回归江南,隐居养望,其才名与当初杭州的钱希文等人相仿,覆盖一地,难入中枢。 中原沦陷后,南迁的朝廷要倚重江南大族的势力,吴家因而成为江南举足轻重的大家族。吴启梅有心相位——他在失意之时常常以经历了黑水之盟的秦嗣源秦公自比,其时秦嗣源尚未被平反,但作为大族领袖,内中情由许多都是能看得清楚的,当年秦嗣源复起后的诸多动作,包括赈灾、北伐,太原与汴梁的坚守,秦嗣源苦心孤诣付出太多,最后却倒在了官场平衡上,这些事情令吴启梅心有戚戚。 不过,纵然身负经世之才,朝堂南迁之后也给了南面大族以地位权力,但涉足中枢的几个位置,却仍旧把持在几名朝堂元老的手中——周雍自知能力有限,对于官员的任用只求稳妥,于新人的提拔、新势力的扶持,力度反而不大。 吴启梅因此无法直达官场顶峰,但他名望已高,家族势力也大,若不能为相,其余的小官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这样的原因,建朔朝堂定居临安后,吴启梅建立“钧社”,取的是“理重万钧”的意思,暗地里扶持了不少人,在官场上建起一个小圈子。这也算是政治上的迂回,若然无法为相,他干脆让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变作武朝朝堂的幕后之人,也是不错。 事实上,吴启梅建立的“钧社”,一度是希望变成“君社”的,这一点与秦桧的想法相似。周雍在执政上只能说是个象征,许多人一开始都想要往君武身上放下筹码,吴启梅本身关系庞大、实力雄厚、能力出众的可用弟子也多——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第二个秦嗣源,但直到最后,名叫周君武的愣头小子也没有认可他,这令吴启梅同样感到了愤懑与耻辱。 果然,这天下不缺秦嗣源这样的能臣,是这天下早已腐朽,容不下一个两个的秦嗣源罢了。 ——对于这段情由,李善心中并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原本在吴启梅家中读书,建朔三年便被吴启梅扶上了进士之位,此后仕途一路顺畅。女真人来时,李善一度也呼吁着抵抗,甚至也想着轰轰烈烈与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些想法未到眼前时可以热血慷慨,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还是有些犹豫的。 其后随着周雍的逃跑,恩师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苍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势急转直下,有些人选择慷慨的反抗,而后遭到屠杀。铁彦、吴启梅等人站了出来,试图救下无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后的历史上说不定也要留下骂名。但如果没有人这样去做,天下人只会死得更多。 蝼蚁一般的人们,又能懂得什么呢? 马车一路前行,来到吴启梅的右相宅邸之后,不少人都已经到了。这些人或是李善的师兄弟,或是吴系于朝堂之上的朋党好友,不少人碰面之后互道了新年好。李善与几位相熟的师兄弟见面,听得他们说起的,多还是有关于吴系的得力干将陈炜、窦青锋等人扩充与训练新军的事情。 临安沦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场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旧被宗弼带了兵追得到处跑的前太子,二是银术可于潭州附近的血战,三是西南乱匪与宗翰希尹之间的较量竟还未结束。 但对于临安朝堂上的众人来说,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胁,之于黑旗——对方毕竟已有十余年未近江南了,说起来十余年前弑君穷凶极恶,但十余年的光阴不曾见到的东西,实感终究是不够的。 军队,才是今日临安小朝廷上各个派系关心的东西。 关于为什么要投降,武朝为何灭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来。但投降派并不天真——或者可以说,只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现实。千万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军队。 好在武朝的统治已然崩解,组成小朝廷的各个势力、族群在许多地方往往都有着自己的“根据地”,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投降之后,以铁彦、吴启梅为首的大族第一时间推动的就是征兵——之于这样的行为,宗辅宗弼并不反感,或者说,就是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各地的势力才有了这样的动作。 对鞭长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个混乱分裂但大致上倾向于金国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对于为了保命已经选择了投降的各方势力来说,以最快的速度灭亡武朝的道统,使其无法依靠“大义”翻身,才最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由于这样的默契,过去的几个月时间,宗辅宗弼在追杀君武以及搜刮战利品,临安朝堂的众人则一面抹黑武朝一面进行着忙碌的圈地运动。吴启梅坐镇中枢,麾下几员大将在各地拥兵已有三十余万,李善等文臣则努力将临安朝堂仍旧保有的部分资源努力输送给这些军队,以期待他们能够迅速地蜕变为精锐,到将来成为新武朝的基础力量。 由于吴启梅以秦嗣源自比,吴系与当年的秦系,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吴启梅为相之后,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侦司,由他最为信任的弟子甘凤霖主持,搜罗各种江湖人士为其办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颇得吴启梅器重。 众人聚首之时,偶尔便也说起秦系当年的事情。提起觉明和尚,道他毕竟有皇族血统,不过因关系而成事,名声虽盛,其实难副;说起纪坤,道他仆人出身,处理细务尚可,大气不足;再说成舟海,他辅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预防皇室的倾轧,以至于周雍逃亡、长公主府的势力迅速崩塌,也是难堪大用;至于闻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还有宁立恒,弑君之举太过鲁莽,若徐徐图之,这天下又何至于到今天这等地步……众人议论起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评价之中,自然又暗藏对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东奔西逃,西南天边的战事更是遥远,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偶尔谈及,对于宗翰希尹的实力,是没有多少人敢质疑的,并且黑旗军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杀向西南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不光剑阁方面倒向了金国,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规模的各种叛乱,层出不穷。 根据西南传来的消息,只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军与金人对抗的过程里,所掌控的地区便有三十余次的叛乱兴起。这些叛乱或是数十人或是数百人,趁着女真人杀来,黑旗头尾难顾的时机,在黑旗军后方破坏道路、率队进山。 如今摆在李善等人面前最紧迫的并非黑旗军,吴启梅等人偶尔说起,也颇有旁观者的清醒:西南的内乱,乃是宁毅用老兵下乡,与乡贤争权所导致的后果。 ——宁毅用老兵、巡查队、说书队、军医队下到偏远乡村,这些乡村里的书生们便在暗地里说黑旗军乃是不顾天理的大灾难、是无君无父的魔头。 “坏了规矩的人,规矩就要转过头来吃了他。” 远在天边的西南战事在临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尔说起,更引人的反倒是当年的一些轶闻趣事:十余年前方腊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宁毅便曾身陷此地,他当年身处的霸刀营驻地,如今便在与相府相隔两条街的地方,但曾经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于如今的这所右相宅邸,当年却是更为著名的一处所在,这里原本是大儒钱希文的家族旧宅,方腊破城时,钱希文率家人抵抗,后来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腊覆灭后有人将此地买下,十余年间数度翻新,最终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会之中,这些横跨十余年的轶闻被众人之间原本稳重的“大师兄”甘凤霖娓娓道来,李善朝外头望去,只见庭院当中积雪腊梅相映成趣,一位位宾朋往往来来。思及这十余年的光阴,只觉得眼下的临安虽然还在女真人手中,但将来未尝不能吐气扬眉,胸口有豪气蕴生。 逸闻趣事闲聊完毕之后,不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便又往最为迫切的征兵练兵上转过去了。 此时是武朝振兴元年——又或者说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接下来会是多么风起云涌、应接不暇的一个年头。但就在这个下午,西南的战报传到了临安,猛烈地震撼着此时身在临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华夏军攻破雨水溪、阵斩讹里里的消息。这消息犹如一道炸雷,一时间甚至让李善等人为之骇然。他能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里吴启梅、甘凤霖等人的脸色,到得这天夜里私下聚会时,他才听得吴启梅斟酌许久,脸色阴沉地说了一句:“抓在手上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从今往后,新军,是第一要务。” 吴启梅没有强调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实无论是周君武卷土重来,还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军的进攻,真正能够救他们的,都只会是握在手上的军队。西南的战报,只是给他们更重地敲响了警钟而已。 这样的阴沉持续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这一次见面,吴启梅平静中带着喜色:“我早说过,坏了规矩的人,没有好下场。” 西南的第二份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临安。 这些日子以来,西南的战局瞬息万变。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战,并不只是给华夏军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与好处,它同时引爆了华夏军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地方势力的决心。从二十四这天开始,西南各地相继爆发了数次由乡贤、地主组织的动乱,这些动乱虽未直接影响大局,却间接地分走了华夏军本就紧张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这天夜晚,在黄明县,拔离速再度对华夏军展开潮水般的进攻。 看着像是受到雨水溪之败的刺激,黄明县的进攻猛烈异常,此后连续三天的时间,拔离速亲自压阵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华夏军在黄明防线上的抵抗也极为顽强,但仍旧承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这次进攻期间,拔离速集合了本就囤积在前线的大量汉军,甚至驱赶着一部分的汉军伤员,命令他们对城墙的一部分展开疯狂进攻。黄明县经历了两个月的顽强防守,伤亡不小,参谋部准备利用前方汉军并不坚强的现实,打出一波反击来。 黄明县的攻守状况,其实并没有给予庞六安的第二师多少选择的余地。相对于雨水溪错综的地形,黄明县一方只是一堵城墙,城墙前方是战场,再过去是女真的营地与狭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挥军队展开进攻,即便是懦弱的汉军,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假如黑旗军不予纳降,军队就只能不断地往城头展开进攻,又或者是在战场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师的防御极为顽强,火炮的数量也是黑旗军之最,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黄明县打出的战场交换比相对雨水溪而言更为亮眼,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损失也是惨重的——尽管这已经是防御战中最优秀的成绩了。 年关的动乱绷紧了华夏军的兵线,尽管黄明县仍旧能够守住,但不断增加的伤亡始终令人心焦。考虑到雨水溪的战败不过十天,女真人在事实层面还没有调整好对汉军的态度,黄明县的阵地上对部分汉军展开了招降。 反攻爆发在正月初三的傍晚,听说华夏军打开了招降的口子后,战场上的汉军动乱开始了。庞六安集合了一个精锐团的力量从后方驱赶,一支决定投降的汉军部队从战场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阵地,顷刻间变乱延绵。 整个乱局在战场上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混乱持续扩大,一支奚人精锐被切断在战场前方,几近全军覆没,女真主将拔离速一度冲向前方压阵,抵住趁混乱前冲的黑旗精锐突击团,女真侧后方军营又有汉将趁机起事,引爆了小半个军火库,火焰烧荡天际。 局势逼真而微妙庞六安与参谋长郭琛终于做出决定,再投入两个团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击,底定黄明县战局。 当三千人投入战局之中,不断前推之时,一支汉军部队带着奚人将领的头颅,被女真人追赶着朝城头奔来,另一侧,又是一支汉军精锐,对着冲出城墙的黑旗队伍,发动了进攻。 在轮番进攻中安心等待了两个多月,黄明县的守军,进入到拔离速——这位地位仅次于希尹、银术可、术列速的女者宿将——的谋算当中。当成千上万的金国精锐高呼着“你中计了”反攻而来,原本预备在战场上倒戈的汉军队伍们也再度选择了他们的立场。 这日天光方尽,黄明县的城头上百炮齐发,与之对应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对射。纵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个时辰后,汹涌的军队仍旧崩断了黄明城头那根防御的细弦。毕竟此时的第二师,已不是开战之初神完气足的状态了,他们损失了四千人,后来又补充了两千新兵。当三千余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战场当中,城头上刚刚够用的守军,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破绽,这天夜里,从女真人踏足城头开始,惨烈的厮杀与攻防,便黄明县城当中的每一处展开。 拔离速在这一战中展现的,并非是多么奇诡的谋划,这更像是他征战一生兵法运用的巅峰,这一天战场之上无论是溃败还是混乱,都被演绎得极为逼真,也正是这样的逼真,给予了庞六安等人恰到好处的诱惑,令得他们在最需要决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出击——只因不出击,巨大的战果稍纵即逝,黄明县将继续陷入一日复一日的惨烈攻防。 正月初三这个时间,也恰巧是一个心理上的关键点:雨水溪战败之后,女真军队里对汉军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华夏军对此作出了应对,例如印发传单、喊话招降……以这些手段令投降汉军的位置变得更为尴尬。 华夏军的参谋成员每每说起这些手段,其实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这样的自豪与得意在一定程度上懵逼了人们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迈的动员,实质上是试图稳定军中汉人的位置,华夏军更能看出其中的尴尬:前线的汉军太多了,后方的道路又窄,这些汉军一时间是撤不走也杀不掉的,若不能稳住他们的军心,女真的西南一战,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里集会议,坐镇前方的拔离速不曾参与,他在三十晚上便发动进攻,到得初三这天,理论上来说,女真人还不可能对汉军做出妥善的处理……这样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乱的真实性。 正月初四,华夏第五军第二师败于黄明县。 与黄明县之战横向对应的,实际上还有另一轮战况在。 从正月初一开始,女真对前线展开了秘密的、而又高强度的一轮调兵,正月初二凌晨,刚刚完成换防不久的雨水溪阵地遭遇女真人的强袭,并且在后方还未完全打散重编的俘虏营地中,爆发了一次叛乱,雨水溪前线,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一度抵达战场,发起进攻。 这一讯息对华夏军参谋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误导,认为战局一直很稳的黄明县进攻实际上是为了掩护雨水溪方面的强袭——这种铤而走险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风格,因而没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战场上的一个失误,随后便会让人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 雨水溪之战与黄明县之战前后相隔半个月的时间,消息抵达临安,则只是相隔了七天。黄明县城头一破,这一封战报便被迅速地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三千余里外的临安,以方便临安的公卿们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 接到战报之后,吴启梅面色通红,却已然放下心来。 女真人击败华夏军,说明这天下的局势仍旧在他们的掌握与推测范畴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颜宗翰这等人竟被华夏军击败,那或许意味着这天下的走向,已经完全脱离他们的预测、脱离了“常理”的范畴了,这对他们来说,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练兵……抓紧时间,练兵。” 这个夜晚,吴启梅简短而有力地重复了这句话,微言大义,很有大人物的气度。 众人也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点头应和着这句话的力量。 这一刻,临安的大人物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风起云涌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觉悟、速度与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来讯息的变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黄明防线之后,西南的战局迅速卷入白热化的激烈厮杀当中。 斥候在山林间高速奔走,渠正言、韩敬等人带领着马队,沿着崎岖的山道数次试图切入对方军队的侧后方。这是战场瞬息万变的调整期,双方的军队都在试图趁着对方未重新站稳之前抓住一丝破绽,扩大混乱的局势。 而就在吴启梅于临安收到第一封黄明战报的正月十二这天,一度屯兵于剑门关北边,对着女真后防虎视眈眈的华夏第七军,在秦绍谦的带领下,朝着南面的女真后防线挥出了第一击。 面对着这支气势最为凌厉,始终威慑着女真后路的华夏军部队,坐镇后方的完颜希尹不紧不慢地做出了动作。自正月十四开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时间里,这支两万人的部队陆续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数量汉军部队的阻击、击溃了十七支部队的阻击。 激烈而凶狠的变化还在更多的地方酝酿。正月里,就在福建,自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口中被评价为“难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进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铁彦堂弟铁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内。正月初九,福州城内叛乱爆发,军队血洗福州府,初十,铁三悟的人头被悬于城头之上。 同日,身穿明黄大髦的长公主周佩在众人的拱卫下,踏上仍旧悬着人头福州城墙。透过凄厉的寒风,遥望天北的雪野。在那个方向上,君武与岳飞、韩世忠的队伍仍旧在被女真人的军队追逐着。 潭州(长沙)附近,银术可击溃朱静的部队,于这个雪天屠尽了居陵县城,陈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构筑起防线,却也是且战且退,但就在银术可指挥的大军当中,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一位名叫于明舟的年轻汉军将领在糟蹋过两遍自己家中的军队,又在战争中丢了三根手指后,因其残暴偏激的性格逐渐受到完颜青珏的信任。不久之后,这位年轻的将领就要在完颜青珏与银术可的身后……露出他狰狞的面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惊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〇章 大地惊雷(二) 西南。 时间回到正月初五,梓州城外,车马喧嚣。大概辰时过后,从前线扯下来的伤兵开始入城。 积雪只是仓促地铲开,满地都是泥痕,坑坑洼洼的道路顺着人的身影蔓延往远处的山里。戴着红袖章的疏导指挥员让牛车或是担架抬着的重伤员先过,轻伤员们便在路边等着。 头上或是身上缠着绷带的轻伤员们站在道旁,目光还在望着东北面过来的方向,没有多少人说话,气氛显得焦灼。有一些伤员甚至在解自己身上的绷带,随后被卫生员制止了。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用去城里。” 伤员一字一顿,如此说话,卫生员一时间也有些劝不住,指战员随后过来,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先进城,伤好了的,整编之后再接受命令!军令都不听了?” 华夏军中,军令如山是从来不讲情面的规则,伤员们只能听命,只是旁边也有人聚拢过来:“上头有办法了吗?黄明县怎么办?” 指战员便道:“第一师的骑兵队已经过去解围了。第四师也在穿插。怎么了,信不过自己人?” “咱们第二师的阵地,怎么就不能夺回来……我就不该在伤兵营呆着……” 有人愤懑,有人懊恼——这些都是第二师在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事实上,经历了两个多月轮番的鏖战,即便是留在战场上的战士,身上不带着伤的,几乎也已经没有了。能进入伤兵营的都是重伤员,养了许久才转变为轻伤。 这些也都已经算是老兵了,为了与金国的这一战,华夏军中的政工、舆论工作做了几年,所有人都处于憋了一口气的状态。过去的两个月,黄明县城如钉子一般紧紧地钉死在女真人的前头,敢冲上城来的女真将领,不管过去有多大名声的,都要被生生地打死在城墙上。 这是与覆灭了整个天下的女真人的气运之战,能将女真人打到这个程度,所有的将士心中都有着巨大的自豪感。即便伤痛缠身,战士们一天一天死守在城头也颇为艰难,但所有人心中都有一股不灭的气在,他们坚信,自己感受到的艰难,会十倍数十倍地反馈到对面敌人的身上,要撑到一边崩溃为止,华夏军从没怕过。 他们这样的豪气是有着坚固的事实基础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雨水溪与黄明县同时遭到攻击,战场成绩最好的,还是黄明县这边的防线,十二月十九雨水溪的战斗结果传到黄明,第二师的一众将士心中还又憋了一口气——事实上,庆祝之余,军中的指战员也在如此的鼓舞士气——要在某个时候,打出比雨水溪更好的成绩来。 谁知道到得初四这天,崩溃的防线属于自己这一方,在后方伤兵营的伤员们一时间几乎是惊呆了。在转移途中人们分析起来,当察觉到前线崩溃的很大一层原因在于兵力的吃紧,一些年轻的伤兵甚至愤懑得当场哭起来。 从初三的晚上到初四的上午,黄明县城争夺的惨烈无以言表。这中间最为自责的庞六安带着干部团连续六七次的往城头冲杀,被强行拉下来时全身都成了个血人,接到后方的强制撤退命令后他才肯最后撤出黄明县城。 至初五这天,前线的作战已经交由第一师的韩敬、第四师的渠正言主导。 从前线撤下来的第二师师长庞六安、参谋长郭琛等人还未回到梓州,第一批入城的是二师的伤员,暂时也并未察觉到梓州城内局面的异样——事实上,他们入城之时,宁毅就站在城头上看着侧前方的道路。参谋部中不少人暂时的上了城墙。 梓州城内,眼下处于极为空虚的状态,原本作为机动援兵的第一师目前已经往黄明前推,以掩护第二师的撤退,渠正言领着小股精锐在地形复杂的山中寻找给女真人插一刀的机会。雨水溪一边,第五师暂时还掌握着局面,甚至有不少新兵都被派到了雨水溪,但宁毅并没有掉以轻心,初四这天就由军长何志成带着城内五千多的有生力量赶往了雨水溪。 梓州全城戒严,随时预备打仗。 宗翰已经在雨水溪出现,指望他们吃了黄明县就会满足,那就太过天真了。女真人是身经百战的恶狼,最擅行险也最能把握住战机,雨水溪这头只要出现一点破绽,对方就一定会扑上来,咬住脖子,死死不放。 召集会议的命令已经下达,参谋部的人员陆续往城楼这边集合过来,人不算多,因此很快就聚好了,彭越云过来向宁毅报告时,看见城墙边的宁毅正望着远方,低声地哼着什么。宁先生的表情严肃,口中的声音却显得极为漫不经心。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已经非常帅啦……嗯嗯嗯嗯……” “……人到齐了。” “嗯。” 宁毅回过头来,手插在衣兜里,朝城楼那边过去。进到城楼,里面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参谋部的人来了包括总参谋长李义在内的十余位,宁毅与众人打过一个招呼,然后坐下,脸色并不好看。 “我主持会议。知道今天大家都忙,手上有事,这次紧急召集的议题有一个……或者几个也可以。大家知道,第二师的人正在撤下来,庞六安、郭琛他们今天下午可能也会到,对于这次黄明县失利,主要原因是什么,在我们的内部,第一步如何处理,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在座的或是总参负责实际事务的大头头,或者是关键位置的工作人员,黄明县战局告急时众人就已经在了解情况了。宁毅将话说完之后,大家便按照顺序,陆续发言,有人谈及拔离速的用兵厉害,有人谈及前线参谋、庞六安等人的判断失误,有人提及兵力的紧张,到彭岳云时,他提起了雨水溪方面一支投降汉军的暴动行为。 “……雨水溪方面,十二月二十战局初定,当时考虑到俘虏的问题,做了一些工作,但俘虏的数量太多了,我们一方面要收治自己的伤兵,一方面要巩固雨水溪的防线,俘虏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彻底打散。然后从二十四开始,咱们的后面出现暴动,这个时候,兵力更加紧张,雨水溪这里到初二居然在爆发了一次叛乱,而且是配合宗翰到雨水溪的时间爆发的,这中间有很大的问题……” “……我现在在想,没有抵达前线的完颜希尹,实际上对于女真人中的汉军问题,并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当他意识到这些军队不太可信的时候,他能怎么做?表面上我们看见他明确了赏罚,秉公办事让汉军归心,但在私下里,我认为他很可能早就选择了几支最‘可信’的汉军部队,私下里做了预防……” “……比如说,事先就叮嘱这些小部分的汉军部队,当前线发生大溃败的时候,干脆就不要抵抗,顺势归降到我们这边来,这样他们至少会有一击的机会。我们看,十二月二十雨水溪惨败,接下来我们后方叛乱,二十八,宗翰召集手下喊话,说要善待汉军,拔离速年三十就发动进攻,初二就有雨水溪方面的暴动,而且宗翰居然就已经到了前线……” 彭岳云说着:“……他们是在抢时间,一旦归降的将近两万汉军被我们彻底消化,宗翰希尹的布置就要落空。但这些布置在我们打胜雨水溪一战后,全都爆发了……我们打赢了雨水溪,导致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汉奸再也沉不住气,趁着年关铤而走险,我们要看住两万俘虏,本来就紧张,雨水溪前方突袭后方暴乱,我们的兵力全线紧绷,因此辞不失在黄明县做出了一轮最强的进攻,这其实也是女真人全面布局的战果……” 整场会议,宁毅目光严肃,双手交握在桌上并没有看这边,到彭岳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才动了动,一旁的李义点了点头:“小彭分析得很好,那你觉得,庞师长与郭参谋长,指挥有问题吗?” 彭岳云沉默了片刻:“黄明县的这一战,机会稍纵即逝,我……个人觉得,第二师已经尽力、非战之罪,不过……战场总是以结果论输赢……” 他说到这里,颇为纠结,宁毅敲了敲桌子,目光望向这边,显得温和:“该说的就说。” “我认为,当有一定处罚,但不宜过重……” 宁毅点了点头,随后又让其余几人发言,待到众人说完,宁毅才点了点头,手指敲打一下。 “我不废话了,过去的十多年,我们华夏军经历了很多生死之战,从董志塬到小苍河的三年,要说身经百战,也勉强算得上是了。但是像这一次一样,跟女真人做这种规模的大仗,我们是第一次。” 他摆了摆手:“小苍河的三年不算,因为即便是在小苍河,打得很惨烈,但烈度和正规程度是比不上这一次的,所谓中原的百万大军,战斗力还不如女真的三万人,当时我们带着部队在山里穿插,一边打一边收编可以招降的军队,最注意的还是钻空子和保命……” “女真人不一样,三十年的时间,正规的大仗他们也是身经百战,灭国程度的大动员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说句实在话,三十年的时间,大浪淘沙一样的练下来,能熬到今天的女真将领,宗翰、希尹、拔离速这些,综合能力比起我们来说,要远远地高出一截,我们只是在练兵能力上,组织上超过了他们,我们用参谋部来对抗这些将领三十多年熬出来的智慧和直觉,用士兵的素质压倒他们的野性,但真要说用兵,他们是几千年来都排得上号的名将,我们这边,经历的打磨,还是不够的。” “但是我们居然骄傲起来了。” 宁毅的手在桌上拍了拍:“过去两个多月,确实打得斗志昂扬,我也觉得很振奋,从雨水溪之战后,这个振奋到了极点,不光是你们,我也疏忽了。往日里遇上这样的胜仗,我是习惯性地要冷静一下的,这次我觉得,反正过年了,我就不说什么不讨喜的话,让你们多高兴几天,事实证明,这是我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女真爸爸给我们上了一课。” 他稍稍顿了顿:“这些年以来,我们打过的大仗,最惨的最大规模的,是小苍河,当时在小苍河,三年的时间,一天一天看到的是身边熟悉的人就那样倒下了。庞六安负责很多次的正面防守,都说他善守,但我们谈过很多次,看见身边的同志在一轮一轮的进攻里倒下,是很难受的,黄明县他守了两个多月,手下的兵力一直在减少……” “至于他对面的拔离速,两个月的正面进攻,一点花俏都没弄,他也是安安静静地盯了庞六安两个月,不管是通过分析还是通过直觉,他抓住了庞师长的软肋,这一点很厉害。庞师长需要反省,我们也要反省自己的思维定势、心理弱点。” “另外还有一点,非常有意思,庞六安手下的二师,是目前来说我们手下炮兵最多最精良的一个师,黄明县给他安排了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虽然年前就千疮百孔了,至少第二道还立得好好的,我们一直认为黄明县是防守优势最大的一个地方,结果它首先成了敌人的突破口,这中间体现的是什么?在目前的状态下,不要迷信器械军备领先,最最重要的,还是人!” 宁毅说到这里,目光依旧愈发严肃起来,他看了看一旁的记录员:“都记下来了吗?”待得到肯定回答后,点了点头。 “好,以这次战败为契机,从军长往下,所有军官,都必须全面检讨和反省。”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纸来,“这是我个人的检讨,包括这次会议的记录,抄录传达各部门,最小到排级,由识字的指战员组织开会、宣读、讨论……我要这次的检讨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这是你们接下来要落实的事情,清楚了吗?” 到得此时,众人自然都已经明白过来,起身接受了命令。 此时城池外的大地之上还是积雪的景象,阴沉的天空下,有小雨渐渐的飘落了。雨雪混在一起,整个气候,冷得惊人。而此后的半个月时间,梓州前方的战争局势,都乱得像是一锅冰火交织的粥,冰雨、热血、骨肉、生死……都被杂乱地煮在了一起,双方都在奋力地争夺下一个平衡点上的优势,包括一直保持着威慑力的第七军,也是因此而动。 而直到二十以后,类似黄明县、雨水溪攻防战的平衡,也再未成型过。宁毅并未死守梓州,更为凶险的运动战、争夺战与犬牙交错的厮杀,在新的一年里迅速地展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一章 大地惊雷(三) 武振兴元年,宁毅弑君之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开端的一个月里,西南打成了一锅乱粥。 只是上中两旬,以剑门关为分界,西南面度过了厮杀一刻不休的二十天;东北面,则在七天的时间里打了十七仗。 到得一月底二月初,西南的情报汇总后传到临安,此时京城的状况正因福州失守之事显得紧张——当然,最紧张的属于左相铁彦的一系力量,死了堂弟、丢了福州之后,他在朝堂中的地位骤降——诸如吴启梅、甘凤霖、李善等人,再加上朝堂、军中的不少大员,则多是为了希尹与秦绍谦的这一番交手,啧啧称叹。 秦绍谦带领的两万余人在七天时间内连破十余道防线后,开始挥师回撤。而在前方希尹气定神闲,虽然组织了十七支军队陆续扑上去又被打散,但他本身的根基毫发未伤,在众人眼中,真正的高手气度沛然而生。 “……秦绍谦带领的所谓华夏第七军,钉在女真人的后方,原本起的便是威慑的作用。有此两万人在,前线的宗翰大军,就必须得考虑将来如何折返之问题,令其无法倾尽全力进攻,总得留些后路。黑旗这第七军按兵不动,便有万变之可能,一旦动起来,两万人而已,反倒落于下乘,非上兵之选。” “……只可惜,西南前线之黑旗,虽然由名声更甚的宁毅指挥,实际上盛名难副。年底打了场胜仗便已耗尽力量,正月初四就遭逢大败。这秦绍谦想必也有些头疼了,不得不向前出击,他手下两万人,真精兵也,与女真满万不可敌亦不遑多让了,护步达岗,女真两万可破七十万,可惜啊,秦绍谦的前头并非当年的耶律延禧,而是打败了耶律氏的希尹……” “……以同等数量之汉军,在后方设下十余防线,一次一次地迎上去。秦绍谦打不出倒卷珠帘的声势,自身反倒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他一次打破十七道防线,希尹将手头的汉军再做收拢,说不定还能结出十七道、二十七道防御来。一击即溃又能如何?恐怕他走到希尹的面前,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段时间里,临安便都是对于这一战的议论,从吴启梅往下,到茶楼中的书生们,几乎都能对这一战说出些评价来了。 “……希尹用兵真是老辣至极,但秦绍谦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干干脆脆地打破了十七道防线,又拔营往回走,继续威慑。他的第七军没在希尹这匹饿狼面前露了怯,这军队的战力、威胁,反倒更加实实在在地落了地。说起来,倒也不愧是秦家子啊,不显山不露水,与希尹掰腕子竟还棋逢对手,照我看哪,华夏军中,宁毅的招牌也就是招牌,真正的实力,还是秦系的厉害……” “……只是这一场试探,终究没能分得了胜负,秦绍谦走得潇洒,算全身而退。但以战略论,他希望进攻女真后路以解前线之危,意图还是落了空,七天内十七战,虽连战连捷,但本身能无损伤乎?故这番交手之中,真正取胜之人,还是以逸待劳的完颜希尹。至此,黑旗军于西南之战局,也只能完全靠身在西南的所谓第五军了,可叹哪,宁毅指挥的第五军,而今正节节退败呢……” 相隔几千里的距离,坐山观虎斗,委实能给人大雪天里坐在温暖房间里看人在路上瑟瑟发抖的舒适感。吴启梅等人说着这用兵之道的微妙,或夹杂以感叹,或辅之以叹息,或多或少的便有指点江山,以天地为棋盘的感觉。 当然,之所以对秦绍谦、希尹之间的这场交手如此详细地分析,是因为过了剑门关的整个西南战局,眼下还处于一场迷雾当中。不过,女真人突破了黄明县后,兵力开始往梓州前压,宁毅的防线后撤,这总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大趋势。 远隔三千里,身在临安的人们一时间还无法知晓西南的金国军队陷入了怎样的泥沼。 ************** 春节刚过,女真在黄明县的突破,确实给华夏军带来了一次巨大的损失。 如果统计华夏军第二师过去两个多月死守黄明的减员,数字突破了四千有余,但仅仅是初三初四的一场惨败与争夺,战场上的牺牲与失踪人数便达到了两千八百余人。 这恐怖的减员数字大多源自于第二师对黄明县展开的不甘的争夺。黄明县城的骤然失守,对于华夏军来说,丢掉的不仅仅是一堵城墙,还有大量的不可能及时撤走的铁炮与守城器械,这是眼下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甚至于为了一次可能的反攻,华夏军运送到黄明县的炸药等物,一度有所加码。 对于在黄明县或者雨水溪展开一次反击的构想,华夏军参谋部中一直都在酝酿。原本预计的便是十二月二十八左右展开进攻,但十九这天雨水溪便有了战果,黄明县拔离速收兵回守,在黄明县展开反击的构想便一度搁置。 若真打算展开反击,第二师必然要与其他部队做出配合,但第四、第五师在雨水溪取胜之后,减员也是够呛,又要看守伤员,黄明县再要豁出去反击,便有些勉强了。 初三入夜,女真人怒涛般的攻击突破了城头,城墙上展开了厮杀。由华夏军掌控的大段城墙上百炮齐发,炮兵队将所有囤积的火药投入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击当中,甚至出现了数次炮管过热炸膛波及自己人的情况。但这样的情况仍旧没能遏制住黑夜里已经变得狂乱的战场局势。 整整一个夜晚,华夏军在小小的县城当中且战且退,工兵队拖着部分铁炮辎重朝县城后方过去,战场上各个小队在干部团的带领下无数次的冲锋,女真人在拔离速的严令下守住了城头的战果,但在县城内,一波一波冲进去的士兵在华夏军的冲击下被打得几乎破胆。 尸体如山、血流成河,即便是作为金兵主力的契丹人、奚人、辽东人部队有一些也在城内被打得溃败如潮。 但人数的优势终究压倒了华夏军指战员的奋勇,部分华夏军部队在自己的阵地上被分割包围,奋战至深夜甚至直到天明,但终究逐渐淹没在战场的血流当中,在一些已经无法突破的阵地上,士兵们引爆了炸炮弹和火药,顺便将身边的铁炮付之一炬。 到得第二日清晨,战场上的拼杀还在持续,聚集在黄明县一端构筑起阵地的华夏军大都已是伤兵,在敌人的进攻下无法带着辎重撤退,一直坚持到巳时左右,韩敬的驮马队抵达战场,这才开始撤离伤兵和大炮,有序地沿着山路离开。 拔离速并不准备就此结束这一次的战果,打到此时,华夏军已经失去了在黄明县的城防优势。他聚拢手上的精锐,反复上阵,一刻不停地朝着韩敬发动进攻。韩敬摆开阵势,从初四这天下午一直守到初五的白天,数次打退女真人的进攻,随后眼见女真人似乎减弱攻击,才开始撤离。 他的撤退才刚刚展开,女真人的部队再度衔尾杀来,第一师的队伍在山道间且战且退,与黄明县城拉开大约三里的距离后,山势逐渐开阔。女真人的队伍从后方咬着过来,随后被山路中杀出的渠正言所部拦腰截断,一师四师就此打了个配合,将追在前方的五百余奚人精锐包了个饺子,百余人被猛烈的前后夹攻逼下了悬崖,三百余人缴械投降。后方的部队援救无果后终于撤退。 拔离速在初五这天的追击这才稍稍止住。 初六,由余余率领的斥候队配合下,拔离速再度组织部队往前追,巨大的麻烦这才随之显现。 从剑阁往梓州方向延伸,黄明县、雨水溪是两个关键的阻拦点。过了这两处位置,通往梓州的山势稍稍平缓了一些,道路的选择更多。但并不代表,自此就是一马平川。 事实上,过了黄明县数里之后,虽然山势看起来稍显平缓,但接下来对于女真人而言,就都是陌生的道路了。 余余的斥候部队沿着山间摸索前行,不久之后便遭遇到地雷的困扰——这是开战之后再没有人碰过的雷阵,而就在部分老练斥候展开新一轮排雷工作的同时,华夏军的斥候部队,也一刻不停地杀过来了。 依靠着林中的雷阵,斥候部队的交换比进一步拉大,只是稍稍接触,余余不得已选择了保守的作战态度,他只能将斥候大量的集合,沿着主道路周边逐步往前摸索。 主路上并没有地雷存在,拔离速集合数股部队,与斥候队相互配合前进。但这样的阵容也无法阻止渠正言带领第四师反击的疯狂,华夏军的特种作战小队如幽灵一般的在林间穿行,不时的往道路这边的女真斥候部队或是女真主力射来弩矢或是黑枪。 这些特种作战部队在此时的动作极为嚣张,往往在女真斥候发现路边地雷试图排除或引爆的时候,他们便迅速靠近予以袭击。他们有时候会被海东青发现,有时候会遭到反击,但没有关系,遭到反击他们便往山林更深处逃跑,更多尚未排除的地雷就在逃跑的路线上埋着,一旦有小股女真部队脱队,华夏军的作战小队便会迅速扑上去,将对方吃掉。 从初六开始,女真人从黄明县开始的前进道路上,便没有一刻安静下来过。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退我追。在地利方面终于占据完全主动的情况下,渠正言将这一战术的精髓在女真人面前发挥到了极致。 余余苦不堪言,西南这一战开战之初,林中也有过斥候对杀,有过排雷甚至趟雷前进的一幕,当时还是展开了巨大的人数优势,才将阵线压到前方的。此时黄明前线斥候的人数优势已经算不得明显,对方做足准备以逸待劳,每一步前进要付出的代价,都令他感到剐心一般的痛。 但大军的前进此时无法停下来。 黄明县的一战,从整个大局上来说,女真人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这优势在于华夏军的兵力已经被绷紧到极点,但女真人仍旧有着相当多的有生力量可以投入战斗。从大的战略上来说,多点进攻崩断华夏军的兵线才是最具收益的事情,华夏军占据地利、作战具有优势,没有关系,即便几个人换一个,某个时刻,他们也会全面崩溃下来。 黄明县前推的同时,雨水溪的作战也已经再度展开。宗翰便是希望用这样的双线作战,耗光华夏军在战场上的每一份余力。 而为了威慑到雨水溪一线的后路,拔离速需要让麾下的士兵掌握黄明县前方约十五里的道路,这十五里的道路上,华夏军死守防御的优势已经不高,毕竟山岭已经相对易行,打不开的地方也已经可以绕过——顶多不过趟一波雷——但在前进的道路上承受华夏军的攻击,终究是必须熬过去的煎熬。 当然,即便知道这样的道理,作为女真人,战场之上这样被敌人蹂躏,也真是余余一生之中最为憋屈的一战。 主路外围的不断打秋风还只是开胃小菜,有时候海东青会在崎岖的山间发现数百斥候的集结,这让女真人紧张得不得了。正月初九,渠正言领着队伍对前进中的女真主力展开穿插,发现对方做好了防御之后,又随便放了几箭后跑掉。 正月十一,契丹人萧克领着手下三千余的精锐在发现渠正言进攻痕迹后试图展开反击,渠正言一看事情不对,掉头就跑,萧克带领着部队杀入山间,虽然遭遇到的雷阵并不密集,但渠正言领着的三百人向着萧克的三千人展开了剐肉式的反击。 依靠着对地形的熟悉,他带着主力朝对方还摸不清头脑的队伍侧翼迅速进攻、吃下,萧克的部队虽然十倍于渠正言,但在陌生的山间不久之后便混乱起来。萧克仗着勇力冲锋在前,不久之后差点被林间的黑枪打爆了脑袋,他清醒之后迅速后撤,但三千人伤亡两百有余,锐气全失。 随后的一波进攻源自正月十四,汉将刘年之带领麾下精锐四千余沿山道往前,在离黄明县七里左右的道路上骤然遇袭。 这一次是第四师参谋长陈恬带队,同样是三百余人,在第一波接战后他没有选择撤退,而是从山道侧面展开了一波强攻,刘年之的士兵从前方冲上,遭到华夏军士兵上百手榴弹分三批的轰炸。六把狙击枪在山林间同时响起,汉将刘年之连同身下的战马一同被打倒在血泊之中。打死刘年之后,陈恬才带着士兵全速撤退。 正月初三的黄明县战场上,面对着华夏军的招降,反水强攻的汉军部队,主要有两支,其中一支便由刘年之率领。他们是中原方面归降女真已久的汉军队伍,当年也参与过小苍河的作战,对华夏军的抗拒颇大。但华夏军对刘年之的这一波斩首强攻,也显示了华夏军在作战上继承自宁毅的睚眦必报的脾性。 刘年之被狙杀后,另一支由汉将孙旺带领的部队,数日之内几乎不敢离开黄明县。 距离黄明县十余里的万福岗,拔离速派出的前锋主力在这里艰难扎营,但每一日也都遭到第四师的进攻骚扰。到得正月十七,营地还没有扎好,韩敬率领第一师的队伍拉着从黄明县撤下来的火炮,气势汹汹地展开了正面强攻。 此时抵达这里的金国部队不过一万五千余人,韩敬、渠正言调动的人数几乎超过一万,在半天时间的厮杀中,营地被华夏军扫平了一遍,万余人退守至附近的山上。 女真将领完全选择龟缩之后,要赶尽杀绝并不容易,在捣毁营地还拉了屎以后,华夏军在这一天,没有选择更进一步的强攻。 道路上的骚扰仍旧一刻不停地在持续,女真人也在竭尽全力地熟悉和掌控一路之上的地盘。正月二十,山间有雾气弥漫,从黄明县到万福岗的山道上有厮杀声响起,这一次,渠正言遭遇到的,是意想不到的敌人,等在他们前方的,是漫山的白旗。 当年由完颜娄室带领的女真延山卫与辞不失的直属军队合并后的复仇军,这一刻由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带领着,提前抵达战场,在雾气之中,他们对着突袭严阵以待。 渠正言指挥着人调头就跑,隶属延山卫的老斥候队便从后方不要命地追赶了过来。 黄明县往梓州的道路上,厮杀与屠戮、伏击与反击,至此每一天都在这山林间上演着,规模或大或小,但无论如何,女真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损失中不断地扩大着他们对周围区域的掌控。 雨水溪方向,伤兵营地中的伤员已经陆续朝后方转移,但在营地之中帮忙的宁忌拒绝跟随后撤,作为军医队中出色的一员,他准备随着前线主力后撤时再离开,红提一时间也无法说服他。 报告此事的书信被传到梓州,由宁曦转达给宁毅时,宁毅正看着前方的大地图沉思,他低声道:“随他吧。” “爹……” “行了,我找个借口,把雨水溪的人都撤回来。” “……啊?”宁曦都被这话语给惊呆了。 他仔细望着父亲的脸,这一刻,宁毅的眼睛盯着地图却没有看他,目光与话语都是一般的冷冽。 这是宁曦第一次分不清父亲的话语是玩笑还是真的。 宁毅的手上,是前方传来的一份简单情报,请报上记录的消息有二。 其一:差点死了…… 其二:宝山入场。 宁毅将标记,按在了地图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二章 大地惊雷(四) 二月,天下有雨。 河流的上游,浮冰流动。江南的雪,开始消融了。 晋地,积雪中的山路仍旧崎岖难行,但外界已经渐渐从严冬的气息里苏醒,阴谋家们早已冒着寒冬行动了许久,当春日渐来,仍未分出胜负的土地终究又将回到厮杀的修罗场里。 对于这一切,楼舒婉已经能够从容以对。 视察过存放种苗的仓库后,她乘上马车,去往于玉麟主力大营所在的方向。车外还下着小雨,马车的御者身边坐着的是怀抱铜棍的“八臂龙王”史进,这令得楼舒婉不必过多的担心被刺杀的危险,而能够专心地翻阅车内已经汇总过来的情报。 年关过后,她稍稍长胖了一些,或许也长漂亮了几分,以往的衣裙终于能够再度撑得起来了。当然,在外人面前,楼舒婉已经习惯了不苟言笑的行事作风,这样能够更多的增加她的威严。只偶尔无人之时,她会显出脆弱的一面来。 这一天在拿起情报翻阅了几页之后,她的脸上有片刻恍神的情况出现。 各地归总过来的信息有大有小,令她神色片刻恍惚的情报只是几行字,报告的是冬日里晋宁方向上一个小县城里冻饿至死的人数,一名因伤病而死的乡绅的名字,也被记录了上来。 那个名字,叫做曾予怀。 楼舒婉拿着情报,思维稍稍显得混乱,她不知道这是谁归总上来的情报,对方有什么样的目的。自己什么时候有叮嘱过谁对这人加以注意吗?为什么要特意加上这个名字?因为他参与了对女真人的作战,后来又起出家中存粮救济难民?所以他伤势恶化死了,下头的人认为自己会有兴趣知道这么一个人吗? 这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的思维围着这一处转了片刻,将情报翻过一页,看了几行之后又翻回来再确认了一下这几行字的内容。 曾予怀。 开战之前他在于将军的别业里责她太不注重自身风评,随后一本正经地向她吐露心声,他参与了与廖义仁、与女真人的作战,不久之后便在战场上丢了双腿。她一度在撤退的人群之中看到过担架上昏迷的这位中年人,她太忙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注下去。 ……时间接起来了,回到后方家中之后,断了双腿的他伤势时好时坏,他起出家中存粮在这个冬天救济了晋宁附近的难民,正月毫不出奇的日子里,他因伤势恶化,终于死去了。 楼舒婉的目光冷冽,紧抿双唇,她握着拳头在马车车壁上用力地锤了两下。 前方,马车的御者与史进都回了回头,史进出声道:“楼大人。” “……没事。” 楼舒婉将手中的情报翻过了一页。 如果是在十余年前的杭州,只是这样的故事,都能让她泪如雨下。但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事情,浓烈的情绪会被冲淡——或许更像是被更多如山一样重的东西压住,人还反应不过来,就要投入到其它的事情里去。 情报再翻过去一页,便是有关于西南战局的消息,这是整个天下厮杀征战的核心所在,数十万人的冲突生死,正在激烈地爆发。自一月中旬往后,整个西南战场炽烈而混乱,远隔数千里的汇总情报里,许多细节上的东西,双方的绸缪与过招,都难以分辨得清楚。 也是因此,在事情的结果落下之前,楼舒婉对这些情报也仅仅是看着,感受其中冲突的炙热。西南的那个男人、那支军队,正在做出令所有人为之叹服的激烈抗争,面对着过去两三年间、甚至二三十年间这一路下来,辽国、晋地、中原、江南都无人能挡的女真军队,唯独这支黑旗,确实在做着猛烈的反击——已经不能说是反抗了,那确确实实就是势均力敌的对冲。 她一度倾慕和喜欢那个男人。 虽然说起来只是暗中的迷恋,畸形的情绪……她迷恋和倾慕于这个男人展现出现的神秘、从容和强大,但老实说,无论她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判他,在过往的那些时日里,她确实没有将宁毅当成能与整个大金正面掰腕子的存在来看待过。 或许是相对接近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神秘感,宁毅的算计和运筹,令人感到头皮发麻、叹为观止,直到如今,楼舒婉代入对方敌人的位置时,也会感到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这些总是有迹可循的东西,使用阴谋说明他本身的实力并不强大,总有缺陷因此才剑走偏锋,他因秦嗣源的事情一怒弑君,也被许多人认为是仓促的、欠缺考虑的行为。 归根结底,他的强大有着诸多的限制,如果他真的够强,当年他就不会深陷杭州,如果真的够强,苏家就不会被梁山屠了一半,如果真的够强,他就可以保下秦嗣源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秦嗣源死去。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不够强,宁毅在一怒弑君之后,只能仓促地往西北转移,最终承受小苍河三年的厮杀与逃亡。 其实归根结底,他的强大终究有着具体的痕迹。但女真人的强大,却是碾压整个天下的强。也是因此,在过去的时日里,人们总是感到华夏军比女真差了一筹,但直到这一次,许多人——至少是楼舒婉这边,已经看得清楚,在西南这场大战里,黑旗军是作为与金国西路军同等级别甚至犹有过之的对手,在朝对方挥出难以抵挡的重拳。 这样的攻击如果落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这边……或许是接不起来的。 一月下旬到二月上旬的战事,在传来的情报里,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来。 原本在众人的预计与推算之中,兵力居劣势的华夏军会在这场大战中采取守势,以工事的加成弥补人数的不足,黄明县、雨水溪的阻击一度印证了这个推测。如果这样的方针延续,黄明县被突破之后,华夏军会将取胜的可能寄托于梓州的城防上,在女真人前进的过程里,以少量精锐不断袭扰、占下便宜,稳打稳退会是其中的上策。 但是不应当出现大规模的野外作战,因为即便因为地形的优势,华夏军进攻会稍稍占优,但野外作战的胜负有的时候并不如防守战那样好控制。几次的进攻当中,一旦被对方抓住一次破绽,狠咬下一口,对于华夏军来说,恐怕就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然而在传来的情报里,从一月中旬开始,华夏军选择了这样主动的作战模式。从黄明县、雨水溪通往梓州的道路还有五十里,自女真军队越过十五里线开始,第一波的进攻突袭就已经出现,越过二十里,华夏军雨水溪的军队趁着大雾消失回撤,开始穿插进攻道路上的拔离速所部。 女真人的军队越往前延伸,事实上每一支军队间拉开的距离就越大,前方的部队试图稳扎稳打,清理与熟悉附近的山路,后方的部队还在陆续赶来,但华夏军的部队开始朝山间稍微落单的部队发动进攻。 此时黄明县与雨水溪的两条路网开始合并,周围山间的岔道开始多起来,一月下旬,华夏军便籍着山间的雾气与岔道发动了进攻,十天的时间里,与女真人之间参战人数过八千的战斗陆续爆发了六次,有三次成功地击溃了女真人的部队,歼敌六千余。有一次撤退不及双方几乎打成大规模的阵地战。 甚至在一月二十七这天,华夏军三个师甚至一度展现出想要合围突袭延山卫的意图,但由于拔离速的反应迅速,一度暴露出清晰动向的接近两万的华夏军部队灰溜溜地选择了撤退——情报上的消息固然轻描淡写,但可以想象,假如拔离速的动作稍微迟钝一些,譬如说留给华夏军半天以上的时间,他们很可能要对完颜斜保所指挥的这支哀兵展开一次局部的决战。 楼舒婉都有些想不出来,华夏军表现出这样的自信,凭借的是什么。 二月初,女真人的军队超过了距离梓州二十五里的中线,此时的女真部队分作了三个头朝前挺进,由雨水溪一边下来的三万人由达赉、撒八主持,中路、下路,拔离速赶到前方的亦有三万人马,完颜斜保带领的以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过来了近两万核心。更多的军队还在后方不停地追赶。 前行的山道在一定程度上切割了女真人的部队,三个头虽然相互呼应,但此时仍旧选择了扎营固守、步步为营的方略。他们以营地为核心放出兵力、斥候,熟悉与掌握周围山林的地形。然而稍大规模的部队一旦拔营前进,则举步维艰。从这里开始首先往前探出的部队,几乎无法在更远的道路上站稳脚跟。 西南的情报发往晋地时还是二月上旬,只是到初七这天,便有两股女真先锋在前进的过程中遭到了华夏军的突袭不得不灰溜溜地后撤,情报发出之时,尚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女真前方被华夏军切割在山道上堵住了后路,正在被围点打援…… 情况炽烈、却又胶着。楼舒婉无法估测其走向,即便华夏军英勇善战,用这样的方式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女真人的脸,以他的兵力,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呢?宁毅到底在考虑什么,他会这样简单吗?他前方的宗翰呢? “……装神弄鬼……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 拿着情报沉默了许久,楼舒婉才低声地自语了一句。 她的心思,能够为西南的这场大战而停留,但也不可能放下太多的精力去追究数千里外的战况发展。略想过一阵之后,楼舒婉打起精神来将其他的汇报一一看完。晋地之中,也有属于她的事情,正要处理。 这日接近傍晚,前行的马车抵达了于玉麟的营地当中,军营中的气氛正显得有些肃穆,楼舒婉等人走入大营,见到了正听完报告不久的于玉麟。 这位总览晋地军枢大权,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正微蹙着眉头,目光之中透着不祥的气息。楼舒婉走上前去:“祁县怎么回事?黎国棠找到了吗?又反水了?” “祁县被屠了……” “……” 楼舒婉的眼睛瞪大了一瞬,随后渐渐地眯起来:“廖义仁……真的全家活腻了?黎国棠呢?手下怎么也三千多人马,我给他的东西,全都喂狗了?” “黎国棠死了,脑袋也被砍了,挂在县城里。还有,说事情不是廖义仁做的。” “脑袋被砍了,说不定是金蝉脱壳。”楼舒婉皱着眉头,相对于其他的事,这一瞬间她首先注重的还是背叛的可能。当然,片刻之后她就冷静下来:“具体怎么回事?” “……找到一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说有一帮商人,外地来的,手上能搞到一批种苗,跟黎国棠联系了。黎国棠让人进了县城,大概几十人,进城之后突然发难,当场杀了黎国棠,打退他身边的亲卫,开城门……后面进去的有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祁县屠了三天,报讯的没有跑出来。”于玉麟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活下来的人说,看那些人的打扮,像是北方的蛮子……像草原人。” 楼舒婉想了片刻:“几十个人夺城……班定远吗?” 于玉麟道:“廖义仁手下,没有这种人物,而且黎将军所以开门,我觉得他是确定对方并非廖义仁的手下,才真想做了这笔生意——他知道我们缺种苗。” “……接着查。”楼舒婉道,“女真人就算真的再给他调了援兵,也不会太多的,又或者是他趁着冬天找了帮手……他养得起的,我们就能打垮他。” 她的眼中,戾气渐渐平静:“黎国棠只要没有叛变,我们总要给他报这个仇。” 帐篷外头仍旧下着小雨,天色阴沉,风也有些冷。几乎是同样的时刻,数百里外的廖义仁,看到了黎国棠的人头。 这是这一年,晋地的开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三章 大地惊雷(五) 天边积云的地方,响起了春雷。 山岭之间有雾气在流动,海东青飞翔在天空中,无声地巡弋着这雾气中的大地,树木视野之中若隐若现,偶尔展露出厮杀之后的痕迹来。 血流在地上,化为半粘稠的液体,又在凌晨的土地上流下山涧,草坡上有爆开的痕迹,火药味已经散了,人的尸体插在长枪上。 一小队的人在尸体中穿过。 “骆团长已经往东边去了,最后找一次……” “女真人随时过来,没有伤员就撤了……” “像是没有活人了。” 翻找伤员的过程中,有人拿出火折子来轻轻吹亮,豆点般的光芒中,交谈的声音偶尔响起。 “骆团长这一仗打得不错,这里大都是金国的人……” “看起来像是奚人,这一片好几百了。” “是骆团长跟四师的配合,四师那边,听说是陈恬亲自带队的,仗一打完,四师就转下一场了,骆团长往前方追了一段……” “你又瞎吹,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先前跟三队碰头的时候问的啊,伤兵都是他们救的,我们顺路扫尾……” 说话之中,鹰的眼睛在夜空中一闪而过,片刻,一道身影匍匐着奔行而来:“海东青,女真人从北边来了。” “二少……叫你在这边……” “不是废话的时候,待会再说我吧。”那匍匐的人影扭着脖子,晃动手腕,显得极好说话。旁边的成年人一把抓住了他。 “老余,你们往南边走。二少你要干嘛,你也一起走。” “我话没说完,郑叔,女真人不多,一个小斥候队,可能是来探情况的前锋。人我都已经观察到了,咱们吃了它,女真人在这一块的眼睛就瞎了,至少瞎个一两天,是不是?” “要吃我去吃,我答应过你爹……” “不是,我年纪不大,轻功好,所以人我都已经看到了,你们不带我,一下子就要被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不要婆婆妈妈,余叔你们先转移,郑叔你们跟我来,注意隐蔽。” 说话的少年人像个泥鳅,手一晃,转身就溜了出去。他半身迷彩,身上还贴了些树皮、青苔,匍匐而行四肢摆动幅度却极小,如蜘蛛、如乌龟,若到了远处,几乎就看不出他的存在来。郑七命只得与众人追赶上去。 这奔跑在前方的少年人,自然便是宁忌,他行为虽然有些赖皮,目光之中却全都是郑重与警惕的神色,略略告诉了其他人女真斥候的方位,身形已经消失在前方的树丛里,郑七命身形较大,叹了口气,往另一边潜行而去。 不多时,厮杀在天明之际的浓雾之中展开。 女真人的斥候并非易与,虽然是稍微分散,悄然接近,但第一个人中箭倒下的瞬间,其余人便已经警觉起来。身影在树林间飞扑,刀光划过夜色。宁忌扣动手弩的扳机,随后扑向了早已盯上的对手。 那女真斥候身形晃动,避开弩矢,拔刀挥斩。昏暗之中,宁忌的身形比一般人更矮,钢刀自他的头顶掠过,他手上的刀已经刺入对方小腹之中。 那女真斥候身着软甲,兼且衣服厚实,宁忌的这一刀入肉不深,只听嗯的一声,女真汉子探手抓住了刀背,另一只手上刀光回斩,宁忌放开刀柄,身形踏踏踏地转向敌人身后。 这女真汉子狂吼一声,身体也在回转,但宁忌的身法更为迅速,转眼间犹如猿猴一般上了对方的后背,一只手揪住了对方的头顶。那女真斥候情知千钧一发,身体发力跃起,朝着后方地面撞下去。 天旋地转的瞬间,宁忌双手一合,抱住对方的头,蜷起身体做了一个防御性的姿势。只听轰的一声,他后背着地,泥水四溅,但女真人的头颅,正被他抱在怀里。 下一刻,血光飚射在黑暗里,宁忌双手一分,手中的短刀划开了对方的脖子。 海东青自天空中俯冲而下,地面上被划开脖子的喂养者还在猛烈挣扎,这鹰隼扑向正夺去它主人性命的少年,利爪扑击、铁喙撕咬。片刻,少年抓住海东青从地上扑起来,他一只手揪住鹰的脖子,一只手抓住它的翅膀,在这畜生猛烈挣扎中,咔的将它拧死在手上。 将这海东青的尸体扔开,想要去帮忙其他人时,林地中的搏杀已经结束了。此时距离他冲出来的第一个瞬间,也不过只是四五次呼吸的时间,郑七命已经冲到近前,照着地上还在抽搐的斥候再劈了一刀,方才询问:“没事吧?” “没事……”宁忌吐出牙关中的血丝,看看周围都已经显得安静,方才说道,“海东青……看我杀了只海东青。我们……” “刘源中刀了……”便在此时,有低呼的声音传来。视野的那边,有一道身影捂着小腹,缓缓在树干边瘫坐下去,宁忌微微一愣,随后朝着那边奔跑过去…… 战场上的厮杀,随时可能负伤,也随时有可能目睹战友的倒下、离去。这些时日以来,身在军医队的宁忌,对这类事情也已经见得惯了。 时间发展到二月中旬,前线的战场上犬牙交错,围堵与奔逃、突袭与反突袭,每一天都在这山岭之中发生。 梓州前方这片山势太过复杂,华夏军将军队分割成了团级进行调动与最高效率的作战。宁忌也跟随着战场不停转移,他隶属的虽说是军医队,但很可能在几次军队的腾挪间,也会落到战场的前线上去,又或是与女真人的斥候队短兵相接,到得此时,宁忌就会怂恿身边的郑七命等人一道收割战果。 郑七命带着的人虽然不多,但大都是以往跟随在宁毅身边的护卫,战力超卓。理论上来说宁忌的性命非常重要,但在前线战况白热化到这种程度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奋勇厮杀,对于能够杀死的女真小队伍,众人也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如此这般,到二月中旬,宁忌已经先后三次参与到对女真斥候、士兵的猎杀行动当中去,手上又添了几条性命,其中的一次遇上老辣的金国猎人,他差点中了封喉的一刀,事后想起,也颇为后怕。 后怕是人之常情,若他真是处于温室里的公子哥,很可能因为一次两次这样的事情便再也不敢与人搏杀。但在战场上,却有着抵抗这恐惧的良药。 当目睹这一片战场上华夏军士兵的搏命厮杀、前仆后继的姿态时,当眼见着这些英勇的人们在伤痛中挣扎,又或是牺牲在战场上的冰冷的尸体时,再多的后怕也会被压在心底。这样的一战,几乎所有人都在向前,他便不敢退后。 同伴刘源的刀伤并不致命,但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好起来,做了第一轮紧急处理后,众人做了个简易的担架,由两名同伴抬着他走。宁忌将死了的海东青捡回来提着:“今晚吃鸡。”随后也炫耀,“咱们跟女真斥候怼了这么久,海东青没杀过几只吧?” 与这大鸟厮杀时,他的身上也被零零碎碎地抓了些伤,其中一道还伤在脸上。但与战场上动辄死人的状况相比,这些都是小小刮擦,宁忌随手抹点药水,不多在意。 “听说老鹰血是不是很补?” “就跟鸡血差不多吧?死了有一阵了,谁要喝?” 没人表示要,宁忌也不打算喝,此时清晨的日光已经穿过雾气从林间洒下来,空气湿润,宁忌与郑七命一面走,一面闲聊。 “郑叔,我爹说啊,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真正的天才。刘家那位外公当年被传是刀道天下第一的大宗师,眼光很挑的,你被他收做徒弟,就是这样的天才吧?” “若说刀道天赋,我们师兄弟几个,倒算不错,不过天赋最好的应当是你钱八叔。你瓜姨也厉害,若论习武,她与陈凡两个,我们谁也赶不上。” “嗯,那……郑叔,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最近觉得啊,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天才才对,你看,与其当军医,我觉得我当斥候更好,可惜之前答应了我爹……” “宁忌啊……” “嗯?” “能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天才。” “……嗯,不过郑叔……” “你说。” “也得整场仗打胜了,才能有人活下来啊。” 宁忌正处于热血单纯的年纪,有些话语或许还称得上童言无忌,但无论如何,这句话一时间竟令得郑七命难以反驳。 他看着走在身边的少年,战场危机四伏、瞬息万变,即便在这等交谈前行中,宁忌的身形也始终保持着警惕与隐匿的姿态,随时都可以躲避或是爆发开来。战场是修罗场,但也确实是磨练宗师的场合,一名武者可以修炼半生,随时上场与对手厮杀,但极少有人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保持着自然的警惕,但宁忌却很快地进入了这种状态。 这种情况下几个月的锻炼,可以超越人数年的练习与感悟。 众人一路前行,低声的细语偶尔响起。 “哎,你们说,这次的仗,决战的时候会是在哪里啊?” “参谋部是要找一个好机会吧……” “听说,主要是完颜宗翰还没有正式出现。” “撒八是他最好用的狗,就雨水溪过来的那一路,一开始是达赉,后来不是说正月初二的时候看见过宗翰,到后来是撒八领了一路军,我看宗翰就在那。” “宗翰打了一辈子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会不懂?说在,多半就不在。” “嗬嗬,你个大老粗还会兵法了,我看哪,宗翰多半就猜到你们是这样想的……” “所以说这次咱们不守梓州,打的就是直接杀宗翰的主意?” “难怪宗翰到现在还没冒头……” “哎哎哎,我想到了……夜校和动员会上都说过,咱们最厉害的,叫主观能动性。说的是咱们的人哪,打散了,也知道该去哪里,对面的没有头头就懵了。过去好几次……比如杀完颜娄室,就是先打,打成一锅粥,大家都乱跑,咱们的机会就来了,这次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那你说我们散了以后该去哪里?” “……去杀宗翰啊。” “就是因为这样,初二以后宗翰就不出来了,这下该杀谁?” “他儿子斜保吧。” “为什么不杀拔离速,比如说啊,现在斜保比较难杀,拔离速比较好杀,参谋部决定杀拔离速,你去杀斜保了,这个主观能动性,是不是就没用了……” “姚舒斌你这是抬杠啊……” “宁先生说的,杠精……” “竹杠成精……” “哈哈哈哈……” “不是,讨论一下嘛,万一真的散了怎么办。宁忌,要不你来评评理……” “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次应该不一样。” “好了,我觉得这次……” “嘘——” “……” “……” “隐蔽……” 微微的晨光之中,走在最前方探路的同伴远远的打来一个手势。队伍中的人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行动。 “……” “怎么回事……” “看,有人……” “金狗……” “……” “……” “……” “……姚舒斌你个乌鸦嘴。” …… …… “……妈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四章 大地惊雷(六) 硝烟的气味飘散,血的味道充盈口鼻之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习惯。 “兔崽子退了”的声音传来之后,毛一山才拿着盾牌朝山北那边跑去,厮杀声还在那边的山腰上继续,但不久之后,就也传来了敌人暂时退却的声音。 “搜尸体!把他们的火雷都给我捡过来!” 毛一山一面去往制高点的大石头,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在下着命令:“还有几门炮?” “还有三门小的。” “拖到北边去,敌人往前冲就给我集火雷长石守的那个口子!让他们结不了阵!” “火雷尽量给南边!小薛!金狗的火雷给我选好位置扔,从上往下威力不错,咱们的手榴弹集合起来看看还有多少!” “各连各排都点点身边的人——” “急救——先包起来——” 呼喊之中,他拿着望远镜朝山下望,附近的山沟山麓间都时女真人的兵马,热气球在天空中升了起来,看见那热气球,毛一山便有些眉头紧蹙。 “他娘的——” 开战至今,担任观察工作的热气球两边都有,过去阵地战的时候,彼此都要挂上几个警惕周围。但自从战场的局面彼此穿插、混乱起来,热气球便成了明显的位置标识,谁的热气球升起来,都难免引起斥候的光顾,甚至在不久之后遭到大队的猛扑。 眼下这队女真人敢把气球挂出来,一方面意味着他们铁了心要把握清楚情况,吃掉山上自己这一队人,另一方面,或者是因为他们还有着其他的谋算,因此不再顾忌热气球的忌讳了。 无论如何,对自己这边,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不久之后,便有人上来报告,仍能作战的士兵,尚有三百九十六名。 “……另外,东边那面悬崖不好下,没办法转移。” “不考虑东边了,人在天上挂了气球呢。” 毛一山看了看天空,时间才刚过中午,熬到夜晚方便突围的想法,便也有些遥遥无期了。简易地图上的标记也显示,周围可能没有能迅速赶到的援军。 他想起昨天开拨之前与参谋部传讯人员碰头,对方给他的命令是“二月二十三这天傍晚之前赶到白虎漕,在战机许可的情况下,与一师二旅的友军一同袭击拔离速侧翼部队”,命令下完之后,那参谋还提了提:“拔离速、达赉两支部队的主力眼下都差不多在预定位置上扎稳了脚跟。参谋部里有一种推测,他们很可能会在近期进行大规模的穿插,将战线前推。一旦过了雷岗、棕溪一线,前方的平地更多,女真人进行大规模的集结,便更占优势了。” “所以若真是遇上,切记保持灵活。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吃不下的不要硬上。” 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在昨天,参谋预计可能还要过上几天才会发生,结果到得今天,毛一山率队穿插的时候就遇上了预料之外的大部队。 雨水溪斩杀讹里里后,毛一山的这个团补充的人数还不多,来过几批新兵,又打了两个月的仗,成员一直在四百出头徘徊。眼前前方的女真队伍可能超过两千,斥候一交手毛一山便往侧面撤了,谁知撤退过程中恰巧被另一支斜插而下的女真部队堵在中间。 从对方的反应来说,这可能算是一个极度巧合的意外,但无论如何,四百余人随后被围在山上打了近一个多时辰,对方组织了几拨冲锋,随后被打退下去。 围住了这支四百多人的队伍,下方的金国军队也有些兴奋了,热气球都升了起来,就是要提防他们逃跑。对于毛一山而言,这也是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的一场经历。 由于正月出头黄明县的失守,毛一山在过完春节后被迅速地召回了前线,因此逃脱了预定的宣传计划。他带领的团队在雨水溪坚持到了一月下旬,随后趁着大雾后撤,再接着,展开了连续欺负对方弱势部队的舒心之旅。 这是在精锐斥候网络支持下对金国落单部队的一场精确捕捉。二月的前半个月里毛一山便打了四场仗,一场是埋伏,两场是在一次冲锋中获得了胜利,毛一山还杀了一名如今在女真前进军队中已经不多的汉军将领。剩下的一场是夹着尾巴逃跑,但也并不艰难。 到这第五场,被堵在中间了。 “敌人又上来了——” 有呼喊的声音响起。 “娘的,糟蹋了老子的新大衣!” 毛一山低声骂了一句。他漂亮轻便又保暖的军大衣是宁毅给的,对方第一次冲锋的时候毛一山没有上去,第二次冲锋玩真的,毛一山提着刀盾就过去了,大衣沾了血,半边都成了猩红色,他此时想起,才心疼得要死,脱了大衣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提了兵器前行。 “注意局面,有机会的话,咱们往南突一次,我看南边的崽子比较弱。” 手下的营长过来时,毛一山如此说了一句,那营长点头笑呵呵的:“团长,要突围的话,你、你这大衣给俺穿嘛,你穿着太打眼了,俺帮你穿,吸引……金狗的注意。” “你穿了我还要得回来吗?” “看团长你说的,不……不大气……” “滚。” 喊杀声已经蔓延上来。 *************** 挂在天上的日头渐渐的西移,并不如山岭上飘散的浓烟更有存在感。 石块渐渐被鲜血染红了,爆炸的硝烟也一片片的绽放,下午的时间推移往傍晚,在山头上的华夏军部队进行了两次突围,但终究未果。经历的冲锋,倒是有十余次之多。 咬着牙关,毛一山的身体在黑色的烟尘里匍匐而行,撕裂的痛感正从右手手臂和右边的侧脸上传来——事实上这样的感觉也并不准确,他的身上有数处创伤,眼下都在流血,耳朵里嗡嗡的响,什么也听不到,当手掌挪到脸上时,他发现自己的半个耳朵血肉模糊了。 “啊——” 他如同野兽般的叫了一声,声音远得像是从附近的山头上传过来的。硝烟之中还有其它的声音,不远处的草坡上,是一名被火药的爆炸染黑了半个身体的华夏军士兵,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鲜血正往外流出去,半个身体半张脸都有各种擦伤,毛一山看见他的手在挥舞,然后才听到似乎很远的惨叫声。 敌人方才发起的那一次冲锋,毛一山率队以凌厉的攻势将对方打了回去,但女真人的火雷仍旧造成了一定的损伤。眼下敌人刚刚退去,周围的人也正找过来,毛一山朝伤员冲过去,试图将对方抱起来,那伤员的脸上扭曲已经到了极点。 毛一山的脑袋还在嗡嗡响,喊声显得遥远,凄厉而又混乱,他知道这是眼前同伴的叫声。对方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毛一山看见他血红的眼睛都鼓了出来,口中是红色的,被破片波及的脸上肉翻了出来,此时也是红色的。 “给我个痛快——” 毛一山试图将人拖起来,但听了两次,才听懂了对方的话语,这话语短暂地抽干了他的力量,他滚落在地,抬起头,透过硝烟往山间看去,过了片刻,他挥手往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然后凑近那伤员。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啊——”伤员在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团长,给我个痛快——” “好——” 毛一山喊了出来,他看着那伤员,一直痛得大喊的伤员咬紧牙关也望住了他,浑身颤抖。这对视的一秒之后,毛一山拔刀落了下去。 他随后从硝烟中站起来,往回走,有人跟上来,随后有随团的医护员上来了,给毛一山检查伤势,往他的耳朵上做处理。毛一山到山上大石头上坐下,一面看着周围的情况试图做安排,另一方面,身体也在痛得发抖。 “打退十二次了——”营长跑过来说话,毛一山一边抖一边看着他,那营长愣了片刻,又大喊了出来,毛一山才点头。 “不一定有援兵来!” “熬到晚上!说说说——说不定有办法!” “兔崽子说不定是认出我们来了!” “啥?” “知道老子杀的讹里里——” “……哦。”营长想了想,“那团长,晚上俺穿你那衣服……” “别想——” “小气——” 两个人都在喊。 敌人的第十三次冲锋到来。 鏖战还在继续,山头之上的减员,实际上已经过半,剩余的也大都挂了彩,毛一山心中明白,援兵可能不会来了。这一次,应该是遇上了女真人的大规模前突,几个师的主力会将第一时间的反击集中在几处关键位置上,金狗要取得地盘,这边就会让他付出代价。 自己这边,斥候过不来,恰好在附近的援军可能也赶不过来。按照昨天的指令,他们应该都已经往白虎漕方向过去,自己是恰好被兜住——如果不是运气差,原本是该自行跑掉,然后归队的。 每一场战役,都难免有一两个这样的倒霉蛋。 他想起年关时回去与妻子、孩子相聚时的情景,军队中的其他人,没有获得他这么好的待遇,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回去跟家人告别——但这样也好,或许是因为有了那样的一番行程,眼下他倒是觉得……颇为不舍。 眼眶湿润了一个瞬间,他咬紧牙关,将耳朵上、脑袋上的疼痛也咽了下去,随后提刀往前。 变故,在这一轮厮杀最激烈的一刻,突然爆发开来—— **************** 二月二十三,在西南这处无名山岗边兜住了毛一山团去路的其中一支军队是由辽东汉人组成的精锐部队。部队的将领名叫尹汗,手下一共是一千五百余人。 山的另一边,则是接近三千人的两队金兵。 山上四百余华夏军的抵抗进行得相当顽强,这一点并不出乎两面进攻者的预料。其一山势的地形相对狭窄,一时间难以突破,其二,也是在战斗爆发后不久,人们便认出了山上华夏军的番号——其它的女真人或许看不太懂,但华夏军杀了讹里里之后又有过一定的宣传,金兵当中,便也有人认出来了。 这是个大功劳,必须拿下。 做好了这个打算之后,围攻者们一开始选择完全封死了这座山头周围的去路,随后逐步地增加了攻势的烈度。 陆续进行了十余次的进攻。第十三次进攻时,尹汗露出了破绽。 他的破绽,并没有对着山上。 …… 山的另一侧,奔行到这边的郑七命与宁忌等二十余人,已经在树丛里蹲了小半个时辰。 他们一开始只有十余人,从今天一大早开始,便遇上了前进的女真部队,之后这支还抬着伤员的队伍便辗转逃跑,与女真斥候捉着迷藏,中途汇合了一支七人的斥候队,直到下午发现这一处山头上的鏖战。 “女真人怎么回事?” “有大动作了吧。” “为什么咱们今天老碰见……” “咱们太靠前了……” “女真人有阴谋……” 一路上众人议论纷纷,遭遇到战场之后,才停留了下来。他们点着身边的人数,知道这是一场极度的冒险,一部分成员对于宁忌的存在亦有顾虑,但宁忌坚决地参与了进来。 “杀起人来,我不拖大家后腿吧?就这么几个人,多一个,多一分机会,看看山上,救人最重要,是不是?” 机会出现在这一天的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尹汗将稍微薄弱的后背,暴露在了这个小队伍的面前。 “杀吧。” 众人匍匐而出。 纵然是军阵的薄弱点,尹汗身边的人数,仍旧要比宁忌所在的这支小部队要多,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这一刻,山下的宁忌也好、山上的毛一山也好,都在全神贯注地为了眼前的几十条、几百条性命而搏杀,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他们眼前经历的,便是眼前这场西南战役最大变故的起始点。 在梓州,这一天中午时分,宁毅便已经收到了女真人出现大规模异动的消息,前敌指挥部在第一时间集中兵力,朝对方的几条兵线迎了上去。 宁毅没有对这一消息指手画脚,有些事情早几天就已隐隐察觉,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知道,必然存在某个时刻,某些事物要全面地运作起来,这一天,他也已经为一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梓州城内,不多的兵力正在集结,一些东西正在从军备库里移出来。 雷岗、棕溪一线,是梓州城前方的无形线条,过了这一条线,山林开始减少,适合大军团腾挪的地形将开始出现,女真人将重新取回他们的兵力优势。 过了这一条线,他们要重新回到剑门关…… ——就更加艰难了。 宁毅,走向军队集合的操场。 …… 郑七命、宁忌杀向尹汗所在的军阵。 狙击的枪声响起,在同一时刻,试图完成斩首。 片刻,山头上有人注意到了南面这处军阵的变化。 有人奔向毛一山,大喊。毛一山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 营长从他的身边冲过去:“快!突围——” “一营……三营,都有!南边的——冲锋——” 山的另一侧,热气球上的士兵也发现了这边的变故,女真人的军队疯狂地集结。 “二营二连!随我断后——” “冲——” 毛一山没有婆婆妈妈,山上的战士犹如出柙的猛虎,朝着山下猛烈地冲锋,毛一山奔出了一段,回过头来:“喂——” 身边还有战士在冲下去,在山的另一侧,女真人则在疯狂地冲上来。山头之上,营长站在那儿,向他挥了挥手,他的手里,提着毛一山忘了穿上的军大衣。 营长看着毛一山,将他那舒服、而且漂亮的军大衣给穿上了,别说,穿上以后,还真有些神气。 “我断后。” 终此一生,营长没有将军大衣再还给他。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天无更,求月票(告别2018,我们19年见) 我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标题最适合2018年。 感谢在过去的一年里所有为这本书疯狂过的书友,我们拿到了五月份的月票冠军,打破了起点有史以来的月票记录,这个记录或许现在还在保持。这是在《赘婿》的写作过程里我始终没想过会拿到的一样东西。 我时常通过后台的订阅去看这本书的状态,《赘婿》到目前为止起点平台高订九万八,均订三万九,二十四小时订阅数一万一。也就是说,断更成这种状态,依然有一万一千人等着第一时间看它的更新,七年的时间快八年了,它上架的时候是八千,后来一度到一万,到如今,是一万一千多人。 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从这个数字里知道,谁是谁。 我偶尔想起最初在网络上发书时遇上的一些朋友,刚用“愤怒的香蕉”笔名时的一些朋友,我想,他们还有多少今天还在这里呢?今天的这一万一千人,我们又会一起到哪里呢? 这是个有趣的幻想,我一贯跟人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从十多岁的时候看到过文学上的“完美”,从此我再也没有放下过它,这一辈子写文,都是为了到某个程度,去看一眼。大家也许会期待这样的东西,也许无所谓,我想会一起走到最后的,应该是少数。 想象一下,我五十岁的时候,在絮絮叨叨地跟人说起这一路以来的过程与感悟,一直在看或者忽然回来看一眼的读者会想到什么呢? 我们习惯于用每一年每一年的数字来记录一个阶段,最近有一场采访,记者问你2018年的关键词是什么呢?我说是卡文,其实17年也是,16年也是……那场采访提到过很多问题,记者甚至问,你这个年纪,有这个成绩,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经历是一段“传奇”。我脸都红了。 我就是一个喜欢写书的人,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喜欢,写在草稿本上,有一天忽然有了网络,我把草稿上的东西发到网络上,又有一天忽然出现了付费的模式,有人竟然愿意为我写的东西花钱,我因此养活了自己。但从头到尾,有关写作的事情,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于我而言其实就没有过变化。 当然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更容易获得愉悦感,我才刚刚起步,我掌握的技能是零分,每进行一次尝试,我就能进步一分,然而我进步越多,退步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可能走错路,可能需要突破的都是一些艰难险阻——因为我已经突破了容易突破的。我常常一个月几个月才能感受到一次进步的愉悦。 现实生活中我偶尔获得一些东西,譬如月票第一,但之于写书都是一份意外附加值。我有时候一厢情愿地想,大家花钱养着我这么一个只会写书的饭桶,我就有义务带着大家到某个很少见的地方去看一看,看看这门手艺最终能做到的了不起的东西是什么。 还有十六年的时间。 毫不出奇的一八年就要过去了,卡文、卡文、卡文,在写作上也没什么新事,其实整个过程里我也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写作状态,有时候能够成功,有时候不能。 年底这些天换了一种新的方式——当然也或许是长期的酝酿到了一个关口——成果还不错,所以你们看到了这几天的更新。 我希望19年也能有个好的开始,希望能神完气足地完成《赘婿》,我对新书也有灵感、有很多很多想法,有时候会写点存稿,有时候又推翻了,于是驻足不前,但写作总是令人开心的。 《赘婿》在完成之前,应该不会再凑月票之类的热闹了,当然如果有空,我也会出来跟大家絮叨一下,随笔什么的,因为不管写什么,写作总是令人开心的。 希望在19年的第一天就能见到你们。 希望到2035年也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五章 大地惊雷(七) 许多年后,李师师常常会想起武朝景翰十三年的汴梁。 那是女真人南来的前夕,记忆中的汴梁温暖而繁华,眼目间的楼宇、屋檐透着太平盛世的气息,矾楼在御街的东头,夕阳大大的从街道的那一端洒来。时间总是秋天,温暖的金黄色,街市上的行人与楼宇中的诗文乐声交相互映。 那样的繁华,总在雨打风吹去后才在记忆里显得更为深刻。 对于这样的回忆,宁毅则有其它的一番歪理邪说。 “都是颜料的功劳。” 显得没有多少情趣的男人对此总是信誓旦旦:“从古到今这么多年,我们能够利用上的颜色,其实是不多的,比如说砌房子,大红大紫的颜料就很贵,也很难在乡镇农村里留下来,。当年汴梁显得繁华,是因为房子至少有些颜色、有维护,不像农村都是土砖牛粪……等到工业发展起来以后,你会发现,汴梁的繁华,其实也不值一提了。” 说这种话的宁毅在审美上其实也有些不值一提,他后来常常要求人们把墙刷成一整堵白的,让人看了像是到了与山山水水格格不入的另一个地方。他会诗文,但很显然,并不懂得作画。 记忆中的汴梁总是秋天,也总是傍晚,大大的夕阳暖得很漂亮。那是武朝两百年繁华的夕阳,在另一个角度上,或许是因为当时李师师的那段生活也走到了末尾。她作为矾楼花魁倚在窗户边上打盹的日子即将过去了,她在心中犹豫着将来的选择。 没能做下决定。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个巨大的、变乱的时代,就那样突兀地推到了她的眼前,也推到承平两百年的武朝百姓的面前。 她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想起矾楼中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想起贺蕾儿,人们在黑暗中颠簸,命运的大手抓起所有人的线,粗暴地撕扯了一把,从那以后,有人的线去往了完全不能预测的地方,有人的线断在了空中。 当视线能够稍稍停下来的那一刻,世界已经变成另一种样子。 ***************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待,她偶尔也会想起在江宁与宁毅再见的那个片刻。 无论之于这个世界,还是于她个人的人生,那个名字都是数十年间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她一度为之倾心,后来又为之感到迷惑,甚至感到愤怒和不解……在时间流转和世事变迁中,人们的儿女私情有时候会显得渺小,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她总是能看到一些更加巨大的事物的轮廓。 回想最后在矾楼中的那段时日,她正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选择,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这样。女人们选择一位夫婿,与他结为夫妻,并且在此后数十年里相濡以沫、相夫教子……如果这一切顺利地发展,女人们将拥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如李师师这般的清倌人总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自主。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嫁给怎样的男子,并不由她们自己选择,李师师多少能够在这方面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但与之对应的是,她无法成为别人的大房,她或许可以寻找一位性格温和且有才情的男子寄托一生,这位男子或许还有一定的地位,她可以在自己的姿色渐老前生下孩子,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并且享有一段或者一生体面的生活。 这样的选择里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所有人都是这样过完自己一辈子的。在那如同夕阳般温暖的时日里,李师师一度羡慕宁毅身边的那种氛围,她靠近过去,随后被那巨大的事物带走,一路上身不由己。 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此后十余年的时间,她看到了这世道上更加深刻的一些东西。若说选择,在这其中的某些节点上当然也是有的,例如她在大理的那段时间,又例如十余年来每一次有人向她表达倾慕之情的时候,如果她想要回过头去,将事情交给身边的男性去处理,她始终是有这个机会的。 在小苍河的时候,她一度因靖平之事与宁毅争吵,宁毅说出来的东西无法说服她,她一怒之下去了大理。小苍河三年的大战,他面对中原百万大军的进攻,面对女真人始终都在猛烈地抗争,李师师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死讯传来了,她终究忍不住出去,想要寻找一句“为什么”。 宁毅并没有回答她,在她以为宁毅已经去世的那段时日里,华夏军的成员陪着她从南到北,又从北往南。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看到的是已经与太平年月完全不同的人间惨剧,人们凄凉哭喊,易子而食,令人悲悯。 但是在这不仁的天地之间,如果人们的心中真的没有了反抗的意志、嗜血的兽性,光凭着让人怜悯,是活不下来的。矾楼的歌舞只是太平时节的点缀,令人悲悯的小姑娘,最终只能变成冻饿而死的枯骨。 需要多少人的觉醒和反抗才能撑起这片天地呢?宁毅的回答一度让人感到非常的天真:“最好是所有人。” 当年的李师师明白:“这是做不到的。”宁毅说:“如果不这样,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意思的世界就让所有人去死吗?没有意思的人就该去死吗?宁毅当年稍显轻佻的回答一度惹怒过李师师。但到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到这番话里有多么深沉的愤怒和无奈。 一个人放下自己的担子,这担子就得由已经觉醒的人担起来,反抗的人死在了前头,他们死去之后,不反抗的人,跪在后头死。两年的时间,她随卢俊义、燕青等人所看到的一幕一幕,都是这样的事情。 她仍旧没有完全的理解宁毅,大名府之战后,她随着秦绍和的遗孀回到西南。两人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了,第一次碰头时其实已有了些许陌生,但好在两人都是性情豁达之人,不久之后,这陌生便解开了。宁毅给她安排了一些事情,也细致地跟她说了一些更大的东西。 “矾楼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候显得机灵,有时候又格外不会说话的宁毅当时是这样嘚瑟的,“这世上的女子呢,读书之人不多,见过的世面也少,总体上说起来,其实是无趣的。男人为了自己享受啊,创造了青楼,让一些读书识字会说话的女子,出售……爱情的感觉。但我觉得,在独立的两个人之间,这些事情,可以自己来。” 宁毅说起这些并非大言炎炎,至少在李师师这边看来,宁毅与苏檀儿、聂云竹等家人之间的相处,是极为令人羡慕的,因此她也就没有对此进行反驳。 “将来不论男孩女孩,都可以读书识字,女孩子看的东西多了,知道外面的天地、会沟通、会交流,自然而然的,可以不再需要矾楼。所谓的人人平等,男女当然也是可以平等的。” “当然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人跟人之间平等的基础,实际上在于承担责任,担不起责任的人,实际上是拿不到任何权力的。女人要跟男人平等,前提条件是她们有了自己的能力,条件满足之后,接下来其实还会有一个证明能力、争取权力的过程。” “这个过程现在就在做了,军中已经有了一些女性官员,我觉得你也可以有意识地位争取女性权力做一些准备。你看,你见多识广,看过这个世界,做过很多事情,如今又开始负责外交之类事务,你就是女性不比男性差、甚至更加优秀的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是师师在宁毅手上要来一些外联事务后,宁毅跟她详谈时说的话。 师师担起了与川蜀之地士绅望族交流谈判的众多事情。 人们在这世界上,有时候会渐走渐近,有时则渐行渐远。当然,远与近的标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明确。 想要说服各地的士绅望族尽量的与华夏军站在一起,许多时候靠的是利益牵扯、威逼与利诱相结合,也有许多时候,需要与人争论和解释这世上的大道理。此后师师与宁毅有过许多次的交谈,有关于华夏军的施政,有关于它未来的方向。 在这些具体的提问面前,宁毅与她说得更加的细致,师师对于华夏军的一切,也终于了解得更为清楚——这是她数年前离开小苍河时不曾有过的沟通。 “……人与人天生是平等的,或者说,我们认为人与人最终是应该平等的。但理想化的平等需要有实际条件的支撑,一个聪明人跟蠢人会平等吗?一个努力的人跟懒惰的人会平等吗?一个读书人跟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会平等吗?我们要尽可能地拉近先决条件……” “……格物的技术已经在给我们普及书本的可能性,人从书本获取智慧,普及书本、普及最基本的识字教育,每个人就都有了提升自己的可能性。我们还要改进教育的方式,不仅仅是让人摇头晃脑地读之乎者也,而是尽可能地研究出适合大众的教育和启蒙方式,要把大道理通过更通俗的方式让更多的人理解……” “……格物之道也许有极限,但暂时来说还远得很,提粮食产粮的那个家伙很聪明,说得也很对,把太多人拉到作坊里去,种地的人就不够了……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几年就已经计算过,研究农业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眉目,譬如说和登那边搞的养鸡场,再譬如之前说过的选种育种……” “……但最重要的是,公孙先生那边研究炸药的实验室,近期已经有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成果,我们做出了一些肥料,也许能几倍地提升稻子的产粮……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找到量产的可能,但至少农业那边已经有了一定的方向……其实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太平的环境,这些事情才能安安心心地做,我们现在很缺人手……” “……皇权不下县的问题,一定要改,但暂时来说,我不想像老牛头那样,抓住所有大户杀了了事……我不在乎他们高不高兴,未来最高的我希望是律法,他们可以在当地有田有房,但只要有欺压他人的行为,让律法教他们做人,让教育抽走他们的根。这中间当然会有一个过渡,也许是漫长的过渡甚至是反复,但是既然有了平等的宣言,我希望人民自己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重要的是,大家自己抓住的东西,才能生根发芽……” 宁毅的话语,有些她能听懂,有一些听不懂。 时代的变迁浩浩汤汤,从人们的身边流过去,在汴梁的夕阳落下后的十余年里,它一度显得极为混乱——甚至是绝望——敌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不可挡,真像是秉承上天意志的巨轮,将往昔天底下一切得利者都碾碎了。 大光明教的教义里说,人们在太平的日子里过得太舒服了,骄奢淫逸,因此上天会降下三十三场大难,才能复得光明——这样的话语,显得如此的有道理。即便是部分反抗者饱含绝望抗争,最终也显得渺茫和无力。 在李师师的回忆中,那两段心情,要直到武建朔朝完全过去后的第一个春天里,才终于能归为一束。 西南大战,对于李师师而言,也是忙碌而混乱的一段时间。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她始终都在为华夏军奔走游说,有时候她会面对讥讽和嘲笑,有时候人们会对她当年妓女的身份表示不屑,但在华夏军兵力的支持下,她也自然而然地总结出了一套与人打交道做谈判的方法。 宁毅的那位名叫刘西瓜的妻子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川蜀境内的一些用兵、剿匪,大多是由宁毅的这位夫人主持的,这位夫人还是华夏军中“平等”思维的最有力呼吁者。当然,有时候她会为了自己是宁毅夫人而感到苦恼,因为谁都会给她几分面子,那么她在各种事情中令对方退让,更像是来自宁毅的一场烽火戏诸侯,而并不像是她自己的能力。 因为这样的原因,西瓜很是羡慕李师师,一方面在于李师师很有文绉绉的气质,另一方面在于她没有身份的困扰。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人相处融洽,西瓜一度将师师当成自己的“军师”来对待。 秋末过后,两人合作的机会就更加多了起来。由于女真人的来袭,成都平原上一些原本缩着头等待变化的乡绅势力开始表明立场,西瓜带着人马四处追剿,不时的也让师师出面,去威胁和游说一些左右摇摆、又或是有说服可能的士绅儒士,基于华夏大义,弃暗投明,或者至少,不要捣乱。 西瓜的工作偏于武力,更多的奔跑在外头,师师甚至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那位圆脸夫人浑身浴血时的冷冽眼神。 师师的工作则需要大量情报和文事的配合,她有时候会前往梓州与宁毅这边接洽,大部分时候宁毅也忙,若有空了,两人会坐下来喝一杯茶,谈的也大都是工作。 前线的厮杀极为惨烈,许多时候师师在宁毅的话语中能够察觉出他掩藏起来的东西——她以往就是干这个的——前线的惨烈对于宁毅造成的,其实也是巨大的压力。宁毅显得从容。 这样的时间里,师师想给他弹一曲琵琶或是古筝,但事实上,最后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专注于工作,扛起巨大责任的男人总是让人着迷,有时候这会让师师再度想起有关情感的问题,她的脑子会在这样的缝隙里想到过去听过的故事,将军出征之时女子的献身,又或是吐露好感……这样那样的。 但她没有说出来,并不是因为她不再期待这些事了,在有关于自己的很小很小的时间缝隙里,她仍旧期待着有关感情的这样那样的故事。但在与宁毅接触的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将军出征时女子的献身,是因为对女人来说,这是对对方最大的激励和帮助。 如今她有更实际的事情可以做。 华夏军的兵力数量一直很紧张,到得十二月末,最大一波的叛乱出现——这中间并不仅仅是自发的造反,更多的其实早有女真人的预谋,有完颜希尹的操纵与挑拨在内——西瓜领兵追剿镇压,梓州的部分兵力也被分了出去,师师这边则配合着情报部门分析了几家有可能游说策反回来的势力,准备出面将他们说服、放弃抵抗。 这些势力的分析,师师从头到尾都有参与,由于危险的可能较高,情报部原本不打算让师师亲自出面,但师师这边还是选择了两家有儒士坐镇,她的说服可能有效的势力,划到自己的肩膀上。 正月初三,她说服了一族造反进山的大户,暂时地放下武器,不再与华夏军作对。为了这件事的成功,她甚至代宁毅向对方做了承诺,一旦女真兵退,宁毅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与这一家的儒生有一场公正的论辩。 事情谈妥之后,师师便去往梓州,顺道地与宁毅报讯。抵达梓州已经是傍晚了,指挥部里人来人往,报讯的战马来个不停,这是前线战情紧急的标志。师师远远地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宁毅,她留下一份陈结,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她希望节约时间,最快的速度解决第二家,马车趁夜出城,离开梓州半个时辰之后,变故发生了。 对马车的攻击是突如其来的,外头似乎还有人喊:“绑了宁毅的姘头——”。跟随着师师的护卫们与对方展开了厮杀,对方却有一名好手杀上了马车,驾着马车便往前冲。马车颠簸,师师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了一眼,片刻之后,做了决定,她朝着马车前方扑了出去。 这是用尽全力的撞击,师师与那劫了马车的凶人一道飞滚到路边的积雪里,那凶人一个翻滚便爬了起来,师师也奋力爬起来,纵身跃入路边因河道狭窄而水流湍急的水涧里。 冬日里的河水冰寒刺骨,如水的瞬间师师便感到心脏猛地一收,脑中晕了一晕。那河水湍急往下,到得一处拐弯,师师的身体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她又醒来了片刻,奋力挣扎。她是在一处满是卵石的河滩边奋力挪上岸的,身体已经感觉不是自己的了,思维很想就此停下来。 但她没有停下来。那不知多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像是有什么并非她自己的东西在支配着她——她在华夏军的军营里见过伤残的士兵,在伤兵的营地里见过无比血腥的情景,有时候刘西瓜背着大刀走到她的面前,可怜的孩子饿死在路边发出腐臭的气息……她脑中只是机械地闪过这些东西,身体也是机械地在河床边寻找着柴枝、引火物。 河床边上一处凹陷进去的石壁救了她的命,她找到些许的枯枝,又折了些柴禾,拿出火石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引火……她脱了衣服,放在火上烤干,夜里的山风呜呜地走,直到临近天明时,来回找了两遍的华夏军士兵才在这处视野的盲区找到了她。 她被抬到伤兵营,检查、休息——风寒已经找上来了,不得不休息。西瓜那边给她来了信,让她好生将养,在别人的诉说之中,她也知道,后来宁毅听说了她遇袭的消息,是在很紧急的情况下派了一小队士兵来寻找她。 这本该是她这一生最接近死亡、最值得诉说的一段经历,但在伤病稍愈之后想起来,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过去一年、几年的奔波,与西瓜等人的打交道,令得师师的体质变得很好,一月中旬她伤病痊愈,又去了一趟梓州,宁毅见了她,询问那一晚的事情,师师却只是摇头说:“没什么。” 她又联系上西瓜、情报部,回到了她能够负责的工作里。 参与到整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华夏军工作之中,有时候师师能够感觉到一张若有似无的计划表像是在无形地推进。成都平原上的问题每少一点,便能有多一点的有生力量投入到梓州前线中去。 进入二月下旬,后方的工作看起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棘手,师师随着一队士兵来到梓州,抵达梓州时是二月二十三的上午,梓州城内一如往常的戒严、肃杀。由于宁毅一时间没有空,她先去到伤兵营探望一位早先就有交情的医官,对方恍然大悟:“你也过来了,就说有大动作……” “什么?” “……你不知道?”对方愣了愣,“那算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长期在军队中,会遇上一些机密,但也有些事情,细心看看就能察觉出端倪。离开伤兵营后,师师便察觉出了城中军队集合的迹象,随后知道了其它的一些事情。 下午,她与情报部、总参方面已经接洽完毕,见到了穿着军装过来的宁毅,打头的军队正从外面的街道上过去。 “他们说你来了,过来看一下。最近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你要上战场啊?” “宗翰很近了,是时候去会一会他了。” “在……外面决战?他们说……不太好啊,我们人少。” 师师绞尽脑汁,回忆着过去这段时间听到的军事消息,在这之前,其实谁也没有想过这场大战会全都在梓州城的前方打。宁毅是要将所有兵力都投进去了…… “打仗嘛,就是想不到的计划才好用。不用担心,小苍河我也是在前线呆了很久的。”宁毅笑了笑,“辞不失我都是亲手杀的。” “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诗写得最好……”她这样说着话,觉得词不达意,眼泪都要出来了。在这一刻她倒是又感受到了将军出征前恋人献身的心情——比说话其实要好受得多。 “哈哈,诗啊……”宁毅笑了笑,这笑容中的意思师师却也有些看不懂。两人之间沉默持续了片刻,宁毅点头:“那……先走了,是时候去教训他们了。” “宁立恒……立恒。”师师叫住他,她一向是额头有点大,但极有气质的模样,此时睁着很大的眼睛,许多的思维就像是要在眼睛里化为实质,害怕、焦虑、复杂,为自己词不达意而感到的着急……她双唇颤了几下。 “那个……我……你要是……死在了战场上,你……喂,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你……我知道你们上战场都要写、写遗书,你给你家里人都写了的吧……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的遗书都是给你家里人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要是死了……你没有话跟我说吗?我、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她没能找到更好的表述方式,说到这里,眼泪便流下来了,她只能偏过头去,一只手用力揪住了大腿上的裙子,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桌子上,让自己只是微微屈膝而不至于蹲下去。泪水啪嗒往下掉。 宁毅看着她,目光复杂,手指也在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如果能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吧?” 过得片刻,想要转身,又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吉利,伸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放心吧……多大的事……我一定能回来。” 如此这般,转身走了。 这是李师师记忆里的二月二十三,至少在那一刻,前途未卜,命运的狂澜卷到这里,正卷起风萧萧兮易水寒一般的悲壮气息来。 在这一刻,西南、天下、包括女真三十年来纵横天下来,面对的所有抵抗,正要走到尽头。如果失败,那就该是天下的终局了。 师师从房间里出来时,对于整个战场来说数量并不多的士兵正在薄薄的日光里走过城门。 由于颜料的关系,画面中的气势并不饱满。这是一切都显得苍白的初春。 **************** 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的春天,二月二十三。 西南的山岭之中,参与南征的拔离速、完颜撒八、达赉、完颜斜保所部的数支军队,在相互的约定中陡然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穿插挺进,试图打破在华夏军殊死的抵抗中因地形而变得混乱的战争局势。 穿插展开的同一时间,梓州前方的华夏军指挥部做出了反应,集中部队对女真人前移的弱势兵线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分割截击,试图在女真人的强势兵线反应过来前吞下一定的战果。双方进行了一天时间的厮杀。 二月二十三日夜、到二月二十四的这日早晨,一则消息从梓州发出,经过了各种不同路线后,陆续传到了前线女真人各部的主将大营之中。这一消息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女真各路军队随后采取的应对态度。达赉、撒八所部选择了保守的防御、拔离速不紧不慢地穿插,完颜斜保的复仇军部队则是忽然加快了速度,疯狂前推,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雷岗、棕溪一线。 二月二十三,宁毅亲率精锐部队六千余,踏出梓州城门。 ——压向前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六章 俯瞰 从古至今,基于人类的客观属性,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人们给自己划定各种各样的规则。 从风俗、到律法、到各种不言而喻的基础道德,人们为自我设限,划定一条又一条不该轻易逾越的边界。可以说,是这些边界,保护了人们生活的基础,它使个体力量孱弱的人们不会轻易地遭受损害,而又能恰到好处地利用起每一位孱弱个体的力量,聚沙成塔,最终创造强大而又辉煌的国家与文明。 由此往上,人类所创造的规则会渐渐地失去它的适用范围,国与国这样的大群体之间,弱肉强食的本质开始更加明显地展露它的獠牙。它会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最本质的真理,它会清晰地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的基础只在于两点本质上的规律: 其一、人与人之间互相能够利用。 其二、人与人之间互相存在威慑。 当两个模型之间某条规则失衡到一定程度时,一切人造的规则、一切看来天经地义的真善美,都随时可能脱缰而去、荡然无存。战争,由此产生。 那是人类社会间真正无所不用其极的表现形式。一切习俗与道德都无法阻止它的碾进,一切被物理规则允许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眼前发生,它使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拉大到帝王与畜生的尺度,使无数人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使人们意识到人间是可以比地狱更加恐怖的场所。 但它也在另一方向上穷尽了人们的想象力,它逼迫着想要活下来的人们不断地前进,它提醒人们一切的美好都不是上天的给予而是人们的创造与捍卫,它提醒人们自强的必要,在某些时候,它也会推动这个世界的汰旧更新。 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岁月已经战争中轮换交替了几十个年头。 曾经有过一场又一场的决定了天下兴亡、决定历史大潮走向的战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这些战争决定了金人成为这个天下舞台上最为亮眼的角色,它也推动着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无数人的未来。 二月底,一场这样的战争正要在梓州前线一处名叫望远桥的地方爆发。此时,金国西路军与华夏军在西南的一战已经进行了四个月的时间,人们意识到会有这样的一个节点出现,它必将出现然后为一切划下一个暂时的标点。 只是当它出现时,整个战斗的过程又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诧异。 诚然在宏观的层面,望远桥之战时整个西南之战的大局充满了宏大而又热血的画面,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争夺那一线的胜机,但当整个战斗落下帷幕时,人们才发现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简单与顺利成章,甚至简单得令人感到诡异。 这场战争在表层的战斗层面,甚至没有任何的奇谋发生。它乍看上去就像是两支军队在短暂的腾挪后径直地走到了对方的面前,一方朝着另一方全力地扑了上去,如此奋战直到战斗的结束。许许多多的人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目瞪口呆,难以喘息…… 当然,在整个大战的内部,自然存在更多的千丝万缕的因果,若要看清这些,我们需要在以二月二十三为转折点的这一天,朝整个战场,投下宏观的视野。 以西南这一年的二月二十三为节点,梓州前方二十余里的广袤山野里,参与南征的金军部队,实质上已经分为了五束,正一面稳住本阵,一面倾泻南下。 此时金军位于锋线上五股大军主力约有十五万之中,其中最南侧的是完颜斜保率领的以两万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延山卫的稍后方,有多年前辞不失率领的万余直属部队,他们虽然稍稍落后,但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这支军队也渐渐地从后方送来了数千战马,在山路崎岖之时顶多弥补一下运输之用,但只要抵达梓州附近的平坦地势,他们就能再度发挥出最大的破坏力。 与延山卫相呼应的,一直是行走在中路,脚步稳健的拔离速大军,他的军队核心是两万余人,但前前后后的斥候、有生力量拉得最多。这位攻破了黄明县的女真将领在战场上看起来有些残暴恣意,并不将人命放在眼中,但整个用兵的手法其实最为稳健,也最让喜欢浑水摸鱼的华夏军感到棘手。 拔离速大军稍稍往北,从雨水溪下来的达赉、撒八军队乃是并行的最大兵力集团,由于兵力太多——整个群体有五万余人——他们的步调反而显得有些臃肿。元月之后,一度在雨水溪露面的西征主帅完颜宗翰消失不见,部分华夏军参谋便猜测他在这支军队中与最习惯运用的左膀右臂完颜撒八同行。 当然,也有部分的参谋部人员认为宗翰有可能坐镇在位置居中的拔离速阵内。事后证明这一推测才是正确的。 再往西北面一点,仍有三万左右的汉军部队,正朝着战场的边线穿插——军队过了雨水溪、黄明县一线后不久,金国部队终于完成了中原、江南归附过来的汉军部队的剥离。或者是在战场上溃败,又或者是派往并不重要的边线位置集中推进。 如今这支三万左右的部队由汉将李如来率领。女真人对他们的期待也不高,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华夏军的目光,分散华夏军的兵力且不要败退到主战场上捣乱也就是了。 战争进行四个月,女真能够派到前线的主力,大概便是这十二万的样子,再加上后方的伤兵、留守,总兵力上或许还能提高不少,但后方兵力已经很难往前推了。 反观华夏军这一面,开展之初是四个师五万余人的主力,后来也曾加入两万左右的新兵,打到二月底的这个时间点,第一师的剩余人数大概是八千余,二师经历了黄明县之败,后来补充了一些伤兵,打到二月底,剩下四千余人,四师渠正言手上还带着七千人,五师八千余,再加上军长何志成直属了特种旅、干部团等有生力量六千,棕溪、雷岗前线参与阻击对方十五万大军的,实际上便是这三万四千余人。 西瓜在后方剿匪,手上领了一支特种作战部队,实际上并不多,进入二月后,宁毅终于把原本准备好的人手抠出来。他手上的六千人,包括了警备团、剿匪部队、部分参与了前线作战的特种作战人员以及少量的技术兵。 集结于前线的三万四千余人,实际上并不集中。依靠棕溪、雷岗之前山岭的道路崎岖,大兵团展不开的特性,大量的兵力都被放了出去,分散作战。 二月二十三这天清晨,女真人的几支部队就已经展开了大规模的穿插突袭,华夏军这边在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集结起来的大约是一万五千的部队,首先以四千、五千、六千人的三个集团迎击斜保、拔离速、撒八麾下各一路薄弱力量,战斗从中午开始便在山中打响。 华夏军的力量随后还在不断调集。 宁毅从梓州的出发,与女真人选择的,倒是“不约而同”的一个时间点。但随着他的这一步动作,二月二十三这天,对整个西南战局而言,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所有人都能够知道,战局到了极关键的节点上。但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宁毅做出这种选择的动机是什么。 对于女真人而言,进入剑阁时主力是二十万大军,如今搞到前线只有十二万,能用的汉军几乎消耗殆尽,从历史上来说,是极为难堪的一幕。但战争并不遵循简单的交换比,要用几万人的力量将金兵这样耗下来,华夏军承受的是更加巨大的压力,当兵力渐渐减少,会在某一刻崩溃的,更可能是如今拼拼凑凑只剩下了四万的华夏军。 对于华夏军主动出击籍着山路搅混水的目的,女真人当然理解一部分。守城战需要耗到进攻方放弃为止,野外的运动作战则可以选择攻击对方的首脑,譬如说在这边最复杂的山地地形上,奇袭了宗翰,又或者拔离速、撒八、斜保……只要击溃一部主力,就能获取守城作战无法轻易拿下的战果,甚至会造成对方的提前败退。 为了应对这一可能,宗翰甚至都选择了最谨慎的姿态,不愿意让华夏军知道他的所在。与此同时,他的长子完颜设也马也并未出现在前线战场上。 真正被放出来的诱饵,只有完颜斜保,宗翰的这个儿子在外界以鲁莽著称,但实际上心底细腻,他所率领的以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在整个金兵当中是仅次于屠山卫的强军,即便娄室死去多年,在雪耻目的下一直接受训练的这支部队也本是女真人进攻西南的核心力量。 如果华夏军要进行斩首,斜保是最好的目标,但要斩首斜保,需要把命真的搭上来才行。 女真人在过去一个多月的前进里,走得极为艰难,损失也大,但在总体上并没有出现致命的错误。理论上来说,一旦他们越过雷岗、棕溪,华夏军就必须转身回到梓州,打一场不情不愿的守城战。而到那个时候,大量战斗力不高的部队——譬如说汉军,女真人就能让他们长驱直进,在成都平原上尽情地糟蹋华夏军的大后方。 这样会让华夏军很难受,但对方必须这样选择——当然,宗翰等人也一度预测了越过雷岗、棕溪一线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宁毅意识到困守梓州只是坐以待毙,于是壮士断腕放弃成都平原,折回凉山山中继续当他的山大王。那也算是西南之战走到尽头的一种方式。 谁也没想到,宁毅出来了。 壮士断腕到这个程度?一旦过了线,就以四万人展开全面作战?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的故事宗翰也知道,但在眼前的情况下,这样的选择显得很不理智——甚至可笑。 因为这样的迷惑,女真军中二十三到二十四过度的这一晚显得极不平静,高层将领一面故作寻常地做出前线调动,一面与拔离速这边的核心指挥群进行商议。 达赉、撒八等人自然都认为有诈。完颜斜保按照他的“设定”开始疯狂前推,做出要抓住第一刻战机的姿态,在后方早已蓄势待发的万余部队也在迅速地挤过来。高庆裔一度提出谏言:“宁毅此人孤注一掷,盘算必然极不寻常,不如勒令宝山大王速速停住,另派军队前去试探。” 完颜设也马持同样的谨慎态度,但宗翰一时间并未作出决定,拔离速则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稳健的工作——令中路大军沉稳向前,即便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与斜保军队完全脱节。 “……宁毅的六千人杀出来,即便战力惊人,下一步会如何?他的目的为何?对所有踏出雷岗、棕溪的兵力以迎头痛击?他能击败几人?” 半个晚上的时间,宗翰等人都在地图上不断进行推演,但无法推出结果来。天尚未全亮,斜保的使者也来了,带来了斜保本人的书信与陈词。 “……我方十五万人出击,儿子携两万人先出雷岗、棕溪,即便华夏军再强,不过以四万总数相迎,若是如此,儿子即便摆阵,其余各军皆已得出,西南战局已定……若华夏军不能以四万人相迎,仅仅宁毅六千兵力,儿子又有何惧,最不济,他以六千人击败儿子两万,儿子收拢军队与他再战就是……” “……两军交战,战机稍纵即逝,宁毅既骄其战力,正是儿子迎头猛击之时。唯一可虑者,是宁毅以六千人诱敌,集结正面队伍,余先以包围之策彻底吞下吾手上大军,正是伤十指不如断一指之策,但此事亦不难应对……” 宁毅这般目空一切地杀出来,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看见雷岗、棕溪已不可守,想要在十五万大军全部出来之前先集中优势兵力吃下己方一部。但这样又何尝是坏事,作战之中,不怕对方有企图,就怕对方没有,那才难以捉摸。也是因此,宝山道,宁毅想吃,我撑死他就是了。 至于后方,只要拔离速、撒八、达赉等人的军队死死地压住山间的华夏军,使他撤不下多少人,华夏军火中取栗的企图,实现的可能性就不大——若还能撤下兵力,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如果宁毅领着六千人过来,说想要吃斜保手上的两三万主力,而斜保的反应不是“让他吃、请一定吃完”,那女真人其实也不必再争霸天下了。 即便四到五倍于宁毅的力量,率领女真最强军队之一的斜保也做了战败的打算,顶多是“收拢军队与他再战就是”,事实上,女真人口中对对面军队的称谓,也已经不知不觉地从“黑旗军”改成了“华夏军”,这也是过去四个月时间里,华夏军在女真人脸上打出来的尊重。 二十四,宗翰做出了决断,认可了斜保的计划,与此同时,拔离速的大军稳健地前压,而在北面一点,达赉、撒八的军队保持了保守态度,这是为了对应华夏军“宗翰与撒八在一起”的猜测而故意做出的应对。 值得一提的是,取得了父亲的首肯之后,斜保虽然命令后路军不断加快前行的速度,但在前线上,他只是保持了快速的姿态,而令队伍尽量投入到与华夏军主力一支的作战中去,将所有部队过棕溪的时间,尽量拉长了一天。 两万人他还觉得不够保险,因此他要集结三万大军,然后再冲向宁毅——这个动作也是在试探宁毅的真正目的,如果对方真的是试图以六千人跟自己决战,那他就应该等一等自己。 二十六的凌晨,斜保的第一支队伍踏过棕溪,他原本以为会受到对方的迎头痛击,但迎头痛击没有来,宁毅的军队还在数里外的地方集结——他看起来像是要取迎击正当中的女真主力,往旁边挪了挪,摆出了威慑的姿态。 ——威慑你麻痹啊! 这个时候,在拔离速的中阵里,已经打出了宗翰的帅旗,正面压迫前线的华夏军主力。山间的厮杀进一步升级,攻防战已经打成阵地模式,华夏军以炮阵封锁山口不断地占便宜,但女真人也确定要死了华夏军的主力让其无法离开。事实上所有人却都在等待着战局的下一步变化,宁毅这边的反应诡异到让人懵逼。 二十八,斜保接近三万人力量都已经陆续集结起来,甚至拉来了三千骑兵。宁毅不紧不慢地挪向前方,斜保也跟着挪向前方,他始终认为对方是该在某个时刻耍诈的,但一直没有,两拨人之间的互动看起来像是两个小孩子的喊话。 “有种你砍啊!” “我砍了!” “你砍啊!” “我砍了!” “不砍是孙子——” 总要砍一刀的,否则就成司马懿了。 二十八这天下午,前方山间战火连天。望远桥附近,完颜斜保一刀砍了下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七章 几曾识干戈 二月二十八,午时,西南的天空上,风卷云舒。 山麓之上有一颗颗的热气球升起来,最大规模的阻击战发生在名为秀口、狮岭的两处地方,已经集结起来的华夏军士兵依靠火炮与山路,抵御住了女真拔离速部、撒八部的两路强攻。因战争升起的烟尘与火焰,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狮岭战场东南侧十里,视野中有小丘起伏,但多是平地,一条溪流聚成的小河流淌而过。离开梓州后路过这里,过石桥后入山,便都是崎岖的道路了。商人们年年月月的通过剑门关将外界的物资运来梓州,再将川蜀的物件运出这片大山,因此河道上的石桥,以望远为名。 战争的双方已经在石桥南侧聚集了。 只率了六千人的宁毅没有耍花样,也是因此,手握三万大军的斜保必须向前。他的军队已经在河岸边列阵,三万人、三千骑兵,旌旗凛冽。抬起头来,是西南二月底难得的晴天。 对面的丘陵上,六千华夏军近在眼前,包括那听闻了许久的人物——心魔宁毅,也正在前方的丘陵上站着。完颜斜保舒了一口气,三万打六千,他不打算让这人还有逃跑的机会。 “周围的草很新,看起来不像是被挖过的样子,可能没有地雷。”副将过来,说了这样的一句。斜保点点头,回忆着过往对宁毅情报的搜集,近三十年来汉人之中最出色的人物,不光擅长运筹帷幄,在战场之上也最能豁出性命,博一线生机。几年前在金国的一次聚会上,谷神点评对方,曾道:“观其内蕴,与宝山相似。” 六千人,豁出性命,博一线生机……站在这种愚蠢行为的对面,斜保在迷惑的同时也能感到巨大的侮辱,自己并不是耶律延禧。 当然,这种侮辱也让他格外的冷静下来。对抗这种事情的正确方法,不是生气,而是以最强的攻击将对方打落尘埃,让他的后手来不及发挥,杀了他,屠杀他的家人,在这之后,可以对着他的头骨,吐一口口水! 跟随在斜保麾下的,目前有四名大将。奚烈、完颜谷麓二人原本战神娄室麾下大将,娄室去后,延山卫便以这两位将领为主。此外,辞不失麾下的拿可、温撒二人亦是当年西北之战的幸存者,而今拿可率步兵,温撒领骑兵。 麾下的这支军队,有关于屈辱与雪耻的记忆已经刻入众人骨髓,以白色为旗帜,代表的是他们永不退却投降的决心。数年以来的练兵就是为了面对着宁毅这只可耻的老鼠,将华夏军彻底埋葬的这一刻。 这一天清晨,意识到对决已在眼前的将领们请出了女真昔日两位大帅的衣冠,三万人向着衣冠沉默,随后额系白巾,才拔营来到这望远桥的对面。宁毅不肯过河,要将战场放在河的这一边,没有关系,他们可以成全他。 正午到来的这一刻,士兵们额头都系着白巾的这支军队,并不比二十余年前护步达岗的那支军队气势更低。 将军们在阵前奔跑,但没有呐喊,更多的已无需细述。 **************** “所以最关键的……最麻烦的,在于怎么教孩子。” “我觉得,打就行了。” “所以说你们……不懂教育,这是很讲究的事情,打坏了怎么办?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怎么办?逆反起来离家出走怎么办?不能随随便便就打,这对他们的将来,都是有影响的……” “我家两个,还好啊……” “我家也是。” 风轻柔地从山上吹过,接到一条信息后,宁毅正轻声地与旁边的杜杀等人说话。 战场的气氛会让人感到紧张,过往的这几天,激烈的讨论也一直在华夏军中发生,包括韩敬、渠正言等人,对于整个行动,也有着一定的疑虑。 “六千打三万,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您是华夏军的主心骨,这一败,华夏军也就败了。” 又或者是: “就算有一定的把握,耗在完颜斜保的身上,是不是有些浪费,要不然等到宗翰完全出面的时候,再正面进行一次会战。毕竟……也不一定能全歼斜保。” 到得前两日,宗翰在拔离速军中出现,渠正言也提出过要不要修改战略的想法,宁毅考虑了一阵,也都否决了。宗翰的出现就是为了替斜保分散注意力,会冲在最前方的,始终还是斜保的这支部队,假如自己不打,宗翰也不会给出另一个理想的战机的。 在这些议论与疑虑的过程里,另外的一件事始终让宁毅有些挂心。从二十三开始,前线方面暂时的与宁忌失去了联系,虽然说在女真人的第一波穿插下暂时失联的队伍不少,但如果关键时刻宁忌落到对方手里,那也真是太过狗血的事情了。 他顾虑和谋算过许多事,倒是没想过事到临头会出现这种关键的失联情况。到得今天,前线那边才传来消息,宁忌等人斩首了辽东将领尹汗,救了毛一山团,其后几天辗转在山中寻找战机,前天突袭了一支汉军队伍,才又将消息连上的。 在这几天的辗转中,据说宁忌心狠手黑,先后斩杀了两名敌军将领……这委实是让人感到操蛋和闹心的消息,家里这帮人把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练成什么样子了。 要快点结束这场大战,不然家里就要出一个杀人魔王了…… 他的心思在大的方向上倒是放了下来,将确认宁忌平安的消息放入怀中,吐了一口气:“不过也好。”他抬头望向对面气势汹汹,旌旗如海的三万大军,“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最起码家里的孩子,会把路继续走下去。” “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是打,往死里打,现在也这样。懂事……” “……粗人。” 简短的对话在宁毅无奈的神色中结束了。他问了问时间,午时二刻,鼓声轰鸣而起,对面的阵地上,女真军队中担任试探任务的第一拨大约五千人的军队开始往前,步兵在前,火炮在侧。另一边,三千精骑朝战场南侧缓缓绕行。 后方的大军本阵,亦徐徐挺进。 三万人的动作,大地犹如响起雷鸣。 宁毅举起手,下了命令,军队同时挺进。 这一刻,双方兵力锋线距离是一千二百米,三万人的庞大军阵后延,又有将近一里的宽度。 弓箭的极限射距是两百米,有效杀伤则要压到一百二十米以内,火炮的距离如今也差不多。一百二十米,成年人的奔跑速度不会超过十五秒。 亦有床弩与大将们特制的强弓,杀伤可及三百米。 通常来说,百丈的距离,就是一场大战做好见血准备的第一条线。而更多的运筹与用兵方法,也在这条线上波动,例如先徐徐推进,随后猛然前压,又或者选择分兵、固守,让对方做出相对的反应。而一旦拉近百丈,就是战斗开始的一刻。 相隔一公里的距离,列阵前行的情况下,双方还有着一定的时间做出调整和准备。三万人的战阵在视野中逐渐扩大了,华夏军的锋线在前方排成长长的一条线,三排三排的列阵彼此交错,手上拿的皆是长条状的火枪,最前列的火枪上装有刺刀,没有刺刀的士兵背后背大刀。 执火枪的一共四千五百余人,队列之中,兼有铁炮并行。 队列的侧面,被一拨火枪对护卫着前行的是打着“华夏第一军工”旗帜的队伍,队伍的主体有十余辆箱形四轮大车,如今华夏军技术方面担任总工程师的林静微、公孙胜都身处其中。 随队的是技术人员、是士兵、也是工人,不少人的手上、身上、军装上都染了古古怪怪的黄色,一些人的手上、脸上甚至有被烫伤和腐蚀的迹象存在。 华夏军第一军工所,火箭工程研究院,在华夏军成立后长期的艰难前行的日子里,宁毅对这一机构的支持是最大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也是被他直接控制和指导着研究方向的机构。当中的技术人员许多都是老兵。 宁毅很早以前就将军中部分动手能力强的、思维能力强的士兵转向这个方面,在基层启蒙还显得不够、人手也吃紧的如今,让这些参与了制造过程的士兵亲手操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培训新人产生的损耗。当然,如果战况吃紧,他们也将进一步的投入到战斗里去。 宁毅跟随着这一队人前行,八百米的时候,跟在林静微、公孙胜身边的是专门负责火箭这一块的副总工程师余杭——这是一位头发乱而且卷,右侧脑袋还因为爆炸的烧伤留下了秃顶的纯技术人员,外号“卷毛秃”——扭过头来说道:“差、差不多了。” 车辆停了下来。 “有把握吗?”拿着望远镜朝前看的宁毅,此时也不免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毕、毕竟做的试验还不算够,照、照宁老师您的说法,理论上来说,我们……我们还是有出问题的可能的。宁、宁老师您站远、远一点,如果……如果最意外的情况出现,百分之一的可能,这里突然炸、炸、炸了……” “行了,停,懂了。” 宁毅表情木讷,手掌在空中按了按。一旁甚至有人笑了出来,而更多的人,正在按部就班地做事。 有五辆四轮大车被拆解开来,每两个车轮配一个格栅状的铁架子,斜斜地摆在前方的地上,工人用铁杆将其撑起、固定,另外五辆大车上,长达三米的铁制长筒被一根一根地抬出来,放置于有数个凹槽的工字发射架上。 战阵还在推进,宁毅策马前行,身边的有许多都是他熟悉的华夏军成员。 为了这一场战争,宁毅准备了十余年的时间,也在其中煎熬了十余年的时间。十余年的时间里,已经有许许多多如这一刻他身边华夏军军人的同伴死去了。从夏村开始,到小苍河的三年,再到如今,他埋葬了多少原本更该活着的英雄,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了。 作为一个更好的世界过来的、更加聪明也更加厉害的人,他本该拥有更多的优越感,但事实上,只有在这些人面前,他是不具备太多优越感的,这十余年来如李频般许许多多的人认为他傲慢,有能力却不去拯救更多的人。然而在他身边的、那些他尽心竭力想要拯救的人们,终究是一个个地死去了。 小苍河的时候,他埋葬了无数的战友,到了西南,许许多多的人饿着肚子,将肥肉送进研究所里提炼不多的甘油,前方的士兵在战死,后方研究所里的这些人们,被爆炸炸死炸伤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慢性中毒而死,更多的人被毒性腐蚀了皮肤。 一次爆炸的事故,一名士兵被炸得两条腿都断了,倒在血泊里,脸上的皮肤都没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够他们受的……”他指的是女真人。这位士兵全家老小,都早已死在女真人的刀下了。 如今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将这些成果搬上架子。 在科研推进的过程当中,宁毅首先想要突破的是硝化甘油,实验室制法成功之后,想要工业化量产,基础始终无法达到,甚至引起不少的意外。后来选取的方向是苦味酸,但至今仍旧没有铺平大量工业生产的道路。 整个体量、人手还是太少了。 那就只好慢慢地改良和摸索手工制法,制成之后,他选择运用的地方是火箭弹。事实上,火箭弹基本的设计思路在武朝就已经有了,在另一段历史上,宋朝的火箭辗转流入印度,后来被欧洲人改良,成为康格里夫火箭弹,宁毅的改良思路,实际上也与其类似。更好的炸药、更远的射程、更精准的路径。 这么些年来,到这一年望远桥与完颜斜保对阵的这天,这种带着三米平衡杆的铁制火箭,总产量是六百一十七枚,一部分使用TNT炸药,一部分使用苦味酸填充。成品被宁毅命名为“帝江”。 两军前锋相距七百米,完颜斜保举起望远镜,看到了摆开的架子:“就知道他们有阴谋……”但无论是什么阴谋,多么厉害的东西,这一刻,他能拥有的选择只是以三万大军推垮对方的一切。 同一时刻,整个战场上的三万女真人,已经被完完全全地纳入射程。 女真人前推的锋线进入五百米线,三万人的本阵也进入到六百米左右的范围。华夏军已经停下来,以三排的姿态列阵。前排的士兵搓了搓手脚,他们实际上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了,但所有人在实战中大规模地使用火枪还是第一次——虽然训练有许多,但能否产生巨大的战果呢,他们还不够清楚。 天空中流过浅浅的白云,望远桥,二十八,午时三刻,有人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风声鼓舞的呼啸声,有光芒从侧面的天空中掠过。红色的尾焰带着浓重的黑烟,窜上了天空。 工字发射架每一个具有五道发射槽,但为了不出意外,众人选择了相对保守的发射策略。二十道光芒朝不同方向飞射而出。看到那光芒的一瞬间,完颜斜保头皮为之发麻,与此同时,推在最前方的五千军阵中,将领挥下了战刀。 “冲——” 有两道光芒朝着这处军阵之中落下,炸药的主体是新近制备的苦味酸。尾焰在人群中贯入的一瞬间,轰鸣的爆炸挟着超过三千度的高温火焰朝着人群之中倾泻开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八章 归尘 轰轰轰轰轰—— 声浪伴随着火焰,在天空之下相继绽放了一瞬。 人的身体被推开,鲜血飚射在空中,火焰的气息燎过人的面庞,有残破的尸体砸在了士兵的脸上,战鼓还在响,有人反应过来,在呐喊中冲向前方,也有人在突然的变化里愣了愣。未知感令人汗毛竖起。 二十枚火箭弹的爆炸,聚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划过了三万人的军阵。 然后是沙哑的呼喊声与战马的嘶鸣。 爆炸的那一刻,在近处固然声势浩荡,但随着火焰的冲出,质地脆硬的铸铁弹头朝四面八方喷开,仅仅一次呼吸不到的时间里,关于火箭的故事就已经走完,火焰在近处的碎尸上燃烧,稍远一点有人飞出去,然后是破片影响的范围。 周围还在前行的士兵身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痕,有的是因为沾上了飞洒的鲜血,有的则是因为破片已经嵌入了身体的各处。 物理学的规则破坏到这里之后,生物学的规律才随之接手,痛楚并不会在中弹的第一时间升起来,由于爆炸发生得太快也太过诡异,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士兵是在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势的,有人从地上坐起来,火焰燎黑了他残破的右半个身躯,破片则破坏了他的手、脚、腰、腹,他用左手迷茫地拍打身上的焦黑,然后内脏流了出来……更多的人在周围发出了惨叫。 对于这些还在前进途中的士兵来说,这些事情,不过是前后眨眼间的变化。他们距离前方还有两百余丈的距离,在袭击从天而降的一刻,有的人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样的感觉,也最是诡异。 正排着整齐队列沿河岸往南面缓缓包抄的三千马队反应却最大,火箭弹转瞬间拉近了距离,在队伍中爆开六发——在大炮加入战场之后,几乎所有的战马都经过了适应噪音与爆炸的前期训练,但在这片刻间,随着火焰的喷薄,训练的成果无效——马队中掀起了小规模的混乱,乱跑的军马撞向了附近的骑士。 将领奚烈率领的五千延山卫前锋已经朝前方冲锋起来。 这片刻间,二十发的爆炸尚未在三万人的庞大军阵中掀起巨大的混乱,身在军阵中的女真士兵并没有足以俯瞰战场的广阔视野。但对于军中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来说,冰寒与未知的触感却已经如同潮水般,横扫了整个战场。 奚烈在回首四顾、完颜谷麓立起在稍稍受惊的战马上,将目光摆向周围,帅旗下的斜保回首往了一圈,察觉到了战场上爆开的花朵——其中两声爆炸都在距离他数丈外的人群里发生,反应敏锐的亲兵们已经靠了过来,他的视野之中先是黄色的火焰,然后是黑色的焦尸,接着就是红色的鲜血。更远处还有混乱在发生。 冰凉的触感攥住了他,这一刻,他经历的是他一生之中最为紧张的一瞬。 周围安静下来,心脏狂跳,鲜血的涌动在为他计数。举起望远镜,朝着后方看,然后转向前方,视野的远处,仍有那长筒撞的物体被华夏军搬出来放上架子,而军阵的后方,最远的一处爆炸几乎已经超过最末尾的士兵,桥梁在身后的尽头。 延山卫前锋距离华夏军一百五十丈,自己距离那阵容古怪的华夏军军阵两百丈。 十余里外的群山之中,有战争的声音在响。 这一年,完颜斜保三十五岁,他并非骄奢淫逸之人,从战场上一贯的表现来说,长久以来,他并未辜负完颜一族那睥睨天下的战绩与血统。 也是因此,苍狼一般的敏锐直觉在这片刻间,反馈给了他无数的结果与几乎唯一的出路。 “传令全军冲锋。” 勒着战马的缰绳,他望着前方,这样说了一句。某个恐怖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沸腾,以至于他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下一刻他拔出战刀,朝着周围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 “传令全军——冲锋!” 相隔两百余丈的距离,如果是两军对阵,这种距离全力奔跑会让一支军队气势直接走入衰弱期,但没有其他的选择。 华夏军阵地的工字架旁,十名技术员正飞快地用炭笔在本子上写下数字,计算新一轮轰击需要调整的角度。 更前方,火炮上膛。士兵们看着前方发力奔来的女真士兵,摆正了火枪的枪口,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吐出气息,稳定视野,一旁传出命令的声音:“一队准备!” 在女真前锋的队伍中,推着铁炮的士兵也在全力地奔行,但属于他们的可能性,已经永久地失去了。 完颜斜保的身边,负责下令的士兵全力吹响了巨大的号角,“昂——”的声浪扫过三万人的阵型,军队之中身经百战的中层将领们也在游目四顾,他们意识到了方才不寻常的爆炸会带来的影响,也是因此,听到号角声的一瞬间,他们也理解和认同了斜保的选择。 这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不寻常的一刻。跨越时代的科技降临这片大地的第一时间,与之对阵的女真军队首先选择的是压下疑惑与潜意识里翻涌的恐惧,昂扬号角扫过后的第三次呼吸,大地都震动起来。 骑着战马的完颜斜保并未冲锋在最前方,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士兵如蚁群般从他的视野之中蔓延过去。 人的脚步在大地上奔行,黑压压的人群,如海潮、如巨浪,从视野的远处朝这边压过来。战场稍南侧河岸边的马群迅速地整队,开始试图进行他们的冲锋,这一侧的马军将领名叫温撒,他在西北一度与宁毅有过对阵,辞不失被斩杀在延州城头的那一刻,温撒正在延州城下看着那一幕。 在上战场之前的数年时间里,他可以找出许多的理由,用鄙薄或者仅仅是平等的态度看待前方的那名汉人。而在这之前的数天时间,面对着六千人迎向三万人的倨傲举动,他也可以说服自己这名狂傲的汉狗终于疯了,但在那爆炸的物体横穿过近三百丈的战场距离落入马队之中的一瞬间,此时这名已有半头白发的女真老将清晰记起了当年在延州城头对方那睥睨而又冷漠的眼神。 纵横半生的女真大帅辞不失被华夏军的士兵按在了延州城头上,辞不失大帅甚至还在挣扎,宁毅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手举大刀的种家士兵将刀锋照着那位女真英雄的脖子上斩落,那一刻他们砍下辞不失的头,是为祭奠宁死不降的西军将领种冽。 这一刻,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温撒能看到那冷漠的眼神已经朝这边望过来了。 马队还在混乱,前方手持突火枪的华夏军阵型组成的是由一条条直线队列组成的半圆弧,一部分人还面对着这边的马群,而更远方的铁架上,有更多的钢铁长条状物体正在架上去,温撒带领还能驱使的部分前锋开始了奔跑。 步兵锋线拉近三百米、接近两百米的范围,骑着战马在侧面奔行的将领奚烈看见华夏军的军人落下了火把,火炮的炮口喷出光焰,炮弹飞上天空。 “苍天护佑——” 奚烈放声呐喊,冲锋中的将领同样放声呐喊,声浪之中,炮弹落入了人群,爆炸将人体高高地炸起在空中。 从火炮被大规模运用之后,阵型的力量便被逐步的削弱,女真人这一刻的大规模冲锋,实际上也不可能保证阵型的紧凑性,但与之对应的是,只要能跑到近处,女真士兵也会朝前方掷出点燃的火雷,以保证对方也没有阵型的便宜可以占,只要越过这不到百丈的距离,三万人的进攻,是能够吞没前方的六千华夏军的。 一部分士兵在奔行中被炸飞了,有人摔倒在地,绊倒了正在奔涌的同伴——但即便这样,被干扰到冲锋步伐的士兵仍旧是少数。 距离继续拉近,越过两百米、越过一百五十米,有人在奔跑中挽弓放箭,这一边,火枪阵列的华夏军军官举旗的手还没有动摇,有士兵甚至朝旁边看了一眼。箭矢升上天空,又飞过来,有人被射中了,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不许动——准备!” 呼喊声中蕴着血的、压抑的味道。 一百米,那令旗终于落下,人声呐喊:“放——” 第一排的士兵扣动了扳机,枪口的火焰伴随着烟雾升腾而起,朝向中路的士兵一共是一千二百人,四百发铁弹冲出枪膛,如同屏障一般飞向迎面而来的女真士兵。 鲜血绽放开来,大量士兵在高速的奔行中滚落在地,但锋线上仍有士兵冲过了弹幕,炮弹呼啸而来,在他们的前方,第一队华夏军士兵正在烟尘中蹲下,另一队人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第二队!瞄准——放!” 另外四百发子弹扫荡过来,更多的人在奔跑中倒下,接着又是一轮。 发量稀少但身材魁梧结实的金国老兵在奔跑之中滚落在地,他能感受到有什么呼啸着划过了他的头顶。这是身经百战的女真老兵了,当年跟随娄室南征北战,甚至目睹了灭亡了整个辽国的灭亡,但在望远桥交战的这一刻,他伴随着右腿上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滚落在地面上。 手中的盾牌飞出了好远,身体在地上翻滚——他努力不让手中的钢刀伤到自己——滚了两个圈后,他咬紧牙关试图站起来,但右边小腿的整截都反馈过来痛楚与无力的感觉。他抓紧大腿,试图看清楚小腿上的伤势,有身体在他的视野之中摔落在地面上,那是跟着冲锋的同伴,半张脸都爆开了,红黄相间的颜色在他的头上溅开。 华夏军的炮弹还在飞舞过去,老兵这才想起看看周围的状况,混乱的人影当中,数不尽的人正在视野之中倒下、翻滚、尸体或是伤兵在整片草地上蔓延,只有寥寥可数的少量前锋士兵与华夏军的人墙拉近到十丈距离内,而那道人墙还在举起突火枪。 同一时刻,他的头顶上,更加恐怖的东西飞过去了。 这一次,整片大地都绽放出了密集的轰鸣声。 仍旧是午时三刻,被短暂压下的恐惧感,终于在部分女真士兵的心中绽放开来—— …… 第二轮火箭弹首先装好的,是面对着温撒率领的骑兵方向三个发射架,这一次是满装的十五枚。与此同时,其余七个发射架标定了三万女真大军中路以三十丈为间隔的不同距离区域。 此时,试图绕开华夏军前方锋线的骑兵队与华夏军阵地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一百五十丈,但短暂的时间内,他们没能在彼此之间拉开距离,十五枚火箭相继划过天空,落在了呈斜线前突的骑兵冲阵当中。 火焰与气浪席卷地面,烟尘轰然升腾,战马的身形比人更加庞大,炸弹的破片横扫而出时,附近的六七匹战马如同被收割一般朝地上滚落下去,在与爆炸距离较近的战马身上,弹片击打出的血洞如开花一般密集,十五枚火箭弹落下的一刻,大约有五十余骑在第一时间倒下了,但火箭弹落下的区域犹如一道屏障,转眼间,过百的骑兵形成了连锁滚落、踩踏,无数的战马在战场上嘶鸣狂奔,一些战马撞在同伴的身上,混乱在巨大的烟尘中蔓延开去。 步兵的方向上,更多的、黑压压的士兵朝着两百米的距离上汹涌而来,无数的呼喊声震天彻底地在响。同时,三十五枚以“帝江”为名的火箭弹,朝着女真步兵队中进行了一轮饱和发射,这是第一轮的饱和发射,几乎所有的华夏军技术兵都攥了一把汗,火焰的气浪纵横交错,烟尘弥漫,几乎让他们自己都无法睁开眼睛。 三十五道光芒犹如后世密集升空的烟火,扑向由女真人组成的那嗜血的海潮上空,接下来的景象,所有人就都看在了眼睛里。 三万人在歇斯底里的呼喊中冲锋,黑压压的一幕与那震天的喊声喧嚣得让人后脑都为之升腾,宁毅参加过不少战斗,但华夏军城里之后,在平原上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冲阵交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 他脑海中闪过的是多年前汴梁城外经历的那一场战斗,女真人冲杀过来,数十万勤王军队在汴梁城外的野地里溃退如海潮,不管往哪里走,都能看到亡命而逃的自己人,无论往哪里走,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对女真人造成了困扰。 如今,是三万这样的女真精锐,从眼前歇斯底里地扑过来了。 “……你说,他们这么大声都在喊什么?” “杀你全家吧。” “……哦”宁毅点点头,“这一轮射过之后,让两个发射架对准完颜斜保的帅旗,他想走,就打死他。” 爆炸的气浪正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在这种全军冲锋的阵型下,每一发火箭几乎能收走十余名女真士兵的战斗力——他们或者当场死亡,或者身受重伤滚在地上呼号——而三十五枚火箭的同时发射,在女真人海当中,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血火真空。 完颜斜保已经完全明白了划过眼前的东西,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他并不明白对方的第二轮发射为什么没有冲着自己帅旗这边来,但他并没有选择逃跑。 就在三万军队的整个前锋全部进入百米范围,华夏军枪炮全面响起的时间里,完颜斜保做好了亡命一博的准备。 他是女真人的、英雄的儿子,他要像他的父辈一样,向这片天地,夺取一线的生机。 这个时候,十余里外名为狮岭的山间战场上,完颜宗翰正在等待着望远桥方向第一轮战报的传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〇九章 挽歌 空气里都是硝烟与鲜血的味道,大地之上火焰还在燃烧,尸首倒伏在地面上,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惨叫声、奔跑声乃至于哭声都混杂在了一起。 不再敢绕弧线的马队奔向华夏军的人墙,他们的前方,整排整排的烟雾升腾起来。 战马在奔跑中滚落了,马上的骑士落向地面,上千斤重的战马将骑士的身体砸断,骨骼断裂挤压血肉,鲜血冲出爆开的皮膜,后方的同伴相继摔落。 全面交锋的一瞬间,宁毅正在马背上眺望着周围的一切。 如果是在后世的影视作品中,这个时候,或许该有宏大而悲壮的音乐响起来了,音乐或者名为《帝国的黄昏》,或者名为《无情的历史》…… 找不到主人的海东青在天空中飞翔。 温撒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是被火箭弹的第二轮发射间接绊倒的,盔甲摔在地上,让他晕厥了一瞬,醒过来时,嗡嗡嗡的无数声响都在脑子里转。 腿骨折断的战马在一旁嘶鸣挣扎,远处有战马被炸得焦黑的景象,残余的火焰甚至还在地面上烧,有负伤的战马、负伤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他扭头望向战场的那一端,汹涌的马队冲向华夏军的阵地,随后犹如撞上了礁石的海浪,前头的战马如山一般的倒下,更多的如同飞散的浪花,朝着不同的方向混乱地奔去。 他的脑子里甚至没能闪过具体的反应,就连“完了”这样的认知,此时都没有降临下来。 作为女真的宿将,他经历过无数的战阵,经历过胜利,也经历了失败,在一片同伴的尸体中爬起来的经历也早已有过,但在这一刻那似乎真实又显得虚幻的无力感,他这一生都不曾体验过。 那个名叫宁毅的汉人,翻开了他匪夷所思的底牌,大金的三万精锐,被他按在手掌下了。 这样的认知其实还夹杂了更多的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的东西,在开战之前,对于宁毅会有诈的可能,军中的众人并不是没有认知——但最多最多,他们会想到的也只是三万人败阵,撤退之后重整旗鼓的模样。 三万女真精锐被六千黑旗硬吞下去,即便在最恶劣的想象里,也没有人会与同伴讨论这样的可能。 但如果是真的呢? 烟雾与火焰以及充血的视野已经让他看不清华夏军阵地那边的状况,但他依然回想起了宁毅那冷漠的注视。 这个在西北斩杀了辞不失大帅的汉人,在这一天,将之化为了现实。 那么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的脑中闪过了这样的东西,随后身上染血的他朝着前方发出了“啊——”的嘶吼之声。自护步达岗过去之后,他们肆虐天下,同样的呼喊之声,温撒在对手的口中听到过许多遍。有的来自于对阵的杀场,有的来自于家破人亡战争失败的俘虏,那些浑身染血,眼中有着泪水与绝望的人总能让他感受到自身的强大。 这一刻,是他第一次地发出了同样的、歇斯底里的呼喊。 …… 人墙在子弹的前方不断地推进又化为尸首剥离,轰炸的火焰一度形成了屏障,在人群中清出一片横亘于眼前的焚烧之地来,炮弹将人的身体炸成扭曲的形状。 这一天的望远桥,并不能说参战的女真部队缺乏勇气又或者选择了多么错误的应对方式。若从后往前看,渡河而战任由宁毅选择战机固然是一种错误的选择,但在三万对六千的情况下,完颜斜保的这一分让步,也只能算是非战之罪。 面对着跨越了一道门槛的科技进步,不管是谁,总归有人会在头顶挨上这一刀。面对着巨大的变故,斜保第一时间的判断与反应是够得上名将的标准的,他不可能做出开战第一时间让三万人掉头的命令,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以快打快,突破对方组成的古怪屏障。 而绝大部分金兵中的中低层将领,也在号声响起的第一时间,收到了这样的紧迫感。 至少在战场交锋的第一时间,金兵展开的,是一场堪称万众一心的冲锋。 然而部分人的恐惧感,在第二轮火箭轰炸后的片刻,也已经产生了。 火箭弹第二轮的饱和发射,以五枚为一组。七组一共三十五枚火箭弹在短暂的时间里拍成长排落于三万人冲阵的中轴上,升腾的火焰甚至一度压倒了女真大军冲阵的声音,每一组火箭弹几乎都会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曲线来,人群被清空,人体被掀飞,后方冲锋的人群会陡然间停下来,随后形成了汹涌的挤压与踩踏。 有一组火箭弹更是落在了金人的炮兵弹药堆里,形成了更为狂烈的连锁爆炸。 冲锋的中轴,陡然间便形成了混乱。 一些人甚至是下意识地被吓软了脚步。 而在锋线上,四千余把火枪的一轮射击,更是吸收了饱满的鲜血,短时间内上千人的中枪,近两千人的翻摔滚倒,也委实是犹如大坝决堤、洪水漫卷一般的宏伟景象。这样的景象伴随着巨大的烟尘,后方的人转眼间推展过来,但整个冲锋的阵线实际上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通常来说,久经沙场的人会习惯一种说法。战场之上,普通的军队损失过一成就会崩溃,能承受两成损伤的已经是精兵,能承受三成以上损失而不崩溃的,则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强军。但这样的说法,实际上也有他的适用范围。 一成、两成、三成损伤的分别,主要是指军队在一场战斗中一定时间内能够承受的损失。损失一成的普通军队,收拢之后还是能继续作战的,在连续的整场战役中,则并不适用这样的比例。而在眼前,斜保率领的这支复仇军以素质来说,是在普通作战中能够损失三成以上犹然能战的强军,但在眼前的战场上,又不能适用这样的衡量方法。 第一时间的损伤,太大了。 作战第一时间激发起来的勇气,会令人暂时的忘却恐惧,不顾一切地发起冲锋。但这样的勇气当然也有极限,如果有什么东西在勇气的巅峰狠狠地拍下来,又或者是冲锋的士兵突然反应过来,那看似无限的勇气也会陡然跌落谷底。 三排的火枪进行了一轮的射击,随后又是一轮,汹涌而来的大军风险又如同汹涌的麦子一般倒下去。这时候三万女真人进行的是长达六七百米的冲锋,抵达百米的锋线时,速度其实已经慢了下来,呐喊声固然是在震天蔓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兵们仍旧保持着昂然的斗志,但没有人真正进入能与华夏军进行肉搏的那条线。 穿沉重盔甲的女真将领此时或许还落在后头,穿着轻薄软甲的士兵在越过百米线——或者是五十米线后,实际上已经无法抵抗火枪的穿透力。 火枪机械般的进行了数轮射击,有少量士兵在飞来的箭矢中受伤,亦有数杆火枪在射击中炸膛,反而伤到了射手本人,但在队列当中的其他人只是机械地装弹、瞄准、射击。此后第三轮的火箭弹发射,数十火箭弹在女真人冲锋的百米线上,划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恐惧,便再也压不住了。 一些滚落地面的士兵开始装死,人群之中有奔跑的士兵腿软地停了下来,他们望向周围、甚至望向后方,混乱已经开始蔓延。完颜斜保横刀立马,呼喊着周围的将领:“随我杀敌——” 之后又有人喊:“停步者死——”这样的呼喊固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事实上,此时的冲锋已经完全没有了阵型的约束,军法队也没有了执法的余裕。 华夏军的阵地当中,宁毅指挥火箭弹的方阵:“准备三组,往他们的后路划一下,告诉他们,走不了——” 此后,部分女真将领与士兵朝着华夏军的阵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午时未尽,望远桥南端的平原之上无数的烟尘升腾,华夏军的火枪兵开始列队前进,军官朝着前方呼喊“投降不杀”。火箭弹不时飞出,落在逃散的或者进攻的人群里,大量的士兵开始往河边溃退,望远桥的位置遭到火箭弹的陆续集火,而绝大部分的女真士兵因为不识水性而无法下河逃生。 平原之上一群又一群的人扔掉武器跪了下来,更多的人试图往周围溃散奔逃,韩敬率领的千余人组成的马队已经朝这边增援过来了,人数虽不多,但用于追捕溃兵,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完颜斜保英勇的冲锋,并没有对战局造成太大的影响,事实上,属于他的唯一一次下注的机会,只是在战局开端时的“攻”或“逃”的选择。而在眼见局势崩坏之后,他并未第一时间选择逃亡——他至少要进行一次的努力。 或许——他想——还能有机会。 许多年前,仍无比孱弱的女真军队起兵反辽,阿骨打在出河店以三千七百人对决七千人取胜,其实他们要对阵的又何止是那七千人。此后在护步达岗以两万迎战七十万而取胜,当时的女真人又何尝有胜利的把握。 “没有把握时,只好亡命一博。” 女真的这许多年辉煌,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在心中向战歌祈祷,光芒照耀着冲锋的军队。在冲锋的过程里,斜保的战马首先被飞来的子弹打死了,他本人滚落地面,随后晕厥过去。不少的亲卫试图冲过来救他,但许多人都被射杀在冲锋途中。 ……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他随后也醒来了一次,挣脱身边人的搀扶,挥刀大喊了一声:“冲——”随后被飞来的子弹打在盔甲上,倒落在地。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想起了他引以为傲的国家与族群,他想起了他的麻麻…… ……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视我吧—— …… 华夏军的士兵过来了,抓起了他,有人稍作检查后,拖起他往前走,斜保心中的热血稍稍的褪去,在这从未尝试过的处境中想到了可能的后果,他奋力挣扎起来,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华夏军的士兵拖着他穿过了一处处黑烟升腾的爆炸点,斜保抬起头,一名身穿长长军大衣的男子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宁毅。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面对这位汉人中的魔头。他面容如书生,唯有目光凛冽。 …… 注视我吧—— …… “我……” 斜保吼叫起来! “……我杀了你!你使邪法!这是巫术——” 他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满口是血,朝外头喷出来,面目已经扭曲而狰狞,他的双腿猛地发力,脑袋便要朝着对方身上扑过去、咬过去。这一刻,纵然是死,他也要将面前这魔头吓个一跳,让他明白女真人的血勇。 白虎神与先祖在为他歌唱。但迎面走来的宁毅脸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的步伐还在跨出,右手举起来。 几乎在斜保扑出的下一刻,宁毅的重拳呼啸而出,轰在了斜保的侧脸上。 脑中的歌声嗡的停了下来。斜保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狠狠地砸落在地上,半张嘴里的牙齿都掉落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艰难转身,宁毅站在他的前方,正冷漠地看着他的脸,华夏军士兵过来,将他从地上拖起。 “不要让他死,我要在完颜宗翰的面前,当场处决他。” 在斜保再度疯狂挣扎起来之前,有人卸掉了他的下巴,随后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望远桥的交战,始于二月二十八这天的午时三刻,未时未至,主体的战斗实际上已经落下帷幕,后续的清理战场则花去了一两个时辰。未时过去后,宗翰等人在狮岭大营之中收到了来自望远桥的第一份情报。完颜设也马大喊:“这必是假的,绑了那传讯人!” 确认情报实际上也用不了多久。 接下来,都是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〇章 历史轮转 因果延伸 二月的凉风轻轻地吹过,仍旧带着些许的寒意,华夏军的队列从望远桥附近的河畔上穿过去。 望远桥附近的正面战斗,此时已经完全停止了。 一拨又一拨投降的俘虏被看押在河畔几处呈三角形凹陷的区域里,华夏军的火枪阵守住了朝外的口子,还有少量部队去到对岸,以避免俘虏渡河逃生。原本更大区域的战场上,金人的旗帜倾倒、辎重混乱,尸体在交战的锋线上最为密集,惨烈的景象朝着河道这边蔓延过来。 遭受火箭弹肆虐之处,火已经灭了,留下的是触目惊心的焦尸与爆炸、焚烧后的土壤,负伤的金人士兵们还在风里呻吟,在部分被驱赶着看押起来的士兵脸上,甚至能够看到流下的眼泪。 望远桥头,地面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黑色。 “帝江”的准确度在眼下仍旧是个需要大幅度改良的问题,也是因此,为了封锁这近乎唯一的逃生通道,令金人三万军队的减员提升至最高,华夏军对着这处桥头前后发射了超过六十枚的火箭弹。一处处的黑点从桥头往外蔓延,小小的石桥被炸坍了一半,眼下只余了一个两人能并排走过去的口子。 宁毅揉着自己的拳头,走过了凉风拂过的战场。 在他的身边,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兴奋,甚至于附近持枪的华夏军老兵们,都有些意外于这场战斗的胜利,喜形于色。唯独宁毅在望着周围这一幕又一幕景象时,目光显得有些疏离。 “望远桥……距离梓州多远?” “十一里。” “……哦。”宁毅点了点头。 公元一八六零年九月二十一日,北京郊外,八里桥,超过三万的清军对阵八千英法联军,鏖战半日,清军伤亡一千二百余,英法联军死亡五人,伤四十七人。 这是另一段历史里,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整个中华最为屈辱的一幕。 当然许多时候历史更像是一个毫无自主能力的小姑娘,这就如同韩世忠的“黄天荡大捷”一样,八里桥之战的记录也充满了奇奇怪怪的地方。在后世的记录里,人们说僧王僧格林沁率领万余蒙古骑兵与两万的步兵展开了骁勇的作战,虽然抵抗顽强,然而…… 然而到最后清军伤亡一千二百人,便导致了三万大军的溃败。部分法国军官回国后大肆宣传清军的英雄善战,说“他们顶住了使他惨遭伤亡的强压火力……宁愿一步不退,勇敢坚持,全体就地阵亡”诸如此类,但也有议员认为发生在八里桥的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战争”。 历史的真相如何呢? 在此时倒更像是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了。 那一段历史会因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而消亡吗?想来是不会的。 他绕过焦黑的弹坑,轻轻地叹了口气。 技术的代差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高山,但真要说完全不可逾越,那也未必。在那段历史之中,中华民族屈辱与落后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一直到一九五零年开始的抗美援朝,中国也始终处于巨大的落后当中。 在名叫上甘岭的地方,美国人每天以数万发的炮弹与炸药对区区三点七平方公里的阵地轮番轰炸了四十三天,炮弹打了一百九十万发,飞机投掷的炸弹五千余,整个山头的花岗岩都被削低两米。 而连炸药都缺乏的志愿军甚至将美国人投掷下来未曾爆炸的哑弹拆除,用来挖掘防空洞。 在当时,是承受了百年屈辱的中国人用烈火打磨出来的意志抹平了更大的技术代差,为后来的中国赢得了数十年的喘息空间。 而武朝天下,已经承受十余年的屈辱了。 伤兵的惨叫还在继续。 那是在先前的战斗中受到爆炸波及的女真老兵,坐在血泊之中,一只脚已经被炸断了,他从晕厥中醒来,巨大的痛楚令他在战场上呼喊。 宁毅走到他的面前,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 军大衣只在风里微微地摆动,宁毅的目光之中没有悲悯,他只是静静地打量这断腿的老兵,这样的女真士兵,必然是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征战的老卒,死在他手上的敌人甚至于无辜者,也早已不计其数了,能在今天踏足望远桥战场的金兵,大都是这样的人。 那女真老兵的喊声甚至在这目光中渐渐地停下来,牙关打着战,眼睛不敢看宁毅。宁毅踩着血泊,朝远处走过去了。 “立恒……不开心?”身边的红提轻声问了一句。 宁毅回过头望了望战场上收尾的景象,随后摇摇头。 “没有。” 他说道。 此时,捷报正朝着不同的方向传出去。 即便是华夏军内部,不久之后也要迎来一波震惊的冲击了…… …… 女真的大营之中,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景象。 人们正在等待着战场消息的确认,设也马喊出“这必是假的……”之后,坐在椅子上的宗翰便没有再表达自己的看法,斥候被叫进来,在设也马等人的追问下详细叙述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然而还没有说到一半,便被完颜设也马一脚狠狠地提了出去。 “这是乱我军心的奸细!” 设也马斩钉截铁地说话,一旁的拔离速也加了一句:“或许真的是。” 等待第二轮讯息过来的空隙中,宗翰在房间里走,看着有关于望远桥那边的地图,随后低声说了一句:“斜保粗中有细,即便宁毅有诈、猝然遇袭,也不至于无法应对。” 设也马点头:“父帅说的没错。” 营帐里此后安静了许久,坐回到椅子上的宗翰道:“我只担心,斜保虽然聪慧,但心底始终有股傲岸之气。若当退之时,难以决断,便生祸端。” 设也马没有说话。 申时二刻(下午四点),更为详细的情报传来了,藏身于望远桥远处的斥候细述了整个战场上的混乱,一部分人逃离了战场,但其中有没有斜保,此时尚未知晓,余余已经到前方接应。宗翰听着斥候的描述,抓在椅子栏杆上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他朝设也马道:“真珠,你去前方看一看。” 设也马离开之后,宗翰才让斥候继续述说战场上的景象,听到斥候说起宝山大王最后率队前冲,最后帅旗倾倒,似乎不曾杀出,宗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右手攥住的扶手“咔”的一声断了,宗翰将它扔在地上。 斥候还在形容那可怖的火器对望远桥桥头的轰炸,延绵的火焰与爆炸令得大量奔跑到桥头的士兵无法过去,有的士兵身上着了火,惨叫着在人群中奔跑,有的人在岸边投入了仍旧冰凉刺骨的河水当中。北人本不善泳,大半投河的士兵就此淹死了。 “够了——” 宗翰打断了斥候的描述。斥候跪在那儿,噤若寒蝉。 但过得片刻,他又听见宗翰的声音传来:“你——继续说那火器。” 斥候这才敢再度开口。 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左右,人们从望远桥前线陆续逃回的士兵口中,逐渐得知了完颜斜保的英勇冲锋与生死未卜,再过得片刻,确认了斜保的被俘。 这个时候,整个狮岭战场的攻防,已经在参战双方的命令之中停了下来,这证明两边都已经知道了望远桥方向上那令人震惊的战果。 所有人也大都能够明白那战果中所蕴含的意义。 六千华夏军战士,在携带新型火器参战的情况下,于半个时辰的时间内,正面击溃斜保带领的三万金军精锐,数千士兵当成死亡,两万余人被俘,逃脱者寥寥。而华夏军的伤亡,屈指可数。 大部分时间,其实彼此双方都在确认这犹如天书般的战果是否真实。华夏军一方,于仲道前后让传令兵确认了三次情报的来源,才接受了这个现实,渠正言拿着情报坐在地上,沉默了好半晌,才又让人去做一次确定,至于参谋陈恬接了讯息后先是失笑:“这是谁在消遣我,一定是以前被我……”然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拿军情来开玩笑啊——” 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接受着整个讯息的落地。 下午尚未结束,宁毅已经与韩敬汇合,拉着部分装了“帝江”火箭弹与发射架的大车往狮岭前线过去。一边骑马前行,宁毅一边与韩敬、与数名技术人员、参谋人员复盘整个战场上出现的问题。 “火枪枪膛的强度,一直以来都还是个问题,前几轮还好一点,发射到第三轮之后,我们注意到炸膛的情况是在提升的……” “三轮之后,弹药的纸壳有些卡壳了……” “对付骑兵是占了运气的便宜的,女真人原本想要慢悠悠地绕往南边,我们提前发射,所以他们没有心理准备,后来要加快速度,已经晚了……我们注意到,第二轮发射里,女真骑兵的头头被波及到了,剩余的骑兵没有再绕场,而时选择了直线冲锋,恰好撞上枪口……如果下一次敌人有备而来,骑兵的速度恐怕还是能对咱们造成威胁……” “火箭弹的损耗倒是没有预期的多,他们一吓就崩了,如今还能再打几场……” 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之中,又说起火箭弹的好用来。还有人说“帝江”这个名字威武又霸气,《山海经》中说,帝江状如黄囊,赤如丹火,有翼无面,最重要的是还会跳舞,这火箭弹以帝江为名,果然惟妙惟肖。宁先生真是会取名、内涵深刻…… 韩敬往这边靠近过来,支支吾吾:“虽然……是个大喜事,不过,帝这个字,会不会不太妥当,咱们杀皇帝……”他以手为锯,看起来像是在空中锯周喆的人头,倒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毅偏了偏头:“帝江嘛……” “是啊,帝江。” “浆啊……” “江……是江嘛。”韩敬咀嚼半天,策马跟上去,“什么意思啊?” 太阳落山之际,狮岭前线近了。 梓州。 李师师也收到了宁毅离开之后的第一轮战报,她坐在布置简单的房间里,于桌边沉默了许久,随后捂着嘴巴哭了出来。那哭中又有笑容…… 许多年了,她一度质疑宁毅那天在金銮殿上杀了周喆的行为是否理智,如今这件事已经彻底不需要询问了。在这场几乎决定了整个族群存续问题的战役的最关键时刻,他率兵出击的第六天,轻松覆灭兵力五倍于己方的完颜斜保。 夕阳从小屋的窗口,洒了进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一章 狮岭前沿 距离梓州十余里,狮岭如卧狮一般横亘在群山之前。 夕阳西下,黑烟已经停止了弥漫,六天的时间以来,战斗的声音第一次的停了下来,山体附近在火焰中焚成焦炭的树木映在这夕阳的光芒里,显出一股奇特的安静氛围来。 仍旧有人奔跑在一个又一个的防御阵地上,士兵还在加固防线与检查炮位,人们望着视野前方的金兵阵地,只低声说话。 “你们说,金狗今天还来不来?” “不想这些,来就干他娘的!” “听说望远桥打胜了,干了完颜斜保。” “宁先生带的人,记得吗?二连撤下去的那些……斜保以为自己有三万人了,不够他嘚瑟的,冲着宁先生去了……” “怎么打的啊……” “现在还不清楚……” 如此的窃窃私语之中,阳光呈金黄色划过前方的山谷,女真人的收敛与安静,已经持续一个多时辰了。 山的稍后方便有伤兵营,战场在不寻常的安静中持续了许久之后,有柱着拐棍缠着绷带的伤员们从帐篷里出来,远眺前方的狮岭山背。 “怎么了?” 人们如此的互相询问。 热气球中,有人朝下方迅速地挥动旗语,报告着女真营地里的每一分动静,有参谋部的高级官员便直接在下方等着,以确认所有的重要端倪不被遗漏。 狮岭、秀口两处地方的阻击战,持续了将近六天的时间,在后世的记录之中,它常常会被望远桥大捷的跨时代的意义与光辉所掩盖,在整个持续了五个月之久的西南战役当中,它们也常常显得并不重要。但事实上,他们是望远桥之战取胜的重要支点。 在整个六天的时间里,渠正言、于仲道阻击于秀口,韩敬、庞六安战于狮岭。虽然说起来女真人指望着越山而过的斜保所部在宁毅面前玩出些花样来,但在狮岭与秀口两点,他们也没有丝毫的放水或是松懈,轮番的进攻让人数本就不多的华夏军兵线绷到了极致,稍有不慎便可能全盘崩溃。 虽然依靠着地形、大炮眼下还能占点防御的便宜,但六天的时间下来,华夏军两边的战力减员也达到七千之巨。这样的减员速度,在某些方面来说其实比黄明县、雨水溪防御战时的状况,是要惨烈更多的。 尤其是在狮岭方向,宗翰帅旗出现之后,金兵的士气大振,宗翰、拔离速等人也使尽了这么多年以来的战场指挥与兵力调配功力,以精锐的士兵不断震荡整个山间的防御,使突破口集中于一点。有的时候,即便是参与防守的华夏军军人,也很难感受到在何处减员最多、承受压力最大,到某处阵地被破,才意识到宗翰在战术上的真正意图。这个时候,便只能再做调配,将阵地从金兵手上夺回来。 这是华夏军将领与宗翰这等层次的女真名将在战术层面始终都有的差距,但在单兵素质以及基层士兵小规模的战术配合上,华夏军方面已经抛开这些“满万不可敌”的女真士兵一截。 这其中,尤其是由庞六安率领的一度丢了黄明县城的第二师上下,作战奋勇异常,面对着拔离速这个“宿敌”,心存雪耻复仇之志的第二师士兵甚至一度改变了稳打稳扎最擅防守的作风,在几次阵地的反复争夺间都展现出了最坚决的战斗意志。 这样的作战意志一方面当然有政工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师长庞六安一度置生死与度外,几次都要亲自率兵上前。为了保护师长,第二师下头的旅长、团长每每首先挑起大梁。 女真人方面拔离速一度亲自上场破阵,然而在占领一处阵地后,遭到了第二师士兵的疯狂反击,有一队士兵甚至试图挡住拔离速去路后让炮兵不分敌我轰击阵地,炮兵方面虽然没有这样做,但第二师这样的态度令得拔离速不得不灰溜溜地退走。 事实上,记在第二师士兵心里的,不光是在黄明县死去士兵的血仇,部分士兵不曾突围,此时仍落在女真人的手中,这件事情,或许才是一众士兵心中最大的梗。 狮岭激烈鏖战、反复争夺,后来军长何志成不断从后方调集轻伤士兵、民兵以及仍在山中穿插的有生力量,也是投入到了狮岭前线,才终于维持住这条颇为紧张的防线。若非如此,到得二十八这天,韩敬甚至无法抽出他的千余马队来,望远桥的大战之后,也很难快速地扫荡、收场。 金兵在这天下午的停战、畏缩很明显是得到了望远桥战报之后的应对,但阵地上的华夏军将领并没有放松警惕,何志成、庞六安都在不断提醒前线士兵巩固防线,对于望远桥的信息,也没有做正式的公布,避免士兵就此轻敌,在女真人的最后反击中吃了对方的亏。 酉时二刻左右,何志成、庞六安等人在狮岭山背的道旁,看到了从望远桥过来的大车与大车前方约百人左右的马队,宁毅便在马队之中。他走近了下马,何志成笑道:“宁先生出马,此战可定了……太不容易。” 他的脸上亦有硝烟,说这话时,眼中其实蕴着泪水。一旁的庞六安身上更是已经挂彩带血,由于黄明县的失利,他此时是第二师的代师长,朝宁毅敬了个礼:“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受命防御狮口前线,幸不辱命。” “多亏你们了。” 如果在平时以宁毅的性格或许会说点俏皮话,但这时没有,他向两人敬了礼,朝前方走去,庞六安看看后方的大车:“这便是‘帝江’?” 宁毅点头:“其实整个构想在小苍河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最后一年完成手工操作。到了西南,才慢慢的开始,几年的时间,第一军工里为了它死的、残的不下两百,勒紧裤腰带慢慢磨了这么些东西。我们原本还担心,够不够,还好,斜保撞上来了,也起到了作用。” 或许是回想到这些年的历程,他的语气严肃,但并不紧张,是带着些许放松感觉的严肃。朝前走了片刻,又道: “其他人都还在望远桥,俘虏了两万多人,看押起来不容易,一时半会很难处理干净。我们担心女真人在这边发疯,所以先拖着这些过来。原本是六百多发,开战前担心够不够,能不能在第一战里给女真人最痛的打击,但最后只用了不到三百——宗翰这边怎么反应的?” “反应速度很快,姜是老的辣。”何志成笑了笑,前方便是山路了,他抬了抬手,又朝后方看了看,“这些车……” “慢慢拖上去吧,有些可能靠马驮,不急,找个好地方。”宁毅笑道,“实测射程,正常来说超过四百丈,找不到应对办法之前,够宗翰喝一壶了。” “不过,宗翰有了防备。” “……这么快?” “小半个时辰前就开始了,他们的兵线在后撤。”何志成道,“一开始只是简单的后撤,大概是应对望远桥失利的状况,显得有些仓促。但一刻钟之前,有了很多的调整,动作不大,极有章法。” 众人一路走上山坡,跨过了山脊上的高线,在夕阳之中看到了整个狮岭战场的状况,一片又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阵地,一处又一处被炮弹炸黑的土坑,前方的金兵营地中,大帐与帅旗仍在飘荡,金人构筑起了简单的木头城墙,墙外有交织的木刺——前方兵力的退却令得金人的整个布置显出守势来,营地中队伍的调动换防看来还在继续。 宁毅拿着望远镜朝那边看,何志成等人在一旁介绍:“……从半个时辰前看到的状况,一部分人正在往后方的山口撤,前线的退却最为明显,木墙后方的帐篷未动,看起来似乎还有人,但汇总各个观察点的情报,金人在大规模的调动里,正在抽走前方帐篷里的士兵。另外看后方山口的高处,先前便有人将铁炮往上搬,看来是为了退却之时封锁道路。” “宗翰这些人,确实当世人杰啊。”宁毅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了一句。 一旁的总工程师林静微也在好奇地看着那边的情况,此时开口道:“确实是纵横天下三十年的宿将,若我异地处之,恐不会在一个时辰内相信有火箭弹这等奇物的存在。” “就算信了,怕是心里也难转过这个弯来。”一旁有人道。 “面对现实是名将的基本素质,不论如何,望远桥战场上的确出现了可以远及四五百丈的火器,他就必须针对此事做出应对来,要不然,他难道等帝江落到头上以后再确认一次吗?”宁毅拿着望远镜,一面思考一面说道,随后笑了笑:“不过啊,你们可以再多夸他几句,以后写进书里——这样显得我们更厉害。”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有人道:“若宗翰有了准备,恐怕咱们的火箭难以再收奇兵之效,眼下女真大营正在调动,要不要趁此机会,赶快撞上火箭,往他们营地里炸上一拨?” 何志成等人互相望望,大都思考起来,宁毅低着头显然也在想这件事情。他方才说面对现实是名将的基本素质,但事实上,宗翰做出决断、面对现实的速度之快,他也是有些钦佩的,如果是自己,如果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在商场上经历当头棒喝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承认现实吗——还是在儿子都遭遇厄运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的把握。 而此时扔出去这些火箭,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宁毅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火箭架起来,防备他们示敌以弱再做反攻,直接轰,暂时不用。除了炸死些人吓他们一跳,恐怕难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周围的人点了点头。 “从今日起,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年代,彻底过去了。” 宁毅道:“完颜宗翰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待会写封信扔过去,他儿子在我手上,看他有没有兴趣,跟我谈谈。” 夕阳正在落下去,二月将近的时刻,万物生发。即便是已然苍老的生物,也不会停止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世间的传续与轮回,总是这样进行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二章 逆风起时 月冷清辉,繁星满天。 西南,梓州前线的群山之间,诡异的气氛正在数以十万计的人群之中蔓延。 军队也是一个社会,当超乎常理的战果突如其来的发生,消息扩散出去,人们也会选择用各种各样不同的态度来面对它。 惊讶、愤怒、迷惑、求证、惘然、不解……最后到接受、应对,成千上万的人,会有成千上万的表现形式。 入夜之后,火把仍旧在山间蔓延,一处处营地内部气氛肃杀,但在不同的地方,仍旧有战马在奔驰,有信息在交换,甚至于有军队在调动。 金军的内部,高层人员已经进入会面的流程,有的人亲自去到狮岭,也有的将领仍旧在做着各种的布置。 与狮岭对应的秀口集前线,临近子时,一场战斗爆发在仍在戒严的山麓西北侧——试图绕道突袭的女真部队遭遇了华夏军巡逻队的阻击,随后又有数股部队参与战斗。在秀口的正前沿,女真部队亦在撒八的带领下组织了一场夜袭。 匆匆抵达秀口军营时,宁曦看到的便是黑夜中激战的景象:大炮、手雷、带火的箭矢在山的那一侧飞舞纵横,士兵在营地与前线间奔行,他找到负责这边战事的渠正言时,对方正在指挥士兵上前线支援,下完命令之后,才顾及到他。 “宁曦。怎么到这边来了。”渠正言一贯眉头微蹙,言语沉稳踏实。两人互相敬了礼,宁曦看着前线的火光道:“撒八还是铤而走险了。” “有两拨斥候从北面下来,看来是被截住了。女真人的孤注一掷不难预估,望远桥的三万人折得莫名其妙,只要不打算投降,眼下肯定都会有动作的,说不定趁着我们这边大意,反倒一举突破了防线,那就多少还能扳回一城。”渠正言看了看前方,“但也就是铤而走险,北边两队人绕不过来,正面的进攻,看起来漂亮,其实已经有气无力了。” 宁曦点点头,他对于前线的接触其实并不多,此时看着前线激烈的声响,大概是在心中调整着认知:原来这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远桥打完了,父亲让我过来这边听听渠叔叔吴伯伯你们对下一步作战的看法……当然,还有一件,便是宁忌的事,他应该在朝这边靠过来,我顺道来看看他……” 渠正言点头,不露声色地望了望战场西北侧的山麓方向,随后才来拍了拍宁曦的肩膀,领着他去一旁作为指挥所的小木棚:“这样说起来,你下午在望远桥。” “嗯,我跟随在后防的小队里远远地看着,后来倒是参与了俘虏的看押,天黑之后才启程往这边来。” “好,那你再详细跟我说说战斗的过程与火箭弹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自然也有其他人与渠正言汇报过望远桥之战的情况,但传令兵传递的情况哪有身在现场且作为宁毅长子的宁曦了解得多。渠正言拉着宁曦到棚子里给他倒了杯水,宁曦便也将望远桥的状况整个复述了一遍,又大致地介绍了一番“帝江”的基本属性,渠正言斟酌片刻,与宁曦讨论了一下整个战场的趋势,到得此时,战场上的动静其实也已经渐渐平息了。 铤而走险却不曾占到便宜的撒八选择了陆陆续续的后撤。华夏军则并没有追过去。 此时已近午夜,宁曦与渠正言交流完后不久,在作战回营的人群中看见了半身染血的宁忌,这位比其他人还矮一个头的少年正跟随着一副担架往前奔行,担架上是一名受伤严重、腹部正不断流血的士兵,宁忌动作娴熟而又迅速地试图给对方止血。 收治伤兵的营地便在不远处,但事实上,每一场战斗之后,随军的大夫总是数量不够的。宁曦挽起袖子端了一盆热水往宁忌那边走了过去。 担架布棚间放下,宁曦也放下热水伸手帮忙,宁忌抬头看了一眼——他半张脸上都沾满了血渍,额头上亦有擦伤——见识兄长的到来,便又低下头继续处理起伤员的伤势来。两兄弟无言地合作着。 看到这一幕,渠正言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事实上,宁忌跟随着毛一山的队伍,昨天还在更北面的地方,第一次与这边取得了联系。消息发去望远桥的同时,渠正言这边也发出了命令,让这支离队者迅速朝秀口方向汇合。毛一山与宁忌等人应该是迅速地朝秀口这边赶了过来,西北山间第一次发现女真人时,他们也恰巧就在附近,迅速参与了战斗。 宁曦过来时,渠正言对于宁忌能否安全回来,事实上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跟随军医队近两年的时间,本身也得到了良师教导的小宁忌在疗伤一道上对比其他军医已没有多少逊色之处,宁曦在这方面也得到过专门的教导,帮忙之中也能起到一定的助力。但眼前的伤员伤势委实太重,救治了一阵,对方的目光终于还是渐渐地黯淡下去了。 宁曦这几年跟随着宁毅、陈驼子等人学习的是更大方向的运筹帷幄,这样残酷的实操是极少的,他原本还觉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定能将对方救下,看见那伤员渐渐死去时,心中有巨大的挫败感升上来。但跪在一旁的小宁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试探了死者的鼻息与心跳后,抚上了对方的眼睛,随后便站了起来。 “哥,我们去那边帮忙。” 宁曦反应过来,跟随而上。 兄弟俩作为搭档,此后救下一名重伤者,又为一名轻伤员做了包扎,军营棚下到处都是走动的军医、护理,但紧张气氛已经减弱下来。两人这才到一旁洗了手和脸,慢慢朝军营一侧走过去。 夜空中漫天星斗。 宁曦望着身边小自己四岁多的弟弟,犹如重新认识他一般。宁忌扭头看看四周:“哥,初一姐呢,怎么没跟你来?” “她在望远桥那边领着女兵帮忙,爹让我过来与渠叔叔他们聊聊之后的事情,顺便看你。”宁曦说着,这才想起一件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来,“对了,初一让我给你带的米糕,已经全凉了……我也饿了,咱们一人吃一半吧。” “初一姐给我的,你怎么能吃一半?” “给你带了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呐,你要大的一半还是小的一半?” “我是习武之人,正在长身体,要大的。” “你不知道孔融让梨的道理吗?” “我知道啊,哥如果是你,你要大的还是小的?” “我当然说要小的。” “所以我要大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兄弟说到这里,都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术是宁家的经典笑话之一,原出处可能还来自于宁毅。两人各捧半边米糕,在军营一旁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哥,听说爹在望远桥出手了?” “嗯,爹把家当都翻出来了,六千人干翻了斜保的三万人,咱们伤亡不大。女真人要头疼了。” “这么厉害,怎么打的啊?” 宁忌一个晚上都在行军,后来还参与了战斗,对于望远桥的消息也只是后来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句,宁曦便又跟他详细叙述了一遍: “……听说,傍晚的时候,父亲已经派人去女真军营那边,准备找宗翰谈一谈。三万精锐一战尽墨,女真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可打的了。” 说话的过程中,兄弟两都已经将米糕吃完,此时宁忌抬起头往向北边他方才还是战斗的地方,眉头微蹙:“看起来,金狗们不打算投降。” “消化望远桥的讯息,总得有一段时间,女真人初时可能铤而走险,但只要我们不给他们破绽,清醒过来之后,他们只能在前突与后撤中选一项。女真人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三十年时间占得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便宜,不是没有前突的危险,但总的来说,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会选择后撤……到时候,我们就要一路咬住他,吞掉他。” 宁忌已经在战场中混过一段时间,虽然也颇有成绩,但他年纪毕竟还没到,对于大方向上战略层面的事情难以发言。 宁曦笑了笑:“说起来,有一点也许是可以确定的,你们如果没有被召回秀口,到明天估计就会发现,李如来部的汉军,已经在迅速后撤了。不管是进是退,对于女真人来说,这支汉军已经完全没有了价值,咱们用火箭弹一轰,估计会全面倒戈,冲往女真人那边。” 宁忌眨了眨眼睛,招子忽然亮起来:“这种时候全军后撤,咱们在后面只要几个冲锋,他就该扛不住了吧?” “说是这么说,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接住女真人的孤注一掷,断了他们的妄想。一旦他们开始撤离,割肉的时候就到了。还有,爹正打算到粘罕面前显摆,你这个时候,可不要被女真人给抓了。”宁曦说到这里,补充了一句:“所以,我是来盯着你的。” 星光之下,宁忌目光忧郁,脸扁了下去。 此时,已经是这一年三月初一的凌晨了,兄弟俩于军营旁夜话的同时,另一边的山间,女真人也从未选择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惨败后投降。望远桥畔,数千华夏军正在看守着新败的两万俘虏,十余里外的山间,余余已经带领了一支队伍星夜兼程地朝这边出发了。 等待在他们前方的,是华夏军由韩敬等人主导的另一轮阻击。 狮岭前线的黑暗树林当中,同样有零星却又诡谲的斥候冲突,在这个夜里不断地爆发,女真人正焦灼地尝试着每一种突破的手段,与之对应的,是华夏军在狮岭东侧暗中挺进的一支小队。 夜晚有风,呜咽着从山间掠过。 技工小队在精锐斥候的伴随下,在山麓边缘立好了铁甲,有人已经计算了方向。 “……测试水平线……西往被四十三度,发射仰角三十五度,预定距离三百五十丈……两发……” 热气球在狮岭的山峰上飘,昏暗之中站在热气球上的,却已经是庞六安等华夏军的几名高层军官,他们每人一只望远镜,有人搓着手,静静地等待着武器展示的一刻。 金人的军营中,灯火点点,某一刻,火箭弹拖着明亮的尾巴,从军营的东侧山间升了起来。 爆炸掀翻了营地中的帐篷,燃起了大火。金人的军营中热闹了起来,但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变乱或者炸营——这是对方早有准备的象征,不久之后,又有数枚火箭弹呼啸着朝金人的军营中落下,虽然无法起到一锤定音的哗变效果,但引起的声势是惊人的。 女真人的斥候队露出了反应,双方在山间有了短暂的交手,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两枚火箭弹从另一个方向飞入金人的狮岭营地之中。 星与月的笼罩下,看似宁静的一夜,还有不知多少的冲突与恶意要爆发开来。 只要有一线的可能,双方都不会给对方以任何喘息的空间。 宗翰、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完颜设也马、达赉等人在狮岭后方的营帐里聚集。人们在计算着这场战斗接下来的变数与可能,达赉力主孤注一掷冲入成都平原,拔离速等人试图冷静地分析华夏军新武器的作用与破绽。 宗翰并没有过多的说话,他坐在后方的椅子上,仿佛半日的时间里,这位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便衰老了十岁。他如同一头老迈却仍然危险的狮子,在黑暗中回忆着这一生经历的无数艰难险阻,从往昔的困境中寻找着力量,智慧与决然在他的眼中交替浮现。 几十年前,从女真人仅有数千支持者的时候,所有人都畏惧着巨大的辽国,唯独他与完颜阿骨打坚持了反辽的决意。他们在浮沉的历史大潮中抓住了族群兴亡关键一颗,于是决定了女真数十年来的兴盛。眼前的这一刻,他知道又到同样的时候了。 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甚至于聚集在身边的人杰如高庆裔、韩企先等人或许都难以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但宗翰是常年间背负着族群兴衰之人,仿佛在冥冥之中,那令人浑身颤抖、泛起鸡皮疙瘩的感受便已降临下来,真正可怕的甚至不是自己儿子斜保的被俘,那三万人的战败,是会在根本上决定整个金国未来命运的预兆。 宗翰甚至无法完全的理解这一预兆,他在黑暗中看见了飞入军营的随后爆开的火箭弹,诚然它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弱点,但走到大的战场上,即便有着这样的弱点,女真与华夏军之间拉开的距离,也可能已经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甚至于这样的距离,有可能还在不断地拉开。 希尹曾经跟他说过西南正在研究的格物之学的可能性,宗翰并不完全理解——甚至于谷神本人,或许都没有料到过西南战场上有可能发生的这一幕。他的脑中闪过南征的初衷:女真人的下一代已经开始耽于逸乐了,或许有一天他们甚至会变成当年武朝一般的模样,他与希尹等人维持着女真最后的辉煌,希望在余晖灭尽之前解决掉西南的心腹大患。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吗?往前走有多少的希望? 往后退,或许金国将永远失去机会了…… “……但凡一切火器,首先一定是害怕雨天,因此,若要应付对方此类火器,首先需要的依旧是阴雨连绵之日……而今方至春季,西南阴雨绵绵,若能抓住此等契机,并非毫无致胜可能……另外,宁毅此时才拿出这等物什,或许证明,这火器他亦不多,咱们此次打不下西南,来日再战,此等火器可能便铺天盖地了……” “……焉知不是对方故意引咱们进来……” “……若是如此,他们一开始不守雨水、黄明,咱们不也进来了。他这火器若无穷无尽,到了梓州城下,一战而定又有何难,几十万人,又能受得了他多少?” “……此言倒也有理。” 众人都还在议论,事实上,他们也只能照着现状议论,要面对现实,要退兵之类的话语,他们终究是不敢带头说出来的。宗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自去年开战时起,到如今算来,已有四月之多的光阴,咱们大军一路向前,想要踏平西南。但关于打不过,要一路退出剑门关的办法,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的。” 宗翰说到这里,目光缓缓地扫过了所有人,帐篷里安静得几欲窒息。只听他缓缓说道:“做一做吧……尽快的,将后撤之法,做一做吧。” 高庆裔、拔离速等人目光沉下去,深邃如古井,但没有说话,达赉捏住了拳头,身体都在发抖,设也马低着头。过得一阵,设也马走出来,在帐篷中间跪下。 “儿臣,愿为大军殿后。” 苍白的气息正降临这里,这是所有金军将领都不曾品尝到的味道,无数念头、五味杂陈,在他们的心中翻涌,任何细致的决定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夜里做出来,宗翰也没有回答设也马的请求,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则只是望着帐篷的前方。 “天明之时,让人回报华夏军,我要与那宁毅谈谈。” 几十年来的第一次,女真人的军营周围,空气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若从后往前看,在这冲突的黑夜里,时代转变的讯号令许许多多的人措手不及,有些人明显地感受到了那巨大的落差与转变,更多的人可能还要在数十天、数月乃至于更长的时间里慢慢地咀嚼这一切。 天明时分,余余领军营救望远桥的企图被阻击的军队发现,铩羽而归,华夏军的前线,仍旧守得如金汤一般,无隙可寻。女真方面回复了宗翰与宁毅见面“谈一谈”的讯息,几乎在同样的时刻,有另外的一些消息,在这一天里先后传入了双方的大营当中。 在清晨的阳光中,宁毅细细看完了那加急传来的消息,放下情报时,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消息之中,既有捷报,也有噩耗。 这些年来,捷报与噩耗的性质,其实都大同小异,捷报必然伴随噩耗,但噩耗不见得会带来捷报。战争只有在小说里会令人慷慨激昂,在现实当中,或许只有伤人与更伤人的区别。 长沙之战,胜利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三章 冰与火之歌(一) 莺飞草长的三月初,西南前线上,战痕未褪。 过了正午,天反倒稍稍有些阴了。望远桥的战争过去了一天,双方都处于从未有过的微妙氛围当中,望远桥的战报犹如一盆冷水倒在了女真人的头上,华夏军则在观望着这盆冷水会不会产生预期的效果。 太过强烈的刺激,会让人产生不可预料的反应。对付逃兵,需要的是剩勇追穷寇的果断;面对困兽,猎手就得先退后一步摆开更牢的架子了。 苍莽的山间犹有厮杀,狮岭前线一片宁静。炮弹将地面炸成黑色,血腥的气息仍在萦绕,对峙线上,双方各有一队人马出来了,在空地上摆放简单的两把椅子、木桌,支起小小的凉棚,双方都仔细检查了各种事物以及附近地面的状况。 完颜宗翰的回信到来之后,便注定了这一天将会与望远桥一般载入后世的史册。虽然双方都存在不少的劝说者,提醒宁毅或是宗翰提防对方的阴招,又认为这样的见面实在没什么大的必要,但事实上,宗翰回信之后,整个事情就已经敲定下来,没什么转圜余地了。 “我装个逼邀他见面,他答应了,结果我说算了我不敢去。不太好。我也是要面子的,丢不起这个人。” 宁毅在华夏军中,如此笑嘻嘻地回绝了一切的劝谏。女真人的军营之中大抵也有着类似的情况发生。 见面的时间是这一天的下午未时二刻(下午两点),两支卫队检查过周围的状况后,双方约定各带一人参与会晤。宁毅带的是随军的高级参谋林丘——红提一度想要跟随,但谈判并不仅仅是撂几句狠话,高层的几句谈判,关联的往往是众多细务的处理,最终还是由林丘随行。 由于华夏军此时已稍稍占了上风,顾虑到对方可能会有的斩将冲动,秘书、保卫两个方面都将责任压在了林丘身上,这使得办事一向干练的林丘都颇为紧张,甚至数度与人承诺,若在危急关头必以自身生命护卫宁先生安全。不过到临出发时,宁毅只是简单对他说:“不会有危险,沉着些,考虑下一步谈判的事。” 这个时候宁毅的脸色已经严肃起来,与所有人看来都有着疏离感,但极具威严。他穿着以黑色为主体的军大衣,在红提等人的护送下出了营门。对峙的战场上只有两队卫士仍旧身处中心附近未走,身披将军大髦的宗翰与高庆裔也从那边营地里出来了。 华夏军这边的营地间,正搭起高高的木头架子。宁毅与林丘走过卫队所在的位置,随后继续向前,宗翰那边亦然。双方四人在中央的凉棚下碰面时,双方数万人的军队都在各地的阵地上看着。 宁毅打量宗翰与高庆裔,对方也在打量这边。完颜宗翰须发半白,年轻时当是肃穆的国字脸,眉宇间有杀气,年老后杀气则更多地转为了威严,他的身形有着北方人的厚重,望之令人生畏,高庆裔则面目阴鸷,颧骨极高,他文武双全,一生杀人如麻,也素来是令敌人闻之胆寒的对手。 相对于戎马一生、望之如虎狼的宗翰与高庆裔,宁毅与林丘二人看来则年轻得多了。林丘是华夏军中的年轻军官,属于宁毅亲手培养出来的少壮派,虽是参谋,但军人的作风浸入了骨子里,步伐笔挺,背手如松,面对着两名肆虐天下的金国支柱,林丘的目光中蕴着警惕,但更多的是一但需要会毫不犹豫朝对方扑上去的坚决。 宁毅的神色没有笑容,但并不显得紧张,只是维持着自然的严肃。到了近处,目光扫过对面两人的脸时,他便直接开口了。 “粘罕,高庆裔,终于见到你们了。”他走到桌边,看了宗翰一眼,“坐。” 宗翰背着双手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宁毅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根两指长的竹筒来,用两根手指压在了桌面上。宗翰过来、坐下,之后是宁毅拉开椅子、坐下。 “仗打了四个多月,是时候见一见了。”宗翰将双手放在桌子上,目光之中有沧桑的感觉,“十余年前,若知有你,我不围太原,该去汴梁。” 宗翰的话语稍带沙哑,在这一刻,却显得陈恳。双方的国战打到这等程度,已涉及百万人的生死,天下的大势,口头上的较量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也是因此,他第一句话便承认了宁毅与华夏军的价值:若能回到十余年前,杀你当是第一要务。 宁毅的目光望着宗翰,转向高庆裔,随后又回到宗翰身上,点了点头。那边的高庆裔却是阴鸷地笑了笑:“来之前我曾提议,当趁此机会杀了你,则西南之事可解,后世有史书说起,皆会说宁人屠愚蠢可笑,当此时局,竟非要做什么单刀赴会——死了也丢人。” 宁毅没有看高庆裔,坐在那儿沉默了片刻,仍旧望着宗翰:“……靠一口气,顺风顺水了三十年,你们已经老了,丢了这口气,做不了人……一年以后想起今天,你们会后悔,但不是今天。你们该担心的是华夏军发生政变,火箭弹从那边飞过来,掉在我们四个人的脑袋上。。不过我为此做了预防……说正事吧。” “我想给你们介绍一样东西,它叫做水枪,是一根小竹子。”宁毅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小根的竹筒,竹筒后方是可以拉动的木制活塞,宗翰与高庆裔的目光皆有疑惑,“乡村孩子经常玩的一样东西,放在水里,拉动这根木头,把水吸进去,然后一推,嗞你一脸。这是基本原理。” 宁毅将竹筒放在桌子上,推到前方,然后看了看两人。他的脸上,除了严肃以外,没有其它表情。 “通过格物学,将竹子换成更加坚固的东西,把推动力改成火药,打出弹丸,成了武朝就有的突火枪。突火枪华而不实,首先火药不够强,其次枪管不够结实,再次打出去的弹丸会乱飞,比起弓箭来毫无意义,甚至会因为炸膛伤到自己人。” “所以我们把炮管换成厚实的铸铁,甚至百炼的精钢,加强火药的威力,增加更多火药,用它击出弹丸,成了你们看见的铁炮。格物学的进化非常简单,第一,火药爆炸的威力,也就是这个小竹筒后方的木头能提供多大的推力,决定了这样东西有多强,第二,竹筒能不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把东西发射出去,更大力、更远、更快,更加能够破坏你身上的盔甲甚至是盾牌。” 他微微停了停,对面宗翰拿着那竹筒在看,随后开口道:“宁人屠……有以教我?” 双方像是极其随意的谈话,宁毅继续道:“格物学的研究,很多的时候,就是在研究这两样东西,火药是矛,能承受火药爆炸的材料是盾,最强的矛与最牢固的盾结合,当突火枪的射程超过弓箭之后,弓箭就要从战场上退出了。你们的大造院研究铁炮,会发现无限制的放入火药,铁炮会炸膛,钢铁的质量决定你们能造多大的炮,在战场上能不能有优势。” “在锻炼钢铁的过程里,我们发现很多规律,比如有些钢铁更加的脆,有些钢铁锻造出来看起来密实,实际上中间有很小的气泡,容易爆炸。在锻造钢铁到达一个极限的时候,你需要用几百几千种办法来突破它,突破了它,可能会让突火枪的距离增加五丈、十丈,然后你会遇上另外一个极限。” 宁毅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的、神经质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显得狰狞:“但是跟弓箭不同的是,弓箭从发明到现在,都没有增加太多的射程,炼钢虽然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极限,但它们都可以突破,只是工作非常多,非常细,每一个极限的跨越,甚至会需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每跨过一步,它会坚固一点点。” 他顿了顿。 “……从小苍河到今天,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对你们在这些奇巧淫技上的一步领先,一步的领先你们可以靠人跨过去。但是从百丈距离狙击枪的出现,距离已经是两步了,你们也好,甚至希尹也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到了望远桥,是第三步。” “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然后你们想,也许回去以后,自己造成跟我们一样的东西来,或者找到应对的法子,你们还能有办法。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看到的每一步距离,中间至少存在十年以上的时间,就算让希尹全力发展他的大造院,十年以后,他依然不可能造出这些东西来。” “我们在很艰难的环境里,依靠凉山贫乏的人力物力,走了这几步,现在我们富有西南,打退了你们,我们的局势就会稳定下来,十年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金国和女真人了。” 天空依然是阴的,山地间起风了,宁毅说完这些,宗翰放下了小小的竹筒,他偏过头去看看高庆裔,高庆裔也看着他,随后两名金国老将都开始笑了起来,宁毅双手交握在桌上,嘴角渐渐的变成弧线,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三人笑个不停,林丘背负双手,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宗翰与高庆裔。 “宁人屠说这些,莫非以为本帅……” 完颜宗翰大笑着说话,宁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也在笑:“大帅是在笑我空口说白话,是吗?哈哈哈哈……” “哈哈,宁人屠虚言恫吓,实在可笑!” “哈哈哈哈,我待会杀了你儿子。” “……” 宗翰的神色僵硬了一瞬,随后继续着他的笑声,那笑容里渐渐变成了血色的杀意。宁毅盯着他的双眼,也一直笑,许久之后,他的笑容才停了下来,目光依旧望着宗翰,用手指按住桌上的小竹筒,往前方推了推。一字一顿。 “十多年来,中原上千万的人命,包括小苍河到现在,粘在你们手上的血,你们会在很绝望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的把它还回来……” “我把它送给你们所有人。” 小小的凉棚下,宁毅的目光里,是一样凛冽的杀气了。与宗翰那迫人的气势不同,宁毅的杀意,冷漠异常,这一刻,空气似乎都被这冷漠染得苍白。 凉棚之下在两人的目光里仿佛分割成了冰与火的两极。 高庆裔微微动了动。 林丘盯着高庆裔,便也微微的动了动。 对峙持续了片刻。天云流转,风行草偃。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四章 冰与火之歌(二) 笑声持续了许久,凉棚下的气氛,仿佛随时都可能因为对峙双方情绪的失控而爆开。 凉棚下不过四道身影,在桌前坐下的,则仅仅是宁毅与宗翰两人,但由于彼此背后站着的都是数万的大军上百万甚至千万的人民,氛围在这段时间里就变得格外的微妙起来。 宗翰是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勇者,本身在战阵上也扑杀过无数的敌人,如果说之前显示出来的都是为将帅甚至为王者的克制,在宁毅的那句话后,这一刻他就真正表现出了属于女真勇者的野性与狰狞,就连林丘都感觉到,似乎对面的这位女真元帅随时都可能掀开桌子,要扑过来厮杀宁毅。 而宁先生,虽然这些年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即便在军阵之外,也是面对过无数刺杀,甚至直接与周侗、林宗吾等武者对峙而不落下风的高手。即便面对着宗翰、高庆裔,在携望远桥之胜而来的这一刻,他也始终显示出了磊落的从容与巨大的压迫感。 林丘盯着高庆裔,但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倒是有着极其异样的感觉在升起。假如这一刻双方真的掀飞桌子厮杀起来,数十万大军、整个天下的未来因这样的状况而产生变数,那就真是……太戏剧性了。 宗翰的手挥起在空中,砰的砸在桌子上,将那小小的竹筒拿在手中,高大的身形也霍然而起,俯视了宁毅。 “……为了这趟南征,数年以来,谷神查过你的许多事情。本帅倒有些意外了,杀了武朝皇帝,置汉人天下于水火而不顾的大魔头宁人屠,竟会有此刻的妇人之仁。”宗翰的话语中带着沙哑的威严与轻蔑,“汉地的千万人命?讨还血债?宁人屠,此刻拼凑这等言辞,令你显得小气,若心魔之名不过是这样的几句鬼话,你与妇人何异!惹人耻笑。” “东西,我会收下。你的话,我会记住。但我大金、女真,无愧这天地。”他在桌前行了两步,大手张开,“人生于世间,这天地便是猎场!辽人残暴!我女真以区区数千人兴师反抗,十余年间覆灭整个大辽!再十余年灭武朝!中原千万人命?我女真人有多少?即便真是我女真所杀,千万之人、居富庶之地!能被区区数十万军队所杀,不懂反抗!那也是暴殄天物,死有余辜。” “宁人屠,你,说过这话。” 宗翰一字一顿,指向宁毅。 “到今时今日,你在本帅面前说,要为千万人报仇讨债?那千万人命,在汴梁,你有份屠杀,在小苍河,你屠杀更多,是你杀了武朝的皇帝,令武朝局势动荡,遂有我大金第二次南征之胜,是你为我们敲开中原的大门。武朝的人求过你,你的好友李频,求你救天下众人,无数的儒生劝你向善,你不为所动,嗤之以鼻!” “你,在乎这千万人?” 宗翰缓慢、而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不在乎千万人,只是你今日坐到这里,拿着你毫不在乎的千万人命,想要让我等觉得……悔不当初?言不由衷的口舌之利,宁立恒。妇人行径。” 他最后四个字,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而宁毅坐在那里,有些欣赏地看着前方这目光睥睨而轻蔑的老人。待到确认对方说完,他也开口了:“说得很有力量。汉人有句话,不知道粘罕你有没有听过。” “……说。” “君子远庖厨。”宁毅道,“这是中国以前有一位叫孟轲的人说的话,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意思是,肉还是要吃的,但是存有一分仁善之心很重要,倘若有人觉得不该吃肉,又或者吃着肉不知道厨房里干了什么事情,那多半是个糊涂蛋,若吃着肉,觉得弱肉强食乃天地至理,没有了那份仁善之心……那就是禽兽。” 他只是坐着,以看禽兽的目光看着宗翰:“武朝的人,吃到了肉,忘了厨房里是有厨子在拿刀杀猪的,赶走了屠夫和厨子以后,口称良善,他们是蠢货。粘罕,我不一样,能远庖厨的时候,我可以当个君子。但是没有了屠夫和厨子……我就自己拿刀下厨。” “如果良善有用,跪下来求人,你们就会停止杀人,我也可以做个良善之辈,但他们的前头,没有路了。”宁毅缓缓地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了远处:“周喆的前头没有路,李频的前头没有路,武朝善良的千万人面前,也没有路。他们来求我,我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三个字:办不到。” “所以从头到尾,武朝口口声声的十年振奋,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站在你们的面前,像今天一样,逼得你们走过来,跟我平等说话。像武朝一样做事,他们还要被屠杀下一个千万人,而你们从始至终也不会把他们当人看。但今天,粘罕,你站着看我,觉得自己高吗?是在俯视我?高庆裔,你呢?” 他说到这里,才将目光又缓缓转回了宗翰的脸上,此时在场四人,只是他一人坐着了:“所以啊,粘罕,我并非对那千万人不存怜悯之心,只因我知道,要救他们,靠的不是浮于表面的怜悯。你若是觉得我在开玩笑……你会对不住我接下来要对你们做的所有事情。” 周围安静了片刻,随后,是先前出言挑衅的高庆裔望了望宗翰,笑了起来:“这番话,倒是有些意思了。不过,你是否搞错了一些事情……” “当然,高将军眼下要说我空口白言。”到得此时,宁毅笑了笑,挥手之间便将之前的严肃放空了,“今日的狮岭,两位之所以过来,并不是谁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方,西南战场,诸位的人数还占了上风,而就算处于劣势,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女真人何尝没有遇到过。两位的过来,说白了,只是因为望远桥的失利,斜保的被俘,要过来聊聊。” “没有问题,战场上的事情,不在于口舌,说得差不多了,我们聊聊谈判的事。” 他突然转变了话题,手掌按在桌子上,原本还有话说的宗翰微微蹙眉,但随即便也缓缓坐下:“如此甚好,也该谈点正事了。” “正事已经说完了。剩下的都是杂事。”宁毅看着他,“我要杀了你儿子。”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微微转身指向后方的高台:“等一下,就在那边,我的人会将完颜斜保押上去,我会当着你们这边所有人的面,打爆完颜斜保的头,我们会宣布他的罪行,包括战争、谋杀、强奸、反人类……” 宁毅的话语如同机械,一字一句地说着,气氛安静得窒息,宗翰与高庆裔的脸上,此时都没有太多的情绪,只在宁毅说完之后,宗翰缓缓道:“杀了他,你谈什么?” “谈谈换俘。” “你杀了斜保,再谈换俘?” “杀你儿子,跟换俘,是两回事。” 宗翰靠在了椅背上,宁毅也靠在椅背上,双方对望片刻,宁毅缓缓开口。 “仗打了四个月,从你那边陆陆续续投降过来的汉军告诉我们,被你抓住的俘虏大概有九百多人。我在望远桥抓了两万多人,这两万人乃是你们当中的精锐。我是这么想的:在他们当中,肯定有很多人,背后有个德高望重的父亲,有这样那样的家族,他们是女真的中坚,是你的支持者。他们本该是为金国一切血债负责的主要人选,我原本也该杀了他们。” “但是今天在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你们是大人物,我很有礼貌,愿意跟你们做一点大人物该做的事情。我会忍住我想杀他们的冲动,暂时压下他们该还的血债,由你们决定,把哪些人换回去。当然,考虑到你们有虐俘的习惯,华夏军俘虏中有伤残者与正常人交换,二换一。” 宁毅朝前方摊了摊右手:“你们会发现,跟华夏军做生意,很公道。” “我们要换回斜保将军。”高庆裔首先道。 “斜保不卖。” “那就没得换。”高庆裔道。 “那就不换。”宁毅盯着宗翰,看也不看高庆裔,双手交握,片刻后道,“回到北方,你们还要跟很多人交代,还要跟宗辅宗弼掰腕子,但华夏军中没有这些山头势力,我们把俘虏换回来,出自一颗善心,这件事对我们是锦上添花,对你们是雪中送炭。至于儿子,大人物要有大人物的担当,正事在前头,死儿子忍住就可以了。毕竟,中原也有无数人死了儿子的。” 宗翰道:“你的儿子没有死啊。” “流产了一个。”宁毅道,“另外,快过年的时候你们派人偷偷过来刺杀我二儿子,可惜失败了,今天成功的是我,斜保非死不可。我们换其他人。” “没有斜保谁都不换。”高庆裔逼近一步。 “那就不换,准备开打吧。” 宗翰没有表态,高庆裔道:“大帅,可以谈其他的事情了。” “没什么事了。”宁毅道。 宗翰盯着宁毅,宁毅也坐在那儿,等待着对方的表态,高庆裔又低声说了两句。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由他开口,表现出坚决的态度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宁毅朝后方看了看,随后站了起来:“预备酉时杀你儿子,我原本以为会有夕阳,但看起来是个阴天。林丘等在这里,如果要谈,就在这里谈,如果要打,你就回来。” “是。”林丘敬礼应诺。 宁毅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偏过头看了一眼宗翰与高庆裔,然后又看了一眼:“有些事情,痛快接受,比拖泥带水强。战场上的事,向来拳头说话,斜保已经折了,你心中不认,徒添痛苦。当然,我是个仁慈的人,如果你们真觉得,儿子死在面前,很难接受,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提案。” 他身体转正,看着两人,微微顿了顿:“怕你们吞不下。” “说来听听。”高庆裔道。 “那接下来不要说我没给你们机会,两条路。”宁毅竖起手指,“第一,斜保一个人,换你们手上所有的华夏军俘虏。几十万大军,人多眼杂,我不怕你们耍心机手脚,从现在起,你们手上的华夏军军人若还有损伤的,我卸了斜保双手双脚,再活着还给你。第二,用华夏军俘虏,交换望远桥的人,我只以军人的健康论,不谈职衔,够给你们面子……” 他的话说到这里,宗翰的手掌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了木桌上。宁毅不为所动,目光已经盯了回去。 “不要动气,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我肯定是想要杀光你们的,如今换俘,是为了接下来大家都能体面一点去死。我给你的东西,肯定有毒,但吞还是不吞,都由得你们。这个交换,我很吃亏,高将军你跟粘罕玩了黑脸白脸的游戏,我不打断你,给了你路走,你很有面子了。接下来不要再讨价还价。就这么个换法,你们那边俘虏都换完,少一个……我杀光两万人砌一座京观送给你们这帮王八蛋。” 他说完,猛地拂袖、转身离开了这里。宗翰站了起来,林丘上前与两人对峙着,下午的阳光都是惨白惨白的。 宁毅回到营地的一刻,金兵的军营那边,有大量的传单分几个点从树林里抛出,洋洋洒洒地朝着营地那边飞过去,此时宗翰与高庆裔才走到一半,有人拿着传单奔跑而来,传单上写着的便是宁毅对宗翰、高庆裔开出两个可供“选择”的条件。 回过头,狮岭前方的木台上,有人被押了上去,跪在了那儿,那便是完颜斜保。 他在木台之上还想反抗,被华夏军人拿着棒子毫不留情地打得头破血流,然后拉起来,将他绑好了。 此时是这一天的申时一刻(下午三点半),距离酉时(五点),也已经不远了。 这或许是女真如日中天二十年后又遭遇到的最屈辱的一刻。同样的时刻,还有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战报,已经先后传到了女真大营希尹、宗翰等人的手上。 拔离速的兄长,女真大将银术可,在长沙之役中,殁于陈凡之手。 而真正决定了长沙之战胜负走向的,却是一名原本名不见经传、几乎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小人物。 ——武朝将领,于明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五章 冰与火之歌(三) 莺飞草长的初春,战乱的大地。 时间,是距离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后的第十三个年头,武朝南渡后的第十一年,在历史之中一度壮丽辉煌,领风骚两百余载的武朝朝廷,在这一刻名存实亡了。 维系起武朝最后一系血脉的队伍,将这一年命名为振兴元年。在这战火延绵的岁月里,背负振兴之志的武朝新帝周君武暂时也并未成为时代注视的焦点。 正月里于福建靠岸的长公主队伍在成舟海等人的辅助下轻取了重镇福州,到得元月中旬,浩浩荡荡的龙船舰队沿海岸北上,接应君武队伍的主力上船,辅助其南奔,船队一度进入钱塘入海口,逼近与威慑临安。 考虑到追杀周君武的计划已经难以在短期内实现,二月初雪融冰消时,宗辅宗弼宣布了南征的胜利,在留下部分队伍坐镇临安后,率领浩浩荡荡的大队,拔营北归。 考虑到这次南征的目标,作为东路军,宗辅宗弼已经可以胜利凯旋,此时武朝在临安小朝廷与女真队伍过去半年多时间的运作下,已经四分五裂。不曾抓捕住周君武完全覆灭周氏血统只是一个小小瑕疵,弃之固然稍显可惜,但继续吃下去,也已经没有多少滋味了。 另一方面,气势汹汹准备覆灭西南的西路军陷入战争的泥沼当中,对于宗辅宗弼而言,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诚然作为同族,宗辅宗弼还是希望宗翰等人能够取胜——也必然会取胜——但在取胜之前,打得越烂也就越好。 西南的战争,到得眼下,成为整个天下注视的核心目标,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为之焦急。在这期间,与之对应展开的长沙之战,也被许多人所瞩目,考虑到长沙附近双方的战力对比,到得这一年二月底它首先落下帷幕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人都被报来的战果惊呆了眼睛。 参与整个长沙战役的士兵,站在金国一边的,前前后后达数十万人之多,其中由女真老将银术可率领的金国精锐部队,就多达三万余人,这三万人中更有半数是希尹从宗弼手上要来的骑兵队伍。在银术可部队之外,先后赶来的投降汉军,则有超过三十万的数字。 而在华夏军中,由陈凡率领的苗疆部队不过万余人,即便加上两千余战力坚强的特种作战部队,再加上零零总总的如朱静等热血汉将率领的杂牌军、乡勇,在整体数字上,也不曾超过四万。 虽然在去年战争初期,陈凡以七千精锐长途奔袭,在开展不到一月的短暂时间里边迅速击溃了来犯以李投鹤、于谷生等人为首的十余万汉军,但随着银术可主力的到达,此后持续半年左右的长沙战役,对华夏军而言打得极为艰难。 陈凡一度放弃长沙,后来又以回马枪攻破长沙,接着再放弃长沙……整个作战过程中,陈凡部队展开的始终是依托地形的运动作战,朱静所在的居陵一度被女真人攻破后屠杀干净,此后也是不断地逃亡不断地转移。 若从后往前看,整个长沙会战的大局,即便在华夏军内部,整体也是并不看好的。陈凡的作战原则是依靠银术可并不熟悉南方山地不断游击,抓住一个机会便迅速地击溃对方的一支部队——他的兵法与率军能力是由当年方七佛带出来的,再加上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沉淀,作战风格稳定、坚决,表现出来便是奔袭时异常迅速,捕捉机会异常敏锐,出击时的进攻极其刚猛,而一旦事有未果,撤退之时也绝不拖泥带水。 即便在银术可的追捕压力下,陈凡在数十万大军包围的夹缝中也打出了数次亮眼的胜局,其中一次甚至是击溃了银术可的偏师,吞下了近六百金兵精锐后扬长而去。 但再优秀的指挥也不过是这个程度了,如果面对的全都是投降后的武朝部队,陈凡领着一万人或许能够从江南杀个七进七出,但面对银术可这种层次的女真老将,能够偶尔占个便宜,就已经是兵法运筹的极限。 在华夏军的内部,对整体趋势的预测,也是陈凡在不断周旋之后,逐步进入苗疆深山坚持抵抗。不被剿灭,便是大胜。 谁也没有料到长沙之战会以银术可的败阵与死亡作为结局。 谁也没有料到,在武朝的军队当中,也会出现如于明舟那般坚决而又凶戾的一个“异数”。 **************** 长沙之战落幕于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四。 完颜青珏被俘于二月二十一这天的傍晚。他记得硝烟弥漫、夕阳通红,长沙东南面,浏阳县附近,一场大的会战实际上已经展开了。这是对朱静所率部队的一次围堵截杀,根本目的是为了吞下前来救援的陈凡所部。 在那夕阳之中,那名性格暴戾但颇得他好感的武朝年轻将领陡然的一拳将他打落在马下。 完颜青珏甚至都没有心理准备,他晕厥了一瞬,待到脑子里的嗡嗡作响变得明晰起来,他回过头有了反应,眼前已经展现为一片屠杀的情景,战马上的于明舟居高临下,面目血腥而狰狞,之后拔刀出来。 这是完颜青珏对那一天的最后记忆,其后有人将他彻底打晕,塞进了麻袋。 这是完颜青珏第二次被华夏军俘虏。 醒来之后他被关在简陋的营地里,周围的一切都还显得混乱。其时还在战争当中,有人看管他,但并不显得上心——这个不上心指的是如果他逃狱,对方会选择杀了他而不是打晕他。 完颜青珏没能找到逃亡的机会,短时间内他也并不知道外界事情的发展,除了二月二十四这天的傍晚,他听见有人在外欢呼说“胜利了”。二月二十五,他被押解往长沙城的方向——晕厥之前长沙城还归己方所有,但显然,华夏军又杀了个回马枪,第三次拿下了长沙。 路途之中押解俘虏的士兵俨然已经忘了金兵的威胁——就仿佛他们已经获得了彻底的胜利——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即便华夏军又取得了一次胜利,银术可大帅率领的精锐也不可能就此损失干净,毕竟胜负乃兵家之常。 他一路缄默,没有开口询问这件事。一直到二十五这天的夕阳之中,他接近了长沙城,夕阳如橘红的鲜血般在视野里浇泼下来,他看见长沙城城内的旗杆上,挂着银术可大帅的甲胄。甲胄一旁悬着银术可的、狰狞的人头。 道路上还有其他的行人,还有军人来去。完颜青珏的步伐摇摇晃晃,在路边跪倒下来:“怎么、怎么回事……” 他声音沙哑而虚弱地询问,但刀柄打在了他的背上,催促他往前走。完颜青珏双目通红,他指着旗杆上的人头回望看押的士兵,表情狰狞得可怕。士兵抬起一脚狠狠地蹬在了他的脸上,把他踢翻在泥地里。 没有人跟他解释任何的事情,他被看押在长沙的大牢里了。胜负变换,政权更替,即便在牢狱之中,偶尔也能察觉出外界的动荡,从走过的狱卒的口中,从押解来去的罪犯的呼喊中,从伤者的呢喃中……但无法因此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一直到二月二十七这天的下午,他被押解出去。 从牢狱中离开,穿过了长长的走廊,随后来到大牢后方的一处院落里。这边已经能看到不少士兵,亦有可能是集中看押的囚犯在挖地做事,两名应该是华夏军成员的男子正在走廊下说话,穿军装的是中年人,穿长袍的是一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两人的表情都显得严肃,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朝对方微微抱拳,看过来一眼,完颜青珏觉得眼熟,但随后便被押到旁边的空房间里去了。 空房间简单而宽敞,开了窗户,能够看见前前后后士兵站岗的景象。过得片刻,那微微有些眼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完颜青珏眯了眯眼睛,之后便想起来了:这是那奸人于明舟手下的一名随从,并非于明舟最为倚重的左右手,也是因此,过往的时日里,完颜青珏只依稀看见过一两次。 年轻人长得挺好,像个戏子,回忆着过往的印象,他甚至会觉得这人乃是于明舟养着的**——于明舟性情焦躁、暴戾,又有贪图玩乐的世家子习气,便是如此也并不奇怪——但眼前这一刻完颜青珏无法从年轻人的面目中看出太多的东西来,这年轻人目光平静,带着几分阴郁,开门后又关了门。 他走了过来,完颜青珏的手被拴在桌子上,无法动弹,抬起头微微挣扎了一下,随后咬牙道:“于小狗呢?这个时候派个手下来支应我,没有礼数了吧,他……” 对峙的这一刻,考虑到银术可的死,长沙会战的大败,身为希尹弟子骄傲半生的完颜青珏也已经完全豁了出去,置生死与度外,正要说几句讽刺的脏话,站在他面前俯瞰他的那名年轻人眼中闪过凶戾的光。 猛烈的一拳照着完颜青珏的脸上,落了下来。 嗡的一声,完颜青珏整个脑子都响了起来,身体扭曲到一旁,待到反应过来,口中已经满是鲜血了,两颗牙齿被打掉,从口中掉出来,半张嘴的牙都松了。完颜青珏艰难地吐出口中的血。 “唔……你……” “于明舟很早以前就说过,迟早有一天,他要一拳亲手打在你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上,让你永远笑不出来。” “咳……让他来啊……”完颜青珏艰难地说话。 “他来不了,所以办完事情之后,我来看你一眼。” “畜生!”完颜青珏仰了仰头,“他连自己的爹都卖……” “他只卖光了自己的家当,于世伯没死……”年轻人在对面坐了下来,“这些事情,也都是被你们逼的。” “让他来见我,当面跟我说。他现在是大人物了,了不起了……他在我面前就是一条狗。”完颜青珏道,“他没脸来见我吧,怕被我提起来吧,他是狗!” 年轻人的双手摆在桌子上,缓缓地挽着袖子,目光没有看完颜青珏:“他不是狗……”他沉默片刻,“你见过我,但不知道我是谁,认识一下,我叫左文怀,字家镇,对这个姓,完颜公子你有印象吗?” “去!你!娘!的!杀了我啊!”完颜青珏奋力挣扎。 眼前名叫左文怀的年轻人眼中闪过悲哀的神色:“比起令师完颜希尹,你确实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纨绔子弟,相对明舟,你也差得太远。左继筠是我的族叔,我左氏族中其中一位叔爷爷,叫做左端佑,当年为了杀他,你们可也是出过大赏金的。” 完颜青珏反应过来。 武朝的大族左家,武朝南迁后跟随建朔朝廷到了江南,大儒左端佑据说一度到过几次小苍河,与宁毅坐而论道、争吵未果,后来虽然立足于江南武朝,但对于小苍河的华夏军,左家一直都怀有好感,甚至一度传出左家与华夏军有私下勾连的情报。 这样的传言或许是真的,但始终未曾定论,一是因为左端佑在武朝儒人圈中负有盛名,家族根系深厚,二来自建朔南渡后,太子长公主对华夏军亦有好感,为周喆复仇的呼声便逐渐降低了,甚至有一部分家族与华夏军展开贸易,希望“师夷长技以制女真”,关于谁谁谁跟华夏军关系好的传言,也就一直都只是传言了。 只有女真方面,一度对左端佑出过人头赏金,不仅因为他确实到过小苍河受到了宁毅的礼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左端佑之前与秦嗣源关系较好,两个原因加起来,也就有了杀他的理由。 左端佑最终不曾死于女真人手,他在江南自然死去,但整个过程中,左家确实与华夏军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联系深到怎样的程度,眼下自然还是看不清楚的。 宗辅宗弼联手希尹击破江南防线后,希尹一度对左家投去关注,但在当时,左氏全族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眼前,希尹也只觉得这是大家大族避祸的智慧。但到得眼下,却有这样的一名左氏子弟走到完颜青珏眼前来了。 完颜青珏回忆片刻,开口说道:“成王败寇,我棋差一招,如今尔等自然怎么说都行……” 他针对的是左文怀对他“纨绔子弟”的评价,左文怀望了他片刻,又道:“我乃华夏军军人。” “……尔等小狗自然都是华夏军军人。嘿嘿,你知道于明舟做过些什么……” 左文怀摇了摇头:“我今日过来见你,便是要来告诉你这一件事,我乃华夏军军人,一度在小苍河念书,得宁先生授课。但送给你们这场惨败的于明舟,从头到尾都不是华夏军的人,由始至终,他是武朝的军人,心系武朝、忠于武朝的千万黎民。为武朝的境遇痛心疾首……” 左文怀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记住了——你和银术可,是被这样的人打败的。” 完颜青珏偏了偏头,先前的那一拳令他的思维转得极慢,但这一刻,在对方的话语中,他终于也意识到一些什么了…… “哈哈……于明舟……怎么样了?” 他脑中闪过的,是二月二十一那天傍晚于明舟从战马上望下来的、暴戾的眼神。 硝烟弥漫,夕阳如火。有些年月的有些仇恨,人们永远也报不了了。 于是某些心情,才会在这样的情绪中变得清晰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六章 冰与火之歌(四) “……于明舟……与我自幼相识。” 下午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二月的空气还有些凉。完颜青珏的疑问中,只见前方的年轻人望着自己摆在桌上的手指,平静地回忆和开口。 “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景翰九年,我五岁那年的冬天……我左家是代代传文的大族,于家靠带兵起来,兴盛不过两代,与我左家旁系有过姻亲,那一年于明舟也五岁,他自幼聪慧,于世伯带着他上门,希望拜在我左家门下,专修文事……” “其实武朝尚算兴盛,金国伐辽,眼见就要成功,武朝北伐之声正炽。叔爷爷见于明舟果然有几分机灵,便劝他文武兼修,于左家的私塾学文,后又着请几位朝中有名的武将,教习武艺谋略,我左家亦有几名孩子跟过去,我是其中之一,久而久之,与于明舟成了好友……” “于明舟武将之家出身,身体康健,但性情平和。我自左家出来,虽非主脉,幼时却自视甚高……” 房间里,在左文怀缓缓的讲述中,完颜青珏渐渐地拼凑起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许多的事情,与他之前所见的并不一样,例如他所见到的于明舟乃是个性情暴戾脾气极坏的年轻武将,自第一次败于陈凡之手后便嚷着要杀光华夏军的一切,哪里有半点性情平和的姿态。 而眼前这名叫左文怀的年轻人油头粉面,目光平静,看起来兔儿爷一般。除了见面时的那一拳,倒是没有了幼时“自视甚高”的痕迹。 这是完颜青珏以往不曾听过的南方故事了。 景翰九年,两名五岁的男孩在左家相识,之后由于性格的互补成了好友,左文怀心高气傲,常常是这对好朋友之中占主导地位的一人,而于明舟出身武将家庭,脾性相对柔和,在许多事情中,对左文怀总是能够给予迁就。 孩提时的事情也并没有太多的新意,一道在私塾中逃课,一道挨罚,一道与同龄的孩子打架。当时的左端佑大概已经意识到了某个危机的到来,对于这一批孩子更多的是要求他们修习武事,熟读军略、熟悉排兵布阵。 武将门下有武将门下的氛围,除了打架斗殴的事情多一点,到得七八岁时,一帮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已经能够初步理解为武将的意义。在一次次打架之后疗伤的空隙里,一帮孩子们也都在立志将来要振兴武朝、收复幽燕,成为能为武朝横扫天下的卫青、霍去病。 景翰朝过去,靖平之耻到来时,两名孩子还只在十岁出头的年纪上打转,无法为国分忧,其时外界都闹哄哄的,人心惶惶,左家也在忙着转移与避祸。作为河东大族,即便在中原初步沦陷之后,左端佑仍旧在当地坐镇,一面与投降女真的势力虚与委蛇,一面资助着中原的众多义军、反抗势力,展开抗争。但对于家中妇孺、孩子,那位老人还是先一步地将他们迁往江南,保留下未来的火种。 左文怀与于明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转移到江南的,他们不曾感受到战火的威胁,却感受到了一直以来令人焦虑的一切:老师们换了又换,家中的大人不见踪影,世道混乱,无数的难民迁移到南方。 曾经趾高气扬的孩子们眼前压下了混乱的阴影,但现实的压力对于孩子们来说暂时还算不了什么。然后到得建朔二年,左文怀与于明舟都到了十三岁的时候,有了八年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此时的十三岁,距离这个年代孩子们的“成年”也已经不远了,少年们已经有了基本的逻辑构架,相约着等到再会的一日,能够携手奋战,屠灭金狗,复兴大武。 当时的于明舟并不知道左文怀的去向,左文怀自己对家中的安排其实也并不清楚。在左端佑的授意下,一批年轻的左家少年被迅速地安排北上,到小苍河交由宁毅教导学习,这样的学习过程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 建朔三年,女真人开始进攻小苍河,掀开小苍河三年大战的序幕,宁毅一度想将这些孩子交回左家,以免在大战之中受到损伤,对不住左家的托付。但左端佑写信回来,表示了拒绝,老人要让家中的孩子,承受与华夏军子弟一样的打磨。若不能成材,即便回来,也是废物。 建朔四年的秋天,左文怀等人才随着第一批离开的妇孺转移南下,其时他们已经体会过了小苍河被封锁时的艰难,见证了华夏军军人作战时的英姿。 在这个年纪上,有一些东西,是见证过一次,便会镌刻在灵魂之中的。 去到西南,参与了一定时间的建设后再度回到左家,左文怀已经是十六岁的“成年人”了。他与于明舟再度相见,灵魂之中的东西更类似于钢铁,当时小苍河三年大战刚刚落下帷幕,宁先生的死讯传了出来,左文怀的心中受到巨大的冲击,一方面是不能相信,另一方面则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着天下的未来。 于明舟在虚假的歌舞升平中过了几年的时间,虽然思维仍旧阳光正直,但对于女真人的凶残理解已然不足,对于南武歌舞升平后的软弱亦只有些许的警惕,脑海中充满乐观的情绪。 满十六岁的两人已经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出于在小苍河学习到的严格的保密教育,左文怀一时间没有对于明舟表露三年以来的去向,他领着学业已成的于明舟离开江南,跨过长江,遍游中原,甚至一度抵达金国边境。 小苍河大战结束后的一两年,是中原的情况最为混乱的时间,由于华夏军最后对中原各处军阀内部安插的奸细,以刘豫为首的“大齐”势力动作几乎疯狂,各地的饥荒、兵祸、各级官府的残暴、无数惨无人道的景象一一呈现在两名年轻人的面前,即便是经历了小苍河战争的左文怀都有些承受不了,更别提一直生活在歌舞升平之中的于明舟了。 如此游历了一年之后,左文怀才渐渐地向于明舟讲述华夏军的事迹,向他说明过去几年在他小苍河见证的一切。 然而此时也仅有十七岁的左文怀心中关于“把事情说开就能获得理解”的想法也仅是幻想。他最关键的三年,见证了小苍河、见证了华夏军的一切,而于明舟最关键的三年,却是生活在忠于武朝、刚直不阿的武将的教导之下。当听左文怀坦白了想法之后,两名好友展开了剧烈的争吵。 “中原的一切都是华夏军造成的”、“宁立恒不过是鲁莽的屠夫”、“黑旗军才该背上整个天下的血债”……当左文怀说出华夏军的事迹,于明舟也开始了另一个方向上的控诉,情同手足的两人争吵了半个月,从口角升级为动手,当看起来文弱的左文怀一次次地将于明舟击倒在地上,于明舟选择了与左文怀的割袍断义。 “武朝必然会有黑旗之外的出路!” 抱持着这样的信念,与左文怀分道扬镳之后,于明舟在中原那混乱的大地上又游历了将近一年,没有人知道他又看到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景象。左文怀则回到江南,进入到自己该做的工作里,一年以后他知道于明舟回来继续学习军略,对于左文怀很可能已经变成华夏军成员的事情,倒是从始至终不曾与其他人透露过。 建朔九年开始,女真预备了第四次的南征,十年,天下陷入战火,才刚刚二十出头的于明舟做了一些事情,但必然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人知道,眼看着天下沦陷,这位还没有根基与能力的年轻人心中有着怎样的焦灼。 如此一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意外的情况才发生了,此时于谷生为求自保,投靠女真,被希尹支应着要前去攻打长沙,于明舟通过暗线联系到了左文怀。 两人的再度见面,左文怀看见的是已经做出了某种决意的于明舟,他的眼底潜藏着血丝,隐约带着点疯狂的意味:“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助你们击败银术可,守住长沙……你们能否配合。” 能够争取到援军,左文怀自然是连连点头答应,然而当于明舟大概说了个开头之后,左文怀则为这样的计划大大地摇了头。放弃自家的五万军队,争取女真上层的一个信任,以期待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决定性的作用,这样的想法太过考验运气,若真打算这样做,还不如尝试说服于谷生携大军反正。 但于明舟只是讽刺地大笑:“投靠了金狗,便有半数家人已经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且不说家父那个软蛋有没有反正的胆子,即便与你们携手作战,那五万老爷兵恐怕也经不起银术可的一次冲锋。凑人数的东西,你们要来何用。” 事后想来,当时决定出卖自家军队甚至出卖生父的于明舟,必然已经经历了一系列让他感到绝望的事情:中原的惨剧,江南的溃败,汉军的不堪一击,千万人的溃散与投降…… 在通过左文怀将军队的讯息转交给陈凡后,经历了第一次大败的于明舟在女真的军营中,遭遇了匆匆赶来的小王爷完颜青珏。 …… “有关于你的讯息,在当时才由我转交给于明舟,你见到的诸多细节,这才在以后的时日里,一一完善。你见到的那个暴躁又无能为力的于明舟,实际上,都来自于他对于你的模仿……” 左文怀的说话声中,完颜青珏双手砰的砸在了桌面上,因为这句话中蕴含的羞辱,愤怒已极…… …… 完颜青珏的到来,增加了于明舟计划成功的可能性。 作为希尹的弟子,金国的小王爷,完颜青珏在此次的长沙之战中,有着超然的地位。而他当然也不可能想到,当初他被华夏军俘虏的那段时间里,华夏军的参谋部,对他进行了大量的观察与分析,包括让人模仿他的行为、说话,扮演他的样貌。在陈凡最初击溃的三支军队中,李投鹤带领的一支,便是被扮成小王爷的华夏军队伍所迷惑,收到假的情报后遭遇到了斩首袭击而溃败。 左文怀在华夏军中为于明舟做出了担保,此后完颜青珏的资料被交到于明舟的手上。 在第一次的遇袭溃败当中,虽然于谷生大军被陈凡击退,但于明舟在溃败中表现出了一定的指挥实力,他收拢军队残部且战且退,显得颇有章法。但对汉军心防甚深的女真人并不会因为他的才能而赏识他,于明舟必须选择其他的方向。 陈凡率领的部队人员不多,对于十余万的军队,只能选择击溃,但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歼灭,于家军队溃败之后又被收拢起来。第二次的溃败选择在完颜青珏遇袭时发生,情报本身是由于明舟传出去的,他也率领了军队朝着完颜青珏靠近,巨大的混乱之中,于谷生遇袭而“死”,于明舟指挥着军队残部顽强作战,护住完颜青珏转移。 这一战中,于明舟不仅“失去”父亲,而且失去左手的三根手指。 …… “他的手指,是被他自己亲手剁下来的……我后来说,一根也就行了,他说一刀斩下,只掉一根太小气了,若剁了四根,手就废了,他舍不得。” 房间里左文怀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战栗。完颜青珏深吸了一口气,当时那血淋淋的手与那几乎仇恨到癫狂的年轻将领的样子,他自然是记得的。 …… 于明舟杀死了自己的一位叔叔,亲手绑架了自己的父亲,剁掉自己的三根手指之后,开始扮演起想对华夏军复仇的疯狂将领。 他的仇恨与后来肆意发泄的丑态,完颜青珏感同身受。 当年被华夏军轻轻松松地俘虏,是完颜青珏心中最大的痛,但他无法表现出对华夏军的报复心来。作为决策者尤其是谷神的弟子,他必须要表现出运筹帷幄的镇定来,在私下里,他更加畏惧着旁人因此事对他的嘲笑。 于明舟表现出的那种更加不堪的丑态,让他找到了一面镜子,没错,自己也想要让华夏军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也想屠杀对方的全家,看着对方嚎哭与求饶。这些庸俗的念头让他感到羞耻,也是因此,于明舟的痛苦,让他感到愉悦。 恰巧于明舟还真不是个无能的将领,他有着不错的统率与运筹的能力,对于武朝的官场、军队中的许多事情,也了若指掌,在私下里,于明舟也格外懂得武朝的享乐之道,他会看似不经意地为完颜青珏提供一些享乐的渠道,会缴获一些完颜青珏心仪的珍玩,而后以绝不张扬的形式转交到完颜青珏的手上,而他也会换走一些用作“复仇”的军资,扬长而去。 四个月时间的相处,完颜青珏终于完全信任了于明舟,于明舟所指挥的部队,也成为了长沙会战中最被金人倚重的汉军队伍之一。到得二月二十一,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已经展开,于明舟在反复的计算后选择了动手。 图穷匕见。 …… 左文怀最后一次见到于明舟,是他满眼血丝,终于决定动手的那一刻。 十余年的好友,虽然也有过几年的分隔,但这几个月以来的碰头,彼此已经能够将许多话说开。左文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想劝说他将整个计划再过一遍,但于明舟在这件事上,仍旧表现得刚愎自用。 “这是我的事情。宰了银术可,我们再来看看是谁厉害。”于明舟如此说着,神色傲岸,“……武朝也有能胜的办法。若多给我二十年,我用不着你们。” 他说完这些,微微有些犹豫,但终于……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语。 在整个作战的过程中,于明舟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抓住完颜青珏,随后搅乱了传讯的系统,发出早先草拟的假命令,以完颜青珏的名义将银术可的部队引入山中,以山势分割部队,随后调动大量的汉军堵住道路。 他为银术可设下了大规模的地雷阵做埋伏,但计划仍旧没能赶上变化,作为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银术可先一步察觉出了问题,地雷阵并未对其造成巨大的损伤。山中的形势一片混乱,银术可率领精锐冲杀而出,要与大部队汇合。 陈凡的部队尚在山间奔突,未曾赶到。于明舟亲率队伍上前堵截,意识到问题所在的银术可直扑于明舟本阵,于明舟使尽浑身解数,在山间或纠缠或逃跑,牵制住银术可。 二月二十四这一天的清晨,鏖战整晚的于明舟率领数量不多的亲卫队,被银术可堵在了山间——他投降太久,许多事情需要保密,身边真正有战力的部队毕竟不多,大量的部队在银术可的冲杀下不堪一击,最终只是漫山遍野的逃亡,到得被堵住的这一刻,于明舟半身染血,甲胄碎裂,他手持单刀,对着前方冲来的银术可部队放声大笑,发出挑战。 “哈哈哈哈,银术可!爷爷是武朝人于明舟!是我让你走到这一步的!想要报仇,你可敢与我单挑——” 他的手在颤抖,几乎已经拿不住染血的长刀了,但一面喊,他还在一面往前走,眼中是刻骨铭心的、嗜血的仇恨,银术可接受了他的挑战,单枪匹马,冲了过来。 朝阳升起的时候,于明舟朝着金国的敌人,毫无保留地扑上前去,全力拼杀—— …… “于明舟不能来见你,二十四的早上,他在跟银术可的作战里牺牲了。”左文怀说着话,“跟华夏军不同的是,他的同伴太少了,直到最后,也没有多少人能跟他并肩作战。这是武朝灭亡的原因。但生而为人,他确实没有输给这世界上的任何人。” “他……” 左文怀斟酌片刻,眼中闪过深深的悲戚,但没有再说话。 他面对的问题太巨大,他面对的世界太惨烈,要背负的责任太沉重,所以只能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抗争,他出卖父亲,杀死亲人,自残肢体,放下尊严……是他的本性残暴吗?只因世事太糜烂,英雄便只能如此反抗。 他一路厮杀,最后仗刀前行。有谁能比得过他呢? 左文怀缓缓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 情报的混乱,主帅的离队在战场上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也是决定性的损失。 银术可死于于明舟牺牲后的下一个时辰,陈凡率领部队追上了他。 有人告诉了陈凡于明舟的死讯,不久之后,陈凡从战马上下来,走向穷途末路的女真主帅。 “翻译给他听,银术可!给你个机会!你我二人,来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 银术可的战马已经死在了于明舟的刀下,他挥住卫队,扔开头盔,持枪往前。不久之后,这位女真宿将于浏阳县附近的坡地上,在激烈的厮杀中,被陈凡活生生地打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七章 冰与火之歌(五) 三月初一的这个下午,宁毅与完颜宗翰碰面过后的狮岭前方,风走得不紧不慢。 阵地前方的小木棚里,偶尔有双方的人过去,传递互相的意志,进行初步的谈判。负责交谈的一边是高庆裔、一边是林丘,距离宁毅扬言要宰掉斜保的时间点大概有一个小时,女真一方面正拼尽全力地提出条件、做出威胁、恐吓,甚至摆出玉碎的姿态,试图将斜保挽救下来。 甚至于在只有双方两人的情况下,高庆裔还试图与林丘攀谈,先是试探对方的家境情况,后又试探性地许诺以重利,试图让对方释出某些底限的信息,但林丘不为所动。 “我的家人,大多死于中原沦陷后的动乱之中,这笔账记在你们女真人头上,不算冤枉。眼下我还有个姐姐,瞎了一只眼睛,高将军有兴趣,可以派人去杀了她。” 代替宁毅谈判的林丘坐在那儿,面对着高庆裔,语气平静而冰冷。高庆裔便知道,对这人一切威胁或利诱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中原沦陷后的十余年,大部分中原人都与女真充满了刻骨铭心的血仇。这样的仇恨是话术与诡辩所不能及的,十余年来,女真一方见惯了面前敌人的怯弱,但对于黑旗,这一套便统统都行不通了。 若然面对的是武朝的其它势力,高庆裔还能凭借对方的心虚或是不坚定,以难以抗拒的巨大利益换取偶然落在对方手上的人质。但在黑旗面前,女真人能够提供的利益毫无意义。 这帮人在举世皆敌的时候就能够扔出“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这种充满绝笔味道的句子,宁毅十年前能够在西北斩杀娄室,能够在几乎是绝境的延州城头斩杀辞不失,到得眼下,他说会打爆完颜斜保的人头,就能打爆斜保的人头。 “……中原陷落,你我双方为敌十余年,我大金抓的,不止是眼前的这点俘虏,在我大金境内依然有你黑旗的成员,又或是武朝的英雄、家眷,但凡你们能够提出名字的皆可交换,抑或是将来由我方提出一份名单,用以交换斜保。” 女真大营方面一番合计,最终又由高庆裔提出了这份建议:“我知此事若要进行,必然旷日持久,但只须留下斜保性命,以他与大帅的关系,我方无事不可商量。何必非在今日杀了他……此事你不能决定,望转达宁毅,由他再做决断。” 阵地前方传令兵来来去去,各式各样的提议与回应也来来去去,女真大营内的众人并未浪费这气氛压抑的一个时辰,一方面众人在提出种种可能让黑旗心动的条件——甚至于将可能有价值的华夏军俘虏名单迅速地回忆起来,送去阵地前方给高庆裔作为筹码;另一方面,营地内部的各种讯息,也一刻不停地往周围发出。 宗翰站在营帐前方,远远地看着对面那高台之上的身影,阴霾的天色下,参差的白发在空中舞动。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酉时。 华夏军营地之中,亦有一队又一队的传令兵从后方而出,奔向仍旧疲倦的各个华夏军部队。 “……告诉高庆裔,没得商量。” 有第六份协商的提议传来,宁毅听完之后,做出了这样的回答,随后吩咐参谋部众人:“接下来对面所有的提议,都照此回应。” “是不是让他们不必再将提议传回来?” “当然有必要传回来。”从座位上起来的宁毅披上了大衣,“传讯的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为了救斜保,女真人方面提出的筹码,不是还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情况吗。另外,也该给他们一点希望。” 他说着,从房间里出去了。 沿着战场间的道路穿过山岗,穿过严阵以待的华夏军阵地,宁毅沿着阶梯踏上简易的木台。斜保正被押在上头,他满脸是血,口中缺了几颗牙齿,眼角也被打破了,正被绑在台子上跪着。斜保是块头极大的北方汉子,纵然被打得狼狈,此时目视前方,其实也有一股刚烈悲壮之气在。 阵地的那边,其实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女真大帐前的身影,完颜宗翰在那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斜保在这里看着自己的父亲。 宁毅站在一旁,也远远地看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 “是啊,战争这种事情,真是残酷……谁说不是呢。” 他说着,掏出一块手帕来,很是敷衍地擦了擦斜保眼角的鲜血,然后将手帕扔掉了。女真营地那边正在传出一片大的动静来,宁毅拿了个木架子,在一旁坐下。 “你们那边提了很多交换的条件,希望把你换回来,你的兄长正在调兵遣将,想要正面杀过来救你,你的父亲,也希望这样的威慑能有效果,但他们也知道,杀过来……就是送死。” 木台下方,兵戈肃杀,华夏军也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并没有因为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而掉以轻心。 斜保扭头望向宁毅,宁毅将堵住他嘴的布条扯掉了,斜保才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话道:“大金,会为我报仇的。” 宁毅摇了摇头:“摆在你们面前的最大问题,是怎么从这座山里跑回去。劳师远征,深入敌人腹地,再往前走,你们回不去了,我今天在你父兄面前杀了你,你的父兄却只能选择后撤,接下来,女真人的士气会一落千丈,一个不好,你们都很难退回黄明县和雨水溪。” 斜保的目光微微的愣了愣,他被押上这高台,对于接下来的命运,或许有所想象,但宁毅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将死的事实,多少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冲击。过得片刻,他哈哈笑了起来。 宁毅目光淡漠,他拿起望远镜望着前方,没有理会斜保此时的大笑。只听斜保笑了一阵,说道:“好,你要杀我,好!斜保轻敌冒进,损兵折将铸下大错,正该以死谢罪,宁毅你别忘了!我大金基业是在何等弱势的情况下杀出来的!正好用我一人之血,振奋我大金的士气,破釜沉舟哀兵必胜,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哀兵。”宁毅放下望远镜,“所谓哀兵必胜,是让所有的士兵明白,自己处于劣势,而且不拼命只会更惨才会出现的事情。你们昨天还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抢钱抢粮抢女人要回去享受,你带着三万大军要过来杀了我,今天忽然就说你们不是天下第一了,而且要成哀兵。哀你母亲,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大家不炸营逃跑就怪了。” “望远桥之战,三万人一战尽墨,你们正面已经没有机会了,但眼下知道这一点的,只是你父兄和高层的少数人。你父亲是有认清现实的魄力的,会死多少人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当然,我希望你的父兄倒真的能被激起哀兵之志,为大军殿后留在这里,能杀你们一家三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他说到这,拿着望远镜又笑了笑:“你用兵的风格粗中有细,脑子还算好用,我说的这些,你一定都明白。” 斜保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带血的笑容:“我相信我的父亲和兄弟,他们乃盖世的英雄,遇上何等难关,都必定能走过去。倒是宁人屠,要杀便杀,你找我来说这些,犹如小人得志,也实在让人觉得可笑。” 宁毅不以为侮,点了点头:“参谋部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在前线的谈判条件是这样的,要么用你来换华夏军的被俘人员……”他简单地跟斜保复述了前方出给宗翰的难题。 “如我所说,战争很残酷,看看你爹,他一路筚路蓝缕,走到这里,最终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也是一生拼杀,最后跪在这里,看见你们女真走进一个死胡同……西南之战无果,宗翰和希尹回到金国,你们也要变成宗辅宗弼嘴里的肉了。但是有更多的人,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经历了远甚于你们的痛苦。” “父亲看着儿子死,儿子为父亲收敛骸骨,夫妻分离、全家死光……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让你们感受到痛苦,是我个人,对死难者的一种尊重和怀念。出于人道主义立场,这样的痛苦不会持续很久,但你就在绝望里死吧。宗翰和你其他的家人,我会尽快送过来见你。” “哈哈哈哈……”斜保明白过来,张着嘴笑起来,“说得没错,宁毅,就是我,杀过你们很多人,无数的汉人死在我的手上!他们的妻女被我奸淫,有的是一起干的!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干到过你的亲人!哈哈哈哈,宁毅,你说得这么心痛,肯定也是有什么人被我杀了、干了的吧?说出来给我高兴一下啊,我跟你说——” 他说到这里,正要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往下继续说,宁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咔的一声将他的下颌掰断了。 斜保面目扭曲而狰狞,疼得浑身发抖,宁毅拿出擦了擦手上的鲜血与口水:“是啊,打仗就是这个样子,输了的人输掉所有,赢了的人,也只是赢来了坐在这里缅怀战友的机会,你说的……有道理。” 他望着远方,与斜保一道静静地呆着,不再说话了。过得片刻,有人开始大声地宣判斜保“杀人”、“奸淫”、“纵火”、“施虐”……等等等等的各种罪行。 …… 高庆裔将拳头砰的砸在了木桌上:“若然斜保死了,我方才说的所有在大金幸存的华夏军军人,全都要死!待我大军北归,会将他们一一杀死!” 林丘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两万人可以换。” “除了斜保,谁都不换!你速速去告诉宁毅,若杀了斜保,我让你们追悔莫及——” “好。”林丘召来传令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让他一并转达。” “斜保不能死——” 高庆裔的呼喊声,几乎要传到对面的高台上去。 …… 女真的营地当中,完颜设也马已经聚集好了部队,在宗翰面前苦苦请战。 “……若那些口舌上的谈判未果,宁毅说不定便真要杀人,父王,不可将希望全托付在谈判之上啊,儿臣原亲率军队,做最后一搏……救不下斜保,我从今往后都无法安睡啊父王——” 宗翰背负双手,望着那高台,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韩企先等人并不在这大帐外,他们正在宗翰的命令下对大军做出其他的安排与调配,无数的命令紧张地发出,到得临近酉时的一刻,却也有人从营帐中走出,远远地望向了那座高台。 虽然在过往的数年里,华夏军早就有过对女真的各种恶意,但在战阵上杀死娄室、辞不失这类事情,与眼下的情况,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当着宗翰的面,杀死他的儿子斜保,这是侮辱也是挑衅,是过往数十年间整个天下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宗翰的儿子,在宗翰未死之前,是可以牵涉无数利益的筹码,毕竟在过往数十年里,宗翰是真正碾压了整个天下的英雄。 …… 西南昼长,临近酉时,西沉的太阳破开云层,斜斜地朝这边吐露出苍白的光芒,望远桥、狮岭、秀口……宁毅与指挥部的命令正在一支又一支的部队中传递开来。 “……望远桥一战后,女真人前行之路已近,接下来必谋其退路,但我军各部不可掉以轻心,在最具可能性的推演下,女真人必将组织发动一场大规模的进攻,其进攻目的,是为了将汉军部队调动至最前线区域,而将女真部队调动至后撤最佳位置……” “……故你部各队都须做好承受进攻的准备,不排除将遭遇女真精锐假戏真做、破釜沉舟的可能性。而在做好准备打消敌第一波进攻的同时,组织精锐做好一切前突、歼灭之规划,由秀口至雨水溪,狮岭至黄明,在未来数日内都将成为歼灭战之关键区域,必须坚决做好战斗决心与规划……” “……对汉军部队,采取以招降、驱赶、策反为主的战略,对于各处要道、关隘要进行坚决的穿插切断,与敌军抢时间、断其退路……” “……情报、斥候各部,动用一切力量,联络、接洽、策反一切可能反正之汉军将领,即便不能策反的,也要将此战状况清晰有力地传递到对方眼前……” “……二师二旅,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负责击溃李如来所部……” “……五师,负责进攻前方达赉所部军队,配合渠正言、陈恬所部往雨水溪方向的穿插挺进,尽量给敌人造成巨大的压力,令其无法轻易转身……” “……望远桥各部……” 各种各样的命令,由指挥部到师、由师至旅、由旅至团,一层一层一级一级的分发下去,在望远桥之战结束后的此刻,各个部队都已经进入更加肃杀、蠢蠢欲动的状态里,刀枪磨厉、枪炮上膛、望远桥附近的河面上,看守俘虏的船只巡弋而过…… …… 夕阳从山的那一端照射过来。 小棚子里,高庆裔屏住了呼吸,那边的高台上,宁毅已经下去了。阵地另一边的营地大门,完颜设也马披甲持枪,奔出了大营,他奋力奔跑、大声呼喊。 大帐前的宗翰双目不瞬,一动不动,握紧了双拳。许多人从不同方位朝那边看过去。 不少人心中其实还有侥幸,或许这是宁毅的故作姿态。 或许,他会将斜保留下来,换取更多的利益。 或许,他让斜保活着,彼此都能多一条路。 毕竟,这是国战,理智的领导人,都该多留一丝余地。 长长的火枪枪管对准了斜保的后脑勺,夕阳是苍白色的,夕阳下的风走得不紧不慢。 砰—— —— —— 斜保的脑袋爆开了,身体倒了下去。 有怒吼与咆哮声,在战场之中响起来,女真营地之中人声爆开了。宁毅听着这愤怒的咆哮,这些年来,有过无数的愤怒的咆哮,他闭上眼睛,长长呼吸着这一天的空气。 “把人头……送给他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八章 冰与火之歌(六) 破碎的半个人头被装在一只竹筐里,送到前方的谈判桌前。 高庆裔的咆哮停了下来,据传他在见到斜保的人头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对林丘说道:“欺人至此,你们便不觉得该害怕吗?” 林丘回答道:“这十多年,你们做了无数件这样的事情,见到他的下场,是该开始后怕。” 谈判终止了半个多时辰。 天色渐渐的黯淡下去,火把亮起来,阵地上各个军队都肃穆以待,夜色之中侦查小队一拨一拨地出去。 不久之后,高庆裔回到了谈判桌前,要求华夏军送回完颜斜保的尸体,林丘依然表示了拒绝:“宁先生只交代我与高将军谈判交换俘虏之事,与此无关者,我没有交涉的权限。还是说,高将军仍旧要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具尸体上?” “那……”高庆裔目光冰冷,但最终咬牙说道,“待会你们的人回去通报消息时,请顺便将此请求待会去,呈交宁先生。” 整个谈判是在这种咬牙切齿的气氛中开始的,一个多时辰之后,传令兵带回了宁毅对斜保尸体的处理:“若换俘之事顺利进行,斜保的尸体将在换俘之后作为礼物送回,以慰粘罕大帅丧子之痛。” 高庆裔表示了感谢。 …… 夜色静悄悄。 狮岭前方看似和平的谈判氛围中,漆黑的山林间有更多的交错与厮杀正在发生。 亥时未至,狮岭西南面数里外的山岭间,便爆发了两次中等规模的厮杀,斥候队在林间相遇,于黑夜之中展开了最为冒险也最为致命的对杀,女真宿将余余亲至前线,领队杀出。 亥时一刻,“帝江”的光焰升起在远处的黑暗之中,狮岭这边都隐隐约约能够看见,火箭弹对着余余等人集结的山坡进行了五枚射击,火焰点亮了树林,杜杀率领的斥候队对女真斥候做出了一次大规模的突袭。 对望远桥方向的突破与营救被再次阻击,狮岭的谈判进程中,随后加入了相互指责和推卸责任的环节。 女真军营方面,完颜设也马、拔离速等人组织的更多营救与突破方案亦在同时进行。 临近午夜时分,东北方向山岭之中的汉军李如来所部大营之中,光芒显得低沉而阴暗,大帐之中只有豆点般的光芒在亮,李如来在营帐中已经收到了华夏军的信息,正在等待着华夏军谈判者的到来。 火光与混乱陡然在大帐外的营地里爆发开来,有人大喝着:“抓奸细!”风火凛冽中,还夹杂了无数女真人的呼喊,他掀开大帐的帘子出去,副将奔跑过来:“完颜撒八来了……” “那边……”李如来皱着眉头,望向混乱的那一头,副将道:“有奸细潜入,幸好被人发现,引起了混乱,奸细似乎趁乱逃出了。” “逃出了?” “……逃出了。” “封营大索,我要彻查此事!” 他皱眉望去,完颜撒八马队的火把已经到了近处,待到大队奔行到面前时,他看见身披大髦的完颜撒八从战马上下来:“李将军,大帅正要在狮岭、望远桥方向发动大规模的进攻,黑旗军已生畏惧,我方探子侦知,对方今夜开始便要有大的异动,大帅命我前来协助李将军进攻。” 汉将行礼跪了下去:“李如来遵令!” 侧耳倾听,黑暗之中的厮杀声,化为风的声音低咆而来。 ************* 望远桥。风呜咽而过。 凌晨时分,仆散浑感觉到了寒冷。 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打了个盹,醒过来时,漫天的星辰,他感到身边的人正在发抖。他的手也在发抖。 他已经多年没有感觉到寒冷了。 世上最冷的,是北地的冬天,大雪呼啸延绵数月,家里人围着火塘蜷缩在一起。冬日里的粮食常常不够,在他少年时,许许多多的人就在这样的冬天里冻饿至死。 参军之后便很少有这样的日子了。 仆散浑是在平辽末期参的军,当时他已经二十出头,第一轮大的军功他没有赶上,但由于女真人的身份,敢打敢拼,参军之后作为军队的中坚,他还是打过不少仗,杀过不少人,也捞到过不少的好处。 天会十一年,他作为精锐进入延山卫,升谋克(百夫长)。金国女真人少,一般的女真战士只要头脑清楚,升官都很快,但仆散浑的谋克与其他军中的又有不同,他的麾下,多是以女真人为骨干的精锐战士。这是为维护女真“满万不可敌”之名而始终存在的精锐战力,放之于金国一般的军队,千夫长也当得,若在汉军面前,便相当于万夫之首的将军。 其时延山卫虽然经历了娄室之死的大挫,但本身的士兵素质是极高的,宗翰希尹等人为西南之战提前布局,以斜保亲自统领这支军队,作为仅次于屠山卫的强军来打造,显出了极大的重视,仆散浑这样的军中骨干,自然也受到大量的优待。 荣华富贵、封地宅邸、美女金钱,对于此刻的女真人来说,这类享受不在话下。此刻三十余岁的仆散浑并未在其中迷失,事实上,恰如许多筚路蓝缕杀出来的第一代创业者一般,他们的成功是经历了真正考验的,经历厮杀、经历生死,真正能令他们感到痴迷的,是十余年来,自衣服都没得穿的境地里逐渐成为人上之人的那种力量感。 杀过无数的人,金钱美人自然而然就来了,打过一场一场的仗,他人的恭维与尊敬便理所当然地呈现。仆散浑热爱战斗时的感觉,热爱“满万不可敌”的名誉,这会给他们带来一切美好、解决一切问题。 加入有败战“污名”的延山卫后,军队一直在为征讨黑旗做准备,上层也高呼着要为娄室雪耻,仆散浑对此是没有太大感觉的。偶尔的败阵并不代表什么,娄室大帅死于黑旗军的一场伏击,这并不代表军队就有问题。其时延山卫在斜保的统率下平了几次小的叛乱,也曾与草原上一支狡猾的敌人展开过厮杀——对方望风而逃——所有的战斗都所向披靡。女真依旧满万不可敌。 延山卫中经历了西北之战的老兵偶尔会说起那场战斗中遭遇的敌人,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会有士兵认为黑旗的战力强大。仆散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敌人强大,那又如何?即便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正面将之击溃就是!大金的崛起,难道只因敌人过于弱小不成? 吃了败仗,便再打一仗,有了血债,便朝敌人讨回来。女真人在刀光剑影中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这些年来,仆散浑也始终都在感受着这样的强大。 随着第四次南征的开始,对于仆散浑而言,更像是一场大规模的游山玩水开始了。西路军一路南下,在晋地、襄阳有所停留,战争之中也曾遇上过几个对手,但对延山卫这样的精锐而言,敌人顽强或是脆弱,最终的结果其实都差不多,仆散浑享受着一场场战争胜利后的感觉,这期间,他杀过一些人,抢到过一些奇物珍玩,用过一些女人,但那也不过是战斗之中附带的消遣而已。 即便是在剑阁之后前行缓慢,华夏军抵抗激烈而顽强,跟随延山卫前行的仆散浑也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与作战的决心。 这一切,直到望远桥。 三万大军自山中杀出时,他得知前方面对的便是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对于这人的说法有很多,即便在大金军中,往往也会承认此人是难缠的对手,杀了汉人的皇帝,与天下人对抗的疯子。 这人以数千军力朝着三万人迎上来,军中众人也只能认为他有这样那样的阴谋诡计,例如伏兵、例如地雷、例如所谓的破釜沉舟。当然,能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也得不出具体的结果来,大战打到现在,华夏军总数也不过五六万人,即便有什么埋伏、奇兵,三万延山卫也足可与其一战。 没有人想到过,会是这样的一战。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数千黑旗军将战斗意志与决心都处于巅峰的三万延山卫,狠狠地咋砸翻在地。 数千人在战场上死了,两万余人被俘。这一刻,在望远桥附近河道边的滩涂上,放眼望去全是挤在一起的漆黑人影,一艘艘小船亮着灯火在河床上巡弋而过。在手臂的颤抖中,仆散浑脑海中浮现的,是过去数年时间里,延山卫中部分战士提起黑旗与西北大战时的情形。 黑旗很强…… 打起来不要命…… 那宁毅,很擅长在绝境中的争杀…… 谁能想象,数年的时间以后,黑旗的强,会是这样的强呢? 前日下午战败之后,所有的俘虏就不曾进食,即便是老兵,大战之中半个时辰的奋战就能耗光一个人的体力,在战败后数个时辰的时间里,俘虏们在混乱中被驱赶分割,一是无法接受战败的事实,二是惊慑于战场上发生的一切,脑中甚至还以为遭遇了妖法。到得初一这天,饥饿渐渐的回来了,理智也渐渐的走了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下会怎样…… 大金会怎样…… 也有的会开始想:黑旗有妖法,谷神与萨满们,什么时候会过来,大帅有没有应付的方法…… 甚至是……如何反抗? 华夏军已经没收了所有的刀枪辎重,俘虏们被分割在河道旁的空地上,三月初一的一整天,仆散浑都在望着不远处的小河。延山卫都是北方人,会水性的不多,但毕竟河流不宽,若能冒险下水,说不定有可能逃到对岸?又或者顺水而下,逃脱追赶? 即便在河流对岸,此时也仍旧是华夏军所辖的地盘,马队沿原野而走,逃亡者并没有太大的机会。但没有太大的机会,总比毫无机会,要好一点点。 战败的当天夜里,众人惊惧交加,大多没有睡觉,初一整个白天,仆散浑脑中思绪翻飞,腹中饥饿,精神也始终紧张。脑海中想起的,是这一路上抢来的、搜刮的珍玩。金军连战连捷之际,他并不觉得这些事物有多少珍贵的,但此时想起,心中浮现的,是自己或许带不回这些好东西了。 还有家中的女人、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 这些想法,渐渐的变成最后的勇气,他想要做点什么。如此一直到夜深,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醒过来时,已经是这样的凌晨了。他的目光望向河床那边,感受到了手臂的颤抖,这颤抖源自饥饿、寒冷,也源自恐惧。 他正要行动,陡然间,有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来! 三月初二的凌晨,狮岭、秀口一线厮杀变得剧烈的同时,望远桥附近,混乱也开始了。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变故,在随后的时间里变成了无可收拾的惨剧。 …… 丑时二刻,长夜正酣,隐匿于望远桥以北数里外山间的女真斥候看见了黑夜之中升腾而起的光芒。望远桥方向上,爆炸的火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璀璨。 斥候往前狂奔,在最好的视野上以望远镜确认了河对岸发生的混乱:一场大屠杀正在视野之中爆发,在望远桥的那一端,暴动的俘虏们试图冲击华夏军的阵地、又或者奔入河流尝试逃亡,华夏军先是以枪阵迎击,随后组织起长长的枪盾阵,将冲来的女真俘虏阻隔在屠杀的血线外。 一具一具的尸体在小河上漂起来,在岸边堆积。 对于经历了多年征战厮杀的女真斥候而言,这样的景象,早已看见过无数遍,但发生在女真人身上,或许还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华夏军竟敢屠杀女真俘虏! 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宝山大王后,他们竟敢屠杀已然投降的延山卫俘虏! 屈辱与怒火在斥候的脑中炸开了,再度确认眼前的画面后,他朝狮岭方向狂奔而回,不久,在这长夜之中尚未休息的女真高层,都得知了这一残暴甚至惨无人道的消息。 强袭望远桥未果的完颜设也马穿着半身是血的盔甲狂奔入大营,满目血红、牙呲欲裂:“欺人太甚,姓宁的欺人太甚,我必将杀其全家、诛其九族!如若不然,设也马愧对女真历代先人——” 谩骂与狂呼是女真大营之中的主要声音,就连一向稳重淡然的韩企先都在桌子上狠狠地砸碎了茶杯,有人大喝:“当此状况,只能与华夏军决一死战!不必再退!” 亦有人自请为先锋,不破华夏军,便死在战场上。方才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完颜宗翰双拳紧握,在众人的议论呼喊中,一拳砸在桌子上:“有用吗!?都在乱喊些什么!宁毅行此举动,便是要逼我等此时与其决战!尔等不知轻重,枉为大将!!!” 宗翰的狂怒之中,众人的的义愤填膺这才停下来。事实上,能够跟随宗翰走到这一刻的金军将领,哪一个不是战略眼光出众的豪杰?只是到得如今,他们只能说出鼓舞士气的话来,而后退的决定,也只能由宗翰亲自来做出。 战败后的屠杀,落到自己的头上,确实令人愤慨、难受,但往日的时光里,他们杀过的又何止十万百万人?西北被杀成白地、中原十室九空,这都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到得眼前,宁毅也这样凶残,一方面,分明是战胜后小人得志,逞凶发泄,另一方面,显然也是要激怒所有女真军队,留在这里,进行一场大会战。 众人的狂怒背后,是这样的推测与计算,在华夏军狮岭指挥部中,呈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宁毅被人自睡梦中叫醒,报告了望远桥一带爆发的事情。宁毅面色阴沉,同样的拍了桌子:“干的什么事情!”抓着情报便往外走。 这个夜晚女真人会做出许多激烈反应早在预料之中,前线也已经安排好了各种对策,爆发了怎样的冲突都并不出奇。但望远桥的疏忽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事实上,这也是由于华夏军兵力数量不足所导致的问题。望远桥之战后,能够转往前线的战士都已经往前方转移过去,更多的军队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更进一步的进攻,停留在望远桥附近看守俘虏的,到初一这天入夜,仅剩下接近三千左右的华夏军士兵。 全副武装的三千华夏军军人,面对两万余解除了武装的延山卫,心理上并没有任何的恐惧,但在高强度的作战节奏下,对俘虏们的看守工作,实际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就变得细致。初一这天前前后后大规模的兵力调动,也很难立刻对十倍于己的俘虏进行转移,更别提还有许多的伤兵需要安置。 而经历了三月初一一整天的饥饿后,女真俘虏们的肚子固然空空如也,但前一天被打懵的心思,到得此时终于还是开始活泛起来。 初二这天凌晨,部分女真士兵选择铤而走险,逃出简陋的俘虏营地,经河道尝试逃亡。这逃亡的举动立刻便被发现了,负责巡逻的士兵将逃亡者以长枪捅死在河里,而在营地当中,有匿藏的女真将领大声疾呼,试图趁着夜色,钻华夏军人数不足的空子,煽动起大规模的逃亡。 这是延山卫数年以来的第一次战败,虽然惨烈,但经历了一天的时间,仍旧能够捡回一部分的勇气。 有被分割开来的两个俘虏营地大概六千余人参与了这场逐渐扩大规模的逃亡。由于河流地形的限制,他们能够选择的方向不多。负责迎击他们的是大约五百人的火枪队,在每一个营地口,进行了三次警告后,火枪队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射击,两轮射击过后,士兵换上刀盾、长枪,结阵朝前方推进。 作为女真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延山卫士兵的凶残天下有数,即便没有兵刃,徒手的他们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致命的武器、暴戾的凶兽。但在这方面,华夏军的军人并不见得有丝毫的逊色。面对着排成长列的单薄盾墙,延山卫的士兵们豁出性命,试图凭借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凶性撞开一条道路,他们随后犹如呼啸的海潮扑上了坚定的礁石。 集结的盾墙抵御住了巨大的冲击,长枪随即刺出,将前列的女真士兵刺穿在血泊中,之后盾墙翻开,刀光挥斩,将第一波冲来的女真战士斩杀在眼前。之后盾牌翻回,再度形成盾墙,迎接下一波冲击。 帝江的光焰也朝着营地那端靠近河流的方向发射了出去。 “逃亡者死——”冰冷的呼喊响彻夜空,这一刻,对于这些还敢反抗的女真俘虏,华夏军的看守者们事实上也并未给予丝毫的怜悯。 有将近两千人死在这一夜的混乱之中。延山卫两万余人的反抗意志,也随后熄灭了。 宁毅在指挥部里静静地听完了望远桥边压制叛乱的过程,他的面色阴沉:“负责望远桥看守任务的,是二师的陈威吧?” 庞六安点头:“是的。他的人才从前方撤下去,原本想让他稍作休整……” “撤旅长职,立刻交代问题,为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是有意的疏忽还是无意的疏忽。我知道他的家人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他的战友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但这样子搞下去,他不用再领兵了!” 指挥部中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宁毅敲打桌子:“你们以为这就大快人心?两万多人刀枪都放下了,全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你们是军人!给你们的任务是让这群猴子听话,不是让人报仇杀着玩的!这几天大家都累,如果是无意的疏忽,我降他职,如果是有意的,他就不配当一个军人!瞎搞!” 庞六安点了点头:“要撤查这件事。” 整个事情就此定调,负责谈判事宜的林丘站出来道:“这件事情,现在估计那边也知道了,天亮之后,或许会借题发挥,我们该怎么应付?” 众人看着宁毅,宁毅挥了挥手:“知道了又怎么样?把火箭弹拉出来,照宗翰那边射几发,炸死那帮王八蛋!另外,今晚死了多少人,明天把人头给我拖过来送给他们,你跟高庆裔说,他们的人偷偷过来,煽动俘虏逃亡,再有这种事情,不用再谈了!立刻打!” …… 女真大营之中,高庆裔道:“天明之后,我必以此事质问华夏军!” …… 华夏军的技术队拖着火箭弹,往前方靠了过去,对女真人煽动望远桥俘虏逃亡的事情,做出了报复。 …… 夜尽天明,狮岭阵地。林丘走向高庆裔,在对方开口之前,将其骂了一顿,暴怒的对骂就此展开。 ************* 三月初,西南,掩藏在狮岭谈判的和平氛围当中,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在山林里犬牙交错地拉开了厮杀的帷幕,数十万人在剑阁与梓州之间的山道上逃亡、追逐。黑色的烟柱与火焰蔓延,无数的人的鲜血与尸骨肥沃着这片本就茂密的丛林你。 这是整个天下局面逆转的开端。 数日后,这犹如谎言的消息在江南的大地上蔓延开去,有人惊愕、有人质疑、有人暴怒、有人茫然、有人流泪、有人欣喜、有人杂陈五味、有人无所适从…… 世界似乎在梦境中,换了一副模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一九章 战战兢兢 注视深渊 时间早已过了惊蛰,这一年的临安城,里里外外都显出了沉重与破旧的样子来。 城内纵横的宅邸,有的早已经失修了,主人家死后,又经历兵祸的肆虐,宅邸的废墟成为流民与破落户们的聚集点。反贼偶尔也来,顺道带来了捕杀反贼的官兵,有时候便在城内再度点起烟火来。 御街之上有的青石已经破旧,不见修补的人来。春雨过后,排污的水道堵了,污水翻涌出来,便在街上流淌,天晴之后,又化作臭味,堵人鼻息。掌管政务的小朝廷和衙门始终被无数的事情缠得焦头烂额,对于这等事情,无法管理得过来。 事实上,在这样的年月里,些许的臭气污水,早已扰不了人们的清净了。 一年前的临安,也曾经有过诸多金碧辉煌花花绿绿的地方,到得此时,颜料渐褪,整个城市大多被灰色、黑色占领起来,行于街头,偶尔能见到不曾死去的树木在院墙一角绽出新绿来,便是亮眼的景色。城市,褪去颜料的点缀,剩余了土石材质本身的厚重,只不知什么时候,这本身的厚重,也将失去尊严。 二月里,女真东路军的主力已经撤离临安,但持续的动荡并未给这座城池留下多少的生息空间。女真人来时,屠杀掉了数以十万计的人口,长达半年时间的停留,生活在夹缝中的汉人们依附着女真人,渐渐形成新的生态系统,而随着女真人的撤离,这样的生态系统又被打破了。 底层帮派、亡命徒们的火拼、厮杀每一晚都在城池之中上演,每日天明,都能看到横尸街头的死者。 相对于一年前的临安,此时城中的人口已经锐减,但每个人享有的生存空间并未随之扩大,而是大幅度地缩减了。这是因为城中的物资降低的幅度更大,皮包骨头的人们为着往日里看都不愿看的微小利益,将同胞杀死在暗巷里,为了几斤米、为了一个肉铺的利益,在火拼中死上几十人,也算不得是太过奇怪的事情了。 我们无法指责这些求活者们的凶残,当一个生态系统内生存物资大幅度缩减时,人们通过厮杀降低数量原本也是每个系统运作的必然。十个人的口粮养不活十一个人,问题只在于第十一个人如何去死而已。 只有少数人,仍旧保持着不错的生活。 雨下一阵停一阵,吏部侍郎李善的马车驶过了脏水四溢的长街,马车旁边跟随前行的,是十名卫士组成的随从队,这些随行的带刀士兵为马车挡开了路边试图过来乞讨的行人。他从车窗内看着想要冲过来的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卫士推倒在地。襁褓中的孩子竟是假的。 “穷**计。”他心中这样想着,烦闷地放下了帘子。 这一刻,真正困扰他的并不是这些每一天都能见到的糟心事,而是自西面传来的各种诡异的消息。 自去年开始,以他的恩师吴启梅、铁彦等人为首的原武朝官员、势力投靠金国,推举了一名据说与周家有血缘关系的旁系皇族上位,建立临安的小朝廷。最初之时固然战战兢兢,被骂做汉奸时多少也会有些脸红,但随着时间的过去,一部分人,也就渐渐的在他们自造的舆论中适应起来。 其实建立这武朝的小朝廷,在眼下整天天下的局势中,或许也算不得是最最糟糕的选择。武朝两百余年,到眼下的几位皇帝,无论是周喆还是周雍,都称得上是昏庸无道、倒行逆施。 即便是夹在中间在位不到一年的靖平帝周骥,也是求神问卜的昏人。他以所谓的“天师”郭京为将迎战女真人,结果自己将城门打开,令得女真人在第二次南征时不费吹灰之力进入汴梁。当初或许没人敢说,如今看来,这场靖平之耻以及此后周骥遭遇的半生屈辱,都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武朝的气运,毕竟是不在了。中原、江南皆已沦陷的情况下,些许的反抗,或许也将要走到尾声——也许还会有一番混乱,但随着女真人将整个金国的状况稳定下来,这些混乱,也是会渐渐的消亡的。 毕竟,这是一个朝代取代另一个朝代的过程。 是接受这一现实,还是在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混乱中死去。如此对比一番,有些事情便不那么难以接受,而在另一方面,许许多多的人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历史的洪流太大、太激烈,最近这段时日,李善时常觉得自己只是掉入了怒潮中的普通人,或者抓住手中唯一能用的木板,努力地苟延残喘,或者放开手,被潮水吞没。他能够在这样的小朝廷里走到吏部侍郎的位置,更多的,或许并不是因为能力,而不过在于运气: 他拜了吴启梅为师,吴启梅成为朝廷的右相,他跟随而上。若不这样走,他其实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近来的几个月时间,总的来说,以吴启梅为首的势力“钧社”的发展是颇为可喜的。小朝廷之中,吴启梅原本屈居右相,权力最大的乃是左相铁彦,可铁彦的不少势力来自于福建的军队,年初长公主周佩用计拿下福州,杀死铁彦堂弟铁三悟后,铁彦的声势便降了下来。而步伐更为稳健的吴启梅不仅扩大了声势,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多的得到了女真人的赏识。 眼下的临安朝堂,并不讲究太多的制衡,吴启梅声势大振,其余的人便也鸡犬升天。作为吴启梅的弟子,李善在吏部虽然仍旧只是侍郎,但即便是尚书也不敢不给他面子。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虽然临安城的底层状况依旧艰难,但许许多多的东西,包括珍玩、地契、美人都如流水般地被人送到李善的面前。 这样的状况中,李善才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势,什么叫做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些好处,他根本不需要开口,甚至拒绝不要都觉得伤害了别人。尤其在二月里,金兵主力相继撤离后,临安的底层局面再度激荡起来,更多的好处都被送到了李善的面前。 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吴启梅领导的“钧社”,将成为整个临安、整个武朝真正只手遮天的统治阶层,而李善只需要跟着往前走,就能拥有一切。 毕竟朝代已经在更替,他只是跟着走,只求自保,并不主动害人,自问也没什么对不起良心的。 如果没有最近几日传过来的那些信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算得上是天堂一般的美梦了。 长沙之战,陈凡击溃女真军队,阵斩银术可。 西南,黑旗军大败女真主力,斩杀完颜斜保。 这两拨大消息,第一拨是早几天传到的,所有人都还在确认它的真实性,第二拨则在前天入城,如今真正知道的还只是少数的高层,各种细节仍在传过来。 相隔数千里的距离,八百里加急都要数日才能到,第一轮消息往往有误差,而确认起来周期也极长。难以确认这中间有没有其他的问题,有人甚至觉得是黑旗军的细作趁着临安局势动荡,又以假情报来搅局——这样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各种各样的揣测之中,总的来说,这消息还没有在数千里外的这边掀起太大的波澜,人们按捺着想法,尽量的不做任何表述。而在真实的层面上,在于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消息。 去年年底,西南之战讹里里被杀的信息传来,人们还能做出一些应对——并且在不久之后黄明县便被攻破,西南金军也取得了自己的成果,一些议论随即平息。可到得今天……黑旗真的能击溃女真。 不是说,女真军队以西朝廷为最强吗?完颜宗翰这样的传奇人物,难不成言过其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颜宗翰到底是怎样的人?西南到底是怎样的状况?这场战争,到底是怎样一种模样? 各种疑问在李善心中盘旋,思绪躁动难言。 马车一路驶入右相府邸,“钧社”的众人也陆陆续续地到来,人们互相打招呼,说起城内这几日的局面——几乎在所有小朝廷涉及到的利益层面,“钧社”都拿到了大头。人们说起来,互相笑一笑,随后也都在关注着练兵、征兵的状况。 只有在很私人的小圈子里,或许有人提起这数日以来西南传来的情报。 作为吴启梅的入室弟子,李善在“钧社”中的地位不低,他在师兄弟中虽然算不得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与其他人关系倒还好。“大师兄”甘凤霖过来时,李善上去攀谈,甘凤霖便与李善走到一旁,寒暄几句,待李善稍稍提及西南的事情,甘凤霖才低声问起一件事。 “当年在临安,李师弟认识的人不少,与那李频李德新,听说有过往来,不知关系如何?” “李德新在临安时,我确实与其有过来往,也曾登门讨教数次……” 李善皱了皱眉,一时间不明白甘凤霖问这件事的目的。事实上,吴启梅当年隐居养望,他虽是大儒,弟子众多,但这些弟子当中并没有出现太过惊才绝艳之人,当年算是高不成低不就——当然如今可以说是奸臣当道怀才不遇。 那李频李德新与宁毅的决裂,当年不知为何闹得沸沸扬扬,传得很广,自他在临安城中办报纸后,名望提升极快,甚至足以与吴启梅等人相提并论。李善当年本就没什么成就,姿态也低,在临安城中到处走访学习套关系,他与李频姓氏相同,说得上是本家,几次参与集会,都有过说话的机会,后来拜访请教,对外称得上是关系不错了。 但在吴系师兄弟内部,李善通常还是会撇清此事的。毕竟吴启梅辛辛苦苦才攒下一个被人认同的大儒名声,李频黄口小儿就靠着与宁毅吵了一架,便隐隐成为儒学领袖之一,这实在是太过沽名钓誉的事情。 跟宁毅吵架有什么了不起的,梅公甚至写过十几篇文章斥责那弑君魔头,哪一篇不是洋洋洒洒、雄文高论。不过世人无知,只爱对低俗之事瞎起哄罢了。 “师弟与那李频,都聊过些什么?” “呃……”李善有些为难,“大多是……学问上的事情吧,我初次登门,曾向他询问大学中诚意正心一段的问题,当时是说……” 李善将双方的交谈稍作复述,甘凤霖摆了摆手:“有没有提起过西南之事?” “西南……何事?”李善悚然而惊,眼前的局面下,有关西南的一切都很敏感,他不知师兄的目的,心中竟有些害怕说错了话,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老师着我调查西南状况。”甘凤霖坦白道,“前几日的消息,经了各方印证,如今看来,大致不假,我等原以为西南之战并无悬念,但现在看来悬念不小。往日皆言粘罕屠山卫纵横天下难得一败,眼下想来,不知是言过其实,还是有其他原因。” “另一方面,这数年以来,我等对于西南,所知甚少。故此老师着我查询与西南有涉之人,这黑旗军到底是何等凶残之物,弑君之后到底成了怎样的一个状况……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如今总得心中有数……这两日里,我找了一些情报,可更具体的,想来知道的人不多……” 李善心中明白过来了。 长久以来,临安人们说起西南,实际上只是说起了一片黑幕。人们谩骂、谴责、诅咒,但对于西南的具体状况,临安的众人了解得真是太少了。这一方面缘于女真人无时无刻不在施加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在于面对女真这样的“敌人”,大家还能用理智的姿态去对待,对西南这种弑君的“叛逆”,人们说起来,反而只能用更为极端激烈的态度来应对。 倒行逆施,天下共伐,总之是要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以国战的态度对待西南,说起来大家反而会觉得没有面子,人们愿意了解女真,但实际上却不愿意了解西南。 形成这种局面的理由太过复杂,分析起来意义已经不大了。这一次女真人南征,对于女真人的强大,武朝的众人其实就有些难以衡量和理解了,整个江南大地在东路军的进攻下沦陷,至于传说中更为强大的西路军,到底强大到怎样的程度,人们难以以理智说明,对于西南会发生的战役,实际上也超出了数千里外水深火热的人们的理解范围。 也不需要过多的理解,总之,粘罕这支天下最强的军队杀过去以后,西南是会完全覆灭的。 但到得此时,这一切的发展出了问题,临安的人们,也不由得要认真地理解和衡量一下西南的状况了。 金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粘罕真的还算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名将吗? 在传言之中功高震主的女真西朝廷,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怕?有关于女真的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西路军实际上比东路军战力要低?那么,是否也可以推测,有关于金国会内讧的传言,实际上也是假消息? 这一切都是理智分析下可能出现的结果,但假如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有另外一种解释…… 假如女真的西路军真的比东路军还要强大。 假如粘罕真是那位纵横天下、建立起金国半壁江山的不败名将。 假如女真的完颜希尹、银术可、拔离速、韩企先、高庆裔……等许许多多的人真的仍旧有当年的谋略和武勇…… 假如有极小的可能,存在这样的状况…… 那么这几年的时间里,在人们不曾过多关注的西南群山之中,由那弑君的魔头建立和打造出来的,又会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呢?那边如何统治、如何练兵、如何运作……那支以少数兵力击溃了女真最强部队的队伍,又会是怎样的……野蛮和残暴呢? 有冷汗从李善的背上,浸了出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〇章 春雨沥沥 一片蛙声 清冷的水滴自屋檐落下,回过头去,淅淅沥沥的雨在院子里降下来了。相府的各处,诸位过来的大人们仍在交谈。端茶倒水的下人小心翼翼地走过了身边。 自西南战事的消息传来后,临安右相府中,钧社的成员已经连续几日的在私下里开会了。 对于临安朝堂上、包括李善在内的众人来说,西南的战事至此,本质上像是意料之外的一场“无妄之灾”。众人原本已经接受了“改朝换代”、“金国征服天下”的现状——当然,这样的认知在口头上是存在更为迂回也更有说服力的陈述的——西南的战况是这场大乱中横生的变故。 人们因而不得不思考一些他们原本已不愿意再去思考的事情。 有关于临安小朝廷成立的理由,有关于降金的理由,对于众人来说,原本存在了许多叙述:如坚定的降金者们认同的是三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兴替说,历史大潮无法阻挡,人们只能接受,在接受的同时,人们可以救下更多的人,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 由此推演,虽然女真人得了天下,但古往今来治天下依然只能依靠儒学,而即便在天下倾覆的背景下,天下的人民也依旧需要儒学的拯救,儒学可以教化万民,也能教化女真,故此,“我辈儒生”,也只能忍辱负重,传扬道统。 当然,这样的说法,过于高大上,如果不是在“志同道合”的同志之间谈起,有时候或许会被不识时务之人嘲笑,因此时常又有徐徐图之说,这种说法最大的理由也是周喆到周雍治国的无能,武朝衰弱至此,女真如此势大,我等也不得不虚与委蛇,保留下武朝的道统。 至于为何不尊周君武为帝,那也是因为有周喆周雍车鉴在前,周雍的儿子热血却又愚蠢,不识大局,不能理解大家的忍辱负重,以他为帝,将来的局面,恐怕更难振兴:事实上,若非他不尊朝堂号令,事不可为却仍在江宁称帝,期间又刚愎自用地改制军队,原本会聚在正统麾下的力量恐怕是更多的,而若不是他如此极端的行为,江宁那边能活下来的百姓,恐怕也会更多一些。 其实细想起来,如此之多的人投靠了临安的朝堂,何尝不是周君武在江宁、镇江等地改制军队惹的祸呢?他将兵权完全收归于上,打散了原本众多世家的嫡系力量,驱逐了本来代表着江南各个家族利益的中上层将领,部分大族弟子提出谏言时,他甚至不由分说要将人驱逐——一位帝王不懂权衡,刚愎自用至这等程度,看起来与周喆、周雍不同,但愚蠢的程度,何等类似啊。 他在江宁称帝,最终却扔下江宁百姓突围而出,令得江宁数十万百姓惨遭女真的杀戮。他靠着众人的帮忙突围成功,之后却只是宠信岳飞、韩世忠等几位军中将领,弃众多大族利益于不顾……周君武已然众叛亲离,武朝的道统微若烛火,将这道统保留下来的自己这些人,苦心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 无论如何,临安的人们走上自己的道路,理由很多,也很充分。假如没有横生枝节,所有人都可以相信女真人的无敌,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得不如此”的正确性不证自明。但随着西南的战报传到眼前,最糟糕的情况,在于所有人都觉得心虚和尴尬。 假如女真人并非那样的不可战胜,自己这边到底在干什么呢? 西南让女真人吃了瘪,自己这边该如何选择呢?秉承汉人道统,与西南和解?自己这边已经卖了这么多人,人家真会给面子吗?当初坚持的道统,又该如何去定义? 若不和解,义无反顾地投靠女真,自己口中的虚与委蛇、忍辱负重,还站得住脚吗?还能拿出来说吗?最重要的是,若西南有朝一日从山中杀出来,自己这边扛得住吗? 面对一个势大的敌人时,选择是很好做出的。但如今西南展现出与女真一般的强大肌肉来,临安的人们,便多少感受到处于夹缝中的忐忑与尴尬了。 对于西南的看法,钧社众人讨论了数日,有些观点,讨论的人们都有所保留,尽量不让一些尖锐的东西触碰到彼此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也在等待着上头的人给出更加权威的说法来。这一日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右相府中降下,前几日向李善做过询问的甘凤霖也悄然而来,召集了几位师兄弟到小书房内说话。 “有一份东西,今日先于诸位师兄弟一观。此乃老师新作。” 甘凤霖说着话,拿了一份文章出来,其余人精神为之一振:“哦?可是有关西南之事?” 这几日吴启梅着几名心腹弟子搜集西南的消息,也不断地确认着这一讯息的各种具体事项,早几日虽不说话,但众人皆知他必是在为此事操心,此时有了文章,想必便是应对之法。有人率先接过去,笑道:“老师雄文,学生先睹为快。” 那师兄将文章拿在手上,众人围在一旁,先是看得眉飞色舞,随后倒是蹙起眉头来,或是偏头疑惑,或是念念有词。有定力不足的人与一旁的人议论:此文何解啊? 李善便也疑惑地探过头去,只见纸上洋洋洒洒,写的题目却是《论秦二世而亡》。 秦朝的状况,与眼前类似?他心中不解,那第一位看完文章的师兄将文章传给身边人,也在迷惑:“如椽之笔,振聋发聩,可老师此刻攥此雄文,用意为何啊?” 此后众人一一看完文章,或多或少有所感触,彼此议论纷纷,有人觉出了味道:“秦政,当是在说西南之事啊……” “其实,与先太子君武,亦有类似,刚愎自用,能呈一时之强,终不可久,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议论片刻,过不多时,吴启梅也来了,将钧社众人在后方大堂聚集起来。老人精神不错,先是乐呵呵地与众人打了招呼,请茶之后,方着人将他的新文章给大家都发了一份。 不少人看着文章,亦表露出疑惑的神态,吴启梅待众人大都看完后,方才开了口: “近来几日,诸位皆为西南战事所扰,老夫听闻西南战局时,亦有些意外,遂遣凤霖、佳暨等人确认消息,后又详细询问了西南状况。到得今日,便有些事情可以确定了,上月底,于西南群山中,宁毅所率黑旗匪军借地利设下埋伏,竟击溃了女真西路军宝山大王完颜斜保所率女真精锐,完颜斜保被宁毅斩于阵前。此战逆转了西南局势。” 老人坦率地说了这些状况,在众人的肃穆之中,方才笑了笑:“此等消息,出乎我等意料之外。而今看来,整个西南的战况再难预料了,这几日,我问凤霖、佳暨等人,西南为何能胜啊,这几年来,西南究竟是如何在那山沟沟里发展起来的啊?说来惭愧,许多人竟毫不知情。” “……于是老夫也召集了一些人,这几年里与西南有过往来的商贩、这些日子里,眼光仍旧盯着西南,未曾放松的先见之人,像李善,他便是其中之一,他当年与李德新来往甚密,不忘了解西南状况……老夫向众人请教,因而得知了许多的事情。诸位啊,对于西南,要打起精神来了。” 老人点着头,语重心长:“要打起精神来啊。” 众人点头,有人望向李善,对于他受到老师的夸奖,很是羡慕。 只听吴启梅道:“而今看来,接下来几年,西南便有可能成为天下的心腹之患。宁毅是何人,黑旗为何物?我们往日有一些想法,终究不过泛泛之谈,这几日老夫详细询问、查证,又看了许许多多的情报,方才有所结论。” 他说话间,甘凤霖捧出一大叠纸张来,纸张有新有旧,想来都是收集过来的信息,放在桌上足有半个人头高。吴启梅在那纸张上拍了拍。 “西南为何会打出此等战况,宁毅为何人?首先宁毅是凶残之人,这里的许多事情,其实诸位都知道,先前或多或少地听过,此人虽是赘婿出身,生性自卑,但越是自卑之人,越凶残,碰不得!老夫不知道他是何时学的武艺,但他习武之后,手上血债不断!” “当年他有秦嗣源撑腰,执掌密侦司,管理绿林之事时,手上血债无数。时常会有江湖义士刺杀于他,随后死于他的手上……这是他早年就有的风评,其实他若真是君子之人,执掌绿林又岂会如此与人结怨?梁山匪人与其结怨甚深,一度杀至江宁,杀到他的家里去,宁毅便也杀到了梁山,他以右相府的力量,屠灭梁山近半匪人,血流成河。虽然狗咬狗都不是好人,但宁毅这凶残二字风评,不会有错。” “其次,宁毅乃奸狡之人。”吴启梅将手指敲打在桌子上,“诸位啊,他很聪明,不可小觑,他原是读书出身,后来家境潦倒入赘商贾之家,或许因此便对钱财阿堵之物有了欲念,于商事极有天分。” “小事我们不提,只提景翰十一年,天下遭灾,南方大水北方大旱,多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其时秦嗣源居右相,本该负责天下赈灾之事,宁毅借此便利,发动天下粮贩入受灾之地贩粮。他是商业大才,接着相府名义,将粮商统一调配,统一粮价,凡不受其指挥者,便受打压,甚至是官府亲自出来处理。那一年,一直到下雪,粮价降不下去啊,中原之地饿死多少人,但他帮右相府,赚得盆溢钵满!” 吴启梅手指用力敲下,房间里便有人站了起来:“这事我知道啊,当年说着赈灾,实际上可都是高价卖啊!” 又有人说起来:“没错,景翰十一年大灾我也有印象……” “若非遭此大灾,国力大损,女真人会不会南下还不好说呢……” 众人议论纷纷,吴启梅手掌往下压了压。 “这还只是当年之事,即便在前几年,黑旗居于西南山中,与各地的商事仍旧在做。老夫说过,宁毅乃是经商奇才,从西南运出来的东西,诸位其实都心中有数吧?不说其他了,就说书,西南将经史子集印得极是精美啊,它不光排字整齐,而且封装都精美绝伦。可是呢?同样的书,西南的要价是一般书的十倍百倍乃至千倍啊!” “西南典籍,出货不多价格高昂,早几年老夫变成撰文抨击,要警惕此事,都是书罢了,就算装点精美,书中的圣贤之言可有偏差吗?不光如此,西南还将各种绮丽淫乱之文、各种低俗无趣之文精心装点,运到中原,运到江南贩卖。附庸风雅之人趋之若鹜啊!这些东西化为银钱,回到西南,便成了黑旗军的枪炮。” “诸位啊,宁毅在外头有一诨号,叫做心魔,此人于人心性之中不堪之处了解甚深,早些年他虽在西南,然而以各种奇淫之物乱我江南人心,他甚至将军中枪炮也卖给我武朝的军队,武朝军队买了他的枪炮,反倒觉得占了便宜,旁人说起攻西南之事,各个军队拿人手软,哪里还拿得起刀枪!他便一点一点地,腐蚀了我武朝军队。所以说,此人奸狡,不可不防。” “其三!”吴启梅加重了声音,“此人疯狂,不可以常理度之,这疯狂之说,一是他残忍弑君,以致我武朝、我中原、我华夏沦陷,不可理喻!而他弑君之后竟还说是为了华夏!给他的军队命名为华夏军,令人耻笑!而这疯狂的第二项,在于他竟然说过,要灭我儒家道统!” 他说到这里,看着众人顿了顿。房间里传出笑声来:“此事确是疯了。” “据说他说出这话后不久,那小苍河便被天下围攻了,因此,当年骂得不够……” “灭我儒家道统,当年我听过之后,便不稀得骂他……” 当年宁毅对儒家宣战的说法因李频而传出,天下间的议论与抨击反倒不久,这首先是因为小苍河方面没有在这方面做出太多实质性的动作——譬如见一个儒生杀一个——后来小苍河被天下围攻,灰溜溜地跑到西南,也没有过激举动。其次也是因为大家对于儒道的信心太足,杀皇帝尚是可行之事,一个疯子叫着灭儒,儒生们其实很有着“让他灭”的从容。 对这件事,大家若是太过认真,反倒容易产生自己是傻子、而且输了的感觉。偶尔提起,骂上一骂也就行了。 说到这里,吴启梅也嗤笑了一声,随后肃容道:“虽然如此,但是不可大意啊,各位。此人疯狂,引出的第四项,就是暴虐!何谓暴虐?西南黑旗面对女真人,据说悍不畏死、前仆后继,为何?皆因暴虐而来!也正是老夫这几日撰写此文的因由!” 老人说到这里,房间里已经有人反应过来,眼中放光:“原来如此……”有几人恍然大悟,包括李善,缓缓点头。吴启梅的目光扫过这几人,颇为满意。 “黑旗军为何能正面对抗金军?老夫询问了许多人,也查了先前的一些消息,整个事情可能还得从方腊说起……当年方腊作乱,打得口号,‘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所谓平等二字,便是其中的一个因由。当年方腊作乱得杭州,也就是如今临安。宁毅恰巧身在其中,我们后来知道,后来宁毅弑君的许多助力,就都来自于方腊作乱的余孽。” 老人站了起来:“而今长沙之战的统帅陈凡,便是当初匪首方七佛的弟子,他所率领的额苗疆军队,不少都来自于当年所谓的霸刀营,而霸刀营的首领,如今又是宁毅的妾室之一。当年方腊起事,宁毅落于其中,后来起事失败,城破之时,说宁毅还为我朝立了功,但实际上,当时的宁毅便已接了方腊起事的衣钵。” “他受了这‘是法平等’的启发,弑君之后,于华夏军中也大谈平等。他所谓平等为何?就是要说,天下人人皆平等,市井小民与皇帝天子平等,那么他弑君之事,便再无大错了!他打着平等旗号,说既然人人皆平等,那么尔等住着大房子,家里有田有地,便是不平等的,有了这样的理由,他在西南,杀了不少乡绅豪族,随后将对方家中财物充公,如此便平等起来。” “当然,此人深谙人心人性,对于这些平等之事,他也不会大肆张扬,反而是暗地里悉心调查大户大族所犯的丑事,只要稍有行差踏出,在华夏军,那可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大户的家产便要充公。华夏军以这样的理由行事,在军中呢,也厉行平等,军中的所有人都一般的艰苦,大家皆无余财,财物去了哪里?悉数用来扩充军资。” “这放在朝堂,叫做穷兵黩武——” “用平等之言,将众人财物悉数充公,用女真人用天下的威胁,令军队之中众人恐惧、害怕,迫使众人接受此等状况,令其在战场之上不敢逃跑。诸位,恐惧已深入黑旗军众人的心底啊。以治军之法治国,索民余财,厉行苛政,去民之乐,增民之惧,此等事情,便是所谓的——暴虐!!!” 吴启梅的声音振聋发聩。众人到得此时,便都已经明白了过来。 “秦始皇穷兵黩武,终能一统六国,理由为何?因其行苛政、执严法,秦朝之兴,因其暴虐。可秦二世而亡,为何?亦是因其行苛政、执严法,人人皆畏其暴虐,起身反抗,故秦亡,也因其暴虐。归根结底,刚不可久啊。” “黑旗军自起事起,常处四面皆敌之境,众人皆有畏惧,故上阵无不奋战,从小苍河到西南,其连战连胜,因恐惧而生。不管我们是不是喜欢宁毅,此人确是一代枭雄,他征战十年,其实走的路子,与女真人何其相似?今日他击退了女真一路大军的进攻。但此事可得长久吗?” 吴启梅摇头:“不行。逆境之中,将人压榨太过,到得顺境,那便过不去了。宁毅凶残、奸狡、疯狂、暴虐……此等魔头,或可逞一时凶蛮,但纵观千年史册,此类魔头可有成事者么?” 他笑了笑:“西南距江南数千里远,且不说战况尚未底定,即便西南黑旗真的抗住宗翰一路大军的进攻,接下来元气也已大伤。更何况击溃女真之后,黑旗军心中恐惧已散,此后几年,无非论功行赏,暴虐之人行暴虐之事,便要受其反噬了。我等纵能见其一时强悍,但接下来,便是坠落之时,此事千年史册有载,再无其他结果。” “有关于西南、宁毅、黑旗军之事,我这几日便在着人整理,此后便将黑旗军之暴虐行径大宣天下,有了这些东西,我武朝诸公必能看清这天下局势之后的走向,那宁毅的‘是法平等’,老夫相信,可没有人敢去凑什么热闹啊。老夫接下来也会修书,与我武朝几位肱骨大人详谈此事,黑旗一时凶蛮,难以久长,诸位不必过于担心。但也得取其长处,借鉴自身……” 外头的细雨还在下,吴启梅如此说着,李善等人的心中都已经热了起来,有了老师的这番陈述,他们才真正看清楚了这天下事的脉络。没错,若非宁毅的凶残暴虐,黑旗军岂能有这般凶残的战斗力呢?可是有了战力又能如何?假如前太子君武的那条路真能走通,武朝诸公也都变成残暴之人即可。 可是这样的事情,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的啊。就连女真人,如今不也走下坡路,要参考儒家治国了么? 这一刻,吴启梅的话语冲散了众人心中的迷雾,犹如一盏明灯,为众人指明了方向。这一日回到家中,李善等人也开始撰写文章,开始讨论起黑旗军内部的暴虐来:推行平等、渲染恐惧、剥夺私产…… 此后半月时间,对于华夏军这种凶残形象的塑造,随着西南的战报,在武朝之中传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一章 无归(上) 三月十一,凌晨,福州。 作为临时行宫的院落里亮着灯火,周君武从书桌上惊醒,发现自己方才睡过去了。 高高的一堆账册摞在桌子上,因为他起身的大动作,原本被压在脑袋下的纸张发出了声响。外间陪着熬夜的侍女也被惊醒了,匆匆过来。 “陛下。” “什么时辰了?怎么没叫醒我?” “寅时快三刻了。”侍女跪在了地上,“陛下……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 “我什么时候睡的?” “大约……过了子时。陛下太累了。” “没事。”君武伸手揉着额头和脸颊,“没事,打盆水来。另外,给我倒杯参茶,我得接着看。” 侍女下去了,君武还在揉动着额角,他前几天便在持续的熬夜,这几日睡得极少,到得昨晚子时终于熬不下去,到得此时,大概睡了两个时辰,但对于年轻人来说,精力仍旧还是有的。 此时摆在桌上的,是接管福州之后各项物资的进出记录,兼有军中、朝堂各项军资的收支情况。这些东西原本并不需要皇帝来亲自过问——例如当初在江宁搞格物研发,各种收支便都是由闻人不二、陆阿贵等人管理,但随着如今军队在福州驻扎下来,本已能够松下一口气的君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开始了解自己手下的各项物资进出、用度的情况。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如今成了当家人,可想而知,不久之后会被一个大宅子给围起来,从此再难知道具体的民间疾苦,因此他要讯速地对各项事务的细节做出了解。通过账册是最容易的,一个士兵每月需要的饷银多少,他要吃多少穿多少,刀枪的价格是多少,有士兵牺牲,抚恤是多少……乃至于市面上的物价是多少。在将这方面的账册吃透之后,他便能够对这些事情,在心中有一个清晰的框架了。 真要吃透一套账册,其实非常麻烦。君武让成舟海为他找了可靠的账房老师,不光要教他明面上的记账,并且也要教会他内里的各种做账手段和猫腻。这段时间,君武白日里处理政务,接见各方人士,夜晚便学习和钻研账本,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记录下来,归总之后再找时间与账房老师讨论对比。 阳春三月,福州的局势看似初步稳定,实际上也只是一隅的偏安。君武称帝之后,一路逃亡,二月里才到福州这边与姐姐周佩汇合,有了初步的根据地后,君武便必须籍着正统之名尝试光复武朝。此时女真的东路军已经拔营北上,只在临安留有万余军队为小朝廷撑腰,但即便如此,想要让所有人义无反顾地站回武朝正统的立场,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过去的一年时间,女真人的破坏,触及了整个武朝的方方面面。在小朝廷的配合与推动下,文武之间的体制已经混乱,从临安到武朝各地,渐渐的已经开始形成由各个大族、乡绅支撑、推武将、拉军队的割据局面。 这是女真摧枯拉朽般击溃临安朝堂后,各地士绅惧而自保的必然手段。而周雍死后,君武在危险的境地里一路奔逃,政治权力的传承,实际上并没有清晰地过度到他的身上,在这半年时间的权力脱钩后,各地的大族基本上已经开始握紧手头的力量,虽然号称忠于武朝者不少,但实质上君武能够对武朝施加的掌控力,已经不到一年前的一半了。 这些号称忠于武朝的大族、士绅、将领们分割各地,忠诚度尚需分辨,许许多多的人还都有着自己的诉求,将来甚至还有谈崩的可能。从目前来说,君武的力量甚至连福建都尚未光复,希求这些人的援助或是投靠,也并不十分现实。 巩固自身,厘定规矩,站稳脚跟,成为君武这个政权第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今他的手上抓得最稳的是以岳飞、韩世忠为首的近十万的军队,这些军队已经脱离往日里大族的干扰和钳制,但想要往前走,如何给予那些大族、士绅以利益,封官许愿,也是必须有着的章程,包括如何保持住军队的战力,也是必须拥有的平衡。 这些新的规矩,需要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来,而想要建立起他们,君武这个刚刚上位的皇帝,也必须清晰地理解麾下的每一个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诉求。 这是连续半月以来,君武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明面上的理由,他如此这般地对周佩、对臣子等人陈述着他的想法。但只有少数身边人明白,在这明年上的想法外,君武这些时日以来超负荷的工作,有着更为深刻的、黑暗的原因。 作为君王的重压,已经切切实实地落到君武的背上了。 而其压下来的过程,绝对谈不上半点轻松。 去年,君武在江宁城外,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打出一波倒卷珠帘般的大胜后称帝,但随后,无法困守江宁的新帝王还是只能率领大军突围。一部分的江宁百姓在军队的保护下成功逃亡,但也有大量的百姓,在此后的屠杀中死亡。这是君武心中第一轮重压。 江宁被杀成白地之后,军队被宗辅、宗弼追着一路辗转,到得一月里,抵达嘉兴以南的海盐县附近。其时周佩已经攻下福州,她麾下舰队北上来援,要求君武首先转移,但心中存有阴影的君武不肯这样做——当时军队在海盐周边构筑了防线,防线内依然保护了大量的百姓。 他希望先护送百姓转移。但这样的选择自然是幼稚的,不说文臣们会表示拒绝,就连岳飞、韩世忠等人也相继进言,要求君武先走,这中间最大的理由是,金国几乎已经击溃武朝,如今追着自己这帮人跑的原因就在于新帝,君武一旦入海,追无可追的宗辅、宗弼其实是没有心情在江南久呆的。 但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固然合理,整个行径与周雍当初的选择又有多大的差异呢?放在旁人眼中,会不会认为就是一回事呢?君武内心煎熬,犹豫了一日,终于还是在闻人不二的劝说中上船,他率着龙船舰队直奔杀回钱塘江,直奔临安。临安城的状况顿时紧张起来,小朝廷的众人惴惴不安,宗辅率军返回,但在海盐县那边,与韩世忠打出火气来的宗弼不肯罢休,狂攻数日,终于又造成大量群众的离散与死亡。 这场大战之后,女真人拔营北归,海盐县的压力已大大的减轻,但君武弃百姓逃入海上的事情还是被金国以及临安的众人大肆宣扬,嘉兴等地甚至有不少百姓在逃脱屠杀后上山落草,以求自保。 几支义军、流民的势力也在此时崛起扩大,其中,海盐县以北遭宗弼屠杀时流散的百姓便聚成了一支打着黑旗名号的义军,陆陆续续聚集了数万人的规模,却不再臣服武朝。这些离散的、遭屠杀的百姓对君武的职责,也是这位新帝王心中的一道伤疤、一轮重压。 去其父亲周雍不同,一位皇帝一旦想要负责任,这样的压力,也会十倍百倍计地出现的。 他在忙碌的工作中压榨着自己的生命,但对于这件事情,身边的人并没有进行过度的开解和劝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想要扛下一个国家,这样的透支未必是一件坏事,心中的黑暗与煎熬,也恰恰是一个人成长起来最快的途径。 只是到得福州局势稍稍安稳下来,周佩清点城内物资,拿出部分的存粮装了两船,又让闻人不二押送去北面,交给海盐县那边仍在饥荒里挣扎的流民。此前对于这些流民、义军,成舟海曾经前往游说,陈说利害,一些队伍放下了对君武的看法,但打着黑旗名号那支义军并不愿意再接受武朝的号令,到得这一次,周佩让闻人不二押着物资过去,即便不尊号令,也让他免费提供部分粮食。君武听说此事后,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心中的焦虑,才稍有减轻。 当然,这几日也有其他让人放松的信息传来:例如长沙之战的结果,眼下已经传入了福州。君武听后,分外欣喜。 这一日他翻看账册到清晨,去院子里打过一轮拳后,方才洗漱、用膳。早膳完后,便听人回报,闻人不二已然回来了,连忙召其入内。 这一次运送物资过去,虽说是救人,但让闻人不二随行的理由,更多的还是与那义军当中名叫何文的首领交涉商谈,陈说君武一月里离开的不得已。事实上,若非如今的君武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处理协调,他可能更愿意轻自过去,见一见这位在屠杀中救下了大量百姓的“原华夏军成员”,与他聊一聊有关于西南的事情。 君武与周佩的身边,如今办事能力最强的恐怕还是心性坚决手段狠毒的成舟海,他之前未曾说服何文,到得这一次闻人不二过去,更多的则是释放善意了。待到闻人不二进来,稍作奏对,君武便知道那何文心意坚决,对武朝颇有恨意,不曾更改,他也并不生气,正欲详细询问,又有人匆匆通报,长公主殿下有急事过来了。 只过得片刻,周佩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素色长裙,雍容中不失轻盈,手中拿着一封信,步伐迅速,进来之后,先与闻人不二打了招呼,让他免礼,随后才将那看起来有些分量的信函递了过来:“临安的探子,传讯来了,有陛下关心的事情。我已召岳将军即刻入宫,闻人先生正巧在此,倒是能早些看到。” “哦?潭州之战有后续了?”前几天收到长沙大战初定的消息,是君武最近这段时间最为开心的时刻,他接过信函,猜测了一句,随后将信纸从封套里抽出,信封里消息不少,洋洋洒洒的有数篇文章。君武一时没有拿稳,纸张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时,见最上头一张是写着《论秦二世而亡》:“什么东西?” 周佩看了一眼,似笑非笑:“梅公于临安新撰的雄文,听说,近几日在临安,传得厉害,陛下不妨看看。” “哦?”君武静下心来,逐字看下去,只看的片刻,便已蹙起眉头,“于《过秦论》之牙慧尚有不足……不过,吴启梅为何要写这种东西?吃饱了撑的……暗讽我穷兵黩武么?” “自然是有理由的,他这篇东西,写给江南大族看的。你若不耐,往后翻翻罢。” 君武便翻了一页。 他看了片刻,将那原本放在顶上的一页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神色肃穆、来来回回地看了两遍。房间外的院子里有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空中传来鸟鸣的声音。君武望向周佩,再看看那信息:“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一顿,才道:“是真的吗?” 这一刻的周佩也沉默了片刻:“消息先是传到临安,我们的人手不足,也是无法确定,与吴启梅一般,等待了几日,到临安往外放这些文章时,才能够确认这事情的真实。所以把消息和文章一道发了过来……我看过之后,立刻便过来了。” 寄来的信里,载的便是西南战报的情况,君武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二月二十八……如今也不知道西南是怎样的情况了……” 他顿了顿,随意翻动了后方的一些信息,之后转交给正在好奇的闻人不二。人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一遍,道:“这才叫打仗!这才叫打仗!老师竟然砍了斜保!他当着宗翰砍了斜保!哈哈,若是能与老师并肩作战……” “陛下。”周佩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你是武朝的皇帝了,陛下。” “什么皇帝不皇帝,名字有什么用!做出什么事情来才是正道!”君武在房间里挥着手,此刻的他身着龙袍,面目消瘦、颌下有须,乍看起来已经是颇有威严的上位者了,此刻却又罕见地露出了他许久未见的孩子气,他指着闻人不二手上的情报,指了两次,眼眶红了,说不出话来。 “……他……打败……女真人了。姐,你想过吗……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听到的都是败仗,女真人打过来,武朝的皇帝,被吓得到处乱跑……西南抗住了,他居然抗住了完颜宗翰,杀了他的儿子……我想都不敢想,就算前几天听到了潭州的消息,杀了银术可,我都不敢想西南的事情。皇姐……他,几万人对上几十万,正面扛住了啊……额,这消息不是假的吧?” 君武红着眼眶,艰难地说话,时而神经质地笑出来,到得最后,才又觉得有些虚幻。周佩这次没有与他争吵:“……我也不确定。” 闻人不二看着那些情报,也久久地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们先前杀出江宁,一路辗转,在女真人的追赶下几度陷入险地。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可在实际上,女真的阴影确实犹如无边的天穹,像是完全无法看到曙光的长夜,整个武朝在这样的噩梦中分崩离析,这样的苦难似乎还要持续很久,可到得这一刻,有人说,数千里之外,宁毅已经悍然地掀翻了宗翰的军阵。 一切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够现实。 房间里的三人都沉默了许久,随后还是君武开了口,他有些憧憬地说道:“……西南必是连天战火了。” 话语之中,心向往之。 此时,外头也有人来报知,岳将军到了。 …… 上午时分,阳光正清澈而温暖地在院外洒下来,岳飞到后,针对传来的情报,众人搬来了地图,对数千里外的战事进行了一轮轮的推演与复盘。这期间,成舟海、韩世忠以及一众文臣们也陆陆续续地到来了,对于传来的消息,众人也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话。事实上,与宁毅有旧的人反倒都显得有些沉默,君武只在相熟的几人面前稍稍有些失态,待到文臣们进来,便不再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周佩走到一旁,看着一侧窗外的水榭和风景,她也想起了宁毅。 其实,长久以来,她惦记过的那道身影,在印象里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当初的宁毅,不过是个相对儒雅的书生而已,自京城的别离后,两人再也不曾见过,他此后做过的事情,屠灭梁山也好,对抗绿林也罢,始终都显得有些虚幻。 到得弑君造反,宁毅更多的变成了一道黑暗的轮廓,这轮廓时而做出偏激的事情,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强大的化身。这是她的位置无法定义的强大,即便是在接手成国公主府,见识了各种事情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位曾经当过自己老师的男人,她都无法完全定义对方强大的程度。 击溃金军这种在武朝人看来如梦幻一般的战绩,放在对方的身上,早已不是第一次的出现了。十余年前在汴梁时,他便集合了一帮乌合之众,于夏村击溃了能与女真人掰腕子的郭药师,最终配合秦爷爷解了汴梁之围。此后在小苍河,他先后斩杀娄室、辞不失,令得金国在西北遭受巨大的挫折。 这一切都只能算是与金国的局部开战,但是到得西南之战,华夏军是真正的迎战了金国的半壁江山。对于潭州之胜,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并不是无法理解,这顶多算是意外之喜,可对西南的战事,即便是对宁毅最乐观、最有信心之人,恐怕也无法猜测到今天的战果。 人们顶多认为,华夏军将借助地利,将女真西路军拖在西南,通过熬时间的周旋,最终在女真的灭顶攻势下获得一线生机。谁也想不到华夏军仅以数万人的力量,与金国最精锐的近二十万军队打了个平手,而后宁毅率领七千人出击,仅仅是第一击,便击溃了斜保率领的三万延山卫,将完颜斜保斩杀在粘罕的面前。 他这一生,面对任何人,几乎都不曾落在真正的下风。即便是女真这种白山黑水中杀出来,杀翻了整个天下的恶魔,他在十年的磨砺之后,竟也给了对方这样的一记重拳? 完颜宗翰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西南……真的是在连天战火里了…… 她脑中想着这些。这是她数年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用力地想起宁毅,虽然那身影已经看不清楚,面对着女真人南下的噩梦时,他迎了上去走得太远太远……她此时还是有些徒劳地回忆着这些事情,也在想着:若是当年的夏村之战后,朝堂上的那帮畜生、连同周喆在内,不至于那样的愚蠢,如今的一切,该有一个多不一样的轨迹啊…… 窗外的树上,桃花落尽了。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了啊…… …… 不远处,沉默许久的君武也将闻人不二召到了一旁,开口询问之前被打断了的事情: “……闻人先生,你这次过去,那叫做何文的义军首领,真的……是在西南待过的人吗?” …… 窗外,正有阳光落下。偏安一隅的福州,人们被传来的消息感到了欣喜,但在这明媚的天空下,一路往北,阴云不曾在视野中散去,数以十万计的军队、百万的汉奴,正在组成臃肿的集团,渡过长江。 胜利与惨败在这里汇集,凯旋与凄凉交织在一起,高高在上的战胜者们驱赶着百万牲口一般的同类去往北方。一方是归途,一方永无归途。每一日都有尸体被长江之水卷起,浮浮沉沉地去往地狱的远方。 传来的讯息随后也将这纯粹的喜悦与悲伤打断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二章 无归(中) 武振兴元年,三月十一,太湖周边的区域,仍旧停留在战火肆虐的痕迹里,不曾缓过神来。 过去半年时间里,征战与屠杀一遍一遍地肆虐了这里。从无锡到苏州、到嘉兴,一座一座富庶华丽的大城数度被叩开城门,女真人肆虐了这里,武朝军队光复这里,随后又再度易手。一场又一场的屠杀,一次又一次的劫掠,从建朔年末到振兴年初,似乎就没有停下来过。 超过百万的汉人在去年的冬天里死去了,同等数量的江南工匠、壮丁,以及有些姿色的美女被金军抓起来,作为战利品拉向北方。 大规模的战争与搜刮到这一年二月方止,但即便在女真人吃饱喝足决定班师回朝后,江南之地的状况仍旧没有缓解,大量的流民结成山匪,大族拉起军队,人们圈定地盘,为了自己的生计尽可能地掠夺着剩余的一切。细碎而又频发的厮杀与冲突,仍旧出现在这片曾经富庶的天堂的每一处地方。 原谅我们的视角没有在一片地方停留太久,在这漫漫战争长夜持续的时间里,许多人每一天所受到的煎熬,都要超过太平时节人们的一辈子。 跟随着逃难百姓奔走的两个多月时间,何文便感受到了这似乎无穷无尽的长夜。令人难以忍受的饥饿,无法缓解的肆虐的病痛,人们在绝望中吃掉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孩子,许许多多的人被逼得疯了,后方仍有敌人在追杀而来。 不断的逃杀与辗转之中,号称要守护百姓的新皇帝的组织能力,也并不理想,他不曾看到解决问题的希望,许多时候壮士断腕的代价,也是如蝼蚁般的民众的死亡。他身处其中,无法可想。 离开牢狱之后,他一只手已经废了,用不出任何力量,身体也已经垮掉,原本的武艺,十不存一。在几年前,他是文武双全的儒侠,纵不能自夸说见识过人,但自问意志坚定。武朝腐朽的官员令他家破人亡,他的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恨意,他去杀宁毅,并不成功,回到家中,有谁能给他证明呢?心中的俯仰无愧,到得现实中,妻离子散,这是他的过错与失败。 但到得逃亡的这一路,饥饿与无力的煎熬却也时常让他发出难言的哀嚎,这种痛苦并非一时的,也并非强烈的,而是持续不断的无力与愤怒,愤怒却又无力的撕扯。如果让他站在某个客观的角度,冷冷静静地分析所有的一切,他也会承认,新皇帝确实付出了他巨大的努力,他带领的军队,至少也努力地挡在前头了,形势比人强,谁都抗不过。 但他被裹挟在逃散的人群当中,每一刻看到的都是鲜血与哀嚎,人们吃下人肉后仿佛灵魂都被抹杀的空白,在绝望中的煎熬。眼看着妻子不能再跑动的丈夫发出如动物般的叫喊,目睹孩子病死后的母亲如行尸走肉般的前行、在被别人触碰之后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会在人的睡梦中不断回响,揪住任何尚存良知者的心脏,令人无法沉入任何安心的地方。 这样就够了吗? 真的尽力了吗? 他会想起西南所见到的一切。 那里同样的生活艰难,人们会节衣缩食,会饿着肚子厉行节俭,但此后人们的脸上会有不一样的神色。那支以华夏为名的军队面对战争,他们会迎上去,他们面对牺牲,接受牺牲,而后由幸存下来的人们享受平安的喜悦。 他想起无数人在西南时的义正辞严——也包括他,他们向宁毅质问:“那百姓何辜!你怎能期待人人都明事理,人人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会想起宁毅那为人所诟病的冷血的回答:“那他们得死啊!”何文一度觉得自己问对了问题。 宁毅回答的许多问题,何文无法得出正确的反驳方式。但唯独这个问题,它体现的是宁毅的冷血。何文并不欣赏这样的宁毅,一直以来,他也认为,在这个角度上,人们是能够鄙视宁毅的——至少,不与他站在一边。 但在许多人被追杀,因为各种凄凉的理由毫无重量死去的这一刻,他却会想起这个问题来。 他们得死啊。 江南素来富庶,即便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遭受战火肆虐,被一遍一遍的折腾,这一刻一路逃亡的人们皮包骨头的也不多,一部分甚至是当初的大户人家,他们过去有着优渥的生活,甚至也有着美好的心灵。他们逃亡、哭喊、死去,谁也不曾因为他们的美好,而给予任何优待。 即便是武朝的军队,眼前的这一支,已经打得相当努力了。然而,够了吗? 敌人砍过来,挡不住,就死了,谈论苦衷和理由,没有意义啊。 ——如果宁毅在旁边,或许会说出这种冷酷到极点的话吧。但由于对死的恐惧,这么多年的时间,西南始终都在强健自己,利用着每一个人的每一份力量,希望能够在战争中幸存。而生于武朝的百姓,无论他们的软弱有多么充分的理由,无论他们有多么的无能为力,令人心生恻隐。 他们死了啊。 宁毅看着他:“他们得死啊。” 一月里的一天,女真人打过来,人们漫无目的四散逃亡,浑身无力的何文看出了正确的方向,操着沙哑的嗓音朝四周大喊,但没有人听他的,一直到他喊出:“我是华夏军军人!我是黑旗军军人!跟我来!” 听清了的人们跟随着过来,随后一传十十传百,这一天他领着不少人逃到了附近的山中。到得天色将尽,人们又被饥饿笼罩,何文打起精神,一方面安排人初春的山间寻觅聊胜于无的食物,另一方面搜集出十几把武器,要往附近跟随女真人而来的投降汉军小队抢粮。 一路逃亡,即便是队伍中之前身强力壮者,此时也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更加上这一路上的溃逃,不敢上前已成了习惯,但并不存在其他的道路了,何文跟众人说着黑旗军的战绩,随后承诺:“只要信我就行了!” 他带着惴惴不安的十多人,找上了一支近百人的投降汉军队伍,要向其报告韩世忠大队的转移情报。 那一刻的何文衣衫褴褛、虚弱、干瘦、一只断手也显得愈发无力,领队之人不虞有它,在何文虚弱的嗓音里放下了戒心。 不久之后,何文掏出小刀,在这投降汉军的阵前,将那将领的脖子一刀抹开,鲜血在篝火的光芒里喷出来,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旗帜高高的扬起,周围山间的黑暗里,有火把陆续亮起,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百多人就此放下了刀枪。 这是他竖起旗帜的开端。若是寻究其纯粹的想法,何文其实并不愿意竖起这面黑旗,他并未承袭黑旗的衣钵,那不过是他绝望中的一声呼喊而已。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之后,这个名头,便再也改不掉了。 战火遍地延烧,只要有人愿意竖起一把伞,不久之后,便会有大量流民来投。义军之间相互摩擦,有的甚至会主动攻击那些物资尚算充裕的降金汉军,便是义军之中最凶悍的一拨了,何文拉起的便是这样的一支军队,他回忆着西南军队的训练内容、组织方法,对聚来的流民进行调配,能拿刀的必须拿刀,组成阵型后绝不后退,培养战友的相互信任,不时开会、忆苦思甜、控诉女真。即便是女人孩子,他也一定会给人安排下集体的工作。 仓促组织的队伍极其呆板,但对付附近的降金汉军,却已经够了。也正是这样的作风,令得人们更加相信何文真的是那支传说中的军队的成员,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聚拢过来的人数不断扩张。人们依旧饥饿,但随着春日万物生发,以及何文在这支乌合之众中以身作则的公平分配原则,饥饿中的人们,也不至于需要易子而食了。 新帝麾下的要员成舟海一度找上何文,与他陈述周君武离开的迫不得已以及武朝振兴的决心,又与何文交谈了许多有关西南的事情——何文并不领情,事实上,成舟海不明白,何文的心中也并不恨那位武朝的新皇帝,许多时候他也尽力了,江宁城外何其壮烈的姿态,最后将宗辅的围城大军打得灰头土脸。然而,尽力,是不够的啊。 另一方面,他其实也并不愿意过多的提及西南的事情,尤其是在另一名了解西南状况的人面前。他心中明白,自己并非是真正的、华夏军的军人。 到得三月里,这支打着黑色旗帜的流民大军便在整个江南都有了名气,甚至于不少山头的人都与他有了联络。闻人不二过来送了一次东西,示好之余也与何文聊起宁毅——他与成舟海一般,不明白何文的心结,最终的结果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三月初八、初九几日,西南的战果实质上已经在江南扩散开来,顶着黑旗之名的这支义军声明大振,随后是临安朝堂中吴启梅的文章传发到各地大族手上,有关于暴虐的说法、平等的说法,之后也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何文是在北上的途中接到临安那边传来的消息的,他一路星夜兼程,与同伴数人穿过太湖附近的道路,往镇江方向赶,到苏州附近拿到了这边流民传来的信息,同伴之中,一位名叫皇甫青的剑侠也曾饱读诗书,看了吴启梅的文章后,兴奋起来:“何先生,西南……真的是这样平等的地方么?” “……他确曾说过人人平等的道理。” 看完吴启梅的文章,何文便明白了这条老狗的险恶用心。文章里对西南状况的讲述全凭臆测,不值一提,但说到这平等一词,何文微微犹豫,没有做出过多的议论。 他在和登身份被识破,是宁毅回到西南之后的事情了,有关于中原“饿鬼”的事情,在他当初的那个层次,也曾听过参谋部的一些议论的。宁毅给王狮童建议,但王狮童不听,最终以劫掠为生的饿鬼群体不断扩大,百万人被波及进去。 江南的状况,自己的状况,又与饿鬼何其类似呢? 女真人拔营去后,江南的物资将近见底,或者的人们只能刀剑相向,相互吞噬。流民、山匪、义军、降金汉军都在互相争夺,自己挥舞黑旗,麾下人员不断膨胀,膨胀之后攻击汉军,攻击之后继续膨胀。 ——这最终是会自噬而亡的。 他不曾对吴启梅的文章做出太多评价,这一路上沉默思考,到得十一这天的下午,已经进入镇江南面百里左右的地方了。 金军的营地在长江两岸驻扎,包括他们驱赶而上的百万汉奴,过江的队伍,延绵成长长的一片。队伍的外围,亦有降金之后的汉军队伍驻扎巡弋,何文与同伴悄悄地靠近这个最危险的区域。 傍晚时分,他们在山间稍作休息,小小的队伍不敢生活,沉默地吃着不多的干粮。何文坐在草地上看着夕阳,他一身的衣衫破旧、身体依然虚弱,但沉默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旁人都不敢过去打扰他。 直到夕阳变得通红的那一刻,他将皇甫青等人招了过去。 “……宁先生在西南之时,确实许多次的说过,人人平等的理念,他说,这毋庸置疑,是人类社会最终的、最高的追求。就是说,这世道变啊变啊,最后,一定是要变到那个方向上去的。” 围坐的众人有人听不懂,有人听懂了一部分,此时大都神色肃穆。何文回忆着说道:“在西南之时,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篇东西,如今想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是这样的……由格物学的基本理念及对人类生存的世界与社会的观察,可知此项基本规则:于人类生存所在的社会,一切有意识的、可影响的变革,皆由组成此社会的每一名人类的行为而产生。在此项基本规则的主导下,为寻求人类社会可切实达到的、共同寻求的公平、正义,我们认为,人生来即具备以下合理合法之权利:一、生存的权利……”(回忆本不该这样清晰,但这一段不做修改和打乱了)。 何文坐在夕阳之中如此说着那些文字,众人或多或少地感到了迷惑,却见何文之后顿了顿你: “你们知道,临安的吴启梅为何要写这样的一篇文章,皆因他那朝廷的根基,全在各个士绅大族的身上,这些士绅大族,平素最害怕的,就是这里说的平等……倘若真人人平等,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大家忍饥挨饿?凭什么地主家里良田千顷,你却一辈子只能当佃农?吴启梅这老狗,他觉得,与这些士绅大族这样子说起华夏军来,这些大族就会害怕华夏军,要打倒华夏军。” 他一挥手,将吴启梅与其他一些人的文章扔了出去,纸片飞舞在夕阳之中,何文的话语变得铿锵、坚定起来:“……而他们怕的,我们就该去做!他们怕平等,我们就要平等!这次的事情成功之后,我们便站出来,将平等的想法,告诉所有人!” “诸位,这天下已经亡了!”何文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那些大族,武朝在时他们靠武朝活着,活得比谁都好,他们正事不做、尸位素餐!这里要拿一点,那里要占一点,把武朝搞垮了,他们又靠卖武朝、卖我们,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这就是因为他们占的、拿的东西比我们多,小民的命不值钱,太平时节如牛马,打起仗了如蝼蚁!不能再这样下去,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让这些人高人一等!” 何文挥起了拳头,他的脑子原本就好用,在西南数年,其实接触到的华夏军内部的作风、信息都非常之多,甚至于众多的“主义”,不管成不成熟,华夏军内部都是鼓励讨论和辩论的,此时他一面回忆,一面诉说,终于做下了决定。 “……这世上的士绅大族,能有多少?如今家破人亡者才是多数!大家被士绅大族剥削,被女真人当猪羊一样的驱赶,因为这全天下最多的人都是乌合之众。但从今往后,不是这样了,我们要把道理说给他们听,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不配当人,我们要让他们觉醒起来、团结起来!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叫做——” 他顿了顿,最后平静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地面:“——公!平!党!” 众人的神色都显得激动,有人要站起来呼喊,被身边人制止了。何文看着这些人,在夕阳之中,他看到的是几年前在西南时的自己和宁毅,他想起宁毅所说的那些东西,想起他说的“先读书、再考试”。又想起宁毅说过的平等的前提。又想起他几度说起“打土豪分田地”时的复杂神色。其实许许多多的办法,早就摆在那里了。 世事总被风雨催。 我们没有那样的余裕了,不是吗? 既然他们如此害怕。 既然前头已经没有了路走。 那就打土豪、分田地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三章 无归(下) 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长江江北的杜溪镇上亮起了火光。 原本古色古香中的青石大宅里如今立起了旌旗,女真的将领、铁浮屠的精锐进出小镇内外。在镇子的外围,连绵的军营一直蔓延到北面的山间与南面的大江江畔。 往北凯旋的女真东路军领导层,此时便驻扎在江北的这一块,在每日的庆祝与喧闹中,等待着此次南征所掳的百万汉奴的完全过江。一直到得最近几日,热闹的气氛才稍有些冷却下来。 有关于西南传来的情报,以宗辅、宗弼为首的高层将领们正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复盘与推演,并且随着消息的完善进行着认知的调整。远隔三千余里,这些讯息一度令凯旋的东路军将领们感到无法理解。 纵然一直以来,东西两路军队、东西两面的“朝廷”都处于直接或间接的对抗当中,但突然听到宗翰等人在西南遭受的巨大挫折,东路军的将领们也不免产生兔死狐悲之感。比这种感觉更为强烈的,是西南方面出现了他们无法把握、无法理解之物的迷惑与不安。 即便处于对立状态,偶尔产生大大小小的摩擦,偶尔要冷嘲热讽一番,但对于宗翰、希尹这些人的实力,东路军的将领们自认都有所了解。便是在性情傲慢、见了希尹却总是外强中干的兀术这里,他也一直都认可宗翰、希尹乃是真正的英雄人物,顶多认为自己并不逊色罢了。 完颜斜保三万人败于宁毅七千人之手,全军遭俘,斜保被斩杀于宗翰的面前。对于宁毅所使的妖法,三千里外的胜利者们是难以想象的,纵然情报之上会对华夏军的新火器加以陈述,但在宗辅、宗弼等人的眼前,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无敌的火器存在。 当然,新火器可能是有的,在此同时,完颜斜保应对不当,心魔宁毅的狡计百出,最终导致了三万人全军覆没的丢人惨败,这中间也必须归咎于宗翰、希尹的调配不当——这样的分析,才是最合理的想法。 有宗翰、希尹的坐镇,女真的西路军固然是曾经纵横天下的班底。但在东面,除了宗辅、宗弼是以王子身份掌军,资历比不得宗翰、希尹这样的宿将,在他们麾下的,却大都是当初跟随女真军神完颜宗望征战的老将了。往日里对宗翰、希尹的肯定与尊重是一回事,但若是对方战败,这边的众人代入进去,却并不认为自己面对同样的战局就一定会失败。 “……望远桥的全军覆没,更多的在于宝山大王的鲁莽冒进!” 数日的时间里,对数千里外战况的分析不少,许多人的眼光,也都精准而毒辣。 “……客军作战,面对狡黠阴险名满天下的心魔,完颜斜保选择的是全军突进。三万人马放弃地利而过河,明知宁毅慢吞吞地调兵是为了引其上钩,他却自恃兵力雄厚,径直迎上。傲慢地选用了宁毅精心挑选的战场,以为人多就能胜,他当宁毅是傻子么……” “……要说应对火器,先前便有着许多的经验,或是选取阴雨天进军,或是利用轻骑绕行破阵。我不曾看见宝山大王有此安排,此败咎由自取……” “……三万人于宁毅面前战败,确实是动摇军心的大事,但这样便不能打了吗?看看这请报上写的是什么!吹嘘!我只说一点——若宁毅手上的火器真有毁天灭地之能,剑阁之后山道蜿蜒,他守着山口杀人就是了嘛,若真有这等火器在我手中,我金国算什么,明年就打到云中府去——” “我看哪……今年下半年就足以平云中了……”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有了此等毁天灭地之武器,却还如此劳师远征,路上得多看看风景才行……还是明年,说不定人还没到,咱们就投降了嘛……” 一众将领对于西南传来的情报或是调侃或是愤怒,但真正在这消息背后逐渐酝酿的一些东西,则掩藏在公开的舆论之下了。 暗涌正在看似寻常的水面下酝酿。 透过水榭的窗口,完颜宗弼正远远地注视着逐渐变得昏暗的长江江面,巨大的船只还在不远处的江面上穿行。穿得极少的、被逼着唱歌跳舞的武朝女子被遣下去了,兄长宗辅在餐桌前沉默。 “……这两日传来的消息,我始终……有些难以置信,宝山被杀于阵前,宗翰元帅……竟开始掉头逃亡,四弟,这不是他的性情啊,你何时曾见过这样的粘罕?他可是……与大兄一般的英雄啊。” 宗弼看着外头:“……他老了。” “……之前见他,并未觉察出这些。我原以为西南之战,他已有不死不休的决心……” “他老了。”宗弼重复道,“老了,故求其稳妥。若只是小小挫折,我看他会奋勇向前,但他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宁毅打败了宝山,当面杀了他。死了儿子以后,宗翰反而觉得……我女真已遇上了真正的大敌,他以为自己壮士断腕,想要保全力量北归了……皇兄,这就是老了。” “也是。”宗辅想了想,点头道,“父皇起事时,不论面对多厉害的敌人,也只是冲上去便了,还有大兄……早些年的他们,哪里遇得上什么必胜之局,粘罕征战一生,到得老来会这样想也有可能……唉,我原以为谷神会劝住他啊,这次怎的……” “谷神又如何!”宗弼回过头,目光愤懑,“我给了他三万骑兵,他不给我带回去看我怎么对付他!” 宗辅心中,宗翰、希尹仍有余威,此时对于“对付”二字倒也没有接茬。宗弼兀自想了片刻,道:“皇兄,这几年朝堂之上文臣渐多,有些声响,不知你有没有听过。” “文臣不是多与谷神、时老大人交好……” “希尹心慕汉学,汉学可未见得就待见他啊。”宗弼冷笑,“我大金于马上得天下,未必能在马上治天下,欲治天下,需修文治之功。往日里说希尹汉学精深,那不过因为一众兄弟叔伯中就他多读了一些书,可自我大金得天下之后,四方臣子来降,希尹……哼,他不过是懂汉学的人中,最能打的那个罢了!” “……”宗辅听着,点了点头。 “说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说的是什么?咱们大金,老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过时了,粘罕、希尹,包括你我兄弟……这些年征战厮杀,要说兵力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好,可就是对付区区一个武朝,拖得竟比辽国还久,为何?”他顿了顿,“宗翰、希尹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过时了……” 宗弼皱着眉头。 “往日里,我麾下幕僚,就曾与我说过此事,我等何须在乎什么西朝廷,老朽之物,迟早如积雪消融。哪怕是这次南下,先前宗翰、希尹做出那凶悍的姿态,你我兄弟便该觉察出来,他们口中说要一战定天下,其实何尝不是有所觉察:这天下太大,单凭用力,一路厮杀,慢慢的要走不通了,宗翰、希尹,这是害怕啊。” 宗辅也皱起眉头:“可征战厮杀,要的还是勇力啊。” “是要勇力,可与之前又大不相同。”宗弼道,“你我年幼之时,尚在大山之中玩雪,我们身边的,皆是家中无长物,冬日里要忍饥挨饿的女真汉子。那时候一招手,出去厮杀就厮杀了,因此我女真才打出满万不可敌之名誉来。可打了这几十年,辽国打下来了,大伙儿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牵挂,再到征战时,振臂一挥,搏命的自然也就少了。” 宗弼冷笑:“宗翰、希尹等人将此当成我女真一族的灭顶大祸,觉得失了这勇力,我大金江山便危在旦夕了。可这些事情,皆是人之常情啊,走到这一步,便是这一步的样子,岂能违背!他们以为,没了那身无长物带来的不要命,便什么都没了,我却不这样看,辽国数百年,武朝数百年,如何过来的?” “马上可得天下,马上不可治天下,这便是其中的道理!咱们金国人是没有二十年前那般光棍不要命了,可战场上的勇力,莫非真的只有光棍才能出来。战场上有军法、有激励、有训练,国家大了,还有那个什么……教化之功嘛,愿意为我大金冲阵的勇士,看的是我们如何找到办法,练出来嘛。” “宗翰、希尹只知向前,他们老了,遇上了大敌,心中便受不得了,以为遇上了金国的心腹之患。可这几日外头说得对啊,倘若宝山不是那般有勇无谋,非得把天时地利都让给宁毅,宁毅哪能打得如此顺利!他便是稍微换个地方,不要背靠一座孤桥,三万人也能够逃得掉啊!” “……皇兄,我是此时才想通这些道理,往日里我想起来,自己也不愿去承认。”宗弼道,“可这些年的战果,皇兄你看看,娄室折于黑旗,辞不失折于黑旗,银术可折于黑旗,宗翰于西南惨败,儿子都被杀了……这些大将,往日里在宗翰麾下,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是,越是厉害的,越是相信自己之前的战法没有错啊。” “靠着一腔勇力奋勇往前,刚猛到了极点,固然打败了辽人,也打败了武朝,但对上宁毅这种刚柔并济的对手,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败仗。其实我觉得啊,说到底,世道在变了,他们不肯变,慢慢的,也就把路走尽了。二十年前,他们挥挥手说,冲上去啊,大家伙儿上去拼命了,二十年后,他们还是挥挥手说冲上去啊,拼命的人少了,那也没有办法。” 他往日里性情傲慢,此时说完这些,背负双手,语气倒是显得平静。房间里略显寂寥,兄弟两都沉默了下来,过得一阵,宗辅才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也听别人私下里说起了,似乎是有些道理……不过,四弟啊,毕竟相隔三千余里,内中情由为何,也不好如此确定啊。” “我也只是心中推测。”宗弼笑了笑,“或许还有其它情由在,那也说不定。唉,相隔太远,西南受挫,反正也是鞭长莫及,诸多事宜,只能回去再说了。无论如何,你我这路,总算幸不辱命,到时候,却要看看宗翰希尹二人,如何向我等、向陛下交代此事。” 他说到这里,宗辅也不免笑了笑,随后又呵呵摇头:“吃饭。” 实际上,说起宗翰那边的事情,宗辅宗弼表面上虽有焦急,高层将领们也都在议论和推演战况,有关于凯旋的庆祝都为之停了下来,但在私下里人们庆祝的心情并未停歇,只是将女子们唤到房间里淫乱取乐,并不在公众场合聚集庆祝罢了。 兄弟俩交换了想法,坐下饮酒取乐,此时已是三月十四的夜晚,夜色吞没了天光,远处长江上灯火点点蔓延,每一艘船只都运载着他们胜利凯旋的果实而来。只是到得深夜时分,一艘传讯的小船朝杜溪这边飞快地驶来,有人叫醒了睡梦中的宗弼。 长江南面,出了乱子。 一支打着黑旗名号的义军,潜入了镇江外围的汉军营地,宰杀了一名叫做牛屠嵩的汉将后引发了混乱,附近俘虏有将近两万人的匠人营地被打开了大门,汉奴趁着夜色四散逃亡。 “黑旗?”听到这个名头后,宗弼还是微微地愣了愣。 女真人肆虐江南之后,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纷涌的义军打着抗金旗号的很多,但真正敢于对金人动手、而且因为有章法组织还能成功的,几乎已经没有了。一月里有人打着黑旗名号在江南聚拢流民,宗弼固然心中有数,但今日对方竟然跑来救人,还闹出了乱子…… ……这黑旗莫非是真的? 片刻之后,他为自己这片刻的迟疑而恼羞成怒:“传令升帐!既然还有人不要命,我成全他们——” 为止凌晨,剿灭这支匪军与逃亡之人的命令已经传到了长江以南,尚未过江的金国军队在镇江南面的大地上,再度动了起来。 三月中下旬,何文所带领的华夏义军杀入女真营地,救下了近八千被俘汉民的消息在江南传开。女真人因此展开了新一轮的屠杀。而公平党的名号伴随着肆虐的兵锋与鲜血,在不久之后,进入人们的视野当中。 同一时刻,一场真正的血与火的惨烈盛宴,正在西南的山间绽放。就在我们的视野投向天下四方的同时,激烈的厮杀与对冲,在这片延绵百里的山道间,一刻都不曾停歇过。 为了争夺大金崛起的国运,抹除金国最后的隐患,过去的数月时间里,完颜宗翰所率领的大军在这片山间悍然杀入,到得这一刻,他们是为了同样的东西,要沿着这狭窄曲折的山道往回杀出了。进入之时凶猛而激昂,待到回撤之时,他们仍旧如同野兽,增加的却是更多的鲜血,以及在某些方面甚至会令人动容的悲壮了。 无论在数千里外的人们置以何等轻浮的评价,这一刻发生在西南山间的,确实称得上是这个时代最强者们的抗争。 “……喵喵喵。” 接到从临安传来的消遣文章的这一刻,“帝江”的火光划过了夜空,身边的红提扭过头来,望着举起信纸、发出了奇怪声音的宁毅。 “嘎?”她问,“怎么了?” “开玩笑……凶残、奸狡、疯狂、暴虐……我哪有这样了?” 不远处,火焰在夜幕下的山道间轰然爆开、肆虐焚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四章 转折点(一) 武振兴元年三月,以望远桥之战为转折点,持续长达四个月的西南战役,进入华夏军的战略反攻期。 对道路的争夺、厮杀是与交换俘虏的“和平谈判”同时展开的。虽然是数百俘虏的交换,但金国方面筛选名单上仍旧费了不小的功夫。谈判开始之后的第三天,华夏军各部安排有四路兵力朝黄明县、雨水溪方向延伸、打通追击的道路。 女真方面的军队调配同样迅速,在华夏军前进的同时,金国军队支起白幡,尽起兵器,摆出了一场全面进攻、破釜沉舟的哀兵态势。最初的几日里,这样的姿态极为坚决,于局部的几个关键区域上,女真部队一度展开强攻,攻势激烈而细碎,犬牙交错。 若是从后往前看,这样老练的佯攻手段一度迷惑了许多人——当然也不能纯粹说是佯攻,若是金人真的不要命,非要不顾一切突入成都平原,那么长期来看金人固然有无法回家的可能,但至少短期内,仍旧能给华夏军制造大量的麻烦——也由于这样的手段,华夏军在三月前几日的动作相对谨慎,而由于金军的态度看来逼真,对李如来等汉将的策反工作,实际上也遭受了拖延。 这样的局面自然不可能持续太久,三月初六,随着华夏军几支特种作战的队伍一直都在坚决稳健的挺进,女真人在前线的局面,便再也无法绷下去了。这一天,随着拔离速率领前线军队发起总攻,金军主力开始后撤,图穷匕见的一刻,数十里的山中战场瞬间沸腾起来。 从狮岭到秀口,进攻的部队遭遇了密集的炮击,剩余的火箭弹有半数被批准使用,数万的汉军被堵在了战场前方,对汉军的策反,在此时成为战场上一部分的关键。 早几天发生在望远桥的大战结果,纵然金军当中大量底层士兵都还不清楚有着怎样的意义,汉军更是被严格封锁隔绝了消息,但作为高级将领的李如来等人,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是清楚的。如果说一开始对女真人要撤的传闻他们还将信将疑,但到得初六这天,女真人的真实意图就开始变得明确了。 前线的大规模进攻弄得声势浩荡,完颜撒八对李如来等人也看得极严,但是在华夏军的间谍运作下,必要的信息还是递到了几名关键将领的眼前。 对于这一次的策反,华夏军给的条件其实并不宽容。一旦反正,汉军各部必须立即投入战场,负责完成对金军前进部队的反攻、围堵与歼灭——在各种细则上来说,这是梁山投名状的翻版,需要用命来换的洗白,由于都意识到了战事进入关键阶段,李如来等人一度想要坐地起价,但华夏军的交涉并未妥协。 负责策反李如来的,是一度在秘书室中跟随宁毅工作的华夏军军官徐少元,他此前已经两度成功接洽李如来,到初六这天,由于女真人的看管严格,本拟以书信对李如来发出最后的通牒,但对方神通广大,竟在女真人的眼皮子地下让徐少元与其近卫互换了身份,双方得以直接见面。 在转达了华夏军方面要求之后,李如来沉下了脸开始诉苦,诸如“手下兄弟战力不强”、“金狗看管甚严,难以知会所有人动手”、“对上拔离速无异于送死”云云,到得后来,亦有“我们不降,几万人挡在路上,你们也很麻烦”的威胁,徐少元只是冷漠地摇头。 “指挥部、总参已做了决定,今夜子时前,你们不反正,我们发动进攻,杀穿你们。你们假反正,出工不出力挡住了路,我们一样杀穿你们。这是二号计划,预案已经做好。”徐少元道,“宁先生另外让我带给你几句话。” “……说。” “宁先生说,长久以来,你们是武朝的将领,本该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你们没有做到。当然,你们有自己的理由,你们可以说,十多年来,谁都没有在女真人面前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但这场胜仗,今天有了。” “华夏军拿命走出来了一条路,你们如果要走,把命拿出来,把你们这十多年丢了的尊严和人格拿起来,去履行一个军人的义务。当然如果事实证明,你们拿不起来,觉得自己能给人添麻烦,那只说明你们没有活下去的价值……这么多年来,华夏军从来没怕过麻烦。” 由徐少元带过来的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令对方的面色多少有些不自然,李如来沉默半晌,着人将徐少元送出去,只是待徐少元离开之时,他也加了一句话:“你也回去问问宁先生……他这样办事,将来墙倒的时候,不怕众人推啊?” 这天天黑之后,汉军营地里,一场大规模的反正起义爆发了,约有四分之一的军队第一时间做出了向金国部队进攻的动作,另有四分之一陆续跟上,而更多的部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负责看管汉军部队的完颜撒八带领亲卫队与叛乱的李如来所部展开冲突,之后从李如来安排的重重包围中厮杀而出。 苍莽的群山中,激烈的争夺于焉展开。这期间,第一师、第二师的大部分成员肩负起了狮岭、秀口正面对拔离速的阻击任务,第四师、第五师中最擅长野战攻坚的有生力量,联合宁毅率领的数千人,则陆续投入到了对金军后撤各条山路的阻隔、攻坚、歼灭作战里去。 三月初六,在第一时间对后撤山路上的六处节点发动进攻的约有七千余人,到初八,这个规模扩大到一万三,初十,陆续攻向前方的兵力达到两万,进攻的前沿直接延伸到地势复杂的雨水溪。 从望远桥到剑阁,一共不到一百里的距离,强行军的速度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便能到达,但将近十万的金国部队就此被截停在蜿蜒的山路上。 事实上,针对撤退的情况,明白投降无幸金国军队与将领亦做出了惨烈而顽强的抵抗。此时虽然华夏军拿出了跨时代的火器,但在地势崎岖的山道中,火器的力量终究是被削减到最小了。追击的华夏军部队沿着比道路更为崎岖的小路而走,所能携带的武器和物资也不多,他们所占的优势只是攻占某个点便能拦阻一支大军,但在作战的局部上,金军的人数优势再度回来了,甚至也不需要再过多地畏惧华夏军的火器。 因为这样的认知,在这场撤退之中,完颜宗翰采取的做法并不是匆忙地逃离,而是成建制地分割与动员金军当中的各个部队,他将任务明确到了每一名千夫长,一旦遭遇华夏军的阻击,即停留下来集合局部上的优势兵力,吞下华夏军的这一部。 若从兵法上来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应对是十分正确的,也恰恰体现了完颜宗翰征战一生的老辣与难缠。但他不曾考虑到或者即便考虑到也无能为力的一点是,从大军后撤的一刻开始,女真军中经由完颜阿骨打、完颜宗翰等一代人耗费三十年打磨出来的无敌军心,终于开始瓦解了。 之前入侵西南一路之上的艰难还能够说是遇上了势均力敌的敌人——毕竟金军之前也打过艰难的仗,敌人的强大甚至也让他们感到热血沸腾——但这一刻,人数占有的大军转而撤退,无形中说明了许多问题。 部分将领中的“有识之士”仍旧在维持和鼓舞着士气,在局部的山间战场上,厮杀仍旧狂暴而激烈,女真部队歇斯底里地冲向拦路的华夏军,将领们身先士卒,要为后撤的大军杀开一条道路,要以优势兵力配合这蔓延的山路将华夏军一块一块地吞噬。 但情况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即便是冷兵器的互相冲杀,金人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原本擅长的作战里败下阵来,悍不畏死的女真战士被砍翻在血泊之中,部分已经开始珍视生命的士兵选择了溃散与逃离。 这样的变化也随即被反馈到了华夏军前敌指挥部里:虽然女真人的应对仍旧极为老辣,部分将领的运筹帷幄甚至出现比之前更为主动的状态,作战厮杀也依旧气势汹汹,但在成规模的作战与配合中,往往开始出现鲁莽有余又或者崩溃过快的情况,他们正在逐渐失去相互配合的沉着与韧性。 “……当习惯了野蛮作战的女真人开始讲究人数优势的时候,说明他们走的下坡路已经开始变得明显了。” 三月初十,宁毅的命令与定调传遍全军,也在不久之后传到了金军的那边:“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一百里的山路上,一点点一片片地剔掉他们尊严,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认得清楚,所谓的满万不可敌,已经是过时的老笑话了!” 女真人作为这个时代巅峰军队的素质正在瓦解,但对于普通的军队而言,仍旧是噩梦。三月十一,挡在前线的拔离速、撒八部队在付出了巨大损失后开始后撤突围,原本挡在后方不断捣乱的汉军部队成了困兽之前的羔羊。 虽然经受着双方压迫,不敢后撤的李如来等人顽强抵抗,但经过了一天的厮杀,拔离速、撒八仍旧带队杀穿了李如来的大营,反正汉军各部伤亡惨重。 这对于李如来以及汉军各部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甚至多年以后他曾经出言感叹:“活下来的人,总算能对华夏军交代得过去了。” 在兄长银术可的死讯传来后,拔离速额系白巾,作战凶猛异常。但从他调兵的手法上看,这位女真的宿将仍旧保持着巨大的清醒和理智,他以哀兵姿态鼓舞军心,与完颜撒八合作殿后,顽强抵抗着华夏第五军第一、第二师的追击。 前方山间的情况,在惨烈的战斗中却逐渐变得艰难起来。 对于女真人恶言,斥候的作战在地势复杂的群山中不断持续,晴天里偶尔能看见蔓延的山火,烟雾升腾,若是雨天山路湿滑,更是难行。道路不时被杀出的华夏军挖断,或是埋下地雷,又或是某个关键点上遭受了华夏军的占领,前方的攻坚在进行,后续的军队便满山满谷地被围堵在路上,这样的情况下,偶尔还会有冷枪从树林之中飞出,击中某个将领或者头目,人群拥挤的情况下,根本连躲避都变得艰难。 余余仍旧带领斥候与精锐的女真士兵们在山间奔走,拦阻华夏军士兵的追击,在一定的时间内也给追击的华夏军部队造成了麻烦。三月十四,余余率领的斥候部队遭遇华夏军第四师第二旅第一团,这是华夏军中的精锐团,后来被称为“胜利峡英雄团”——在去年雨水溪击溃讹里里所部的“吞火”作战中,这一团在团长沈长业的带领下于胜利峡阻击敌人后撤主力,伤亡过半,寸步不退。 当时的团长沈长业于胜利峡作战的一个月后牺牲在山间的战场上,如今接替他位置的团长是原本的二营营长丘云生,遭遇余余等人后,他指挥部队展开作战。 余余是跟随阿骨打崛起的老将领,本是最老辣的猎人,穿山过岭如履平地,挽弓射箭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准确命中敌人。丘云生是农户出身,家人在中原的逃难中死去,他随后被田虎部队征兵,进攻小苍河后稀里糊涂加入的华夏军,遭遇余余之后,他让手下部队依靠地形正面作战,自己则依靠着前期勘察的优势,带着一个连队,绕过最为凶险湿滑的山路,对余余的后方展开包抄。 作战结束后,人们在死人堆里捡出了余余的尸体。 捷报传遍整个战场,对于金军部队而言,当然则只能算是噩耗。 这不会是三月里唯一的噩耗。 三月十六,达赉在一场身先士卒的作战中死去了。 整个西南战役的四个多月时间,这位心情狂躁的女真将领都在想着向渠正言一报当年在西北的仇恨,而华夏军这边也因此做过数个针对性的预案。但直到最后,这样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双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战场上展开直接的对峙。 三月十六这天,达赉率领麾下士兵进攻回师道路上一处名叫鱼岭的小高地,试图将钉在这处山头上威慑山腰道路的华夏军包围、驱赶出去。华夏军据地利以守,战斗打了大半天,后方上万军队被堵得停了下来,达赉亲自上阵组织了三次冲锋。 在快要推进到山头的那次进攻中,一名身负重伤倒在血泊中的华夏军士兵暴起发难,当时达赉身边犹有八名女真勇士拱卫,但在那无比激烈的锋线上,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双方换了一刀,达赉的长刀贯穿了扑下来的华夏军士兵的胸膛,那华夏军士兵的一刀却是照着面门当头砍下。头盔被劈出了豁口,半个脑袋被当场劈开了。 厮杀并未因此停下,到得这天夜里,占据山头的华夏军才在女真人好不容易拖过来的大炮轰击下离去,而前方一里之外的道路,随后又被华夏军士兵占领,他们将道路挖开,埋下了地雷。 十万人拥挤在蔓延的山道上,犹如一条体型太过庞大的巨蛇要钻过太细的甬道,而华夏军的每一次进攻,都像是在蛇身上订下钉子。由于地形的影响,每一场厮杀的规模都不算大,但这每一次的战斗都要令这条大蛇几乎整个的停下来。 双方都在经受巨大的损失,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萦绕着女真部队的,是一日更甚一日的焦躁,到得这一刻,从将领到士兵都已经意识过来了,原本的猎人,已经彻底变成了猎物。身形庞大而臃肿的金国部队开始急于逃脱,而人数虽少的华夏军部队已经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扑了上来,要一口一口地将这只猎物,撕成骨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五章 转折点(二) 三月中旬,西南的山间,天气阴霾,云层压得低,山间的土壤像是带着浓重的水汽,道路被军队的脚步踩过,没多久便化为了恼人的泥泞,士兵在行走中高一脚低一脚,偶尔有人脚步一滑,摔到道路一旁或高或矮的坡下头去了,泥水浸湿了身体,想要爬上来,又是一阵艰难。 北地而来的士兵不堪南方的风雨,有的染上了风寒,进入路边仓促搭起的伤兵营中将就住着。臃肿的后撤军队仍旧每日里前行,但即便停下来,也不会被撤退的部队落下太远。军队自三月初六开拨回转,到三月十八,抵达了黄明县、雨水溪这条战场中线的,也不过一两万的前锋。 华夏军不可能越过女真兵线后撤的锋线,留下所有的人,但阻击战爆发在这条后撤的延绵如大蛇一般兵线的每一处。余余死后,女真部队在这西南的崎岖山间更是失去了大部分的主动权,华夏军籍着前期的勘察,以精锐兵力越过一处又一处的艰难小道,对每一处防御薄弱的山路展开进攻。 若是软柿子好捏,便坚决地予发动进攻,若遇上意志坚决战力也保持得不错的金国精锐,便先在附近的树林中骚扰一波,使其暴躁、使其疲惫,而若是金兵要往山间追过来,那也正中华夏军的下怀 ——脱离几条相对好走的道路后,这一片的山岭间每一处都可以当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想要突破华夏军防守时的配合,需要几倍的兵力推过去。而事实上,即便有几倍的兵力赶来,山林之中也根本无法展开攻击阵型,后方士兵只能看着前方的同伴在华夏军的弩弓封锁下赴死。 这是最憋屈的仗,同伴死去时的痛苦与自身可能无法回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若是受了伤,这样的痛苦就更是令人绝望。 对于斗志昂扬的金国部队来说,之前的哪一刻都无法预料到今天的状况。尤其是在进入西南之前,他们一路高歌猛进,数十万的金国部队,一路烧杀抢掠,破坏了足有上千万汉人聚居的所在,他们也抢掠了无数的好东西。不到一百里的山路,近在咫尺,许多人就在此时回不去了。 一些人也很难理解上层的决定,望远桥的大战失利,此时在军中已经无法被掩盖。但即便是三万人被七千人击溃,也并不代表十万人就必然会完全折损在华夏军的手上,如果……在逆境的时候,这样那样的牢骚总是免不了的,而与牢骚相伴的,也就是巨大的悔恨了。 当金国依旧贫弱时,从大山之中杀出来的人们上了战场、面对死亡,不会有这样的悔恨,那不过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的光棍行为,但这一刻,人们面对死亡的可能时,便不免想起这一路上劫掠的好东西,在北地的好生活来,这样的悔恨,不仅会出现,也随之倍增。 但在眼下,还没有金国部队选择投降求饶,这一路南下,自己这边的人做过些什么,大家自己心中都清清楚楚,这十余年来的征战和对峙,发生过一些什么,金国士兵的心中也是有数的。 这些事情做过之后,如果敌人是败在自己手上,那是会被扒皮拆骨的。 而这些天以来,在西南山中华夏军所表现出来的,也正是那种不顾一切都要将整个金国部队扒皮拆骨的强烈意志。他们并不畏惧于强者的仇恨,击溃斜保之后,宁毅将斜保直接杀死在宗翰的面前,将残破的人头扔了回来,在最初自然激起了女真部队的愤怒,但随后人们便渐渐能够咀嚼着行为背后透着的涵义了。 尤其是在这十余天的时间里,少数的华夏军部队一次又一次的截在女真大军行进的道路上,他们面对的不是一场顺风顺水的追逐战,每一次也都要承受金国部队歇斯底里的进攻,也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和代价才能将后撤的军队钉死一段时间,但这样的进攻一次比一次激烈,他们的眼中显出的,也是最为坚决的杀意。 在刻骨的仇恨面前,不会有人在意你将来所谓报复的可能。 战争的天平正在倾斜,十余天的战斗败多胜少,整支大军在这些天里前进不到三十里。当然偶尔也会有胜绩,死了弟弟后身披白袍的完颜设也马一度将一支数百人的华夏军军队围困住,轮番的进攻令其全军覆没,在其死到最后十余人时,设也马试图招降折辱对方,在山前着人喊话:“你们杀我兄弟时,料到有今天了吗!?” 山上半身染血互相搀扶的华夏军士兵也哈哈大笑,咬牙切齿:“若是披麻戴孝便显得厉害,你看见这漫天遍野都会是白色的——你们所有人都别再想回去——” 那呐喊坚定而又血腥。就在这支队伍被设也马以数倍的代价杀光的第二天,三月十九,渠正言带领毛一山等少数精锐攻坚团,配合十数枚火箭弹的发射,击穿雨水溪阵地,切断了女真人这条回家的道路。 …… 漫天的春雨降下来。 战马穿过泥泞的山道,载着完颜设也马朝对面山脊上过去。这一处无名的山脊是完颜宗翰暂设的大营所在,距离黄明县仍有十一里的路程,周围的山岭地形较缓,斥候的防御网能够朝周围延展,避免了帅营半夜挨火器的可能。 淅淅沥沥的雨中,聚集在周围营帐间、雨棚下的士兵士气不高,或形容沮丧,或情绪狂热,这都不是好事,士兵适合打仗的状态应该是从容不迫,但……已有半个多月不曾见过了。 作为西路军“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完颜设也马的盔甲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战斗身影鼓舞着不少士兵的士气,战场之上,将领的坚决,许多时候也会化作士兵的决意。只要最高层没有倒下,回去的机会,总是有的。 完颜设也马的小队伍没有大营前方停下来,引导的士兵将他们带向不远处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帐篷。设也马下得马来,掀帐进去,完颜宗翰、韩企先两人正围着简陋的沙盘讨论。 “父帅,韩大人。”设也马向两人见礼,宗翰摆了摆手,他才起来,“我听说了雨水溪的事情。” 宗翰点头:“你前天打的,有欠稳重。生死相争,不在口舌。” 设也马微微沉默了片刻:“……儿子知错了。” 帐篷里便也安静了一会儿。女真人顽强后撤的这段时间里,不少将领都奋勇当先,试图振奋起军队的士气,设也马前日全歼那两百余华夏军,原本是值得大力宣传的消息,但到最后引起的反应却颇为微妙。 引起这微妙反应的一部分原因还在于设也马在最后喊的那几段话。他自弟弟死去后,心中憋闷,无以复加,策划与埋伏了十余天,终于抓住机会令得那两百余人落入包围退无可退,到剩余十几人时方才喊话,也是在极度憋屈中的一种发泄,但这一拨参与进攻的华夏军人对金人的恨意实在太深,即便剩余十多人,也无一人求饶,反倒做出了慷慨的应对。 ——若披麻戴孝就显得厉害,你们会看到漫山的白旗。 一部分或者是恨意,一部分或者也有落入女真人手便生不如死的自觉,两百余人最后战至全军覆没,还拉了近六百金军士兵陪葬,无一人投降。那应对的话语随后在金军之中悄然传开,虽然不久之后上层反应过来下了封口令,暂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但总之,也没能带来太大的好处。 “……宁毅人称心魔,有的话,说的却也不错,今天在西南的这批人,死了家人、死了亲人的不计其数,若是你今天死了个弟弟,我完颜宗翰死了个儿子,就在这里大呼小叫以为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才是会被人嗤笑的事情。人家多半还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呢。” 宗翰看着沙盘,有些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来:“这次杀回去,将来你们与黑旗之间,还有灭国之战要打,到最后,一边多半是要死绝了的。你最好……现在就摆正这心态。” “……是。”营帐之中,这一声声响,之后应得极重。宗翰此后才扭头看他:“你此番过来,是有什么事想说吗?” “华夏军占着上风,不要命了,这几日,依儿臣所见,军心动摇得厉害。”这些时日以来,军中将领们谈及此事,还有些避讳,但在宗翰面前,受过先前训示后,设也马便不再讳饰。宗翰点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儿臣请命,进攻雨水溪。”设也马说道,“依儿臣所见,雨水溪地势不同于黄明,那边地形复杂,防线不窄。华夏军以精锐力量进攻,表面上是占住了地方,实际上若要防守,人手未必会够。儿臣带人反攻过去,最好是两面夹攻,我方人数占优,在雨水溪那里,华夏军不论是展开作战,还是打一阵后转移,对我方都有好处。” 宗翰看着地图,没有说话,一旁的韩企先此时方才开了口:“其实……雨水溪就算暂时放下,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华夏军占的是前期勘察地貌的便宜,能够在大道之外的山间冒险突进,因而给我们造成这些麻烦,他们掌控最强的还是雨水溪、黄明县之前的这段路,黄明县到剑阁,眼下仍在我们手中,撤退之初大帅便安排了高将军到后方熟悉山间环境,在各个小道上设下陷阱,因此,只要能过了黄明,后撤的难度,已大大减少了。” 宗翰与设也马是父子,韩企先是近臣,眼见设也马自请去冒险,他便出来安抚,其实完颜宗翰一生戎马,在整支大军行进艰难之际,手底下又岂会没有半点应对。说完这些,眼见宗翰还没有表态,韩企先便又加了几句。 “另外,大帅将营地设于此,也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切断两边山间通行的可能。如今东侧山间七八里可能的路径都已被我方阻隔,华夏军想要绕过去横击我军前路,又或者突袭黄明县城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再过两日,我们通行的速度便会加快,此时即便费一番功夫拿下雨水溪,能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设也马却摇了摇头,他严肃的脸上对韩企先露出了一丝笑容:“韩大人不必如此,我军内中状况,韩大人比我应该更加清楚。速度不说了,我方军心被那宁毅这样一刀刀的割下去,大家能否生抵剑阁都是问题。而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军心鼓舞起来,我领兵进攻雨水溪,不管胜败,都显出父帅的态度。而且几万人堵在路上,走走停停,与其让他们无所事事,还不如到前方打得热闹些,即便战况焦灼,他们总之有点事做。” 白巾沾了黄泥,盔甲染了鲜血,完颜设也马的这番话,确实透出了不凡的见识与勇气来。其实跟随宗翰征战半生,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此时也已经是年近四旬的汉子了,他作战勇猛,立过许多军功,也杀过无数的敌人,只是长期随着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等杰出人物在一起,有些地方,其实总是有些逊色的。 直到斜保身死,女真军队也陷入了问题之中,他身上的品质才更多的显现了出来。事实上,完颜设也马率兵进攻雨水溪,不论是战胜华夏军,还是籍着华夏军兵力不够暂时将其于雨水溪逼退,对于女真人来说,都是最大的利好,往日里的设也马,必然会做这样的打算,但到得眼下,他的话语保守许多,显得更加的稳健起来。 韩企先便不再反驳,一旁的宗翰缓缓地叹了口气:“若着你去进攻,久攻不下,如何?” “儿臣……当以保全力量为要,能胜则争胜,若不能胜,尽量以拖住华夏军,使其投入更多兵力到雨水溪为目的,缓解周围局势。” 宗翰看了一眼韩企先,韩企先微微摇头,但宗翰也朝对方摇了摇头:“……若你如往日一般,回答什么身先士卒、提头来见,那便没必要去了。企先哪,你先出去,我与他有些话说。” 韩企先领命出去了。 营帐里,宗翰站在沙盘前,背负双手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当年西北小苍河的几年大战,先后折了娄室、辞不失,我与谷神便知道,有朝一日华夏军将成为心腹大患。我们为西南之战准备了数年,但今日之事说明,我们还是轻敌了。” 设也马张了张嘴:“……天南海北,消息难通。儿子以为,非战之罪。” “打仗岂会跟你说这些。”宗翰朝设也马笑了笑,伸出手让他站近一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是什么罪,总之都得背战败的责任。我与谷神想籍此机会,底定西南,让我女真能顺遂地发展下去,如今看来,也不行了,只要数年的时间,华夏军消化完此次的战果,就要横扫天下,北地再远,他们也一定是会打过去的。” 设也马捏了捏拳头,没有说话。 宗翰缓缓道:“往日里,朝堂上说东朝廷、西朝廷,为父嗤之以鼻,不做辩解,只因我女真一路慷慨大胜,这些事情就都不是问题。但西南之败,我军元气大伤,回过头去,这些事情,就要出问题了。” “即便人少,儿子也未必怕了宗辅宗弼。” “无关宗辅宗弼,真珠啊,经此一役,宝山都回不去了,你的眼界还只有这些吗?”宗翰的目光盯着他,这一刻,慈和但也坚决,“即便宗辅宗弼能逞一时之强,又能如何?真正的麻烦,是西南的这面黑旗啊,可怕的是,宗辅宗弼不会知道我们是如何败的,他们只以为,我与谷神已经老了,打不动了,而他们还年富力强呢。” 宗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女真东西两边,不能再争起来了。当初发动这第四次南征,原本说的,便是以战绩论英雄,如今我败他胜,往后我金国,是他们说了算,没有关系。” “父王!” “你听我说!”宗翰严厉地打断了他,“为父已经反复想过此事,只要能回北方,千般大事,只以备战黑旗为要。宗辅宗弼是打胜了,但只要我与谷神仍在,整个朝堂上的老官员、老将领便都要给我们几分面子,我们不要朝堂上的东西,让出可以让出的权力,我会说服宗辅宗弼,将所有的力量,放在对黑旗的备战上,一切好处,我让出来。他们会答应的。就算他们不相信黑旗的实力,顺顺利利地接过我宗翰的权力,也比闹翻了动手打起来要好得多!” “如此,或能为我大金,留下延续之机。” “与你说起这些,是因为此次西南撤兵,若不能顺利,你我父子谁都有可能回不了北方。”宗翰一字一顿,“你仍年轻,这些年来,原本尚有许多不足,你看似沉着,实则勇猛有余,机变不足。宝山表面上粗豪鲁莽,其实却细腻机敏,只是他也有未经打磨之处……罢了。” 说到已死的斜保,宗翰摇了摇头,不再多谈:“经过此次大战,你有所成长,回去之后,当能勉强接下王府衣钵了,往后有什么事情,也要多想想你弟弟。这次后撤,我虽然已有应对,但宁毅不会轻易放过我西南大军,接下来,仍旧凶险处处。真珠啊,这次回到北方,你我父子若只能活一个,你就给我牢牢记住今日的话,无论忍辱负重还是忍气吞声,这是你此后半生的责任。” “父王,我一定不会——”设也马红了眼睛,宗翰大手抓过来,猛地拉住了他身上的铁盔:“不要婆婆妈妈效女儿姿态,胜败兵家之常,但打败就要认!你今天什么都保证不了!我死不足惜,你也死不足惜!唯我女真一族的前途命运,才是值得你挂心之事——” 设也马的双目通红,面上的表情便也变得坚决起来,宗翰将他的盔甲一放:“去吧,给我去打一场规规矩矩的仗,不可鲁莽,不要轻敌,尽量活着,将大军的军心,给我提起几分来。那就帮大忙了。” 设也马后退两步,跪在地上。 “——是!!!” 营帐之外,春雨还在下,设也马带着队伍出了营地,不久之后,点了精兵,朝雨水溪方向过去。这是三月二十这天的下午,设也马的内心慷慨无畏,但也有着强烈的理智在支配他,他考虑了数种作战的计划。 山路难行,前前后后往往也有兵力堵住了路,到得二十一这天的上午,设也马才抵达了雨水溪附近,就近勘察,这一战,他将要面对华夏军的最难缠的将领渠正言,但好在对方带着的应该只是少数精锐,而且雨水也抹掉了火器的优势。 不多时,到最前方探查的斥候回来了,结结巴巴。 “宁、宁毅……来了,似乎就驻在雨……雨水溪……” …… 设也马赤红的眼睛微微凝固,大雨降下来。 …… “我入……入你亲娘……” …… 二十一这天下午,设也马对雨水溪,发动进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六章 转折点(三) “长安城外白云秋,萧索悲风灞水流。因想汉朝离乱日,仲宣从此向荆州……” 古旧的戏台对着滚滚的江水,台上唱歌的,是一位嗓音浑厚却也微带沙哑的老人,歌声伴着的是铿锵的鼓声。 戏台前早已摆开圆桌,不多时,或着甲胄或穿华服的数人入场了,有的彼此认识,在那诗歌的声音里拱手打了招呼,有的人只是静静坐下,观望其余几人。过来一共是九人,半数都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台上的鼓声停了片刻,随后又响起来,那老歌者便唱:“岘山回首望秦关,南向荆州几日还。今日登临唯有泪,不知风景在何山——” 老者的唱腔极有感染力,落座的其中一人叹了口气:“今日登临唯有泪,不知风景在何山哪……” 旁边一名着文士袍的却笑了笑:“岘山回首望秦关,南向荆州几日还……司空曙写的是岘山亭,离这边,可有几日呢……”将手掌在桌上拍了拍,“唱错啦。” 便说话间,一旁的台阶上,便有身着戎装之人上来了。这第十人一出现,先前九人便都陆续起来:“刘大人。” “刘将军。” “平叔。” 那第十人拱手笑着:“时间仓促,怠慢诸位了。”话语威严稳重,此人便是武朝动荡之后,手握重兵,占下了巴陵、江陵等地的刘光世。 先前那说道唱错了的书生道:“刘叔叔,台上这位,唱的东西有深意啊。您故意的吧。” “实不相瞒,这位老叔唱曲与先前武朝风气不同,悲壮慷慨,乃刘某心头所好,因此请其在军中专门为我唱上几曲。今日之会,一来要保守秘密,二来也实在有些仓促,因此唤他出来助唱一二。平宝贤侄的喜好,我是知道的,你今日不走,江陵城里啊,近来倒是有两位艺业惊人的歌姬,陈芙、严九儿……正事过后,世叔为你安排。”他笑得威严而又亲切,“坐吧。” 众人便落座下去,刘光世挥手让人将那老歌者遣走了,又有侍女上来沏茶,侍女下去后,他环顾四周,方才笑着开口。 “世情变化快,今日之会,要谈的事情不简单,诸位有的代主家而来,有的是亲自前来,身份都敏感,我这里便不一一介绍了。反正,暂且心中有数便是,如何?” 眼下显然是一场密会,刘光世想得周全,但他这话落下,对面一名穿了半身甲胄的汉子却摇了摇头:“没事,有刘大人的把关挑选,今日过来的又都是汉人,家大业大,我信得过在场诸位。鄙人夏忠信,不怕被诸位知道,至于诸位说不说,没有关系。” “久仰夏将军威名。”先前那年轻书生拱了拱手。 那夏忠信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没什么威名可言,苟延残喘罢了。” 年轻书生笑着站起来:“在下肖平宝,家父肖征,给诸位叔伯长辈请安了。” 刘光世含笑看着这些事情,不一会儿,其余几人也都表态,起身做了自述,每人话中的名字,眼下都代表了江南的一股势力,类似夏忠信,便是已然投了女真、如今归完颜希尹节制的一支汉军统领,肖平宝背后的肖家,则是汉阳附近的世家大族。 这样的聚会,虽然开在刘光世的地盘上,但等同于聚义,若是只有刘光世清清楚楚地知道所有人的身份,那他就成了真正一人独大的盟主。众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夏忠信干脆光棍地把自己的身边表明了,肖平宝随后跟上,将这种不对称的状态稍稍打破。 刘光世倒也并不介意,他虽是武将,却一辈子在文官官场里打混,又哪里见少了这样的场面。他早已不再拘泥于这个层次了。 他待到所有人都介绍完毕,也不再有寒暄之后,方才笑着开了口:“诸位出现在这里,其实就是一种表态,眼下都已经认识了,刘某便不再拐弯抹角。西南的局势变化,诸位都已经清楚了。” 众人目光严肃,俱都点了点头。有人道:“再加上潭州之战的局面,而今大家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我不曾想过,完颜宗翰一世英名竟会马失前蹄,吃了如此之大的亏啊。” “话不能这么说,女真人败了,终究是一件好事。” “可黑旗胜了呢?” 众人说了几句,刘光世抬了抬手:“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其实女真之败未尝不好,但黑旗两战皆胜,这等情况,终究令人有些始料不及了。不瞒诸位,最近十余天,刘某见到的人可真是不少,宁毅的出手,令人毛骨悚然哪。” 他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众人没有说话,心中都能明白这些时日以来的震撼。西南激烈地打了四个月,完颜宗翰尚在艰难推进,但随着宁毅领了七千人出击,女真人的十万大军在锋线上直接崩溃,随后整支军队在西南山中被硬生生推得后退,宁毅的军队还不依不饶地咬了上来,而今在西南的山中,犹如两条巨蟒交缠,打得鲜血淋淋,那原本弱小的,竟是要将原本兵力数倍于己的女真西路军咬死在剑门关内的苍茫群山里。 这样的出手看在众人眼里,甚至比他当年的一怒弑君,犹然要震撼几分。十余年过去,那魔头竟已强大到了放眼天下说杀谁就杀谁的程度了,就连完颜宗翰这种先前几乎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的武将,眼下都被他狠狠地打着耳光,眼看着甚至要被活生生地打死。 而今西南山间还未分出胜负,但私下里已经有无数人在为往后的事情做谋划了。 事情变得毕竟太快,先前什么预案都没有,因此这一轮的活动,谁都显得仓促。 “我说说那边的情况吧。”夏忠信开口道,“三月初十,秦老二那边就有了异动,女真的完颜希尹也很厉害,早早的就已经调兵遣将,防着那头。但结果诸位都知道了,老于倒了霉,手下两万人被秦老二一次突击,死的死伤的伤,命都没了。接下来,完颜希尹几乎三天调一次兵,这是在下棋呢,就不知道下一次倒霉的是谁了。我们都说,接下来他们可能攻剑阁,两头一堵,粘罕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去年……听说连着打了十七仗吧。秦将军那边都未曾伤到元气。”有人接了话,“华夏军的战力,真的强到这等地步?” “是七天时间,连续打了十七场。”夏忠信面无表情,“怎么个厉害法,已经说不准了,遇上就败。完颜希尹是厉害,也不把咱们汉人当人哪,他手下握着的是女真最强的屠山卫,却不敢直接冲上去,只打算慢慢耗。另一边,其实秦老二手下的才是当初小苍河的那批人,你们想想,三年的时间,熬死了中原一百万军队,杀了辞不失,把女真人闹得灰头土脸的最后打磨出来的两万人。人家又在西边鸟不生蛋的地方磨了几年才出来,他娘的这不是人,这是讨命的鬼。” 他顿了顿:“不瞒诸位,如今在前线的,谁都怕。西南打胜了,老秦是打着绝户的主意来的,血海深仇啊,一旦棋下完了,图穷匕见。在黑旗和屠山卫中间,谁碰谁死。” 一旁的肖平宝抽动嘴角,笑了笑:“恕小侄直言,何不投了黑旗算了。” 他这话中有明知故问的意思在,但众人坐到一起,言语中统一意思的步骤是要有的,因此也不气恼,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西南怎么纳降李如来的,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投女真,要被派去打老秦,投了老秦,要被派去打屠山卫,都是个死字。” 他顿了顿:“其实死倒也不是大家怕的,不过,京城那帮老小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古以来,要投降,一来你要有筹码,要被人看重,降了才能有把交椅,而今投降黑旗,不过是苟延残喘,活个几年,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二来……刘将军这边有更好的想法,未尝不是一条好路。大丈夫在世不可一日无权,若还有路走,夏某也不想入黑旗就当个火头军。” 这样的话语里,众人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了刘光世,刘光世笑了起来:“夏将军妄自菲薄了,武朝今日局面,很多时候,非战之罪。国朝两百余年重文轻武,积重难返,有今日之窘境,也是无奈的。其实夏将军于战场之上何等勇武,用兵运筹出神入化,刘某都是佩服的,可是说白了,夏将军布衣出身,统兵许多年来,哪一天不是各方掣肘,文官老爷们指手画脚,打个秋风,来来往往。说句实话,刘某手上能剩下几个可战之兵,不过祖上余荫而已。” 刘光世这番话算是说到了夏忠信心中,这位面目冷硬的中年汉子拱了拱手,无法言语。只听刘光世又道:“而今的情况毕竟不同了,说句实话,临安城的几位跳梁小丑,没有成事的可能。光世有句话放在这里,若是一切平顺,不出五年,今上于福州发兵,必然收复临安。” 他说到今上之时,拱了拱手,众人彼此对望一眼,显然明白了刘光世这句话里潜藏的涵义。刘光世站起来,着人推上来一版地图:“其实,光世此次邀请诸位过来,便是要与大家推一推往后的局面,诸位请看。”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世事变化,今日之情况与半年前完全不同,但说起来,出乎意料者无非两点,陈凡占了潭州,宁毅稳住了西南,女真的军队呢……最好的状况是顺着荆襄等地一路逃回北方,接下来呢,华夏军其实多少也损了元气,当然,几年内他们就会恢复实力,到时候两边一连上,说句实话,刘某如今占的这点地盘,正好在华夏军两边钳制的夹角上。” 刘光世说到这里,只是笑了笑:“击溃女真,华夏军名声大振,今后席卷天下,都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啊,其一,夏将军说的对,你想要投降过去当个火头兵,人家还未必会收呢。其二,华夏军施政严苛,这一点确实是有的,一旦大胜,内部或者过犹不及,刘某也觉得,难免要出些问题,当然,关于此事,我们暂时观望便是。” “无论如何,几年的时间,咱们是有的。”刘光世伸手在潭州与西南之间划了一个圈,“但也只有那几年的时间了,这一片地方,迟早要与黑旗起摩擦,咱们何去何从,便不得不有所考虑。” “关于这局面的应对,刘某有几点考虑。”刘光世笑着,“其一,强大自身,总是不会有错的,不管要打还是要和,自己要有力气才行,今日在座各位,哪一方都未必能与黑旗、女真这样的势力掰腕子,但若是联手起来,趁着华夏军元气已伤,暂时在这局部地方,是有些优势的,其次去了文官掣肘,咱们痛定思痛,未必没有发展的机会。” “但只是联手,还不够强,其实说白了吧,就算重复武朝旧观,在金国、黑旗之间,武朝也是最弱的一方,但打胜的资格没有,谈的资格,总是会有的。诸位且看着形势,黑旗要恢复元气,稳定局面,按兵不动,金军北撤,今上于临安对峙于东面,诸位看看,有多少地方,而今是空出来了的。” 刘光世的手掌拍在地图上,眼中精芒已现:“诸位,中原!只要西南之战停歇,女真北去,咱们联手,接下来破长江而取中原,回攻汴梁,重复我武朝旧观,诸位啊,这是不世之功啊!于我武朝,于我汉人,于我华夏——” 他这声音落下,桌边有人站了起来,折扇拍在了手掌上:“的确,女真人若兵败而去,于中原的掌控,便落至最低点,再无影响力了。而临安那边,一帮跳梁小丑,一时之间也是无法顾及中原的。” 又有人道:“宗翰在西南被打得灰头土脸,不论能不能撤出来,到时候守汴梁者,必然已不再是女真军队。若是场面上的几个人,咱们或许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松光复旧都啊。” 刘光世笑着:“再者,名不正则言不顺,去年我武朝倾颓溃败,岳飞、韩世忠等人去了东面,却连先帝都未能守住,这些事情,刘某谈不上怪罪他们。后来女真势大,有些人——汉奸!他们是真的投降了,也有许多仍旧心怀忠义之人,如夏将军一般,虽然不得不与女真人虚与委蛇,但内心之中一直忠于我武朝,等待着反正时机的,各位啊,刘某也正在等待这一时机的到来啊。我等奉天意承皇命,为我武朝保住火种,复中原旧观,来日不论对谁,都能交代得过去了。” 他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拿出炭笔,在地图上将一块又一块的地方圈起来,那囊括了汴梁等地的一大圈地盘,俨然便是整个天下中最大的势力之一,有人将拳头拍在了手掌上。 刘光世不再笑,目光严肃地将炭笔敲在了那上头。 “诸位,这一片地方,数年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若我们痛定思痛,锐意革新,向西南学习,那一切会如何?若是过得几年,形势变化,西南真的出了问题,那一切会如何?而即便真的如人所说,我武朝国运终究不幸衰微,诸位啊,我等保民于一方,那也是一番大功德,对得住天下,也对得住华夏了。” 江风飒沓,刘光世的话语掷地有声,众人站在那儿,为着这图景严肃和沉默了片刻,才有人说话。 “西南击败女真,元气已伤,必然无力再做北伐。中原千万黎民,十余年受苦,有此机会,我等若再坐视,苍生何辜啊。各位,刘将军说得对,其实便不论那些打算、利益,如今的中原黎民,也正需要大家共弃前嫌,救其于水火,不能再拖了。今日之事,刘将军牵头,其实,眼下整个汉人天下,也唯有刘将军德高望重,能于此事之中,任盟主一职。从今往后,我江东陈家上下,悉听刘将军调配!差遣!” 大江东去的风景里,又有许多的肉食者们,为这个国家的将来,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呢? 这是三月底的时候,宗翰尚未走出剑阁,秦绍谦与完颜希尹正在剑阁以北不断调兵对峙。三月二十七,秦绍谦麾下将领齐新翰率领三千人,出现在近千里之外的樊城附近,试图强袭襄樊渡口。而完颜希尹早有准备。 华夏军第七军精锐,与女真屠山卫的第一轮厮杀,就此展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七章 转折点(四) 在乱世的浮沉中,人们走向不同的方向。虽然多数人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但也总有人逆潮而动、拔剑向前。 自女真西路军攻破襄樊后,武朝大门敞开,襄樊到剑门关的千里之地迅速沦陷。许许多多的人和军队跪倒在女真人的面前,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这千里之地大大小小的城池为女真人敞开了城门。 部分抵抗者当时死去了,愿意投降女真的军队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纳了投名状,但也总有一些人,是真正的选择了虚与委蛇,在安静地等待转机的到来。 从西南回归北方,渡过长江并不是只有襄阳、樊城一条路,但从地理上来说,襄樊所处的位置却实在重要。并未考虑过失败的女真部队始终将船队集中在襄樊渡头。也是因此,当某些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出现,令军队偷袭襄樊,截断女真人后路的计划,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在某些胆大包天之辈的脑海里盘旋了。 金人的望远桥之败,触动了刘光世、夏忠信、肖征等人的神经,令得他们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与此同时,也总有另一些人,开始联络和实施其他们的计划来。 三月初七,在相互联络妥当后,齐新翰率领一个旅的队伍出发,沿着精心探索的路径一路前行。三月二十七,抵达樊城脚下,试图里应外合,做出偷袭。 如果偷袭成功,将给试图后撤的女真西路军一次极沉重的打击。但之后的进展,却并不顺利。 三千人奔袭近千里,选取的路线还约等于敌人的后方,整个行为实际上是极其冒险的。但考虑到金军与汉军之间的隔阂以及这次行动的意义,秦绍谦最终批准了这次行动。选取的是军中最精锐的队伍,做了数种预案——虽然暗地里与华夏军联络的汉军方面做出了一套精细的计划,但华夏军最终没有按照这套计划走。 事实证明这样的心理极其必要,在接近樊城地界时,齐新翰将斥候队重重放开,并且提前到樊城城下观察了情况,军队在约定的时间,并未进入约定的地点。 樊城内部的接头人失约,而随着斥候队在城南主动发出信号,樊城的城墙上,有人纵身跳了下来。 被安排在樊城内部试图开门的人员,原本是一名中原汉军的小将领,但很显然,这一切计划已经被女真人识破,他们将这位小将押上城墙,命其欺骗华夏军,但这人的纵身一跃,也将这可能性彻底抹消。 安排在襄樊一带的女真军队、精锐伪军事先并未确定华夏军的行踪,抓捕到内应之后,才进行了大规模的调动,包括三千屠山卫在内的上万部队迅速往城外包围而来。齐新翰也并不慌张,三千人迅速撤往樊城西南的丹阳镇附近,趁着夜色,借地形设下埋伏。 樊城的汉军眼见金人识破黑旗偷城的轨迹,开始转身逃亡,战意遂变得坚决,数千人迅速追至丹阳,眼见一支黑旗队伍朝山中退去,当下汹涌而上,试图夺取有利地形。他们还未上山,队形中段便有华夏军展开了攻击,将阵型切做两截,其后,又一支埋伏的军队自后段杀入,首先抢夺军队携带的火药、马车、铁炮。 屠山卫赶到时,第一股赶到的六千汉军正漫山遍野的逃亡,华夏军分作两股,在山间摆开了犄角形的炮阵,等待着屠山卫的正面进攻。 屠山卫虽是女真精锐,但剑阁之外掌握在希尹手中的人数,总数不会超过三万,能够安排在樊城、又能调拨出来追击的,数量更少。同等的数量对比之下,齐新翰才击溃两倍于己的汉军,便直接冲着赶来的屠山卫叫阵了。 负责带领这支屠山卫的也是一员猛将,一见华夏军这目中无人的样子,当即便展开了进攻。 战斗在夜里的第一时间打得激烈异常,华夏军虽然才做过一场,但占据地利之后摆开阵型,其实极占便宜。齐新翰正是因此才直接撩拨对方。但女真的率军将领也并非蠢人,第一波进攻的后半段便意识到了问题,指挥大量的军队试图进行迂回包抄,同时调配樊城以南的更多汉军过来堵路。他的包围尚未完成,齐新翰便籍着原本就看好的有利地形,在天亮之前,迅速开始了转移。 屠山卫便一路咬上去。 虽然女真一方占着兵力的优势,但齐新翰率领的三千人在高原上长期训练,于崎岖地形长途奔袭只是家常便饭。他们一路于山间穿插,偶尔遭遇汉军,不过一击即溃。这样的局面令得女真一方在最初的两天里根本无法抓住战机。人们只能知道,樊城附近,已经热热闹闹地打起来了。 战场上的事情已经点起火焰。战场之外,情况也显得格外复杂。 …… 三月二十九,昭化以北天色阴沉,金国西路军后方大营。 四十三岁的金国将领完颜庾赤掀开大帐的帘子,向坐镇其中的主帅请安:“老师。” 帐篷之中亮着灯火,中央是一块巨大的沙盘,各式各样的小旗帜插在沙盘对应的位置上,旗帜上写有不同势力、军队的名字,每一日随着情报的到来,都会进行一轮调整与更新。 半头白发,身形在最近显得消瘦但依然精神矍铄完颜希尹坐在沙盘前方的椅子上,完颜庾赤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两面旗帜,正看得有些出神。 “老师。”完颜庾赤跟随希尹多年,相对于不太扶得上墙的小王子青珏,完颜庾赤的家境并不显赫,但也因此,实打实的成绩爬上来,算得上是希尹极为信任的弟子与左膀右臂了。一见希尹的动作,他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是找出人来了吗?” “嗯。”完颜希尹点了点头,手中转动着写有名字的小旗帜,过得片刻,微微叹息,却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戴梦微、王斋南,你记得这两人吗?” 完颜庾赤略略一想:“戴梦微乃西城县大儒,王斋南亦是儒将,年前他们送的东西,老师很喜欢,跟他们聊了半天……是他们叛了?” “从未真正降服,又有何叛字可言。庾赤啊,为师早就说过,儒学博大精深,南面这些读书人,也并不都是跪下的。知道是他们,为师倒还有些欣慰。” “是。”完颜庾赤点头。其实希尹汉学精深,他的弟子倒并不都是喜爱读书之人。 “你去处理吧。” 希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之后,又是无数的腥风血雨。 …… 完颜庾赤领兵而出的同时,从长江到剑阁之间的千里之地上,原本潜伏的华夏军情报部门成员,也在迅速地做出自己的反应与动作。 女真人占领这片区域之后,杀人、屠城,反抗者们死的死降的降,也总有一些,或上山落草,或隐匿于难民之中,始终都在进行着自己的反抗。汉军、士族当中也有倾向于华夏军的,也正是把持住了几处地方的戴梦微、王斋南与华夏军联系,提出了夺取樊城的计划。 但是很显然,对于襄樊一地的重要性,完颜希尹也早有预估,甚至于早先臣服己方的汉军会与黑旗勾结,也不曾离开他的盘算。随着望远桥之变的出现,齐新翰逼近樊城,希尹安排好的后手展开,逼退齐新翰后,对于前期的信息稍一复盘,戴梦微、王斋南的身影,也就进入了希尹的视野。 与此同时,华夏军的情报部门则必须开始考虑戴梦微、王斋南等人实际上乃是真正汉奸的可能性。这样的可能性初步排除后,行动的讯息便朝着四面八方传了出去。 原本埋伏于各个城池、难民群中以福禄为首的众多绿林英雄、反抗势力,开始行动起来,他们行动的目的,是为了联合各方力量,开始救援戴、王两人以及这两位反抗者的亲人、族人。一场场暴乱在振臂高呼中展开,华夏军同时开始对着千里之地上其余的所有可争取的汉军队伍,展开了游说。 双方的棋子依然在落下,完颜希尹等待着反叛者们的出现,试图一举镇压,以杀鸡儆猴,提前引爆与清理开北归途中可能的隐患。而对于华夏军来说,以三千人的铤而走险作为开端,秦绍谦便要提醒所有人:决战的时辰,就要到了。 …… 剑门关外导火索点燃的这一刻。剑门关内,激烈的厮杀还在继续。 黄明县以南,空气湿润而阴沉,硝烟在天空中弥漫、伴随渗人的血腥味充斥人们的鼻腔。 完颜设也马挥舞长刀,大声呼喊,正活跃于前线的厮杀当中。他的不断活跃,鼓舞了金军的士气。 名为“帝江”的火箭弹从小山头的工字架上发出,带着恐怖的尾焰呼啸而来,掉落在不远处的溪水里,爆炸冲开。完颜设也马则率领队伍,冲向那正被少量华夏军占据的小山头。 从三月二十一的雨水溪到这一天的黄明县,他已经奋战数日,声嘶力竭。事实上,宗翰大军撤出西南的最关键一刻,也已经到了。 这是他一生之中,遭遇到的最为艰难也最为绝望的一场战争,雨水溪鏖战五日,设也马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片山林里。渠正言率领的士兵不过四千余人,虽然打出宁毅的旗帜不过是空城计一般的谋划,但跟随他过来的却都是黑旗军中作战最为悍勇的几支部队,金人军心渐丧,在正面作战的第二日便露了颓势,第三日,设也马被堵在狭窄的山道上,几乎被两支黑旗军队包了饺子。 但金人当中,还有勇士。跟随在设也马身边一道作战近二十年的奚人副手匿舍朗带着设也马的战旗全力突围,最终匿舍朗被黑旗军射杀,设也马侥幸突围,逃出生天。 一生软弱的人很难突然变成硬骨头,而一生傲岸的人也不会突然就变得软弱起来。连日的战斗,兄弟死了,副将死了,在突围之中,与他犹如一人的最为喜爱的战马也死了,身边的士兵大多露出往日里绝对见不到的凄惶绝望之色,设也马反倒忘了恐惧。此后结起兵力又是两天的作战,黑旗军的炮火、战场上的流矢,竟一丝半点的都没挨到他的身上来。 雨水溪地势复杂,五天的时间里,虽然大家一轮轮的厮杀未分胜负,但在金人而言,这番奋战倒确确实实地拖住了渠正言继续前推的态势,待到雨水溪聚集的黑旗军更多,设也马将军队撤往黄明县。 此时亦有大量的女真军队正涌向狭窄的黄明山道,华夏军衔尾追杀,令得金人伤亡惨重。 一个多月以前,抵达狮岭、秀口前线的军队,一共是五万汉军,近十万的金军主力,而在后方山道上,亦有三万余的伤兵、后防部队卫戍各处。望远桥之战失利后,大部分汉军选择了投降,从狮岭、秀口出发的金军近七万,但加上后方路途上的人员,总数也到了十万人之众。 半个多月时间里,在华夏军的轮番冲击下,金军的伤亡、失踪人数已近两万,少量已经不可能撤走的伤员选择了投降。到二十五、二十六,顺利通过黄明山口的女真部队约五万人,剩余尚有两万余被堵在入山的道路前。由于黄明县附近已经很难通过小路绕道而行,陆续赶上来的华夏军对着逃亡的女真部队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击溃之后,再行俘虏。 被落在最后的这些部队士气本就低迷,虽然往往占据道路摆开防御,但华夏军的火箭弹射程远大于火炮,常常是一轮火箭弹加上一轮冲锋,最后方的女真部队便大规模地开始投降。这期间,拔离速、撒八等人的奋战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崩溃的速度,从雨水溪过来的设也马随即也加入其中,努力地稳住军心。 二十九这日,从侧面过来的一支华夏军小队靠着偷袭占据了道路边的一处山头,几乎截断后段数千人的去路,设也马率队朝山上展开了两次进攻,人数居极端劣势的华夏军小队发射了携带的数枚火箭弹后,眼见女真人汹涌而来,终于还是选择了撤退。 一发火箭弹就在设也马身边不远处的大石后爆炸,他身边有士兵被掀飞了,设也马早已呼喊得声嘶力竭,亲卫们冲过来时,他还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许久,随后明白,自己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山头上的华夏军狼狈撤去了。 ——而自己活着。 他想起过往被女真人称为英雄的许多人,阿骨打、父亲、宗望、希尹、娄室、拔离速……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自己不及他们的地方在哪里。自己跟随大军作战二十年,也自诩奋勇,但实际上,自己成年后所打的仗,其实大多是顺风仗了。 阿骨打与父亲、希尹那一代人不同,在后人看来他们一路厮杀慷慨豪迈,但当年从宁江州到护步达岗,一次一次以少数兵力对多数辽兵时,他们都是这样在生死的边缘走过来的。 到得这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幸存下来,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 天边有惨淡的太阳,山谷中罩满阴霾,但在眼前的一刻,一切都鲜活动人。不久之后,他看到拔离速从道路另一头过来,身上沾着硝烟与鲜血的两人互相点头,没有多说话。 只要能回到北地,我必不让大金,亡于黑旗之手。 这一刻,他是这样想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八章 转折点(五) 四月初三清晨,伴随着黄明县城里响起的轮番爆炸,华夏军自山口冲出,光复了剑阁山道上已成废墟的这个小节点。 女真人撤走时引爆军资,残留的火焰与烟尘铺天盖地。排爆、灭火与清理地雷的工作持续了大半日,后方也有部队陆续赶来,临近傍晚时,宁毅抵达这里,在夜间做完排雷工作的野地上将庞六安等军中高层将领召集过来。 “山路狭窄,女真人撤离的速度不快,据刚刚回来的侦查员报告,拔离速在三里外的路边山头上摆开了铁炮阵。依然是他亲自负责殿后,但设也马可能已被撒八带着往前走了……”由庞六安首先报告了前线的主要情况,“黄明县的清扫与排雷已经初步完成,我这边可以先带两个团的兵力跟上去。” “宗翰的撤退很有章法,虽然是惨败,但是在之前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将黄明县、雨水溪那头的山路大概都弄清楚了,我们的斥候队,很难再穿插过去。”庞六安之后是第四师的参谋长陈恬,他也是带着渠正言的意见过来的,“雨水溪、黄明县过去十里,交汇点是黄头岩,强攻黄头岩能够留下一部分人,但我们这边认为,目前最重要的,其实已经不在后路的进攻……” 众人就盘膝坐在地上,陈恬说着话:“毕竟如果不依赖火箭弹的射程,窄路设防女真人还是占便宜的。他们劳师远征,都想着回去,军心并未完全崩盘,我们如果要对其造成最大的杀伤,师长认为关键点在于以猛烈攻击拿下剑阁——毕竟,火箭弹的数量不多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火箭弹还有多少?”庞六安问道。 一旁的林丘探了探头:“库存只有六十三了。” 庞六安瞪眼:“这么少?” 那边陈恬也瞪眼:“是谁用得多呢,我们师长早就说过,节约一点用,庞师长你没完没了地往上头递申请。我们第四师可是严令最关键的时候才用的。” “老陈,你们第四师打的是偷袭,我们是在后头杀,很多时候打的是正面作战。你看,拔离速鬼精鬼灵的,他在山上将大炮分散,全力封锁后路,女真人是败了,但他们都想回去,战意很顽强,我们不可能直接干吧。而且我们也是看见了机会,必须要用的时候才用一下,我们这边杀的人可多……” “不要局限在战术层面,你要看大的战略啊,老庞……我们渠师长说你是败家子。”陈恬说完,将目光转向一边。 庞六安被气笑了:“行了行了,随便你们怎么说……我见到渠正言我让他当面说。” 夕阳西下,黄明县的后方彤红的日光杀过来。宁毅也笑了起来,随后接过林丘递来的文件:“行了,我说一下总体的情况。” 众人点头,将目光望过来。 “从三月上旬开始发动进攻,到今天,作战之中歼敌数量接近一万一,黄明县、雨水溪封锁之后,后方山中俘虏的金兵是一万五千六百多,也有不愿意投降的,如今散在附近的荒山野岭里,初步估算应该也有三到五千人。” “从战略上来说,完颜宗翰他们这一次的南征,从北方出发的总兵力二十多万,如今就算真的能回去,满打满算也到不了十万人了,更别提老秦还在后面的路上等着……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麻烦,不得不重视起来。” 宁毅说着:“首先,望远桥俘虏两万人,狮岭秀口前线反正的汉军,现在要安置的还有三万多,这边山里又俘虏一万五,再加上前期在雨水溪等地方的俘虏……虽然后方的民兵、预备兵一直都在发动,对反正汉军的训练与约束也在做,但可以跟大家交个底,我们这边光是俘虏的看押问题,都快撑不住了。” 说到撑不住时,宁毅倒是笑了笑,随即收敛:“另外还有落在山里那几千人的问题,都是北方杀过来的,现在回不去,也不愿意投降,有些会在山里饿死,有些人,会出来找麻烦。五十里山路巡逻需要人手,而且夏天要到了,他们在山里随便放一把火,虽然烧死自己,但对我们,也是个麻烦事。” “再者,之前的作战中,我们的减员本身就很大,三月里虽然顺利一点,但是歼敌一万、俘虏万五——这是一次次小规模的作战里啃下来的,庞师长刚才也说了,敌人还没有崩盘,我们的伤亡也已经接近五千,必须注意了。” “从战略上来说,三月开打之前我就跟大家聊过,有一点是要确定的,将这一拨敌人全部留在这里,不现实。我们的人手不够,最理想的状态或许是在一次大规模的作战里用火箭弹打哭他们,但如果一口一口慢慢磨,不管怎样的交换比,最后我们会被撑死,到时候只有武朝的那帮人笑哈哈。” “尽可能地在最实惠的交换比里撕掉女真人的肉,或者杀了宗翰,或者拔了他的牙,让他们回到北方去内乱,这是我们能追到的最理想的一个效果。所以虽然我也很喜欢‘剩勇追穷寇’的豪迈,但是过了黄明县之后,到剑阁这一段,女真人的确符合兵法上穷寇莫追的说法了。所以我同意渠正言的想法,不妨将战略眼光,放在剑阁这一道关卡上。” “毕竟以后我们还需要剑阁这道条路出山,而且出了剑阁之后,女真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到时候我们能更加从容地展开追击,也方便了跟老秦那边的配合。诸位觉得如何?” 庞六安点头:“火箭弹的数量已经不够了,我同意将它投入到夺取剑阁这个战略目标里。不过对于女真部队的追击,应该还是得继续,要不然,女真人会把道路全都破坏掉的。” 其余众人也都表示同意之后,宁毅也点头:“分出一批人手,继续追杀过去,给他们一点压力,但是不要被拉下水。陈恬,你通知渠正言,做好在女真部队初步撤出后,强夺剑阁的计划和准备。剑阁易守难攻,若是一轮进攻不行,接下来老秦的第七军会被隔绝在剑阁外孤军作战。所以这场战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陈恬点头之后,宁毅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另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还是要重复一次,甚至重复几次,明天也会以明文向各个师部传达,关于虐俘的事情,叫停,不可以再有了。” 他的目光严肃,手中分出几张纸来,递给庞六安:“这几天军纪处查出来的虐俘问题,这是你第二师的,你先看。触目惊心。另外,陈恬,你也有。” 庞六安与陈恬接过那调查后的报告,细细看了。宁毅等了一会儿:“你们可能不会同意我说的触目惊心这样的评价,因为那是金狗,血债累累,死有余辜……” 庞六安放下报告:“这些事情,我有过叮嘱,不过,说句实在话,我们师里的弟兄,牺牲的太多了,剩余的人,奋勇作战,想要为他们报仇,所以有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故意想要虐俘,没有杀掉那帮畜生,已经很克制了,这中间就好像,忘了给他们吃的、忘了上药……” 宁毅的目光严肃:“我不在乎女真人会不会死光,我在乎的是我们的人会不会变成畜生!庞师长,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点小节、一点发泄,这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甚至比我们战胜宗翰、一路追杀过去,更加重要!” “都是好劳力啊。”陈恬在旁边低语一句。 宁毅的目光扫过众人,却摇了摇头。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在山东第一次见到周侗,他教训了他的弟子林冲,后来跟福禄前辈说话,当中说到一段,我还记得,他说的是,习武之人,重要的是学会藏刀,林冲这人没有血性,心中没有刀,那不行,他其他的弟子,习武之后肆意妄为,刀没有鞘,也不行。” “我们当年在武朝,大家被这些事情,那些事情牵扯,军队没有战力,军人混日子,软弱油滑……所以我杀了皇帝,绝了后路,到小苍河之后,又是几年的打磨,西夏人过来时,有人问我小苍河像什么……小苍河就像是一把打磨了几年的刀,一刀劈出,无人能挡。” “到了今天,华夏军依然是这样的一把刀,所有的华夏军军人,都看到了自己这把刀的锋利。今天他虐待俘虏是因为兄弟之情,明天他复原了呢?不当兵的时候呢?这把刀依然会是他最好用的武器,很多人会轻轻松松地斩断这个世界上的规矩。他们会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地打了天下,就得坐享天下,他们会要求很多比别人更好的优待……各位,从临安发来的那些文章,你们看过了,嗤之以鼻笑过就算,但我告诉你们,那不是危言耸听,这个过程一失衡,我们就会走回每个时代都在走的老路。” “打天下时靠军队,坐天下时,军队要来享福,武人的坐大维持不了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所以历朝历代,开始重文轻武。你们以为这一代一代的轮转,只是因为文人会说几句漂亮话吗?那是因为若不遏制武人的力量,一个朝代不出百年,就会军阀四起、藩镇割据。” “越是有能力的人,越要自律,越讲究慎独。今天的华夏军军人因为兄弟的死能够轻易地以个人的力量主宰另一个人的生命,这个可能性他们会放在心里,有一天他们去到地方,在生活里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事情,他们会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把刀。这么几年来我为什么一直重申军纪,一直开会一直严格地处理违纪的人,我要让他们看到那把鞘,让他们时刻记住,军纪很严格,将来到了地方,他们会记得,法律与军纪一样严格!就算他们的兄弟死了,这把刀,也不许乱用!” “如果不这样,新的特权阶级很快就会诞生,当他们变成比老百姓高一级的人,他们也会鱼肉乡里、欺压他人。女真人就是这样做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弑君造反,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到,今天我们说自己拯救了天下,明天,会有另一面黑旗或者红旗,来打垮我们。”宁毅冷笑,“到时候我们也许会被赶到什么小岛上去苟延残喘。” 夕阳红彤彤地沉向天边了,宁毅顿了顿:“接下来,我们会面对很多的问题,在这一场大战巨大的减员之后,我们如何保证自身的理智,不被腐化,如何消化掉我们夺下来的百万人、几百万人甚至上千万人的地方……” 他道:“我们的根子在华夏军,我不允许华夏军中出现高人一等的特权意识,我们只是先觉醒了一步,先懂了一些东西,我们会通过格物之学拓展生产力,让华夏大地所有的人不管贫富贵贱都能有饭吃、有书念,让读书不再是特权阶级的专享。当绝大部分人都懂得为自己努力、为自己争取的道理后,我们会逐渐到达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那个时候,即便有外侮来袭,大家会知道自己必须为自己努力抗争的道理。不会只是麻麻木木的当兵吃饷,为将者享着特权,不敢上前,当兵的不被尊重,身无长物,所以一触即溃。我不允许再重复这些了。” 众人听着这些,微微有些沉默,庞六安道:“我会严格执行下去。” 宁毅点头:“老庞啊,我知道现在这样的严格其实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感觉,因为总体上来说,华夏军已经是军纪最严的一支部队,但仍然不够。我们的人太少了,以后军人退役,我们还希望他们能方方面面的参与到我们社会的各个层面里去,他们会像是脊梁和骨架,撑起整个社会,所以这场仗打完以后,军队里的各种学习还会加强,他们每一个人我希望都能尽量成为优秀的、能够给小孩子做榜样的人。我要这样的荣誉感。” “另一方面。”宁毅笑了笑,“不会亏待大家的,大战过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人都多,人口安置的同时,军队里会常常开几个班,告诉大家该如何去跟女孩子相处,如何成家,将来可以生几个孩子。其实格物之学的发展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大家的孩子,将来都有资格读书,都会变成懂道理、有文化的体面人——但这一切的前提,各位长官,你们手下的战士,得有一颗正常人的脑子,他们不是整天想着杀人,整天喝酒、闹事、打老婆……那样的人,是过不上任何好日子的。” 宁毅微微的,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我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被战争毁了一辈子了,军队当中,有些人的家人,都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下或者死在了十多年的颠沛流离里……大家的一辈子是为了报仇活着,不少人很难再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你至少得承认,这个世界是让正常人活着的,军队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死了长辈,遭遇了很惨的事情,但他们还是会遇上一个好姑娘,生两个好孩子,到他们死的那天,看见儿孙满堂,是带着满足的心情去世的。” “你们经历那么多的事情,奋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 “所以各位啊,我不管你们心里面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还能开始新生活……或者已经不能了。作为长官、长辈,为了你们下头的那些人,维护好军纪,让他们将来仍然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头去,如果你们已经过不好这一辈子了……该让他们帮你过。在这之外,陈恬说得也很对,多好的壮劳力啊,杀了他们,你们还能吃肉不成?” 女真人肆虐天下,直接或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何止千万,事实上能够一路义无反顾走道这里的华夏军军人,多数的心中都藏着自己的痛楚的记忆。而能够走到军队高层的,则多数都已是中年人甚至接近老年了,想要重新来过,幻想自己或身边人脱离军队的那天,又谈何容易?宁毅的话戳进人的心里,不少人都有些触动,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另外啊,从今往后,对军中同胞,不要称弟兄、兄弟了,虽然亲切,但显得太过私人。”他道,“自今日开始,统一一下,称同志吧。” 西方的地平线将红彤彤的太阳吞没了一半,剩余的日光倒显出一番更为璀璨浩荡的壮丽来,红光攀上天空,烧荡云霞。正在殿后的拔离速,随大军在山间离开的宗翰、设也马,远在剑阁之外的希尹、秦绍谦,甚至更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城、甚至晋地,一道一道的身影,也都能将这纵贯寰宇的巨大红日,看得清清楚楚。 人何其渺小呢…… 但也正是这样的渺小之物,会在这苍莽大地上上演一幕又一幕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甚至在某些时刻,发出不逊于这伟岸红日的浩荡光芒来,那是人类想在这寰宇间留下的东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二九章 转折点(六) 傍晚的红日,又化为漫天的星辰,复变作白日里翻腾的云霞。 西南望远桥大胜,宗翰部队仓惶而逃的消息,到得四月间已经在江南、中原的各个地方陆续传开。 称得上决定天下走势的一场战争,到如今呈现出与大部分人预期不符的走向,华夏军的战力与顽强,惊呆了许多人的目光。有人愕然、有人惶恐、有人从这样的战果之中感到振奋,也有人为之警惕。但无论是抱持怎样的态度和心情,只要是稍有资格在天下这片舞台上起舞之辈,没有人能对其无动于衷、漠然以对,却已是无从辩驳之事了。 即便远隔数千里,梁山之上的两支部队也是一阵振奋,山野草寇四方来投,甚至于在祝彪、刘承宗领导的华夏军与王山月、薛长功带领的光武军之间,还因为这场大胜引起了两次小规模的摩擦与斗殴,令人哭笑不得。 远在保定的完颜昌,则因为梁山上的蠢蠢欲动,加强了对中原一带的防御力量,提防着山东一带的这些人因被西南战况鼓舞,铤而走险搞出什么大事情来。 更远的地方,在金国的内部,大规模的影响正在逐渐酝酿。在云中,第一轮消息传到之后,并未被人们公开,只在金国部分高门大户中悄然流传。在得知西路军的战败之后,部分大金的开国家族将家中的汉奴拉出来,杀了一批,随后很光棍地去衙门交了罚款。 有关于西路军后撤时的惨痛消息,还要更多的时间,才会从数千里外的西南传回来,到那个时候,一番巨大的波澜,就要在金国内部出现了。 晋地。 马队穿过起伏的山岗,朝着山岭一侧的小盆地里转过去时,楼舒婉在中间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看到了下方隐约还有黑烟与余火。 火焰肆虐了村庄与麦田,附近的军队已经过来,在一片狼藉的地方挽救着还能挽救的东西。马队越是接近,越能听见风中的哭声清晰可闻。 “……畜生。” 她握紧拳头,如此地咒骂了一句。 这是三月里的一幕。 如果不是这年春天开始发生的事情,楼舒婉或许能够从西南大战的情报中,受到更多的鼓舞。但这一刻,晋地正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所困扰,一时间焦头烂额。 冬雪在农历二月间消融,楼舒婉一方与廖义仁一方所主导的晋地争夺战,便再度打响。这一次,廖义仁一方突然出现的异族援军以这样那样的手段拔除了楼舒婉一方的两座县镇,对方手段凶残、杀人不少,做了一番调查之后,这边才确认参与进攻的很可能是从西夏那边一路杀过来的草原人。 这支新出现的异族佣兵作战手腕灵活,而且对战斗、屠杀的欲望强烈,他们两次破城,都是假扮商贾,与城中守军联络,得到许可后以少量精锐夺取城门,随后展开屠戮与烧杀。只从对方夺取城门的战斗上来看,便能确定这支部队确实是这个年月间不容小觑的作战精锐。 二月间的夺城已经引起了楼舒婉、于玉麟一方的警惕,到得二月底,对方的作战受到了阻碍,在被识破了一次之后,三月初,这支军队又以偷袭巡逻队、传递假消息等手段先后袭击了两座小型县镇,与此同时,他们还对虎王辖地的平民百姓,展开了更为惨无人道的袭击。 以战力灵活的小股马队、精锐猎手,往这边的村镇进行穿插,趁着夜色袭击村落,最重要的,是焚毁房屋,烧毁麦田。这样的战斗方略,在以往的战争里,即便是廖义仁也绝不敢使用,但在三月间,这边便先后遭遇了十余次这种丧心病狂的进攻。 冬小麦往往是早一年的农历八九月间种下,到来年五月收割,对于楼舒婉来说,是复兴晋地的最为关键的一拨收成。廖义仁亦是本地大族,战场争夺你死我活,但总是指着打败了对方,能够过上好日子的,谁也不至于往百姓的麦田里放火,但草原人的到来,开启这样的先河。 二三月间,于玉麟集结军队,又光复了两座城镇,但军队外围,靠近平原的地方也受到了草原人马队的袭扰。他们籍着齐射技艺精湛,袭击较为弱势的军队,一轮射击转身就跑,拉开距离后又是一轮射击,只捏软柿子,绝不强啃硬骨头,给于玉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扰。 作为领兵多年的将领,于玉麟与不少人都能看得出来,草原人的战斗力并不弱,他们只是习惯于采取这样的战法。或许因为晋地的存亡跟他们毫无关系,廖义仁请了他们过来,他们便照着所有人的软肋不断捅刀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相对光棍与轻松的作战,但对于于玉麟、楼舒婉等人而言,就只有愤懑不平的心情了。 唯一能够安慰这边的是,由于失道寡助,廖义仁的势力在正面战场上的力量已经完全敌不过于玉麟的进攻。但对方采取的是守势,即便一切顺利,要击溃廖义仁,光复整个晋地,也需要近半年的时间。但谁也不知道半年的时间这拨草原人会做出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也很难完全确认,这帮家伙如果铁了心要在晋地展开进攻,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在双方接触之后的摩擦与调查里,西南的战况一条条地传了过来。负责这边事务的展五一度提醒楼舒婉,虽然在西北杀成白地之后,对于西夏等地的情况便没有太多人关注,但宁先生在来晋地之前,一度带人去西夏,探查过有关这拨草原人的动静。 会让宁毅暗中关注的势力,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与暗示。楼舒婉也因此更为重视起来,她询问展五宁毅对这帮人的看法,有没有什么对策与后手,展五却有些为难。 “……宁先生过来的那一次,只安排了虎王的事情,或许是不曾料到这帮人会将手伸到中原来,于他在西夏的见闻,并未与人提起……” 楼舒婉心情正烦闷,听得这样的回答,眉头便是一凶:“滚,你们黑旗军跟那宁毅一样,好吃好喝养着你们,一点屁用都没有!” 她遇上有关宁毅的事情便要骂上几句,有时候粗俗不堪,展五也是无奈。尤其是去年拿了对方的援助后,华夏军众人在她面前嘴短手软,只能灰溜溜地离开。面子是什么,早就无所谓了。 宁毅对草原人的看法无从知晓,展五只得临时写信,将这边的状况报告回去。楼舒婉那边则召集了于玉麟等众人,让他们提高警惕,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对于廖义仁,尽量计划以最快速度解决,草原人虽然暂时战法油滑,但也必须有与对方打硬仗的心理预期,一切制衡对方游击策略的方法,现在就得做起来了。 于是拳头收回来,对于廖家的整体作战预定时间,还被推迟到了四月。这期间楼舒婉等人在领地外围展开保守防御,但村庄被袭击的景象,还是时不时地会被报告过来。 每一处烧毁的麦田与村落,都像是在楼舒婉的心头动刀子。这样的情况下,她甚至带着属下的亲卫,将施政的中枢,都朝着前线压了过去。预备的进攻还有一段时间,私下里对廖义仁那边的劝降与游说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晋地的烽烟在鼓荡,到得四月初,气氛肃杀,因为人们忽然发现,草原人的穿插袭扰,从三月底开始,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一轮长时间的沉默,或许便是在为下一轮的进攻做准备,意识到这一点的楼舒婉命令军队加强了警惕,同时让前方的人打探消息。不久之后,无比诡异的消息,从廖家那边的军队当中,传过来了…… …… 汾阳以北,辉县,廖义仁家乡祖宅所在,混乱依然在这里持续。 草原人是突然发难的。 时间是在三月二十八的傍晚,由廖家主导的一场晚宴在这处大宅之中召开,不久之后,蒙古的骑队对附近的军营展开了攻击,他们擒下了部队的将军,夺取了廖家内院的各个制高点。此后,蒙古人控制廖家长达四日的时间,由于先前便有安排,附近的军备被洗劫一空,大量的草原人过来,拖走了他们此时最为看重的火药与铁炮、弹药等物。 虽然看起来早有预谋,但在整个行动中,蒙古人依然表现出了许多仓促的地方,在当时很难确定他们为何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时间点对廖家发难。但无论如何,此后四天的时间里,廖家的大宅中上演了种种的惨无人道的事情,廖义仁在当时尚未死去,在后世也无人同情。但在四月的上旬,他与部分的廖家人一度处于失踪的状态,由于廖家的势力陷入混乱,在当时也没有人关注蒙古人劫掠廖家之后的去向。 四月初二,蒙古的骑队离开廖家,附近的军营遭遇了屠杀,到得初三,第一拨过来的人们发现了廖家的满地尸体,初五开始,人们陆续向楼舒婉一方转达了投降的想法。当时人们还在混乱当中不明白这一切的发生是为什么,也仍旧无法看清它会对以后的状况发生的影响。蒙古人去了哪里呢?有意识的追查初五之后才展开,而令人震惊的回馈是初十之后才传来的。 人们在许多年后,才能从幸存者的口中,将晋地的事情,整理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来…… 没有人知道,三月二十七的这天下午,分别名为札木合、赤老温的两名蒙古将领在晋地的房间里商议事情时,惊动了外间窗户的,是一只飞过的鸟儿,还是某位无意间路过的廖家亲族。但总之,预备动手的命令不久之后就发出去了。 来到晋地的三个月时间,蒙古人一边作战,一边详细了解着此时整个天下的状况,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了西南存在一股更为强大的,击溃了完颜宗翰的敌人。札木合与赤老温商议的,便是他们下一步准备做的事情,事情因为外头的动静而提前。 待到蒙古的军队押着一帮犹如牲口般的廖家人朝北面而去,他们已经拷问出了足够多的讯息。 行动的关键在于往日里参与廖家生意的几名管事与直属亲族。初七,一支打着廖家旗帜的商旅马队,抵达中原最北面的……雁门关。 女真人把控雁门关,并且在实质上控制中原后,由于中原的衰败,两边的商旅来往并不多。但总是有的。廖家是有着通商资格的其中一支势力,并且在与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展开坚决的对抗后,廖家的地位在地方军阀中,变得很高。 这是一支由两百余人组成的大队伍,运来的货物很多,货物多,也意味着驻守关卡的军队油水会多。于是双方进行了友好的磋商:卫戍关卡的女真队伍进行了一番刁难,领队的廖家人迫不及待地抛出了一大堆珍宝以贿赂对方——这样的急切原本并不寻常,但守卫雁门关的女真将领长期泡在各方的孝敬和油水里,一时间并没有发现异常。 两百余人从雁门关的大门进去了,在这两百余人中,随行着不少在此后会打出响亮名头的蒙古人,他们分别是:札木合、赤老温、木华黎、哲别、博尔术、托雷、合撒儿以及孛儿只斤-铁木真…… 更多的骑兵,正在雁门关南面的山岭中静静地等待…… 这是女真人后防空虚的时刻。 猛虎展露了獠牙。蒙古人的兵锋,会在不久之后,贯穿整个燕云十六州,直抵云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三十四岁生日随笔——复杂 大家好,我叫曾小浪。 昨天晚上的写作没有成果,大概接近三点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今天上午是接近十一点起床的。家里的狗狗熊小浪已经等待很久了,在笼子里吱吱吱的叫,老婆给它喂了早餐,我洗漱完毕喝了一杯水,就带它下楼去放风。 熊小浪是一只边牧,是最聪明的、运动量最大的一类狗狗,而且长得可爱——这导致我没办法亲手打死它——倘若每天不能带它下去玩半个或者一个小时,它势必在家里忧郁个没完,表现形式大概是趴在地上像老鼠一样吱吱吱的叫,见到我或者妻子,眼神随时都表现得像个受虐儿童,并且会趁着我们不注意跑到厨房或者桌子下头撒尿。 如上所述,我又没办法亲手打死它,况且今天阳光明媚,便只好带它下去,到公园里跑一跑。 小区的公园刚刚建好,占地面积极大且行人稀少。早几年的生日随笔里我曾经跟大家描述过湖边的漂亮厕所,一到夜间打起彩灯犹如别墅的那个,小区就在厕所的这边,中间隔着的原本是一大片树林。 去年下半年,挨着小区建起了一栋五层的据说是党校的小楼,树林里开始建起步道、隔出花坛来,先前建在这树林间的坟茔大都迁走了,今年开春,林间的步道边大都铺满草皮,花坛里栽下不知名的植物。原本沿湖而建的公园因此扩大了几乎一倍,之前极少进入的林地高处建起一座凉亭,去到凉亭里朝湖边看,下头就是那厕所的后脑勺,一条小路蜿蜒而下,与湖边步道连成了一体。 先前人迹罕至之处,如今大都已经是人的痕迹,上午时分往往没有什么行人,我便听着歌,让狗狗在这片地方跑上一阵,远远的见人来了,又将链子栓上。公园里的树木都是以前林子里的老树,郁郁葱葱的,阳光从上头落下来。 冬天的时候有许多树枝掉在地上,我找过几根粗细适当的跟狗狗丢着玩——边牧是巡回犬,你扔出去东西,它会立刻跑过去叼回来,你再扔,它继续叼,不一会儿累成风箱,我也就省了许多事情。如今那些树枝业已腐朽,狗狗倒是养成了每次到公园就去草丛里找棍子的习惯,或许这也算是它愉快的过往。 将熊小浪遛到快十二点,牵回家时,弟弟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吃饭,我告诉他马上,然后回家叫了老婆钟小浪,骑摩托车去父母那边。熊小浪虽然累得不行,但喝水之后仍旧想要跟着出去,我们不带它,它站在客厅里目光幽怨、不可置信,关门之后能听到里头传出吱吱吱的抗议声。 今天要到父母那边吃饭,是因为今天我生日。吃饭的时候跟弟弟聊起《妇联4》,我们一致认为超级英雄片里打斗最好的还是要算钢铁之躯,妇联4不错,但打斗场面幼稚,我总是想起美国或者中国的一轮集火会是怎样的场景,弟弟则提起钢铁侠1里托尼卖军火时的场面,一发分体式导弹能洗几座山,这里头变肉搏了……我那不识字的老爸过来说,那电影票卖得太贵,央视都叫停了,哈哈哈哈。奶奶正在说钟小浪你是不是瘦了?钟小浪最近觉得自己长胖了一点,被这样一说,顿时有些纠结:“是衣服穿少了。” 午饭过后便出门,中午的阳光很好,我骑着电动摩摩车沿大路一直跑。望城这样的小地方其实没什么可玩的去处,我们本想往靖港一路狂奔,但跑了十多公里,河边上了年久失修的老路,一路烟尘颠簸,各种小车从身边驶过,想来都是去靖港的无聊人士。 那我们就不去了,调转车头,我说:“我们要回家了,钟小浪你不要哭哦。” 钟小浪便在后头“嘤嘤嘤”了几句。 回到家,钟小浪到浴缸里放水准备洗澡和午睡,我对了一阵电脑,也决定干脆睡一下。钟小浪刚刚泡完澡,给我推荐她的洗澡水,我就到浴缸里去躺了一阵,手机里放着歌,第一首是那英的《相爱恨早》,何其缱绻的歌声。那英在歌里唱“玻璃窗一格一格像旧电影,每一帧都是刚褪色的你”时,中午的阳光也正从窗外进来,照在浴缸的水里,一格一格的,温暖、明澈、清晰,就像电影一样。我听着歌几欲睡去,第二首是河图唱的《海棠酒满》,依然懒洋洋的,之后歌声一切,变作华宇晨《我管你》的前奏,吓死我了。 于是关了音乐,换好睡衣到床上躺了一阵,起来之后三点出头。我泡了咖啡,到电脑前头写这一篇随笔。 说说随笔。 早几年曾被人说起,我可能是INTP型人格的人。我对于此等归纳一向嗤之以鼻,觉得是跟“金牛座的人具有XX性格”一般愚不可及的认知,但为了分辨对方是夸我还是骂我,遂去搜索了一下该人格的定义。 当中的一些形容,倒确实能让我对号入座,譬如诉说和写作对该人格的意义,INTP型人格的人常常通过诉说来思考,“该人格类型的人喜欢在跟自己的辩论中分享并未完全成熟的想法”“当其格外激动时,说出的话也会变得语无伦次,因为他们会努力解释逻辑结论的一系列链条,而这又会让他们产生最新的想法。”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诉说与写作的过程,于我而言更多的其实是归纳的尝试,在这个尝试中,我常常看见自己的问题。如果说人生是一道“二乘以三再乘以三”的数学题,当我将思考形诸于文字,这道题便简化为“六乘以三”;但倘若没有文字,计算便难以简化。 如此这般,这几年来大家能看到我不断对自己进行归纳,做出陈结。与其说是在跟大家分享这些,不如说作为我本人,更需要这样的行为,以确认我在这世上所处的位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 我能够写小说,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正因为我不断回头,回忆自己十多岁时的心情,回忆二十岁时的心情,回忆二十五岁的心情……我才得以在书中写出类似的人物来,写出可能不一样的人生视角、审美层次。 但即便如此——即便不断回忆、不断反省——我对于过往的认知,或许仍旧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我对于过往的回忆,有哪些是真实的呢,又有哪些是在一天天的回忆中过于美化、又或者过于丑化了的呢?到得今天,时间的刻度也许已经一点点的模糊在记忆里了。 三十岁的时候我说,所谓三十岁的自我,大概是跟二十岁的自我、十岁的自我融合在一起的一种东西——在此之前则并非如此,十岁的自我与二十岁的自我之间的差异是如此分明,到了三十岁,则将其两者都吞噬下去。而到了三十五岁的现在,我更多的感觉到它们在细微的尺度上都已经混在了一起,因为混合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已经无法分辨出哪些东西属于哪一个年月。 回忆,与其说是我对于过往的回忆,不如说是“三十五岁的我的回忆”,由于我们与过往的距离已经如此之大,时间的力量、人格的异化与并不客观的记忆融合起来,回忆变成了只对现在负责的东西。“我的过去是这样”变成了“我认为我的过去是这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正在公园里遛着熊小浪,初春的草地还散发着寒气,一位父亲带着孩子从台阶那头下来,我将狗狗用链子牵着,坐在台阶上看他们走过去。这个春天难得的阳光明媚,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公园里铺下的草皮正努力地生根发芽,我正因为前一天健身房的锻炼累得腰酸背痛。 年后的一场体检,让我确确实实地考虑过有关于死亡的问题,以至于我当时看着孩子与狗狗,心中想起自己与他一般大时的情景:逝者如斯。 人生之中确实会有某些节点,你会将时间的痕迹忽然看得更加清楚。有些人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有些人则比较迟钝,通常来说,迟钝的人更幸福。 在过去的随笔里,我时常回忆过去遭遇到的一些问题,甚至于——或许可能形容为苦难的一些经历。但如果客观而论,我想我的这几十年,其实也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我得以以兴趣为生,在我三十岁后,一路走得都很顺遂,虽然赚钱不多,但也不必为钱发太大的愁,我甚至可以拒绝一些以巨款让我写作的生意,我入了作协,甚至全国作协,得过奖,拿到了白金的合同,我甚至因为三十一篇随笔得到过月票的冠军。在我小的时候,这一切都无从想象。 我对写作产生兴趣还是在小学四年级,初中是在与小学同一个学校上的。高中的时候到了永州市二中,那是一个市重点,其中有一项比较吸引我的事情,是学校里有一个文学社,叫做“初航文学社”,我对文学二字向往不已、高山仰止——我小学初中读的都是个相对普通的学校,对于文学社如此高端的东西从未见过,初中毕业才听说这个词,感觉简直靠近了文学一大步。 入学之后我便申请加入了文学社,当然,仅止于此了,我的文笔太差,此后三年并未参与过任何活动,或许某次征文交过一篇文章,但其后也没有任何音讯回馈。当然,那时候我尚未开窍,这也是极为寻常和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对于文学的憧憬。 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入学分班后没多久,当时坐我旁边的女生是一位据说发表过文章的大高手,我们一起聊天时,我想起暑假里看到的一篇东西,里面介绍了一个作文题:把一张纸扔进一杯水里,以此作文一篇。我觉得这个题目真是精妙,与其分享,对方笑了一笑:“哦,杯中窥人嘛。”我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班门弄斧,自觉有点糗。 我后来总是会想起这件事,觉得有趣。我那时生活的是小小城市的小小圈子,尚未接触网络,对于外界的事情所知甚少。韩寒通过《杯中窥人》获得新概念作文一等奖当时已经传得很广了,但即便作为自诩的文学爱好者,我对此事依然毫无概念,我为着看到了一个精妙的题目兴奋不已……我常常回想,并且感叹:那时候的我所看到的那个世界,真是完美无缺。 我所能见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充满了可能性,我每一天看到的事情都是新的,我每增加一项认知,便确确实实地获得了一样东西,犹如在奇妙的沙滩上捡起一颗颗奇妙的石头,周围的物质固然贫乏,但世界妙不可言。纵然我毫无文学天赋,但我热爱写作,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发表任何文章,但文学将带着我去神奇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 “嗨,把一张纸扔进一杯水里,你能用它写一篇作文吗?” 假如我能够回到那一刻,告诉当年的那个孩子,你将来会靠文字吃饭,甚至会加入全国的作协,他会有多么不可置信的喜悦啊。时隔这么多年,纵然记忆已经模糊起来,我仍旧能够确定,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次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我们那时不流行YY,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无比确定,我在文学一途上,的确毫无天赋。 我二十岁以后渐渐把握住写作的诀窍,然后也渐渐的积累起疑惑来,到三十岁,我跟人说:“我想看看中国文学目前的高点是个什么状态。”文学的方向支离破碎,没有明确的目标,充满各种各样的迷惘与嗟叹。 世界啊,人生啊,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真正拥有着完美的它,一旦到某一天,你触及它的边界,你拥有的就只是海滩上残缺的沙堡了,你可以拾遗补缺,但最终它将在海浪前荡然无存。 当然,有些时候,我或许也得感谢它的迷惘和失败,文学的失败也许意味着它在其它的地方存在着微渺的完美的可能,因为这样的可能,我们仍旧存在朝前走的动力。最可怕的是彻底的失败与完美的成功,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们都将失去意义,而在不完美的世界上,才有我们存在的空间。 这些东西很难理解,对有些人而言,或许如同无病呻吟。 我知道许多的读者或许希望在我的随笔里感受到动力,我考虑过要不要写下这些东西,但我想,这就是我在三十五岁时的状态。我们每一个人,到某一天,或许都将触及到某个边界,你会看到你未来的轨迹,八九不离十,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觉得索然无味,你只能从一些更为复杂的细节里寻找生活的乐趣。 所以我仍旧想将这些东西如实地描绘下来。我想,这也许是人生从单纯迈向复杂的真正节点,在这之前我们喜欢单纯的流行音乐,之后我们也许喜欢更加深刻的有韵味的东西,譬如交响乐?在这之前我们藐视一切,但之后或许会更愿意体验一些仪式感?又或许它存在更多的表现形式。如果以现在为节点,仅仅看当下的我,我是谁? 最近我偶尔朗读《我与地坛》。 我曾经跟大家说过许多次,我在初中的早读课上一遍遍地读它,意识到了文字之美。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大概反反复复地读过它几百遍,但最近几年没有读了。前几个月我拿起它来再次朗读,才意识到过往的那种平静已经离我而去,我的思维常常跑到更加复杂的地方去,而并未仅仅集中在书上。 我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其完整地读完一遍,文章里又有一些我过往不曾感受到的重量,那中间存在的不再是少年时的流畅无碍了,更多的是抑扬顿挫和语言之后的感叹。我想这样的复杂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问题在于,我能从中提取出一些什么。 我最近时常在家里的小房间里写作,那个房间风景较好,一台手提电脑,配一个青轴的便携键盘,都小小的,干不了其它的事情,钟小浪去花店后我也会坐在窗户前看书,有时候读出来。生活并未完全走入正轨,年后的体检给身体敲了警钟,我去健身房办了卡,锻炼一个月后状态渐好,但跟写作的节奏仍旧不能好好配合,最近偶尔便有失眠。 我有时候会写一些其他书的开头,有一些会留下来,有一些写完后便推翻了,我偶尔会在群里跟朋友聊起写作,谈论赘婿后期的架构。家里人偶尔想要催着我们要孩子,但并不在我面前说,我讨厌孩子——毕竟我的弟弟比我小十岁,我已经受够了他叛逆期的种种表现。 人生常常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进入下一个阶段,我十多岁时憧憬着文学,然而弟弟生了病,忽然间就不能读书了,只得进入社会,进了社会昏天暗地地赚钱,打拼了几年忽然快三十了,便谈恋爱、结婚,结婚后开始磨合,我其实很想休息几年——我还没有抚养与教导一个孩子的信心,然而我们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或许今年下半年,或许明年,我们总得要一个孩子。我其实心里明白,人生这种东西,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甚至总有某一天,它会在不知不觉里走到尽头。 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写完了《隐杀》。 前几天罗森大大发了信息给我,说“謝謝你把薰的杜子搞大,還明確讓東方婉上了床”,虽然当然有许多问题,但其中有“很棒的东西”。我高中时期看完了学校旁边几乎所有的租书店,一遍一遍揣摩《风姿物语》里的文字和结构,到我写《隐杀》的时候,也已然揣摩着《风姿》《阿里》等书的行文方式,当时的我又怎能想到,有一天罗森会看完这本书呢? 时光最无情,但时光之中也会留下许许多多的珍贵的和温暖的东西。我想,走到今天,无论是对十四岁时的曾小浪,还是对二十四岁的曾小浪来说,应该都不能算是一种失败吧。我很感谢你们的拼搏,虽然走到今天,面对这个世界,我仍旧无法做好准备,但我至少知道,大概该如何应对了。 我们会在这个节点停留一个瞬间,时间会毫不留情地推着我们向前走,我常常遗憾于过去,恐惧着将来。 ——我偶尔会在一些鸡汤里看见“不念过往,不惧将来”的话语,真是扯淡,正因为过去有着极好的东西,我们才会感到遗憾,正因为我们重视未来,所以才会恐惧,才会用力地握住现在。倘若真的不念不惧,我们的一生过得该是何等的草率啊。 这是我今年能够看到的东西,关于那个复杂的世界,或许还得很多年,我们才能做出定论来。希望那个时候,我们仍旧能互道珍重、再见。 晚上或有更新,或者没有,但今年的随笔,就到这里吧——钟小浪催我吃晚饭了。 此致。 敬礼。 愤怒的香蕉——于2019年5月1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〇章 烈潮(上) 初夏的夕阳落入地平线,原野上便似有波浪在燃烧。 云中府,高古巍峨的城墙掩映在这片金黄中,周围诸门车马往来,仍旧显得繁华。然而这一日到得夕阳落下时,情势便显得紧张起来。 西面、南面的城门处,商旅躁动不安,押货的镖队也大都拿起了武器。在那吞没天际的日头里,狼烟正远远地升腾起来。卫兵们上了城墙。 城门处也有士兵聚集了起来,但一时间并未出现慌乱的景象。北地久经战乱,云中更是四战之地,在金国灭辽后的十余年时间里,原本的士兵或是成了贵族,或者流入市井,能够在这边跑商、押镖的大都沾过了人命,即便战火真的烧来了,他们也未必胆怯,更何况边境士兵精神紧张,狼烟点错了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一部分有关系的人已经往城门那边靠过去,想要打听点消息,更多的人眼见一时半会无法进去,聚在路边各自闲聊、商量,有的吹嘘着当年打仗的经历:“俺们那时候啊,点错了狼烟,是会死的。” “……兴许是遇上什么乱匪了。” “如今的娃娃兵啊……” 如此的话语一直到传讯的骑兵自视野的南面飞驰而来,在骑手的鞭策下几乎吐出白沫的战马入城之后,才有一则讯息在人群之中炸开了锅。 ——雁门关已陷,南狗来了。 雁门关陷落的消息令得城们附近一片哗然,但南狗来了是什么意思?乍然听到这后半段,众人甚至有些想笑,但不久之后,才有窃窃私语声传出来,有人想起了三月里数千里外的大败。 云中与西南相隔太远,大军远征,也不可能时时将战报传递回来。但到得四月里,有关于望远桥的败阵、宝山的被杀以及宗翰撤兵的行动,金国境内总算还是能够知道了——这只能算是阶段性消息,金国上层在哗然与将信将疑中将信息按下,但总有些人能够从各种渠道里得知这样的讯息的。 事情尚未波及自身,对于几千里外的消极信息,谁都愿意观望一段时间。但到得这一刻,部分消息灵通的商贾、镖师们忆及此事:宗翰元帅在西南惨败,儿子都被杀了,女真智者谷神不敌南面那弑君造反的大魔头。据说那魔头本就是操控人心玩弄战略的好手,难不成配合着西南的战况,他还安排了中原的后手,要趁着大金兵力空虚之时,反将一军过来?直接侵门踏户取燕云? 相隔数千里之远,在西南击溃宗翰后立刻在中原发起反攻,如此宏大的战略,如此富含野心的霸道运筹,吞天食地的大气魄,若在往日,人们是根本不会想的,远在北方的众人甚至连西南到底为何物都不是很清楚。 但也正是这样的信息迷雾,在西南战况犹被遮遮掩掩的这一刻,又立马传来南人踏破雁门关的消息,许多人便免不了将之联系在一起了。 犹如金黄泼墨般的夕阳之中,云中城内也已经响起了示警的锣声。 南面的狼烟升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些年来金国实力雄厚、强绝一方,虽说燕云之地素来不太平,辽国覆灭后乱匪、马贼也难以禁绝,但有宗翰、谷神这些人坐镇云中,些许跳梁小丑也实在翻不起太大的风浪。过往几次看见狼烟,都不是什么大事,或是乱匪密谋杀人,点起了一场大火,或是饥民冲击了军屯,有时候甚至是误点了烽烟,也并不出奇。 云中府城门未闭。只是各大族大户召集了家丁、私兵,避免有图谋不轨之人趁乱闹事,但随着第一条信息传来,云中府内的紧张气氛便犹如水在纸下浸开了一般,勋贵子弟们骑着马飞快地穿过了城内的街巷,相互商议、串联。 这些人家中长辈、亲族多在军中,有关西南的军情,他们盯得死死的,三月的消息已经令众人寝食难安,但毕竟天高路远,担心也只能放在心里,眼下忽然被“南狗击破雁门关”的消息拍在脸上,却是浑身都为之战栗起来——大都意识到,若真是这样,事情或许便小不了。 市井间的平民大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部分勋贵子弟已经开始在家中给私兵发放刀枪、铠甲。完颜德重策马回到王府时,府中已经有数名年轻人聚集过来,正与弟弟完颜有仪在偏厅交换情报,管家们也都召集了家卫。他与众人打了招呼,唤人找来自己的甲胄,又道:“变起仓促,眼下情报未明,诸位弟兄不要自己乱了阵脚,杀过来的是否中原人,眼下还不好确定呢。” 完颜有仪也已经穿了软甲:“自南面杀过雁门关,若非中原人,还能有谁?” “雁门关今日上午便已陷落,示警不及发出,自南边杀来的马队一路追杀逃离的守关士兵,陆续破了两处驿口,到雁门关往北四十里的观云驿才点起了烽火。方才逃入城里的那人语焉不详,具体情况,还说不清楚。” “杀出四十里,才来得及点燃烽火……这帮人兵强马壮早有预谋。”旁边一名勋贵子弟站了起来,“娘的,不能轻敌。” “只是雁门关守军亦有数千,为何消息都没传出来?” “……除非夺关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北门,绝了北面去路?” “……以精锐轻骑,还要打得极顺利才行。不过,雁门关也有许久未遭兵祸了,一帮做买卖的来来去去,守城军粗心大意,也难说得很。” “……雁门关附近平素驻军三千余,若敌军自南面骗开城门,再往北以高速杀出,截了去路,那三千余人都被堵在雁门关一块,必定殊死搏杀。这是困兽之斗,敌人需是真正的精锐才行,可中原之地的黑旗哪来这样的精锐?若说敌人直接在北面破了关卡,或许还有些可信。” “……若是那样,守军至少也能点起烽火台才对。我觉得,会不会是梁山的那帮人杀过来了?” “……梁山与雁门关,相隔不说千里,至少也是八百里啊。” “……先前便有推测,这帮人盘踞山东路,日子过得不好,而今他们北面被鲁王截住去路,南面是宗辅宗弼大军北归,早晚是个死,若说他们千里奔袭强取雁门,我觉得有可能。” “……鲁王放在中原的眼线都死了不成?” “……黑旗真就如此厉害?” 与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相熟的这帮年轻人,父辈大多在谷神手下当差,不少人也在希尹的私塾中蒙过学,平日读书之余商量战法,这时候你一眼我一语,推测着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完颜有仪皱着眉头,道:“当年这心魔手下只有区区数千人,便如同杀鸡一般的杀了武朝皇帝,后来从西北打到西南,到今天……这些事你们哪个想到了?如真是照应西南之战,他远隔数千里突袭雁门,这种手笔……” 他说到这里,拉了拉身上的甲胄,发出哗的一声响,众人也是听得心中悚然。他们往日里固然不曾关注这些事,但有关家中长辈这次远征的目的,各人心中都是知道的。出征之时宗翰、谷神准备将这场大战作为女真平推天下的最后一场大战,对于西南有所重视。 一帮年轻人并不清楚长辈重视西南的具体理由。但随着宗翰踢上铁板,甚至被对方杀了儿子,往日里运筹帷幄无往不利的谷神,很显然也是在西南败在了那汉人魔头的计谋下,众人对这魔头的可怖,才有了个衡量的标准。 而想到对方连续击溃大金两名开国英雄之后,还安排了数千里外的军队,对金国本土进行如此凌厉的攻势,一群年轻人的心底泛起阵阵凉意的同时,头皮都是麻的。 意识到这一点,偏厅内甚至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安静了片刻,有人说起来:“若是如此,云中府当尽快戒严才是,这帮人既以轻骑速取,或许便是打的云中的主意。” “封城戒严,须得时老大人做决定。” “就怕老大人太谨慎……” 众人的议论里,外头家丁、私兵聚集,也是热闹非常,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走到一旁,低声商量,这事情该如何去请示母亲。 母亲陈文君是旁人口中的“汉夫人”,平时对于南面汉人也多有照顾,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兄弟两对母亲也多有维护。但那时女真人占着上风,希尹夫人发发善心,无人敢说话。到得此时“南狗”杀过了雁门关,大家对于“汉夫人”的观感又会怎样,又或者,母亲自己会对这件事情抱有怎样的态度呢?兄弟两都是孝顺之人,对于此事不免有些纠结。 正喧闹纠结间,只见几道身影从偏厅的那边过来,房间里的众人相继起身,随后行礼。 过来的正是陈文君。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两人也都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请安,却见陈文君凤眉一竖,扫过了房间里十余名年轻人:“行了,你们还在这里聒噪些什么?宗翰元帅率大军出征,云中府兵力空虚,如今狼烟已起,虽然前方消息还未确定,但你们既是勋贵子弟,都该抓紧时间做好出战的准备,莫非要等到命令下来,你们才开始穿衣服吗?” 她的话语清冽,望向身边的儿子:“德重,你清点好家中人数、物资,只要有进一步的消息,立刻将府上的情况往守城军报告,你本人去时老大人那边听候差遣,学着做事。有仪,你便先领人看住家里。” 完颜德重道:“是。”完颜有仪对这安排却多少有些意见,叫了一声:“娘……”被陈文君目光一横,也就没了声息。 只见她将目光扫过其他人:“你们也回家,如此做好准备,听候调遣。全都记住了,到时候上头上你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不得有丝毫违逆,我方才过来,听见你们竟然在议论时老大人,若真打了起来,上了战场,这等事情便一次都不能再有。都给我记住了!?” 众人连忙应诺,之后告辞离去,各自回家做详细的统计。待到众人都离开了,德重与有仪才往母亲那边过去,三人走在夕阳照射的廊道里。完颜德重犹豫许久,忍不住道:“娘,若这次打来的,真是南面的汉人……” 他们看见母亲目光高渺地望着前方阆苑外的花丛,叹了口气:“我与你父亲相守这么多年,便真是中原人杀过来了,又能如何呢?你们自去准备吧,若真来了敌人,当奋力拼杀,如此而已。行了,去吧,做男人的事。” 她拍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完颜德重先行离开,完颜有仪在旁边跟随了一阵,不久之后,便也去安置和调派家卫了。陈文君走过府里的院子,不多时,又走到王府内的高处,观望云中城内四周,夕阳从金黄化为红色,正被西面的天际吞没,城内热闹而躁动,火光斑斑点点的亮了起来,她想起许多年前离开的汉家土地。 汉人是真的杀上来了吗? 不久之前时立爱与汤敏杰还先后告诫了她有关于位置的问题,上个月斜保被杀的消息令她震惊了许久,到得今天,雁门关被攻破的讯息才真正让人觉得天地都变了一个样子。 她来到这里,真是太久太久了,久到有了孩子,久到适应了这一片天地,久到她鬓角都有了白发,久到她恍然间觉得,再不会有南归的一日,久到她一度以为,这天下大势,真的只是如此了。 阁楼高处的木栏杆被阳光晒得稍稍还有些发热,她的手掌轻抚上去,甚至会觉得有些亲切。这是北地的事物,她已与它们一道生活了太久,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亭台阁楼、小桥流水,她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她也已经见过无数悲苦的事情。 心魔宁毅击退了完颜宗翰,夫君他们,似乎也已经无能为力,而今,雁门关破了,这些真是南面那一位弑君魔头的手笔吗? 她想起汤敏杰,目光眺望着四周人群聚集的云中城,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那样疯狂的一个黑旗成员,但他也只是因痛苦而疯狂,南面那位心魔宁毅若也是如此的疯狂——或许是更加的疯狂可怕——那么他打败了宗翰与谷神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那样的难以想象了…… “……倘若有一天,汉人打败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该回去哪里啊?” 那疯子的话似乎响起在耳边,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怕的,对于汉人是否真的杀过来了这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期待呢,还是不该期待,那便只能不思不想,将问题暂时的抛诸脑后了。城内气氛肃杀,又是混乱将起,或许那个疯子,也正在兴高采烈地搞破坏吧。 她脑中几乎能够清晰地复现出对方兴奋的样子。 罢了,自她来到北地起,所见到的天地人间,便都是混乱的,多一个疯子,少一个疯子,又能怎么样,她也都无所谓了…… 不多时,便有第二则、第三则信息朝着云中相继传来。尽管敌人的身份存疑,但下午的时间,马队正朝着云中这边挺进过来,拔了数处军屯、路卡是已经确定了的事情。对方的意图,直指云中。 戌时二刻,时立爱发出命令,关闭四门、戒严城池、调动军队。尽管传来的讯息已经开始怀疑进攻雁门关的并非黑旗军,但有关“南狗杀来了”的消息,仍旧在城市之中蔓延开来,陈文君坐在阁楼上看着点点的火光,知道接下来,云中将是不眠的一夜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 星光稀疏的夜空之下,骑士的剪影奔跑过黑暗的山脊。 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他便往更暗处去,避开哨卡。骑士一路不停。 午夜的林端有乌鸦在飞,转眼间,也被甩远了。骑士策马奔下山坡,碎石在马蹄下飞溅,奔跑到一半时,马蹄陡然一软,奔马的身躯带着骑士朝山脚下滚落。 月如眉黛,马的剪影、人的剪影,骨碌碌地滚下去了,午夜下的山沟,视野里安静下来,只有远远的村落,似乎亮着一点灯光,乌鸦在树梢上振翅。 如此过了许久。 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从山沟里晃起来,他回头查看了跌落在黑暗里的马儿,随后擦拭了头上的鲜血,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来,摸索着身上的东西。 他检查了几样物品,随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他没有马了,在黑暗中,人的剪影朝远处奔跑而去。 夜空中只有弯月如眉,在静静地朝西走。人的剪影则一路朝东,他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便往更暗处去。有时候他在野地里摔倒,随后又爬起来,跌跌撞撞,但依旧朝东方奔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的颜色,在最初的漫长时间里,几乎一成不变,逐渐的,连悉数的星月都变得有些暗淡。夜深到最暗的一刻,东方的天际泛起奇异的鱼肚白来,奔跑的人摔倒在地上,但仍旧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行,一小片村庄,已经出现在前方。 村落萧条,鸡鸣狗吠皆不见有——便是有,在过去的时日里也被吃掉了——他趁着最后的暗色入了村,摸到第三处土屋院落,艰难地翻进了土墙,随后轻轻地按照规律敲响房门。 有人在里头看了一眼,随后,里头的男人打开了们,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来人。那男人将他扶进房间,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给他倒来茶水,他的脸上是大片的擦伤,身上一片狼藉,手臂和嘴唇都在颤抖,一边抖,一边拿出了腰带里卷得极小的一张纸,说了一句什么话。 开门的男人将水杯放到他嘴边,他伸手接住了,那男人才接过纸去,迅速打开,对照了上头的文字与印信。 “我得进城。”开门的男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向里屋,“我先给你拿伤药。” 他迅速拿了伤药出来,传讯的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似乎是累极了,没有动弹。男人便靠过去,轻轻地晃了晃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微微愣了愣,随后将传讯人扶到里间,将他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伸手抹上了对方的眼睛,他之后后换了一身书生的衣裳,迅速地出门。 天才蒙蒙亮,中年书生沿着小路,也是一路奔跑,不一会儿上了官道,前方便是城池不高的小县城,城门还未开,但城楼上的卫兵已经来了,他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城门开时便想进去,守门的卫兵见他来的急,便有意刁难,他便废了几文大钱,方才顺利入城。 小小的县城,去年才遭了兵祸,城西的菜市一片狼藉,书生去到菜市最里端的一条巷子,敲开了一扇门。开门的男人脸上带着刀疤,目光凶狠,并非善类,但看见来人,还是将他放了进去,书生与刀疤在门口说了两句,旋又出门,去菜市中段敲开了另一处房门。 这是一处肉铺,开门的是个身形稍胖的屠夫。三人聚首,书生拿出了传来的讯息:“……那对儿女,已经被发现了……金狗就在路上……” “……忠良之后,还等什么……” “我这边有人……” “切记要可靠的……” “……那便这样,分头行事……” 书生、疤脸、屠夫如此商议过后,各自出门,不多时,书生寻找到城内一处宅邸的所在,通报了消息后迅速赶来了马车,准备出城,屠夫则带了数名江湖人、一队镖师过来。一行三十余人,护着马车上的一队年轻男女,朝县城外一路而去,城门处的卫兵虽欲询问、阻拦,但那屠夫、镖师在当地皆有势力,未多盘问,便将他们放了出去。 中午时分,一小股的金兵马队进入县城后,开始封城大索,到了下午,方才确定。大儒戴梦微的一对儿女,原本便被人偷偷地藏匿安置在这处县城内,今天早上,已经被人先一步护送离开了。 追捕的文书和人马当即发出,与此同时,以书生、屠夫、镖头为首的数十人队伍正护送着两人迅速北上。 西南的战事发生转折之后,三月里,大儒戴梦微、将领王斋南偷偷地为华夏军让开道路,令三千余华夏军长驱直进到樊城脚下。事情败露后天下皆知。 戴梦微、王斋南两人先前归顺女真人,部分亲族也落入了女真人的掌控之中,一如守卫剑阁的司忠显、归顺女真的于谷生,战争之时,从无两全之法。戴梦微、王斋南选择虚与委蛇,实际上也选择了这些家人、亲族的死亡,但由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两人的部分亲族在他们归降之前,便被秘密送去了其它地方,终有部分骨血,能得以保存。 眼前被保护离开的年轻人,便是戴梦微偷偷保下的一对儿女。书生、屠夫、镖头护送他们一路北进,但事实上,暂时还没有多少的地方可以去。 戴梦微、王斋南的反叛暴露之后,完颜希尹派弟子完颜庾赤直击西城县,同时周围的军队已经包抄向王斋南。屠山卫的兵锋并非戴、王二人所能抗衡,虽然市井、绿林乃至于部分汉军、乡勇都被戴、王二人的事迹鼓舞,起身呼应,但在眼下,真正安全的地方还并不多。 临近傍晚,疤脸也带着人从后头追上来了,他带着的亦是六名样貌各异的怪人,其中甚至有一位老婆婆,一位小女孩。这几人手上各有鲜血,却是一路追来的途中,顺路解决了几名追兵,疤脸的手下,亦有一人死去。 江湖上说,绿林间的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大多难缠。只因这样的人物,多有自己独特的功夫,防不胜防。人群中有认识那疤脸的,说了几句,旁人便明白过来,这疤脸乃是附近几处城镇最大的“销账人”,手下养着的多是收钱取命的杀手。 这十余年来天下混乱,各人都为自己挣命,尤其是这些收钱要命的,更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却想不到这次他们也加入到这队列里来了。 一行四十余人往北而行,到得傍晚时分,才在附近的山间停下来,聚在一起商议该往哪里走。此时此刻,大多数地方都不太平,西城县方向固然还在戴梦微的手中,但迟早陷落,而且眼下过去,极有可能遭到女真人围堵,华夏军的主力远在千里之外,众人想要送过去,又得穿过大片的金兵控制区,至于往东往南,将这对儿女送去刘光世那边,也很难确定,这刘将军会对他们怎么样。 如此一番议论,待到有人说起在北面有人听说了福禄前辈的消息,众人才决定先往北去与福禄前辈汇合,再做进一步的商量。 这时候夕阳西下,一行人在山间休憩,那对戴家子女也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们谢过了众人的拳拳之意。其中那戴梦微的女儿长得端方秀气,见到随行的众人当中还有老婆婆与小女孩,这才显得有些伤心,过去询问了一番,却发现那小女孩原来是一名身形长不大的侏儒,老婆婆则是擅长驱虫、使毒的哑巴,手中抓了一条毒蛇,阴测测地冲她笑。 她是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当即被吓得倒退了几步,不敢再与这些看似寻常的杀手接近。 这一夜周围状况尚算太平,第二日大伙儿继续启程,到得这日夜间,袭击便骤然而来了。杀过来的是一波同样收钱办事,渴望悬赏的降金绿林人,随着火雨袭来,这些人从营地周围骤然杀出,大约也是数十人的阵容,与营地中的人们陡然厮杀在一起。 有人拼杀,有人护了马车转移,林地之中一匹被点了火把的疯牛在袭击者的驱赶下冲了出来,撞开人群,惊了马车。马声长嘶之中,车子朝路旁的坡地下方翻滚下去,一时间,护卫者、追杀者都沿着坡地疯狂冲下,一面冲、一面挥刀厮杀。 戴氏兄妹从那马车车厢中狼狈地爬出来,在黑暗之中晕头转向,一时间还弄不清方向,戴家公子踉踉跄跄地乱走,武艺最高的疤脸持刀杀将过去,转眼间杀了一人、逼退一人,将那公子护在身后,那戴家姑娘却是一声呼救,被人扛了起来,朝一旁的林间跑去。 “婆子!丫头!白夜——”疤脸放声大喊,召唤着最近处的几名手下,“救人——” 有追杀者见抢到了戴家姑娘,当即朝着树林里跟随而去,护卫者们亦有数人冲了进去,其中便有那老婆婆、小女孩,另外还有一名手持短刀的年轻杀手,飞快地跟随而上。 林间一阵追逐厮杀,不一会儿便死了几人。那老婆婆、侏儒女孩的杀人手段各有特点,但毕竟身体所限,追逐起来没有长力,被称作“白夜”的年轻杀手目力极好,正是能在夜间视物,才得了这一外号,他在林间一路奔行追杀,途中杀了两人,眼见周围同伴越来越少,他隐匿入黑暗之中,转眼间,也消失了脚步声。 抢了戴家姑娘的数人一路杀杀逃逃,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前方陡然出现了一道斜坡,扛着女子的那人停步不及,带着人朝着坡下翻滚下去。另外三人冲上去,又将女子扛起来,这才沿着山坡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此时追追逃逃已经走了相当远,三人又奔跑一阵,估摸着后方已然没了追兵,这才在林地间停下来,稍作休憩。那戴家姑娘被摔了两次,身上也有擦伤,甚至因为途中叫喊一度被打得晕厥过去,但此时倒醒了过来,被放在地上以后偷偷地想要逃走,一名劫持者发现了她,冲过来便给了她一耳光。 “这骚娘,竟然还敢逃——” “得教训教训他!” 几人的说话声中,又是一记耳光落了下来,戴家姑娘哭了出来,也就在此刻,黑暗中陡然有人影扑出,短刀从侧面插入一名男子的后背,林间便是一声惨叫,随后就是兵器交击的响声带着火花亮起来。 “杀——” “我就知道有人——” “做了他——” “杀了小妞——” 呼喊声急促得犹如暴雷,戴家姑娘的眼前人影交错,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有人倒下,有一道身影挡在她的前方,似乎说了一声:“走。”由于语调不高,她还在怀疑是否幻觉,那边的声音更多的响起来:“是‘白夜’!” “都是收钱吃饭!你拼什么命——” “老八给你多少钱!这人头值一千两啊——” “钱对半分,女人给你先爽——” “我操你——” 黑夜里溅起来的血光有劫持者的也有那杀手的,前方又是低沉的一声:“走!”戴家姑娘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朝前方黑暗中奔跑而去,回过头时,只见那边一道身影倒在地下,另外三道人影兀自厮杀不休。 她朝着林间跑了一阵,片刻之后,又转了回去。先前厮杀的林地间尽是弥漫的血腥气,四道人影俱都倒在了地下,满地的鲜血。戴家姑娘哭了起来,声音一发出,地上一道人影陡然动了动:“叫你跑,你回来干嘛?” 戴家姑娘嘤嘤的哭,奔跑过去:“我不识路啊,你怎么了……” 那杀手身中数刀,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裹,虚弱地说了声:“伤药……”戴家姑娘便手忙脚乱地给他上药。 或许是因为长期刀口舔血的厮杀,这杀手身上中的数刀,大多避开了要害,戴家姑娘给他上了药,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当绷带,笨拙地做了包扎,杀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过了许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两人俱都脚步踉跄地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是奇异的一夜,月亮透过树隙将清冷的光芒照下来,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搀扶在一起,身边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给人的感觉随时可能死去,或者随时倒下也并不出奇。但他没有死去也没有倒下,两人只是一路踉踉跄跄的行走、继续行走、不断行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这才在山洞前停下来,杀手倚靠在洞壁上,静静地闭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来,他们也已经毫无办法了。随后一天的时间,戴家姑娘仍旧随时担心着眼前的杀手,他靠在那儿随时可能死去,于是她便坐在另一侧,静静地盯着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轻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这日中午,对方醒来了一次,换换地从腰间掏出一片肉干递给了她,戴家姑娘则到附近找到了一条溪流,用树叶带了些清水回来,给对方喝了。 多数的时候,那杀手仍旧是犹如死去一般的静坐,戴家姑娘则盯着他的呼吸,如此又过了一晚,对方并未死去,动作稍稍多了一些,戴家姑娘才终于放下心来。两人如此又在山洞中休息了一日一夜,戴家姑娘出去打水,给他换了伤药。 又是清晨时分,她悄悄地出了山洞,去到附近的溪边。彻底放下心来之后,她终于能够对自己稍作打理了,就着溪水洗了脸,稍稍整理了头发,她脱掉鞋袜,在水边洗了洗脚。前夜的奔逃之中,她右脚的绣鞋早已不见了,是穿着布袜走了一夜的山路,如今有些疼痛。 阳光从东面的天际朝树林里洒下金黄的颜色,戴家姑娘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等待脚上的水干。过得一阵,她挽着裙子在石头上站起来,扭过头时,才发现不远处的地方,那救了自己的杀手正朝这边走过来,已经看见了她未穿鞋袜时的样子。 对方正扶着树木前行,阳光之中,两人对望了一眼,戴家姑娘手抓着裙摆,一时间没有动作,那杀手将头低了下去,随后却又抬起来,朝这边望过来一眼,这才转身往溪流的另一端去了。 戴家姑娘回到山洞后不久,对方也回来了,手上拿着的一大把的蒲草,戴家姑娘在洞壁边抱腿而坐,轻声道:“我叫戴月瑶,你叫什么啊?”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片刻之后,说道:“我们下午启程。” 他捣鼓着蒲草,又加了几根布条,花了些时间,做了一只丑丑的草鞋放在她的面前,让她穿了起来。 下午时分,他们启程了。 杀手没有再让她搀扶,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到得第二日,找到了临近的村庄,他去偷了两身衣服给彼此换上,又过得一日,他们在附近的小县城中暂歇,他给她买了新的鞋子。戴月瑶将那丑丑的草鞋保存了下来,带在身边。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将这草鞋保留下来,他们一路上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被追杀的那晚似乎有人喊过,但她太过害怕,没能记住——也只能告诉自己,这是知恩图报的想法。 两人此后又同行了几日,对方的伤势已然痊愈,甚至偷了钱,弄了一辆马车,一路朝北走,数日之后,他们穿过了一处看似无人的山谷,在山谷的那边,找到了聚集数百人的大队人马,她找到了兄长,杀手找到了疤脸,这数百人的领头者,是传说中的福禄前辈,即便是戴月瑶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听说过这位抗金前辈的名字。 疤脸带着他们一路进去,见到了那白发的老人,随后给他们介绍:“这是戴姑娘。”“这是白夜。”戴月瑶心想,就是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她听过了的。 他们没能再说话,因为兄长那边已经将她领了过去。众人在这山间停留了一晚,当天晚上又有两批人先后过来,聚义抗金,戴月瑶能够感受到这处山间众人的喜悦,不过眼下对她而言,挂心的倒并非这些男儿事迹。 第二日上午,她休息妥当,吃过早餐,决定去找到对方,正式的做出感谢。这一路寻找,去到山腰上一众首领聚集的大凉棚里,她看见对方就站在疤脸的身后,人有些多,有人跟她拱手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不好过去。 凉棚的那边,有人正在朝众人说话。 “……而今的局面,有好亦有坏……西南虽然击溃宗翰大军,但到得今日,宗翰大军已从剑阁撤出,与屠山卫汇合,而剑阁眼下仍在女真人手中,大伙儿都知道,剑阁入西南,山道狭窄,女真人撤出之时,点起大火,又不断破坏山路,西南的华夏军虽然击溃宗翰,但要说人手,也并不乐观,若要强取剑阁,恐怕又要牺牲许多的华夏军战士……” “……也就是说,如今咱们面对的状况,乃是秦将军的两万人,须得对上宗翰、希尹的近十万兵力,再加上一支一支伪军帮凶的助力……” “……不过,咱们也不是没有进展,戴梦微戴公,王斋南王将军的举事,鼓舞了不少人心,这不到半月的时间里,相继有陈巍陈将军、许大济许将军、李林城李公等四五支军队的响应、反正,他们有的已经与戴公等人汇合起来、有的还在北上途中!诸位英雄,咱们不久也要过去,我相信,这天下仍有热血之人,绝不止于这么一些,咱们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直到击溃金狗,还我山河——” 上方的话语铿锵有力,戴月瑶的目光望着疤脸身后被称为白夜的杀手,倒是并没有听进去太多。便在此时,陡然有混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抓住了——” “娘的,兔崽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计了——” 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戴月瑶也朝外头看去,过得片刻,却见一群人朝这边涌来了,人群的中间,被押着走的竟是她的兄长戴晋诚,他被打得口鼻淌血,有人看见戴月瑶,也道:“别让另一个跑了!” 有凶神恶煞的人朝这边过来,戴月瑶往后方靠了靠,凉棚内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出来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这小姑娘跑得了吗?” 戴月瑶看见一道身影无声地过来,站在了前方,是他。他已经将手搭在了短刀上。 戴晋诚被推向大堂中央,有人走上前去,将一些东西给前方的福禄与方才说话的那人看,便听得有人道:“这小兔崽子,往外头放情报啊!” “通风报信,怕不是第一次了,咱们在这里聚义的情报,都暴露了!” 众皆哗然,人们拿凶狠的目光往定了被围在中间的戴晋诚,谁也料不到戴梦微举起反金的旗帜,他的儿子竟然会第一个叛变。而戴晋诚的叛变还不是最可怕的,若这其中甚至有戴梦微的授意,那如今被号召过去,与戴梦微汇合的那批反正汉军,又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有人拔出了刀,也有人朝戴月瑶这边围过来了,福禄在原地愣了半晌,下一刻,身形在呼啸间已经到了戴晋诚的面前,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他年事已高,武艺也入了化境,这一声暴喝夺人心魄,那戴晋诚心中本就恐惧,在这一声大喝中陡然躬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恐惧中竟发出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帮乌合之众,岂会是女真谷神这等人物的对手!叛金国,袭襄樊,举义旗,你们以为就你们会这样想吗?人家去年就给你们挖好坑啦,所有人都往里头跳……怎么回事!我不想陪着你们死还不行吗——” 戴月瑶的脸陡然就白了,一旁那疤脸在喊:“白夜,你给我让开!” 前方说道:“不关她的事吧。” “谁知道!” “娘的,汉奸的狗儿女——” 那戴晋诚面目扭曲着后退:“哈哈哈……没错,我通风报讯,你们这帮蠢货!完颜庾赤大将军已经朝这边来啦,你们统统跑不了!只有我,能帮你们反正!你们!只要你们帮我,女真人正是用人之机,你们都能活……你们都想活,我知道的,只要你们杀了福禄这个老东西,女真人只要他的人头——” 他退到人群边,有人将他朝前方推了推,福禄看着他:“你是汉奸,还是你们一家,都是汉奸?” “你们才是汉奸!黑旗才是汉奸!”戴晋诚伸手指向福禄等人,口中因为大吼喷出了唾沫,“武朝先君被那姓宁的魔头所杀,你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当初秦相公说要征西南,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拖后腿!你们还算是武朝人吗?女真人与西南两败俱伤,我武朝方有再起之机,又或者女真击垮黑旗,他们劳师远征是要回去的,咱们武朝就还能得几年喘息,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再起——” “你们才是真正的汉奸!蠢驴!没有脑子的粗鲁之人!我来告诉你们,自古以来,远交而近攻,对远的势力,要来往!拉拢!对近的敌人,要进攻,不然他就要打你了!对我武朝最糟的事情是什么?是黑旗打败了女真,你们这些蠢猪!你们知不知道,若黑旗坐大,下一步我武朝就真的没有了——” 他口鼻间的鲜血与唾沫混合在一起:“我父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家国天下!黑旗未灭,女真便不能败,不然谁去跟黑旗打,你们去吗?你们这些蠢驴——我都是为了武朝——” 这样歇斯底里的咆哮与嘶吼之中,远处的山间传来了示警的声音,有人飞快地朝这边奔跑过来,远处已经发现了完颜庾赤带领的骑兵队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那凉棚的大厅,福禄环顾周围,浑厚的声音扩散出去:“尚有机会!既然这小狗的阴谋被我们提前发现,只说明金狗的谋划尚未完全成功,我等今日全力拼杀,务必以最快速度北上,将此阴谋告诫举义、反正之人,这些英雄义士,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戴晋诚也喊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没有去路了!你们跟着我,是唯一的活路!” 他这话说完,福禄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一掌如雷霆般拍了上来,戴晋诚整个身体轰的倒在地上,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骨骼寸寸而断。 戴月瑶这边,持着刀枪的人们逼了上来,她身前的杀手说道:“也许不关她事啊!” 疤脸也持刀走来了:“她活着便有人心存侥幸。”杀手怔了一怔。 后方有刀光刺来,他反手将戴月瑶搂在背后,刀光刺进他的手臂里,疤脸逼近了,白夜陡然挥刀斩上去,疤脸目光一厉:“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白夜的刀,停在半空中,后方的女子揪着他后背的衣服,低声说了一句:“原来你叫白夜啊。”已经有长刀从她的背后刺进去了。 鲜血流淌开来,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死去了。 不久之后,完颜庾赤的兵锋踏入这片山岭,迎接他的,也是漫山的、不屈的刀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二章 烈潮(三) 风声鹤唳,海东青飞旋。 下方的山谷之中,倒伏的尸体横七竖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地面。完颜庾赤骑着漆黑色的战马踏过一具具尸体,路边亦有满脸是血、却终于选择了投降求生的绿林人。 他的目光扫过了这些人,奔上前方的山头。 一如十余年前起就在不断重复的事情,当军队冲击而来,凭着一腔热血集结而成的绿林人士难以抵御住这样有组织的杀戮,防御的阵势往往在第一时间便被击破了,仅有少量绿林人对女真士兵造成了伤害。 但由于戴晋诚的图谋被先一步发现,仍旧给聚义的绿林人们争取了片刻的逃亡机会。厮杀的痕迹一路沿着山脊朝东北方向蔓延,穿过山峰、树林,女真的骑兵也已经一路追逐过去。林子并不大,却恰到好处地克制了女真骑兵的冲击,甚至有部分士兵贸然进入时,被逃到这边的绿林人设下埋伏,造成了不少的伤亡。 完颜庾赤越过山峰的那一刻,骑兵已经开始点起火把,准备放火烧林,部分骑兵则试图寻找道路绕过林子,在对面截杀逃亡的绿林人士。 林地之中,半身染血的疤脸将一名女真骑士拖在地上挥刀斩杀了,随后夺取了对方的战马,但那战马并不驯服、嘶叫踢打,疤脸上了马背后又被那战马甩飞下来,战马欲跑时,他一个翻滚、飞扑狠狠地砍向了马脖子。 马血又喷出来溅了他的一身,腥臭难言,他看了看周围,不远处,老妪打扮的女人正跑过来,他挥了挥手:“婆子!金狗一时间进不了林子,你布下蛇阵,咱们跟他们拼了!” “金狗要放火,不可久留!”老妪如此说了一句,疤脸愣了愣,随后道:“林子这般大,何时烧得完,出去也是一个死,咱们先去找其他人——” 他转身欲走,一处树干后方刷的有刀光劈来,那刀光转眼间到了眼前,老妪扑过来,疤脸疾退,林地间三道身影交错,老妪的三根手指飞起在空中,疤脸的右边胸膛被刀锋掠过,衣服裂开了,血沁出来。 方才杀出的却是一名身材干瘦的金兵斥候。女真亦是渔猎起家,斥候队中不少都是杀戮一生的猎手。这中年斥候手持长刀,目光阴鸷锐利,说不出的危险。若非疤脸反应敏捷,若非老妪以三根手指为代价挡了一下,他方才那一刀恐怕已经将疤脸整个人劈开,此时一刀不曾致命,疤脸挥刀欲攻,他步伐极其敏捷地拉开距离,往一旁游走,就要遁入树林的另一端。 也在此时,一道身影呼啸而来,金人斥候眼见敌人众多,身形飞退,那身影一枪刺出,枪锋跟随金人斥候变化了数次,直刺入斥候的心坎,又拔了出来。这一杆大枪看似平平无奇,却转眼间越过数丈的距离,冲刺、收回,委实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一击。疤脸与老妪一看,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福禄前辈,你为何还在此地!” “我留下最好。”福禄看了两人一眼,“两位速走。” “我等留下!”疤脸说着,手上也拿出了伤药包,迅速为失了手指的老妪包扎与处理伤势,“福禄前辈,您是当今绿林的主心骨,您不能死,我等在这,尽量拖住金狗一时片刻,为大局计,你快些走。” “你们才该快些走。”福禄的目光严肃,“我等先前听说是完颜庾赤领兵攻打西城县,而今完颜庾赤来了这里,带的兵马也不多。大队去了哪里,由谁带领,若戴梦微真的心怀不轨,西城县如今是何等局面。老八兄弟,你素来明大局知进退,我留在这里,足可拖住完颜庾赤,也未必就死,这里逃出去的人越多,将来边越多一份希望。” “您是绿林的主心骨啊。” “西城县有成千上万英雄要死,区区绿林何足道。”福禄走向远处,“有骨头的人,没人吩咐也能站起来!” 疤脸胸口的伤势不重,给老妪包扎时,两人也迅速给胸口的伤势做了处理,眼见福禄的身影便要离去,老妪挥了挥手:“我受伤不轻,走不得了,福禄前辈,我在林中设伏,帮你些忙。” “谢谢了。”福禄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疤脸站在那儿怔了片刻,老妪推了推他:“走吧,去传讯。” 他咬了咬牙,最终一拱手,放声道:“我老八对天发誓,今日不死,必杀戴梦微全族!” 不知哪里有应和传过来:“我也是!” …… “我老八对天发誓,今日不死,必杀戴梦微全族……” 呼喊的声音在林间鼓荡,已是满头白发的福禄在林间奔走,他一路上已经劝走了好几拨认为逃亡希望渺茫,决定留下来多杀金狗的绿林豪杰,中间有他已然认识的,如投奔了他,相处了一段时间的金成虎,如早先曾打过一些交道的老八,也有一位位他叫不出名字的英雄。 这些人都不该死,能多活一位,天下或许便多一份的希望。 他这一生,前面的大半段,是作为周侗家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的性情平和,待人接物身段都相对柔软,便是随周侗习武、杀人,也是周侗说杀,他才动手,身边人中,便是妻子左文英的性情,比起他来,也更为果决、刚烈。 周侗性情刚正凛冽,多数时候其实颇为严肃,说一不二。回想起来,前半生的福禄与周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影。但周侗去世十余年来,这一年多的时间,福禄受宁毅相召,起来发动绿林人,共抗女真,不时要发号施令、不时要为众人想好退路。他不时的思考:若是主人仍在,他会怎样做呢?不知不觉间,他竟也变得越来越像当年的周侗了。 树林边缘,有火光跃动,老人手持大枪,身体开始朝前方奔跑,那树林边缘的骑手举着火把正在放火,陡然间,有凛冽的枪风呼啸而来。 那骑手还在马上,喉头噗的被刺穿,枪锋收了回来,不远处的另外两名骑兵也发现这边的动静,策马杀来,老人持枪前行,中平枪平稳如山,转眼间,血雨爆开在空中,失去骑手的战马与老人擦身而过。 老人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山峰上的完颜庾赤,这一刻,骑在漆黑战马上的完颜庾赤也正将目光朝这边望过来,片刻,他下了命令。 箭头上点起了火焰的弓箭手们将目光锁定了这边。老人手持大枪,退入树林。 火箭的光点升上天空,朝着林子里降下来,老人持枪走向林子的深处,后方便有烟尘与火焰升起来了。 林子不算太大,但真要烧光,也需要一段时间,此时在林地其余的几处,也有火焰烧起来,老人站在林地里,听着不远处隐隐的厮杀声与火焰的呼啸传来,耳中响起的,是十余年前刺杀完颜宗翰的战斗声、呼喊声、苍龙伏的低吟声……这场战斗在他的脑海里,从未平息过。 文英哪…… 他想。 或长或短,人总会死的。有的,不过早晚之分…… 天空之中,风声鹤唳,海东青飞旋。 下方的林子里,他们正与十余年前的周侗、左文英正在同一场战争中,并肩作战…… …… 疤脸抢夺了一匹稍微温驯的战马,一路厮杀、奔逃。 这一天已然临近傍晚,他才靠近了西城县附近,接近南面的山林时,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林子里有金兵侦骑的痕迹,天空中海东青在飞。 他弃了战马,穿过林子小心翼翼地前进,但到得半途,终究还是被两名金兵斥候发现。他奋力杀了其中一人,另一名金人斥候要杀他时,林子里又有人杀出来,将他救下。 来的也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武人:“在下金成虎,昨日聚义,见过八爷。” 疤脸拱了拱手。 两人皆是自那山谷中杀出,心中惦念着山谷中的状况,更多的还是在担心西城县的局面,当下也未有太多的寒暄,一道朝着林子的北端走去。树林越过了山脊,越是往前走,两人的心中越是冰凉,远远地,空气中正传来异常的躁动,偶尔透过树隙,似乎还能看见天空中的烟雾,直到他们走出树林边缘的那一刻,他们原本应该小心地躲藏起来,但扶着树干,筋疲力尽的疤脸难以抑制地跪倒在了地上…… 南方沦陷一年多的时间以后,随着西南战局的转机,戴梦微、王斋南的登高一呼,这才激励起数支汉家部队起义、反正,并且朝西城县方向聚集过来,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机才点起的星星之火。但这一刻,女真的骑兵正在撕裂汉军的军营,大战已接近尾声。 而在战场上飘荡的,是原本应该身处数百里外的完颜希尹的旗帜…… *************** 夏日江畔的晚风呜咽,伴随着战场上的号角声,像是在奏着一曲苍凉古旧的挽歌。完颜希尹骑在马上,正看着视野前方汉家军队一片一片的逐渐崩溃。 大量的部队已经放下武器,在地上一片一片的跪下了,有人负隅顽抗,有人想逃,但骑兵部队毫不留情地给了对方以痛击。这些部队原本就曾投降过大金,眼见局面不对,又得了部分人的鼓舞,方才再度反叛,但军心军胆早丧。 他带来这里的骑兵即使不多,在得到了布防情报的前提下,却也轻易地击溃了这边聚集的数万军队。也再次证明,汉军虽多,不过都是无胆匪类。 远远近近,一些衣着褴褛、刀枪不齐的汉军成员跪在那儿发出了哭泣的声音,但绝大多数,仍只是一脸的麻木与绝望,有人在血泊里嘶喊,嘶喊也显得低哑,受伤的士兵仍旧害怕引起金兵注意。完颜希尹看着这一切,偶尔有骑兵过来,向希尹报告斩杀了某个汉军将领的消息,顺便带来的还有人头。 七八颗原本属于将领的人头已经被仍在地下,活捉的则正被押过来。不远处有另一拨人近了,前来参拜,那是主导了这次事件的大儒戴梦微,此人六十余岁,容色看来悲苦,不苟言笑,希尹原本对其颇为欣赏,甚至于在他反叛之后,还曾对完颜庾赤讲述儒家的可贵,但眼下,则有着不太一样的观感。 他受了戴梦微一礼,随后下了战马,让对方起身。前一次见面时,戴梦微虽是投降之人,但身躯一向笔直,这次见礼之后,却始终微微躬着身子。两人寒暄几句,沿着山脊信步而行。 “……老实说,戴公闹出如此声势,最终却修书于我,将他们反手卖了。这事情若在别人那里,说一句我大金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信的,但在戴公这里,我却有些疑惑了,书信简略,请戴公有以教我。” 戴梦微身躯微躬,亦步亦趋间双手始终笼在袖子里,此时望了望前方,平静地说道:“只要谷神应允了先前说好的条件,他们便是死得其所……况且他们与黑旗勾结,原本也是死有余辜。” “戴公真忌黑旗至此?犹甚我大金?” “大金乃我汉家之敌,可到得此时,终有退去一日,大帅与谷神北归之后,黑旗跨出西南,便可长驱直进,吞我武朝江山。宁毅曾说过,要灭我儒家,后来虽无明确动作,但以老朽看来,这只是说明他并不鲁莽,一旦动起手来,为祸更甚。谷神,宁毅灭儒是灭不了的,但他却能令天下,徒添几年、几十年的动荡,不知多少人,要因此死去。” “哦?” “谷神或许不同意老朽的看法,也瞧不起老朽的作为,此乃人情之常,大金乃新兴之国,锐利、而有朝气,谷神虽研读儒学一生,却也见不得老朽的陈腐。可是谷神啊,金国若长存于世,迟早也要变成这个样子的。” 戴梦微笼着袖子,自始至终都落后希尹半步朝前走,脚步、话语都是一般的平平静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如同死气,又像是不详的预言。眼前这身躯微躬、面容悲苦、话语不祥的形象,才是老人真正的内心所在。他听得对方继续说下去。 “……先秦之时,便有五德终始之说,后来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五百年是说得太长了,这天下家国,两三百年,便是一次动荡,这动荡或几十年、或上百年,便又聚为一统。此乃天理,人力难当,有幸生逢治世者,可以过上几天好日子,不幸生逢乱世,你看这世人,与蝼蚁何异?” “……这天理循环无从更改,我辈读书人,只能让那治世更长一些,让乱世更短一些,不要瞎折腾,那便是千人万人的功德。谷神哪,说句掏心窝的话,若这天下仍能是汉家天下,老朽虽死也能含笑九泉,可若汉家确实坐不稳这天下了,这天下归了大金,迟早也得用儒家治之,到时候汉人也能盼来治世,少受些罪。” 他望了望战场上跪下的汉军:“可黑旗不行……宁毅此人口称华夏,所作所为也确实锐意自强,令人叹服。他是英雄,却并非王者,英雄初心不改百折不挠,可王者要知进退、懂权衡。他从一开始,便定下了灭儒的志向,想用他那一套所谓的契约、公平、平等从头做起来,这中间,更合了刚强易折之像。” “……想一想,他击溃了宗翰大帅,实力再往外走,施政便不能再像山里那样简单了,他变不了天下、天下也变不得他,他越是百折不挠,这天下越是在乱世里呆得更久。他带来了格物之学,以奇巧淫技将他的武器变得更加厉害,而这天下诸位,都在学他,这是大争之世的气象,这说来豪迈,可到头来,不过天下俱焚、百姓受苦。” 希尹背负双手,一路前行,此时方才道:“戴公这番言论,闻所未闻,但确实发人深省。” “谷神英睿,往后或能知道老朽的无奈,但不论如何,而今遏制黑旗才是你我两方都须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其实往日里宁毅说起灭儒,大家都觉得不过是小儿辈的鸦鸦狂吠,但谷神哪,自三月起,这天下局势便不一样了,这宁毅兵强马壮,或许占得了西南也出得了剑阁,可再往后走,他每行一步,都要更加艰难数倍。儒学泽被天下已千年,先前不曾起身与之相争的儒生,接下来都会开始与之作对,这一点,谷神可以拭目以待。” 希尹扭头望了望战场:“如此说来,你们倒真是有与我大金合作的理由了。也好,我会将先前应承了的东西,都加倍给你。只不过我们走后,戴公你未必活得了多久,想必您已经想清楚了吧?” “老朽死不足惜,也信得过谷神大人。只要谷神将这西南大军已然带不走的人力、粮草、物资交予我,我令数十上百万汉奴得以留下,以物资赈灾,令得这千里之地百万人得以存活,那我便万家生佛,此时黑旗军若要杀我,那便杀吧,正好让这天下人见见黑旗军的嘴脸。让这天下人知道,他们口称华夏军,其实只是为争权夺利,并非是为了万民福祉。老朽死在他们刀下,便实在是一件好事了。” 希尹沉默片刻:“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军械会悉数给你,我大金西路军占下的城池,给你,此时归属我大金帐下的汉军,归你调遣指挥,我方抓来原本准备押回去的八十余万汉奴,悉数给你,我一个不杀,我也向你承诺,后撤之时,若无必要理由,我大金军队绝不随意屠城泄愤,你可以向外说明,这是你我之间的协议……但今日这些人……” 他指了指战场。 戴梦微目光平静:“今日之降兵,身为我武朝汉人,却勾结黑旗乱匪,罪无可恕,念其弃械投降,抽三杀一,以儆效尤。老夫会做好此事,请谷神放心。” “好……”希尹点了点头,他望着前方,也想接着说些什么,但在眼下,竟没能想到太多的话语来,挥手让人牵来了战马。 “自今日起,戴公便是下一个刘豫了,我并不认同戴公所为,但不得不承认,戴公比刘豫要棘手得多,宁毅有戴公这样的敌人……确实有些倒霉。” “我代南江以南百万黎民,谢过谷神不杀之恩。” “那倒不必谢我了。” 希尹如此回答了一句,此时也有斥候带来了情报。那是另一处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兵分数路的屠山卫军队正与伪军一道朝汉水边上包抄,围堵住齐新翰、王斋南部队的去路,这当中,王斋南的部队战力低微,齐新翰率领的一个旅的黑旗军却是真正的硬骨头,纵然被堵住去路,也绝不好啃。 从报来的消息上看,眼见着戴梦微投敌,周围各条道路都难以走通,一度被骗的齐新翰已经缩小了动作范围,开始凭借地形构筑防线,似乎就要以三千主力,配合王斋南手上的万余汉人部队,据地死守。 同样的情况,在十余年前,也曾经发生过,那是在第一次汴梁守卫战时发生的夏村防御战,也是在那一战里,塑造出今天整个黑旗军的军魂雏形。对于这一战例,黑旗军中个个清楚,完颜希尹也决不陌生,也是因此,他绝不愿令这场战斗被拖进漫长、焦灼的节奏里去。 好在戴梦微刚叛,王斋南的部队,未必能够得到黑旗军的信任,而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当年郭药师的常胜军,而是自己带领过来的屠山卫。 希尹离开后,戴梦微的目光转向身侧的整个战场,那是数万跪下来的同胞,衣衫褴褛,目光麻木、苍白、绝望,在地狱之中辗转沉沦的同胞,甚至在近处还有被押来的军人正以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他并不为之所动。 天理大道,愚人何知?相对于千万人的生,数万人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老人便是汉水以南,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三章 烈潮(四) 爆炸的声音穿过林间,隐隐约约的传过来,小小的县城附近,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忙碌景象。 往来的士兵牵着战马、推着辎重往破旧的城池内部去,不远处有士兵队伍正在用石块修补土墙,远远的也有斥候骑马狂奔回来:“四个方向,都有金狗……” 齐新翰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 有着残破城墙的这座废弃县城叫做传林铺,位于西城县东面的山间,早些年也是有人住的,但随着女真人南下,山匪肆虐,西城县在戴梦微的主持下又开了门户,吸纳周围居民,这边便被废弃掉了。 虽然一路借道前往樊城,戴梦微表现出了巨大的诚意,但随着这边登高一呼,部分汉军反正聚集过来,齐新翰所率领的这队人马却并未立刻跑过去凑热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早年惨痛的教训换来的经验。 先前齐新翰率领三千人被一路追逐,王斋南算是第一批前来营救、接应的队伍,虽然战力不强,但人数毕竟还是有的。但事实证明,在戴梦微的运筹手腕下,华夏军的情报系统也受到了部分的迷惑与干扰,这一次女真人来势汹汹,附近的汉军也已大范围的合围过来,齐新翰将队伍退往传林铺,一时间其实拿不准该守还是该冒险逃走。 在情报触觉不广的情况下,以三千人贸然突围,这一次,很可能会被截击在半路。一旦被拖入泥沼,最后恐怕只会憋屈地全军覆没。 这一次千里奔袭襄樊,本身是非常冒险的行为,但根据竹记那边的情报,首先是戴、王二人的动作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即便进攻襄樊不成,联合戴、王发出的这一击也能够惊醒许多还在观望的人。谁知道戴梦微这一次的反叛毫无征兆,他的立场一变,所有人都被陷在这片死地里了,原本有意反正的汉军遭到屠杀后,汉水这一片,已经草木皆兵。 原本在这一块活动的绿林人、竹记情报人员,在眼下的一刻,恐怕也遭到无情的捕杀。 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在过来,到了近处时,被齐新翰麾下的士兵挡住了,齐新翰挥了挥手迎上去:“王将军,怎么样了?” 王斋南是个面目凶戾的中年将领,国字脸、长了一脸的麻子,此时看着齐新翰:“我也接了消息,西城县那边,几近全军覆没了。”他咬牙切齿,嘴唇颤抖,“姓戴的老狗,卖了所有人。” 齐新翰沉默片刻:“戴梦微为何要起这样的心思,王将军知道吗?他应该想得到,女真人一去,他活不长的。” “我不知道……若有机会,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王斋南低喝了一声,随后望着齐新翰道,“接下来齐将军准备如何做?该如何处置我等,可想清楚了吗?” “大伙儿并肩作战,哪有什么处置不处置的。” “是那戴梦微与我一道诱你前来,你不怀疑我!?”王斋南看着齐新翰,瞪着眼睛。 齐新翰也看着他:“先前的情报说明,姓戴的与王将军并非从属关系,一次卖这么多人,最怕谋事不密,事到如今,我赌王将军事先不知道此事,也是被戴梦微利用了……虽然先前的赌局败了,但这次希望将军不要令我失望。” 夕阳已往山下落去,远远的厮杀声与近处人声的喧嚷汇在一起,王斋南用凶狠的脸看了齐新翰好一阵子,随后抬起手来,重重地锤在胸口上:“有你这句话,从今往后王某与手下一万二千余儿郎的性命,卖给华夏军了!要怎么做,你说了算。” 齐新翰点头:“王将军知道夏村吗?” 王斋南便也点头。 齐新翰道:“那接下来,咱们商量一下,这次防御战,该怎么打……” 人们在城墙上展开了地图,夕阳落下去了,最后的光芒亮起在山间的小城里。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很绝望的局面了,完颜希尹已经过来,而随着戴梦微的反叛,方圆数百里内原本潜在的盟友,这一刻都已经被一网打尽。没有了盟友的基础,想要远距离的逃亡、腾挪,难以实现。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也早都明白过来,即便嚎啕大哭,对于遭遇的事情,也不会有半点的裨益,因此人们也只能面对现实,在这绝境之中,构筑起防御的工事。只因他们也明白,在数百里外,必然已经有人在一刻不停地对女真人发动攻势,必然有人在竭尽全力地试图营救他们。 而他们也相信,在更远处,西南的军队也必如地火一般的冲向剑门关,一旦他们冲开那坚固的塞子,如熔岩般的冲出地面,留给女真西路军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 晚霞迁延。 越过漫长的天空,穿过数百里的距离,这一刻,金国的西路军正从剑阁的山口往昭化蔓延,兵力的前锋,正延伸向汉中。 这一路的军队极其狼狈,但出于对回家的渴望以及对战败后会遭遇到的事情的觉悟,他们在宗翰的带领下,仍旧保持着一定的战意,甚至于部分士兵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煎熬后,凶性已显,上得战场,更加的歇斯底里、厮杀残暴。这样的情况虽然不能增加军队的整体实力,但至少令得这支军队的战力,没有掉到水准以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金人部队持续了数十年的自尊在最后燃烧的一种体现。 从剑阁方向撤出的金兵,陆陆续续已经接近六万,而在昭化附近,原本由希尹带领的主力部队被带走了一万多,此时又剩下了万余屠山卫精锐,被重新交回到宗翰手上。在这七万余人之外,仍有二十余万的汉军如炮灰般的被安排在附近,这些汉军在过去的一年间屠城、劫掠,搜刮了大量的金银财富,沾上累累鲜血后也成了金人方面相对坚定的支持者。 而在他们的侧面,秦绍谦率领华夏第七军,在四月间已经陆续发动了几次进攻,一次是试图正面强攻宗翰、一次进攻剑阁、一次汉中方向。这中间,屠山卫与其对抗过一次,竟有抵挡不住的迹象,但由于宗翰毕竟占着兵力优势,秦绍谦的几次进攻虽然都造成了一定的战果,威慑力惊人,但最终还是被宗翰相对从容地一一化解。 从昭化去往剑阁,远远的,便能够看到那雄关之内的群山间升起的一道道烟尘。此时,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已经在设也马的带领下离开了剑阁,他是剑门关内倒数第二离开的女真大将,而今在关内坐镇的女真高层将领,便只有拔离速了。 大军从西南撤出来的这一路,设也马时常活跃在需要断后的战场上。他的奋战鼓舞了金人的士气,也在很大程度上,使他自己得到巨大的锻炼。 军队离开黄明县后,遭遇追击的烈度已经降低,只有对剑阁关口的守卫将成为此次大战中的关键一环,设也马原本主动请缨,想要率军镇守剑阁,堵住华夏第五军的出关之路,但这一次,无论是父亲还是拔离速都不曾统一他这一想法,父亲那边更是发来严令,命他尽早跟上大军主力的步伐,这让设也马心中微感遗憾。 从大军撤离后半段的情况上来看,华夏军已经开始停用那威力巨大的火器,这或者意味着这种火器的数量已经如同预料般的见底,另一方面,根据设也马这段时间以来的觉察和计算,西南的这支华夏军,很可能还面临了其他更为复杂的状况。到得今日从剑阁离开,拔离速的言辞,也证实了设也马的想法确实有着极大的可能性。 “……打了快半年的仗,西南的这支华夏军,伤亡不小……宁毅手头上的人原本就已经见底,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是几万的俘虏困在山里运不出去,眼前的华夏军,犹如一条吞象的巨蟒,稍微动一动,它的肚子,就要被自己撑破了……实际上,若有机会,我宁愿再往前进军,搏它一搏,或许这支军队自己崩溃,都未可知……” 拔离速的想法补完了设也马心中的猜测,也确确实实地说明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个道理。设也马只是认为截断剑阁,后方的大军便能集结一处,从容对付秦绍谦这支大胆的孤军,说不定能够当着宁毅的眼前,生生断去华夏军的一臂,令其望剑阁而兴叹,却想不到拔离速的心中竟还存了再次往西南进攻的心思。 这样的行为孤注一掷、九死一生,但在华夏军放松了警惕的这一刻,若然真的成功,那该是何等伟大的战绩。可惜在斜保去世后的状况下,他也知道父亲和军队都不会允许自己再进行这样的冒险。 那便只能去到大营,向父亲请缨参与围歼秦绍谦所率领的华夏第七军了。 夕阳烧荡,军队的旌旗沿着泥土的道路延绵往前。大军的惨败、兄弟与同胞的惨死还在他心中激荡,这一刻,他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 ***************** 我们的视野再往西南延伸。 越过剑阁,原本曲折蜿蜒的道路上此时堆满了各种用于挡路的辎重物资。有的地方被炸断了,有的地方道路被刻意的挖开。山道两旁的崎岖山岭间,不时可见大火蔓延后的漆黑残迹,部分山岭间,火焰还在不断燃烧。 从剑阁向前五十里,靠近黄明县、雨水溪后,一处处营地开始在山地间出现,华夏军的黑底孤星旗在山间飘荡,营地沿着道路而建,大量的俘虏正被收容于此,蔓延的山道间,一队一队的俘虏正被押向后方,人群拥挤在山里,速度并不快。 纵然已经是华夏军控制的区域,但在附近的山岭中,偶尔仍旧能看见升腾的烟柱。每一日里,也都有小规模的战斗在这山野的各处发生。 金人狼狈逃窜时,大量的金兵已经被俘虏,但仍有数千凶悍的金国士兵逃入附近的密林之中,这一刻,眼见已经无法回家的他们,在遭遇战斗后同样选择了点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火焰蔓延,许多时候活生生的烧死了自己,但也给华夏军造成了不少的麻烦。有几场火焰甚至波及到山道旁的俘虏营地,华夏军命令俘虏砍伐树木构筑隔离带,也有一两次俘虏试图趁着大火逃亡,在蔓延的火势中被烧死了不少。 黄昏降临的这一刻,从黄明县以西的山腰木棚里朝外望去,还能看见远处山林里升起的黑烟,山腰的下方是顺着道路而建的狭长营地,数千金兵俘虏被看押在此,混合着华夏军的队伍,在山谷之中延绵数里的距离。 山腰上的这处宽大棚屋,便是眼下这一片军营的指挥所,此时华夏军军人在棚屋中来来去去,忙碌的声音正汇成一片。而在靠近窗口的木桌前,新报到的数名年轻人正与在这边管理部分事务的宁曦坐在一块,听他说起最近遭遇到的问题。 “……能用的兵力早就见底了。”宁曦靠在长桌前,如此说着,“眼下看押在山里的俘虏还有将近三万,近半数是伤员。一条破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俘虏也不怎么听话,让他们排成长队往外走,一天走不了十几里,路上经常就堵住,有人想逃跑、有人装病,有人想死,林子里还有些不要命的,动不动就打起来……” “……林子里打起来,放上一把火,路上的俘虏又蠢蠢欲动了。他们走得慢,还得供应吃的喝的,药材粮食从山外头运进来,本来一条破路又被占了一半,这样走走停停,一个月都撤不出去……另外,五十里山道的巡逻,就要分出很多人手,巡逻队要抽调人手,偶尔还有折损,捉襟见肘。” “……最麻烦的事情还有防疫,现在已经入夏,人死在山里尸体烂了,一个不好,会闹瘟疫。要是真的起了瘟疫,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才知道,当年武安君白起为何要坑杀四十几万人,我们不能搞坑杀,你们看看外头,那些俘虏随时哗变往上面冲过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宁曦揉着额头,随后倒是笑了起来:“……好在你们来了,一个也跑不掉,这次要帮我。” “便是来帮你的啊。”有人应道。 在座的几名少年家中也都是军旅出身,如果说宇文飞渡、小黑等人是宁毅通过竹记、华夏军培养的第一批年轻人,后来的侯元顒、彭越云、左文怀等人当算第二代,到了宁曦、闵初一与眼前这批人,算得上是第三代了。 众人早就熟识,大战开始之初,这些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被安排在军队各处熟悉不同的工作,眼下战事将息,才又被派到宁曦这边,组织起一个小小的班底来。主导这件事的倒并非宁毅,而是远在成都的苏檀儿以及苏家苏文方、苏文定为首的部分老臣子,当然,宁毅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意见。 当下便是分配与安排工作,在座的年轻人都是对战场有野心的,当下问起前方剑阁的状况,宁曦微微沉默:“山路难行,女真人留下的一些拦阻和破坏,都是可以越过去的,但是断后的军队在不用帝江的前提下,突破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拔离速断后的意志很坚决,他在路上安排了一些‘敢死队’,要求他们死守住道路,就算是渠师长领队往前,也产生了不小的伤亡。” 众人互相看了看:“女真人野性还在,况且这么些年来,很多人在北方都有自己的家人,拔离速若以此威胁,确实很难轻易打到剑阁的关口下。” “……女真人不可能一直死守剑阁,他们前方大军一撤,关卡始终会是我们的。”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在关外的主力已经膨胀到接近十万,秦将军带着两万多人,打不垮宗翰和希尹的联手,甚至可能被宗翰反过来吃掉。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剑阁,我们才能拿回战略上的主动。” 众人一番议论,也在此时,宁忌从棚屋的门外进来,看着这边的这些人,微微沉默后开口问道:“哥,初一姐让我问你,晚上你是吃饭还是吃馒头?” 宁曦正在与众人说话,此时听得提问,便微微有些脸红,他在军中从不搞什么特殊,但今日或许是闵初一跟着大家过来了,要为他打饭,因此才有此一问。当下脸红着说道:“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 宁忌不耐:“今晚炊事班就是做了饭也做了馒头啊!” 宁曦挥手:“好了好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宁忌看着他:“……我吃屎。” 木棚里安静了片刻,随后有在喝水的人忍不住喷了出来,一帮年轻人都在笑,远远近近指挥部的众人也都在憋着笑,宁曦深吸了一口气:“……你告诉初一,随便吧。” “初一姐想帮你打饭,好心当做驴肝肺。” 宁忌木然地说完这句,转身出去了,房间里众人这才一阵大笑,有人笑得摔在了凳子下面,也有人问道:“小忌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宁曦捂着额头:“他想要上前线当军医,老爹不让,着我看着他,还给他按个名目,说让他贴身保护我,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我真倒霉……” 众人议论纷纷,如此笑了一阵,夕阳之中,有人看见远处又有一道烟柱升了起来,众人起身观看,知道山的那头必然又发生了一场遭遇战,营地之中的气氛也变得怪异起来,山下不少的俘虏都在眺望那处烟尘。 纵然方才有着些许的笑声,但山里山外的气氛,实际上都在绷成一根弦,众人都明白,这样的紧张之中,随时也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战败并不好受,战胜之后面对的也仍旧是一根越来越细的钢丝,众人这才更多的感受到这世界的严苛,宁曦的目光望了一阵烟柱,随后望向东北面,低声朝众人说道: “剑阁的进攻,就在这几日了……” …… 距离剑阁已经不远,十里集。 已经攻占此地、进行了半日整修的部队在一片废墟中沐浴着夕阳。 刚刚火化了同伴尸身的毛一山任由军医再度处理了伤口,有人将晚餐送了过来,他拿着铁盒咀嚼食物时,口中仍旧是血腥的气息。 每一次的幸存都值得庆幸,但每一次的幸存,也必然伴随着一位位熟悉的同伴的牺牲,因此他的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情。 静静地吃着东西,他将目光望向东北面的方向。视野的一侧,却见渠正言正与其余两位擅于攻坚的团长走过来,到得近处,询问他的状况:“还好吧。” “还能打。” “方才收到了山外的消息,先跟你们报一下。”渠正言道,“汉水边上,先前与我们联手的戴梦微叛变了……” 夕阳之中,渠正言平静地跟几人说着正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情,讲述了双方的联系,随后将手指向剑阁:“从这边过去,还有十里,三日之内,我要从拔离速的手上,夺下剑阁。这场仗会有不小的伤亡,你们做好准备。” 毛一山立正,敬礼。 …… 剑阁城头,这一刻,拔离速也正看着燃烧的夕阳从山的那一头蔓延过来。 与设也马所说的,不过是有所保留的言语。 他是女真宿将了,一生都在战火中打滚,也是因此,眼前的一刻,他格外明白剑阁这道关卡的重要性,夺下剑阁,华夏军将贯通第五军与第七军的呼应与联系,获得战略上的主动,若是无法取得剑阁,华夏军在西南取得的胜利,也可能承受一次急转直下的沉重打击。 五个多月的战争过去,华夏军的兵力确实捉襟见肘,但是以宁毅的能力与眼光,尤其是那种身处狭路绝不退让的风格,在当着宗翰的面杀死斜保之后,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以最暴烈的方式,尝试夺取剑阁。 在见识过望远桥之战的结果后,拔离速心中明白,眼前的这道关卡,将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为艰难的战斗之一。失败了,他将死在这里,成功了,他会以英雄之姿,挽回大金的国运。 令人欣慰的是,这一选择,并不艰难。会面对的结果,也异常清晰。 他将镇守住这道雄关,不让华夏军前进一步。 …… 这一刻,从汉水之畔到剑阁,再到梓州,漫漫千里的路程,整片大地都绷成了一根细弦。戴梦微在西城县斩首上万人的同时,齐新翰死守传林铺,秦绍谦与宗翰的大军在汉中以西腾挪对冲,已至极限的华夏第五军在竭力稳住后方的同时,还要全力的冲出剑阁的关口。战争已近尾声,人们仿佛在以意志力烧荡天空与大地。 大火,就要奔涌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四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上) 剑阁的关城之前是一条狭窄的坡道,坡道两侧有山涧,下了坡道,通往西南的道路并不宽敞,再前行一阵甚至有凿于山壁上的狭窄栈道。 金兵撤过这一路时,已经破坏了栈道,但到得四月十六这天中午,黑底孤星的旗帜就穿过了原本被破坏的路途,出现在剑阁前的坡道下方——长于土木工程的华夏军工兵队有着一套精确高效的制式装备,对于破坏并不彻底的山间栈道,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进行了修复。 到来的华夏军队伍在火炮的射程外集结,由于道路并不宽敞,出现在视野中的队伍看来并不多。剑阁关城前的坡道、山路间,满山满谷堆放的都是金兵无法带走的辎重物资,被砸碎的车辆、木架、砍倒的大树、损坏的刀枪甚至于用作陷阱的铁蒺藜、木刺,小山一般的堵塞了前路。 金兵正从前方的城墙上望过来,热气球系着绳子,飘荡在关城两端的天空上,监视着华夏军的动作。天气晴朗,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苍白的焦灼的气息在凝聚。 “天公作美啊。”渠正言在第一时间抵达了前线,随后下达了命令,“把这些东西给我烧了。” 箭矢被点上火焰,射向堆放在山间、路途之中的大量物资,片刻,便有火焰被点了起来,过得一阵,又传出惊人的爆炸,是埋藏在物资下方的炸药桶被点燃了。 大火燃烧,黑色的烟柱升腾上天空,有的还在朝剑阁城关那边飘过去。数千人的华夏军队列在山间甚至排出两里多长,占据了几乎一切可以容人的地方。工兵队按照命令制造木板,装有火箭弹与发射架的箱子被抬向前线,选择位置。渠正言召来斥候部队,往周围崎岖的山间进行搜索与巡逻。 “若是发现有金人军队的潜伏,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剑阁的城关已经封锁,前方的山道都被堵塞,甚至破坏了栈道,此刻仍旧留在西南山间的金兵,若不能击溃进攻的华夏军,将永远失去回去的可能。但根据往日里对拔离速的观察与判断,这位女真将领很擅长在长期的、千篇一律的猛烈进攻里突发奇兵,年前黄明县的城防就是因此陷落。 在长达两个月的枯燥进攻里给了第二师以巨大的压力,也造成了思维定势,而后才以一次计谋埋下足够的诱饵,击破了黄明县的城防,一度掩盖了华夏军在雨水溪的胜绩。到得眼前的这一刻,数千人堵在剑阁之外的山道间,渠正言不愿意给这种“不可能”以实现的机会。 防止小股敌军精锐从侧面的山间偷袭的任务,被安排给四师二旅一团的团长邱云生,而第一轮进攻剑阁的任务,被安排给了毛一山。 前方是熊熊的大火,众人籍着绳索,攀上附近的山壁。渠正言领着毛一山朝前方的火场看。 “剑门天下险,它的外层是这座城楼,突破城楼,还得一路打上主峰。在古代用十倍兵力都很难占到便宜——没人占到过便宜。今天两边的兵力估计差不多,但我们有火箭弹了,之前拿出全部家当,又从各部队手里抠了几发没来得及用的,目前是七十一发,这七十一发打完,我们要宰了拔离速……” 众人在山头上望向剑阁城头的同时,身披铠甲、身系白巾的女真将领也正从那边望过来,双方隔着火场与烟尘对视。一边是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女真宿将,在兄长死去之后,一直都是破釜沉舟的哀兵气概,他麾下的士兵也因此受到巨大的鼓舞;而另一边是充满朝气意志坚决的黑旗铁军,渠正言、毛一山将目光定在火焰那边的将领身上,十余年前,这个级别的女真将领,是整个天下的传奇,到今天,大家已经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考虑着如何将对方正面击垮。 “剑阁的城楼,算不得太麻烦,现在前面的火还没有烧完,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会开始炸城楼,那上头是木制的,可以点起来,火会很大,你们趁机往前,我会安排人炸城门,不过,估计里头已经被堵起来了……但总的来说,冲锋到城下的问题可以解决,等到城头上火势稍减,你们登城,能不能在拔离速面前站稳,就是这一战的关键。” 毛一山望着那边,随后道:“要拿先机,就要在火里登城。” 火箭弹的炸药成分有一部分是苦味酸,能在城头之上点起熊熊大火,也必然令得那城头在一段时间内让人无法踏足,但随着火焰减弱,谁能先入火场,谁就能占到便宜。渠正言点了点头:“很不容易,我已着人取水,在进攻之前,大伙儿先将衣服浇湿。” “能够直接上城头,已经很好了。” 毛一山站在那里,咧开嘴笑了一笑。距离夏村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他的笑容仍旧显得憨厚,但这一刻的憨厚当中,已经存在着巨大的力量。这是足以直面拔离速的力量了。 此后再商量了一会儿细节,毛一山下去抽签决定第一队冲阵的成员,他本人也参与了抽签。此后人员调动,工兵队准备好的木板已经开始往前运,发射火箭弹的工字架被架了起来。 剑门关内部,拔离速亦调动着人手,等待华夏军第一轮进攻的到来。 临近傍晚,去到附近山间的斥候仍未发现有敌人活动的痕迹,但这一片山势崎岖,想要完全确定此事,并不容易。渠正言并未掉以轻心,仍旧让邱云生尽量做好了防御。 天边烧起晚霞,随后黑暗吞没了地平线,剑门关前火仍旧在烧,剑门关上寂静无声,华夏军的士兵靠着路边的山壁坐着休息,只偶尔传出磨刀石打磨刀锋的声音,有人低声私语,说起家中的儿女、琐碎的心情。 “仗打完,他们也该长大了……” “我家的狗子,今年五岁……” “我见过,虎头虎脑的,不像你……” “我是破相了,而且早几年饿着了……” “我想吃和登陈家铺子的馅饼……” “我要砍了拔离速的头,当球踢……” “哈哈……” 火焰伴随着夜风在烧,传出呜咽的声音。凌晨时分,山间深处的数十道身影开始动起来了,朝着有幽幽火光的山谷这边无声地行进。这是由拔离速选出来的留在绝地中的袭击者,他们多是女真人,家中的荣华兴衰,已经与整个大金绑在一起,即便绝望,他们也必须在这回不去的地方,对华夏军做出殊死的一搏。 明火渐渐的熄灭下去,但余烬仍在山间燃烧。四月十七凌晨、临近丑时,渠正言站在山口,对负责发射的技术人员下达了命令。 两发火箭弹划破夜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火焰的轨迹。与剑门关相隔数里的崎岖山间,正从险峰上攀援而过的女真成员,看到了远处的夜色中绽放而出的火焰。 整座雄关,都被那两朵火焰照亮了一瞬。 不久之后,又是两道明亮的尾焰,接着又是两道……剑门关的关楼之上,火焰蔓延开来,化作了夜色之中一道狂舞的火炬。 “救火。” 关楼后方,早已做好准备的拔离速冷静地下着命令,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水车推向城楼。这样的火焰中,木制的城楼注定不保,但只要能多费对方几发火器,自己这边就是多拿回一分优势。 士兵推着水车、提着水桶过来的同时,有两发火器呼啸着越过了城楼的上方,一发落在无人的角落里,一发在道路上炸开,掀飞了两三名士兵,拔离速也只是沉着地着人救治:“黑旗军的火器不多了,不用担心!必能获胜!” 巨大的火炬在夜色中持续燃烧,城楼前方已经没有金兵的存在,临近天明时,那火势才渐渐有了衰减的痕迹,毛一山团内的士兵已经起来,负责第一批冲锋的三十人喝了暖身的米酒,批上浸湿的外衣,他们走过毛一山的身边。 “你们的任务是安全抵达城墙,给难走的地方铺上板子,确定没有陷阱,总攻立刻就会跟上。” “团长,这次先登是俺,你别太羡慕。” 有人这样说了一句,众人皆笑。渠正言也走过来了,拍了每个人的肩膀。 “都准备好了?” —— “——出发。” 山风穿过林海,在这片被蹂躏的山地间呜咽着咆哮。夜色之中,扛着木板的战士踏过灰烬,冲向前方那仍旧在燃烧的城楼,山道之上犹有黯淡的火光,但他们的身影沿着那山路蔓延上去了。 卯时一刻,后方邱云生设下的防御区域里,传来地雷的爆炸声,预备从侧面偷袭的女真精锐,落入包围圈。卯时二刻,天边露出鱼肚白的一刻,毛一山带领着更多的士兵,已经朝城墙那边延伸过去,云梯已经搭上了犹有火焰、烟尘缭绕的城头,带头的士兵沿着云梯迅速往上爬,城墙上方也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喊声,有同样被驱赶上来的女真士兵抬着滚木,从灼热的城墙上扔了下来。 当先的华夏军士兵被滚木砸中,摔落下去,有人在黑暗中呐喊:“冲——”另一边云梯上的士兵迎着火焰,加快了速度! 毛一山挥手,司号员吹响了冲锋号,更多人扛着云梯穿过山坡,渠正言指挥着火箭弹的发射员:“放——”火箭弹划过天空,越过关楼,朝着关楼的后方落下去,发出惊人的爆炸声。拔离速挥动长枪:“随我上——” 毛一山穿过灰烬弥漫飞舞的长长山坡,一路狂奔,攀上云梯,不久之后,他们会与拔离速在那片火焰中相遇。 这是钢铁与钢铁的对撞,铁毡与重锤的相击,火焰还在燃烧。在彷徨与呐喊中冲突而出的人、在深渊地火中锻造而出的战士,都要为他们的未来,夺取一线生机—— 四月十七,在这最为激烈而凶猛的冲突里,东方的天际,将将破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四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上)_284 剑阁的关城之前是一条狭窄的坡道,坡道两侧有山涧,下了坡道,通往西南的道路并不宽敞,再前行一阵甚至有凿于山壁上的狭窄栈道。 金兵撤过这一路时,已经破坏了栈道,但到得四月十六这天中午,黑底孤星的旗帜就穿过了原本被破坏的路途,出现在剑阁前的坡道下方——长于土木工程的华夏军工兵队有着一套精确高效的制式装备,对于破坏并不彻底的山间栈道,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进行了修复。 到来的华夏军队伍在火炮的射程外集结,由于道路并不宽敞,出现在视野中的队伍看来并不多。剑阁关城前的坡道山路间,满山满谷堆放的都是金兵无法带走的辎重物资,被砸碎的车辆木架砍倒的大树损坏的刀枪甚至于用作陷阱的铁蒺藜木刺,小山一般的堵塞了前路。 金兵正从前方的城墙上望过来,热气球系着绳子,飘荡在关城两端的天空上,监视着华夏军的动作。天气晴朗,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苍白的焦灼的气息在凝聚。 “天公作美啊。”渠正言在第一时间抵达了前线,随后下达了命令,“把这些东西给我烧了。” 箭矢被点上火焰,射向堆放在山间路途之中的大量物资,片刻,便有火焰被点了起来,过得一阵,又传出惊人的爆炸,是埋藏在物资下方的炸药桶被点燃了。 大火燃烧,黑色的烟柱升腾上天空,有的还在朝剑阁城关那边飘过去。数千人的华夏军队列在山间甚至排出两里多长,占据了几乎一切可以容人的地方。工兵队按照命令制造木板,装有火箭弹与发射架的箱子被抬向前线,选择位置。渠正言召来斥候部队,往周围崎岖的山间进行搜索与巡逻。 “若是发现有金人军队的潜伏,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剑阁的城关已经封锁,前方的山道都被堵塞,甚至破坏了栈道,此刻仍旧留在西南山间的金兵,若不能击溃进攻的华夏军,将永远失去回去的可能。但根据往日里对拔离速的观察与判断,这位女真将领很擅长在长期的千篇一律的猛烈进攻里突发奇兵,年前黄明县的城防就是因此陷落。 在长达两个月的枯燥进攻里给了第二师以巨大的压力,也造成了思维定势,而后才以一次计谋埋下足够的诱饵,击破了黄明县的城防,一度掩盖了华夏军在雨水溪的胜绩。到得眼前的这一刻,数千人堵在剑阁之外的山道间,渠正言不愿意给这种“不可能”以实现的机会。 防止小股敌军精锐从侧面的山间偷袭的任务,被安排给四师二旅一团的团长邱云生,而第一轮进攻剑阁的任务,被安排给了毛一山。 前方是熊熊的大火,众人籍着绳索,攀上附近的山壁。渠正言领着毛一山朝前方的火场看。 “剑门天下险,它的外层是这座城楼,突破城楼,还得一路打上主峰。在古代用十倍兵力都很难占到便宜——没人占到过便宜。今天两边的兵力估计差不多,但我们有火箭弹了,之前拿出全部家当,又从各部队手里抠了几发没来得及用的,目前是七十一发,这七十一发打完,我们要宰了拔离速……” 众人在山头上望向剑阁城头的同时,身披铠甲身系白巾的女真将领也正从那边望过来,双方隔着火场与烟尘对视。一边是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女真宿将,在兄长死去之后,一直都是破釜沉舟的哀兵气概,他麾下的士兵也因此受到巨大的鼓舞;而另一边是充满朝气意志坚决的黑旗铁军,渠正言毛一山将目光定在火焰那边的将领身上,十余年前,这个级别的女真将领,是整个天下的传奇,到今天,大家已经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考虑着如何将对方正面击垮。 “剑阁的城楼,算不得太麻烦,现在前面的火还没有烧完,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会开始炸城楼,那上头是木制的,可以点起来,火会很大,你们趁机往前,我会安排人炸城门,不过,估计里头已经被堵起来了……但总的来说,冲锋到城下的问题可以解决,等到城头上火势稍减,你们登城,能不能在拔离速面前站稳,就是这一战的关键。” 毛一山望着那边,随后道:“要拿先机,就要在火里登城。” 火箭弹的炸药成分有一部分是苦味酸,能在城头之上点起熊熊大火,也必然令得那城头在一段时间内让人无法踏足,但随着火焰减弱,谁能先入火场,谁就能占到便宜。渠正言点了点头:“很不容易,我已着人取水,在进攻之前,大伙儿先将衣服浇湿。” “能够直接上城头,已经很好了。” 毛一山站在那里,咧开嘴笑了一笑。距离夏村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他的笑容仍旧显得憨厚,但这一刻的憨厚当中,已经存在着巨大的力量。这是足以直面拔离速的力量了。 此后再商量了一会儿细节,毛一山下去抽签决定第一队冲阵的成员,他本人也参与了抽签。此后人员调动,工兵队准备好的木板已经开始往前运,发射火箭弹的工字架被架了起来。 剑门关内部,拔离速亦调动着人手,等待华夏军第一轮进攻的到来。 临近傍晚,去到附近山间的斥候仍未发现有敌人活动的痕迹,但这一片山势崎岖,想要完全确定此事,并不容易。渠正言并未掉以轻心,仍旧让邱云生尽量做好了防御。 天边烧起晚霞,随后黑暗吞没了地平线,剑门关前火仍旧在烧,剑门关上寂静无声,华夏军的士兵靠着路边的山壁坐着休息,只偶尔传出磨刀石打磨刀锋的声音,有人低声私语,说起家中的儿女琐碎的心情。 “仗打完,他们也该长大了……” “我家的狗子,今年五岁……” “我见过,虎头虎脑的,不像你……” “我是破相了,而且早几年饿着了……” “我想吃和登陈家铺子的馅饼……” “我要砍了拔离速的头,当球踢……” “哈哈……” 火焰伴随着夜风在烧,传出呜咽的声音。凌晨时分,山间深处的数十道身影开始动起来了,朝着有幽幽火光的山谷这边无声地行进。这是由拔离速选出来的留在绝地中的袭击者,他们多是女真人,家中的荣华兴衰,已经与整个大金绑在一起,即便绝望,他们也必须在这回不去的地方,对华夏军做出殊死的一搏。 明火渐渐的熄灭下去,但余烬仍在山间燃烧。四月十七凌晨临近丑时,渠正言站在山口,对负责发射的技术人员下达了命令。 两发火箭弹划破夜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火焰的轨迹。与剑门关相隔数里的崎岖山间,正从险峰上攀援而过的女真成员,看到了远处的夜色中绽放而出的火焰。 整座雄关,都被那两朵火焰照亮了一瞬。 不久之后,又是两道明亮的尾焰,接着又是两道……剑门关的关楼之上,火焰蔓延开来,化作了夜色之中一道狂舞的火炬。 “救火。” 关楼后方,早已做好准备的拔离速冷静地下着命令,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水车推向城楼。这样的火焰中,木制的城楼注定不保,但只要能多费对方几发火器,自己这边就是多拿回一分优势。 士兵推着水车提着水桶过来的同时,有两发火器呼啸着越过了城楼的上方,一发落在无人的角落里,一发在道路上炸开,掀飞了两三名士兵,拔离速也只是沉着地着人救治:“黑旗军的火器不多了,不用担心!必能获胜!” 巨大的火炬在夜色中持续燃烧,城楼前方已经没有金兵的存在,临近天明时,那火势才渐渐有了衰减的痕迹,毛一山团内的士兵已经起来,负责第一批冲锋的三十人喝了暖身的米酒,批上浸湿的外衣,他们走过毛一山的身边。 “你们的任务是安全抵达城墙,给难走的地方铺上板子,确定没有陷阱,总攻立刻就会跟上。” “团长,这次先登是俺,你别太羡慕。” 有人这样说了一句,众人皆笑。渠正言也走过来了,拍了每个人的肩膀。 “都准备好了?” —— “——出发。” 山风穿过林海,在这片被蹂躏的山地间呜咽着咆哮。夜色之中,扛着木板的战士踏过灰烬,冲向前方那仍旧在燃烧的城楼,山道之上犹有黯淡的火光,但他们的身影沿着那山路蔓延上去了。 卯时一刻,后方邱云生设下的防御区域里,传来地雷的爆炸声,预备从侧面偷袭的女真精锐,落入包围圈。卯时二刻,天边露出鱼肚白的一刻,毛一山带领着更多的士兵,已经朝城墙那边延伸过去,云梯已经搭上了犹有火焰烟尘缭绕的城头,带头的士兵沿着云梯迅速往上爬,城墙上方也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喊声,有同样被驱赶上来的女真士兵抬着滚木,从灼热的城墙上扔了下来。 当先的华夏军士兵被滚木砸中,摔落下去,有人在黑暗中呐喊:“冲——”另一边云梯上的士兵迎着火焰,加快了速度! 毛一山挥手,司号员吹响了冲锋号,更多人扛着云梯穿过山坡,渠正言指挥着火箭弹的发射员:“放——”火箭弹划过天空,越过关楼,朝着关楼的后方落下去,发出惊人的爆炸声。拔离速挥动长枪:“随我上——” 毛一山穿过灰烬弥漫飞舞的长长山坡,一路狂奔,攀上云梯,不久之后,他们会与拔离速在那片火焰中相遇。 这是钢铁与钢铁的对撞,铁毡与重锤的相击,火焰还在燃烧。在彷徨与呐喊中冲突而出的人在深渊地火中锻造而出的战士,都要为他们的未来,夺取一线生机—— 四月十七,在这最为激烈而凶猛的冲突里,东方的天际,将将破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五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中) 晨曦初露,风吹过西南的群山,剑阁的关城上方,仍旧有火焰在燃烧。 木制的城楼已经在先前的大火之中被烧成通体的焦黑色,梁柱、瓦片在火焰的舔舐中剥落。尽管明火已渐渐变小,但灼热慑人的黑烟依然在缭绕升腾,晨风带着烟雾将关城靠南的半边完全吞噬笼罩下去,但靠北的女墙内,热浪的肆虐相对较小,双方的士兵,便在这并不宽敞的狭窄通道间来往厮杀。 双方的士兵短兵相接之后,远程的协助便暂时的失去了作用,女真人结成盾阵,朝着前方冲刺,后方有点燃的火雷被扔出来,华夏军同样投掷以手榴弹。 爆炸在城头绽放,人们在灼热的空气里寻找着掩体,气浪灼烧而来,在人的脸上划出可怖的燎泡。有华夏军的士兵乘隙继续往前,朝着城楼后方的楼梯上扔手榴弹,先前爆炸的气浪摇撼了原本就在火焰中变得干燥枯朽的城楼,有柱子坍塌下来,将士兵埋在焦炭与木石之中,爆开的大片火星往天空升腾。 “随我冲——” 冲锋号的声音随着晨风高亢地盘旋,满是灰烬的山坡下,华夏军的战士仍在朝着这灼热的关城上方涌来。 在火焰缭绕之中的关城令人望之生畏,但真正突破它,耗费的时间并不久。登上关楼的华夏军战士退无可退,拿着手榴弹硬着火焰与黑烟突进,关楼后方受火势的影响并不彻底,女真人的生力军虽然更容易上来,但在手榴弹的爆炸中,受到的损伤反而更大,反复的几次交锋后,华夏军在关楼上朝着内侧小广场上掷以手榴弹,女真人则朝着远处撤退,以箭矢进行还击。 关城后方的小广场并不大,再往后走便是蜿蜒的山道,女真人在一阵厮杀过后徐徐退去,华夏军汹涌而上。毛一山带着第一个连冲上城头,突入关城内的小广场,随着上百人登上城头,一部分战士下到后方,拔离速的真正反击这才到来。 位于后方山间的十数门大炮几乎同时响起,飞舞的炮弹与爆炸笼罩了这边的关城与广场。此时火焰在城头蔓延,城门早已在内侧以大量的石块堵死,整座关城就如同一道巨大的栅栏。十数门铁炮虽然无法覆盖整片区域,但在这重火力的轰击下,当场便有十数名华夏军战士在炮火中牺牲。 拔离速甚至在后方的山道间准备了两台小型的投石机,将装满炸药的木桶投向仍在起火的关楼,引起了新一轮的剧烈爆炸。 山风吹拂过来,毛一山从地上爬起,耳朵嗡嗡的响。他拉起身边翻滚的战士,开始朝后方走,口中大喝:“救人!找掩体——” 小广场上没有掩体,但炮火的死角终究还是有的,才搀扶着同伴奔跑到城下的死角处,前方第二轮的炮击就已经响起来,到处都是烟尘与硝药的味道。有人来问要不要退回后方的关城上,毛一山摇了摇头:“救人!准备手榴弹!当心箭!” 在一片烟尘之中退到了城墙下方的华夏军战士不过十余人,有几名受伤的还在前方的地面上挣扎翻滚,但已经无法可想了,随着毛一山的话语落下,前方的天空中,便有箭雨袭来。 一帮战士举起盾牌,随后便是一大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落下,烟尘弥漫的前方,女真人冲将过来。 “手榴弹——准备冲——” 毛一山的大吼声中,数枚手榴弹朝着冲来的金兵掷了过去,在对面的军阵里,同样有点燃的火雷投掷过来,他们是朝着城墙的死角处扔的,但毛一山已经先一步发力,朝着前方猛冲了出去。 战场上还有华夏军的负伤士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金兵的投枪穿透了他的身体,毛一山冲过那战士还未倒下的身侧,大喝着撞入金兵同样被手榴弹炸散了的阵型里。其余的华夏军士兵也已经疯狂冲上,与金人以散兵模式厮杀在一起。 前方有炮火的封锁,后方要承受火雷的轰炸,也只有选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厮杀,才算得上是唯一的出路。能够跟随毛一山进行前期进攻的都是老兵了,大都能看清楚这样的局面,用手榴弹将对方炸成散兵、冲锋,而一旦冲入对方的阵型里,便是三两人结成阵势,在局部战场上每每形成二打一的优势,女真人单兵作战极其凶悍,但在西南战役的半年里,再精锐的队伍也常常在与华夏军的混战中吃亏。 毛一山在厮杀中砍翻了两名金兵,视野之中已有数人倒下,血腥的气息蔓延。后方的城墙上,几名突破过来的华夏军战士已经下来,持弩射击后加入战斗,女真人那边便也有数名体型高大、甲胄精良的战士冲杀过来——他们同样不敢一次投入太多的士兵,害怕在手榴弹的爆炸中死去太多人。 随即便又有火药桶被掷往关城上方,滚滚的烟尘朝着四周呼啸弥漫。而另一边射来的火箭弹也划过了关城的上方,飞入对面的山壁之中,炸出滚滚浓烟来。 帝江的发射已经过了数次调整,但在无法准确测距以及山风激烈的情况下,火箭弹在如此远距离的状况里,基本无法威胁到这边山间的金兵阵地,远远射过几发之后,只能无功作罢。 双方在这种烟尘翻滚、箭矢飞舞的环境里不断厮杀,也不知杀了多久,金兵露出后撤的趋势,毛一山大呼着:“救伤员!”不片刻,炮弹便又狂轰而来。 众人退回炮弹无法炸到的城墙死角里,伤员还没来得及往城墙上转移,女真人的第二轮进攻,便又杀了过来…… 一轮轮的对冲、厮杀往来,金兵冲过来一轮又被杀退一轮。小广场上的争夺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双方各付出了两百余人的代价,随着关城上方的火焰渐息,华夏军才算在一片血泊中稳住了小广场上的阵地。 尸体堆积如山。 在这片算不得宽敞的小小空地上,双方以添油战术各付出两百余人命的争夺,已算得上是无比惨烈的作战,即便是当年的小苍河,也罕有达到如此烈度的厮杀。毛一山的阵地上几度摇摇欲坠,大量的伤员第一轮撤下来,后又在第二轮的厮杀中牺牲,但直到最后,女真人也没能真正地占到上风。 这是剑门关进攻开始后第一个时辰里的事情。华夏军被死死压在城墙下的小广场前头,双方均未得寸进。华夏军的战意坚决,拔离速也绝不示弱。到得后来小小的区域内尸体堆积,一切都惨烈到极点。 毛一山在厮杀中倒在了血泊里,一名连长叫了战士背起他冲上城墙,越过关楼往后方送,士兵对着医疗队大吼:“救活我团长。”这或许是他作为团长在战场上受到的不多的优待,而更多的战士,因为无法及时往后送,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 关楼上火焰渐息,随着通路的逐渐被打开,华夏军开始尝试往前方的突破。但后方的山道上,拔离速以炮阵将并不宽敞的山道守得固若金汤。到得这日下午,华夏军才在数枚火箭弹的配合下拔除了后方的十数门铁炮,尝试朝山道上进攻过去。 等待他们的,亦是破釜沉舟的式的顽强抵抗…… *************** 每一个国家或者民族,在遭逢危难之际,总会有杰出的人物出现,以各自的方式,进行一轮轮的改良或是反抗。 当然,又或者是因为万马齐喑,罕见的反抗,才会显出如此特殊的分量。 战马奔驰穿过,穿过山脊与远路,越过了旌旗林立的营地,当斥候将剑门关激战的消息传递到完颜宗翰的手上时,这位即便亲生儿子死去都不曾过度动容的女真老将,眼中也不禁沁出了两行浊泪。 将军百战死,战场上任何大将的伤亡,都是无法避免的。一位大将的折损,即便是自己的儿子,那也不过是运气的问题罢了,但军中的大将一位接着一位在战场上败阵、陨落,便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国运,已然到了最为迫切、关键的时刻。 遥想当年阿骨打三千人起事,这三千人中,谁又能算得上特殊呢?一场场的战斗,成千上万的人陆续死去,但女真意气风发,谁的死去也不曾真正的影响大局。娄室在后来被称为女真的战神,但在当年,他也不见得比任何人都善战,他只是在那几十年的征战中,活下来了而已。当娄室在西北陨落,后来又搭上辞不失,金国倍感痛心,一方面说明他们的弥足珍贵,另一方面,也只是说明,其余人比不上他们了而已。 到得这一场西南之战,从讹里里到斜保,到余余、达赉,每一次的折损都令人心疼,对比跟随阿骨打起事时的三十年前,这样的情绪是不会有的。谁的死都很正常,一个将领死了,另一个替上就行,可到得眼前,他们每一个都无人可替了。 潭州之战折了银术可,原本也是自己与谷神去后,能够镇下场子的帅才之一,未曾料到由于完颜青珏这等纨绔的拖累,折在了那汉人将领的死间之策上。银术可折损之后,他这一族的力量原本还能落于拔离速的肩上——这对兄弟的用兵,一人刚猛大气,一人稳重绵柔,他们每个人的地位,原本就是比讹里里、余余、达赉等人更高的——可随着剑门关战况的传来,宗翰心中明白,拔离速回不来了。 然而无法可想。 纵然从理智上来分析,西南黑旗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但光是以狮岭阵前的那次见面,宗翰心中便知道,剑阁之险,挡不住那位心魔要从后方杀出来的意志。 ——若是西南的山外没有秦绍谦的这两万余人,或许对方还会尽求稳妥,待到大金离去之后再从容收复剑门关。但正因为有这两万人堵在路上,西南这条漆黑的魔龙,必会不惜一切地突破那道关卡。虽然日后或许会受到一定的反噬,但剑门关挡不住那心魔的意志,也挡不住那新型火器的进攻。 被安排在剑门关的,若不是拔离速这样的将领,其余的人,只会更快地崩溃、败落,两支华夏军连成一片后,自己这支大军的回归路途,也只会变得更加的坎坷。 回想着这将星云集、而又逐渐陨落的这数十年的征程,宗翰叹了一口气,戴上头盔,走出大帐。军队已经调动、集结完毕。 在剑门关被突破之前,集中所有精锐力量,进行一场大决战,围杀以秦绍谦为首的所谓华夏第七军。 这是他能对拔离速的牺牲做出的唯一交代。 …… 天暗下来,人们便要燃起火光,有时候,在荒芜的大地上,人们甚至只能燃起自己,以待天明。 这样的滋味,女真人才刚刚体会到,武朝的众人则早已在其中沉沦了十余年,如果说宗翰、希尹、拔离速等人的觉悟仍能显出理智与觉悟的气息来,在汉水江畔戴梦微身上燃烧的,便更像是一把带着疯狂与扭曲的炬火。 北面,云中府,天气阴沉。时立爱站在城墙上,他的火光,也正在支撑起笼罩云中府的这一抹暗色。 城下是被人从四面八方驱赶过来的围城人海,其中有金人、有汉奴——这证明杀过来的并非是南面的汉人。事实上从远处奔行的马队与营帐的样式也早已说明了这一点,一路迂回击破雁门关的,乃是一度被堵在了西面的草原人。 围城的状况已经持续了数日。 附近的小城镇、村庄之中,原本的居民被这些草原人一拨接一拨地驱赶了过来。围在城下的这些人海炮灰侵犯不了城池,但对于女真人而言,最受伤的可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后损失的尊严和面子。城内的勋贵子弟不断嚷嚷着要请战出击,但时立爱按住了这样的想法。 草原人先锋兵临城下的第二日,时立爱一度令城内的少量骑兵出击,试探过对方的成色。这支草原骑兵显得冒进、鲁莽,在经历过一场对射之后又退却得慌乱。这是双方在云中的第一轮交手,作为几乎征服天下的金国战士,在对射中不畏生死,将对方击退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时立爱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妥,鸣金收兵时,才意识到自家骑兵几乎被对方有意无意地引出很远了。 那是极为微妙的距离,这支骑兵是守城军中的精锐,听令后当即返回,对方也未跟随再做进攻,但时立爱总是能感觉到,城下的许多只眼睛,正在那儿静悄悄地看着他,等待着某个机会的到来。 此后两日老人在城头细细观察那骑兵的动静,这才能隐约察觉到,这支骑兵虽然看来野性难驯,实际上却有着颇为出色的战斗素养,与当日进攻又撤退中的表现,有着微妙的差异。如果他的鸣金收兵再晚一些,对方的军队或许已经跟随己方骑兵朝着城门快速杀来,且不说能不能趁乱进城,自己手底下的这支队伍,至少是不可能回得来的。 他是一生经历战乱的人,纵然看出这些事情,私下里也并不跟小辈言语。一来他的威严巨大,不必为些小事专门做解释,二来保持年轻人的叛逆和锐气,在许多时候,也是非常必要的。 这样的围城持续了数日,一场一场大大小小的战斗,正在云中附近发生着——金国的第四次南征带走了绝大部分的精锐部队,但并不代表金国内部已经空虚到不设防的程度。各地的常驻队伍、治安队伍、甚至于老兵,都随时能拉出一批相当规模的军队来。自雁门关被击破,草原人兵锋迅速触及云中府起,各地方就有一支又一支的部队开拨,迅速地朝这边聚集过来。 他们在途中,遭遇了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袭击。草原人的弓箭强横、马术惊人,在军队主力已经南下的情况里,至少在马队上,金国人已经无法与这帮草原骑手抗衡,而这些草原人也绝不与金国军队展开任何一例正面作战,他们遭遇步兵后便远远抛射,步兵队结好阵势,他们便离开,不多时又过来骚扰,从白天骚扰到夜里,再从夜里骚扰到天明。 来援的女真军队大都陷入泥沼,基本无法抵达云中城下,只有两支骑兵部队在四月十三、十五两天穿过了封锁线过来的,随即被大规模的草原骑兵围猎在了云中城外的视野远处。 时立爱按兵不动。 四月十七,已经有数架看来歪歪扭扭的投石机,在阵地的前方被立了起来,对面推过来准备投掷时,云中府城墙上也预备好了反击。跟在一旁的完颜德重等人劝说时立爱从城墙上下去,但时立爱只是拄着拐杖,转移到了旁边的城楼里。 “云中府翻修,我亲自督造的。几颗石头,敲不开这堵笨墙。且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首先被扔进云中城的,不是石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六章 天光咆哮 暗火横流(下) “……那帮草原人,正在往城里头扔尸体。” 天空阴霾,云黑压压的往下沉,老旧的院落里有雨棚,雨棚下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院子的角落里堆放柴草,屋檐下有火炉在烧水。力把儿打扮的汤敏杰带着宽檐的帽子,手中拿着茶杯,正坐在檐下与卢明坊低声通气。 卢明坊的穿着比汤敏杰稍好,但此时显得相对随意:他是走南闯北的商贾身份,由于草原人突如其来的围城,云中府出不去了,陈积的货物,也压在了院子里。 “扔尸体?” “有人头,还有剁成一块块的尸体,甚至是内脏,包起来了往里扔,有些是带着头盔扔过来的,反正落地之后,臭气熏天。应该是这些天带兵过来解围的金兵头头,草原人把他们杀了,让俘虏负责分尸和打包,太阳底下放了几天,再扔进城里来。”汤敏杰摘了帽子,看着手中的茶,“那帮女真小纨绔,看到人头以后,气坏了……” “往城里扔尸体,这是想造瘟疫?” “造不起来。”汤敏杰摇头,“尸体放了几天,扔进来以后清理起来是不容易,但也就是恶心一点。时立爱的安排很妥当,清理出来的尸体当场火化,负责清理的人穿的外衣用开水泡过,我是运了石灰过去,洒在城墙根上……他们学的是老师的那一套,就算草原人真敢把染了疫病的尸体往里扔,估计先染上的也是他们自己。” “……弄清楚城外的状况了吗?” “我打探了一下,金人那边也不是很清楚。”汤敏杰摇头:“时立爱这老家伙,稳健得像是茅坑里的臭石头。草原人来的第二天他还派了人出去试探,听说还占了上风,但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没多久就把人全叫回来,强令所有人闭门不许出。这两天草原人把投石机架起来了,让城外的金人俘虏围在投石机旁边,他们扔尸体,城头上扔石头反击,一片片的砸死自己人……” 汤敏杰将茶杯放到嘴边,忍不住笑起来:“嘿……小崽子们气坏了,但时立爱不发话,他们就动不了……” 卢明坊喝了口茶:“时立爱老而弥坚,他的判断和眼光不容小觑,应当是发现了什么。” “两边才开始交手,做的第一场还占了上风,接着就成了缩头乌龟,他这样搞,破绽很大的,往后就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嘿……”汤敏杰扭头过来,“你这边有些什么想法?” “首先是草原人的目的。”卢明坊道,“云中府封了城,现在外头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按照目前拼凑起来的消息,这群草原人并不是没有章法。他们几年前在西面跟金人起摩擦,一度没占到便宜,后来将目光转向西夏,这次迂回到中原,破雁门关后几乎当天就杀到云中,不知道做了什么,还让时立爱产生了警惕,这些动作,都说明他们有所图谋,这场战斗,并非无的放矢。” 卢明坊继续道:“既然有图谋,图谋的是什么。首先他们拿下云中的可能性不大,金国虽然说起来浩浩荡荡的几十万大军出去了,但后边不是没有人,勋贵、老兵里人才还很多,各地理一理,拉个几万十几万人来,都不是大问题,先不说这些草原人没有攻城器械,就算他们真的天纵之才,变个戏法,把云中给占了,在这里他们也一定呆不长久。草原人既然能完成从雁门关到云中府的用兵,就一定能看到这些。那如果占不了城,他们为了什么……” 他掰着手指:“粮草、军马、人力……又或者是更加关键的物资。他们的目的,能够说明他们对战争的认识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如果是我,我可能会把目的首先放在大造院上,如果拿不到大造院,也可以打打其余几处军需物资转运囤积地点的主意,最近的两处,譬如红山、狼莨,本就是宗翰为屯物资打造的地方,有重兵把守,但是威胁云中、围点打援,那些兵力可能会被调动出来……但问题是,草原人真的对火器、军备了解到这个程度了吗……” 汤敏杰静静地看着他。 卢明坊接着说道:“了解到草原人的目的,大概就能预测这次战争的走向。对这群草原人,我们也许可以接触,但必须非常谨慎,要尽量保守。眼下比较重要的事情是,如果草原人与金人的战争继续,城外头的那些汉人,也许能有一线生机,我们可以提前策划几条线路,看看能不能趁着两边打得焦头烂额的机会,救下一些人。” 汤敏杰静静地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为什么没有考虑与他们结盟的事情?卢老大这边,是知道什么内情吗?” “老师说过话。” “嗯?”汤敏杰蹙眉。 卢明坊坐了下来,斟酌着想要开口,随后反应过来,看着汤敏杰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一开始便是想说这个?” 汤敏杰的眼角也有一丝阴狠的笑:“看见敌人的敌人,第一反应,当然是可以当朋友,草原人围城之初,我便想过能不能帮他们开门,但是难度太大。对草原人的行动,我私下里想到过一件事情,老师早几年装死,现身之前,便曾去过一趟西夏,那或许草原人的行动,与老师的安排会有些关系,我还有些奇怪,你这边为什么还没有通知我做安排……” 他目光诚恳,道:“开城门,风险很大,但让我来,原本该是最好的安排。我还以为,在这件事上,你们已经不太信任我了。” 汤敏杰坦诚地说着这话,眼中有笑容。他虽然用谋阴狠,有些时候也显得疯狂可怕,但在自己人面前,通常都还是坦诚的。卢明坊笑了笑:“老师没有安排过与草原有关的任务。” “你说,我就懂了。”汤敏杰喝了一口茶,茶杯后的眼神由于思考又变得有些危险起来,“如果没有老师的参与,草原人的行动,是由自己决定的,那说明城外的这群人当中,有些眼光非常长远的战略家……这就很危险了。” 他如此说话,对于城外的草原骑士们,明显已经上了心思。随后扭过头来:“对了,你刚才说起老师的话。” 卢明坊点头:“之前那次回西南,我也考虑到了老师现身前的行动,他毕竟去了西夏,对草原人显得有些重视,我叙职过后,跟老师聊了一阵,谈起这件事。我考虑的是,西夏离我们比较近,若老师在那边安排了什么后手,到了我们眼前,我们心里多少有个数,但老师摇了头,他在西夏,没有留什么东西。” “……这跟老师的行事不像啊。”汤敏杰蹙眉,低喃了一句。 “老师后来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他说,草原人是敌人,我们考虑怎么打败他就行了。这是我说接触一定要谨慎的原因。” 汤敏杰低头沉思了许久,抬起头时,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若老师说过这句话,那他确实不太想跟草原人玩什么远交近攻的把戏……这很奇怪啊,虽说武朝是心机玩多了灭亡的,但我们还谈不上依赖计谋。之前随老师学习的时候,老师反复强调,胜利都是由一分一毫地积累成算来的,他去了西夏,却不落子,那是在考虑什么……” 卢明坊笑道:“老师并未说过他与草原人结了盟,但也并未明确提出不能利用。你若有想法,能说服我,我也愿意做。” 汤敏杰摇了摇头:“老师的想法或有深意,下次见到我会仔细问一问。眼下既然没有明确的命令,那咱们便按一般的情况来,风险太大的,不必孤注一掷,若风险小些,当做的咱们就去做了。卢老大你说救人的事情,这是一定要做的,至于如何接触,再看一看吧。这帮人里若真有不世出的大人物,咱们多注意一下也好。” 卢明坊便也点头。 汤敏杰心中是带着疑问来的,围城已十日,这样的大事件,原本是可以浑水摸些鱼的,卢明坊的动作不大,他还有些想法,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自己没能参与上。眼下打消了疑问,心中畅快了些,喝了两口茶,不由得笑起来: “对了,卢老大。” “嗯。” “你说,会不会是老师他们去到西夏时,一帮不长眼的草原蛮子,得罪了霸刀的那位夫人,结果老师干脆想弄死他们算了?” “……你这也说得……太不顾全大局了吧。” “也是。”汤敏杰笑,“若真有这事,在霸刀那位夫人面前,恐怕也没几个草原蛮子活得到现在。” 他顿了顿:“而且,若草原人真得罪了老师,老师一时间又不好报复,那只会留下更多的后手才对。” 他这下才算是真的想明白了,若宁毅心中真记恨着这帮草原人,那选择的态度也不会是随他们去,恐怕远交近攻、打开门做生意、示好、拉拢早就一套套的上全了。宁毅什么事情都没做,这事情固然蹊跷,但汤敏杰只把疑惑放在了心里:这其中或许存着很有趣的解答,他有些好奇。 两人商量到这里,对于接下来的事,大致有了个轮廓。卢明坊准备去陈文君那边打探一下消息,汤敏杰心中似乎还有件事情,临到走时,欲言又止,卢明坊问了句:“什么?”他才道:“知道军队里的罗业吗?” “知道,罗疯子。他是跟着武瑞营起事的老人,好像……一直有托我们找他的一个妹妹。怎么了?” “……” “有线索?活着?死了?” “……算了,我确认以后再跟你说吧。”汤敏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这样说道。 卢明坊点头:“好。” 汤敏杰不说,他也并不追问。在北地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见过了。靖平之耻已经过去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第一批北上的汉奴,基本都已经死光,眼下这类消息无论好坏,只是它的过程,都足以摧毁正常人的一生。在彻底的胜利到来之前,对这一切,能吞下去吞下去就行了,不必细细咀嚼,这是让人尽可能保持正常的唯一办法。 两人出了院子,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同一片天空下,西南,剑门关战火未息。宗翰所率领的金国部队,与秦绍谦率领的华夏第七军之间的大会战,业已展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七章 大决战(一) “各位,决战的时候,已经到了。” 四月十九,康县附近大龙山,凌晨的月光皎白,透过木屋的窗棂,一格一格地照进来。 木屋里燃烧着火把,并不大,火光与星光汇在一起,秦绍谦对着刚刚集合过来的第七军将领,做了动员。 “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说道,“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原在战火里沦陷,我们的同胞被欺凌、被屠杀,我们也一样,我们失去了战友,在座的诸位大多也失去了亲人,你们还记得自己……亲人的样子吗?” 房间外,华夏第七军的战士已经集结在一片一片的篝火之中。 “我还记得我爹的样子。”他说道,“当年的武朝,好地方啊,我爹是朝堂宰辅,为了守汴梁,得罪了皇帝,最终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的兄长是个书呆子,他守太原守了一年多,朝堂不肯发兵救他,他最后被女真人剁碎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有人把他的脑袋送回来……我没有看到。” “区区……十多年的时间,他们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汴梁的样子我也记得很清楚。兄长的遗腹子,眼下也还是个小萝卜头,他在金国长大的,被金人剁了一根手指头。就十多年的时间……我那时候的小孩子,是整天在城里走鸡逗狗的,但现在的孩子,要被剁了手指头,话都说不全,他在女真人那边长大的,他连话,都不敢说啊……” 马和骡子拉的大车,从山上转下来,车上拉着铁炮等军械。远远的,也有些百姓过来了,在山边上看。 秦绍谦一只眼睛,看着这一众将领。 “有人说,落后就要挨打,我们挨打了……我记得十多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时候,我跟立恒在路边说话,好像是个傍晚——武朝的傍晚,立恒说,这个国家已经欠账了,我问他怎么还,他说拿命还。这么多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们一直还账,还到现在……” 风吹过外头的篝火,映照出来的是一道道挺拔的身姿。空气中有凛冽的气息在汇集。秦绍谦的目光扫过众人。 “从夏村……到董志塬……西北……到小苍河……达央……再到这里……我们的敌人,从郭药师……到那批朝廷的老爷兵……从西夏人……到娄室、辞不失……从小苍河的三年,到今天的完颜宗翰、完颜希尹……有多少人,站在你们身边过?他们随着你们一道往前冲锋,倒在了路上……” “十多年前,我们说起女真人来,像是一个神话。从出河店到护步达岗,他们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辽国人,每次都是以少胜多,而我们武朝,听说辽国人来了,都觉得头疼,更何况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童贯当年率领十余万人北伐,打不过七千辽兵,花了几千万两银子,买了燕云十六州的四个州回来……” 他回忆当年,笑了笑:“童王爷啊,当年只手遮天的人物,我们所有人都得跪在他面前,一直到立恒杀周喆,童贯挡在前头,立恒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他人飞起来,脑袋撞在了金銮殿的台阶上,嘭——” “当年,我们跪着看童王爷,童王爷跪着看皇帝,皇帝跪着看辽人,辽人跪着看女真……为什么女真人这么厉害呢?在当年的夏村,我们不知道,汴梁城百万勤王大军,被宗望几万人马数次冲锋打得溃不成军,那是何等悬殊的差距。我们许多人练武一生,不曾想过,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竟会如此之大。但是!今天!” 秦绍谦的声音犹如雷霆般落了下来:“这差距还有吗?我们和完颜宗翰之间,是谁在害怕——” 门窗外,火光摇曳,夜风犹如虎吼,穿山过岭。 “……我们的第五军,刚刚在西南打败了他们,宁先生杀了宗翰的儿子,在他们的面前,杀了讹里里,杀了达赉,杀了余余,陈凡在潭州杀了银术可,接下来,银术可的弟弟拔离速,将永远也走不出剑阁!这些人的手上沾满了汉人的血,我们正在一点一点的跟他们要回来——” “第五军已经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对抗宗翰,反败为胜了,华夏军的诸位,他们的兵力,已经非常紧张,拔离速拼死守住剑阁,不想让我们两支军队连成一片,宗翰以为只要隔开剑阁,他们在这边面对我们的,就是优势兵力,他们的主力近十万,我们不过两万人,所以他想要趁着剑阁未破,击败我们,最后给这场大战一个交代……” 他的眼角闪过杀意:“女真人在西南,已经是败军之将,他们的锐气已失,但宗翰、希尹不想承认这一点。那么对我们来说,就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面对的,是一帮败军之将;坏消息是,当年横空出世,为女真人打下江山的那一批满万不可敌的军队,已经不在了……” “我们华夏第七军,经历了多少的磨炼走到今天。人与人之间为什么相差悬殊?我们把人放在这个大炉子里烧,让人在刀尖上跑,在血海里翻,吃最多的苦,经过最难的磨,你们饿过肚子,熬过压力,吞过炭火,跑过风沙,走到这里……如果是在当年,如果是在护步达岗,我们会把完颜阿骨打,活活打死在军阵前头……” “但是今天,我们只能,吃点冷饭。” 他说到这里,语调不高,一字一顿间,口中有血腥的压抑,房间里的将领都正襟危坐,人们握着双拳,有人轻轻地扭动着脖子,在清冷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秦绍谦顿了片刻。 “想一想这一路过来,已经死了的人!想一想做下这些坏事的凶手!他们有十万人,他们正在朝我们过来!他们想要趁着我们人手不多,占点便宜!那就让他们占这个便宜!我们要打破他们最后的妄想,我们要把完颜宗翰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狗头,打进泥里!” “——全体都有!” 房间里的将领站起来。 秦绍谦的目光扫过他们。 窗外清冷的月光,也正扫过这人间的关山重重,某些影响正如波澜般推开,将领走向士兵,一重一重的动员,随后斥候部队首先开始了行动,之后是主力、辎重。第七军不同于其他的军队,他们没有表面上的狂热,血只在身体里烧。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们——出征。” 兵锋犹如大河决堤,奔涌而起! …… 宗翰已经很少想起那片林海与雪原了。 虎水(今哈尔滨阿城区)没有四季,那里的雪原常常让人觉得,书中所描写的四季是一种幻象,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女真人,甚至都不知道,在这天地的哪些地方,会有着与家乡不一样的四季更迭。 知道得太多是一种痛苦。 宗翰是国相撒改的长子,虽然女真是个贫穷的小部落,但作为国相之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特权,会有知识渊博的萨满跟他讲述天地间的道理,他有幸能去到南面,见识和享受到辽国夏天的滋味。 这是痛苦的味道。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女真人生于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是老天给他们的一种诅咒。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他害怕那雪天,人们往往走入冰天雪地里,入夜后没有回来,旁人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冰天雪地里有狼、有熊,人们教给他战斗的方法,他对狼和熊都不感到畏惧,他畏惧的是无法战胜的冰雪,那充斥苍穹间的充满恶意的庞然巨物,他的钢刀与投枪,都无法损伤这巨物一丝一毫。从他小的时候,部落中的人们便教他,要成为勇士,但勇士无法伤害这片天地,人们无法战胜不受伤害之物。 即便成为最强的勇士,在敌人面前,他依然是无助的蝼蚁。 直到十二岁的那年,他随着大人们参加第二次冬猎,风雪之中,他与大人们失散了。漫天的恶意无所不在地挤压他的身体,他的手在冰雪中冻僵,他的刀枪无法给予他任何保护。他一路前行,风雪交加,巨兽就要将他一点点地吞没。 直到天边剩余最后一缕光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柴堆垒起来的小房包。那是不知道哪一位女真猎户堆垒起来暂时歇脚的地方,宗翰爬进去,躲在小小的空间里,喝完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口酒。 柴堆外头狂风怒号,他缩在那空间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就这样与风雪相处了一个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风雪停下来了,万籁俱静,他从房间里爬出去。扒开积雪,时间大概是凌晨,树林上方有漫天的星斗,夜空明净如洗,那一刻,仿佛整片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身边是小小柴堆堆垒起来的避难之地。他似乎明白过来,天地只是天地,天地并非巨兽。 第二天天明,他从这处柴堆出发,拿好了他的刀枪,他在雪原之中猎杀了一只狼,喝了狼的血,吃了肉,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另一处猎人小屋,觅到了方向。 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面前,天地之间遍布危机,但天地不存在恶意,人只需要在一个柴堆与另一个柴堆之间行进,就能战胜一切。从那以后,他成为了女真一族最出色的战士,他敏锐地察觉,谨慎地计算,勇敢地杀戮。从一个柴堆,去往另一处柴堆。 长久以来,女真人便是在严酷的天地间这样活着的,出色的战士总是善于计算,计算生,也计算死。 数年之后,阿骨打欲举兵反辽,辽国是手握百万大军的庞然巨物,而阿骨打身边能够领导的士兵不过两千余,众人畏惧辽国威势,态度都相对保守,唯独宗翰,与阿骨打选择了同样的方向。 若这片天地是敌人,那所有的战士都只能坐以待毙。但天地并无恶意,再强大的龙与象,只要它会受到伤害,那就一定有打败它的方法。 不久之后,阿骨打以两千五百人击败一万渤海军,斩杀耶律谢十,夺取宁江州,开始了此后数十年的辉煌征程…… 回溯过往,这也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期间,他很少再想起那一晚的风雪,他看见巨兽奔行而过的心情,其后星光如水,这世间万物,都温柔地接纳了他。 坐在山坡上的宗翰睁开眼睛,前方是蔓延的营帐,天空中星火如织,温暖的大地,横亘的山岭,看起来全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这里,人们不必从一个柴堆去往另一个柴堆,不必在天黑之前,寻找到下一间小屋,但他在这出来散步的凌晨,终于又看见那呼啸凛冽的北风了。 如果计算不好距离下一间小屋的路程,人们会死于风雪之中。 四十年前的少年握紧长矛,在这天地间,他已见识过无数的盛景,杀死过无数的巨龙与原象,风雪染白了须发。他也会想起这凛冽风雪中一道而来的同伴们,劾里钵、盈歌、乌雅束、阿骨打、斡鲁古、宗望、娄室、辞不失……到得如今,这一道道的身影都已经留在了风雪肆虐的某个地方。 但女真将继续前行,寻找下一处躲避风雪的小屋,而他将杀死路途中的巨兽,啖其血,食其肉。这是天地间的真相。 四月十九上午,军队前方的斥候观察到了华夏第七军调转方向,试图南下逃跑的迹象,但下午时分,证明这判断是错误的,未时三刻,两支军队大规模的斥候于阳坝附近卷入战斗,附近的军队随即被吸引了目光,靠近支援。 但就在不久之后,金兵先锋浦查于百里之外略阳县附近接敌,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主力沿着秦岭一路进军,双方迅速进入交战范围,几乎同时发起进攻。 宗翰兵分数路,对华夏第七军发起迅速的合围,是希望在剑门关被宁毅击破之前,以多打少,奠定剑门关外的局部优势,他是主攻方,理论上来说,华夏第七军将会在四倍于己的兵力前尽量的退守、防御,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七军扑上来了。 这天下午,华夏军的冲锋号响彻了略阳县附近的山野,两头巨兽撕打在一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八章 大决战(二) 申时刚至,略阳县以西的山岭当中,有厮杀的端倪出现。 锐利又刺耳的响箭从林间升起,打破了这个下午的宁静。金兵的先锋部队正行于数里外的山道间,前行的步伐停顿了片刻,将领们将目光投向响声出现的地方,附近的斥候,正以高速朝那边靠近。 对于真正能够在战场上纵横厮杀的精锐部队来说,斥候从来都是战争的关键,放出去、能够执行任务且回得来的士兵在那支部队都会受到重用。在早先的武朝部队当中,担任斥候的往往是将领的亲卫、家将,数目不多、养尊处优却又难以覆盖太远,一旦遭遇偷袭,往往没了反抗的能力。 对金人、甚至屠山卫这种级别的军队来说,大军前行,斥候放出去,一两里内毫无死角是正常状态,当然,遭遇同样级别的军队,战争便往往由斥候引起。在金灭辽的过程里,有时候斥候厮杀,呼朋唤友,最后导致大规模决战展开的战例,也有过不少次。 当然,斥候放出去太多,有时候也难免误报,第一声响箭升起之后,金将浦查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下一波的动静,不久之后,第二支响箭也飞了起来。这意味着,确实是接敌了。 前阵的斥候朝着那边,聚集扫荡过去。对于女真人来说,这一阵他们是进攻方,带着优势兵力,一旦抓住敌人,那便可以死死咬住,后方负责机动支援的队伍,自会源源不断地过来。在拔离速镇守剑阁的情况下,这一直都会是他们的优势。 于是道路之中军队的阵型转变,很快的便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 长刀在空中沉重地交击,钢铁的碰撞砸出火花来。双方都是在第一眼划过后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的,华夏军的战士身形稍矮一点点,但身上已经有了鲜血的痕迹,女真的斥候硬碰硬地拼了三刀,眼见对方一步不停,直接跨过来要同归于尽,他稍稍侧身退了一下,那呼啸而来的厚背大刀便顺势而下,斩断了他的一只手。 战场上的输赢只在眨眼之间,女真斥候已经久经沙场,手臂被砍断的瞬间便要翻滚出去,下一刻,他的脑袋便飞起来了。 他脑海里最后闪烁的,还是那华夏军战士肩上的“军衔”。这华夏军战士看来不过二三十岁,模样年轻,颌下甚至剃得干净,没有胡须,但从“军衔”上来看,他却已经是华夏军中的“团长”了,在女真人那边,是率领千人的“猛安”长官。 若非看到这样的军衔,女真斥候不会选择在第四刀上下意识后退,事实上,若面对的敌人稍稍差些,他的手不会断,头也不会飞。他在战场上,毕竟也是厮杀过许多年的老兵了。 厚背大刀在空中甩了甩,鲜血洒在地面上,将草木染上斑斑点点的红色。陈亥紧了紧手腕上的红绸。这一片厮杀已近尾声,有其他的女真斥候正远远过来,附近的战友一面警惕周围,也一面靠过来。 “伤员先转移。”陈亥看着前方,说道,“我们往南走,通知后头两个连队,不要急于靠近,藏好自己,我们的人太多了,尽量到烂泥滩那边,跟他们集中拼一波。” 他说话间,骑着马去到附近山脊高处的观察员也过来了:“浦查摆开阵势了,看样子准备进攻。” “跟参谋部预想的一样,女真人的进攻欲望很强,大家弩弓上弦,边打边走。” 斥候队稍稍集结,穿过山岭,转往南边的坡地,金人的斥候追上来了,他们以强弓往这边射来——女真人神射手的射程让人头疼,但距离太远,难以致命,而一旦进入中等射程,华夏军的劲弩又会让他们折损好些人手。 当然,远距离的对射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主菜,为了避免追来的女真斥候发现往烂泥滩转移的部队,陈亥率领一众战友在半途中还设伏了一次,一阵厮杀后,才再度启程。 烂泥滩对于女真部队而言也算不得太远,不多时,后方追赶过来的斥候部队,已经增加到两百余人的规模,人数恐怕还在增加,这一方面是在追赶,一方面也是在探寻华夏军主力的所在。 对于金兵而言,虽然在西南吃了许多亏,甚至折损了领导斥候的大将余余,但其精锐斥候的数量与战斗力,仍旧不容小觑,两百余人甚至更多的斥候扫过来,遭遇到伏击,他们可以离开,类似数量的正面冲突,他们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然,有关于斥候的问题,对于华夏第七军来说,又是另一个概念上的事了。 华夏第七军能够动用的斥候,在大部分情况下,约等于军队的一半。 对于陈亥等人来说,在达央生存的几年,他们经历最多的,是在野外的生存拉练、长距离的跋涉、或配合或单兵的野外求生。这些训练当然也分为几个档次,部分真的熬不下来的,会考虑编入普通兵种,但其中大部分都能够熬得下来。 因为在进入达央之前,他们经历的,是小苍河的三年鏖战。而小苍河往前,他们中的一部分老人,经历过西北对抗娄室的大战,再往前追溯,这中间亦有少部分人,是董志塬上的幸存者。 作为团长的陈亥三十岁,在同伴当中算得上是年轻人,但他加入华夏军,已经十余年了。他是参与过夏村之战的战士。 队伍穿过山岭、草坡,到达名为烂泥滩的低洼地带时,天光尚早,空气湿润而怡人,陈亥拔出刀,去往侧面与稀疏树林交界的方向:“准备作战。”他的脸显得年轻、语调也年轻,唯独眼神坚决严酷得像冬天。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笑。 华夏第七军经历的常年都是严苛的环境,野外拉练时,不修边幅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但在凌晨出发之前,陈亥还是给自己做了一番清洁,剃了胡子又剪了头发,手下的士兵乍看他一眼,甚至觉得团长成了个少年人,只有那眼神不像。 只因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失去少年人的眼神了。 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陈亥恐怕是那场大战最直接的见证者之一,在那之前武朝仍旧歌舞升平,谁也不曾想过被侵略是怎样的一种状况。然而女真人杀进了他们的村子,陈亥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将他藏到柴火垛里,从柴火垛出去之后,他看见了没有穿衣服的母亲的尸体,那尸体上,只是染了半身黑泥。 不久之后他被军队救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姓郑的猎户带着他,好些日子都在牟陀岗探查女真人的情况。冰面裂开了,姓郑的猎户掉进冰水里,附近正有女真人巡逻,老猎户在水中没有挣扎,于是他得以存活。 从那时开始,他哭过几次,但再也没有笑过。 烂泥滩上没有黑泥,滩涂是黄色的,四月的汉中没有冰,空气也并不寒冷。但陈亥每一天都记得那样的寒冷,在他内心的一角,都是噬人的淤泥。 ——陈亥从来不笑。 …… 申时二刻,略阳县西南、名叫烂泥滩的洼地前方,双方斥候的摩擦进一步加剧,华夏军其余几支斥候部队陆续加入战斗,将混乱的厮杀逐渐扩张到超过六百人的规模。同一时刻,女真斥候发现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的主力在接报之后,正由西面的嘉陵江畔朝烂泥滩方向进军。 主力已现,浦查同时指挥军队,朝烂泥滩扑过去,而斥候已经将接战的情况,迅速朝后方宗翰的主力大营传递过去。 他们不在乎添油战术,也不在乎打成一滩烂仗,对于占优势兵力的主攻方来说,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敌人像泥鳅一样的拼命乱跑。因此,只要见到,先咬住,总是没错的。 …… 齐新义坐在马上,看着麾下的一个旅在下午的日光里推向前方,烂泥滩方向,烽烟已经升腾起来。 “女真人想在剑阁失守之前打出成绩,我们怕的是希尹那样的炮灰打法,正好,这次皆大欢喜了。”他与麾下的团长说话,“去年大规模的摩擦只有一次,女真人对我们实力还不是非常的清楚,这次机会要用好,说不得下次对阵他们就要变谨慎了……” 团长点头。 “……另外,咱们这边打好了,新翰那边就也能好过一些……” …… 女真先锋部队越过山脊,烂泥滩的斥候们仍旧在一拨一拨的分组鏖战,一名千夫长领着金兵杀过来了,华夏军也过来了一些人,随后是女真的大队翻过了山脊,逐渐排开阵势。华夏军的大队在山下停住、列阵——他们不再往烂泥滩进军。 四月的汉中,太阳落山比较晚,酉时左右,金兵的先锋主力朝着山下的汉军发动了进攻,他们的运力充足,因此带了铁炮,但铁炮才在山间缓缓的展开。 烂泥滩战场一侧的陈亥,已经将对面女真的发令点捕捉清楚。这个时候,聚集在烂泥滩的金兵大约是一千四百人左右,陈亥麾下的一个团,九百余人也已经聚集完毕,他们已经完成为主力部队诱敌入场的任务。 “我们这边妥了。收网,发令冲锋。”他下了命令。 三发带着烟火的响箭在极短的时间内相继冲上天空,烟火呈血红色。 陈亥拔刀。 “杀——” “杀——” “杀——” 战场上陡然爆开的喊声犹如春雷绽放,九百人的喊声汇成一片。在整个战场上,陈亥麾下的士兵自动汇聚成六个集团,朝着先前观察到的四个核心点冲杀过去。 从山上下来的那名女真千夫长身着铠甲,站在大旗之下,陡然间,看见三股兵力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这边冲过来了,这一瞬间,他的头皮开始发麻,但随之涌上的,是作为女真将领的骄傲与热血沸腾。 “放箭——随我杀敌——” 他将长刀挥舞起来。白色的夕阳下,立马横刀。 华夏军扔出第一轮手榴弹,随后,散兵线交汇,冲过来的华夏军士兵,首先盯住的都是女真军阵中的将领。 陈亥挥舞厚重大刀,朝着战马上那身形魁梧高大的女真将领杀过去,身边的士兵犹如两股对冲的海潮,正在咆哮声中互相吞噬。女真将领的眼神扭曲而嗜血,令人望之生畏,但陈亥从不在乎,他的眼中,也只有呼啸的冰雪与噬人的深渊。 女真将领率领亲兵杀了上来—— …… 酉时二刻,浦查率领军队,在猛烈的冲锋之中,凿穿了华夏军主力的中路。这让他感到有些迷惑。但随即反应过来,就在方才的作战当中,华夏军主动选择了两翼展开,将他们放入后方——后方已靠近嘉陵江。 只是稍做思考,浦查便明白,在这场战斗中,双方竟然选择了同样的作战意图。他率领军队杀向华夏军的后方,是为了将这支华夏军的后路兜住,等到援兵抵达,自然而然就能奠定胜局,但华夏军竟然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想将自己放入与嘉陵江的夹角中,打一场歼灭战? 华夏军在西南胜利之后,已然狂妄至斯。 他的心中涌起怒火。 这一刻,撒八率领的支援队伍,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最迟天黑,应该就能赶到这里。 浦查的麾下一共万人,此时,一千五百人在烂泥滩,两千五百人在对面的山脊上组成后方阵地,他带着近六千人杀到了这边,对面打着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番号的部队,加起来也不过六千左右。 这是第一战,对方固然狂妄,但自己这边需得谨记望远桥的教训,接下来作战可以尽量保守,命令对方山间部队徐徐挺进,以铁炮支援。打到天黑,再杀光这帮汉狗。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也就在同一时刻,带着鲜血的斥候冲了过来,烂泥滩战场战败了,猛安仆鲁被汉人砍下了头颅,几乎在不长的时间里,有三名谋克战死,千余人军心已丧,正四散逃窜。 …… “噗”的一声,有华夏军战士在倾倒的旗帜下将那名已然死去的女真将领的头颅砍了下来。 “团长,这颗头还有用吗?” “扔了喂狗。” 陈亥带着半身的鲜血,走过那一片金人的尸体,手中拿着望远镜,望向对面山岭上的金人阵地,炮阵正对着山下的华夏军主力,正在缓缓地成型。 “金兵主力被隔开了,集合部队,天黑之前,我们把炮阵拿下来……方便招呼下一阵。” 陈亥如此说话。 陈亥从来不笑。 …… 天黑之前,完颜撒八的部队接近了嘉陵江。 他听到了刺耳的冲锋号的声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三九章 大决战(三) 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只剩下最后一抹光点了。近处的山间、大地上,都已经开始暗了下去。 马声嘶鸣,山岭与滩涂间能看到斑斑点点的火焰在燃烧,溃兵的声音在临近入夜的大地上,远远近近的,让人有些分不清距离。 爆炸声响起在山脊上,火焰伴随着烟雾冲开了一瞬,在落入黑暗的大地上显得格外耀眼,半身鲜血、行走在这片阵地上的陈亥几乎被爆炸波及到,踉跄几步,被一具金兵的尸体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又按着尸体的头颅爬起来,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 “耿长青!把我的炮看好了,点好数——” 陈亥大声地喊着手下营长的名字,下了命令。 原本是金兵铁炮阵地上的作战已近尾声。 由华夏军制造、推广出来的铁炮是划时代的武器,对于密集的战场冲阵来说,它的威力无穷。但从铁炮、手榴弹等物的出现开始,华夏军实际上已经在淘汰密集的方阵冲击了,第七军固然也有走正步等方阵训练,但主要是为了增加军队的纪律性和整体性暗示,在实际的作战演练方面,用爆炸物将对方直接炸散,己方也以散兵冲锋,随时随地的小规模配合,才是第七军的作战重心。 浦查的一万前锋,一共带了二十余门铁炮,若是面对一整块冲来的士兵,固然能够造成巨大的伤害,惊人的爆炸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种震慑。但这种震慑,对于华夏第七军中的老兵来说,基本没有效果。 若是时间再发展一些,在相对现代的战场之上,往往也是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二十余门大炮组成的阵地,若要齐射打死某个人固然没有太大问题,但谁也不会这样做。对单兵而言,二十多门大炮的意义,恐怕还比不上二十支箭矢,至少箭矢射出来,弓箭手可能还瞄准了某个人。而大炮是不会针对某一个人发射的。 陈亥组织了麾下的士兵,以班为单位沿着侧面山麓轻装绕行,随后一波一波地发动了进攻,大炮并没有起到多少阻拦的作用,双方先是以手榴弹、火雷相互攻击,随后在铁炮阵地间厮杀成一片。华夏军开始进行斩首战术,而金兵亦组织起顽强的抵抗。 作为一度横压天下三十年的部队,尽管在最近连遭失败、折损大将,但金军的士气并没有兵败如山倒,往日里的骄傲、眼前的困局叠加起来,固然有人胆怯逃跑,但也有不少金兵被激发起悍勇之气,至少在小规模的厮杀中,仍旧称得上可圈可点。 以至于陈亥夺下这片阵地,费了不少的力气,而即便在战局几乎底定了的时刻,也有女真士兵持着火把发起了亡命的攻击,之前的爆炸,便是一名女真战士点燃了炮兵阵地上的一处弹药桶所致,爆炸波及,附近的两门大炮亦被掀飞,眼看着已不能用了。 “救治伤员!” “构筑防线——” “试炮——” 陈亥行走在阵地上,一道一道地发出命令,有人从远处过来,提着颗人头:“团长,杀了个猛安。” “扔了喂狗!” 他如此说着,下方战场上溃兵还在逃散,远远的嘉陵江畔,主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视野东侧响起了动静,陈亥举起望远镜,一片火光出现在东面视野的尽头——远隔了烂泥滩遥遥相望的丘陵上,马队的火把连成一线。 “撒八来了。大炮准备!”陈亥冷静地下令,“带了长枪的、工兵队的,下去支援侯旅长。” …… 完颜撒八并未在第一时间投入战场。 他率领的支援部队一共两万人,其中三千余人是骑兵。他的军队与浦查的队伍相隔不远,原本半日时间便能投入战场,骑兵队的速度当然更快——这个时间原本是充足的,但没有料到的是,略阳这边的战争变化情况,会激烈到这种程度。 他在赶过来的途中,一共接到了五次战场的情报,前两次还算正常,随后一次比一次紧急,最后那次的士兵干脆就是在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华夏军的攻势凌厉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他率领骑兵现行,将战场纳入视野的第一刻,他让马队停了下来。 视野前方正是一片混乱的溃败景象,眼见这边丘陵上的火把,部分逃散的金兵朝这边过来了,撒八命令亲卫将溃兵收拾起来,同时叫了人过来询问状况,不久之后,便有一项又一项的信息汇集过来了。 浦查的一万前锋部队,已经濒临崩溃,大量的士兵被华夏军冲散,他带着本阵的亲卫转往嘉陵江畔,试图背靠江水以守,打出破釜沉舟的哀兵之势来。 在士兵的说话中,浦查正在前方的嘉陵江畔等待着营救,而在视野前方,火炮的阵地就已经被华夏军拿下,金兵在这片夜幕中的溃散杂乱无序,而华夏军的作战队伍,分明结成了一股又一股的洪流,在如此混乱的作战中,他们都在下意识地汇集、抱团,这些集团都不大,但对于溃散的金兵而言,每一个集团都如同噬人的凶兽,正在吞噬视野间每一波还能反抗的力量。 其中最大的一个集群明显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正在有着炮阵的山腰下聚成一条长线,长枪集结成林,枪林前方一排士兵似乎正在疯狂地挖掘地面。 这支步兵队伍也不过两三千人,他们在第一时间,准备跟骑兵打阵地战,阻拦住自己冲往嘉陵江救人的去路,但撒八自然明白,这样行动迅速而又坚决的队伍,是相当可怕的。 还有更可怕的,蕴藏着浦查部队迅速崩溃原因的讯息,已经被他初步地组织出来,令他觉得牙根都有些泛酸。 如果在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麾下的骑兵投入到战场上去。 当然,眼下能够让他犹豫和等待的时间也并不多了。 他迅速地下达了几个命令,其一是命令麾下亲卫收拢和再度组织起逃散的士兵,恢复战力,其二是让人迅速地冲往嘉陵江传讯,令浦查不可再犹豫,以最快速度朝东路突围,与己方汇合。同时,他叫来了身边最为倚重的一名亲兵,让他迅速返回后方大营,让其向宗翰转达这片战场的问题和发现。 “速去,不可再迟了。” 他如此说道。 回首过来,山麓间、树林间、洼地间、滩涂间的战场上,稀稀疏疏的都是点点的光火,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对于骑兵来说,当然不是最佳的冲阵时机。但不得不冲,不得不在运动中寻找对方的破绽。 这是唯一的出路—— …… 天色入夜了。 宗翰的大营在山地之间扎起了营帐,战马飞驰进出,将这个夜里渲染得热闹。 战争已经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相对顺利地开始了。战火是下午开始点燃的,首先发生战斗的是阳坝方向的山区之中,斥候的摩擦厮杀正在扩大,但双方并未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的主力所在,而不久之后是略阳县以西的嘉陵江畔传来战报,撒八开始往前支援。 完颜宗翰这一次能够动用的主力,大约是九万人——这基本上是西路军的最后家当了。九万人分作了五个集团,浦查领军一万,撒八两万,高庆裔两万,设也马一万,最后还有两万多,由宗翰亲自率领,作为中军压阵。 浦查与撒八的军队由北路进军,稍微南边的主要由高庆裔负责,设也马的军队从昭化方向过来,一来负责支援高庆裔,二来是为了挡住华夏第七军南下剑阁的道路,五支军队目前都在方圆百里的距离内腾挪,彼此间隔数十里,如果要支援,其实也可以相当快速。 华夏军总数两万,战力固然惊人,但女真这边坐镇的,也大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攻守都有章法,只要不是太大意,应该不会被华夏军找到空子一口吃掉。 宗翰、韩企先等人当然是这样想的,从兵法上来说,自然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入夜之后情报时时传递过来,阳坝方向上仍旧没有多大的突破,高庆裔的用兵也仅以稳妥为方针,一面扩大搜索,一面提防偷袭——又或者是华夏军突然发力奔袭剑阁。而在嘉陵江方向,战斗已经打响了。 “……若估计不错,浦查于嘉陵江畔当以保守作战为主,眼下应该已经缠住了这一支华夏军,撒八当眼下应该已经赶到了,如今说不清的是,阳坝不曾真正打起来,华夏第七军的主力,会否全都集中在了略阳,想要以优势兵力,击溃我方北面的这一路。” 入夜时分,韩企先便在大帐里与宗翰分析了这样的可能性,宗翰也表示了认同。 “华夏军如今最关心的应当是剑阁的战况,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秦绍谦干脆将主力置于北面,也不是没有可能。”宗翰如此说道,“不过撒八作战素来稳重,善于审时度势,就算浦查不敌华夏第七军,撒八也当能稳住阵脚,我们如今相距不远,一旦接到报告,凌晨起兵,星夜兼程,明日也就能咬住秦绍谦了。” 篝火在大营里熊熊燃烧,晚饭才吃过没多久,新一轮的战报传来,确定出现在略阳方向的华夏军大概是七千到一万人之间(浦查不愿意将对手说得太少),并且对方战力凶猛,浦查准备以保守作战缠住对方。 这轮战报是通知过撒八后再朝大营传的,延时已经挺久,但听完对战场的描述,宗翰、韩企先都认为浦查是做了正确的应对,稍稍放心。但就在不久之后,撒八的亲卫骑着战马,以高速奔入了大营。 宗翰与韩企先在大帐里听那亲卫说起了撒八抵达战场那一刻的景象:下午申时左右略阳才刚刚接敌,戌时一刻,浦查率领的一万大军几乎被完全击溃,仅余两千余人被逼在嘉陵江畔,走到所谓破釜沉舟的状况里,也就是说,两个时辰左右,在浦查保守作战的方针下,八千人已经被击溃了。 “这怎么可能——” 宗翰已经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亲卫跪在那儿:“……将军便是让我回来回报大帅,华夏军与战场之上极擅斩首作战。与浦查将军交手的乃是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的七千人,其中战士人人皆能脱离大队而战,将军进入战场收拢溃兵时,原本浦查将军麾下的数千人溃不成军,究其原因,军中猛安、谋克,但凡发号施令者,几乎被华夏军战士一一检出,悉数杀光,我方将士群龙无首,只能四散而逃,而那华夏军,几乎丝毫不惧斩首,如此战法,前……前所未见,将军道,此事若无对策,我方……难有胜机啊……” 亲卫悲呼一声,他所表露出来的,也是撒八当时的焦急与后怕,在发现这特征的第一时间,撒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可怖了。 女真西路军进入剑门关,往梓州厮杀的时候,华夏第五军还得借助关隘防守,另外也有一部分新兵,纯粹的斩首作战方式还并未完全彰显出来。但到得宗翰主动在野外发起进攻,双方都不再留手或者耍花样的这一刻,所有的底牌,都掀开了。 现代军制对古代军制的碾压性优势,已经被直接推到宗翰与韩企先的眼前。宗翰与韩企先缓缓地站起来,他们看着地图上插着的图标,对于战场的推演,在这一刻,已经需要彻底的修改。 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伴随着心底的凉意,蔓延而上。 …… 嘉陵江畔,遭遇华夏军第一师两个旅攻击的浦查,在这个夜晚并没有突围到与撒八合流的地方。 负责阻拦撒八骑兵的,是由旅长侯烈堂带领的两千余人,加上侧面山坡上的陈亥,在浦查撤退的路上将撒八阻拦了片刻。 而齐新义率领的队伍与浦查的亲卫杀成了一片,金兵四面溃散,到处都是混乱的场面,撒八的骑兵不可能突入金兵当中救人,在双方的视野已经能够互相看到的地方,华夏军硬生生地斩杀浦查,点燃了他的帅旗。 救援失败,撒八在运动中果断地朝后方撤去,他麾下的步兵,此时也正陆续朝这边汇集过来。 加上收拢的溃散金兵,撒八手上的兵力,是对方的三倍有多。他甚至带着一支骑兵,但这一刻,对于要不要主动进攻这件事,撒八有些犹豫。 在夜色中四散的金兵,他在到达的一个多时辰里,便收拢了四千余,部分士兵并没有失去战斗意志,他们甚至还能打,但这四千人当中,没有中高层将领…… 从猛安到谋克,这四千余军队中的领头人,竟被华夏军在不断的作战冲击中,活生生的杀光了,部分士兵是找不到发号施令者后茫然地被冲散的。他们还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可怖,觉得自己愿意继续作战…… 夜色之中,对面山间的华夏军落在撒八眼中,心底发寒。那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妖魔之刀,带着血腥的气息,跃跃欲试,随时都要择人而噬。他厮杀半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军队。 那七千人,应该是,彻底疯了。 “准备进攻……”他说道。 …… 夜风呼啸而起,它熄灭了一些火焰,又吹旺另外一些。 阳坝方向的群山之中,作战即将展开。 “宁毅如果过来,会说我们是败家子。”放下望远镜,位于黑暗山间的秦绍谦低声笑着说话,“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距离父亲与兄长的死,十多年了…… …… 四月十九,女真人不曾料到的一幕,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面对着九万余人的包围,图穷匕见的华夏第七军展开了毫无保留的对冲姿态,惊人的一刀已经劈斩下来,斩开表皮、切断血脉、撕开肌肉,这一刀斩出,便直朝骨髓深处,扑了进去—— 这是决战的开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〇章 大决战(四) 武振兴元年四月,自宁毅一怒弑君、打出华夏旗帜后第十三个年头的初夏时节,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常识都在被剧烈地颠覆过去。 持续近两年时间的金国第四次南征已经进入尾声,这期间,那看似边缘化实则受到整个天下无数人关注的西南战役,也即将结束了。武朝在金国东路军的进攻中沦陷、崩溃,几乎整个天下向金人下跪的惨剧令人伤痛扼腕,但并未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在整个金武大战的过程当中,武朝有过愚蠢的行径,也有过悲壮的抵抗,但无论战前还是战后,人们都清晰地知道,在这场大战之中,武朝是真正的弱者。弱者的失败令人叹息、心痛,但整个天下大部分的人,都至少曾经想过一两次这样的景象了。 对于西南的黑旗,人们长时间的,不愿意去注视它,武朝的人们对它的印象或多或少有所偏差,即便是长期与西南通商互利的许多势力,对于一度蜷缩于西南凉山之中的区区几十万人,也很难生出极高的评价来——且这个“极高”的上限,顶多也是与武朝齐平。 即便是在金国,绝大部分的人群也没有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所谓“黑旗”的威胁。尽管当年发生在西北的大战一度令金国折损两员大将,但其后毕竟是以金国的胜利以及对西北的屠杀结尾的。真正看到了黑旗威胁的唯独宗翰、希尹等金国高层,而他们的思维,也停留在“为时未晚”上。到得第四次南征,东路军主攻武朝,西路军将目的放在了西南上,有了宗翰、希尹的这般关注,别人也就不再对黑旗的隐患,有所担心了。 宗辅宗弼征南武,尚有可能会铩羽而归、无功而返,但西路军盯上的目标——那群躲在山中的武朝悍匪——基本是没有躲过去的可能的。 人们注视着浩浩荡荡的金武交锋,注视着南武裂解覆灭的过程,对于西路军的推进,则大都抱持了相对舒适的心态。如果说武朝的战争过程可以支撑起一场场精彩的赌局,西南的战事发展,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成为时间上的对赌:宗翰会在何时击破梓州、在何时击破成都、在何时击溃所谓的华夏第五军、何时凯旋回朝……到得这一年年初,这样的赌局或许可以有所调整,但大方向上,仍旧是没有多少变化的。 直到西南的那位心魔犹如戏法大师般一张一张地翻开了他手中的底牌。 没有人料到那偏安一隅,在很长时间内都只有区区数十万人基础的黑旗军,会蕴藏着如此宏大的力量。在去年的下半年,西路军进入剑阁,那心魔手中的底牌还只是一张一张从容而缓慢地翻开,宗翰率领的西路军只以为面对了一片小池塘般的不断深入。 但到得今年,尤其是从二月开始,心魔手中的牌面开始变得激烈了,甚至一张比一张更为激烈。小小的池塘动摇起来,地火在蓄积,已经深入其中的宗翰等人,看到的竟犹如扑面而来的岩浆汹涌,预备对抗小池塘的人们,面对了火山的迸发。 二月的望远桥,到三月的一路追逃,一切的常识都在眼前破裂,人们本以为那黑旗只是武朝内部的不羁的反抗者——犹如方腊,犹如田虎,顶多是更为厉害更为极端的方腊与田虎——但没想到的,这一刻黑旗表现出来的,已经是超越了女真崛起,“满万不可敌”的可怕力量。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力量,仍未见底。如果说二三月间西南出现的火器是建立于奇巧淫技上的一时突破,到四月间宗翰寄托了最后希望的汉中决战,人们才赫然看到了甚至超越了奇巧淫技力量的惊人的一幕。 四月十九,在后世的记录与总结当中,这是现代军制与军队信仰真正展露那可怕力量的一刻,随着秦绍谦率领的第七军冲向前方,一度带着“哀兵”信念且在单兵素质上仍旧保持着这个时代巅峰的女真部队,在猝不及防中几乎被狠狠地砸翻在地。这是华夏军两万人面对着金军九万人时的表现。 惊人的战斗意志,出色的战场配合,超高的组织度,在野战之中体现出来的,便几乎是钢刀切豆腐一般的战力对比。四月十九的下午,浦查率领的前锋部队犹如遭遇了巨大的碾轮,在毫无预料的大规模斩首战术中,无可抗拒地溃败开来。 在作战之前、在这个时代他们亦是钢铁一般顽强的军队,但钢铁被硬生生的碾碎了,随后赶来的完颜撒八似乎都能听到那清脆的蹦碎声。 激烈的战斗在这天夜里继续。 在后世许多年里,针对这场汉中大战中金人的表现,评价常常会趋于两个方向。 一者认为此时的女真军队已经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经历了西南的战败之后,其军队的军心已经崩溃得一塌糊涂,因此对于华夏第七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也要打几个折扣再去衡量,用秦绍谦当时的说法,大概就是吃了第五军剩下来的一顿冷饭。 而另一种说法认为,相对于华夏军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基于现代军制的巅峰战力,金兵在宗翰等人的带领下,也在一定时间内,催发出了属于封建军队的巅峰力量,这是女真军队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的骄傲残余,在经历了西南之败后,随着北归之路的艰难行进,汉中之战的再度受挫终于激发出了一定的哀兵之志——在西南逃亡时,对于哀兵的觉悟恐怕还只存在于拔离速等高层将领极少部分中高层贵族的心中,到得汉中这边,中下层才逐渐感受到了有可能回不去的那种恐惧。 这样的哀兵之念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他们的战力。而在军队的高层当中,数名将领的表现其实也显得异常亮眼,这甚至像是他们燃烧自己发出来的光芒。其中例如完颜撒八,在营救浦查未果后的第一时间,选择了巩固阵地龟缩防御,且在第二天带领骑兵的亡命突袭中,一度给华夏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而反应最为厉害的,或许还是完颜宗翰在这天夜里的应对。在接到撒八命亲卫传递过来的消息后不久,这位征战天下四十余载的女真老将便无声无息地调动军队,做好了防御夜袭甚至设伏反击的准备,此时在三十余里外与华夏第七军第二师对峙的原本是高庆裔,那一片厮杀激烈,山间甚至燃起一片片的大火,但在之后证明了那是华夏军的虚招。 秦绍谦率领第二师的主力,在这个夜里沿着山路绕行数十里的距离,于四月二十凌晨人们最疲惫嗜睡时对宗翰大营发动进攻,宗翰在这一夜的应对犹如野兽般的准确。他本人彻夜未眠,也令军营中的将士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华夏军的进攻,随后落入陷阱。这是汉中大战里对于金兵而言,最为漂亮的一幕。 但华夏军的军队素质也极为惊人,负责前方进攻的一个连队首先察觉到不对,开始分兵侦察,这令得金兵的设伏未能包围住华夏军的大队。交战开始后的前一刻钟,华夏军的前锋一度因大炮与火攻处于劣势,但随后便展开顽强的反抗与突围。 在之后的作战中,双方均展现出惊人的作战意志。宗翰、韩企先先后走上前线督战,在发现敌方首脑时,落于半包围中的部分华夏军连队、班级甚至一度朝对方核心处展开了突袭。这付出了一定的牺牲,并未得到战果。而随着华夏军的撤退,金兵气势高昂地展开追击,在不久之后便遭遇了华夏军的反冲锋,上千金军在夜色中被击溃。 相对于华夏军先前落入伏击后的损失,随后的战斗反而令金兵的伤亡更多,宗翰已然理解了这支华夏军战力的恐怖,此后便构筑起重重的防御来。 这一夜的作战似乎也印证了宁毅先前的说法,华夏军固然已经有了惊人的战斗素质,也通过参谋部集中了众人的智慧,但在战争的临场指挥与战术运用上,比起纵横厮杀了数十年、经历无数考验后仍然存活的金国将领,还是有所不如的。庞六安丢失黄明县,源于这个理由,秦绍谦这一夜偷袭未果,也是因此而来。 不过,金将长于战术,华夏军所长的则体现在战略上。宁毅擅长运筹,现代的军队纪律加上残酷的练兵,已经被打造好的第七军素质便足以抹平些许的战术上的瑕疵。纵然一千人围住五百人,五百人只需反过来将一千人打垮就是。 这一夜过后,秦绍谦分出半数部队急往北走,配合第一师的进攻合击完颜撒八,撒八勉力稳住阵脚,试图籍着火炮的优势,将局面拖入大军团的阵地防御战。与此同时,高庆裔、宗翰拔营北上,秦绍谦领兵击其中路。宗翰动员了大量的中低层将领,以激烈而又绵长的攻势与华夏军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厮杀。 在华夏军已经展露出来的惊人战力前,宗翰并未选择撤退,此时撤退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纵然华夏第七军战力已经极强,但加起来不过两万人,这位女真的老将知道,只有咬紧牙关对耗是唯一的出路。 他、韩企先、高庆裔等尽了全力维持住军队的组织度,将人数还算庞大的军队做出小规模的切割,一轮一轮地对华夏军发起连续且频繁的进攻——此时他们在局部作战上已经输多胜少,但只要不进行护步达岗一类的大规模决战,宗翰已经决定,即便用人数优势,也要耗死这支华夏军。 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两支军队混乱地交错,双方一个点一个点,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展开争夺,华夏军战力顽强,但女真人在宗翰、高庆裔等人的操控下,兵力绵密且反应迅速。每每击溃其一支部队,对方便调动两支部队过来,击溃两支,其后方必有两支部队在等待着作战……女真人的战法风格向来粗暴,四十年来都不过是一波鼓舞一波冲锋便解决了这个天下绝大部分的敌人。但四十年对军队的掌控之后,完颜宗翰也不得已地面临了另一场考验,没有人料到他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应对这场考验。 数万人的军队几乎被他切割成了百人左右的单位,宗翰如同下棋一般将这些部队抛向各处,一些部队被下了死命令,另一些部队的命令则相对灵活,军中每一名猛安、谋克都在他的面前接到了相对具体的指令。战场上的讯息传递固有延迟,但宗翰等人就凭借着多年的战场经验以及其余中高层将领的反应,预测着战场的走势。 部分安排落空了,但大的作战方向几乎都被这位老人提前预测到,在几处高烈度的作战区域,女真人的援兵连绵不绝,令得华夏军都一度感到了疲惫。 按照数年后的记载,汉中决战开始时的这几日,有女真军中士兵证明,完颜宗翰“三日未眠,双目通红,须发尽白。”这位肩负着金国半壁希望的老人,将自己消耗到了极致。 而华夏军在最初的偷袭失败后,便改为了更有章法也更加从容的作战模式,尽管战斗的烈度极高,一次次的出击、作战、分兵、转移也极为频繁,但参谋部方面的运筹并不慌乱,两万人在大的方向上维持着彼此的呼应与整体性,每一次的进攻都务求以最小的代价击溃对方——既然完颜宗翰已经展现出谨慎的应对,钻不了直接刺王杀驾的空子,那华夏军就干脆化为无数的小口,通过一场又一场局部的胜利,把对方硬啃到精神崩溃。 汉中附近,超过百万的“汉军”——又或者只是他们的首领——在屏息观望着这一场疯狂而激烈的厮杀。但消息的变化甚至比他们对现实的认知能力走得更快。从四月十九到二十三这天上午,在外界观望的人们还根本无法看清楚汉中以西的战火到底是如何燃烧的。顶多只能知道,金人的宿将们正在尽全力地燃烧着自己,试图焚尽眼前的恐怖的敌人,而华夏军的进攻犹如一次一次砸下的重锤,在尝试将金国的大火熄灭,二者的厮杀都已超出过往的常识…… 同日中午,华夏第七军一个营的兵力在进行乔装打扮后,伪装成溃散的女真部队,强取汉中南门,当天下午,两支军队争夺的焦点便转移到这里。原本在汉中以西纠缠的战火像是突然扩散,轰然间,就将整个汉中都化为了火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一章 大决战(五) 当华夏第七军与完颜宗翰在汉中平原以西点起火焰时,剑阁的烽烟,也一直在几天的时间内剧烈地燃烧着。 渠正言并未如期完成在三日之内夺取剑阁的预定计划。 面对着已然萌生死志,带着异常坚定的觉悟据地死守的拔离速,兵力上并未占据优势的渠正言登山的进度并不快——从历史上来说,能够突破前方的关城并徐徐挺近已经是独一份的战绩,而且在之后的作战中,作为进攻方的华夏军始终保持着一定的优势,以眼下剑阁的兵力对比与火器对比来衡量,也已经是近乎奇迹的一种状况。 在铁炮的小型化仍未取得决定性突破的情况下,渠正言所带领的这支部队,很难从狭窄的西南山道间拖出大量的火炮进行攻坚。重点带出来的几十发火箭弹固然能在远距离的对攻中占到一定的优势,但过少的数量无法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 而拔离速将一门门火炮散放在山岭的各处,一旦处于颓势,即点燃火药桶将铁炮炸毁,这样坚决的抵抗,令得华夏军抢夺火炮后往上攻坚的意图也很难实施得顺利。 除了已经寥寥可数的火箭弹“帝江”之外,渠正言唯一的优势,便是手下的部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旦进入混战,是可以将对方的部队压着打的。但即便如此,已经意识到难以回家且投降也不会有好下场的金兵战士也并未轻易地弃械投降。 一向擅长走钢丝、出奇兵的渠正言在看清楚拔离速的抵抗姿态后,便放弃了在这场战斗里进行过于冒险的奇兵突袭的计划。在拔离速这种级别的老将面前,玩弄心机极有可能令自己在战场上栽倒。 综合这些因素,剑阁的战斗在随后成为了一场惨烈却又相对按部就班的作战,华夏军每每在进攻中辨认一个点,随后拔除一个点,一步一步地朝着山巅推进,一旦拔离速组织反攻,这边则同样沉稳地组织防御,相互拆招。渠正言固然没占到太多兵法上的便宜,拔离速几次组织的骤然反攻,甚至是大规模的炮击,也都被渠正言从容挡下、一一化解。 许多年后,这场双方各指挥数千人进行的攻防,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战史上出现。双方在这激烈而频繁的交锋中都使尽了浑身的解数。 这是身为金国宿将的拔离速在一生之中最后的一场战斗,一方面他以破釜沉舟的态度面对着这一切、始终冷静地面对着一步又一步的后退,将士在死亡、防线被压缩;在另一方面,尽管双方战斗力逆转的事实已经犹如泰山压顶般的逼到面前,他在其中好几个关键点上,仍旧组织起了激烈的反抗、设下了巧妙的陷阱与伏击的对策。 一如许许多多在数十年前跟随着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将领那般,尽管在灭辽灭武,身边一帆风顺之时他们也曾耽于逸乐,但面对着局势的倾颓,他们仍旧拿出了如当年一般反抗这片天地,面对着巨大的劣势冷静地反抗,试图在这片天地间硬生生撕开一线生机的气魄。 但这一次,渠正言冷静地扑灭了他的每一缕希望。 而与此同时,渠正言以及剑阁内部华夏第五军面对的,实际上也是极为焦虑的心理状况。 在剑阁以外的华夏第七军,已经传回了完颜宗翰蠢蠢欲动的状态和企图,而第七军的参谋部,做好了正面应对的准备。一方面,这是第七军正面对抗宗翰部队的最后机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应对襄樊等地因戴梦微的反叛引起的局部失利——若不打这一仗,包括齐新翰,包括那一片汉军的反抗力量,都会非常难受。 宁毅能够看懂这中间的必要性,但另一方面,尽管在早先的比武作战和战术论证中,对于第七军的战力有所估计,但演习和讨论是一种情况,真正拉到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又是另一种情况。两万打九万,一个不好落入对方陷阱里,全军覆没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不小。 随着渠正言对剑阁的攻坚展开,西南第五军内部的兵力,就已经在进行一丝一缕的调动了。宁毅犹如吝啬鬼一般将原本就绷得极为紧张的兵力构架进行了进一步的抽调,一方面尽量组织更多的民兵上前,另一方面,将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再抠了一千多人出来,预备往剑阁进发。 整个过程争分夺秒,在三天之内便完成了抽调与新的安排。这中间,有些无法言说的安置在后世一度被人诟病,宁毅将兵力的减少集中在了几处俘虏营地的看守上,同时有针对性地加强了附近兵力的武装状况(甚至一度加强了防疫力量),当参谋部往上报告这样有可能让俘虏抓住机会,产生哗变。宁毅的回答是:“有哗变,那就处理掉哗变。” 面对剑门关外局势的紧张与不可控,这样的应对表明,宁毅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好了大规模杀俘的准备,尤其是他在那几处兵力减少的俘虏营地附近加强防疫力量与发放防疫手册的行为,更加佐证了这一推测。这是为了应对大量尸体在潮湿的山间出现时的情况,察觉到这一动向的华夏军战士,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将紧张度又调高了一个级别。 与兵力的调动同时进行的,是侯五、侯元顒这些负责看守俘虏的人员,有意识地向俘虏中的“首领”人物透露了整个事件框架。尤其是宁毅轻描淡写的“处理掉哗变”的命令,被人们通过各种方式加以了渲染。 华夏军的兵力的确捉襟见肘了,但那位心魔已经放下了仁慈,准备采取更残酷的应对手段……这样的消息在部分于女真俘虏中仍有声望的中高层人员之间传开,于是俘虏间的气氛也变得更加紧张和肃杀起来。死亡还是反抗,这是部分金人俘虏在一生之中面对的最后的……自由的选择。 四月二十,渠正言并未如期攻下剑阁,宁毅一度发了脾气,叫人往前线传了句话:“你问问他,要不要我自己来?” 剑阁之战的结束,是在四月二十二这天的下午,已经被逼到绝地的拔离速允许了其余金兵向华夏军投降,随后带领八名亲卫发动了冲锋。 这是他最后的冲锋,附近的华夏军战士展开了正面的迎敌,他的亲卫被华夏军一一斩杀,一位名叫王岱的华夏军排长与拔离速展开捉对厮杀。双方在这之前的战斗中均已受伤,但拔离速最终被王岱斩杀在一片血泊之中。 宁毅率领一千二百多人,也是在这天下午抵达了剑阁。剑阁距离汉中的直线距离三百余里,考虑到道路蜿蜒,想要抵达战场,恐怕得跋涉五百里左右,他命令一千二百多的生力军首先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袭击昭化:“告诉完颜宗翰,我杀过来了。” 同日夜晚,他也在剑阁,收到了汉中平原传来的初步战报,宁毅与渠正言看得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粘罕这样子玩微操,怎么玩得起来的!” 渠正言不太明白“微操”的意思,只是感叹:“这帮女真人的意志,很坚决。”战局面临劣势,或者壮士断腕,或者一败涂地,但宗翰并没有这样,兵力一拨一拨地扔出去,就想要耗死华夏第七军。这样的意志若是放在当年的武朝人身上,早没有金国的第二次南侵了。 “……宗翰不想进行大规模的决战,把兵力这样抛出去,每支部队只在第一次接战时会有些战斗力,一旦被击垮,只能寄托于这些女真人想要回家的意志有多坚决。我估计宗翰或许设置了一个中期的目标,告诉这些人被打败后往哪里集合,再用中层将领收拢溃兵,但溃兵的战力有限……我觉得,他一开始也许会让人觉得兵力源源不断,但到一定程度以后,整个架子就会垮掉……秦将军那边也是看到了这个可能,所以干脆选择以不变应万变,一次一次慢慢打……” 渠正言在地图上推测了整个战事的走向,距离相隔太远,这样的推测未必有用,但总的来说,第七军没有落入陷阱直接崩盘,在总体上来说还能从容作战,这多少也就缓解了宁毅的焦虑。 “这群败家子……”偶尔这样骂时,他的语气,也就好听得多了。 二十三凌晨,天亮之前,一千二百华夏军趁着夜色偷袭,击破了眼下由汉军镇守的昭化古城。 女真人离去之后,镇守这里的汉军部队大约有两万余人,但进攻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他们似乎早已料到华夏军会来,当华夏军的先锋队伍籍着绳索迅速地爬上城墙,几乎没有经过多少的厮杀,城内的汉军守卫已经望黑旗而跪。 根据之后的审问,部分汉军首领押着城内剩下的金银,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出城逃跑了。 攻下了剑阁的部队稍作休整,宁毅、渠正言调集了八百仍有战力的生力军,北上昭化与前锋汇合。 同日中午,华夏第七军第二师三团二营营长范宏安带队骗开了汉中南面城门:从宏观上来看,此时宗翰率领的数万部队整体正在一片一片的被华夏军的重锤砸得粉碎,部分战败失散后的金国士兵时朝着汉中这边逃过来的,由于事先就已经考虑到了失败,女真人不可能拒绝这些失败的士兵。 短短数天内被宗翰编织出来的循环体系,在部分运作上,终究是存在问题的,范宏安钻了这个空子,夺取城门后便开始构筑阵地,当天下午,陈亥率领七百余人便朝着这边狂奔而来——他同样在打汉中的主意,只是被范宏安捷足先登了一步。 此后是高庆裔率队从西门入城,宗翰、撒八、设也马等人也在朝这边转移过来。当天下午秦绍谦也赶到汉中,人群正在不断地聚集,汉中城内展开了巷战,城外则开始了阵地战的准备。 这天傍晚,完颜希尹率领浩浩荡荡的船队出现在汉中以东的汉水江面上,他率领的军队投入作战——这是女真西路军最后能够动用的万余有生力量,在得知这边开战端倪的第一时间,他便放下了襄樊附近围攻齐新翰的计划,调动船队逆汉水西进,这一刻,他的出现,给汉中战场上的第七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从去年到今年,完颜希尹的存在确实是最让第七军头疼的一件事。纵然第七军战力强横,但希尹的应对却始终是最为正确也最为难缠的一环。当初第七军欲强攻昭化,与屠山卫展开一轮厮杀,但希尹调动数十万汉军炮灰,便令第七军的进攻无功而返,到今年他操纵襄樊局势,又令得数万汉军在反正之后折戟沉沙,甚至于齐新翰冒着巨大危险的千里进军,最后也落入陷阱之中,襄樊附近绿林的反抗力量,被一扫而空。 对上这样的敌人就跟对上宁毅一样,虽然战斗力上不曾畏惧,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进一个坑里,在心理上,总之还是会有压力出现的。 但好在另一轮消息也已经传到了。 华夏第五军击破剑阁,斩杀拔离速,之后破昭化。宁毅与渠正言正率领队伍,朝着汉中方向狂奔而来,一旦被这位心魔抓住了尾巴,望远桥之败便可能在汉水江畔,再度重演。 四月二十四,汉水以东、以南,襄樊等地的汉军队伍还无法从情报中判断出华夏第七军与宗翰大队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上风,但宁毅杀破剑门关的消息,已经在朝着千里范围内扩散了。 这个时候,戴梦微等人还没有完成对襄樊以南大量女真辎重、人员的接收,关于他“拯救”了百万黎民的事迹,也仅仅停留在宣传的初期。这一天,聚集在西城县附近,正向戴梦微效忠后不久的各个汉军将领碰面,都在私下里交换着消息。 “心魔杀出剑阁……朝汉中杀过去了……” 人们说起这件事时,脸色和语气,都是苍白且严肃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二章 大决战(六) 世界丰富多彩。 在极大的地方,时间如烈潮推移,一代一代的人出生、成长、老去,文明的呈现形式浩如烟海,一个个朝代席卷而去,一个民族振兴、衰亡,成百上千万人的生死,凝成历史书间的一个句读。 而在小的地方,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浩瀚的史诗。在这世上的每一秒,成千上万的人看似微渺地活着,但他们的心思、情绪,却都同样的真实而庞大,有人欢笑喜悦、有人悲伤哭泣、有人歇斯底里的愤怒、有人默不作声地伤感……这些情绪犹如一场场地飓风与海啸,驱动着平凡的身躯平凡地前行。 我们这世间的每一秒,若用不同的视角,截取不同的切面,都会是一场又一场庞大而真实的叙事诗。无数人的命运延伸、因果交织,碰撞而又分开。一条断了的线,往往在不知名的远方会带出奇特的果。这些交织的线条在多数的时候混乱却又均匀,但也在某些时刻,我们会看见无数的、庞大的线条朝着某个方向汇聚、碰撞过去。 武振兴元年,四月二十三,汉中城外的夕阳,像是吸饱了硝烟的味道,在云霞中透出瘆人的灰黑色来。晚霞并不壮丽,那只是她平凡而又在这片天地间重复了无数次的普通面貌。 将这片夕阳下的城池纳入视野范围时,麾下的军队正在迅速地往前集结。希尹骑在战马上,风声吹过猎猎锦旗,与人声混杂在一起,庞大的战场从混乱开始变得有序,空气中有马粪与呕吐物的味道。 战场的气氛正一如既往地在他的眼前变得熟悉,数十年的征战,一次又一次的沙场点兵,林立的刀枪中,士兵的呼吸都显出肃杀而顽强的气息来。这是完颜希尹既感到熟悉却又已然开始陌生的战阵。 士兵集结的速度、阵列中散发的精气神令得希尹能够很快地理解眼前这支部队的成色。女真的队伍在自己的麾下成熟而可怕,四十年来,这支队伍在养出这样的精气神后,便再未遭遇同等的对手。但随着这场战争的推移,他逐渐体会到的,是许多年前的心情: 那时候的女真战士抱着有今天没明日的心情投入战场,他们凶狠而激烈,但在战场之上,还做不到今天这样的如臂使指。阿骨打、宗翰、娄室、宗望等人在战阵上歇斯底里,豁出一切,每一场战争都是关键的一战,他们知道女真的命运就在前方,但当时还不算成熟的他们,并不能清晰地看懂命运的走向,他们只能全力以赴,将剩余的结果,交给至高的天神。 他们在战斗中学习、逐渐成熟,于那命运的走向,也看得愈发清楚起来,在灭辽之战的后期,他们对于军队的使用已经愈发熟练,命运被他们紧握在掌间——他们已经看清楚了世界的全貌,一度心慕南面汉学,对武朝保持尊敬的希尹等人,也渐渐地看清楚了儒家的利弊,那中间固然有值得尊敬的东西,但在战场上,武朝已无力反抗天下大势。 时间走到今天,老人们已经在战火中淬炼成熟,军队也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但在眼前的几战里,希尹似乎又看到了命运脱缰而走的痕迹,他固然可以全力以赴,但未知的东西横亘在前方。对于事情的结果,他已隐隐有了抓握不住的预感。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眼前的一战,将再度变为最关键的一战,女真的命运就在前方! “……华夏军的阵地,便在前方五里的……芦苇门附近……大帅的军队正自西面过来,如今城里……” 下船之后的军队徐徐推进,被人自城内唤出的女真将领查剌正跟在希尹身边,尽量详细地与他报告着这几日以来的战况。希尹目光冰冷,安静地听着。 几乎在得知汉中以西交战开始的第一时间,希尹便果断地放弃了西城县附近对齐新翰三千余人的围剿,率领万余部队迅速上船沿汉水西进。他心中明白,在决定女真未来的这场大战前,围剿区区三千人,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下船的第一刻,他便着人唤来此时汉中城内职衔最高的将领,了解事态的发展。但整个情况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宗翰率领九万人,在两万人的冲锋前,几乎被打成了哀兵。虽然乍看起来宗翰的战术声势浩荡,但希尹明白,若具备在正面战场上决胜的信心,宗翰何必使用这种消耗时间和精力的车轮战术。 两人携手作战几近一生,他能够明白,宗翰是何等豪迈又何等睿智之人,往前冲若真有机会,他是不会后退的。换句话说,能够将战阵厮杀四十余年的宗翰逼到这种程度,华夏军的战力之强,可见一斑。 嘉陵江畔杀浦查,在混乱的战局中将其麾下的猛安谋克等各个中下层将领几乎斩杀一空。 当天夜晚以不足万人的兵力偷袭宗翰大营,在跌入陷阱的情况下竟然强行挣出,之后还将追兵杀得破胆。 四天的时间,以几乎不到两万人的兵力对阵宗翰的车轮作战,到最后呈现败迹的是宗翰的队伍,部分溃兵朝着汉中聚集,对方居然能以区区几百人的规模抢夺汉中南门,这样的进攻欲望与小规模作战时的决策能力,又是何等的惊人?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战马前行之中,希尹终于开了口。 “……啊?” “你从战场上过来,对你的敌人,当有些想法,你觉得……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卑、卑职不知……华夏军作战悍勇,听说他们……皆是当年从西北退下来的,与我女真有深仇大恨,想是那心魔以妖法蛊惑了他们,令他们悍不畏死……” “……”希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又过了一阵,“城内铁炮、弹药等物尚存多少?” “卑职……只能估个大概……” “完颜庾赤。”希尹没有再等待汇报,直接叫了弟子的名字。 一旁四十出头的中年将领靠了过来:“末将在。” “三件事,你代我去办。” “是。” “第一,你带一千人入城,协助城内官兵,加强汉中城防,华夏军正由芦苇门朝北进攻,你安排人手,守好各通道、城墙,如再有城们易手,你与查剌同罪。” “是。” “第二件,清点城内所有火炮、弹药、弓弩、战马,除防御汉中必须的人手外,我要你组织好人手,在明日日出前,将物资运到城外战场上,如果人手实在不够,你到这里来要。” “是。” “第三件……”战马上希尹顿了顿,但随后他的目光扫过这苍白的天与地,还是果断地开口道:“第三件,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集合汉中城内居民、百姓,驱赶他们,朝南面芦苇门华夏军阵地聚集,若遇反抗,可以杀人、烧房。明日清晨,配合城外决战,冲击华夏军阵地。这件事,你处理好。” 战马之上,完颜庾赤领命:“是。”他的目光倒是有些犹豫地转了转,但随即接受了这一事实。在宗翰大帅以九万兵力疲惫华夏军四日的情况下,希尹做出了正面厮杀的决定。这果断的决定,或许也是在应对那位人称心魔的华夏军首领杀出了剑门关的消息。 ——若拖到几日之后,那心魔到来,事情会更加热闹,也更加麻烦。 两人领命去了。 前方城墙蔓延,夕阳下,有华夏军的黑旗被纳入这边的视野,城墙外的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亦有尸体,显示出不久前还在这边爆发过的血战,这一刻,华夏军的战线正在收缩。与金人军队遥遥相望的那一端,有华夏军的战士正在地面上挖土,大部分的身影,都带着厮杀后的血迹,有的人身上缠着绷带。 面对着完颜希尹的旗帜,他们大部分都朝这边望了一眼,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那些身影的姿态里,没有畏惧,只有迎接作战的坦然。 这天下间与女真人有血仇者,何止千万。但能以这样的姿态面对金军的队伍,以前不曾有过。 他们已经经历四日的厮杀了,甚至于将宗翰率领的军队划得支离破碎。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尚有余力吗? 希尹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一切。 数十年来,他们从战场上走过,汲取经验,获得教训,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纳入眼中、心中,每一次的战争、幸存,都令他们变得更加强大。这一刻,希尹会想起无数次战场上的烽烟,阿骨打已逝、吴乞买弥留,宗望、娄室、辞不失、银术可、拔离速……一位又一位的将领从他们的生命中走过去了,但这一刻的宗翰乃至希尹,在战场之上确实是属于他们的最强状态。 时间走过数十年,这一刻,他仍旧只能全力以赴,将未知的命运,交给至高的天神。 *************** 汉中的城墙也并不壮丽巍峨,一片普通的土石城墙,城墙外的原野青黄参差,士兵的穿着以土色为主,兼有青绿的点缀,血腥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难闻。 刘沐侠是在傍晚时分抵达汉中城外的,跟随着连队抵达之后,他便随着连队成员被安排了一处阵地,有人指着东面告诉大家:“完颜希尹来了。如果打起来,你们最好在前面挖点陷马坑。” “挖陷马坑就行了吗?”班长向连长请示。 “你们今晚就负责挖坑,保留体力,注意休息。能不能睡要看对面的意思。” 疲劳与痛楚正在身体内聚集,但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战友们说起第五军突破剑门关的时候,刘沐侠抬头看了看东面的金兵踪迹。纵然只是华夏第七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他也知道,决战即将到来了。 于是吃过晚饭后,他便安静地开始挖坑。 他并不畏惧完颜宗翰,也并不畏惧完颜希尹。 他是西北人,西北的生活环境自来粗砺,也是因此,他自小便生活在一片充满了杀人犯、马匪、骗子的天地里。 家人很早就去世了。他对于家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类似的情况在西北也从来算不得稀罕。华夏军来到西北,面对西夏打出第一场胜仗之后,他去到小苍河,加入外界认为的穷凶极恶的黑旗军,“混一口饭吃”。 华夏军的内部,是与外界猜想的完全不同的一种环境,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同化的,或许是在加入黑旗之后的第二天,他在凶狠而过度的训练中瘫倒,而班长在深夜给他端来那碗面条时的一刻。 又或许是在一次次的巡逻与训练中相互合作的那一刻。 又或者是在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小苍和三年厮杀中,给他端过面条,也在一次次训练中给他撑起过后背的战友们牺牲的那一刻。 “……我原本是……汴梁人,家里就在黄河边上的村子里,我有个老婆,有个女儿的,家里还有老人……女真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他偶尔能够想起身边战友跟他诉说过的美好中原。 他其实没有触动,他生命的前十余年,都生活在混乱与朝不保夕的西北边疆,他的家人死去了,他都不知道该为何而哭,世上真有中原那般美好的一切吗?他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在小苍河的生活,他们在山谷里并肩作战,在大坝上杀退一波波据说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们一起欢呼,他们的生存有着温暖的内在,这些曾经有过光怪陆离不同生活的人,与他成为战友、成为家人。 他们都死了。 他会想起小苍河三年厮杀,最后那段时间里,宁毅在告别逝者时时常与人们说的话。 “……这个世界上,有几百万人、上千万人死了,死之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们的一生,会就这样被人忘掉……今天在这里的人,他们反抗过,他们想像人一样活着,他们死了,他们的反抗,他们的一辈子会被人忘记,他们做过的事情,记得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荡然无存,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刘沐侠因此时常想起汴梁城外黄河边上的那个村子,战友家中的老人,他的老婆、女儿,战友也已经死了,那些记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包括班长给他端来的那碗面,包括他们一次次的并肩作战。这些事情,有一天都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身上有痛楚,也有疲劳,但没有关系,都能够忍受。他沉默地挖着陷马坑。 夕阳已渐渐落下了,夕阳每一天都这样落下,他加入黑旗军的第二天,没能在太阳落山前做完训练的科目,班长就在这样的黑暗中逼着他往前跑,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翻脸,可以等到明天偷了东西再走……这天晚上他饿着肚子,而班长给他端来了一碗面条,面条里甚至有着一颗好吃的鸡蛋。 那是多年前的小苍河了,谷地之中甚至没能完全建设好,他们有时候要在操场上平地,水坝正一步一步被构筑完全。而今天的小苍河,已是一片荒山,他们存在的痕迹,被抹掉了。 班长朝女真人挥出了那一刀。 而女真人竟然不知道这件事。 …… 这不对。 ************ 夜幕渐渐降临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汉水江畔的天空中。 汉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么时候炮声密集地响起来,战士的厮杀与对冲掩映在火光里。 朝着汉中城赶过来的女真部队与华夏军部队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厮杀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队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华夏军的队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战。 千万人的厮杀,成千上万的人,有着成千上万的人生与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颜撒八一度率领骑兵向华夏军展开了以命换命般的猛烈突袭,他在负伤后侥幸逃遁,这一刻,正率领部队朝汉中转移。他是完颜宗翰的子侄,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跟随宗翰作战,相对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他虽然逊于天资,但却向来是宗翰手上计划的忠实执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从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厮杀出来,他跟随英雄而战,这一刻,他也不吝于为英雄而死。 宗翰已经与高庆裔等人汇合,正试图调动庞大的军队朝汉中集结。征战沙场数十年,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整支大军在经历了之前的战斗后,力量正迅速下降,从平原往汉中蔓延的过程里,部分二度集结的军队在华夏军的穿插下迅速崩溃。这个夜晚,唯独希尹的抵达,给了他些许的安慰。 四天的作战,他麾下的部队已经疲劳,华夏军同样疲劳,但如此一来,以逸待劳的希尹,将会获得最为理想的战机。 拔离速已死,但宁毅还过不来。 这一天晚上,望着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将随身的烈酒洒向大地,悼念拔离速时。 这漫长的一生征战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这个夜晚,大量的军队都在路上冒险厮杀向前,完颜设也马在黑夜中试图振奋与鼓舞起士气,这位已经逐渐成熟的冰原狼,不愿意错过即将发生在汉中城下的一战。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着父辈那样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渐渐明白了成为那样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质。这一刻华夏军的强大令他感到瞠目结舌,也让他真正的感到热血沸腾,若没有了这样的敌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之于人生,这些故事并无高下之分。 随着金人将领征战厮杀了二十余年的女真战士,在这如刀的月色中,会想起家乡的妻儿。跟随金军南下,想要趁着最后一次南征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辽东人、奚人,在疲惫中感受到了恐惧与无措,他们秉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随着大军南下,英勇厮杀,但这一刻的西南成为了难堪的泥沼,他们抢掠的金银带不回去了,当初屠杀劫掠时的喜悦化为了悔恨,他们也有着怀念的过往,甚至有着牵挂的家人、有着温暖的回忆——谁会没有呢? 但许许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经没有家人了,甚至连记忆都开始变得不那么温暖。 这个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华夏军部队,陆续抵达了汉中城的芦苇门外。他们已经经历轮番的厮杀,战士们身上大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但女真人的溃败,会给人无穷的力量。一些部队甚至做出了偷袭西面或者北面城墙的尝试,当然,没能轻易成功。 抵达汉中战场的部队,被参谋部安排暂做休息,而少量队伍,正在城内往北穿插,试图突破街巷的封锁,进攻汉中城内更为关键的位置。 入夜之后,陈亥走进参谋部,向旅长侯烈堂请示:“女真人的部队皆是北人,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战场,但是不进行进攻,我认为不是不想,实则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们乘船北上,必有风浪,他们许多人晕船,因此只能明天展开作战……我认为今夜不能让他们睡好,我请战夜袭。” “晕船的事情我们也考虑了,但你以为希尹这样的人,不会防着你半夜偷袭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睡好,我可以让手下的三个营轮番出战,搞大声势,总之不让睡。” “……有道理,秦军长查夜去了,我待会向报告,你做好准备。” “是。”陈亥敬礼。 走出简陋的参谋部,月亮像是要从天空中落下,陈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余年前开始的风雪。十余年前他年纪尚青,宁先生一度想让他成为一名说书人。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 “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 那一天,宁先生跟年纪尚幼的他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这些年来,死在了他身边的人,又何止是一个郑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着更好的、更有力的将他们的意志传续下去的方法。 在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千千万万的线会朝着一个人的身上聚集过去,它会变得单薄,会变得重要。有些线会断,有些线又会被旁观者们背负起来,继续前行。血脉的延续、民族的更替、国家的兴亡,万物争杀,从来都是这样的。 刘沐侠挖完陷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点火雷与手榴弹,传递过来。 陈亥带着一个营的士兵,从营地的一侧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闲,他们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点睡不着……” 有人轻声说话。 “我跟你们说啊,我还记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从那一刻过来,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呐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终走到这一步的呢…… 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个人的死亡,在千千万万人的死亡当中,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谁的生命与回忆,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诗呢? 火焰与煎熬已经在地面下剧烈冲撞了许多年,无数的、庞大的线条汇聚在这一刻。 熔岩正爆发开来—— …… 陈亥发动了夜袭,与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汉江边上厮杀开来,喊杀震天,一轮一轮的连绵不绝。 营地中的女真战士不时被响起的声音惊醒,怒火与焦虑在聚集。 夜深的时候,希尹走上了城墙,城内的守将正向他报告西面原野上不断燃起的战火,华夏军的部队从西北往东南穿插,宗翰部队自西往东走,一处处的厮杀不停。而不止是西面的原野,包括汉中城内的小规模厮杀,也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也就是说,厮杀正在他看见或者看不见的每一处进行。 希尹扶着城墙,沉吟良久。 “……他们不用睡觉啊?” 他轻声叹息。 他们面对的华夏军,只是两万人而已。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三章 大决战(七) 朦胧的星光下,汉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枪就摆在他们的身旁,黑色的旗帜正飘扬。 这是已然成为战场的土地,但除了偶尔走过的巡夜士兵,后半夜的营地还是显出了安静的氛围,即便有人从睡眠中醒过来,也极少开口说话。有人打着鼾,睡得没心没肺。 经过连日以来的厮杀,华夏军的士兵已经极为疲累,但在随时可能遭遇袭击的压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还是会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是因为远处传来了厮杀或是爆炸的声音,也有的时候,是因为周围显得太过安静,鼾声反而会突然停止,士兵惊醒过来,感受着周围的动静,随后才又继续开始休息。 对于不远处女真营地的袭击,到得凌晨都在不断地响起,偶尔掀起一阵热闹的波澜。沉睡的士兵们醒过来,心想:“陈亥这个神经病。”随后又安静地睡下去。 友军发起的战斗,保证了自己这边的众人能够有个相对安全的休息空间。如果不是陈亥的部队整个晚上都在希尹营地外发动袭扰,那么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袭的,或许就是这边了。也是因此,在陈亥等人连夜作战的同时,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即便在最为安静的时刻,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当中,完颜庾赤正将大量的铁炮、弹药拆卸装箱,以大车从东南方向的城门运出去,送往南面的希尹大营。陈亥一方面分班次对营地发动袭击,另一方面,也发现了这一动静,他向后方指挥部提出了作战请求。 指挥部驳回了他相对冒险的计划。 “……陈亥这个神经病……” 华夏军营地西南角,营帐中的光芒彻夜未息。秦绍谦与几位参谋、旅、团级干部们仍旧聚集在这里,帐篷内油灯昏暗,木箱子上摆着简单的战场示意图,大部分的旗帜插得混乱而无序,对于部分旗帜所代表部队的位置,他们也只是靠猜,并不是十分确定。 “陈亥手下不到一千个人,从昨晚到现在,已经两次提出不惜一切对希尹发动进攻了。他是想着把一千人全搭进去,将希尹换成疲兵吗……” “陈亥是很有前瞻意识的,他已经看出来了,天亮之后这场决战不好打。” “一个团长,也该为他手下的兵负点责,动不动就想牺牲自己,也不好。” 军长秦绍谦、旅长侯烈堂、胥小虎、参谋林东山等众人聚集在这里,夜早已深了,说起这些事情,众人的语调大都不高。回复了陈亥的请求之后,大伙儿还是围绕着地图,开始做最后的战略决策。 “……总之,天一亮,希尹部队就会尝试对我们发起总攻。汉中城内,他们会将百姓驱赶出来,希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宗翰也正从西面,朝着汉中赶过来。那么,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们想决战,我们可以决战。但在战术上,我们要抓自己的重点……” …… 寅时二刻,天空中连星辰都像是隐没起来了,东面的夜色中传来爆炸的声音,刘沐侠握住了身侧的刀鞘,陡然间睁开了眼睛,随后朝侧面看去。过来的是班长,正一个一个地叫醒士兵。 “保持安静,换黑衣,准备整队、开拨……” 他们将军服翻过来穿,露出了黑色的一面,之后在班长的指引下往西面走,指令是一边前行一边靠士兵的口耳相传确定下来的。 “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各部,在接令后即刻朝西北进发,于辰时抵达孝驿一带,做好进攻与阻击准备,行动前期,务必注意隐蔽。其中各团、营任务如下……” 一众士兵接受了命令,在离开营地之前,有着些许的议论。 “往西北走,我们昨天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们走了,希尹怎么办?” “三旅也开拨了,要放弃这里吧?” “不对,炮兵团和一旅留下了……” 离开营地后,噤声的命令已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 一道又一道的黑色身影,趁着夜色离开了汉中南门外的营地,开始朝着西北方向散去,更多的斥候与传令兵早已奔行在路上了。 …… 天蒙蒙亮,一个个的担架被抬入营地,大夫们开始救治伤员,营地中便是一阵忙乱。 陈亥的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率领麾下士兵回到营地当中,他让一些士兵开始找地方休息,自己也险些坐在地上睡了过去,眼睛眯起来的下一刻,他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目光扫视着营地中的状况。 “怎么回事?” 有一名参谋走过来,向他报告了今天凌晨时分指挥部做出的决策。陈亥的脸上有各种思维在转动,到得最后握起了拳头,挥了一下:“好!” 他随后道:“我要休息一下,请你转告指挥部,我的人会留在这里,协同阻击完颜希尹。” 参谋敬了个礼,转身去了,陈亥回首朝东面望去,被他骚扰了一整夜的女真士兵营地当中,已经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 汉中以西二十二里,名为团山集的小县城附近,完颜宗翰的主营地内,士兵已经起来吃过了早餐,第一队人马拔营而出。 这一夜,完颜宗翰睡了两个时辰,养精蓄锐。 他已经完全确认了汉中附近的情况,包括华夏军对南门的占领,与希尹部队展开的对峙。决定性的战斗就在眼前的这一刻。 过去几天的时间里,近十万的军队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被打散,但他麾下仍旧聚集了成建制的近三万人马。而大量的溃兵也正在朝汉中聚集。 与己方类似的情况是,华夏第七军的一万余人也已经散碎得不成样子,正朝着汉中方向涌去。由于两支军队选择的是同样的道路,昨天晚上便因此爆发了十余场大大小小的战斗与摩擦。 希尹在到达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看准了时机,宗翰也认可这一时机。凌晨时分便有大量的斥候被放出,他们的任务是发动一切能够联络上的溃兵部队,聚向东南,决战汉中! 而击破了剑阁的宁毅,距离这里至少还有三日的路程呢。 华夏军也在做着类似的行动,与宗翰斥候部队的行为稍有不同的是,华夏军斥候们携带的命令并非是让所有部队朝汉中集合。 这个清晨,包括斥候们联络上的部队,也包括已经抵达了汉中城南而又秘密出发西进的部队一共上万人,正朝着汉中以西的道路上汇集过去。 完颜宗翰,正奔袭而来。 …… “……过去几天的时间,完颜宗翰为了避免大规模决战中的失败,耍手段,打车轮战、添油战术,他将近十万人,一轮一轮地上来磨。看起来漫山遍野,但战力已经一轮不如一轮,到了现在,我们打得累,他们才是真正的失了军心……” “……完颜希尹不同,他的一万多人还没有投入过战斗,军心未失,我们已经很累了,跟他打决战,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那么应对这个情况,我们要分开来看。对付希尹,我们采取守势,尽量拖延,而以汉中为隔断,在另一边,我们发动总攻!” “……过去的几天,完颜宗翰使劲折腾他手下的十万人,看起来还没有真正的败阵。以他的傲气,汉中决战一旦开打,他的主力,必然全速往这边汇集过来。那我们调动这个区域里所有还能调动的兵力,决战汉中以西!在他们的谷神希尹反应过来以前,强行吃掉完颜宗翰——” “这样的决策里,最为艰难的,会是留在汉中这里,负责阻击完颜希尹的部队……” …… 四月二十四。 河边的野草叶子上挂着露珠,天边开始现出鱼肚白来,随后风卷云舒,日光从东面的山岭间逐渐升起。两边的军营里,炊事兵都准备好了早餐,肉的香味弥漫在晨风里。 陈亥麾下的士兵仍在睡觉。 完颜希尹看着一门门的铁炮被装了起来,随后推向战场前方。他麾下的女真士兵们被陈亥的进攻骚扰了一夜,不少人的眼中都泛着血丝,这使得他们杀意高涨,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宰掉对面阵地上所有黑旗军。军心可用,这也是一件好事。 一面面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军队摆开了阵势,开始逐渐的前移。对面的阵地上,华夏军士兵们站在他们垒起的土堆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希尹骑在战马上,听着晨风从耳边吹过,汉江从视野的远处而来,蜿蜒奔流。他的心中忽然有种想要与对方将领谈一谈的冲动。 在西南狮岭,望远桥之败后,宗翰与宁毅曾经有过一段交涉,当中的内容宗翰已经通过信函告诉了他,有关于格物的发展,他想了很多,当时自己如果在场,或许能说些不同的东西。 眼前,也是关键的一战了,他有些东西想要与对方说一说,有些疑问想要跟对方聊一聊。可惜对面的不是那位宁人屠。 他一生经历无数的征战,这也是第一次生出想要“谈一谈”的想法,但仅仅是想法了。残酷的战场,毕竟不是说书人的口中的演义。他让这样的想法停留在脑海中。 战争的前奏,或许是因为压力的积淀,总是会让人感觉到异常的肃静与沉默。不久之后,希尹挥手下令,大炮轰隆隆的往前推,随后,炮火淹没了对方的阵地…… 陈亥从沉睡中醒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随后又抱手在胸,沉睡过去。 “攻——” 呼喊声撕裂大地—— …… 团山附近,完颜宗翰麾下的大军在晨风之中前进了数里,军队前锋的斥候发现了华夏军的踪迹。 可能是走散了的,正往汉中聚集的部队。 ——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他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完颜宗翰率领的军队此时仍旧像是一头巨兽,这一刻华夏军的部队更像是乍看起来散乱无序的蚁群。他们分作数个集团、有大有小、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完颜宗翰去往汉中的必经之途上汇聚过来了。 辰时二刻,完颜宗翰在周围三个方向上,发现了华夏军停留的踪影。 在陆续确定了几个消息之后,这位征战一生的女真老将并没有觉得吃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便想清楚了一切。 “……准备作战。” 他说道。 …… 成千上万的华夏军,正穿过原野、翻过山岭,进入作战位置。 …… 女真人穿过风云变幻的四十年。 他们的面前,进攻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四章 大决战(八) 四月二十四的早晨,混乱而惨烈的大战已经在汉中古城附近展开。 首先开始交火的是汉中城南门附近的预定战场,负责这一片防御的主体,有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第一旅、第一师直属的炮、工兵团以及陈亥率领的一个团。按照后来的统计,他们的人数大概是三千三百人左右,他们前方面对的,是完颜希尹手下相对神完气足的一万三千人,以及先一步进入了汉中城内的一万余金国溃兵。 就比例来说,他们面对的,大约是八倍于己方的敌人。 这是整个汉中会战当中将会出现的最为惨烈的一场阻击战。 炮火打响的第一时刻,华夏军的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躲在掩体和阵地后方的士兵都已经了解了这一次的作战任务与作战目的。 他们必须协同之后可能到来的并不会太多的援兵,将完颜希尹的军队钉死在汉中城的东面,以为高速西进的军队主力,争取完成其战略目标的宝贵时间。 炮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天空中正飘过清晨的流云,爆炸扬起了不高的尘土,掩体后方的士兵们望着天空。 “我说,我们的作战任务,为什么不是在这里砍了完颜希尹呢,对面也就一万多人而已……” 有士兵如此说着话,周围的战士听到,笑出来了。 不远处的连长拿着土疙瘩扔过来,砸在他的头上。 这是交火开始时的小小碎片。 这一刻,完颜希尹还没能知道对面军营中发生的变化。距离汉中城西面十五里外,摩擦已经陆续开始。 …… 首先展开厮杀的是外围的斥候部队。 这样的步骤在哪一场战斗里都是常态,完颜宗翰麾下主力此刻还有将近三万的规模,大军前进之时,斥候放出去将近两里的范围,消息的反馈自然是有时间差的。但在不久之后,厮杀的烈度就在几个不同的方向上升起来了。 汉中会战开始后的这几日,战况混乱而激烈,双方的军队都已经被拆解成了无数的小块。随着完颜宗翰将自身军队拆解成小队不断抛出去,华夏军也以一个一个的小型作战单位展开了迎击。 与女真部队不同的是,当华夏军的队伍脱离了大队,他们仍旧能够基于一个大的目标保持明确的作战方向与旺盛的作战意志,这一状况导致的后果便是数日以来女真人的本阵附近不时地便会出现斥候小队的厮杀。 有时候他们遇上的华夏军士兵是以连、营为单位的大队,这些队伍甚至一度失去了华夏军核心部队的位置,便以“杀粘罕”为目的杀往这个方向集合——这途中他们当然会遭受各种攻击,但竟然屡屡有部队神奇地突破防御,将兵锋伸到完颜宗翰的面前,他们随即潜伏、观望,骚扰一波见势不妙后逃离。 也有些时候女真外围的斥候甚至会遭遇几个擅长互相配合的华夏军士兵脱离队伍后潜行过来的情况。他们并不指望刺杀完颜宗翰,而是在外围不断地设下陷阱,专门捕捉小队的、落单的女真士兵,杀人后转移。 这些华夏军士兵作战主动,而且目的性极强,女真士兵偶尔被阴,不去追赶也就罢了,若是这边的斥候们被撩拨起来,聚拢力量对其展开追捕,那些华夏军士兵更是会不厌其烦地拖着他们在山中转圈,反正他们人不多,引起了注意便是胜利。有几次甚至因为虚假的警报引起了宗翰全军的紧张。 女真人原本也有着大量的精锐斥候,但随着西南之战的落幕,余余等将领的战死,斥候的力量已经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从四月十九下午开始,五天时间高烈度的作战,首先被抛出去的当然也是这些精锐,到四月二十四,女真高层给予斥候们的任务甚至变成了保守防御、察知消息,对于外围的摩擦,已经不再鼓励他们主动追逐与杀敌,因为连续数日以来,遭遇到的状况实在太多了。 宗翰近三万人的本阵当中,此时也有半数以上已经是吃过败仗的溃兵,他们有的是主动归来,有的是恰好遇上了宗翰大军行进的路线,重新归队整编。在这方面,韩企先等人有着一流的内政能力,不仅迅速地调整了归队军人的领导问题,一支乔装打扮准备趁着混乱溶入女真大队的华夏军队伍也被筛了出来,狼狈而逃——他们低估了韩企先对军队的掌控能力,只以为这般乱局之下,女真人看见同样的溃兵,必然来不及分辨谁是谁了。简直天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几支军队高度集中的本阵区域外,汉中附近的野地里,此时都已经成为一轮巨大的斥候战沙盘,大大小小的摩擦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女真溃兵即便失去了作战的意志,想要找个方向逃亡,都可能在无意之间遭遇几次的截杀,华夏军的小队伍也时不时的遭遇敌人。 当战场内部的完颜宗翰等人获知几个方向上传来的战斗讯息时,东南方向的斥候网已经被突破了将近一半,东面、北面也相继发生了战斗。 原本预定在汉中城南门附近的会战近在眼前,此时遭遇攻击的可能性当然有两个,要么是一支以团为单位的华夏军部队为了令自己无法抵达汉中,对己方展开了大规模的袭扰,要么就是华夏军的主力,已经朝着这边扑过来了。而宗翰在第一时间便以直觉否定掉了前一可能。 以他的骄傲心性,有一些东西原本是深深地藏在心底的。汉中的五天会战,从结果上来说,他还没有到败阵的时候,己方虽然有大量的部队在作战中溃败,但女真人的军队一时之间不会掉落谷底,这样的作战之中,而华夏第七军的疲累远甚于己,待到将对方熬成强弩之末,双方再进行一次大的决战,自己这边,并不会输。 这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为特殊的一场战役,这支华夏军的攻坚能力太强,几乎是讨命的厉鬼,如果双方神完气足展开会战,自己这边已经经历西南之败,只会尝到类似于护步达岗的苦果。他也仅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己方暂时的兵力优势发挥到最大,从战略上来说,这是没错的。 自己仍旧保持着一战的力量,而随着希尹的到来,华夏军也在汉中城南一如既往地摆开了狂暴的战斗姿态——从开战到现在,在秦绍谦领导下的华夏第七军刚猛的作战风格始终不曾变过——但随着外围斥候战烈度的不断拔升,这位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终于反应过来,他灯下黑了。 华夏军的到来,并不是简单的分兵袭扰,以少数部队遏制自己的前进,使自己率领的西面部队不能抵达汉中战场。而是在连续数日的作战当中,相对于人数虽少却神完气足的希尹部队,自己这边已经落到低点,成为了战场上的薄弱点,成为了华夏军眼中的“机会”。 在过去长达数十年的无数次作战当中,没有人会轻视完颜宗翰,没有人能够轻视完颜宗翰,他所在的区域,便是整个战场之上最为牢固最为可怕的所在。也是因此,直到今天早上休息后起来,他都不曾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或许在他的理智当中是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未成型,便被他的骄傲遮掩过去了。 这一刻犹如当头棒喝,血液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他感受到了屈辱与羞耻的情绪,随后是巨大的愤怒。他仿佛能够看到华夏军参谋部里商量作战时的场景:“来,这里有个叫粘罕的软柿子,我们去捏他吧。”一如在镇江城外岳飞不顾一切想要突破希尹军阵时希尹所感受到的侮辱和怒意。 当然,这一刻他面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经历了一场海啸。 “……准备作战。” 不久之后,华夏军证实了他的想法。 …… 只有从后往前看,人们才能感受到某次决战时的那种关键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氛围,但在战斗的当时,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华夏第七军已经经历了五天复杂而高速的作战,尽管希尹在汉中城南摆开了凶恶的姿态,但与身在战场中的他们,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这不过是多场激烈战斗中的又一场厮杀而已。 他们从前几日开始,就在不断地作战,不断地移动,一直到昨天夜里,陈亥那个疯子都在不断地对希尹大营发起进攻,到今天早上,休息好了的部队又开始转移往西北方向,展开进攻。只有希尹那个傻叉,会将那里当成关键的决战地点。 就如同下棋,双方总是会互相将军,一次将不死,就来下一次,这几天的时间里,决战的双方,无非就是这样将来将去的。 辰时二刻,血腥的气息正沿着稀疏的树林不断突进,连长牛成舒看着散乱的女真斥候从树林中奔跑过去,他挽起背上的强弓,朝着远处的背影射了一箭。强弓是最近抢来的,没能射中。连队中的战士在林子边缘停了下来,不远处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女真大军的轮廓了。 牛成舒估算了一下时间:“小孙,骑马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团部,我们已经突破外围,随时准备作战。” 整个团分散的区域并不远,通讯员小孙迅速地骑马而去。牛成舒看了看周围。 “作战任务我再说一遍,都给我机灵一点,一排!” “到!”排长站了出来。 “你们负责攻坚!只要有机会,给我冲上去!手榴弹分批次往敌人阵型里扔,炸他丫的!但你们手榴弹也不多了,注意要分批,给我预留三次破阵的机会!” “是!” “二排预备应对骑兵,敌人骑兵如果上来,我就交给你们了,如果真打起来,一颗手榴弹换一匹马不亏,他们如果真不要命了,马队就很危险,别给我藏着掖着!” “是!” “三排预备队,负责总攻,一旦一排打开缺口,你们就给我压上去。砍死那帮狗畜生!听懂了没有——” “是——” “唯一注意一点,如果敌人炮火猛烈,我们就躲着,注意找地方保护好自己!一旦敌人炮火挪开,我们就要把声势搞大一点,让他们多注意我们!他们只要盯上我们,其他的兄弟就能给他们找麻烦!” 牛成舒的身体也像是一头牛,一面说,一面在众人前方甩动了手脚,他的声音还在响,附近的山头上,有一朵烟花带着巨大的声响,飞上天空。随后,东南面的天空中,同样有烟火陆续升腾。 “全团到位了!各位,今天是个大日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的人已经包围完颜宗翰了,今天就要请他吃饭!我还是那句话,观察要仔细!作战要冷静!杀人——要喜庆——” 一道一道地传令烟火在清爽的夏日天空中陆续升腾,代表着一支支至少以营为建制的作战单位将敌人纳入作战视野,战场之上,女真人庞大的军阵在呼啸、在挪动、变阵,巨大的凶兽已低伏身躯,而华夏军有超过七千人的队伍已经在第一时间包围了这支总人数将近三万的女真部队,其余人马还在陆续赶来的过程中。 辰时三刻未到,作战发动。 蚁群切向巨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五章 大决战(九) 上午的阳光还没有显得炽烈。传讯的烟火一支又一支地飞上天空,在前行大军的周边了划出庞大的包围圈,完颜宗翰骑在战马上,目光随着烟火升起而转换位置,风吹动他的白发。他已拔剑在手。 三万大军前行的阵列浩荡而庞大,就数量而言,这次参战的华夏第七军全部加起来,都不会超过这个规模,更别提兵法上说的“十则围之”了。 但随着这些烟火的升腾,进攻的气势已经在酝酿,散散碎碎赶至周围的华夏军主力并没有任何耍诈或者佯攻的端倪。他们是认真的——更为奇特的是,就连完颜宗翰本人或者军中的将领、士兵,或多或少都能够明白,对面是认真的。 就在烟火还在北面升起的同时,进攻展开了。 首先传来声响的是东面的林间,人影从那边冲杀出来,那人影并不多,也没有组成任何的阵型。北面的山岭之间还有烟火腾起,这小队人马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前方,他们高喊着,拉近了与女真人前阵的距离。 二三十人冲向三万人的大军,这样的行为似乎显得奇异,但也绷紧了每个人心中的那根弦。在女真人的前阵那边,弓箭手已经搭箭挽弓,前阵的将领身经百战,并没有仓促发箭。这一刻,巨大的战场甚至因为那数十人冲出树林的高喊而显得寂静了几分。 有低沉的号声自这“寂静”的战场上响起来了,那号声是因为吹号者股足了劲反而显得低沉,但随即掠过长空,盘旋着,冲向高亢的空中,第二面黑色旗帜从东南面的山腰上突出。 接着是隔了数里的北面丘陵,随即,南面有人影冲出。接着是第五阵、第六阵、第七阵…… 陆续冒出的进攻犹如海潮,来自四面八方,但相对于三万人的巨大军列,这每一拨敌人的出现,都显得有些可笑,他们的人数大多就是数十人的一股,但在这一刻,他们出现在方圆数里外的不同位置,却都展现出了破釜沉舟般的气魄。完颜宗翰看着远处出现的这一切,长剑似乎也在风中发出铁血的声响,他的喉间吐出一声叹息:“真如市井滥斗一般……” 是啊,如果是几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是会笑的。那时候的战场,是堂堂的战场,几万人甚至数十万人列阵而战,在护步达岗,辽人的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双方摆开阵势,坚定赴死的决心,随后以庞大的阵列开始冲击。这样小股小股的战士,放到战场上,是连冲锋的勇气都不会有的,离开将领或者督战队的视野,他们甚至就再也找不到了。 但在眼前的一刻,一支又一支数十人、上百人的队列正从视野的四面八方出现。漫山遍野的黑旗。他是想笑一笑来振奋士气的,然而脑后似有蚂蚁在爬,这让他没能笑得出来,因为他知道,对面没有开玩笑。 这漫山遍野冲来的华夏军士兵,每一个,都是认真的! 东面,女真前阵的锋线上,领兵的将领已经下令放箭。箭雨升上天空。 从这边的小树林间最先发动进攻的队伍,是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第二旅二团二营一连下辖的一个排,连长牛成舒,排长赵兴旺,这是一名身材高瘦,眼角带着刀疤的三十二岁老兵,经过连日的奋战,他麾下的一个排人数总共还有二十三人。成为第一支冲向女真人的军队,九死一生,但同时,也是巨大的荣誉。 这样的冲锋建立在巨大的勇气上,但同时也建立在对无数战友的信心之上。他们是首先冲向女真军队的队伍,而随着他们冲出树林,视野展开,升腾的烟火还在出现,东南不远处的山腰间,第二面黑色的旗帜随即发动了进攻,随后,从低沉转向高亢的冲锋号声响起来,北面的、南面的、东北面的……一支支的队伍都像他们一样,冲出来了,这样的画面与呼应,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视死如归。 对面固然是庞大得惊人的女真部队,但如果应对这样的敌人,他们已经了然于胸,他们也知道,身边的同伴,必然会对他们做出最大的支援。 他们二十三人冲向的女真前阵足有千人的规模,当中的女真将领也很有经验,他让弓箭手引而不发,等待着冲来的华夏军人进入最大杀伤的范围,但面对着二三十人的散兵阵型,对面弓箭手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尴尬的。 “注意了!” 二十三人的奔行并不快,他们都保持了相似的速度,进入第一个有大小岩石的地点时,赵兴旺短促而坚定地喊了一句,他微微抬起盾牌,周围的士兵也微微抬盾,周围的喊杀声已经随着数十支队伍的冲锋变得扰攘,他们进入弓箭手的最佳射程。 黑色的箭矢如同蝗虫般飞起来。 “躲——” 赵兴旺扑向一颗大石头,举起盾牌,手下的士兵也各自选择了地方屈身躲避,随后一道道的箭矢落下来,嗖嗖嗖砰砰砰的声音响起。喊杀声还在周围蔓延,赵兴旺看见东北面的山脊上也有华夏军的士兵在斜插下来,后方,连长牛成舒率领另外两个排的士兵也杀出来了,他们速度稍慢,等待应变。他知道,这一刻,庞大的战场周围必然有无数的同伴,正在冲向女真的军列。 发起进攻而又还未发生接触的时间,在整个战争的过程中,总是显得格外奇特。它安静又喧嚣,翻滚却无声,犹如壶中的热水正在等待沸腾,摊前的巨浪正要拍岸、爆开。 箭雨已经落完,赵兴旺来不及询问有没有人受伤,他抬起头,从大石头后方朝前方看了一眼,这一刻,他们距离女真前阵千人队不到五十丈,女真前阵中的一列,已经开始变形,那是大概一百人的队伍,正要朝这边冲出来。 赵兴旺吐了一口气,这一刻,他已经知道对面的指挥者是一名有经验的女真将领。手榴弹这样的爆炸物被华夏军投入使用后,作战之中除非是依靠营地、城墙、工事进行防御,否则最忌列阵而战,对面即便是千人队,被自己冲到近处一轮投掷,也会被夺走气势,当二排三排冲过来,后续的战斗基本就不必再打了。 以百人左右的优势兵力,点燃火雷对冲,算是相对合适的一种选择。 赵兴旺摆出一个手势:“听我号令——走——” 战友们举着盾牌,身体微屈,开始从各自寻找的掩体后冲出,他们的步伐开始加快,随后,对面金军的百人队也冲出来了,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五丈,才走出不远的赵兴旺停了下来,一众士兵也随即停下:“手榴弹准备——” “三!” “二!” 众士兵眼中泛起厉芒:“冲——” 二十余人,全力冲出,汇入整个战场的海潮里。 士兵小规模的对冲作战,以手榴弹、火雷等物打开局面的战法在这几年才开始逐渐出现,随着女真人在这次南征中勉强适应这样的作战形式,华夏军的反制方法也开始增加。面对着对面迎上来的女真小部队,这种“走停冲”的节奏是近些日子才在连排作战里酝酿出来的反制方法。在即将交战的距离上三秒钟的停顿,对己方来说,是早已商量好的步骤,对于正憋足了劲冲上来的女真部队,却如同岔了气一般的难受。 女真百人队的冲锋,原本还如以往一般尽量保持着阵型,但就在这一下之后,士兵的步伐陡然乱了,阵线开始在冲锋中迅速变形——散兵的作战原本就必须变形,但自我的选择与被迫的散乱当然不同。但已经没有更多应变的余裕了。 双方的距离在呼啸间拉近,十五丈,赵兴旺等人冲着前方的人群掷出手榴弹,数颗手榴弹划过天空,落下去,对面的火雷也陆续飞来了。相对于华夏军的木柄手榴弹,对面的圆形火雷投掷距离相对较短、精度也差一些。 对面的人群里爆炸声响起,有人倒飞出去,有人滚落在地,。这一边的华夏军战士面对着爆炸,也在冲锋中扑倒,选择了防御性的姿态。事实上对面的火雷落下的范围极广,华夏军在冲锋前的三秒停顿,打乱了女真士兵点燃火雷的时间。 战场上黑烟缭绕,血腥气弥漫开来,黑烟之中,传来女真将领歇斯底里的狂吼,亦有伤员的翻滚与嚎哭。赵兴旺在爆炸停歇的下一刻已经爬起来,朝着旁边扫了一眼,战友的身影们也都在奋力起来,他们手持钢刀,抖落身上的灰尘。 “——陷——阵!” 士兵杀入烟尘,从另一面扑出。 展开冲撞。 …… 整个战场上,箭矢都在一阵阵地升腾起来,火炮的声音也响起来了。一支支的华夏军队伍在箭雨、炮火声中选择了防御或是后退,但更多的队伍趁隙冲刷而下,整个战场的外围犹如逐渐烧热的油锅,呲呲呲的沸腾与爆破开始变得炽烈。 巳时,在三个方向上蔓延数里的包围作战已经全面展开,华夏军的进攻单位几乎被拆分到排级,在大方向确定的情况下,每一支作战单位都有自己的应变。当然也有部分华夏军军官仅仅能够分辨进退的时机,但这样的变化也不是女真人的指挥系统可以适应的。 火炮阵地的轰炸对于外围的散兵阵来说犹如大炮打蚊子,而女真人也不敢采取消极的防御,随着华夏军的冲锋展开,女真人在外围以百人队展开对冲,部分在先前作战中有过败迹的部队几乎一触即溃,也有少数队伍挡住了华夏军的第一轮进攻。 混乱开始蔓延,巳时二刻,华夏军的进攻便犹如一道道的刺针,开始刺破宗翰大军的外围,朝着内部延伸。此时高庆裔也已经聚拢了大量的骑兵,展开了反击的序幕。 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空中,这是四月二十四的上午十点,整个汉中会战展开的第六天,也是最后一天。从十九那天会战打响开始,华夏第七军就不曾避开任何作战,这是华夏军已经打磨了数年的最强的一把刀,在整个西南会战接近尾声的这一刻,他们正要完成属于他们的任务。 完颜宗翰原本也想着在第一时间展开决战,但数十年来的战斗经验让他选择了数日的拖延,这样的挣扎并不是没有理由,但所有人都明白,决战必然会在某一刻发生,于是到二十四这一天,随着女真人终于端正了态度,华夏军也即摆正了姿态,将所有的力量,投入到了正面的战场上,梭哈了。 在随后的战场上,女真人进行了顽强的反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六章 大决战(十) 巳时,团山附近的决战打响之后,汉中古城以南的阵地上,华夏军已经击退了由完颜希尹指挥发动的两轮进攻。黑色的硝烟在风中飘荡,爆炸的热浪将战场上的空气与泥土都炙烤得干燥,人的尸体、战马的尸体一片一片地在阵地上堆积开来。 完颜希尹已经察觉到不对。 从团山到汉中之间十余里的距离上,各种小规模的混乱与厮杀正在陆续展开,从宗翰本阵出发往汉中的斥候在路途之中遭到了截杀,汉中城西门附近,两个华夏军的连队再次展开了偷袭城门的作战,在不久前的早晨引起了一波混乱,也令得从西面过来的传讯士兵无法轻易进城。 但到得这一刻,城墙上升起的热气球上,已经能够隐约观察到十余里外的战火与乱局。 巳时三刻,完颜庾赤从汉中城内出来,抵达东南面的女真军营,向完颜希尹报告西面的讯息时,这边战场正处于一拨冲锋之间的间歇期,完颜希尹骑在战马上,听完了完颜庾赤的说话,与他心中的疑惑相互印证。随后老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将决战地点定在这里,对方将决战地点定在了团山……”他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将眼睛睁开,望向前方,“你调集城内三千可战之兵,往西面出城,支援大帅,叮嘱城内守将,汉中,可以退让,让出一半。” 完颜庾赤愣了愣,随后,躬身领命,转头而去。 老人将手搭上腰间长剑,他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从早晨开始,他发动的两轮猛烈攻势,对面阵地上的华夏军战士,都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反推回来的。 这样的战场上,对手在负隅顽抗时,以少数兵力打退几波进攻并不奇怪,但真正在希尹脑海中敲打他的,是华夏军从昨夜到今晨不断发动的袭击,是他们在保留理智的情况下,仅仅留下少数兵力在此的行为。 华夏第七军,即便整支军队都去往西面进攻团山,也不过是一万多人而已。 有某些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敲打他。 这是从好些年前就已经察觉到的端倪,那是数年以前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往西北小苍河时开始萌芽的东西。那支武朝的叛逆军队,弑君造反,随后在董志塬上击溃了西夏人,他隐约察觉到这是潜在的威胁,是萌芽的坏的种子,虽然在金国庞大的体量下,这颗种子太过微小,但他仍旧派了人过去,招降对方,后来又对其进行了消灭。 小苍河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不曾亲去西北,但随后陆陆续续地搜集了那边的信息,在他一生积累的作战经验中,小苍河所展现出来的许多东西,都让他感到疑惑。 那支军队原本早该崩溃的。 女真人同样是从极端的逆境中杀出的队伍,但即便替代入当初阿骨打率领的队伍,小苍河都让人感到迷惑,更何况,两支军队又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自小苍河三年大战结束,娄室、辞不失的牺牲惊醒了宗翰等许多人,他们与希尹一道将西南作为了关注的重点,因而有了这一次的南征。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有的人或许只在战场上积累经验,也有的人熟读史书、精研兵法。但西南华夏军所展露出来的样子,并不存在于任何一部史书或是兵法的记载里。 西南的惨败经历,每一次都在拓宽他们的认知,到得与华夏第七军的决战展开,他能够隐约感觉到,某些东西的完全态,已经展露在他的面前。 这些时日以来,这样的感觉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沉重地敲打他,在提醒着他,他与宗翰面对的,是与过往任何情况都不一样的状况——从他们第一次敲开武朝大门时,武朝人心中或许也面临了类似的讶异,但善战的北人在许多的史书中都有记载。唯独这一次,他与宗翰面对的,恐怕是史书之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 这样的潜意识,违和的表象正“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脑袋。对面早该崩溃了,但是没有,对面不该这样作战,但是状况却出现了,他无法预料自己的作战会遭遇的后果。 但除了决战,已经无法可想。 他已经老了。 人们总是在少年时学习,在青年时经历,到得中年,智者便大致看遍了世上的一切,即便未曾亲历者,也大都能够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西南宁毅手上兴起的格物之学,纵然许多新的东西正在出现,但基本的原理,他总是明白的,那并非不能理解之物。 但这一刻,黑暗的轮廓似乎已经从海底升起来。 咚咚咚—— 他能隐隐约约的听到这样的声音。 但除了决战,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如果自己能够尽快地突破汉中南门的华夏军阵地,就能够对团山的战局起到决定性的干涉。 让完颜庾赤率领汉中城内精兵离开,是为了给予南门外黑旗军一条退路,他们人数不多,当这边的阵地不能支撑,他们杀入汉中城内,希尹便能直奔团山。 兵法上、运筹上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 不久之后,汉中城南门外,又一拨进攻开始,最为猛烈的冲阵排山倒海而来,炮弹飞舞,烟雾遮蔽了天日。 陈亥迎了上去。 咚咚咚—— 新时代的轮廓,正在敲打人们脑中的大门。 完颜希尹,奋力进攻。 …… 团山,战阵当中的完颜宗翰同样看清楚了华夏第七军真正展开进攻时的样子。 庞大的进攻犹如水银泻地,剥开了女真大军的外围,厮杀蔓延,大量的金军士兵在漫山遍野的溃逃——宗翰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虽然许多的东西他之前就有了猜测,但如此大规模的散兵阵冲锋,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证。 在华夏军的冲锋面前,结阵而战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面对着数十人朝上千人的战阵冲过来,箭矢的威力被降到最低,而且当对方冲到近处,自己这边也只能组织起队伍进行冲锋——如果想要以逸待劳站在原地,对面几十人扔过来火雷掉头就跑,自己这边要损失一大片。 只能冲锋迎击。 但如果以百人阵冲锋迎击,一次作战之后,这支队伍或许就要失去指挥,未被军阵裹挟的战士在阵型溃散后会尽量找地方躲起来或者选择逃跑,不愿逃散的士兵往往会聚往一团,这样就会变成火雷的靶子,他们往往无法应对华夏军的反扑。这种失去阵型的女真部队甚至不能后退,没有阵型的后退会卷成大规模的溃逃。 这支华夏军并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是最基础的差距。在战斗的前期,己方一支支的百人队被抛出去,有的面对仅仅二十余人便被正面杀溃,也有的在迎击冲来的华夏军队伍时又遭遇两侧的进攻,百人队迅速崩溃。 女真人并不是没有散兵作战的心理准备,在西南时,他们便已经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但到得此时,面对华夏军迅猛而高效的小规模冲锋,自己这边已经差了好几个层次。 数十乃至于上百个点的冲锋汇成一片浩荡的海潮,但宗翰能够看出来,对方出动的不过是数千人的部队。自己这边能够抛出数倍于对方的兵力,但每个点上的应对都不如对方灵活。 他当然没有坐以待毙,巳时二刻,随着外围的作战状况已经开始变得混乱,高庆裔率领两千铁骑从北面浩荡冲出,试图扫荡整个战场,而华夏军自北面、东北面、西南面各有一支千人预备队汹涌而来,朝女真本阵侵入。 高庆裔的两千骑兵对华夏军的进攻造成了严重的遏制与打击,尽管附近大量的华夏军部队迅速集结,以火雷、长枪做出还击,但仍旧有数支部队被这骑兵淹没过去,战场上的交换比逼近一换一。 在过去这是个可笑的数字,若是在面对武朝甚至面对辽人的战场上,女真两千铁骑许多时候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在面对大规模结阵的步兵时,他们会选择避开,但只要步兵的阵型一乱,他们的冲击足以杀溃数万人的军阵。但这一刻,面对着人数分散的华夏军,一换一的交换比,竟然成为了唯一的杀手锏。 午时,骑兵的冲击遭到遏制,高庆裔率队而回,部分华夏军的队伍犹如剥洋葱一般一层层地撕开了外层的女真部队,逼近金兵本阵的八千人核心,厮杀变得更为激烈,一部分华夏军部队暂时止步,又或者开始支援侧面的同伴。 兵锋浩荡,一阵一阵的爆炸,风中飘着的是死亡的味道,在视野的右侧,华夏军对丘陵上女真人的一个炮兵阵地展开了争夺,一支亲兵队伍领命前去支援,视野前方,黑色的旗帜正逐渐汇集成滔滔的大河,左侧的山间,溃兵的身影一片一片的涌向山岭。宗翰站在他的帅旗下,岿然不动,只偶尔与一旁的韩企先说着话。 “几十人能成阵、分散后能应变……他们如何做到的……” “听说他们甚至让每一位士兵读书识字……” “兵法战阵,至此大多无用了……” 从数千年前起,便因为军队各种各样的特性,诞生各种各样的兵法。千万人在战场上的行走难以协调,因此需要以鼓点规划步伐;当无数的战士摆开阵势,一人挤着另一人,即便有人胆怯了想要逃跑,也根本行动不得;少数人能够接受一个命令随后尽量执行,便能成为军官,更多的战士只是被大军裹挟着走罢了,如果能够让数千人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而不乱,常常都是兵法上的关键。 你上千人行动笨拙,我的行动稍微流畅一些,便能够绕到你的侧面,使你来不及反应,产生混乱——只有最具归属感的士兵、亲兵能够脱离战阵而不乱、不逃、不偷懒,他们就能成为斥候,很多时候,斥候也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负关键。 而华夏军将上万人抛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不需要鼓点,不需要整队,不需要裹挟……过往的兵法,从今往后就没有用了,宗翰知道,他这数十年来积累的一切,在这里已经落了空。 这不是兵法交锋中的胜负。 ——这就是精锐兵力的迎头碾压而已。 即便是过往所谓天下第一的屠山卫,此刻也已经比不过眼前的华夏第七军了。 他能够知道宁毅、秦绍谦这些人做到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而已。 “企先哪……” 某一刻,他喉间有些干涩地开口,随后停顿了许久,因为风中传来了战场的声音。韩企先拱手等待,过得片刻,道:“大帅,或许是时候突围了。”他看清楚的东西,众多的女真将领,在这些天里,何尝不是看得明明白白了。 宗翰摇了摇头,周围的风中传来的是华夏军的呐喊,那呐喊的声音隐约是:“杀粘罕——” 他的脑海中响起的是十余年前的景象,那是金国的第一次南下,他们敲开雁门关的门户,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南进军,汉人进行了孱弱无力的抵抗,一些相对顽强的抵抗者被杀了,悬尸城头。当大军前进到忻州时,曾经有一队刺杀者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将锋芒刺到他的面前。 那是在忻州的一座道馆当中,领头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汉人老者,他挥舞大枪,带着数十汉人侠客冲杀进来,在大军合围的人潮中杀得鲜血滚滚。那老者的枪锋一度刺到他的眼前,几乎行刺成功,但最终,这些人被淹没在军队的围杀当中。 “杀粘罕——”当时的那些汉人,便是这样叫喊的。 后来的许多年,或许也有许多人这样叫喊过,但宗翰都没有听到。这一刻,那声音又远远地传来了,仿佛间隔了十余年的时光,又再度冲杀至眼前。宗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是火焰。 “企先哪……你看……” 他指向东面的方向。 “那是秦绍谦。” 这一刻,女真的军队,仍旧占着人数上的优势。数十年来,老人从不是软弱的绵羊,大多数时候他已经当惯了狮子,但即便在身处劣势的时刻,他也从不会放过任何的机会。 午时将尽,巨兽动了。 …… “好儿郎!随我冲阵——” 金军本阵当中,完颜撒八随老人拔剑,咆哮而起。 …… 前、中、后三个方向上,华夏军的队伍一支一支的汹涌而来。 连长牛成舒挥舞长刀,浑身染血,陷阵而来。 “杀粘罕——” …… 呼喊之声汇成汹涌烈潮,各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轰碎在一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七章 大决战(十一) 正午的阳光开始变得惨白耀眼,汉中城南门附近的鏖战,正一分一秒地变得更为激烈。 从清晨到正午,完颜希尹指挥着部队连续发起了六波大规模的冲击,前两拨进攻相对平稳,算是对华夏军力量的试探。在得知战场状况不对的情况下,其后的四次大规模进攻几乎如风暴如雷霆般的袭来,根据战场上的感觉来说,对面大军当中,已经有上万人轮番上阵,参与到了进攻之中。 每一轮大小规模的进攻之间,只有些许的间隙,那是女真人的一个千人队在遭受阻碍后退下去,下一个千人队冲上来的短暂时间。 爆炸与厮杀的声音远远传来,陈亥从血泊之中爬了起来,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这片阵地上的进攻被杀退了,其他几处阵地上作战仍在继续。 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他伸手抹了抹,鼻间都是血腥的气息,一旁的土地上尸体堆积成片,有的是女真人的,有的是同伴的。三营长陈苦泉倒在那儿,肚子被敌人一刀劈开了,内脏流出来,黏黏腻腻的。 无论在战场上厮杀多久的时间,人们都无法适应这样黏黏腻腻的感觉,陈亥伸手抹了抹眼睛,然后因为被鲜血糊了眼,又用相对干净的右手衣袖擦了擦。他蹲下去将陈苦泉的眼睛闭上,这是跟随他最久的一名战友,他成为班长时,陈苦泉是班里的战士之一,如今那个班的战士,哪一个都不在他眼前了。 耳边的声音和气息随后才变得真实起来,奔走的身影,寻找伤员的士兵,有人跑过来报告:“……二营长牺牲了。”二营长叫常丰,是个满脸疙瘩的大个子。 “……营长牺牲连长顶上,连长死光了,排长替。” 陈亥平静地说了这句,随后走上一旁的小土包:“有伤的快些包扎!各营统计人数!金狗马上就要来了!看看你们身边走了的战友!他们是替我们死的,我们要怎么报答他——” 他力气尽了,喊到最后一句,那一向安静冷漠的嗓音甚至罕见的有几分沙哑。 战场在尸体与血泊中染成红色,仍旧活着的人们,也大多变成了黏黏腻腻的红色。人们经历再多,也很难适应这黏黏腻腻的触感。只不过有些人会因为痛苦而吐出来,有些人会选择将这样巨大的痛苦扔回施暴者的头上。 于是人们的身体里,又能多出几分厮杀的力量。 东面的女真阵前,先前在厮杀中变得混乱的一个千人队已经陆续撤回来,完颜希尹望着前方。他已经看清楚了对面的整个状况,华夏军的兵力不过是四千左右,已经经过了五天的激烈战斗,但他们就这样一波又一波地击退了自己这边女真精锐的攻击。 正午的阳光白得有些刺眼,正如这场攻防,漫长得令他感到有些厌恶。自己麾下的战士们已经在奋力厮杀,但眼前呈现的一切,只是因为对面的防线太过坚韧,希尹只能看着己方的优势兵力冲入对方阵前,随后在一次次的厮杀中后退、混乱甚至于局部崩溃。对方其实也没有占太多工事上的便宜。 汉中城内的战斗其实也在持续,部分金国军队赶着汉人从里头压出来,华夏军在街头用杂物筑起街垒,人潮便再难前进。而小规模的华夏军部队越过了人群冲入城内,引起了不少的混乱——城内的士兵多数是战场上溃败退下来的,战意不堪,完颜希尹一时间也无法可想。 老人皱着眉头,虽然看起来仍旧平静,但额头的血脉仍旧因为焦虑而不时贲张。西面二十里左右,宗翰正在决定性的战场上奋战厮杀,在确认这一消息的第一时间,希尹原本也有几个选择可以做,例如放弃这片阵地,让大部分部队从汉中城内绕行而出,支援宗翰,又或者登上船队,沿汉江溯流而上——当然这样是最没有效率的,而今汉江处于汛期,过了汉中之后水流更是湍急,走那段路恐怕还没有人走得快,靠岸之时还可能遭遇华夏军的袭击。 这些推演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果自己这支部队都不能在汉中击溃对面的四千人,那接下来的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需要在得知对方遇袭之时就觉得对方需要救援——尤其是在三万人被对方一万多人袭击,战场上还有许多散兵可以收拢的情况下,自己这支与对方相隔最远的部队,用不着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宗翰也不会在战术上过于失误,因为中计或者被埋伏吃了对方的大亏…… 他用猛烈的攻势击溃这支华夏军,而后支援战场,才是最正确的作战方式。如果能一个时辰击溃对方最好,一个时辰不行,那就半天,但半天过去了。对方的坚韧,终于令他感到有些焦虑。 如果整个华夏第七军都是这样的战力,团山战场,会打成什么样子呢? “图拉。”他将令旗挥下,“轮到你了,华夏军已是强弩之末……打穿他们——” 名叫图拉的猛安听令,正午的阳光下,战鼓变得更为激烈。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会出现战术上的失误。 而自己,必须在这里获胜,以确定整个战场是可以取胜的。 他看了看日光。 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击败他们了吧。 “杀——” 随着又一轮军阵的冲出,老人挥起宝剑,放声呐喊。 之后是上千女真人的呐喊,犹如雷霆,横扫过整片战场,有生力量的持续加入给仍旧在战场上厮杀的女真士兵带来了新的士气。 陈亥横起长刀,迎向杀来的敌人,一名传讯的小兵被派了出去。 “告诉林旅长,我团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他没有要求支援,因为对方的回答,他大概也能猜到。林东山大概会说:“我也没有啊,你给我守住。”但他还是要将这样的讯息告诉林东山,因为如果自己这边死光了,林东山就得看着办。 不久之后,小兵带着林东山的回复过来,这边阵地已经陷入厮杀的海潮里。 …… 惨白的阳光俯瞰大地,从汉中西门出,去往团山的道路上,一场场大小规模的摩擦也都在发生。 被华夏军调派到这边的士兵并不多,但从早晨开始,便有两个连队的战士一直都在汉中西门附近打转,要么是截杀传讯的女真斥候,要么对撤退往汉中的女真溃兵打打秋风,他们甚至对城门展开过两轮佯攻,将声势炒的极为热烈,令得守城的士兵紧闭城门,基本不敢出去。 巳时过后,完颜庾赤率领三千余人从西门杀出,预备前往团山,也在第一时间遭到了这两支队伍的袭击,他们以山岭地形为凭依,对走过大路的女真部队发动进攻,甚至还推出了两门不知道从哪里缴获的铁炮对完颜庾赤的军阵进行炮击,令得完颜庾赤不得不派出骑兵进行驱逐,这两个连队便赶快躲入林中,摆出了负隅顽抗拖延时间的姿态。 完颜庾赤的三千人队中,骑兵将近一千,如果要歼灭这两个连的华夏军当然没有问题,但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便只好以骑兵发射火箭,点燃树林,让步兵赶快通过。 距离汉中以西六里,名为青羊驿的小集子,此时已经被一个营的华夏军士兵占领,午时左右,这两百余人发现了杀来的完颜庾赤,便构筑工事展开攻击。完颜庾赤便也摆开攻势,与对方厮杀了半个时辰,但对面的防守极其坚强,他终于还是决定从旁边的岔道离开,先去团山,免得被这两百多人拖住,抵达不了战场。 才通过青羊驿不久,道路边又有人摸过来了,三个华夏军士兵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当女真部队经过时跳出来扔了三颗手榴弹,随后拔腿就跑,他们越过旁边的小土沟,随后扑入不远处的小河当中,扬长而去——这明显是根据地形谋划好的策略,附近的骑兵迅速追赶,但还是没能在他们落水前射中他们。 他一直跟随着完颜希尹,不曾参与西南的大战,到得汉中才正式开始与华夏第七军交手,他先前也通过战场上的溃兵了解了这支华夏军的讯息,但这一刻,对于这拨似乎不管多少人都敢对他发起进攻的部队,完颜庾赤才终于感到烦闷之至。 长于野外斥候作战者,或许正面作战,会有弱点。他心中怀着这样的想法,将目光投向西面的团山…… …… 这一刻,团山东南面,通往汉中的丘陵与低地间,厮杀正沸腾成风暴中的怒潮。 时辰刚刚过午。由完颜宗翰主导的最为顽强的一波反击开始了。 天空之下,方圆数里的范围内都是大量溃散的士兵,尸体在战场上无人过问,炮击后的阵地上烟尘还在扬起,在内围的核心区域,激烈的厮杀正在形成,完颜宗翰发动了麾下八千人的核心精锐,一轮一轮疯狂地扑向东北面丘陵上的秦绍谦部队。 经过了半日时间的厮杀,外围的军队已经崩溃半数,其余尚有数千成编制的队伍,在经历了战败奔逃后说起来也仅仅是数字而已。唯独内围的八千人仍旧保持着战斗意志,率领这些士兵的中高层将领有跟随宗翰多年的亲卫提拔上来的,也有宗翰的姻亲、近戚,随着宗翰的号召,这些人也明白,终于到了需要他们牺牲的一刻。 午未之交,由女真猛安查剌率领第一个千人队对东北面的战场进行了猛烈的冲锋,这是一位从阿骨打起事开始就跟随在宗翰身边的老将了,他今年五十五岁,身材高大,只是因为右手小指有些畸形,早年战绩不彰——那也是因为金国早期将星云集的缘故——他跟随在宗翰身边多年,长女嫁给斜保为妃,这些年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充沛,勇武异常,据闻其家中豢养妾室无数,查剌夜夜笙歌,不见疲惫。 确定秦绍谦位置,定下目标之后,他是第一个出来请命冲锋的,宗翰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位女真老将挥舞大斧,随后率领手下的千余人,朝着前方丘陵上的华夏军冲去。 华夏军一个营的兵力从正面迎上来,这是一师三旅二团一营的两百余人。随着一营的拦阻,二营随即从侧面杀来,查剌分兵应对。山丘与乱世之间先是箭矢的飞舞,随后便是一声声的爆炸,双方短兵相接之后,手榴弹、火雷的投掷仍不见停歇,转眼间,双方的建制都撕得一片混乱,大量的华夏军士兵朝着挥舞大斧的女真将领凿杀过去。 编制一乱,即便是女真精锐,都能够看到少量士兵在失去约束后下意识朝侧面溃逃的现象,宗翰唤过完颜撒八的骑兵队:“执行军法!溃逃者杀!” 随着骑兵队的冲出,宗翰下令猛安完颜真图率领另一个千人队压上。这是设也马与斜保的堂弟,三十二岁,袭郡伯爵位,作战武勇。得令之后朝着前方压上。 呼喊与厮杀的声音混乱到令人感到烦闷,女真的部分部队还称得上是秩序井然,然而从四面八方杀来的华夏军部队,乍看起来便混乱得让人头疼。他们大都已经经历了一到两场的厮杀,从人数到体力上来说,都是比不上自己这边的,但问题在于,即便人数占优,自己这边的人只要扔出去,在战场上被搅乱之后,基本就抓不起来了,而对面的华夏军仍旧能够照前冲锋。 完颜真图的第二个千人队被混乱的己方士兵阻挡,尚未支援到位,查剌率领的上千人已经在华夏军犬牙交错的攻势中被搅碎了,亲卫们朝着查剌聚集,试图护住将领后撤与完颜真图汇合,两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将人群淹没在烟尘里,数名华夏军的士兵便朝着人群杀了进去。 厮杀一片混乱,透过望远镜的视野,宗翰还能够看到挥舞大斧的查剌奋勇挥击的身影,一名华夏军的士兵扑过来,与他一道撞飞在地上,查剌身形翻滚,起身之后拔刀而战。那华夏军士兵也扑上来,旁边有查剌的亲卫杀到近前,将那华夏军士兵逼退一步,而另外两名华夏军战士也已经杀到了,众人厮杀在一起,转眼间查剌身上已经鲜血淋淋。不知道谁又扔出了火雷,升起的烟尘遮蔽了厮杀的身影。 第三阵沿侧翼冲出,宗翰的本阵全面前压。 战斗打到这一刻,所谓的兵法韬略、阴谋诡计,都已经很难显出作用,又或者说,这些东西都只是指挥的基本功而已。双方都只能执起自己的棋子,尽全力投入到棋盘当中去,而一旦入局,随之而来的,也唯有奋战一途罢了。 一支支的部队正在拓宽前行的道路。未时三刻,宗翰全军投入战局,两个巨大的漩涡已经汇成一片,激烈地相互吞噬。 这之前,虽然也有韩企先等人谏言宗翰不可亲身犯险,但被宗翰一一驳回了。 …… 箭矢每时每刻都在不远处的天空中交错飞舞,爆炸声偶尔响起来,战马的嘶鸣、人声的呐喊、爆炸的回响,像是整片天地都已经陷入到厮杀当中去了。 戴着眼罩的将军站在小土坡上,用他的独眼到处张望,女真人的浩荡冲击,就在前方展开。 在激烈厮杀中崩溃的女真溃兵就像是这巨大的涡旋中蒸发出来的部分,洋洋洒洒的逃向外围,而一支支小规模的华夏军队伍正穿过村庄、林野,试图化作一条条的长线,凿穿女真人核心队伍。 南面的攻势尤其强烈,以至于女真军队的中段已经被杀得扭曲起来,齐新翰率领的整个旅已经被打散了,但他在南面聚集了一个团的兵力,正试图将仍有数千人的女真本阵切成两块。 至于秦绍谦这边,厮杀的动静几乎已经延伸到眼前。有包括宗翰在内的四千余人正全力压向这片山丘,在前方阻挡的是胥小虎率领的一个团,大概有六七个营甚至散碎到连级的部队正同时从不同方向朝完颜宗翰的所在发起进攻,这样的攻势延阻了女真人前进的速度,可以说这只巨兽一边前进,一边在被剔开骨肉。 秦绍谦所在的位置距离厮杀的锋线不到百米,偶尔甚至会有强行突入的女真神射手朝这边射箭,跟在他身边的大概只有一个警备连上百人的兵力。附近的山头、山腰上大概还有几个连、营在活跃,完颜撒八率领骑兵突围,绕向了秦绍谦的后方,他一方面要阻拦秦绍谦的后退,一方面也随时可能朝这边山坡上发动进攻。 好在这片山坡怪石嶙峋,应对骑兵并不困难。 “已经通知山下的倪华盯住完颜撒八,他手下有一个营的兵力可以用,人数不足,我让他就地征召了……”参谋长迟文光过来,与秦绍谦一齐看向前方的战场,“……你说,宗翰什么时候能杀到这里?打个赌?” 秦绍谦放下望远镜:“……他永远杀不到了。” 华夏军的攻势,正如同刀片一般,剔开骨肉,凿穿女真军队的身体…… …… 宗翰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陷阵冲杀的感觉了。 他身处高位已久,从灭辽的中期开始,需要他考虑的,就基本都是战阵韬略方面的事情。大规模的行军、围城作战,在战场之上展开堂堂的攻势,随后将对方击垮。 这个天下在过去几十年里,与女真人势均力敌者不多,少有人能将刀锋刺到他的面前,而在往日里,倘若真有这样的局面出现,他一般也会选择先一步的转移甚至是突围。 眼前的情况,并不一样。 华夏军作战勇猛,但数量上毕竟不多,自己率领的士兵尽管最近打得不够好看,但一战之力,毕竟也还是有的。 一旦转移,女真将失去所有的机会,而唯有他身先士卒、奋勇向前,在今天的这个下午,或许苍天还能给予女真人一份庇佑。 帅旗在浩荡的呼喊中前移,一众女真将士正奋勇厮杀,大炮被推向前方,轰得漫天黑尘。宗翰在亲兵们的拱卫下仗剑前行,有时候甚至会有弓箭、弩矢飞过来,亲卫们试图围住他,然而被宗翰暴戾地喝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华夏军的攻势已经开始波及炮兵的阵地,宗翰分出两百人前去支援,杀退了华夏军连队的攻势,但随后不久,又陆续有华夏军的小队伍从侧翼杀了进来,这是侧翼局势已经被搅乱后不可避免的事态,如果是女真人的小队,很难鼓起勇气从外围直接杀进来,但华夏军的队伍热衷于此,他们有的出现时已经在数十丈外,遭遇到宗翰身边这千人队时,才又被杀退。 最前方参与进攻的军阵已经被搅碎了,查剌是最先被华夏军斩杀的,完颜真图在一番奋战后被华夏军的士兵斩断了一只手一条腿,身中数刀被亲卫救下来,奄奄一息,前后左右,华夏军的小队从一支支混乱的军阵中杀穿过来,将宗翰身边的队伍也卷入到一场场的厮杀之中去。 “随我冲——” 宗翰执剑向前,他的旗帜也确实鼓舞了不少女真士兵,令得他们在溃败之后,又朝这边聚拢过来。 一支华夏军的队伍从侧翼杀来,弩弓的射击越过人群,在宗翰身侧一名亲兵的盔甲上钉出“叮”的一声,有人扔出手榴弹,爆炸之后是滚滚的烟尘,侧前方的亲卫迎上去展开了厮杀。数名亲卫骑着马靠过来,试图为宗翰挡住可能到来的攻击,但宗翰挥起马鞭让他们离开一点:“不要瞎胡闹!他们扔来火雷,你们全都要出事——” 侧前方的烟尘中人影交错,一位位的战士倒下,鲜血随着刀光洒在天空之中,扑在烟尘外,宗翰听见有人喊:“粘罕在此——” “宰了他——” “——杀粘罕!!!” 那烟尘滚滚之中,带头的是一名身材健硕如牛的华夏军战士,他将目光投向宗翰这边,在厮杀中冲撞,宗翰挥剑:“去杀了他!赏百金!”身边有骑士冲上去了,但在战场一侧,又有一小股华夏军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似乎是响应了“杀粘罕”的号召,冲过来拦住了这拨骑手,双方厮杀在一起。 那身形如牛的华夏军战士在不远处的混乱中搀扶起负伤的同伴,执刀向这边过来,有人射箭,他执盾挡着,身形浴血,宗翰看了看身侧,又看看不远处的山坡,哪里都是浩荡的厮杀,他执起长剑:“听我号令!” 他吼道:“宰了他们——” 阵型朝前方推出,后方排的士兵点起火雷,朝那边扔过去,那一片的华夏军战士不过十数名,朝着周围散开,仓惶地躲避,有人翻滚在泥土沟里,有人躲在石头后方,也有人当场被炸得飞了起来。滚滚浓烟之中,前排的士兵冲上,宗翰看见那名华夏军战士从石头后方的烟尘里扑出来,一刀将他的一名亲卫当胸劈开,鲜血喷出,那亲卫的尸体倒飞出两三丈外。那战士随后也在两名女真士兵的攻击下左支右拙,踉跄后退。但随着一名华夏军伤员过来帮忙,那战士随即的一刀,劈开了一名女真战士的脖子。 “好——” 宗翰策马冲了过去! 他心头热血翻涌,策马如雷霆,转眼间冲杀到那华夏军战士的面前,一剑当头斩下! 那华夏军战士的身体扑了出去,以身体带着长刀,朝宗翰战马腿上劈了一刀! 鲜血飚扬,那华夏军战士被战马带了一下,身体在地上翻滚。宗翰连人带马扑了出去。由于奔行的距离不长,那战马的速度终究还不到最快,前腿虽然被劈了一刀,但只是踉踉跄跄倒地,宗翰直接从战马上翻下来,他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周围的亲兵都在叫:“大帅!”宗翰掀开披风扔掉,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冲向前去。 他年盛之时擅使刀,这些年基本只在发号施令,因此换了一把威严的长剑,但在眼下的情况里,终究不够好用。 能够在金国初期打出名气来的女真将领,无一不是战阵上的勇士,完颜娄室即便到了老年,仍旧热衷于上演三五精锐披甲夺城的戏码,完颜希尹虽然多执文事,但论及比武放对,例如完颜宗弼这些在历史上有着赫赫凶名之人,一个两个都会被他吊打。宗翰亦是如此,数十年来军阵运筹,但他的武艺锻炼从未落下,此时执起长刀,他仍旧是女真族中最出色的战士与猎手。 他身材高大,常年大权在握,积累起来的是远超一般人的威严与气势,此时执刀在手,凛冽的杀气足以慑人心魄,那身形健硕的华夏军战士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额头上都被擦出血痕,周围是奔来的女真亲卫,前方完颜宗翰执刀冲来。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狂热,两排牙齿露出来,那看起来像是带着血沫的狂笑—— 他腿上发力,迎向宗翰。这位名震天下,杀人无数的女真宿将一刀斩来,犹如屠夫斩向了猎物,矮他半个头的华夏军战士一刀由下而上,全力迎了上去!刀光冲天而起。 “嘭——”的一声,两柄钢刀在空中全力碰撞,宗翰全力的一刀,此时被硬生生地砸开,他身体退了半步,那华夏军的战士进了半步,刀在空中,他双目狂热,张开的口中喷出血沫来,吼声响在宗翰的面前。 “杀——” 杀人要喜庆。 时间过去了十余年,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二团二营一连连长牛成舒,将刀锋再度落到完颜宗翰的面前。一边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华夏军士兵,一边是给这天下带来了数十年阴影的女真英豪,刀锋劈在一起,空气中都爆出飞舞的火花来,转眼间,完颜宗翰不断后退,跌入人群。 旁边女真士兵淹没过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八章 大决战(完) 下午的风吹起山间的落叶,呜咽的声音,如同唱起挽歌。 即便许多年后,完颜庾赤都能记起那天下午吹起在汉中城外的风声。 跟随完颜希尹许多年,他伴着女真人的兴旺而成长,见证和参与了无数次的胜利和欢呼。在金国崛起的中期,即便偶尔遭遇窘境、战场受挫,他也总能见到蕴藏在金国军队骨子里的骄傲与不屈,跟随着阿骨打从出河店杀出来的这些军队,早已将傲气刻在了内心的最深处。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也是因此,在这天下午,他第一次见到那从所未见的景象。 越是接近团山战场,视野之中溃散的金国士兵越多,辽东人、契丹人、奚人……乃至于女真人,三三两两的如同潮水散去。 没有了长官的部队随意集结起来,伤兵们互相搀扶,朝着汉中方向过去,亦有失去建制落单的散兵,拿着兵器随意而走,见到任何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完颜庾赤试图收拢他们,但由于时间紧迫,他不能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件事上。 一部分的士兵汇入他的队伍里,继续朝团山而去。 完颜庾赤询问了团山战场的情况,也询问了这些战士所隶属的部队和过往的经历,先是相对外围战力稍弱的部队,但不久之后,便有各个部队的成员出现,当屠山卫的核心成员向他叙述战场上的状况时,完颜庾赤才注意到,他眼前身材高大的屠山卫战士,一面叙述,一面在恐惧。 “那些黑旗军的人……他们不要命的……若在战场上遇到,切记不可正面冲阵……他们配合极好,而且……就算是三五个人,也会不要命的过来……他们专杀领头人,我队蒲辇(队正),鞑莱左孛,被三名黑旗成员围攻致死……” “左孛?”完颜庾赤问道。屠山卫皆为军中精锐,其中军官更是以女真人居多,完颜庾赤认识不少,这名叫鞑莱左孛的蒲辇,战场厮杀极是勇猛,而且性情豪爽,完颜庾赤早有印象。 “嗯。”那士兵点头,随后便继续说起战场上对华夏军的印象来。 这么些年来,屠山卫战绩辉煌,当中士兵也多属精锐,这士兵在战败溃散后,能够将这印象总结出来,在普通部队里已经能够担当军官。但他叙述的内容——虽然他想尽量平静地压下去——终究还是透着巨大的沮丧之意。 而结合之后收拢的部分屠山卫溃兵讲述,一个残酷的现实轮廓,还是迅速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了——在这轮廓形成的第一时间,他是不愿意相信的。 宗翰大帅带领的屠山卫精锐,已经在正面战场上,被华夏军的部队,硬生生地击垮了。 由大帅带领在汉中的近十万人,在过去五天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许多场小规模的厮杀与胜负。尽管失利许多场,但由于大规模的作战尚未展开,属于最为核心也最为精锐的大部分金国战士,也还在心怀期待地等待着一场大规模会战的出现。 希尹率兵对汉中的增援,摆开的决战态势,振奋了军心,令得这边的屠山卫战士们能够对华夏军再摆开一拨攻势。但之前半天时间,在团山发生的大战,终于在正面击溃了这些女真勇士的幻想,战场上的胜负对比是如此的强烈和明确,以至于这些女真勇士都直接感受到了力量的碾压。 大规模的冲阵无法形成力量,结阵成了靶子,非得分成细沙般的散步上前厮杀;但小规模作战中的配合,华夏军胜于己方;相互展开斩首作战,对方基本不受影响;往日里的各种战术无法起到作用,整个战场之上犹如流氓打乱架,华夏军将女真部队逼得无所适从…… 往日里还只是隐隐约约、能够心存侥幸的噩梦,在这一天的团山战场上终于落地,屠山卫进行了奋力的挣扎,一部分女真勇士对华夏军展开了反复的冲锋,但他们上头的将领死去后,这样的冲锋只是徒劳的还手,华夏军的兵力只是看起来散乱,但在一定的范围内,总能形成大大小小的编制与配合,落进去的女真部队,只会受到无情的绞杀。 如果放到日后回忆,当时的完颜庾赤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一切,他带领的部队已经进入团山大战的内围。这时候他的麾下是从汉中集结起来的三千人,当中亦有半数以上,是之前几天在汉中附近经历了战斗的溃败或转进士兵,在他一路收拢溃兵的过程里,这些士兵的军心,其实已经开始散了。 时间由不得他进行太多的思考,抵达战场的那一刻,远处丘陵间的战斗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宗翰大帅正率领部队冲向秦绍谦所在的地方,撒八的骑兵包抄向秦绍谦的后路。完颜庾赤并非庸手,他在第一时间安排好军法队,随后命令其余部队朝着战场方向进行冲锋,骑兵跟随在侧,蓄势待发。 正面迎接这三千人的,是附近华夏军一个营的兵力,他们在山头上迅速地组织起防御,三门大炮封锁来路,完颜庾赤命令部队冲上去,碾平这个山头,双方还未完全进入交战,远处的视野中,混乱开始出现了。 天会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申时一刻,宗翰于团山战场上下令开始突围,在这之前,他已经将整支部队都投入到了与秦绍谦的对抗当中,在作战最激烈的一刻,甚至连他、连他身边的亲卫都已经投入到了与华夏军战士捉对厮杀的行列中去。他的部队不断挺近,但每一步的前进,这头巨兽都在流出更多的鲜血,战场核心处的厮杀犹如这位女真军神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一般,至少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进行到最后,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杀了秦绍谦,或者被秦绍谦所杀。 但宗翰终于选择了突围。 完颜庾赤见证了这巨大混乱开始的一刻,这或许也是整个金国开始崩塌的一刻。战场之上,火焰仍在燃烧,完颜撒八下了冲锋的号令,他麾下的骑兵开始停步、掉头、朝着华夏军的阵地开始冲撞,这激烈的冲撞是为了给宗翰带来撤离的空隙,不久之后,数支看起来还有战斗力的部队在厮杀中开始解体。 完颜庾赤挥动了手臂,这一刻,他带着上千骑兵开始冲过封锁,尝试着为完颜宗翰打开一条道路。 不久之后,各种呐喊声响起在战场上。华夏军大喊:“金狗败了——” “粘罕想逃——” “杀粘罕——” 冲锋号的声音里,战场上有赤红色的传令烟火在升腾,那是象征着胜利与追杀的信号,在天空之中不断地指向完颜宗翰的方向。 …… 红色的烟火升腾,犹如延伸的、燃烧的血痕。 距离团山数里外的青羊驿,先前与完颜庾赤进行过作战的士兵在看见远处红色的烟火后,开始进行集结,视野之中,烟火在天空中陆续蔓延而来。 在过去两里的地方,一条小河的岸边,三名穿着湿衣服正在河边走的华夏军士兵望见了远处天空中的红色号令,微微一愣之后相互交谈,他们在河边兴奋地蹦跳了几下,随后两名士兵首先跳进河里,后方一名士兵有些为难地找了一块木头,抱着下水艰难地朝对面游去…… 天空之下正有一支又一支的队伍朝这边聚拢。 距离团山战场数里之外,风雨兼程的完颜设也马率领着数千部队,正飞快地朝这边赶来,他望见了天空中的血红色,开始率领麾下亲卫,疯狂赶路。 …… 由骑兵开路,女真部队的突围犹如一场风暴,正冲出团山战场,华夏军的攻击汹涌而上,一支又一支金国部队的溃败正在成型,但毕竟由于华夏军兵力较少,溃兵的核心一时间难以截住。 秦绍谦骑着战马冲上山坡,看着小股小股的华夏军部队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向突围的完颜宗翰,表情有些复杂。 “如果有机会,我真他娘要问问宗翰,心里怎么想的。” 从前期的兵力投放与进攻强度来看,完颜宗翰不惜一切要杀死自己的决心毋庸置疑,再往前一步,整个战场会在最激烈的对抗中燃向终点,然而就在宗翰将自己都投入到进攻队伍中的下一刻,他如同大彻大悟一般的陡然选择了突围。 赌桌上的赌徒通常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罢手,因为太晚了。而作为战场上的将领,他已经投入了一切,这突然的放弃,就显得有些早——并且尴尬。平心而论,那一刻就连秦绍谦都已经相信了宗翰的目的是不死不休,也是因此,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突围,这边也有些意外。 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成千上万的华夏军正在烟火的命令下朝着这边汇集,对于奔逃的金国军队,展开一波一波的截杀,战场之上,有女真将领不忍看到这战败的一幕,仍旧率领部队对秦绍谦所在的方向发起了亡命的冲击。部分士兵缴获了战马,开始在命令下集结,穿过丘陵、平原绕往汉中的方向。 “截住粘罕!抓住他!杀了他!” 秦绍谦一面发出命令,一面前行。下午的阳光下,原野上有平静的风,爆炸声响起来,耳边有呼啸的声音,过去数十年间,女真的最强者正率兵而逃。这个时代正在对他说话,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他率队出征,做好了死于疆场、马革裹尸的准备,他与立恒坐在那片夕阳下,那是武朝的夕阳,父亲身居右相、兄长职登太守,汴梁的一切都繁华富丽。 他愿意为这一切付出生命。 “武朝欠账了……”他记得宁毅在那时的说话。 他问:“多少人命能填上?” 那风流富庶雨打风吹去,富丽堂皇倒塌成废墟,兄长死了、父亲死了,他杀了皇帝、他没了眼睛,他们走过小苍河的艰难、西北的厮杀,无数人悲怆呐喊,兄长的妻子落于金国遭受十余年的折磨,小小的孩子在那十余年里甚至被人当畜生一般剁去手指。 多少人命能填上? “金狗败了——” “——杀粘罕!!!” 他率领军队扑上去。 …… 烟火如血升腾,粘罕败阵逃亡的消息,令许多人感到意外、惊骇,对于大部分华夏军军人来说,也并非是一个预定的结果。 这几日的厮杀都是同样的激烈,团战的作战在预期当中并不一定是决战,如果宗翰选择突围、转进,华夏军也做好了一路厮杀到汉中,再将汉中城做为下一轮战场的心理准备。 人们预期着胜利,但同时,如果胜利没有那么容易到来,华夏第七军也做好了咬住宗翰不死不休的准备——我没死完,你就别想回去! 在眼前的作战当中,这样惨烈到极点的心理预期是需要有的,虽然华夏第七军带着仇恨经历了数年的训练,但女真人在之前毕竟罕有败迹,若只是怀抱着一种乐观的心态作战,而不能破釜沉舟,那么在这样的战场上,输的反而可能是第七军。 也是因此,随着烟火的升起,传讯的斥候一路冲向汉中,将粘罕逃亡,沿途各队全力截杀的命令传来时,不少人感受到的,也是如梦似幻的巨大惊喜。 刘沐侠甚至因此稍稍有些恍神,这一刻在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随后在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冲向预定的防御路线。 斥候仍旧在山岭、原野间不断厮杀,粘罕率领的溃兵部队一路向前,部分早已溃败的士兵也因此汇集过来,这部队犹如风暴掠过原野,有时候会停下来片刻,有时候会绕开道路,一支支的华夏军部队在附近汇集后冲杀过来,马队正在奔跑中不断纠缠。 阳光的样子显示眼前的一刻还是下午,汉中的原野上,宗翰知道,晚霞即将到来。 他指挥着军队一路奔逃,逃离阳光落下的方向,有时候他会微微的失神,那激烈的厮杀犹在眼前,这位女真老将似乎在转眼间已变得白发苍苍,他的手上没有提刀了。 之前在那丘陵附近,秦绍谦的阵前,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提刀上阵,久违的气息在他的心头升起来,许多年前的记忆在他的心头变得清晰。他知道如何奋战,知道如何厮杀,知道如何付出这条性命……多年前面对辽人时,他无数次的豁出性命,将敌人压垮在他的利齿之下。 这一天,他再度上阵,要豁出这条性命,一如四十年前,在这片天地间、似乎无路可走之处搏杀出一条道路来,他先后与两名华夏军的战士捉对厮杀。四十年过去了,在那一刻的厮杀中,他终究明白过来,面前的华夏军,到底是怎样成色的一支部队。这种理解在刀锋相交的那一刻终于变得真实,他是女真最敏锐的猎手,这一刻,他看清楚了风雪对面那巨兽的轮廓。 他放弃了冲锋,掉头离开。 至少在这一刻,他已经明白冲锋的后果是什么。 不是现在…… “……华夏军的火药不断变强,将来的战斗,与过往千年都将不同……宁毅的话很有道理,必须通传整个大造院……不止大造院……如果想要让我等麾下士兵皆能在战场上失去阵型而不乱,战前必须先做准备……但尤其重要的,是大力推行造纸,令士兵可以读书……不对,还没有那么简单……” 战马一路前行,宗翰一面与旁边的韩企先等人说着这些话语,有些听起来,简直就是不祥的托孤之言,有人试图打断宗翰的说话,被他大声地喝骂回去:“给我听清楚了这些!记住这些!华夏军不死不休,如若你我不能回去,我大金当有人明白这些道理!这天下已经不同了,将来与以前,会全不一样!宁毅的那套学不起来,我大金国祚难存……可惜,我与谷神老了……” 他如此说着,有人前来报告华夏军的接近,随后又有人传来消息,设也马率领亲卫从东北面过来援救,宗翰喝道:“命他立刻转向支援汉中,本王不用援救!” 不久之后,一支支华夏军从侧面杀来,设也马也飞速赶来,斜插向混乱的逃亡途径。 “谁敢伤我父帅——” 他率队厮杀,好不英勇。 宗翰传讯:“让他滚——” 夕阳在天空中蔓延,女真数千人在厮杀中奔逃,华夏军一路追赶,零零碎碎的追兵冲过来,奋起最后的力量,试图咬住这苟延残喘的巨兽。 刘沐侠跟随着大队,厮杀向前,班长浑身是血,在前方大喊:“杀粘罕!剐了他——”他们朝着远处的帅旗一路撕咬,周围尽是混乱的战况,有小股骑兵冲过来,士兵们寻找着身上的手榴弹,大部分的手榴弹都已经用光了,有人从女真士兵的尸体上找了两颗火雷,趁着战马来时,扔了出去,有骑兵滚落马下,周围便是混乱的厮杀。 “杀退他们,逮住粘罕——”班长在厮杀中喊着,他与女真人乃是破家的血仇,眼见着女真的帅旗近一阵远一阵,此时也是歇斯底里血气上了脑。这也难怪,从女真南下以来,多少人破家灭门,拿着刀枪与粘罕隔得这么近的机会,一生之中又能有几次呢? “我宰了你们!狗一样的汉人——” 周围滚滚烟尘,对面的这帮敌人之中亦有女真将领,周围亲兵武艺也不错。刘沐侠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对面的叫喊声中杀了一人,随后配合旁边的战友朝前方压过去,他是第七军中的老兵,不担任军官只是因为不太喜欢指挥人,但战场之上厮杀配合的技巧在整个营、团都是屈指可数的,一面作战,他还在一面保存体力、保护战友。 被他带着的两名战友与他在呐喊中前冲,三张盾牌组成的小小屏障撞飞了一名女真士兵,一旁传来班长的喊声“杀粘罕,冲……”那声音却已经有些不对了,刘沐侠转过头去,只见班长正被那身着铠甲的女真将领捅穿了肚子,长刀绞了一绞后拉出来。 “汉狗去死——通知我父王快走!不必管我!他身负女真之望,我可以死,他要活着——” 鲜血喷上完颜设也马的盔甲,他一面挥舞钢刀,一面往旁边的亲卫下令。看见侧面有华夏军士兵扑上来,他全力迎了上去! 战场那边,宗翰看着进入战场的设也马,也在下令,随后带着士兵便要朝这边扑过来,与设也马的部队汇合。 “去告诉他!让他转移!这是命令,他还不走便不是我儿子——” 刘沐侠与旁边的华夏军士兵扑向完颜设也马,周围几名女真亲卫也扑了上来,刘沐侠杀了一名女真亲卫,和盾撞向设也马,设也马退了两步,舞刀疾劈,刘沐侠放开盾牌,身形俯冲,一刀砸在设也马的腿弯上,设也马踉跄一步,劈开一名冲来的华夏军成员,才回过头,刘沐侠挥起大刀,从空中全力一刀劈下,哐的一声巨响,火花四射,那一刀劈在设也马的头盔上,犹如挨了一记闷棍。 设也马脑中便是嗡的一声响,他还了一刀,下一刻,刘沐侠一刀横挥重重地砍在他的脑后,华夏军钢刀颇为沉重,设也马口中一甜,长刀乱挥还击。 周围有亲卫扑将过来,华夏军士兵也猛扑过去,刘沐侠与设也马拼了两刀,猛然冲撞将对方冲的退了两三步。设也马被后方的石块绊倒,刘沐侠追上去长刀全力挥砍,设也马脑中已经乱了,他仗着着甲,从地上爬起来,还往前挥了一刀,刘沐侠挥舞大刀朝着他肩颈之上不断劈砍,劈到第四刀时,设也马站起半个身体,那盔甲已经开了口,鲜血从刀锋下飚出来。 刘沐侠又是一刀落下,设也马摇摇晃晃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步,又跪倒下来,他还想朝后舞刀,前方宗翰的帅旗正在朝这边移动,刘沐侠将他身体的豁口劈得更大了,之后又是一刀。 夕阳下,宗翰看着自己儿子的身体在乱战之中被那华夏军士兵一刀一刀地劈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响起老人如猛虎般的哀嚎声,他的面目扭曲,目光狰狞而可怕,而华夏军的士兵正以同样凶狠的姿态扑过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四九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上) 江风和煦,彩旗招扬,夏日的阳光透着一股清澈的气息。四月二十五日的汉江南岸,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山过岭,朝着江岸边的小县城聚集过来。 衣着褴褛的青壮、颤颤巍巍的老者、跟随父母的孩童,书生、士兵、乞丐……这一刻正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着,路途之中山峦起伏,绿色的天地里充满着生机,官道两旁甚至有人敲起了锣鼓,少数瘦弱的书生碰头,指点着周围的景象,热闹非凡的景象。 前方便是西城县,戴梦微族居所在。 原本不过两三万人居住的小县城,眼下的人群聚集已达十五万之多,这中间自然得算上各地汇聚过来的军人。西城县之前才弥平了一场“叛乱”,战事未休,甚至于城东头对于“叛军”的屠杀、处理才刚刚开始,县城南面,又有大量的平民汇聚而来,一时间令得这原本还算山明水秀的小县城有了熙熙攘攘的大城景象。 此时聚集过来的平民,大多是来感谢戴梦微活命之恩的,人们送来锦旗、端来匾额、撑起万民伞,以感谢戴梦微对整个天下汉人的恩德。 西城县不大,戴梦微年事已高,能够接见的人也不多,人们便选出年高德劭的宿老为代表,将寄托了心意的感激之物送进去。在南面的城门外,进不去城内的人们便群聚于草坡、山间,拖着孩子,向城内戴府方向遥遥跪拜。 女真西路军在过去一两年的劫掠厮杀中,将不少城池划为了自己的地盘,大量的民夫、匠人、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关押在这些城池之中,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北撤时一道带走。而随着西南大战的失利,戴梦微的一笔交易,将这些人的“所有权”拿了回来。这几日里,将他们释放、且能得到一定补贴的消息传遍长江以南的城镇,舆论在有意的控制下已经开始发酵。 女真人这一路杀来,如果一切顺利,能够带回北面的,也不过是数十万的人口,但受兵祸波及的何止这么些人。大量的城池在兵祸肆虐后受汉军控制,汉军又归附了女真人,说是在女真治下也并不为过。女真战事失利,仓惶北归,人是带不走了,但对带不走的人放一把火或者来一次大屠杀,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这个时候,是年迈的戴梦微戴夫子站出来,与女真谷神当面陈说利害,最终不仅将众人全数保下,甚至于女真人带不走的粮草、物资都不曾被销毁,而是全数移交到了戴梦微的手中。如此一来,众人受到释放之后,甚至还能保留些许物件,重新恢复生活。这样的恩德,在长江以南要说万家生佛,绝不为过,甚至于足以说是圣人所为。 这样的行动当中,固然也有一部分行为的正确与否值得商榷,例如有数以万计的黑旗匪类,虽然同样抗金,但此时被戴梦微算计,成为了交易的筹码,但对于早已在恐惧和窘迫中度过了一年多时间的人们而言,这样的瑕疵微不足道。 人们在惶然与恐惧中固然想过不论是谁打败了女真都是英雄,但此刻被戴梦微救下,顿时便觉得戴梦微此时仍能坚持反对黑旗,不愧是有理有节的大儒、圣人,没错,若非黑旗杀了皇帝,武朝何至于此呢,若因为他们抗住了女真就忘了他们以往的过错,我辈气节何在? 希尹将长江南岸人口、物资、汉军节制权交给戴梦微已有数日,各个军队的将领虽然也多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当下,却不免为戴梦微的大手笔所折服。理论上来说,这位手段狠辣,不动声色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人必然会是长江以南最重要的权利核心之一,也是因此,这最初几日的宣传与安排,大伙儿也都尽心尽力,一波讯息,将这圣人的形象树立起来。 各地的百姓在以往担心着会被屠杀、会被女真人带往北方,待听说西南战事失利,他们并未感到轻松,心中的恐惧反而更甚,此时终于脱离这可怕的阴影,又听说将来甚至会有物资发还,会有官府帮忙恢复民生,内心之中的感情难以言表。与西城县距离较远的地方反应可能迟钝些,但近处两座大城中的居民朝西城县涌来,便将小县城堵得水泄不通。 亦有大量的落魄儒生朝这边聚集,一来感激戴梦微的恩情,二来却想要藉此机会,指点江山、出售胸中所学。 戴梦微往日里名声不彰,此时一番动作,天下皆知,此后自然四方景从,来得早些,说不定得其赏识,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这些事情才刚刚开始,戴梦微对于民众的聚集也并未阻止。他只是命下方儿郎大开粮仓,又在城外设下粥铺,尽量让过来之人吃上一顿方才离开,在明面上老人每日并不过多的接见外人,只是按照往日里的习惯,于戴家私塾当中每日授课半天,儒者气节、风骨,传于外界,令人心折。 到二十五这天,虽然城东对于当初的“叛乱者”们已经开始动刀杀戮,但县城之中仍旧热闹而安稳,上午时分一场葬礼在戴家的后山进行着,那是为在这次大行动中死去的戴家儿女的安葬,待入土之后,老人便在坟山前方开始讲课,一众戴氏儿女、宗亲跪在附近,恭恭敬敬地听着。 山风清爽,只远处县城东面的天空中飘荡着黑烟,那是叛乱者们的尸体被烧毁时升起的烟尘。两处死亡的景象与氛围奇异地结合在一起,老人也循着这样的情景开始讲述这天下大势,间或提起《论语》中的论述,后又延伸到《道德》,开始讲“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众人皆俯首听讲。 这课讲到差不多时,一旁有管事过来,向戴梦微低声转述着一些消息。戴梦微点了点头,让众人自行散去,随后朝庄子那边过去,不多时,他在戴家书房院子里见到了一位轻装而来的大人物,刘光世。 刘光世向戴梦微见礼,戴梦微也回了一礼:“想不到刘公竟亲自前来。” “此等大事,岂能由下人传讯处理。而且,若不亲自前来,又岂能亲眼见到戴公活人百万,民心归向之盛况。”刘光世语调不高,自然而诚恳,“金国西路军受挫北归,这数百万人性命、辎重粮草之事,若非戴公,再无此等处理办法,戴公高义,再受小侄一拜。” “刘公言重了。”戴梦微扶住他,“老夫枯朽之身,无力抗敌,不过钻个空子,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奇谋不可以久,往后世间动荡,这天下大事,还需刘公这般军人撑起。而今天下实已至万物尽焚、生机难续之境地了,若再无革新之法,便如老朽一般拖个三年、五年,也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戴公所言极是。”刘光世点头,“刘某近年来心忧之事也是如此,遭逢乱世,武盛文衰,为对抗女真,我等不得已依仗那些军法、山匪,可这些人不经文教,粗鄙难言,盘踞一地蚕食万民,从不为生民福祉着想,乱上加乱啊戴公……似戴公这等书香传家又肯为未天下挺身而出者,太少了。” “刘公谬赞了。” “戴公当得起。”刘光世恭维一番,看看戴梦微那张不为所动的老脸,叹了口气,“言归正传,戴公,宁立恒从剑阁杀出来了,或还有几日方能抵达汉中……汉中战况如何了,可能看出端倪吗?” “汉中战场,先前在粘罕的指挥下已乱成一团,前日傍晚希尹赶到汉中城外,昨日已然开战,以先前汉中战况而言,要分出胜负来,恐怕并不容易,秦绍谦的两万精兵虽强,但粘罕、希尹皆为一时雄杰,此战胜负难料……当然,老朽不懂兵事,这番判断恐难入方家之耳,具体如何,刘公当比老朽看得更清楚。” 金国与黑旗第七军的汉中决战,天下为之瞩目,刘光世必然也安排了探子过去,随时传回情报,只是他暗中动身来到西城县,情报的反馈必然不如近处的戴梦微等人迅速。如此说得几句,戴梦微着人将最近传来的情报取来,转手交给刘光世,刘光世便在房间里详细地看着。 时值正午,阳光照在外头的院子里,房间之中却有过堂微风,打扮得宜的下人进来添了一遍茶水,不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这位威严稳重的客人。 戴家往日虽是世家,家教甚严,但论及层次,终究不过影响附近几个小州县,也就是最近几日的时间里,家主的动作震惊天下,不光与女真谷神达成对等的协议、摆明旗号对抗黑旗,更获得各方拥戴、各方来朝。府中下人虽然得了严令,气度有所提升,但仍旧不免为这几日暗中过来的客人身份而震惊。 这位刘光世刘将军,往日里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大人物,眼下据说又掌握了大片地盘,明面上是为武朝守土,实际上说是割地为王也不为过,但在自家主人面前,他竟然是亲自上门,拜访、商谈。晓事之人震惊之余也与有荣焉。 刘光世详细地看完了戴梦微这边的情报,喝了一口茶水。过去几日时间里,汉中会战局势之激烈,即便粘罕、希尹本人都难以抓住全貌,一些在周围打探的探子查知的消息便更为混乱。过来的途中刘光世便接过一些情报,与刘氏的情报一对照,便知细部的消息全不可靠,只有大致的方向,可以推测一二。 “粘罕、希尹领兵,金国兵力十余万,兼有屠山卫在其中,秦绍谦兵力不过两万,若在往日,说他们能够当面对阵,我都难以相信,但终究……打成这等僵持的烂仗了,秦绍谦……唉……” 刘光世叹了口气,他脑中想起的还是十余年前的秦嗣源、秦绍和、秦绍谦,当初秦嗣源是手腕圆通厉害,能够与蔡京、童贯掰腕子的厉害人物,秦绍和继承了秦嗣源的衣钵,一路飞黄腾达,后来面对粘罕守太原长达一年,也是可敬可佩,但秦绍谦作为秦家二少,除了性格暴烈耿直外并无可圈点之处,却怎样也想不到,秦嗣源、秦绍和死去十余年后,这位走武将路子的秦家子,将粘罕压在了前方打。 一年多以前金国西路军攻荆襄防线,刘光世便在前线督战,对于屠山卫的厉害尤其知根知底。武朝军队内部贪腐横行,关系盘根错节,刘光世这等世家子弟最是明白不过,周君武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无数人练出一支不许人插手的背嵬军,面对着屠山卫也是败多胜少。刘光世不免叹息,岳飞年轻气盛手段不够圆滑,他时常想,若是同样的资源与信任放在自己身上……荆襄说不定就守住了呢。 当然,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想想,无法说出来,但也是因此,他明白背嵬军的厉害,也明白屠山卫的厉害。到得这一刻,就难以在具体的情报里,想通秦绍谦的华夏第七军,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了。 “……华夏军之强大,其根本原因仍在西南宁先生的身上,望远桥七千破三万,阵斩完颜斜保,吓破了粘罕的胆,才有西路军的掉头后撤,而今他杀了拔离速、出剑阁,粘罕也好、希尹也罢,必不想在此时与他对上。粘罕打成乱仗,是无正面决战信心之下的疲兵、拖延之计,但拖延也只是为了决战,希尹既至,必然追求早日完成战斗。秦绍谦用兵猛烈,近乎迂执,恐怕也是正面迎上……” 刘光世分析一番:“戴公所言不错,依刘某看来,这场大战,也将在数日内有个结果……粘罕十万、秦氏两万,心魔不至的情况下,也只能是两败俱伤了,问题在于,打得有多惨烈,又或者选在何时停下而已。” “刘公以为,会停下来?” “粘罕、希尹掌十万大军,固然希望一战消灭秦绍谦,但看之前的消息,秦绍谦手下这支军队之强,委实惊天动地。以秦绍谦的想法,恐怕也希望在汉中斩杀粘罕、希尹,但想是这样想,粘罕、希尹何许人也,纵然秦绍谦是完颜阿骨打一般的英雄在世,粘罕却非护步达岗之前的天祚帝……此战已然惨烈异常,以我看来,双方以汉中为战场,纠缠数日,若粘罕、秦绍谦不死,双方徐徐脱战,两败俱伤,当是最可能的结果……其实如今也已经是两败俱伤了,只不过华夏第七军能将粘罕逼到这等程度,这天下,已经可说是无人能敌了。” 都是见过无数大世面的人,刘光世虽然说起华夏第七军无人能敌,但语气仍旧平静,毕竟这天下大势,并非一两支无敌之军可以左右,这天下强弱转换,也常常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戴梦微面色稍带悲苦,点了点头:“就如京中诸公所言,这华夏军,是刚强易折、不可久守之像,他们就少了许多麻烦了。” 他这语气平淡,微带讥讽,刘光世微微笑笑:“戴公以为如何?” “老朽未有那般乐观,华夏军如朝日升腾、锐意进取,令人叹服,宁人屠亦与完颜阿骨打一般,堪称一代人杰……只是他道路太过激进,华夏军越强,天下在这番动乱当中也就越久。如今天下动乱十余年,我中原、江南汉人死伤何止千万,华夏军如此激进,要灭儒,这天下没有亿万人的死,恐难平此乱……老朽既知此理,不能不站出来,阻此大难。” 刘光世微感疑惑:“还望戴公详述。” 戴梦微当下便将那日与希尹所言大致复述了一遍,刘光世起身又是一揖:“今日方知大贤在此,与戴公心胸相较,京城衮衮诸公,不过跳梁小丑尔……” 面对着华夏军实质上的崛起,京城吴启梅等人选择的对抗方法,是拼凑理由,说明华夏军对各地大族、世家、割据力量的害处,那些言论固然能蛊惑一部分人,但在刘光世等大势力的面前,吴启梅对于论据的拼凑、对旁人的煽动其实多少就显得巧言令色、软弱无力。只是大敌当前、同仇敌忾,人们自然不会对其作出反驳。 相对而言,此时戴梦微的言辞,以大局大势入手,委实高屋建瓴,充满了说服力。华夏军的一声灭儒,往日里可以当成玩笑话,若真的被实施下来,弑君、灭儒这一系列的动作,天下大乱,是稍有见识者都能看得到的结果。而今华夏军击败女真,这样的结果迫至眼前,戴梦微的话语,等于在最高层次上,定下了反对黑旗军的纲领和出发点。 以刘光世的见识,自然明白,京城的一番言辞,众多大族不过顺水推舟,装作相信,但戴梦微这番说辞传扬出去,各方各地的有见识者,是会真正相信,且会产生使命感的。 他将戴梦微恭维一番,心中已经考虑了众多操作,当下便又向戴梦微坦陈:“不瞒戴公,过去月余时日,眼见金国西路军北撤,华夏军声势坐大,小侄与麾下各方首领也曾有过各种打算,今日过来,便是要向戴公一一坦陈、请教……其实天下动荡至此,我武朝能存下多少东西,也就取决于眼下了……” 他当下将各家串联,过荆襄、复汴梁的计划一一与戴梦微坦白,其中部分参与者,此时也是“效忠”于戴梦微的军阀之一。如今天下局面混乱至此,眼见着黑旗就要坐大,刘戴二人所处的位置都算得上是黑旗的卧榻之侧,联手的理由是极为充分的。 更何况刘光世精通兵事,但对文事上的构架,终究缺乏最专业的构架与眼光,在未来的局面当中,即便能够收复汴梁,他也只能够构架出一言堂,却架构不出相对健康的小朝廷;戴梦微有文事的细致与大局的眼光,但对麾下一众归附的武将约束力仍旧不够,也正好需要合作者的加入与平衡。 刘光世一番坦陈,戴梦微虽然表情不变,但随即也与刘光世吐露了心中所想。往日里武朝糜烂,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以至于文臣武将,都趋于腐朽,到得眼下这一刻,大敌当前,各方联合固然要讲利益,但也到了破而后立的时机,对于各路军阀武将来说,他们刚刚经历了金人与黑旗的阴影,要求不会过多,正是肃清军纪、改革军制、加强管理的时候。 至于文臣体系,眼下旧的框架已乱,也正是趁着机会大兴科举、提拔寒门的时机。历朝历代这样的机会都是开国之时才有,眼下虽然也要拉拢各地大族世家,但空出来的位置很多,强敌在前也容易达成共识,若真能夺回汴梁、重铸秩序,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武朝是值得期待的。 戴梦微如今民心所向,对于这番变革,也绸缪甚深。刘光世与其一番交流,喜不自胜。此时已至中午,戴梦微令下人准备好了菜肴酒水,两人一面用膳,一面继续交谈,期间刘光世也说到黑旗军的问题:“而今秦家第七军就在汉中,亦有一支三千余人的部队还在附近被围攻。不论汉中战况如何,待女真人退去,以黑旗睚眦必报的习性,恐怕不会与戴公善罢甘休啊,对于此事,戴公可有应对之法么?” 戴梦微只是平静一笑:“若然如此,老夫引颈以待,让他杀去,也好让这天下人看看这华夏军,到底是何等成色。” 他从女真人手上救下“数百万人”,而今声势已经起来,对于华夏军报仇的可能,只是慷慨凛然、视死如归。刘光世连忙摇头:“哎,不可如此,戴公负天下之望,将来这世间诸事,都离不开戴公,戴公绝不可如此意气,此事当从长计议。” 戴梦微道:“便让他来,无妨的。” 两人随后又对联合后的各种细节一一进行了讨论。午时过后是未时,未时三刻,汉中的情报到了。 那到情报的那一瞬间,以戴梦微的城府,也不可抑制地变了脸色,他将那情报确认了两遍,手上微微颤抖,看看传讯过来的斥候,又看看一旁的刘光世,良久才长吸了一口气:“未曾料到,老夫有一天,竟会希望女真人……” 他说到这里,双唇颤动没有说下去,将情报交给了刘光世,刘光世看了一眼,望向那斥候:“……真的吗?” 以时间而论,那斥候来得太快,这种第一手讯息,未经时间确认,出现反转也是极有可能的。那情报倒也算不得什么噩耗,毕竟参战双方,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敌人,但这样的情报,对于整个天下的意义,委实太过沉重,对于他们的意义,也是沉重而复杂的。 四月二十四,女真西路军与华夏第七军于汉中城外展开决战,当日下午,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万余主力,于汉中城西十五里外团山附近正面击破粘罕主力部队,粘罕逃向汉中,秦绍谦衔尾追杀,斩粘罕之子完颜设也马于途中,至此讯息发出时,战火烧入汉中,女真西路军十万,已近全面崩溃…… 太快了。 刘光世脑中嗡嗡的响,他此时尚不能注意到太多的细节,例如这是数十年来粘罕第一次被杀得如此的狼狈逃窜,例如粘罕的两个儿子,竟都已经被华夏军硬生生的斩杀于阵前,例如女真西路军浩浩荡荡地来,兵败如山的去,天下会变成怎样呢……他脑中暂时只有一句“太快了”,方才的慷慨激昂与半天的谈论,一时间都变得索然无味。 戴梦微的脑子也有些空荡荡的。 院外阳光洒落,有鸟儿在叫,一切似乎都未曾变化,但又彷如在转眼间变了模样。过去、现在、未来,都是新的东西了。 两人在厅堂内沉默,外间下人走动,西城县人群依旧熙熙攘攘,书生们指点议论,县城外磕头的人群依旧满山满谷。天下转变的讯息,正在这世界隐匿的一侧爆开,许许多多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的事情…… …… “戴公……” 不知什么时候,刘光世站起来,便要说话……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〇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中) 池塘里的鲤鱼游过安静的山石,园林风景充满底蕴的院落里,沉默的气氛延续了一段时间。 从开着的窗户朝房间里看去,两位白发参差的大人物,在收到讯息之后,都默然了许久。 天下已经落入激烈的混战当中许久了,即便在西城县附近,一场针对黑旗的作战也仍旧在打,汉中的战况激烈,但早晚会落幕,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以戴梦微的话术,在过去几日的授课,谈论天下大势之时,也曾说起过“即便黑旗获胜……”之类的话语,以显示他的先见之明,避免战幕落下之后,他的话语出现漏洞。 但心中想过这样的结果是一回事,它出现的方式和时间,又是另一回事。眼下众人都已将华夏第七军当成满怀仇恨、悍不畏死的凶兽,虽然难以具体想象,但华夏第七军即便面对当面阿骨打起事时的部队亦能不落下风的心理铺垫,许多人心中是有的。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粘罕的十万人以及完颜希尹的援兵,以一天的时间悍然击溃整个女真西路军,这同时打败粘罕与希尹的战果,即便寄托于玄学,也实在难以接受。 粘罕并非战场庸手,他是这天下最善战的武将,而希尹虽然长期处于副手位置,但谷神之名,在更多的崇尚奇谋,崇拜诸葛亮这类军师的武朝儒生面前,恐怕是比粘罕更难缠的存在。他坐镇后方,几次谋划,虽然从未正面对上西南的那位心魔,但隔空的几次出手,都能显出让人折服的大气魄来,他神完气足地赶到战场,却仍旧不能力挽狂澜?无法压倒已在战乱中坚持了四五日的黑旗疲兵?还让秦绍谦正面击溃了粘罕的主力? 过于沉重的现实能给人带来超乎想象的冲击,甚至于那一瞬间,恐怕刘光世、戴梦微心中都闪过了要不干脆跪下的心思。但两人毕竟都是经历了无数大事的人物,戴梦微甚至将至亲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一局上,沉吟许久之后,随着面上神色的变幻,他们首先还是选择压下了无法理解的现实,转而考虑面对现实的方法。 “戴公……” 首先出声的刘光世话语稍有些沙哑,他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戴公……这消息一至,天下要变了。” 戴梦微点了点头:“是啊……” “……汉中会战,混乱难言,对于黑旗取胜的战果,小侄先前也有所推想,但此时此刻,不得不坦诚,昨日便分出胜负,这状况是有些惊人了……前日傍晚希尹至汉中战场,昨日清晨开战,想来粘罕一方必然以为自己占的是上风,因此摆开堂堂之势正面迎战,但这也说明,历战数日、人数还少的黑旗第七军,乃是在正面战场上,且屠山卫战意最强时,硬生生地将其击垮的……其后追杀粘罕,甚至当面杀了设也马,更不必说……” 刘光世在脑中清理着事态,尽量的字斟句酌:“这样的消息,能吓倒你我,也能吓倒他人。眼下传林铺附近尚有黑旗三千人在战,自西城县往东,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聚集……戴公,黑旗不义,他战力虽强,迟早肆虐天下,但刘某此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只不知戴公的心思,是否仍是如此。” 戴梦微闭上眼睛,旋又睁开,语气平静:“刘公,老夫先前所言,何曾作伪,以大势而论,数年之内,我武朝不敌黑旗,是必然之事,戴某既然敢在这里得罪黑旗,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甚至于以大势而论,南面百万人才刚刚脱得樊笼,老夫便被黑旗杀死在西城县,对天下士人之惊醒,反而更大。黑旗要杀,老夫早已做好准备了……” 他神色已完全恢复淡然,此时望着刘光世:“当然,此事空口白言,恐难取信于人,但此后事情发展,刘公看着就是。” 刘光世摆了摆手。 “有戴公此言足矣!戴公既然如此坦诚,刘某也就直话直说。”他举头看了看院外仍旧显得安详的天色,“黑旗既获如此大胜,自此时起,西城县附近,恐也将生变乱。戴公自女真人手中接下十余支部队,但时日未深,心怀鬼胎者不会少。这些人往日降金,将来或许也会顺理成章降了黑旗,至少传林铺的厮杀必然难以继续……众多准备,眼下便要做起来……” 他道:“这十余部队中,戴公能掌握者有几支,相熟的有几支,往日里或许有所沟通、允诺,这一刻恐怕都要重新算起。好在戴公德行深厚,刘某与其中一些队伍的首领也素有交情,你我联手,尽快游说各方,或许还能保局势不乱、大局不失……这其中有几人,月前便曾与刘某串联、筹划,他们对黑旗纵然畏惧,但只要能见你我联手,必然不失大义,譬如袁锦文、侯孝……” 刘光世说到这里,语速加快起来。他虽然一生惜命、败仗甚多,但能够走到这一步,思路能力,自然远超常人。黑旗第七军的这番战绩固然能吓倒许多人,但在这样惨烈的作战中,黑旗本身的损耗也是巨大的,此后必然要经过数年生息。一个戴梦微、一个刘光世,固然无法抗衡黑旗,但一大帮人串联起来,在女真走后图谋中原,却委实是好处遍地令人心动的前景,相对于投靠黑旗,这样的前景,更能吸引人。 毕竟黑旗纵然眼下强大,他刚强易折的可能性,却仍旧是存在的,甚至是很大的。再者,在黑旗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投靠过去,且不说对方待不待见、清不清算,只是黑旗森严的军规,在战场上有进无退的绝情,就远超部分大族出身、养尊处优者的承受能力。 眼下投降黑旗,对方趁着大胜时机,一众降兵不过是受其拿捏的微末之人。反倒若是跟随戴、刘取了中原,经营数年,一来日子更为好过,而来数年以后即便黑旗不曾倒下,自己在战场上慷慨一战后再行投降,那样也更受黑旗器重。杀人放火受招安,眼下黑旗盛气凌人,己方没有足够添麻烦的能力,那也是受不了招安的。 对于这些心思,刘光世、戴梦微的掌握何其清楚,只是有些东西口头上自然不能说出来,而眼下只要能以大义说服众人,待到取了中原,厉行改革,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将麾下的一帮软蛋剔除出去,重新振作。 此时院外阳光宁静,微风过堂,两人皆知到了最紧迫的关头,当下便尽量开诚布公地亮出底牌。一面紧锣密鼓地商议,一面已经唤来随从,前去各个军队传递消息,先不说汉中战报,只将刘、戴二人决定联手的信息尽快透露给所有人,如此一来,待到汉中战报传开,有人想要两面三刀之时,也能缓上一缓,令其三思而后行。 阳光下,传递消息的骑士穿过了人群熙攘的县城街市,焦灼的气息正在祥和的氛围下发酵。待到申时二刻,有斥候从城外进来,通报东面某处军营似有异动的讯息。 刘光世坐着马车出城,穿过跪拜、谈笑的人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游说各方,为戴梦微稳定事态,但从大方向上来说,这一次的行程他是占了便宜的,因为黑旗战胜,西城县首当其冲,戴梦微是最为迫切需要解围的当事人,他于军中的底牌在哪里,真正掌握了的部队是哪几支,在这等情况下是不能藏私的。也就是说戴梦微真正给他交了底,他对于各方势力的串联与控制,却可以有所保留。 有此一事,将来即便复汴梁,重建朝廷不得不倚重这位老人,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与对朝堂的掌控,也要高于对方。 马车速度加快,他在脑海中不停地盘算着这次的得失,筹谋接下来的计划,随后雷厉风行地投入到他擅长的“战场”中去。 这一刻,火焰与动乱似乎正从西城县的地底燃烧起来。大部分人还不知其扩散的形迹。 *************** 接到汉中会战结果的时候,宁毅在山头上站着,沉默了许久。 这已经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了,由于行军时消息传递的不畅,往南传讯的第一波斥候在昨晚错过了北行的华夏军,应该已经赶到了剑阁,第二波传讯的士兵找到了宁毅带领的部队,传来的已经是相对详细的讯息。 这时候风卷浮云走,远处看起来随时可能下雨,山坡上是奔跑行军的华夏军部队——离开昭化后这支两千余人的精锐部队以每天六十里以上的速度行军,实际上还保持了在沿途作战的体力余裕,毕竟粘罕希尹皆是不容小觑之敌,很难确定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在途中对宁毅进行截击,反转胜局。 昭化至汉中直线距离两百六十余里,道路距离超过四百,宁毅与渠正言在二十三这天离开昭化,理论上来说以最快速度赶到恐怕也要到二十九以后了——如果非得玩命当然可以更快,例如一天一百二十里以上的强行军,这两千多人也不是做不到,但在热兵器普及之前,这样的行军强度赶到战场也是白给,没什么意义。 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从四月十九开战,第一轮的战况就激烈到白热化,宁毅与渠正言的北上更多的像是尽人事听天命,许多的心理准备,早先就已经做下。 无论胜负,都是有可能的。 但消息的确认,一如既往的还是能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宁毅站在山间,被那巨大的情绪所笼罩,他的习武锻炼多年未断,奔跑行军不在话下,但此时却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任由心情被那情绪所支配,怔怔地站了许久。 作为胜利者,享受这一刻甚至沉溺这一刻,都属于正当的权利。从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时候宁忌才刚刚出生,他要北上,包括檀儿在内的家人都在阻止,他一生纵然接触了许多事情,但对于兵事、战争终究力有未逮,世事涛涛而来,不过硬着头皮而上。 辗转十多年后,终于击溃了粘罕与希尹。 汉中城外斩杀设也马后,一众女真将领护着粘罕往汉中逃亡,唯一还有战力的希尹于汉中内外构筑防线、调动船队,预备逃亡,追杀的军队一路杀入汉中,当晚女真人的反抗几乎点亮半座城池,但大量破胆的女真部队也是拼命奔逃。希尹等人放弃顽抗,护送粘罕以及部分主力上船东进,只留下少量部队尽可能地集结溃兵逃窜。 整个汉中战场上,溃败流窜的金国部队足有数万人,华夏军迫降了一些,但对于大部分,终究放弃了追赶和歼灭。事实上在这场惨烈的大战当中,华夏第七军的牺牲人数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在混乱中脱队走散的也不少,具体的数字还在统计,至于轻重伤员在二十五这天还没有计数的可能。 粘罕走后,第七军也已经无力追赶。 战况的惨烈在小小的纸张上无从细述。 渠正言从一旁走过来,宁毅将情报交给他,渠正言看完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挥了挥拳头,随后也站在那儿发愣了片刻,方才看向宁毅:“也是……先前有所预料的事情,此战过后……” “死的人太多了……”宁毅道。 对于宁毅这句话,渠正言有点接不下去,战争自然会有伤亡,第七军以不满两万人的状态击溃粘罕、希尹十万大军,斩杀无算,付出这样的代价固然残酷,但若这样的代价都不付出,未免就有些太过天真了。他想到这里,听得宁毅又说了一句:“……该死的不死。”这才明白他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人,至于是哪一位,此时倒也不必多猜。 当下道:“要不要让队伍停下来、歇一歇,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宁毅摇了摇头。 “继续走,就当拉练。” 他这话说完,便也小跑着奔向前方。旗帜飘扬,长长的队伍穿山过岭。远处的天空中云层翻滚,似会下雨,但这一刻是晴天,阳光从天的那头照射下来。 如此,队伍又在阴云与风雨中前行了几日,至四月二十九这天,宁毅抵达汉中附近,越过山坡时,秦绍谦领着人从那边迎过来,他仍旧独眼,一身绷带,伤势尚未痊愈,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伤药的气息中笑容豪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迎向宁毅。 “我们胜了。觉得怎么样?” “除了帅气没什么好说的。” 宁毅的话语中带着叹息,两人相互拥抱。过得一阵,秦绍谦伸手抹了抹眼睛,才搭着他的肩膀,一行人朝着不远处的军营走去。 胜利的锣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 抵达的第一时间,宁毅去看了伤兵营中的伤员,随后是开会,对于战况的汇总、陈述,对于汉中、乃至于附近数百里状况的汇总、陈述。半个天下连续数日的状况堆积在一起,这第一轮的汇报乱糟糟的,紧凑无已。 宁毅开了大半天的会,对于整个局势从宏观上了解了一遍,脑子也有些疲倦。临近傍晚,他在军营外的山腰上坐下,夕阳尚未变红,近处是军营,不远处是汉中,战乱厮杀的痕迹实际上已经在眼前褪去,伤者卧于营地当中,牺牲者已经永永远远的见不到了,这才过去几天呢。这样的认知让人伤感。宁毅只能想象,自己所在的位置,几日之前还曾经历过无比激烈的冲杀。 秦绍谦从一旁上来了,挥开了随从,站在一旁:“打了大胜仗,还是该喜庆一些。” “死的人太多了,原本该活下来的,即便不打汉中这一场……” “没有这一场,他们一生难受……第七军这两万人,练兵之法本就极端,他们心血都被压榨出来,为了这场大战而活,为了报仇活着,西南大战之后,固然已经向天下证明了华夏军的强大,但没有这一场,第七军的两万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们可能会变成恶鬼,扰乱天下秩序。有了这场大胜,幸存下来的,或许能好好活了……” 秦绍谦如此说着,沉默片刻,拍了拍宁毅的肩膀:“这些事情何必我说,你心里都清楚明白。另外,粘罕与希尹之所以愿意展开决战,就是因为你暂时无法赶到汉中,你来了他们就走,你不来才有得打,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必须由第七军独立完成的战斗,如今这个结果,非常好了,我很欣慰。父兄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宁毅沉默着,到得此时笑了笑:“老秦若在天有灵,怕不是要跟我打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都天下无敌了,他打不过你。” “你说的也是。” 宁毅如此回答,秦绍谦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如许多年前的八月十五,宗望与郭药师杀过来,秦绍谦欲领兵迎敌前,他们在那处草坡上坐下,前方彤红的夕阳。这一天是振兴元年的四月二十九。 不远处的军营里,有士兵的歌声传出。两人听了一阵,秦绍谦开了口: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一切皆已触手可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一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下)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夕阳就要下来了,草坡之上,秦绍谦开了口,这话语显得随意,但自然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无论是谁,能够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论关于皇帝的话题,本身就包含不同寻常的意味在其中。 宁毅看着前方的军营,没有看他。过了一阵,方才开口说话:“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状态是什么时候吗?” “嗯?” “我小的时候啊,特别喜欢把一件事做完以后的感觉。比如看完了一本书,你知道看完了就可以休息了,洗个碗,洗完了就什么都不用做,你满足了世界的期待,而且全身空荡荡的,长大以后我也追求这样的感觉,追求什么事情做完了,休息一下。但慢慢的,你就发现,事情怎么样都做不完……” 宁毅语气慨叹,秦绍谦蹙眉,随后道:“但是……你一开始是入赘的……” 宁毅沉默片刻:“……打个比方嘛。” 秦绍谦点头:“哦。” “……从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到现在,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我们牺牲巨大,联系到这十多年来的牺牲,更加让人感叹,从这里往前走,还会有无数的事情无数的麻烦,但至少,眼前的这一刻是完美的,我们相信过去的牺牲都有它的意义,相信未来会有无限的希望。这种纯粹的感动,人一辈子大概也只能有几次而已,你看太阳落下来……秦老二你打败宗翰是哪一天来着?” 注意到宁毅转过来的眼神,秦绍谦摸了摸下巴,不看他:“二十四……” “二十四……今天是二十九……”宁毅点头,“五天的时间了,秦老二你庆祝了胜利,送别了战友,该笑的笑了,该哭的哭了,你还满天下的发帖子装逼,嘚瑟了一圈……我今天才到,看了伤员,开一天会,脑子还是坏的,坐在这里看太阳落下来……我想过很多遍了,我得唱歌,就是那个滚滚长江都是水,记得吧……” “嗯,我爹死的时候你叫人唱的那个。” “没错。”宁毅朝着夕阳举起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嗡嗡嗡嗡……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看着秦绍谦,秦绍谦将目光转向一边,过得片刻,他伸手鼓掌,宁毅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就朝他头上扔过去了。 原本严肃的场景变成两位大人物拿着土块的互掷,不远处随行的亲卫看得都有些无奈,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忙。扔到第三下时,由于宁毅不小心抓起了地上的稀泥扔到秦绍谦的脸上,两人只好走到一旁的溪水边去洗手洗脸。秦绍谦拍打着大衣上的灰尘:“行了,过两天再聊行了吧。” 宁毅摇了摇头:“不用了,是时候聊一下……”随后又补充一句,“反正气氛都被你破坏掉了。” “矫情。” “直男。” 两人随口说着,朝一旁山坡上缓缓而行。宁毅想了片刻,这次倒是首先开口。 “我们的问题本来就很严重,人手稀缺,后备不足,西南那边这一仗打下来,储备力量已经见底了,汉中这边又去了一半,能够承载华夏政治理念,放出去用的吏员、老师之类的人才,都已经少之又少,你这边又不小心把汉中打下来了,往南多了千里之地,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刚才也正在发愁……” 秦绍谦笑了笑:“以今日华夏军的战绩,登高一呼,四方景从,人才不就过来了。” 宁毅摇头:“问题在于太快了,华夏军是贫寒乍富,这一下周围的穷亲戚都要上门,这里头多数是投机者,少部分真正有见识、有政治理念的,都是儒家那一块出来的,他们的理念,也都建立在过往儒家君权的基础上。以往在华夏军,我可以慢慢讨论慢慢影响,现在不行了,这么大的地方,到处都是空位,不可能不用人吧,现在一用,就会是别人的人……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咱们刚才在说的是当皇帝的事吧。”秦绍谦微微蹙眉提醒道。 “看我开会开死他们……”宁毅口中喃喃念叨,此时摆了摆手,“当皇帝这件事不重要,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大的变革,民众的辨别能力又没有上来,几十上百年的时间内,不管怎么玩都一定只能集权,当家人就是当家人,无非改个名字,总统首相议长主席……我们之前就聊过了,决定一个体制面貌的关键,往往不在于老大叫什么,而在于接班人怎么选。” “……宁曦的太子位置,就这样没有了……”秦绍谦感叹一句。 宁毅笑道:“兄弟一场,你喜欢的话,这第一个皇帝,可以你来当嘛。” 爬上山坡,秦绍谦蹙着眉头,看了宁毅一眼,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样聊天很吓人哪。” “你要是能不辞辛劳干几年,然后就退下来,不失为一个好榜样。其实从世袭回到禅让,开千年未有之新局面,我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宁毅说到这里,失笑,“当然如果有人不下来,可能就得见见西瓜的刀了,我未必能压得住她。” 宁、秦二人从合作弑君开始一路走来,也已经十余年的历程,期间关于各种理念、想法、未来也已经聊过许多遍,有些话语便不必赘述。秦绍谦想起西瓜在这些理念上的激进,此时便笑了起来,随后才肃容道:“那说到底,你打算换个什么称呼?” 宁毅沉默片刻:“……政治方面,走人民代表大会那条路,你觉得如何?” “这个你说了算,我没有意见……不过,早些年聊过之后,我也跟其他一些人提起过你的几个想法,大多觉得,如果没有杀皇帝,原本你提的君主立宪、虚君以治,会更加平稳一些。” “恰恰相反。”宁毅的话语沉下来,“体制上,大部分套用原来的规则,让皇帝往后退,从此让真正的掌权者以能者居之,听起来很漂亮,实际上过于理想化,没有太多操作的可能。道理在于我们这片地方君权思维深入人心,不过十几年的战乱,我们就说以后都不用皇帝掌权了,一时可行,只要稍微出来个有野心的帝王,登高一呼,立刻就是复辟,归根结底,我们的大部分群众,是期待明君的。” “嗯。”秦绍谦点点头,“那你之前说起过的,两党甚至多党执政的玩法呢?其实十多年前,刚刚弑君造反时,你对这一套,听得出来是有些喜欢的,这种制度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或许真能实现千秋百代的大帝国也说不定。今天是……确定不用它了?” “……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够啊。”宁毅摇了摇头,“多党玩法,最能体现古往今来人权上的一个本质规律,也就是权利等同于责任,而且责任是权利的前提,从奴隶社会到封建,归根结底都是越来越能负责任的民众,把责任抢在肩膀上扛着,然后就多获得了一点权利的体现。我们今天成立一个体系,也会诞生特权,归根结底,你只要抗的责任多,你的权利就一定大。” “……一旦实行多党玩法,最大程度放权,那就要求民众必须由参与到政治里来玩的素质。以前是皇帝要做的决定,今天全都给大家做,那么有好几个必要的体系,都要建立起来。第一健康的新闻体系必须有,国家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时效性也要保证,那么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信息的传播,必须要有决定性的突破,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这边立刻就要知道……” 两人缓缓前行,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朝这边望来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里让人研究的那个……” “那个还早。”宁毅笑了笑:“……就算解决了新闻和信息的问题,民众对于事物的衡量是一个硬性的要求,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我们怎么看待,怎么处理,你得有个正经的态度,有个相对正确的方法。我们社会的思维核心以情理法为基础,多的是看见杀头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来,体系就算架起来,没多久也一定会崩。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过。” “很多年前你倒是说过,体系架起来,会让一部分人开始想事情。” “会有促进。”宁毅点头,“但我们这个社会,如果要够到那个标准,要的是革命……彻底的革命。” 两人在小小的山头上站着,看着远处的天边被夕阳染红了,像是一场大火。宁毅道:“接下来半年时间,西南开会,要讨论的都是这些,我这里提前跟你交底,有什么想法,你也尽管说。” 秦绍谦看着那夕阳:“十多年前呢,杀了皇帝以后,在去小苍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陈凡他们说起这些事情,这十多年里又有许多次说起来,有个东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最是慷慨激昂,我与陈凡他们,听得也最是激动,但接下来一次一次,你都最为这些事情皱眉、发愁,顾虑也越来越多……” “但也因为这样,我和陈凡说,你是真正的,想把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顿了顿,“弑君十几年,大家是跟着你一路走到这里的。老实说,你的想法,有时候会让人跟不上来,但总的来说,走到今天你都是对的。接下来的事……我说不上来,十多年前你跟我们说的时候,我就说,那真是好事情,让人人有书读,让人懂事,让人能把握自己的这条命……但你的顾虑非常多,有些时候,其实我们是不太能看得到这些顾虑,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顾虑从何而起,老牛头陈善均那些人,你让他们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压住不让她动,对于人人平等的理念,我们原本以为你会大规模推出去,你一开始似乎也说过要通过几场大的动作来推进它们,但至今还没有……其实我们多少还是觉得乐观的。当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接下来,还是以你为主。” 秦绍谦的一番说话,既是表态,也是鼓励。其实虽然走的是武将路线,但秦家世代为文,秦绍谦小时候自然也饱读诗书、受到过秦嗣源的亲自教导,对于宁毅所说的许多东西,他都能够理解。远处的云霞烧荡得愈发彤红,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 “其实啊,说句不好听的,这场动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嗯?”秦绍谦蹙眉。 宁毅的目光复杂:“十多年的动乱,千万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从宏观上来说,这十多年的时间,很难论证君主制度的落后和不必要,因为从事实上来说,它确实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经过了论证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接受换几个皇帝,但很难想象没有皇帝的状态,一旦到政权交替,野心家们还是会涌出来的。” “那……要多少年才够啊?” “也许是一场上百年的变乱,大家不断地找路、不断地碰壁,用无数的血的事实证明了过往的道路不通的时候,才会有新的道路走出来……” 秦绍谦的独眼之中微带迷惘,过得一阵,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边的位置,眯着眼睛:“……我们毕竟没有这百年的变乱啊,你说得好像看见过一样……你又没见过变乱一百年是什么样子。” 宁毅笑起来:“是啊,没有见过。” “只有十几年,已经很苦了,你这脑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绍谦失笑,此时的山头上有风吹过来,两人找了附近的大石头上坐下。十多年来,对于宁毅偶尔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绍谦是无法理解的,有时候他会表现得很有前瞻性,有时候则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这样的状况了,百年的动乱,不断找路还不断碰壁,君王的制度再也不可用,而后让整个世道的所有人都认同某些新的观念,那会是怎样的动乱呢?汉家历史上也有几次大的动乱,最后不也都由君主制度解决了么。 他听见宁毅的声音响起来:“没有上百年的动乱来论证,是一件坏事,当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条路,来逼着一些想法的出现。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条路,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资本,是最强大的一条轴线,一方面,发展格物,促进各种新事物的出现,以新的商业体系、资本体系碾碎旧的商业体系,以契约精神保障资本的扩大,同时以契约精神冲击情理法的框架……” 秦绍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宁毅继续说着:“资本不是一个好东西,当我们让它在契约框架下无限制扩张,慢慢的,为了让作坊扩张,让利润增加,商人体系会开始冲击旧有的土地制度,为了让作坊里的工人满员,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手法让农民破产,为了让利润增加,它们会以各种办法让工人加班,少给工资,剥削他们,那个时候,大家就要开始打起来。” 宁毅的话语冷酷异常,似乎在说着未来的前景,以至于秦绍谦此时都皱起了眉头。那话语继续下去。 “我们今天告诉大家人人平等,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么利用平等,等到资本开始吃人的时候,他们会想起还有人权、还有平等的这把刀,他们会开始呼喊这样的口号,会开始上街,会游行、会暴动,只有当他们真正的为了这种利益站出来,他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人权。那个时候,我们保护他们,我们促进他们,平等和权利,才会真正在他们的心里生根。” “……” “我们没有一百年的动乱和无法抵抗的敌人,那就只好用资本的暴虐,来论证民主的温情。你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着走,没有好的时机,二是推出去也没用,被施舍的权利不是权利,想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一定要站队、要表态、要珍惜……那么前期我们促进商业和资本的发展,后期我们引导他们的诉求,我们接下来的几十年,也许完成这一件事,也就够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能让民主和权利在人们心里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于其余的,甚至于包括谁当老大,什么玩法在内的,都是等而下之的问题……” 两道身影在石头上坐着,聊天的语调也并不高。山岚吹动流云,红霞漫卷,朝着这片大地上席卷过来。 ******************** 两人在那山头上,随后又聊了许久许久,直到天光终于被西面的群山吞没,夜空中浮动了星辰,两人回到军营吃饭,还一直在聊、在议论。他们在饭堂里点了灯烛,如此说了半晚,秦绍谦上了个厕所回来时,方才拿了一份情报,说起戴梦微的事,但随后倒是被宁毅说出的另一件事吓了一跳。 四月末,大战初定,夏日的气息渐渐的明朗,就在宁毅与秦绍谦聊起此后数十乃至上百年规划和想法的时候,无数的存在,也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下骚动起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二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上) 时间回到几天之前。 华夏第七军于四月二十四这天下午斩杀完颜设也马,正式击溃完颜宗翰的军队本阵,但由于战阵的复杂,希尹振作军队守住汉中城内通路,真正宣告撤离,也已经到了二十五这天的早上。 汉中会战结束的消息,随后传向各处。位于西城县的戴梦微、刘光世等人接到讯息,是在这一日的下午。他们随后开始行动,串联各处稳定局势,这个时候,位于西城县附近的军队各部,也或早或晚地得知了事态的走向。 宗翰与希尹联合起来的十万大军扑向华夏第七军,而后被第七军两万人击溃,宗翰甚至再度被杀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给汉江南岸的众人带来了巨大的、奇异的心理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俨如一个魔幻世界的降临。 大部分势力的掌权者们在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都显得悄无声息,随后便命令手下确认这消息的准确与否。 对于戴梦微一系原本就未经整合的力量来说,混乱的因子已经在酝酿。但戴梦微的动作迅速,尤其是在更有威望的刘光世的背书下,他们迅速地联络了附近大部分势力的领头人,稳定事态,并达成初步的共识。 华夏第七军在汉中战场上的表现尽管强势,但整支军队的前景其实未必明朗。刘光世、戴梦微等人将之前商议的后续计划抛出,对于能掌握者,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同盟,共同进退,但即便心有疑虑,也希望对方念在过去的交情,不必直接翻脸。毕竟此时能在这边的军队,谁的力量都称不上一枝独秀,就算带着不同的打算,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再相见。 这样的游说暂时压下了可能出现的混乱状况,但在两个尖锐的关键点上,局面在此后便已无法掌握: 其一是传林铺方面对齐新翰、王斋南的围攻,自二十六开始,便已经无力为继。参与围攻者大都已经开始出工不出力,有的甚至还派出了使者入内,悄悄地与齐新翰等人商量反正事宜。由于变化过于迅速,以至于被围困在山城中,一时间难以确认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等人在最初也是惊疑不定,生怕轻信谣言,又中了完颜希尹的算计。 第二个关键点则在于西城县以东的俘虏。这些汉军部队原本被戴梦微等人的登高一呼所触动,开始反正抗金,随后又被转手出卖给完颜希尹,被俘虏在西城县外的士兵约有五万之众。对这五万余人戴梦微向希尹承诺抽三杀一,但由于事态的变化太过迅速,也由于戴梦微对于麾下势力仍在消化过程当中,对于承诺好的屠杀有所拖延,待到汉中的消息传来,即便是认同戴、刘理念的部分领头人也开始力阻这场屠杀的继续——当然,由于宗翰希尹已然战败,对于这件事情的拖延,戴梦微方面也是顺水推舟而后心怀庆幸的。 到得二十七这天,确定了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在稍作休整后将部队推向西城县,万余部队在这日夜晚抵达县城外的郊野,被大量聚集的民众阻隔于城外。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凌晨,大量的人员或公开或隐蔽地进出华夏军营地。 这其中公开者乃是附近聚集民众中的宿老、乡贤,他们为戴梦微而来,认为虽然双方理念有差,但戴梦微于这一片地方活人百万,这些老人或是以命相胁,或是宣以大义,以此劝阻齐、王等人不可对西城县开战。 至于隐蔽而来者,则是附近试图反正又或是试图在反正前探探口风的各支力量。乱世难活人,女真越过汉江肆虐一番之后,这片土地上的“军队”数量其实是大规模增加的,一是各路力量都开始不顾一切的抓壮丁,二是随着国破家亡,若能当兵欺负别人,总好过不当兵被人欺负。希尹移交给戴梦微的军队数量数以十万计,士兵早已疲惫,但将领在大鱼吃小鱼的掠夺过程中或多或少养成了土匪或者投机的习气,他们有自己的诉求,希望能受到“招安”,对于这样的想法,齐新翰自然不可能给予任何回应。 二十八,戴梦微出城与齐新翰、王斋南相见,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百姓,他在两军阵前慷慨激昂,痛陈华夏军必然为祸世间的理论,他自知西城县难以对抗华夏军的力量,但纵然如此,也绝不会放弃抵抗,并且放出宣言,有良知的百姓也绝不会放弃抵抗,让华夏军“尽管屠杀过来”。 几名将领与戴梦微站在了一起,同时西城县外漫山遍野的百姓也在戴家人的发动下一起发出呼喊,让华夏军只管“杀过来”。 此时有数支大小不一的汉军部队做出了无条件反正、归附华夏军的立场,但大部分势力仍在保持观望。王斋南脾气火爆,试图直接领兵杀入西城县,宰了戴梦微一家,但齐新翰无法做下这样的决策,只能命人将这一讯息传往汉中前敌指挥部。 同样在二十八日傍晚,沿汉水往襄樊东撤的女真西路军船队越过了西城县。 从二十余万无敌大军的浩荡南下,到区区几万人的仓皇东撤,这一刻,女真人的撤离船队与这一边的三千华夏军几乎是隔河相望,但女真部队已经没有了进攻过来的心气。 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也是在这一天傍晚,了解了西城县局势后的完颜希尹曾以小小的船队隐蔽地靠近汉江南岸,于西城县外悄然地约见了戴梦微。 希尹与戴梦微的上一次见面只在十余日前,当时希尹惊讶于戴梦微的用心狠毒,但对于戴所行之事,恐怕既不认同、也难以理解,但到得眼下,相同的利益与已然变化的局势令得他们不得不再进行新一次的碰面了。 这一次的见面是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惨淡的夕阳透过树隙落下来,希尹下了船,并不多走,上午时分才与齐新翰等人做了对峙、慷慨陈词的戴梦微环拱双手,依旧面容悲苦、神色苍老。相互行礼之后,他便向希尹坦陈,先前的承诺,对于俘虏的抽三杀一,眼下已经无法进行了。 希尹摆摆手,并不介意。他让戴梦微杀人,不过为了确定其立场,要其纳的投名状,眼下既然确定了戴梦微与华夏军的对立,投名状便无所谓了。并且从宏观上来看,在金国最强的武装力量都被华夏军击垮的情况下,南面的汉人军队在华夏军面前已经形同虚设,但反倒是戴梦微这种力量看来不强,却高举大义旗帜,不畏生死之辈最能给华夏军造成麻烦。 “戴公既掌大义之名,滥杀之事能免则免,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议的。西城县五万人,此后戴公即便归还华夏军,我这边,也能够理解,戴公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戴梦微拱手:“谢谷神谅解。” 希尹缓步前行:“戴公是聪明人,汉中之战结果已定,西路军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险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戴公心里清楚。今日阵前对峙,让我看到了戴公对抗黑旗军之决心,只是……不知道若黑旗军不顾一切,非要荡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应对之法。” 戴梦微的双手笼在袖子里:“黑旗势大,自中原到江南,已无人可敌。今日老朽着人煽动民众,在阵前呼喊,但若宁立恒真的拿出决心,要杀过来,他们是不会真的挡在前头的,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朽除死之外,难有其它结果。” “那戴公便只是寄望于宁毅的慈悲了。” “敌强我弱,互为比邻,天下局势已至于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是无论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问题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杀老朽,老朽自然继续与其为敌,他今日杀了进来,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会挡在老朽身前,但屠杀过后,他们自然会将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扬,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会放弃这等事迹的传扬,从刘光世到吴启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希尹偏头看过来:“只是在黑旗的战力面前,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梦微并未犹豫:“武朝与金人之战,是国战,许多时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与武朝之战,是理念之争,今日宁毅若不顾一切,想要扫平中原与江南,未必没有可能,然而扫平之后,用于治理者,终究还是汉人,并且也都得是读了书的汉人。这些空位无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决定后来者会是什么样子。宁毅若不要人心,固然无人可以从外头击垮它,但其内里必将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杀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只会是一个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壳子,那过不了几年,我武朝倒是能回来了。” 戴梦微的话语平静之中总像是带着一股不祥的阴气,但其中的道理却往往让人难以反驳,希尹皱了皱眉,低喃道:“借尸还魂……” “谷神此等形容,其实倒也算不得错。”戴梦微拱手,坦然应下了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来的机会,或许是不小的,而只要黑旗此次不杀老朽,老朽与武朝众人手中,便有了大义名分这把足以对抗黑旗的武器。此后众多言语争端,老朽不一定是输家。” 戴梦微顿了顿:“谷神今日既然过来,自然也是看懂了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将目光望向北面的江水:“我与大帅此次北归,金国要经历一次大动乱,十年之内,我大金无力难顾了,这对你们来说,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武朝之事,将来就要在你们之间决出个胜负来。” 戴梦微点头:“以武力而言,面对黑旗,天下再难有人看见一丝希望,但以底蕴而言,将来这天下之乱,仍旧难以预料。” “在戴公这等聪明人面前无需遮掩,当今局面,谁能变成黑旗的麻烦,我大金都乐见其成。当初北撤,我说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于戴公支配,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对于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强马壮,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资方面,仍旧是我大金实力雄厚,并且在格物之学上,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国大造院莫属……戴公此次若然无事,要与黑旗相抗,我方有许多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谷神好算计啊……”两人缓步前行中,戴梦微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方以大义为名,与黑旗相争,私下里却与大金做着交易,拿着谷神的支援。即便将来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击垮黑旗,最后的命脉,也只系于金国谷神等人的一念之间。这轮交易做起来,我方就输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交易会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来了,戴公要什么、怎么要,都可以开口,能不能做,我们细细商议无妨……” 戴梦微便也点头:“谷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与谷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阳下的江畔,传出了希尹的大笑之声,这笑声豪迈、赞许、讥诮、复杂……两人此后又在江畔聊了许多的事情。 这一刻,戴梦微与完颜希尹的商谈与交易,无人知晓,只是在数日之后,同盟中的刘光世便发出了“这老小子真有一套”的感慨。 二十八日夜戴梦微完成与希尹的商谈,二十九,宁毅抵达汉中,到得二十九日深夜,宁毅、秦绍谦两人商量了许多事情,秦绍谦才将西城县的状况与请示拿出来,这原本是第一时间需要商量的重要事情,但眼下事情太多,才被稍稍押后。 “……要说到空手套白狼,我是真的佩服这姓戴的,而且他还慷慨激昂,至少表现得不怕死……我很好奇,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这老东西会是个什么表情。” 两人在饭堂里聊了一晚上,此时出了门,在星光下的军营里散步,说到戴梦微,秦绍谦也不由得感叹和佩服。 宁毅看过了齐新翰请示的事情。 “对于想要投降的军队,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不行的,我们可以接受无条件投降者的反正,只要投降,接下来不论是改编、重整还是解散,我们说了算。但考虑到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来的壮丁,对于战争也已经厌恶,我们可以保证,无大恶、命案在身者,既往不咎,可以回去种田,同样可以以这样的方针,游说和招降各方……当然,有能力者、愿意接受改造者,可以留下来,但必须接受改造,对这种改造不用说得太明白,想讲价的,不必多谈。” 秦绍谦点了点头:“这样可以,其实算起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队,但说白了,就是壮丁,也是女真肆虐搅出来的问题。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开,我看一个月内,这大半的‘军队’,都要解体。我们出一个说法,是很必要……不过老戴怎么办?让他得趁,有点没面子啊。” “有些时候,我觉得,还是要承认理想主义者的存在。” “嗯?” “我们就当老戴真的是使命感驱使,不畏生死的儒家楷模,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宁毅笑了笑,“以前我们不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南,武朝的大伙还没把我们当成一回事,很多人不曾惊醒,这次的事情之后,该反应过来的人就都反应过来了,这样的敌人,我们往后会面对很多,经验都需要慢慢的积累。而且今天老戴说,他是万家生佛,要救几百万人,几百万人也很愿意让他救,这是好事,我觉得,要支持。” 秦绍谦看了宁毅一眼,失笑:“还是之前说的那回事,人手不够,这地方你不想要……” “这是一个原因。”宁毅笑着:“另外的一个原因在于,当一个对方的人,不管他是没被教化好、还是被蒙蔽、又或者是其它任何理由,他不认同你,你非得把他拿在手上,你是伺候不好他的。今天我们说要让天下人过好日子,就把戴梦微杀了,把地盘抢过来,就算他们真的过得好一些,他们也不会感谢你的。” 秦绍谦点头:“等到老戴玩砸了,我们再动手,时间上、你说的人才储备上,应该也够了。” “只是玩砸了还不行,我觉得这还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机会。”宁毅笑着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今天是他们被戴梦微煽动,站在我们面前,其余的人,不过是观望,谁来解决问题都行。那好,就让老戴来解决这几百万人的问题,但是在将来,如果他解决不好,我们不能说,我们就来解决,而是要引导他们自己的人上街,要让他们自己把愿望说出来,当有足够的人发出跟今天相反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再进场,解决问题,这样才有解决问题的价值。” “……所以呢,接下来发一篇檄文,驳一驳老戴的说法,话要说清楚,我们今天接受大家的选择,但将来有一天,老戴这样的军阀、特权阶级把这片地方的民生搞砸了,可不关我们的事——钩子现在就可以留下来。”宁毅说着。 “做法方面,可以由齐新翰、王斋南分工合作,分别唱白脸红脸,被老戴抓了的人,要放出来,一些首恶,得要过来,另外,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将来不能阻了我们的商道,通商的协议,一定要谈一谈。老戴和武朝的大员习惯了徐徐图之,我看他们很希望能太平几年,在通商的细则和商队保护问题方面,他们会答应,会让步的。” 秦绍谦点头:“一旦开始做生意,很难不被你割肉啊……” “不能这么说,华夏军做生意一直都是公平的,大家一起发财嘛……” 四月底的天空中星光如织,两人一面散步,一面笑了笑,过得一阵,宁毅的面容才严肃起来:“其实啊,内部外部的压力和变化,都已经过来了,未来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才打赢第一仗,未来怎么样,真的难说……” “今天往北看,金国分成东西两个朝廷,接下来很可能打起来,这里就是两股势力。前几天竹记送来情报,原本在西夏的蒙古人从晋地北上,过了雁门关,直取云中,这是第三股势力……” 秦绍谦蹙眉:“你去西夏探查过的那帮人……” 宁毅点头:“他们好战,而且目前看来很有章法,潜力不容小觑。不过没关系,这个舞台上人够多的了,不在乎多一个……晋王、楼姑娘那边可以做第四股势力,接下来,老戴、刘光世、吴启梅,他们占了武朝解体的便宜,虽然莫名其妙了一点,但这里就是……五、六、七……” “再把我们和君武算进来,九股力量。另外各地各路义军,散散碎碎,在江南那一块,何文打着我们的旗子,目前有了一定的影响,我看三月底传来的讯息,他要弄一个‘公平党’,基本的想法是打地主、分田地……他在西南的时候是听我说了这些的,一旦弄出章法来,声势会很大……” 秦绍谦道:“与老牛头有些相似?” “老牛头也是类似的思想,但它被我限制在平原西北,能够扩张的地盘不多,内部的地主打完,土地分好之后,往外扩没多少路了,我希望以这样的办法,逼着他们思考内部的循环和平衡。但何文在江南,打地主分田地,是能够驱使一帮人席卷天下的,而且他们会一直重复这个过程,如果不懂得收手,将来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加上老牛头,已经十一股力量了……”秦绍谦笑起来,“闹得真大,五代十国了这是。” “还不止。”宁毅从袖中拿出了一份情报,“看看吧。” “怎么回事……”秦绍谦看了一眼,“徐州招安的那批人……” “之前说了,我们的内部还是很脆弱的,思想问题一松懈,就要出大问题。当初刘承宗他们北上,这几万人带不过去,只能放在长江以北,休整训练。留下的一个工作组做领导,这一年多的时间,四方打得都很难,也没有人能派过去的,他们甚至还打开了一些局面,想不到……” ……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的图卷如大海般辽阔,两人缓缓前行,宁毅发出低声的叹息。 “……会出这种事情……” ps:大家中秋节快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三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下) 抵抗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过程,前前后后长达两年。前半段时间,晋地及山东的各个势力都与金军进行了可歌可泣的战斗;后来的半段,则是江南及西南的战争吸引了天下绝大部分人的目光。但在此之外,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中原地区,自然也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波澜。 建朔十年的上半段,徐州一度成为女真发起江南大战前的最后阻拦点,这一战场的因果联系还得延伸到大战开始前各方的行动上去。其时华夏军发动手段,于汴梁绑架伪齐皇帝刘豫,随后将刘豫反正的黑锅抛到武朝头上,还是太子的君武则暗中联系徐州太守李安茂,以大量钱财物资请求华夏军出兵相助,同时也将华夏军拖入战争前沿。 双方看似相互甩锅的行为,实际上的目的却都是为了对抗女真,为了回应君武的这一步棋,宁毅令刘承宗率麾下八千余人趋进徐州,助其反正、守城。到得建朔十年,女真东路军抵达徐州时,刘承宗率领己方军队以及李安茂麾下五万余军队,据城以守三个月的时间,随后突围北上。由于宗辅宗弼对于在此地展开大战的意志并不坚决,这一战事并未发展到多么惨烈的程度上去。 共同守城时固然可以并肩作战,到得突围转战,有些事情就要分出你我来了。徐州太守李安茂本属刘豫麾下,心向武朝,开战之初为大局计才请的华夏军出兵,到得徐州失守,心中所想自然也是带着他的军队回归江南。 ——这原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华夏军作战贵精不贵多,对于他麾下的五万杂兵,并不觊觎,但在与女真交战前,双方已经在徐州城内相处半年之久,为了不让这些军队拖后腿,宣传、渗透、收编工作必须要做起来。待到从徐州撤离,看见华夏军战力后,部分李系军队的中下层军官已经在超过半年的渗透工作下,做好了投靠华夏军的打算,也是因此,随着撤退工作的进行,李安茂被直接夺权,五万余人一转手,便换了黑旗。 徐州收编初步完成后,由于山东局势危急,刘承宗等人转战北上,支援梁山的祝彪、王山月等人。但由于女真东路军一路南下时的搜刮与扫荡,山东一地饿殍千里,刘承宗手上虽有军队,但物资不足,梁山上的物资也极为贫乏,最终还是通过竹记往晋地斡旋借了一批粮草辎重,支撑刘承宗的数千人渡黄河,对阵完颜昌。 才被收编的数万李系军队,便只好留在黄河南岸,自求生路。 为了领导这支军队进行后续的整编与求存,刘承宗在这边留下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擅长政工、组织方面的领导队伍,带队人为师副参谋长邹旭。这是华夏军年轻军官中的佼佼者,在与西夏作战时崭露头角,其后得到宁毅的授课与培养,虽然担任的还是师级的副参谋长,但办事利落,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 “邹旭,这个人,我的印象也很深。”夜风吹过汉中城外的军营,秦绍谦说道,“算是你早期弟子中最成材的几个人之一,名字挺正派的,行事与你很像。西夏作战过后,女真人来示威,带了卢掌柜的人头来,他是主要的接待人之一,称得上不卑不亢,你当时说过,此人堪用。” 宁毅点了点头:“当初小苍河的一批人,出过不少能力出众的,但到今天,剩下的已经不多,很多人是在战场上不幸牺牲了。如今陈恬的职位最高,他跟渠正言搭档,当参谋长,陈恬往下,就是邹旭,他的能力很强,早就是预备的参谋长甚至师长人选,因为算是我教出来的,这方面的提升实际上是我有意的延后。应该是清楚这些事,所以这次在徐州,刘承宗给了他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我也有所轻忽了……” 秦绍谦点点头,重复看了一遍宁毅交给他的情报。 邹旭接手这支总数近五万的部队,是在建朔十年的秋天。这已经是近两年前的事情了。 …… 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看,当初对于原本隶属李安茂麾下的这数万军队的收编和安置,都算不得是什么轻松的任务。 首先在伪齐建立后,徐州已经是伪齐刘豫的地盘,傀儡政权的建立原本就是对中原的竭泽而渔。李安茂心系武朝,当时辰到了,谋求反正,但他麾下的所谓军队,原本就是毫无战斗力的伪军部队,待到反正之后,为了扩充其战斗力,采取的手段也是肆意地搜刮青壮,滥竽充数,其战斗力可能仅仅比西南大战后期的汉军稍好一些。 刘承宗率八千人与其同守徐州,为求稳妥,必须将指挥权和控制权抓在手上——李安茂虽然热血,但他始终终于武朝,徐州死守三个月后,他的意思是将所有人钉死在徐州,一直守到最后一兵一卒,以此最大限度地减低江南防线的压力。刘承宗不可能奉陪,直接在开会时打晕李安茂,随后夺权转移。 如此一来,虽然完成了上层指挥权的转移,但在这支杂牌军的内部,对于整个军队生态的打乱、进行彻底的改编,人们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刘承宗等人决定北上后,留给邹旭这个工作组的,便是一支没有足够粮草、没有战斗力、甚至也没有足够向心力的部队,字面上的人数接近五万,实际上只是随时都可能爆开定时炸弹。 当然,在当时的环境下,整个天下哪一股势力都没有称得上“容易”的生存空间。 晋地先后经历田虎身死、廖义仁变节的动乱,楼舒婉等人也是躲进山中、艰难求存。 祝彪、王山月方面经历惨烈的大名府救援,伤亡惨重,无数的同伴被抓捕、被屠杀,梁山被围困后,四方无粮,忍饥挨饿。 江南,女真东路大军叩关、倾覆在即。 而在西南,华夏军主力需要面对的,也是宗翰、希尹所率领的整个天下最强军队的威胁。 这支军队只能如弃子一般的抛飞在外。甚至在当时,宁毅对这五万人的未来也并没有太乐观的期待,他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邹旭工作组做了一些建议,同时也给了他们最大的自由权限。邹旭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艰难地进行了对军队的改编。 一方面,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邹旭联络当地的地主、大族势力,采取联一打一的方法,以战养战,尽可能地获取外部资源维持自身的生存; 另一方面,在没有刘承宗所率领的华夏军主力撑腰的情况下,他对军队进行了巨大的调整和裁编,首先由战斗淘汰掉一部分人,长途的转移也失去了一部分人,而后是主动裁军,将核心作战力维持在两万余人的规模上,再加上中途的两次分裂,到得建朔十一年入冬,这支军队转战千里,遍体鳞伤,在洛阳西南的伏牛山附近扎下根来。 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邹旭的领导能力彰显无疑。其时江南战事已经结束,西南大战即将展开,这支军队虽然以战养战,打出了一些精锐,但整体实力对比女真西路军,终究要差上许多,而过去一年征战不休、物资匮乏、本身元气已伤,宁毅这边最终并不打算将其投入作战,而是令其休养生息,预备日后将其作为攻取洛阳、汴梁等地的关键力量。 一场激烈的内部分裂爆发在今年元月,当时仅剩八人的原工作小组展开对峙,据说爆发了小规模的“叛乱”,随后被邹旭强势镇压下去。有两位工作小组的成员连同数十士兵带伤逃离,当时由北地归返的方承业正接受命令去到洛阳附近,了解情况后联络竹记力量提起调查程序。 当时正值西南大战进行到白热化之际,宁毅正不断聚集力量,进行后来望远桥之战的前期准备。对于伏牛山附近发生的变故,他一时间自然无法判断,只能在尽量保密的前提下吩咐尚有余力的外部人员按照程序进行核查。整个调查的过程多方印证,在四月底的眼下,方才尘埃落定。 调查结果表明,此时盘踞在伏牛山的这支华夏军部队,已经彻底转变为邹旭把持的一言堂——这不算最大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邹旭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被物欲与享乐情绪把持,在汝州附近曾有过杀死地主夺其妻妾的行为,抵达伏牛山后又与洛阳太守尹纵等人相互串联倚重,有收下其送来的大量物资甚至女人的情况发生。 按照各方面的详查结果,在抵达伏牛山后,当地的乡绅在附近县城当中为邹旭准备了数处别业,邹旭在军中看来正常,但时常入城享乐。这些事情最初只是隐约被人察觉,由于邹旭治军尚算严谨,也就没人贸然说些什么。到得今年元月,西南的战局吃紧,黄明县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后,工作组的其他人员认为自身不能再坐视战局发展,既然已经喘了口气,就该做出进一步的打算,双方终于在会议上发难,针锋相对起来。 邹旭本人能力强、威势大,工作组中其他的人又何尝是省油的灯,双方把事情挑明,工作组开始弹劾邹旭的问题,当时的八人当中,站在邹旭一边的仅余两人。于是邹旭发难,与其对峙的五人中,此后有三人被杀,上百华夏军士兵在这次内讧当中身死。 方承业等人介入后,邹旭还一度做过将所有知情者一网打尽的尝试,在这样的可能性破灭后才终于罢手。他与方承业等人有过一次会面,随后将人逐出,不再多做辩解。方承业随即发回消息,宁毅这才知道,如此西南激烈的大战进行当中,北面已爆发了如此恶劣的变节行为。 …… “我带在身边的只是一份概要。”前方巡逻的士兵过来,向宁毅、秦绍谦敬了礼,宁毅便也回礼,随后道,“方承业在那一片的调查相对详尽,邹旭在掌握了五万军队后,由于刘承宗的部队已经离开,所以他没有强力镇压的筹码,在军队内部,只能依靠权力制衡、勾心斗角的方式分化原本的中层将领,以维持工作组的指挥权。从手段上来说,他做得其实是相当漂亮的。” “在外部他明白自身并没有人和的优势,所以他总是联合一批乡绅的势力打另一批;战斗不断,所以能够保持外部的压力,维持内部的相对稳定;而在这样的战斗中,分割和精简部队,实际上也类似于金国采取的手段,如果对那五万杂兵一视同仁,他一个二十多人的工作组,是很难维持权力稳定的,所以划圈子、定亲疏,一层一层地调整,将军队也分出三六九等来,最后虽然只余下一万多的核心部队,但整支军队的战力,已经远超过去的五万人。这样的运筹能力,如果用在正道上,是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来的。” 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笑了笑,道:“有些方面,倒还真是得了你的衣钵了。” “私下里说啊,早先跟我确实是有些像的,首先是样子,长得就很帅气,是吧?”宁毅说着,两人都哈哈笑起来,“然后是行事手段,早先的那一批人,首先考虑到要做事,教的手段都很激进,有一些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但邹旭的行事,不光有效果,很多方面也很大气、相对讲究,这是我很欣赏的地方。” 宁毅顿了顿:“而且啊,私人方面,早先资源匮乏,邹旭能够吃得了苦,但同时,他比较懂得苦中作乐,在有限的资源下怎么能弄点好吃的,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他重口腹之欲……这一点其实跟我很像,如今想来,这是我的一个弱点。” 秦绍谦道:“没有东西吃的时候,饿着很正常,将来世道好了,这些我倒觉得没什么吧……”他也是盛世中过来的纨绔子弟,早年该享受的也已经享受过,此时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毅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对此再说什么。 “中原那一片,说贫瘠确实很贫瘠了,但能活下去的人,总还是有的。邹旭一路合纵连横,拉一方打一方,跟一些大族、地主接触频繁。去年秋天在汝州应该算是一个转折点,一户人家的小妾,原本应该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女,两个人互相搭上了,后来被人当场戳破。邹旭可能是第一次处理这种私人的事情,当时杀人全家,然后安了个名头,唉……” “然后往洛阳……其实啊,中原还活着的几家几户,在战力上,眼下已经被削到极点了,一些土财主、一些结群的土匪而已。邹旭领着这支华夏军在那片地方求活,虽然打来打去,但信誉一直都是不错的,他拉一方打一方,永远不对自己这边的老板动手。所以对这些人来说,给邹旭交保护费,在这样的战乱局势下,并不是太难受的事……” 秦绍谦笑笑:“与其给人交保护费,何如把人拉过来,变成自己人更好呢?” 宁毅点头:“没错,汝州的事情现在已经难以追查,很难说清楚是以洛阳尹纵为首的这些人主动设计腐化了邹旭,还是邹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一步。但总的来说,邹旭已经跟方承业摊牌,他不会接受回到华夏军、然后接受审判这样的结果,那就只能铁了心,联合中原的一些破落户当山大王。邹旭本人在治军上是有能力的,对于华夏军内部的规条、赏罚、各种事物也都非常清楚,如果有尹纵这些人的持续输血,而他不被架空的话,未来几年他确实有可能变成一直……弱化版的华夏军部队……” “……你准备怎么做?” “事到如今,不可能对他做出谅解。”宁毅摇了摇头,“如果没把汤敏杰扔到金国去,我倒真想把他扔去伏牛山,跟邹旭打一次擂台,现在……先交给方承业,探一探那周围的状况。如果能妥善解决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过几年,一起扫了他。这天下太大,跑来凑热闹的,反正也已经很多了。” 两人沿着军营一路前行,秦绍谦点头,想了许久:“我这下倒是明白过来,你先前为什么那么发愁了。” “一年的时间啊,没有看着,该腐化的也就腐化了……接下来好几年,这都会是我们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 “懂了……上课,开会。” “绍谦同志……你这觉悟有点高了……” 星河在夜空中蔓延,军营中的两人说说笑笑,尽管说的都是严肃的、甚至决定着整个天下未来的事情,但偶尔也会勾肩搭背。 军营南面汉水流淌。一场震惊天下的大战已经止息,纵横千万里的神州大地上,无数的人还在静听风声,后续的影响正要在人群之中掀起波澜,这波澜会汇成巨浪,冲刷波及的一切。 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十四年的时间,整片天地,支离破碎,无数的城头变幻了各种各样的旗帜,这一刻,新的变化就要开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四章 浪潮(上) 收到西面传来的详细讯息,是在五月初这一天的凌晨了。 四月三十的夜晚刚刚过去不久,李频与几位意气相投的新锐儒生谈论时事到深夜,情绪都有些慷慨。过了子夜,便是五月,才将将睡下,管事便来敲卧室的房门,递来了汉中之战的讯息。 福州的夜色清朗,且已入了夏,气候怡人。李频看完了讯息,披着单衣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坐了许久,知道这个晚上,连他在内的好些人,恐怕都无法睡下了。 时局仍旧紧张,尽管福州城内民众大量涌入,但划分了安置区域,在夜里,城市仍旧实行宵禁。这个时候能拿到讯息的,有他,有长公主府、密侦司的部分成员,自然,宫城中的陛下,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消息。 他多少能够想象,那位年轻的陛下,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眼前的这则讯息。 武朝的过去,走错了许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宁先生的说法,是欠下了许多的债,留下了无数的烂摊子,以至于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实亡的绝境里。到得如今,仅剩下偏安于福建一地的这个“正统”残局,许多方面,甚至称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宁继位,立国号为“振兴”的这位新陛下,却确实在绝境中给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抵达福州之后,这位年轻陛下的做法,有许多会让守旧者们看不习惯,但在更多人的眼里,新君的众多措施,展现着蓬勃的朝气与锐意的活力。 在这里,李频或许是一路跟随过来,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从江宁破釜沉舟,决战突围时的勇武,到一路辗转中的内疚,抵达福州之后,大量的事情,君武亲力亲为,他会抵达收治难民的现场,详细过问此后的安置程序,也会主动询问外地迁来的难民此后的希望,在此期间,甚至数度遭到刺客的刺杀。 四月间,人们在福州西北广场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着甲胄、系白绫,以长剑割开手掌,歃血于酒中,随后三拜祭祀死者。这些行为并不符合礼部规矩,但君武并不在乎。 祭祀之后,有刺客试图行刺,君武让人将被抓的刺客带到石碑前,面对面让人说出行刺的理由,随后才将着人刺客斩杀。 这些平易近人或是亲力亲为、亦或是铁血刚正的举动,只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只有这些,身居高位者并不会对其产生太高的评价,但他真正让人感到稳健的,还是在这表象下的各种细务处理。 抵达福州之后,君武所率领的朝堂首先进行的,是对下方所有钱粮物资的统计,与此同时,令福州原本官员配合户部、工部,上交与复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录。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业于此地最为发达,君武为太子时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众人一开始还并未觉得奇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毕的户部吏员就开始进行新一轮的人口统计、编户齐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读书人的数量就已经非常之多,官员的人数从来是不缺的,君武抵达福州后,一面精心挑选官员进入朝堂,另一方面更为在意的是吏员队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开始,武朝天下面临分崩离析,君武从江宁一路突围转进,身边也携带了众多百姓。虽然说起来民众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况下,君武终究还是优先保证那些能写会算、有一技之长的师爷、掌柜、匠人们的性命。 分批次抵达福州之后,能写会算的师爷掌柜们多被编入户部,匠人的名字纳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录进行练兵,待到吏员们初步整合,就开始对福州民众、尤其是对难民进行编户、统计。而编户齐民看来繁琐,但历来就是政权加强其底层控制力的最稳健的手法。 年初铁三悟把持福州政权,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动,联合当地势力砍了铁三悟的人头,轻松拿下福州一地,说起来,当地的士绅、武装对于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在众人的想象里,武朝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轻君王必然急于反攻,而且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也会积极笼络各方,对于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赏,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开始统计和编户开始,人们才发现,这位看来激进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风格。四月间的福州,从各地涌来、被船队运来的难民众多,统计与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尔还有混乱与刺杀发生,但引起的乱子却都不算大,归根结底,是新君王与其团队将这些事情当成了训练,桩桩件件的都做好了预案,一旦发生便有反应。 也是因此,在有心人的眼中,眼下的福州,正处于忙碌、复杂却又相对井井有条的氛围里。新君对城市的控制力每一天都在扩大,对任何真心期待明君、忠于武朝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都只会令他们感到欣慰。 而即便有人心有不甘,那也没什么意义。君武在江宁突围与转移后进行过强势整军,如今十余万精兵被控制在岳飞、韩世忠等将领手上,武朝的大片地盘虽已倾颓,但君武携这些残余力量来吞下一个福州、甚至于整个福建,却仍旧游刃有余。 整合兵部、肃清军纪,操练户部吏员、开始编户齐民的同时,对于工部的改革也在大刀阔斧的进行。在工部上层,提拔了数名思维活跃的匠人担任主官,对于当初跟随在江宁格物研究院中的工匠,但凡有大贡献的,君武都对其进行了擢升,甚至对其中两人赐予爵位,并且公开许诺,只要将来能在格物学发展上有大建树者,绝不会吝于封官赐爵。 武朝以往的阶级,士农工商依次而来,过去那些年商人以金钱的力量使自己的地位稍有提升,但毕竟没有经过政权的认可。君武当太子之时没有这等权力,到得此时,竟是要在实质上对工匠的地位做出抬升和认可了。 部分跟随着君武南下的老儒生、老臣子们多多少少地提出过反对,也有的只是隐晦地提醒君武三思,不要如此激进。但如今军队掌握在君武手中,下方吏员可用,情报有长公主、密侦司一系的协助,宣传有李频的报纸。这些大儒、老臣们虽然或多或少地能够联络起武朝各地的乡绅士族力量,但君武铁了心吃一块算一块的情况下,这些臣子对他的影响和约束,也就在不知不觉间下降到最低了。 在这些手腕的影响下,守旧的儒生对于新帝的叛逆和“不稳重”或许多少有些微词,但对大量年轻儒生而言,这样的君王却无疑令人振奋。这些时日以来,大量的儒生到李频这边来,说起新君的手腕策略,都心潮澎湃、赞不绝口。 没错,只要能够彻底的消化与掌握福州,能够起到的作用,远大于草草地光复整个福建又或者得到一个不同心同德的江南。一旦新君对福州一地的掌控细致入微,将来推而广之,整个天下便也能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前提下,各地士绅豪族只顾自身、软弱不堪的状况也有可能得到革新。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能够做到对底层这种掌控的,不是武帝之像? 在对君武动作赞不绝口的同时,人们对于过往儒学的许多事情也开始反省,而这两个月以来,福州的儒学圈里最多讨论的,还是原本士农工商的排位问题。过去认为这四种人从前到后,等而下之,如今看来,这样的观念必须得到转变,对于工商两层的地位,必须重视起来。 随后便诞生了各种说法。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有二:相对保守的认为士人作为这世间的管理与协调者,当居一层,而后农工商各有其用,要一视同仁,鼓励其发展;而更为激进的想法是,士农工商都要一视同仁,属于同一层级,没有高下之分,当然,这样的说法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在农人如何与士人一视同仁的问题上卡了壳,譬如人们可以给工匠、商人封官赐爵,以彰显其身份,但对于农民该如何表彰鼓励呢?因为这个问题,人们大都认为这种想法是好的,但多半无法落地。 新君的英明与振作、世事的变革能够让一些年轻人得到鼓舞,李频时常与这些人交流,一方面引导着他们去做一些实事,一方面也隐约觉得新儒学的出现,或许真到了一个有可能的关键点上。 当然,在他而言,对眼前这些事情、变化的观感与情绪,是更加复杂的。 不曾见过太多世面的年轻人,又或者见过许多世面的儒生,皆有可能对眼前发生在这里的变化感到鼓舞——确实,武朝经历的动荡太大了,到得如今国破家亡支离破碎,人们大都意识到,没有彻底的革新与变化,似乎已经无法拯救武朝。 也是因此,即便是跟随着君武南下的一些老派官僚,眼见君武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甚至做出在祭祀仪式上割破手掌歃血下拜这样的行为,他们口中或有微词,但实质上也没有做出多少对抗的行为。因为即便老人们也知道,规行矩步只能守旧,欲求开拓,或许还真需要君武这种出格的举动。 从历史的角度而言,类似君武这种胸中有热血,手下有章法,甚至于战阵上见过血的帝王,在哪朝哪代可能都够得上中兴之主的资格。至少在这段起步上,有他的反馈,有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的辅佐,已经堪称完美,若将自身置于过往历史的任何时刻,他也确实会对这样帝王感到欣喜若狂。 但在眼下,在那些儒生发自真心的期待、褒美与赞扬中,总有一种情绪会在内心的深处升起来,压住他的喜悦,会质问他。 ——在眼下的历史时刻,我们的努力,对比西南的那位,如何? ——强势而英明的中兴之主,面对西南的那位,有取胜的机会吗? 在那些前来找他论道,甚至不少都是有能力有见识的年轻儒者的眼中,这问题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但只有在李频这边,他内心深处甚至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明白,这已经反映了他心中的衡量与回答。 于是在每一位儒生都感到激动、鼓舞的时候,只有他,总是冷静地微笑,能一针见血地点出对方的问题、引导对方的思考。这样的状况倒是令得他的名声在福州又更大了几分。 五月初一的这个凌晨,在他结束了与几名儒生的谈论后不久,心底的这个问题便又通过情报,递到他的眼前了。 四月二十四,在宁毅援军不曾抵达的情况下,秦绍谦率华夏第七军两万人马,正面击溃宗翰、希尹十万大军的进攻,甚至于宗翰眼前阵斩其子完颜设也马。自此,宗翰子嗣中最成材的两人,真珠大王、宝山大王,皆于西南一战中,殁于华夏军之手。宗翰、希尹率领残兵仓惶东遁…… 当年女真第二次南下围汴梁,造成武朝的最大屈辱靖平之耻中,宗翰、希尹、真珠大王、宝山大王皆在其中,另外,银术可、拔离速、余余、达赉……这一位位凶残的女真将领,在有良知的武朝人心中,都是不共戴天、奋毕生之力都想杀掉的巨仇大敌。这一次,他们就一个一个地,被斩杀在西南了。 原本是要高兴的…… 但更为复杂的情绪便升上来,缠绕着他、拷问着他……这样的情绪令得李频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坐了许久,夜风轻盈地过来,榕树摇摇摆摆。也不知什么时候,有留宿的儒生从房间里出来,看见了他,过来行礼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李频也只是摆了摆手。 “无事。” 儒生回去睡了,李频才将目光投向宫城的方向,叹了口气。 他随后唤来下人。 “备车,入宫。” 这是整个天下都会为之欢呼雀跃的消息,能不能放出去,却是需要商议过后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他在宫城内,见到了周佩、成舟海、闻人不二、铁天鹰,以及…… 唯一肆无忌惮地,表达着自己兴奋之情的皇帝……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五章 浪潮(中) 五月初一,子时早就过了,福州的夜色也已变得安静,城北的宫殿里,气氛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传讯的宫人进进出出,随后便有大员带着特殊的令牌匆匆而来,叩门而入。 若是在过往的汴梁、临安,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出现的,皇家威仪大于天,再大的消息,也可以到早朝时再议,而若是有特殊人物真要在子时入宫,通常也是让墙头放下吊篮拉上去。 但到了福州这几个月,许多的规矩、礼仪暂时性的被打破了。面对着一场混乱,励精图治的新皇帝时常彻夜不眠。尽管他安排在夜间的多是学习,但偶尔城中发生事情,他会在夜里出宫,又或者连夜将人召来问询、请教,不久之后竟也让人撤了吊篮,开一侧门使人入内。 五月初的这个凌晨,皇帝原本打算过了子时便睡下休息,但对一些事物的请教和学习超了时,随后从外头传来的加急信报递过来,铁天鹰知道,接下来又是不眠的一夜了。 他巡过宫城,叮嘱侍卫打起精神。这位过往的老捕头已年近六旬,半头白发,但目光锐利精气内藏,几个月内负责着新君身边的卫戍事宜,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相对于过往天下几位宗师级的大高手来说,铁天鹰的身手顶多只能算是一流,他数十年厮杀,身体上的伤痛众多,对于身体的掌控、武道的修养,也远不如周侗、林宗吾等人那般臻于化境。但若论及搏杀的诀窍、江湖上绿林间门道的掌控以及朝堂、宫廷间用人的了解,他却算得上是朝堂上最懂绿林、绿林间又最懂朝堂的人之一了。 过去的十数年间,他先是陪着李频去杀宁毅,随后心灰意冷辞了官职,在那天下的大势间,老捕头也看不到一条出路。后来他与李频多番交往,到中原建起漕河帮,为李频传递消息,也已经存了搜罗天下志士尽一份力的心思,建朔朝逝去,天下大乱,但在那混乱的危局当中,铁天鹰也确实见证了君武这位新皇帝一路厮杀抗争的历程。 待到那逃亡的中后期,铁天鹰便已经在组织人手,负责君武的安全问题,到福州的几个月,他将宫廷护卫、绿林左道各方各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若非如此,以君武这段时间事必躬亲抛头露面的程度,所遭遇到的绝不会只有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刺杀。 往日他身在朝堂,却时时感到灰心,但最近能够看到这位年轻帝王的种种行为,那种发自内心的奋发,对铁天鹰来说,反而给了他更多意志上的激励,到得眼下,即便是让他立刻为对方去死,他也真是不会皱半点眉头。也是因此,到得福州,他对手下的人精挑细选、严肃纪律,他自身不敛财、不徇私,人情练达却又能拒绝人情,过往在六扇门中能见到的种种陋习,在他身边基本都被一扫而空。 于是如今的这座城里,外有岳飞、韩世忠率领的军队,内有铁天鹰掌控的内廷近卫,情报有长公主府与密侦司,宣传有李频……小范围内委实是如铁桶一般的掌控,而这样的掌控,还在一日一日的加强。 初升的朝阳总是最能给人以希望。 将不大的宫城巡视一圈,侧门处已经陆续有人过来,闻人不二最早到,最后是成舟海,再接着是李频……当年在秦嗣源麾下、又与宁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这些人在朝堂之中不曾安排重职,却始终是以幕僚之身行宰辅之职的多面手,见到铁天鹰后,双方互相问候,随后便询问起君武的去向。 铁天鹰道:“陛下得了信报,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后,散步去仰南殿那边了,听说还要了壶酒。” “仰南殿……” 成舟海笑了出来,闻人不二神色复杂,李频蹙眉:“这传出去是要被人说的。” 铁天鹰道:“陛下高兴,谁人敢说。” 李频看他一眼:“老铁啊,为臣当以忠谏为美。” 铁天鹰拱手笑道:“我就是个侍卫,谏言是诸位大人的事。” “要是谏言不成,拖出去打板子,倒是你铁大人负责的。” “到时候会有关照,打得轻些。” 成舟海与闻人不二都笑出来,李频摇头叹息。事实上,虽然秦嗣源时期成、闻人二人与铁天鹰有些冲突,但在去年下半年一路同行期间,这些嫌隙也已解开了,双方还能说笑几句,但想到仰南殿,还是不免蹙眉。 新朝廷在福州建立后,仓仓促促征用的行宫,仰南殿占地不小,但主要功能是对武朝先皇、历代功臣的祭祀、缅怀之用。大殿里有武朝历代皇帝,侧面也有许多功臣的位子,譬如秦嗣源等人的位置也是有的,君武偶尔过去,祭拜的其实大抵是秦嗣源、成国公主周萱等人——康贤是入赘的驸马,这里没有牌位,但祭拜周萱,也就相当于祭拜康贤了。 问题在于,西南的宁毅打败了女真,你跑去告慰先祖,让周喆怎么看?你死在海上的先帝怎么看。这不是告慰,这是打脸,若明明白白的传出去,遇上刚烈的礼部官员,说不定又要撞死在柱子上。 “还是要封口,今晚陛下的行为不能传出去。”说笑之后,李频还是低声与铁天鹰叮嘱了一句,铁天鹰点头:“懂。” 李频又不免一叹。几人去到御书房的偏殿,面面相觑,一时间倒是没有说话。宁毅的这场胜利,对于他们来说心绪最是复杂,无法欢呼,也不好谈论,无论真话假话,说出来都不免纠结。过得一阵,周佩也来了,她只是薄施粉黛,一身单衣,神色平静,抵达之后,便唤人将君武从仰南殿那边拎回来。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君武的身影出现在偏殿这边的门口,他的目光还算沉稳,看见殿内众人,面带微笑,只是右手之上拿着那份由三页纸组成的情报,还一直在不自觉地晃啊晃,众人行礼,他笑:“免礼平身,去书房。”说着朝一旁走过去了。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前方挂着的是如今支离破碎的武朝地图,对于每日里进来这里的武朝臣子来说,都像是一种耻辱,地图周边挂着一些跟格物有关的手工器物,书桌上堆积着案牍,君武拿着那份情报面对着地图,众人进来后他才转过身来,灯火之中这才能见到他眼角微微的红色,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 他方才大概是跑到仰南殿那边哭了一场,喝了些酒,此时也不避讳众人,笑了一笑:“随便坐啊,消息都知道了吧?好事。”继位近一年时间来,他有时候在阵前奔走,有时候亲自安抚难民,时时呼喊、声嘶力竭,如今的嗓音微有些沙哑,却也更显得沧桑稳重。众人点头,眼见君武不坐,自然也不坐,君武的手掌拍打着桌子,绕行半圈,随后直接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御书房中,摆放书桌那边要比这边高一截,因此有了这个台阶,眼见他坐到地上,周佩蹙了蹙眉,过去将他拉起来,推回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君武性格好,倒也并不反抗,他面带微笑地坐在那儿。 成舟海、闻人不二、李频三人对望一眼,稍许犹豫之后正要谏言,桌子那边,君武的两只手掌抬了起来,砰的一声用力拍在了桌面上,他站了起来,目光也变得严肃。铁天鹰从门口朝这边望过来。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但是朕!很!高!兴!” 身居高位久了,便有威严,君武继位虽然只有一年,但经历过的事情,生死间的抉择与煎熬,已经令得他的身上有了不少的威严气势,只是他平素并不在身边这几人——尤其是姐姐——面前展露,但这一刻,他环顾四周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先是用“我”,随后称“朕”。 他举起手中情报,随后拍在桌子上。 “从三月底起,我们拿到的,都是好消息!从去年起,我们一路被女真人追杀,打着败仗的时候我们拿到的西南的情报,就是好消息!余余!达赉!银术可!拔离速!完颜斜保!完颜设也马!这些名字一个一个的死了!今天的消息里,完颜设也马是被华夏军当着粘罕老狗的面一刀一刀劈开的!是当着他的面,一刀一刀把他儿子劈死了的!粘罕和希尹只能逃跑!这个消息!朕很高兴!朕恨不得就在汉中亲眼看着粘罕的眼睛!” “但是我看不到!”君武挥了挥手,微微顿了顿,嘴唇颤抖,“你们今天……忘了靖平之耻了吗?忘了从去年过来的事情了?江宁的大屠杀……我没有忘!走到这一步,是我们无能,但有人做到这个事情,我们不能昧着良知说这事不好,我!很高兴。朕很高兴。” “陛下……”闻人不二拱手,欲言又止。 君武站在那儿低着头沉默片刻,在闻人不二开口时才挥了挥手:“当然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板着个脸,我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知道太高兴了不合适,想要劝谏我,我都懂,这些年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良师、益友,但是……朕当了皇帝这半年,想通了一件事,我们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几人,吸了一口气:“武朝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女真人欺我汉人至此!就因为华夏军与我敌对,我就不承认他做得好?他们胜了女真人,我们还要如丧考妣一样的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我们想的是这天下子民的安危,还是想着头上那顶花帽子?” “所谓励精图治,什么是励精图治?我们就仗着地方大慢慢熬,熬到金国人都腐化了,华夏军没有了,我们再来收复天下?话要说清楚,要说得明明白白,所谓励精图治,是要看懂自己的错处,看懂以前的失败!把自己改正过来,把自己变得强大!我们的目的也是要打败女真人,女真人腐化了变弱了要打败它,如果女真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力量,就算完颜阿骨打重生,我们也要打败他!这是励精图治!没有折中的余地!” “过去女真人很厉害!今天华夏军很厉害!明天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很厉害!哦,今天我们看到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我们就吓得瑟瑟发抖,觉得这是个坏消息……这样的人没有夺天下的资格!”君武将手猛地一挥,目光严肃,目光如虎,“许多事情上,你们可以劝我,但这件事上,朕想清楚了,不用劝。” “我要当这个皇帝,要收复天下,是要那些冤死的子民,不要再死,我们武朝辜负了人,我不想再辜负他们!我不是要当一个瑟瑟发抖心思阴暗的弱者,看见敌人强大一点,就要起这样那样的坏心眼。华夏军强大,说明他们做得到——他们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你做不到还当什么皇帝,说明你不配当皇帝!说明你该死——” 他脸颊通红,目光也微微红起来在这里顿了顿,望向几人:“我知道,这件事你们也不是不高兴,只不过你们只能这样,你们的劝谏朕都明白,朕都收下了,这件事只能朕来说,那这里就把它说明白。” 他的手点在桌子上:“这件事!我们要普天同庆!要有这样的胸怀,不用藏着掖着,华夏军做到的事情,朕很高兴!大家也应该高兴!不要什么皇帝就万岁,就千秋万代,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过去这些年,一帮人靠着龌龊的心思苟延残喘,这里合纵连横那里远交近攻,喘不下去了!将来我们比不过华夏军,那就去死,是这天下要我们死!但今天外头也有人说,华夏军不可长久,如果我们比他厉害,打败了他,说明我们可以长久。我们要追求这样的长久!这个话可以传出去,说给天下人听!” 君武的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随后一拍桌子:“李卿,待会你回去,明天就见报——朕说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六章 浪潮(下) 五月夜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些许的燥热,御书房中,年轻君王的话语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一时间,在场的听众面上都显露凛然之意,拱手听训。 夜风悄悄地吹进来,吹动了纱帘与灯火,房间里这样沉默了片刻,成舟海与闻人对望一眼,随后拱手:“……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有此领悟,国之大幸。” 一旁的周佩也点了点头,李频拱手,却没有立刻领命。君武的双手按在桌子上,呼吸几次之后,方才缓缓坐下,见下方几人交换着眼神,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闻人不二上前一步:“陛下此言,足以奠定我武朝日后之大方针,以我看来,是大好事。有关汉中决战的情况,振奋人心,陛下说要放出去,那就放出去……但在此之前,微臣有一言要说。” 君武微微红着脸:“说。” “陛下明鉴,西南之战至汉中决战,华夏军击溃女真的消息,只要放出去,必然大快人心,我武朝受女真欺辱多年,武朝百姓死于金人之手者不计其数,封锁消息也确实不合仁君之道。因此,微臣拥戴陛下之决定,但在这决定的大方向下,却有一些小问题,微臣认为,不可不察。” 闻人不二顿了顿:“其一,在百姓知道汉中之战消息的同时,我们应当如何让他们知道,华夏军取胜之因由;其二,陛下今日所言,光明磊落、振聋发聩,陛下话语之中的锐意进取、破釜沉舟的意志,也是一个国家振兴的因由,那么,我们放出西南决战的消息,是单纯的与民同乐,还是希望他们在知道这个消息、感到欣慰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与陛下同样的锐意与紧迫感呢,依微臣看,若要起到最好的效果,便须进行一定的修饰……” 他的话语说得不快,字斟句酌。长久以来,君武的性情相对谦和、保守、善于纳谏,生死关头虽然慷慨,也不过是在做应为之事而已。到得今日这般慷慨激昂,却显然是受到了西南之战的巨大激励,对于进取二字有了自己真正的感悟。 无论是为君之道、还是一个国家的大策略,许多时候激进与保守都算不得有错,更为重要的是掌舵人选择了一个方向,随后进行正确的一系列的推进。君武的选择虽然看来艰难,却绝非没有道理,甚至于在心底最深处,众人也更愿意往这个方向前进。 闻人不二说到这里,君武已经缓缓坐正了身子,眼神亮了起来:“有道理啊,方才的话是我鲁莽了,朕喝了些酒……此事大有操作余地……” 闻人不二点头:“华夏军于西南之战、汉中之战击溃女真,其意义说是天下转折都不为过,那么,如何转折,我们又想要天下转向何处?譬如陛下往日一直想要推行格物之学,朝堂、民间阻力甚多,许多人并不知格物的好处为何,那眼下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有道理、有道理……”君武敲打着桌子,随后起身拿下了后方墙上的几个木制模型,“朕这些日子一直在着人打探,华夏军在望远桥之战中使用的武器为何。其实究其原理,那就是一个大的二踢脚啊,只是他们的填药更厉害,飞出更准确,华夏军便是用这个,以七千人轻取三万延山卫……” 天空中是如织的星斗,福州城的夜色安谧,也是在这片安静的背景下,御书房中的皇帝谈起格物之学,眼神已经亮起来,整个人都忍不住在跳,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情绪更为兴奋起来。周佩走出房间,吩咐下人去准备宵夜的粥饭,书房内,成舟海、李频的声音也在偶尔的响起来。 “……关于工部之事的推进,这里也是一个极好的由头……” “……对于华夏军治军理念,我等也能再行推演……” “……此事既需迅速,又需面面俱到,做好足够准备……” “……另外,不妨令岳将军速取泉州,不必再等……” 房间里的议论叽叽喳喳,过得一阵,便又有幕僚被召来,商议更多的事情。周佩走出院子,走到了隔壁安静的院落里,她就着烛火,将下人拿来的有关于整个西南战役的所有情报消息一张一张、一页一页的又看了一整遍,一直看到完颜设也马的被杀、宗翰希尹的落荒而逃。 随后静静地坐了许久。 …… 五月初一的凌晨渐渐的过去了,东面的海平面上升起些微的鱼肚白。宵禁解除了,渔民们开始做出海的准备,港口、码头的官员进行着点卯,汇聚于城东的难民们等待着清晨的施粥与白天统计入城工作的开始,城池看来又是忙碌而寻常的一天,草草洗漱的李频坐着马车穿过了城市的街头。 人声嘈杂。 他的心中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在酝酿,手指轻轻掐捏,计算着一个个的名字。 回到居住的院落,他便立马召集了下人、报馆的员工、在这边坐而论道且不时帮忙的儒生,迅速开始下达命令,安排工作。 有人被安排负责膳食、有人要立刻去负责车马、更多的人领下一个个的名单,开始往城内各处召集人手……这是先前数月的时间里便在留心的人手储备,大多都是年纪轻轻、思维激进的儒者,也有些思维活跃的年长大儒,却只占一小部分了。 接了命令的人们离开这处报馆院落,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对于此刻数十万人汇集的福州来说,他们的总数并不多,但有一些东西,已经在这样的深海中酝酿起来…… …… 太阳渐渐的升起来,将城市照得微微发烫。 要出大事了…… 辰时将尽,穿过福州街道抵达西面冯衡书院的陈沧济,便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氛围,不少儒生已经在这里聚集起来。他们有的相互之间乃是旧识,即便互相不认识的,也能够看出不少人身上的气度不凡,他们都是得了李频的相召,聚集过来,而李频近来乃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仓促之间如此聚拢人手,显然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相熟之人彼此交流,但一时间并无所获。 巳时左右,估计来到这边的人数已经上百,只见李频从外头过来了。他先是与众人大致地打了招呼,随后去到大院前方的台阶上——书院内院是四面封闭的结构,说话比较清晰——他站在一张桌子边,挥手让大家安静后,方才拱手,收敛了笑容:“诸位可以将此次聚会,当成一次科举。” 这句话很重。 说完之后,院子里拥挤的人群,倒像是比方才更加安静了几分,人们心中想到:皇上要用人了。 当然,许多年后,更多的人会想起的还是这一天里他们随后听到的那些话。 李频在安静中环顾四周,随后开口:“今日我要与大家说起的,是一些很重大的事情,诸位会觉得惊讶、震惊。因为人多,所以想先请大家有个准备,待会不论听到怎样的消息,请暂时不要喧哗,不要相互议论,自今日起,会有数不尽的议论的时间……那接下来,我要开始说了。” 他一只手按着桌子,旋即踩了凳子往那八仙桌上头去了,站在高处,他连院落最后方的人都能看得清楚时,才继续开口: “我今日要与大家说起的,是发生在西南,华夏军与金国西路大军决战之事……关于这件事,零零碎碎的消息,这几个月都在福州传来传去,我知道在座的诸位都已经听说了不少,但外界局势混乱,各种消息千奇百怪,诸位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因为一些原因,在此之前,朝堂也没有与大家详细地说起这些讯息……但从今日起,这些讯息都会公布出来,包括发生在西南整场大战前前后后的讯息,朝堂这边收到的情报,都会跟大家分享,然后通过你们写的文章,通过新闻纸,告知天下万民!” 人群中隐约发出了“嗡”的细碎的声音,但随即还是安静下来,李频吸了一口气:“我可以首先跟大家说的是,西南的那场大战,已经打完了。四月二十四,汉中决战结束,完颜宗翰与完颜希尹以十万大军进攻秦绍谦率领的两万人,被两万人正面击垮!秦绍谦当着宗翰的面砍碎了他的儿子完颜设也马,宗翰希尹狼狈而逃,自此,女真西路大军于此次南下过程中已经一败涂地,没有剩下多少人了……” “……安静!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所有的情报之后都会给你们看……收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朝堂之上其实有两个想法,其中一个当然是封锁消息,我武朝与华夏军的龃龉,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人觉得不该把这个消息说出来,这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今日凌晨,陛下说了一番话……” “诸位!陛下是这样说的——” 李频在桌子上行了一礼,随后开始大声地复述君武所言,这其中自有修饰与删减,但其中励精图治奋起直追的志气,却都在话语中传了出来。有人忍不住开口说话,院子里便又是细细的“嗡嗡”声。李频复述完毕后,等待了片刻。 “诸位!陛下说这个话,实是明君、圣君之语,但陛下说这话的深意是什么?这些年,武朝不曾战胜女真人,西南的华夏军战胜了,文过饰非不可取!他们能战胜女真人,必然有他们的理由,我们可以与华夏军作战,但我们不能忽视这个理由,不能不睁开眼睛看清楚他们厉害的原因,好的东西要学,不足的东西要奋起直追!这天下在变,这些日子我与诸位坐而论道,有一点是明确的,墨守成规行不通了——” “为什么要把关于西南的消息都放出来——我跟大家说,朝廷上很多大人是不愿意的,但是我们要正视华夏军,要把它们的好处学过来,这个事情一天两天做不完,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那么从今天开始,陛下希望能有一群思维灵活之人能开始学会正视它、分析它……” “你们要找出华夏军强大的理由来,用你们的文章,把这些理由告诉天下人!你们要告诉天下人,我们要怎样去做!同时,你们也不能觉得,华夏军胜了金国,所以只要华夏军就一定是好的,你们也要为这天下人去看,华夏军有些什么问题、有些什么缺点!你们也要告诉天下人,有哪些我们不能做,为什么不能做——” “诸位都是聪明人,一生习文,希望以有用之身报效国家。各位啊,武朝两百余年到今天,武朝危殆了,我们到了福州,退无可退,很多人跪下了,临安小朝廷跪下了,数不尽的人跪下,华夏军一时间打退了女真人,不过他们极端,他们杀皇帝,他们要灭我儒家……他们的路走不通,而我们的路要改正,我们要看、要学,学他当中的好处,避开它的坏处!” “接下来,你们不止是看看有关华夏军的情报那么简单,今日为什么聚集于此,冯衡书院旁边是哪里,你们有些人知道,有些不知道。此处院落隔壁,乃是江宁格物院迁来后的一处分院所在,华夏军推行格物之学,深究天地万物规则,对于此次西南之战中,出现在战场上、尤其是望远桥一战时的各种奇特兵器、火器,格物院已经在开始推演、深究,这是关于华夏军、关于这世道未来的一些最重要的东西,待会大家就有机会去看、去了解它们。” “而你们理解了,就能告诉天下万民,西南的所谓格物,到底是什么。” 李频顿了顿:“关于西南、汉中的战报,预计是明日登报开始放出,你们今日且看、且想,当然,若有好的文章,今夜便能交给我的,说不定明日便可首先见于报端。不过总的来说不必着急,你们按照你们的想法写一写这次大战,写一写当中的道理和教训,但凡写得好的,接下来一个月、几个月的时间,我们都会放在新闻纸上,陆续地将它发放天下,甚至于结册成书,你们的文字,会被无数人看到,就连陛下也会看到你们的文章……” “接下来,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私下里说、公开说,都可以。” 日头已经升高了,城市的忙碌一如寻常,李频在院子里说得声嘶力竭,额头上已经出了汗珠,不多时,便有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他又开始了陆续的解答。 聚集在这里的,只是他能想到的第一批人,堪用者或许不多,但没有关系,陆陆续续的还会有更多的人过来。一场革新的端倪正在出现,当然,在那时还没有多少人能想到它的意义。 李频在冯衡书院说起这些的时候,君武已经亲自过问了关于格物院的种种事情,包括如何向那些参观的书生介绍格物的原理,如何择词,如何危言耸听、说得吓人。而在朝堂上,关于工部革新的安排正在酝酿,私下里,成舟海则接下了传播各种舆论、谣言的工作。天下人固然有资格知道女真人在西南惨败的讯息,但并不代表他们就必须为华夏军造势。这是成年人的世界了。 指示岳飞停止慢吞吞的谈判,迅速攻取泉州的命令,也已经随着战马飞奔在路上。 临安一片大雨,间或有雷声。 数日之后,吴启梅等人才收到消息,了解到了发生在福州方向的、不寻常的动静……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七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一) 五月初六,临安,雷雨。 端午节刚刚过去,忽降的大雨冲散了昨日临安城南的喜庆气氛。新一天开始,各部的官员们又匆匆上朝。城市的景色显得晦暗,像极了这些日子以来小朝廷的氛围。 凌晨时分,李善自家中出来,乘着马车朝宫城方向过去,他手中拿着今日要呈上去的折子,心中仍藏着对这数日以来局势的忧虑。 自汉中决战的消息传到临安,小朝廷上的气氛便一直沉默、紧张而又压抑,官员们每日上朝,等待着新的情报与事态的变化,私下里暗流涌动,各路人马偷偷串联,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甚至于偷偷摸摸地想要与南面、与西面接触者,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为了应付这样的状况,以左相铁彦、右相吴启梅为首的两股力量在明面上放下成见,昨日端午,还弄了一次大的庆典,以安军民之心,可惜,下午下起雨来,这场万民“同乐”的临安庆典,未能持续一整天。 这些表象上的事情并不重要,真正会决定天下未来的,还是暂时看不清楚状况和方向的各方讯息。华夏军已然取得如此大胜,若它真的要一鼓作气横扫天下,那临安虽然与其相隔数千里,这当中的众人也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做些打算。 而遭逢这样的乱世,还有无数人的意志要在这里显现出来,戴梦微会如何选择,刘光世等人做的是怎样的盘算,此时仍有力量的武朝大族会如何考虑,东北面的“公平党”、南面的小朝廷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只有等到这些信息都能看得清楚,临安方面,才有可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他掀开帘子看外头漆黑大雨里的街巷,心中也微微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已居吏部侍郎的李善在过去的几日里,也是有些焦虑的。 不过他是吴启梅的弟子,这些心情在表面上,自然不会显现出来。 马车前方油纸灯笼的光线昏黄,仅仅照着一片大雨延绵的黑暗,道路似乎无穷无尽,巨大的、仿佛重伤的城池还在沉睡,没有多少人知道十余天前在西南发生的,足以逆转整个天下局势的一幕。冷雨打在手上时,李善又不禁想到,我们这一段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这个问题数日以来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浮现了,然而每一次,也都被明显的答案压下了。 当年的华夏军弑君造反,何曾真正考虑过这天下人的安危呢?他们固然令人匪夷所思地强大起来了,但迟早也会为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厄。 也是自宁毅弑君后,无数的厄难延绵而来。女真破了汴梁,故有靖平之耻,随后有为的皇帝已经不在,大伙儿仓促地拥立周雍为帝,谁能想到周雍竟是那般无能的帝王,面对着女真人强势杀来,竟然直接登上龙船逃走。 周雍走后,整个天下、整个临安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一场场的屠杀,又有谁能救下城中的民众?慷慨赴死看起来很伟大,但总得有人站出来,忍辱负重,才能够让这城中百姓,少死一些。 如果华夏军能在这里…… 可期待华夏军,是没用的。 期待那位不顾大局,刚愎自用的小皇帝,也是没用的。 李善咬紧牙关,如此地再度确认了这一系列的道理。 如今想起来,十余年前靖平之耻时,也有另外的一位宰相,与如今的老师类似。那是唐恪唐钦叟,女真人杀来了,威胁要屠城,军队无法抵抗,皇帝无法主事,于是只能由当初的主和派唐恪牵头,搜刮城中的金银、匠人、女子以满足金人。 这样的经历,屈辱无比,甚至可以想见的会刻在百年后甚至千年后的耻辱柱上。唐恪将自己最喜欢的亲孙女都送给了金人,背了骂名,此后自杀而死。可若是没有他,靖平之耻后的汴梁,又能活下几个人呢? 马车在雨水中前进,过了一阵,前方终于升起巨大的黑色的轮廓,宫城到了。他提了雨伞,从车上下来,凌晨大雨中的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扯进衣袍,低喃了一句:愿承唐钦叟之志。 随后自半开的宫城侧门走了进去。 这时候前前后后也有官员已经来了,偶尔有人低声地打招呼,或是在前行中低声交谈,李善便也与几位右相一系的官员攀谈了几句。待抵达上朝前的偏殿、做完检查之后,他看见恩师吴启梅与大师兄甘凤霖等人都已经到了,便过去拜见,这时候才发现,老师的神色、心情,与过去几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好事。 他心痒难耐,到了一旁便向甘凤霖询问,甘凤霖笑道:“散朝后去老师府上,详细说。”这番话倒也确定了,的确有好事发生。 不一会儿,早朝开始。 此时临安小朝廷拥立的皇帝是一位年纪尚幼的周氏旁支,名叫周旭,这是一位十三岁不到的孩子,家中父母早亡,胜在饿过肚子,能听话,每日早朝便只在上头坐着,下方由铁彦、吴启梅主持议事。 这几日小朝廷天天开早朝,每日过来的大臣们也是在等消息。于是在参拜过陛下后,左相铁彦便首先向众人转告了来自西面的一则消息。 这消息涉及的是大儒戴梦微,却说这位老人在西南之战的后期又扮神又扮鬼,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空手套白狼手段从希跟前要来大量的物资、人力、军队以及政治影响,却没料到汉中之战宗翰希尹败得太快、太干脆,他还未将这些资源成功拿住,华夏军便已取得胜利。齐新翰、王斋南两人兵临西城县,这位大儒发动西城县百姓负隅顽抗,消息传开,众人皆言,戴梦微机关算尽太聪明,眼下怕是要活不长了。 对于临安众人而言,这时极为轻易便能判断出来的走向。虽然他挟百姓以自重,然而一则他坑害了华夏军成员,二则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三则他与华夏军所辖地区太过接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华夏军恐怕都不用主动主力,只是王斋南的投靠部队,登高一呼,眼前的局势下,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军队敢真的西城县对抗华夏军的进攻。 说起这件事时,临安众人其实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在内。自己这些人忍辱负重担了多少骂名才在这天下占了一席之地,戴梦微在过去名声不算大,实力不算强,一番谋划转眼之间拿下了百万军民、物资,竟然还得了为天下百姓的美名,这让临安众人的心态,多少有些不能平衡。 得知汉中决战结束的消息,人们面色苍白的同时便也不禁呵呵几句:你戴梦微说起来聪明,但是看吧,计谋是不能用得这样过分的,有伤天和,有天收。 临安毕竟与西南相隔太远,这件事到算得上是众人口中唯一能拿来乐一乐的谈资了。然而在这日早朝中铁彦的情报里,西城县的局势,有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四月三十下午,似乎是在齐新翰请示华夏军高层后,由宁毅那边传来了新的命令。五月初一,齐新翰答应了与戴梦微的谈判,似乎是考虑到西城县附近的民众意愿,华夏军愿意放戴梦微一条生路,随后开始了一系列的谈判议程。 此时天才蒙蒙亮,外头是一片阴沉的暴雨,大殿之中亮着的是摇曳的灯火,铁彦的将这匪夷所思的消息一说完,有人哗然,有人目瞪口呆,那凶残到皇帝都敢杀的华夏军,什么时候真的如此注重民众意愿,温柔至此了? “华夏军莫不是以退为进,当中有诈?” “戴梦微才接手希尹那边物资、百姓没几日,就算煽动百姓意愿,能煽动几个人?” “往日里难以想象,那宁立恒竟沽名钓誉至此!?” “莫非是想令戴梦微心中松懈,再行进攻?” “华夏军要进攻何须他心中松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有那官员说到华夏军战力时,又觉得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把尾音吞了下去。 铁彦道:“这消息是初二那日凌晨确认之后才以八百里加急全速传来,西城县谈判已经开始,看来不像是华夏军作伪。” 临安城在西城县附近能搭上线的并非是简单的探子,其中许多投降势力与此时临安的众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因此,情报的可信度还是有的。铁彦如此说完,朝堂中已经有官员捋着胡子,眼前一亮。吴启梅在前方呵呵一笑,目光扫过了众人。 “黑旗击溃宗翰,在西面已居于绝对优势,他为刀俎,戴梦微为鱼肉,这一刀劈与不劈,看的确实是那位宁先生的心情。西城县谈判,会不会有变数,眼下难说,但黑旗愿意放过戴梦微的可能,以老夫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当中的涵义,我看有几位大人,也已经想到了。” 能够站在这片朝堂上的俱是思维敏捷之辈,到得此时吴启梅一点,便大都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些事情,只见吴启梅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黑旗固有许多理由直接进攻西城县,但若真要放弃进攻,那至少有几件事,是如今可以确定的。其一,若黑旗不愿要西城县戴公手上的地盘,那就说明,他至少几年之内,无心东进。” 这句话令得朝堂上下一大片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吴启梅在那儿说着:“其二,黑旗不光穷兵黩武,到得如今,他竟然还想与我等一道,抢一抢天下民心,这件事,倒也有趣……” “其三,也有可能,那位宁先生是注意到了,他攻下的地方太多,然而与其同心者太少。他看似顺应民意放过戴梦微,实际上却是黑旗已然强弩之末,无力东扩之体现……其实这也南面,望远桥七千败三万,汉中两万破十万,黑旗煌煌如旭日东升,可这世上,又岂有这等只伤敌不伤己的状况呢?黑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如此事态,才更是符合我等先前的推断了……” 他环顾四周,侃侃而谈,殿外有闪电划过雨幕,天空中传来雷声,众人的眼前倒像是因为这番说法更为开阔了许多。待到吴启梅说完,殿内的许多人已有了更多的想法,就此七嘴八舌起来。 “若真是如此,我方可以运作之事甚多……” “黑旗初胜,所辖疆域大扩,正需用人,而可用之人,都得能写会算才行吧,既然如此,我有一计……” “如此一来,倒真是便宜戴梦微了,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来……真是命大。” “倒也不能如此评价,戴公于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汉民,也算是活人无数。他与黑旗为敌,又有大义在身,且将来黑旗东进,他首当其冲,未尝不是可以结交的同道之人……” 殿内众人的发言熙熙攘攘。当今天下虽说已是群雄并起势力纷纭之态,但举足轻重者,无非金国、黑旗两端,如今金人北撤,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中原、江南,一旦能够确定黑旗的状况,临安众人也就能够更轻易地判断未来的走向,决定自己的策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方面是因为终于看见了破局的端倪,另一方面,也是在抒发着过去几日心中的焦虑与惴惴不安。 未来的几日,这局面会否发生变化,还得继续留心,但在眼下,这道消息确实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李善心中想着,看见甘凤霖时,又在疑惑,大师兄方才说有好消息,还要散朝后再说,莫非除此之外还有其它的好消息过来? 他怀着这疑惑听下去,过得一阵,便又有一条大的消息传来,却是岳飞率领的背嵬军自昨日起,已经发起对泉州的进攻。除此之外,整个早朝便都是一些琐碎事务了。 小皇帝听得一阵便起身离开,外头眼看着天色在雨幕里渐渐亮起来,大殿内众人在铁、吴二人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商议了众多事务,方才退朝散去。李善跟随着甘凤霖等一群同僚去往吴府,到了相府中后又领了一顿稍晚的朝食,吴启梅也过来,与众人一道用完餐点,让下人收拾完毕,这才开始新一轮的议事。 “西边的消息,今日早朝已然说了,而今让大伙儿聚在这里,是要谈一谈南边的事。前太子在福州做了一些事情,而今看来,恐有异动。凤霖哪,你将事物取来,与大伙儿传阅一番。” 吴启梅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因此显然是一件好事。他的说话之中,甘凤霖取来一叠东西,众人一看,知道是发在福州的新闻纸——这东西李频当初在临安也发,很是积累了一些文坛领袖的人望。 女真人去后,铁彦、吴启梅也在治下发,刊载的多是自己以及一系门生、朋党的文章,以此物为自己正名、立论,只是由于麾下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较少,效果判断也有些模糊,因此很难说清有多大作用。 此时众人接过那新闻纸,一一传阅,第一人接过那新闻纸后,便变了脸色,旁边人围上来,只见那上头写的是《西南战事详录(一)》,开篇写的便是宗翰自汉中折戟沉沙,惨败逃亡的消息,随后又有《格物原理(序言)》,先从鲁班说起,又谈到墨家各种守城器物之术,接着引出二月底的西南望远桥…… 众人同样目瞪口呆起来,忍不住看这新闻纸的开头,待确定这是福州的新闻纸,心头更加疑惑起来。临安朝廷与福州朝廷如今固然是对立的姿态,但双方自称继承的都是武朝的衣钵,与西南黑旗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临安的众人知道自己投靠的是金国,想要靠到黑旗,实在也靠不过去。 但自己是靠不过去,福州打着正统名号,更是不可能靠过去,因此对于西南大战、汉中决战的讯息,在临安至今都是封锁着的,谁想到更不可能与黑旗言和的福州朝廷,眼下竟然在为黑旗造势? ——他们想要投靠华夏军? 前太子君武原本就激进,他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靠黑旗!? 有人想到这点,脊背都有些发凉,他们若真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武朝天下固然丧于周君武之手,但江南之地局势危殆、迫在眉睫。 众人这样猜测着,旋又看看吴启梅,只见右相神色淡定,心下才稍稍静下来。待传到李善这边,他数了数这新闻纸,一共有四份,乃是李频手中两份不同的报纸,五月初二、初三所发,他看着报上的内容,又想了想,拱手问道:“恩师,不知与此物同时来的,是否还有其它东西?” “思敬想到了。”吴启梅笑起来,在前方坐正了身子,“话说开了,你们就能想清楚,为何福州朝廷在为黑旗造势,为师还要说是好消息——这自然是好消息!” 老人大笑着挥了挥手:“前太子君武性情本就激进,建朔朝堂仍在时,便常与朝中大臣交恶。这是因为,建朔帝接皇位,本就是半路出家,前太子自幼所学,也并非是堂堂的帝王之术,他年纪尚轻,局势已危殆,只以为是文臣误国,故此专注于军务,到得女真南下,他活跃于阵前,更显铁血,建朔帝与龙船离开后,他在江宁破釜沉舟,击败过宗辅一次,后来江宁继位,他整军、收权,杀了不少人,韩、岳二将带着他一路杀出,最后到福州,他是尝到这一言堂的甜头了!” 吴启梅挥了挥手,话语越来越高:“然而为君之道,岂能如此!他打着建朔朝的名头,江宁继位,从去年到如今,有人奉其为正统,福州那头,也有不少人,主动过去,投靠这位铁骨铮铮的新君,可是自抵达福州起,他手中的收权愈演愈烈,对于过来投靠的大族,他给予荣誉,却吝于给予实权!” “在福州,军权归韩、岳二人!内部事务他好用吏员而非文臣!对于身边大事,他信任长公主府更甚于信任朝堂大员!如此一来,兵部直接归了那两位大将、文臣无权置喙,吏部、户部权力他操之于手,礼部形同虚设,刑部听说安插了一堆江湖人、乌烟瘴气,工部变化最大,他不光要为手下的匠人赐爵,甚至于上头的几位主官,都要提拔点匠人上去……工匠会做事,他会管人吗?胡扯!” 吴启梅手指敲在桌子上,目光威严肃穆:“这些事情,早几个月便有端倪!一些福州朝廷的大人哪,看不到将来。千里当官是为何?纵然为国为民,也得保住家人吧?去到福州的许多人家大业大,求的是一份允诺,这份允诺从何处拿?是从说话算话的权力中拿来的。可这位前太子啊,表面上自然是感谢的,实际上呢,给你位子,不给你权力,打江山,不愿意一道打。那……我以国士报之,您不以国士待我啊。”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周君武啊,寒了众人的心。” …… 外头下的雨已渐渐小起来,院子里风景明澈,房间之中,老人的声音在响 “……这些事情,早有端倪,也早有许多人,心中做了准备。四月底,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到福州,这孩子的心思,可不一样,旁人想着把消息封锁起来,他偏不,剑走偏锋,趁着这事情的声势,便要再度革新、收权……你们看这新闻纸,表面上是向世人说了西南之战的消息,可实际上,格物二字藏身其中,革新二字藏身其中,后半幅开始说儒家,是为李频的新儒家开道。周君武要以黑旗为他的格物做注,李德新欲用革新为他的新儒学做注,嘿嘿,真是我注五经,何如五经注我啊!” “……五月初二,汉中战果公布,福州哗然,初三各种讯息迭出,他们引导得不错,听说私下里还有人在放消息,将当初周君武、周佩在那位宁先生座下学习的消息也放了出去,如此一来,不管舆论如何走,周君武都立于不败之地。可惜,世上聪明之人,又何止他周君武、李德新,看清楚局势之人,知道已无法再劝……” 吴启梅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微微的晃了晃:“初三下午,便有人修书过来,愿意谈一谈,顺便奉上了这些新闻纸。今日初六,福州那边,前太子必然连消带打,这类书信在路上的恐怕还有不少……唉,年轻人总以为世情硬朗如刀,求个勇往直前,然则世情是一个饼,是要分的,你不分,别人就只能到另一张桌子上吃饼喽……” 吴启梅没有传阅那封信函,他站在那儿,面对着窗外的天光,面目冷峻,像是天地不仁的写照,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流露了七分从容、三分讥诮:“……取死之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八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二) 天下太大,从中原到江南,一个又一个势力之间相隔数百里甚至数千里,消息的传播总有滞后性。当临安的众人初步探知世情端倪,还在惴惴不安地等待发展时,西城县的谈判,福州的革新,正一刻不停地朝前方推进。 西城县的谈判,在最初被人们视为是华夏军以退为进的谋略,怀着刻骨仇恨、想要杀掉戴梦微的人们幻想着华夏军会在引导民众舆论之后图穷匕见,杀进西城县,干掉戴梦微,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这样的期待逐渐趋于破灭。 这可能是戴梦微本人都未曾想到过的发展,但心存侥幸之余,他手下的动作不曾停下。一面让人宣传数万百姓于西城县执大义迫退黑旗的消息,一面煽动起更多的民意,让更多的人朝着西城县这边聚来。 百姓是盲目的,刚刚脱离死亡阴影的人们固然不敢与击溃了女真人军队的黑旗为敌,但听得西城县外民意如山,黑旗军这样的凶人都不禁退让的故事,人们的心中又免不了升起一股豪迈之情——我们站在正义的一边,竟能如此的所向无敌? 人们享受于这样的情绪,于是更多的百姓来到西城县,与黑旗军对峙起来,当他们察觉到黑旗军确实讲道理,人们心中的“正义”又更加地被激发出来,这一刻的对峙,或许会成为他们一生的光点。 这些情景,随后成为了戴梦微的政治影响,在与刘光世的结盟当中,他又能拿到更多的主动权了。而在此时,他同样拿到的,甚至还有完颜希尹对汴梁等地的许诺。 世事翻覆最离奇,一如吴启梅等人心中的印象,过往的戴梦微不过一介腐儒,要说影响力、关系网,与登上了临安、福州政治中心的任何人比恐怕都要逊色许多,但谁又能想到,他凭借一番借花献佛的反复操作,竟能这般登上整个天下的核心,就连女真、华夏军这等力量,都得在他的面前让步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真能给人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观感。 后来亦有人感叹:过去武朝军力孱弱,在金辽之间玩弄心机挑拨离间,以为仗着些许谋略,能够弭平实力之间的差距,最终引火自焚、国破家亡,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那些人谋略玩得太过拙劣,若有戴梦微此时的七分功力,恐怕泱泱武朝也不会至于如此境地了。 华夏军的退让给足了戴梦微面子,在这得道多助的表象下,大部分人听不懂华夏军在同意谈判时的劝说与倡议。十余年来人们以被侵略者的身份习惯了刀枪之间见真章的道理,将看来平和的规劝视为了心虚与无能的嘴炮,一些人因此调整了对华夏军的评价,也有部分人去到汉中,直接向宁毅、秦绍谦做出了抗议。 在福禄的倡议下响应聚义的金成虎、疤脸等人是抗议的代表之一。 抵达汉中后,他们看到的华夏军汉中营地,并没有多少因为胜仗而展开的喜庆气氛,不少华夏军的士兵正在汉中城内帮助百姓收拾残局,宁毅于初七这天接见了他们,也向他们转达了华夏军愿意遵从百姓意愿的观点,随后邀请他们于六月去到成都,商议华夏军未来的方向。这样的邀请打动了一些人,但先前的观点无法说服金成虎、疤脸这样的江湖人,他们继续抗议起来。 宁毅在上头静静地听完,沉默了许久。 “我与福禄前辈亦是故交,开战之前,我邀他出山,呼吁绿林人士参与抗金,他欣然而来。而今汉中之战胜了,见不到他,我很伤心。”他道,“对于西城县之事,我知道你们许多人都想不通,不知道为何轻轻松松就能杀掉的戴梦微,我们不去杀,不知道这般纵容他如何能告慰死去的那些英雄。但在汉水以南,活着的有数百万人,他们不知道华夏军为何而来,他们不知道华夏军是什么东西,他们想过好日子,今天杀了戴梦微,他们永远会觉得,跟随戴梦微,他们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当然真正的理由不止于此,华夏军以华夏为名,我们希望每一位华夏人都能有自己的意志,能有成熟的意志且能以自己的意志而活。对这数百万人,我们当然也可以选择杀了戴梦微然后把道理讲清楚,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有这么多的老师,能够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那只能是让老戴治理一块地方,我们治理一块地方,到将来让双方的对比来说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时候……账是要还的。” “……我知道你们不一定理解,也不一定认可我的这个说法,但这已经是华夏军做出来的决定,不容更改。” 他微微顿了顿:“诸位啊,这世上有一个道理,很难说得让所有人都高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到华夏军的理念推行起来,我们希望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想法,但这些想法要通过一个办法凝聚到一个方向上去,就像你们看到的华夏军这样,聚在一起能凝成一股绳,分散了所有人都能跟敌人作战,那两万人就能打败金国的十万人。” “……将来的整个华夏,我们也希望能够这样,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让大家能为自己活,那么当敌人打过来,他们能够站起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情,而不是像当年的汴梁那样,几百万人在金国十万人面前瑟瑟发抖,屠刀砍下来他们动都不敢动,到屠杀者走了以后,他们再上街朝着不能反抗的自己人身上泼屎。”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当大家的想法有抵触的时候如何权衡,将来的一个政权或者说朝廷如何做到这些事情,我们这些年,有过一些想法,五月做一做准备,六月里就会在成都公布出来。诸位都是参与过这场大战的英雄,所以希望你们去到成都,了解一下,讨论一下,有什么想法能够说出来,甚至戴梦微的事情,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再谈一谈。” 他说完这些,房间里有窃窃私语声响起,有些人听懂了一些,但半数以上的人还是似懂非懂的。片刻之后,宁毅见到下方在座诸人中有一位刀疤脸的男子站了出来。 “宁先生,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什么国啊、朝廷啊之类的,我……我有件事情,今日想说给你听一听。” 一旁杜杀微微靠过来,在宁毅耳边说了句话,宁毅点头:“八爷请讲。” “当不得八爷这个名号,宁先生叫我老八就是……在座的有些人认识我,老八不算什么英雄,绿林间干的是收人钱财帮人销账的下三滥的勾当,我半生作恶,什么时候死了都不可惜,但金狗杀来了,老八胸中也还有点血性,与身边的几位兄弟姐妹得了福禄老爷子的信,从去年开始,专杀女真人!” 在座的半数是江湖人,此时便有人喝起来: “是条汉子。” “英雄好汉!” 宁毅静静听着,那老八拱了拱手:“今年年初,戴梦微那老狗假意抗金,召唤大家去西城县,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儿都知道,但中间有一段时间,他抗金名头暴露了,金狗说要杀这老狗偷偷藏起来的一对儿女,我们得了信,与几位兄弟姐妹不顾生死,护住他的儿子、女儿与福禄前辈以及诸位英雄汇合,当时便中了计,这老狗的儿子与女真人勾结,召来军队围了我们这些人,福禄前辈他……便是在那时候为掩护我们,落在了后头的……” 他说到这里,话语变得艰难,在场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神情肃穆下来。疤脸咬了咬牙关:“但中间还有些小事情,是你们不知道的。” 他道:“戴梦微的儿子勾结了金狗,他的那位女儿有没有,我们不知道。护送这对兄妹的途中,我们遭了几次截杀,前行途中他那妹子被人劫去,我的一位小兄弟前去营救,途中落了单,他们辗转几日才找到我们,与大队汇合。我的这位小兄弟他不爱说话,可人是真正的好人,与金狗有不共戴天之仇,过去也救过我的性命……” 他说到这里,语气已微带哽咽。 “……当时啊,戴梦微那狗儿子通敌,女真军队已经围过来了,他想要蛊惑人投降,福路前辈一巴掌打死了他,他那妹子,看起来不知道是否知情,可那种状况下……我那小兄弟啊,当时便挡在了那女子的面前,金狗就要杀过来了,容不得妇人之仁!可我看我那小兄弟的眼睛就知道……我这小兄弟,他是真的,动了心了啊……” 疤脸一生刀口舔血,杀人无算,此时的面目狰狞,眼眶却红起来,眼泪就掉下来了,咬牙切齿: “……我这小兄弟,他是真的,动了心了啊……” 厅堂里沉默着,有人抹了抹眼睛,疤脸没有说接下来的故事,可发展到这里,众人也能够猜到下一步会发生的是什么。金兵围困住一帮绿林人,刀锋近在眼前,而辨别那戴家女子是敌是友根本来不及——事实上辨别也没有用,即便这戴家女子真的清白,也自然会有意志不坚定者视她为出路,那样的情况下,人们能够做的,也只有一个选择而已。 而在女真南下这十余年里,类似的故事,众人又何止听过一个两个。 疤脸抬头望着宁毅,瞪着眼睛,让泪水从脸上流下来。 “宁先生,当年你弑君造反,是因为昏君无道冤枉了好人!你说心意难平,手起刀落就杀了那皇帝老儿!今日你说了很多理由,可老八我是个粗人,我不知道你们在成都要说些什么,跟我没关系!不杀戴梦微,我这一生,心意难平!” 他的拳头敲在胸口上,宁毅的目光静静地与他对视,没有说任何话,过得片刻,疤脸微微拱手: “你不杀他,我自去杀!戴梦微的全族上下,我立誓要亲手杀光。你们去成都,聊那华夏吧!” 他转身离开了,随后有更多人转身离开。有人朝着宁毅这边,吐了口口水。 *************** 五月初七对于金成虎、疤脸等人的接见只是数日以来的小小插曲,有些事情固然令人动容,但放在这庞大的天地间,又难以撼动世事运行的轨迹。 四月底,击溃宗翰后驻扎在汉中的华夏第七军中还是存在大量的乐观氛围的,这样的乐观是他们亲手赢得的事物,他们也比天下任何人更有资格享受此刻的乐观与轻松。但四月三十见过大量战斗英雄并与他们聊过半日后,五月初一这天,严肃的会议就已经在宁毅的主持下陆续展开了。 邹旭腐化变节的问题被摆在高层军官们的面前,宁毅随后开始向第七军中幸存的高层官员们一一细数华夏军接下来的麻烦。地方太大,人员储备太少,一旦稍有松懈,类似于邹旭一般的腐化问题将大幅度地出现,一旦沉浸在享乐与放松的氛围里,华夏军可能要彻底的失去未来。 真正的考验,在每一次阶段性的胜利之后,才会切实的到来,这种考验,甚至比人们在战场上遭遇到的考虑更大、更难以战胜。 统一思想的会议层层展开的同时,华夏军第七军的幸存部队也开始大量进入汉中城内,帮助百姓进行系统性的重建工作,这是在战胜战场强敌之后,再进行的战胜自我享乐、懈怠情绪的作战实践。 宁毅一方面抓住这样的实践统计和处理各个细节上反应上来的军队问题,一方面也开始交代西南准备六月里的成都大会,同一时刻,对于晋地未来的建议以及对于接下来梁山事态的处理,也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 宗翰希尹已经是残兵败将,自晋地回云中或许相对好应付,但宗辅宗弼的东路军已经过了长江,不久之后便要渡黄河、过山东。此时才是夏天,梁山的两支军队甚至尚未从大规模的饥荒中得到真正的喘息,而东路军兵强马壮。 这场大战,近在眼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五九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三) 傍晚时分,威胜天极宫上,能看见夕阳洒满重重山岗的景象。 装满麦子的大车正从城外的道路上进来,道路是大战过后重修的,建成不久,但看起来倒像是比战前更为宽敞了。 “这是最后的三十车麦子,一个时辰后入仓,冬小麦算是收完了。要不是那帮草原鞑子捣乱,四月里原本都能算是好日子。” 这是天极宫一侧的望台,楼舒婉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晚风正暖洋洋地吹过来。旁边与楼舒婉一道站在这里的是于玉麟、王巨云这两位军队高层。自两年前开始,虎王势力与王巨云率领的流民势力先后对抗了南下的金兵、投金的廖义仁,如今已经彻底地归于一体。 在这合流的双方中,化名王巨云的王寅原就是当年永乐朝的尚书,他精通细务处理、宗教手段、兵法运筹。永乐朝灭亡后,他暗中救下部分当年方腊麾下的将领,到得边疆的流民当中再度开始宣扬当年“是法平等”的白莲、弥勒,团结起大量流民、呼吁守望相助。而在女真四度南下的背景下,他又义无反顾地将聚起的人群投入到抗金的前线中去,两年以来,他本人虽然不苟言笑御下极严,但其无私的姿态,却委实赢得了周围众人的尊重。 了解到其理想主义的一面后,晋地这边才相对谨慎地与其合并。事实上,楼舒婉在过去抗金之中的坚决、对晋地的付出、以及其并无子嗣、从不谋私的态度对这番合并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自靖平之耻起,中原一片大乱,王寅游历北境,或许是不忍百姓受苦,才在这边传教救人。但事实上,他选取雁门关以南的流民区域发展,地方是极不理想的,基本建不起根据地,也聚拢不了太多的物资,这番与晋地合并,麾下的难民才算是有了一个暂居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楼舒婉当年与林宗吾打交道,在弥勒教中得了个降世玄女的称号,后来一脚把林宗吾踢走,得到的宗教框架也为晋地的人心稳定起到了一定的黏合作用。但事实上楼舒婉在政治运作勾心斗角上碾压了林宗吾,对于宗教操作的本质规律终究是不太熟练的,王寅加入后,不光在政治、军务上对晋地起到了帮助,在晋地的“大光明教”运作上更是给了楼舒婉极大的启发与助力。双方合作,互取所需,在此时委实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三月里一帮草原雇佣兵在晋地肆虐、烧毁麦田,委实给楼舒婉等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好在四月初这帮不要命的疯子北进雁门关,直接杀向云中,临走前还顺道为楼舒婉解决了廖义仁的问题。于是四月中旬开始,随着麦子的收割,虎王势力便在不断地收复失地、整编投降部队中度过,称得上是喜气洋洋,到得四月底传来汉中决战落幕的颠覆性消息,众人的情绪复杂中甚至有些怅然若失——如此一来,晋地岂不是算不得什么大胜了。 相对顺畅的局势与接踵而来的好消息会令人心情愉快,但掩盖不了楼舒婉、于玉麟、王寅等人的理智,宗翰希尹固然败于华夏之手,但仓皇北归的途中,难免又要与晋地起一次摩擦,这次摩擦,便要决定晋地之后的面貌。 理论上来说,此时的晋地相比两年前的田实时期,实力已经有了巨大的跃进。表面上看,大量的物资的损耗、士兵的减员,似乎已经将整个势力打得千疮百孔,但事实上,两面三刀的不坚定者已经被彻底清理,两年的厮杀练兵,剩余下来的,都已经是可战的精锐,楼舒婉等人在这两年的决策中积累起巨大的声望。其实若没有三四月间蒙古人的涉足,楼、于、王等人原本就已经计划在三月底四月初展开大规模的攻势,推平廖义仁。 如今,这积蓄的力量,可以成为迎战女真西路军的凭恃,但对于是否能胜,众人依然是没有太大把握的。到得这一日,于、王等人在外头收编练兵基本告一段落,方才抽空回到威胜,与楼舒婉商议进一步的大事。 “从过完年以后,都在外头跑,两位将军辛苦了。这一批麦子入库,各地冬小麦收得都差不多,虽然之前被那帮草原人糟践了些,但放眼看去,整个中原,就我们这边壮实一些,要做什么事情,都能有些底气。” 望着西面山麓间的道路,楼舒婉面带笑容,夕阳在这里落下了金黄的颜色,她随后才将笑容收敛。 “唯一可虑者,我问过了军中的诸位,先前也与两位将军私下写信询问,对于迎战女真溃兵之事,仍旧无人能有必胜信心……汉中决战的消息都已传遍天下了,我们却连华夏军的手下败将都应对无能,如此真能向百姓交代吗?” 她说着这话,目光严肃起来。这些年在晋地,楼舒婉管理的多是政务后勤,但战争的两年随军而走,对于军队倒也不是全无理解,此刻的严肃倒也称不上斥责,更多的是私下里的紧迫感。 王巨云皱着眉头,严肃更甚,于玉麟倒也并不讳饰,叹了口气:“这些年的时间,看那位宁先生治军,有许多的革新是显而易见的。武朝重文轻武,害怕军队挟武力以自重,因此对军队的节制盘根错节,如此一来,将领无权军队孱弱积重难返,这些年各方强兵之策,首先都是放权于将领,如南面能打的背嵬军,是以太子的力量隔绝了外部的各方制衡,方才在那岳鹏举的铁血治军下练出些战力来,此为其一,华夏军自然更是如此,不在话下。” “这一条件做到不难,我方治军近年来亦是如此发展,尤其是这两年,大战之中也去掉了不少弊病,原本晋地各个小门小户都免不了对军队伸手,做的是为自己打算的主意,实质上就让军队打不了仗,这两年咱们也清理得差不多。但这一条件,不过是第一道门槛……” 于玉麟顿了顿:“进了这第一道门槛,军队固然像个军队了,但华夏军真正厉害的,是练兵的强度、军纪的森严。华夏军的所有战士,在过去都是私兵亲卫之标准,脱产而作,每日训练只为打仗,兵法之上令行禁止。这样的兵,大家都想要,但是养不起、养不长,华夏军的做法是以全部的力量支撑军队,以那宁先生的经商手段,倒卖军械、购买粮食,无所不用其极,中间的许多时候,其实还得饿肚子,若在十年前,我会觉得它……养不长。” “军队饿肚子,便要降士气,便要不听命令,便要违反军法。但宁先生真正厉害的,是他一边能让军队饿肚子,一边还维持住军法的严厉,这中间固然有那‘华夏’名号的原因,但在咱们这里,是维持不住的,想要军法,就得有粮饷,缺了粮饷,就没有军法,里头还有中下层将领的原因在……” “如此一来,华夏军并非是在哪一个方面与我等不同,其实在方方面面都有差异。当然,以往我等不曾觉得这差异如此之大,直到这望远桥之战、汉中之战的战报过来。华夏第七军两万人击溃了宗翰的十万大军,但要说我等就能宗翰希尹的这拨残兵,又确实……并无任何佐证。” 于玉麟说完这些,沉默了片刻:“这便是我与华夏军今日的区别。” 自十余年前吕梁山与宁毅的一番碰面后,于玉麟在华夏军的名号前,态度始终是谨慎的,此刻不过私下里的三两人,他的话语也颇为坦诚。一旁的王巨云点了点头,待到楼舒婉目光扫过来,方才开口。 “一战之力,数战之力,却都能有,虽未必能胜,但也不见得败。” 楼舒婉点头:“……至少打一打是可以的,也是好事了。” 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争,各方面的衡量其实都已经汇总过来,基本上来说,两年多的抗争令得晋地军队的战力增强,随着思想的逐渐统一,更多的是韧性的增加。纵然无法说出一定能击溃宗翰、希尹的话来,但即便一战不胜,也能从容而持续地展开后续作战,依靠晋地的地形,把宗翰、希尹给熬回去,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样的状况让人不至于哭,但也笑不出来。楼舒婉说完后,三人之间有些沉默,但随后还是女人笑了笑:“如此一来,也难怪西南那帮人,要骄傲到不行了。” 于玉麟想了想,笑起来:“展五爷最近如何?” “汉中决战过后,他过来了几次,其中一次,送来了宁毅的书信。”楼舒婉淡淡说道,“宁毅在信中与我说起将来局势,谈到宗翰、希尹北归的问题,他道:女真第四次南侵,东路军大胜,西路军惨败,回到金国之后,东西两府之争恐见分晓,我方坐山观虎斗,对于已居劣势的宗翰、希尹部队,不妨采取可打可不打,并且若能不打尽量不打的态度……” “呵,他还挺体贴的……”她微微一笑,带着慵懒的讥讽,“想是怕我们打不过,给个台阶下。” “……” “……” 于玉麟与王巨云对望一眼。 王巨云道:“信中可还说了其它?” 楼舒婉将信函从衣袖中拿出来,递了过去:“有,他打的自己的小算盘,希望我们能借一批粮给东边梁山的那些人……山东饿殍千里,去年草根树皮都快吃光了,冬小麦,种子不够,所以虽然到了收成的时候,但恐怕收不了几颗粮食,没多久就又要见底了。” 宁毅写来的信函很长,纵然拿在手中,一时间也看不了多少。楼舒婉说完,于玉麟道:“金狗东路军回师已近黄河,一旦过山东,恐怕放不过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等人。小麦最近才收,他们能捱到现在,再捱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宁毅这是有把握让他们撑过女真东路军?他想借的,是往后的粮吧?” 楼舒婉点头:“梁山如何在女真东路军面前捱过去,他在信中不曾多说。我问展五,大概总有几个办法,要么干脆放弃梁山,先躲到我们这边来,要么认准吴乞买快死了,在山上硬熬熬过去,又或者干脆求宗辅宗弼放条生路?我懒得多猜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后懒洋洋地说道:“他在信中邀我等南下——打败了一次女真人,骄傲得不得了了,六月里,要在成都开英雄大会,选绿林盟主,说要跟天下人聊一聊华夏军的想法,关于卖粮的事情,到时候也可以一并谈谈,看来是不怕我们漫天要价……” 听她说出这句,正在看信的王巨云神色微微动容,朝着后方翻了两页,于玉麟也朝这边看了一眼,自然知道,若信上真有这样的邀请,其余的信息大抵都要变成细枝末节。楼舒婉转过身去,靠近了边缘的女墙,看着远处的风景。 三人之间安静了一阵,于玉麟看着楼舒婉,道:“你准备去吗?” 晚风吹起裙摆,楼舒婉背对这边,眺望远处。 “……虽不甘心,但有些事情上头,我们确实与西南差了许多。如同于大哥方才所说的那些,差了,要改,但如何改,不得不审慎以对。能去西南看上一次是件好事,更何况这次宁毅有求于我,若能往西南跑一趟,很多的好处都能拿下来……” “……但宗翰、希尹北归,大战迫在眉睫……” 楼舒婉双手按在女墙上,望向远处的目光冷冽,口中道: “我怎么去啊?” 她平静而冷淡地陈述了事实。嗤之以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〇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四) 傍晚的风徐徐吹来,王巨云抬起头:“那楼相的想法是……” “去是肯定得有人去的。”楼舒婉道,“早些年,我们几人多少都与宁毅打过交道,我记得他弑君之前,布局青木寨,口头上就说着一个做生意,公公道道地做生意,却占了虎王这头不少的便宜。这十多年来,黑旗的发展令人叹为观止。” “……黑旗以华夏为名,但华夏二字不过是个药引。他在商业上的运筹不必多说,商业之外,格物之学是他的法宝之一,过去只是说铁炮多打十余步,豁出去了拿命填,倒也填得上,但望远桥的一战之后,天下没有人再敢忽视这点了。” “……练兵之法,令行禁止,方才于大哥也说了,他能一边饿肚子,一边执行军法,为何?黑旗始终以华夏为引,推行平等之说,将领与士兵同甘共苦、一同训练,就连宁毅本人也曾拿着刀在小苍河前线与女真人厮杀……没死真是命大……” “……至于为何能让军中将领如此自律,其中一个原因显然又与华夏军中的培训、授课有关,宁毅不光给高层将领授课,在军队的中下层,也时常有各式讲课,他把兵当秀才在养,这中间与黑旗的格物学发达,造纸兴盛有关……” “……此外,商业上讲契约,对百姓讲什么‘四民’,这些事情的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有关联。宁毅使种种革新形成循环,因此才有今日的气象。虽然江南那边一群软蛋总说过于激进,不如儒家学说来得稳妥,但到得眼下,再不去学学看看,把好的东西拿过来,几年后活下来的资格都会没有!” 这些事情,往日里她显然已经想了许多,背对着这边说到这,方才转过侧脸。 “……西南的这次大会,野心很大,一战功成后,甚至有建国之念,而且宁毅此人……格局不小,他在心中甚至说了,包括格物之学根本理念在内的所有东西,都会向天下人一一展示……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早些年西南与外界做生意,甚至都不吝于出售《格物学原理》,江南那位小太子,早几年也是挖空心思想要提升匠人地位,可惜阻力太大。” 楼舒婉顿了顿:“宁毅他甚至是觉得,只他西南一地推行格物,培养匠人,速度太慢,他要逼得天下人都跟他想一样的事情,一样的推行格物、培养匠人……将来他横扫过来,一网打尽,省了他十几年的功夫。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霸道。” 于玉麟想了想,道:“记得十余年前他与李频决裂,说你们若想打败我,至少都要变得跟我一样,如今看来,这句话倒是没错。” 楼舒婉转过身来,沉默片刻后,才雍容地笑了笑:“所以趁着宁毅大方,这次过去该学的就都学起来,不光是格物,所有的东西,我们都可以去学过来,脸皮也可以厚一点,他既然有求于我,我可以让他派匠人、派老师过来,手把手教我们学会了……他不是厉害吗,将来打败我们,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唯独在那华夏的理念方面,咱们要留些心。那些老师也是人,锦衣玉食给他供着,会有想留下来的。” 她说到这里,王巨云也点了点头:“若真能如此,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看那位宁先生往日的做法,或许还真有可能应承下这件事。” “以那心魔宁毅的狠毒,一开始谈判,说不定会将山东的那帮人反手抛给我们,说那祝彪、刘承宗便是老师,让我们接纳下来。”楼舒婉笑了笑,随后从容道,“这些手段恐怕不会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可。” 与那宁毅作为敌人打交道已经在数年以前了,自对方颠覆虎王政权,扶了楼舒婉、于玉麟上位后,西南与晋地的关系,还算得上是守望相助的蜜月期。楼舒婉此时提起对方的难缠,令得于玉麟、王巨云多少有些警惕和头皮发麻。 楼舒婉顿了顿,方才道:“大方向上说来简单,细务上不得不考虑清楚,也是因此,此次西南若是要去,须得有一位头脑清醒、值得信任之人坐镇。其实这些年华夏军所说的平等,与早些年圣公所言‘是法平等’一脉相承,当年在杭州,王公与宁毅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此次若愿意过去,或许会是与宁毅谈判的最佳人选。” 云山那头的夕阳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将王巨云头上的白发也染成一片金黄,他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十余年前的杭州确实见过那宁立恒数面,当时看走了眼,后来再见,是圣公身亡,方七佛被押解上京的途中了,那时觉得此人不简单,但后续并未打过交道。直至前两年的林州之战,祝将军、关将军的奋战我至今难忘。若局势稍缓一些,我还真想到西南去走一走、看一看……还有茜茜那丫头、陈凡,当年有些事情,也该是时候与他们说一说了……” 当年圣公方腊的起义撼动天南,起义失败后,中原、江南的无数大族都有插手其中,利用起事的余波获取自己的利益。当时的方腊已经退出舞台,但表现在台面上的,便是从江南到北地无数追杀永乐朝余孽的动作,例如林恶禅、司空南等人被抬出来重整弥勒教,又例如各地大族利用账册等线索相互攀扯倾轧等事情。 永乐朝中多有热血义气的江湖人士,起义失败后,不少人如飞蛾扑火,一次次在解救同伴的行动中牺牲。但其中也有王寅这样的人物,起义彻底失败后在各个势力的倾轧中救下一部分目标并不大的人,眼见方七佛已然残废,成为吸引永乐朝残部前仆后继的诱饵,于是干脆狠下心来要将方七佛杀死。 他的目的和手段自然无法说服当时永乐朝中绝大部分的人,即便到了今天说出来,恐怕不少人仍旧难以对他表示谅解,但王寅在这方面从来也不曾奢求谅解。他在后来隐姓埋名,改名王巨云,唯独对“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宣传,仍旧保留下来,只是已经变得更为谨慎——其实当初那场失败后十余年的辗转,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场更为深刻的成熟经历。 到前年二月间的林州之战,对于他的震撼是巨大的。在田实身死,晋地抗金联盟才刚刚结成就趋于崩溃的局势下,祝彪、关胜率领的华夏军面对术列速的近七万部队,据城以战,而后还直接出城展开殊死反击,将术列速的军队硬生生地击溃,他在当时看到的,就已经是跟整个天下所有人都不同的一直军队。 在此之前,由于西瓜、陈凡等人的存在,他对华夏军这股势力,其实多少有些避讳的态度。即便宁毅弑君造反,他更多的也只是将其当成与圣公类似的一种势力。到得见证了林州之战的那一天,他确实很像去西南看一看那些他至今不曾了解过的平等理念。 如果宁毅的平等之念真的继承了当年圣公的想法,那么今天在西南,它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老人的目光望向西南的方向,随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只是,亦如楼相所言,金人归返在即,这样的情况下,我等虽不至于必败,但尽量还是以保持战力为上。老夫在战场上还能出些力气,去了西南,就真的只能看一看了。不过楼相既然提起,自然也是知道,我这里有几个合适的人手,可以南下跑一趟的……譬如安惜福,他当年与陈凡、宁毅、茜茜都有些交情,早年在永乐朝当军法官上来,在我这边向来任副手,懂决断,脑子也好用,能看得懂新事物,我提议可以由他带队,南下看看,当然,楼相这边,也要出些合适的人手。” 楼舒婉笑起来:“我原本也想到了此人……其实我听说,此次在西南为了弄些花头,还有什么运动会、比武大会要举行,我原想让史英雄南下一趟,扬一扬我晋地的威风,可惜史英雄不在意这些虚名,只好让西南那些人占点便宜了。” “西南高手甚多。”王巨云点了点头,微笑道,“其实当年茜茜的武艺本就不低,陈凡天生神力,又得了方七佛的真传,潜力更是厉害,又听说那宁人屠的一位妻子,当年便与林恶禅不相上下,再加上杜杀等人这十余年来军阵厮杀,要说到西南比武取胜,并不容易。当然,以史进兄弟今日的修为,与任何人公平放对,五五开的赢面总是有的,便是再与林恶禅打一场,与当年泽州的战果,恐怕也会有不同。” 王寅当年便是文武双全的大高手,一手孔雀明王剑与“云龙九现”方七佛相较,其实也并不逊色,当年方七佛被押解上京途中,试图救人的“宝光如来”邓元觉与其全力厮杀,也无法将其正面击败。只是他这些年出手甚少,即便杀人多半也是在战场之上,旁人便难以判断他的武艺而已。 这时候他评点一番西南众人,自然有着相当的说服力。楼舒婉却是撇嘴摇了摇头:“他那妻子与林宗吾的不相上下,倒是值得商榷,当年宁立恒霸道凶蛮,眼见那位吕梁的陆当家要输,便着人开炮打林宗吾,林宗吾若不罢手,他那副样子,以火药炸了周围,将与会人等全数杀了都有可能。林教主武艺是厉害,但在这方面,就恶不过他宁人屠了,那场比武我在当场,西南的那些宣传,我是不信的。” 王巨云蹙眉,笑问:“哦,竟有此事。” 三人缓缓往前走,楼舒婉偏头说话:“那林教主啊,当年是有些心气的,想过几次要找宁毅麻烦,秦嗣源倒台时,还想着带人入京,给宁毅一党找麻烦,他杀了秦嗣源,遇上宁毅调动骑兵,将他党羽杀得七七八八,林宗吾掉头跑了,原本锲而不舍还想报复,谁知宁毅回头一刀,在金銮殿上剁了周喆……这宁毅是疯的啊,惹他做什么。” 楼舒婉笑了笑:“所以你看从那以后,林宗吾什么时候还找过宁毅的麻烦,原本宁毅弑君造反,天下绿林人前仆后继,还跑到小苍河去刺杀了一阵,以林教主当年天下第一的声望,他去杀宁毅,再合适不过,然而你看他什么时候近过华夏军的身?不管宁毅在西北还是西南那会,他都是绕着走的。金銮殿上那一刀,把他吓怕了,恐怕他做梦都没想过宁毅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三人一面走,一面把话题转到这些八卦上,说得也颇为有趣。其实早些年宁毅以竹记说书形式谈论江湖,这些年有关江湖、绿林的概念才算深入人心。林宗吾武艺天下第一不少人都知道,但早几年跑到晋地传教,联合了楼舒婉后来又被楼舒婉踢走,此时说起这位“天下第一”,眼前女相的话语中自然也有一股睥睨之情,俨然有种“他虽然天下第一,在我面前却是不算什么”的豪迈。 有关于陆寨主当年与林宗吾比武的问题,一旁的于玉麟当年也算是见证者之一,他的眼光比起不懂武艺的楼舒婉当然高出许多,但这时候听着楼舒婉的评价,自然也只是连连点头,没有意见。 三人如此前行,一番议论,山麓那头的夕阳渐渐的从金黄转为彤红,三人才入到用了晚膳。有关于革新、备战以及去到成都人选的选择,接下来一两日内还有得谈。晚膳过后,王巨云首先告辞离开,楼舒婉与于玉麟沿着宫城走了一阵,于玉麟道:“宁毅此人虽然看来大气,但心魔之名不可小觑,人手选定之后还需细细叮嘱他们,到了西南之后要多看实际状况,勿要被宁毅口头上的话语、抛出来的假象蒙蔽……” 楼舒婉点头笑起来:“宁毅的话,成都的景象,我看都不见得一定可信,消息回来,你我还得仔细辨认一番。而且啊,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对于华夏军的状况,兼听也很重要,我会多问一些人……” 她的笑容之中颇有些未尽之意,于玉麟与其相处多年,此时目光疑惑,压低了声音:“你这是……” 楼舒婉取出一封信函,交到他手上:“眼下尽量保密,这是伏牛山那边过来的消息。先前私下说起了的,宁毅的那位姓邹的弟子,收编了徐州军队后,想为自己多做打算。如今与他狼狈为奸的是洛阳的尹纵,双方互相依靠,也互相提防,都想吃了对方。他这是到处在找下家呢。” “能给你递信,恐怕也会给其他人递吧……”于玉麟才将信拿出来,听到这里,便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此事要小心,听说这位姓邹的得了宁毅真传,与他接触,不要伤了自己。” “今天的晋地很大,给他吞他也吞不下来,不过想要左右逢源,叼一口肉走的想法自然是有的,这些事情,就看各人手段吧,总不至于觉得他厉害,就裹足不前。其实我也想借着他,称称宁毅的斤两,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手段。” 夜幕已经降临了,两人正沿着挂了灯笼的道路朝宫城外走,楼舒婉说到这里,平素看来生人勿进的脸上此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笑容的背后也有着身为上位者的冷冽与刀枪。 于玉麟看完那信函,一时间有些担心这信的那头真是一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宁立恒,晋地要吃个大亏,随后又觉得这位年轻人这次找上楼舒婉,恐怕要如林宗吾一般被吃干抹净、后悔不迭。如此想了片刻,将信函收起来时,才笑着摇了摇头。 “中原呐,要热闹起来喽……” “于大哥敞亮。” 楼舒婉笑。 不久之后,两人穿过宫门,互相告辞离去。五月的威胜,夜幕中亮着点点的灯火,它正从过往战乱的疮痍中苏醒过来,虽然不久之后又可能陷入另一场战火,但这里的人们,也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在乱世中挣扎的方法。 楼舒婉按着额头,想了许多的事情。 黑暗的天穹下,晋地的群山间。马车穿过城市的街巷,籍着灯火,一路前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一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五) 云中府,夕阳正吞没天际。 人声伴随着烈焰的肆虐,在刚刚入夜的天幕下显得混乱而凄厉,火焰中人影奔走哭喊,空气中弥漫着血肉被烧焦的气味。 酬南坊,云中府内汉人聚集的贫民区,大量的棚屋聚集于此。这一刻,一场大火正在肆虐蔓延,救火的水龙车从远处赶过来,但酬南坊的设置本就混乱,没有章法,火焰起来之后,些许的水龙,对于这场火灾已经无能为力。 总捕满都达鲁站在附近的街口看着这一切,听得远远近近都是人声,有人从烈火中冲了出来,浑身上下都已经焦黑一片,扑倒在街市外的污水中,最后凄厉的喊声渗人无比。酬南坊是部分得以赎身的南人聚居之所,附近街市边不少金人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满都达鲁是过来与附近帮派谈事情的,这是个以奚人为主的帮派,眼见大火熊熊,帮众都出去救人救火、打探消息去了。他在路边看得一阵,副手与几名城中捕快已经过来,低声问道:“头,怎么回事?这事可大了……” 满都达鲁是城内总捕之一,管理的都是牵连甚广、波及甚大的事情,眼前这场熊熊大火不知道要烧死多少人——虽然都是南人——但毕竟影响恶劣,若然要管、要查,眼下就该动手。 “去帮帮忙,顺道问一问吧。” 满都达鲁这样说着,手下的几名捕快便朝周围散去了,副手却能够看出他脸上神色的不对,两人走到一旁,方才道:“头,这是……” “火是从三个院子同时起来的,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堵了两头去路,眼下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你先留个神,将来或许要安排一下口供……” 副手扭头望向那片火焰:“这次烧死烧伤至少上百,这么大的事,咱们……” “放心吧,过两天就无人过问了。” “……”满都达鲁的话语中有着复杂的涵义,既不伤感,也无喜悦,副手脑子里转了片刻,想起今日听到的传闻,“头……南面来的那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满都达鲁沉默半晌:“……看来是真的。” “那怎么可能!” 副手叫了起来,旁边街道上有人望过来,副手将恶狠狠的眼神瞪回去,待到那人转了目光,方才急匆匆地与满都达鲁说道:“头,这等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粘罕大帅他……” 满都达鲁的手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过两天就知道了!” “……这等事情上头岂能遮遮掩掩。” “这不是……没有遮遮掩掩吗。” 满都达鲁的目光,望向那片火海,酬南坊前的木头牌坊也已经在火中燃烧倾倒,他道:“若是真的,接下来会怎样,你应该想得到。” “若是真的……”副手吞下一口口水,牙齿在口中磨了磨,“那这些南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火焰在肆虐,升腾上夜空的火花犹如无数飞舞的蝴蝶,满都达鲁想起之前看到的数道身影——那是城中的几名勋贵子弟,浑身酒气,看见大火燃烧之后,匆匆离去——他的心中对大火里的这些南人并非毫无悲悯,但考虑到最近的传闻以及这一状况后隐约透露出来的可能性,便再无将悲悯之心放在奴隶身上的余暇了。 回想到上个月才发生的围城,仍在西面持续的战争,他心中感叹,近来的大金,真是多灾多难…… 熊熊的大火从入夜一直烧过了戌时,火势稍稍得到控制时,该烧的木制棚屋、房舍都已经烧尽了,大半条街化为烈焰中的余烬,光点飞上天空,夜色之中哭声与呻吟蔓延成片。 头发被烧去一络,满脸灰黑的汤敏杰在街头的道路边瘫坐了片刻,身边都是焦肉的味道。眼见道路那头有捕快过来,衙门的人逐渐变多,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远处离开了。 到附近医馆里拿了烫伤药,他去到匿身的菜馆里稍微包扎了一番,亥时一刻,卢明坊过来了,见了他的伤,道:“我听说……酬南坊大火,你……” “我没事,有两个线人,被烧死了。” “怎么回事,听说火很大,在城那头都看到了。” “昨天说的事情……女真人那边,风声不对劲……” “说不定真是在南边,彻底打败了女真人……” “算算也是时候了……” 汤敏杰在椅子上坐下,卢明坊见他伤势没有大碍,方才也坐了下来,都在猜测着一些事情的可能性。 从四月上旬开始,云中府的情势便变得紧张,情报的流通极不顺畅。蒙古人击破雁门关后,南北的消息通路暂时性的被切断了,之后蒙古人围城、云中府戒严。这样的僵持一直持续到五月初,蒙古骑兵一番肆虐,朝西北面退去。云中府的宵禁到得这几日方才解除,卢明坊、汤敏杰等人都在不断地拼凑情报,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昨日见过面的情况下,今天还来碰头。 “草原人那边的消息确定了。”各自想了片刻,卢明坊方才开口,“五月初三,高木崀两万七千人败于丰州(后世呼和浩特)东南,草原人的目的不在云中,在丰州。他们劫了丰州的军械库。眼下那边还在打,高木崀要疯了,听说时立爱也很着急。” “……难怪了。”汤敏杰眨了眨眼睛。 金人在数年前与这群草原人便曾有过摩擦,当时领兵的是术列速,在作战的前期甚至还曾在草原骑兵的进攻中稍稍吃了些亏,但不久之后便找回了场子。草原人不敢轻易犯边,后来趁着西夏人在黑旗面前大败,这些人以奇兵取了银川,随后覆灭整个西夏。 金国第四次南征前,国力正处于最盛之时,粘罕挥师二十余万南下,西朝廷的兵力其实尚有守成余裕,此时用于防范西面的主力便是大将高木崀率领的丰州军队。这一次草原骑兵奇袭破雁门、围云中,各路部队都来解围,结果被一支一支地围点打援击败,至于四月底,丰州的高木崀终于按捺不住,挥军救援云中。 草原骑兵一支支地碰上去,输多胜少,但总能及时逃掉,面对这不断的引诱,五月初高木崀终于上了当,出兵太多以至于丰州城防空虚,被草原人窥准机会夺了城,他的大军匆忙赶回,途中又被蒙古人的主力击溃,此时仍在整理军队,试图将丰州这座重镇夺回来。 “……若情况真是如此,这些草原人对金国的觊觎甚深,破雁门、围云中、围点打援诱出高木崀、夺下丰州后转头击败他……这一套连消带打,没有几年处心积虑的绸缪下不来啊……” 听得卢明坊说完情报,汤敏杰蹙眉想了片刻,随后道:“这样的英雄豪杰,可以合作啊……” “我也在想这件事。”卢明坊点头,随后道,“这件事我会修书向西南请示,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恐怕还是西南那边的消息,今晚酬南坊的火这么大,我看不太正常,另外,听说忠勇侯府,今日无故打死了三名汉人。” “……汉奴?” “……还能是什么,这北边也没有汉主子这个说法啊。” “……那他得赔不少钱。” 汤敏杰低声呢喃,对于有些东西,他们有所猜测,但这一刻,甚至有些不敢猜测,而云中府的气氛更是令人心情复杂。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汤敏杰道:“若真的西南大胜,这一两日消息也就能够确定了,这样的事情封不住的……到时候你得回去一趟了,与草原人结盟的想法,倒是不用写信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觉得可以先去问问谷神家的那位夫人,这样的消息若真的确定,云中府的局面,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若要南下,早一步走,或许比较安全。” 卢明坊笑了笑:“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日就安排得好的。” 他们随后没有再聊这方面的事情。 几乎同样的时刻,陈文君正在时立爱的府上与老人见面。她面容憔悴,纵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也遮掩不住眉宇间流露出来的一丝疲惫,尽管如此,她仍旧将一份已然陈旧的单子拿出来,放在了时立爱的面前。 “今日过来,是因为实在等不下去了,这一批人,去年入冬,老大人便答应了会给我的,他们路上耽搁,开春才到,是没办法的事情,但二月等三月,三月等四月,如今五月里了,上了名单的人,不少都已经……没有了。老大人啊,您答应了的两百人,总得给我吧。” 她口中提及的,是去年入冬前后从南面押解过来的汉人俘虏的问题。为了彰显西路军南征路上的功绩,这五百人或是于襄樊等地抵抗军队的士兵,或是南面官员、败阵将领的家眷。北方冬日寒冷,道路难行,五百人的押解耗费了许多时日,今年开春才在云中正式交割,此后一番游行展示、又施以酷刑,其中两百人在三月底原本就该交给陈文君,但时立爱临时变卦,绝口不提交人之事,到得如今,陈文君终于忍不住,登门上来了。 时立爱将手伸出来,按在了这张名单上,他的目光低迷,似在思考,过得一阵,又像是因为年迈而睡去了一般。厅堂内的沉默,就这样持续了许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二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六) 夜色已经深了,国公府上,时立爱的手按上那张名单,沉默许久,看来像是因为年迈而睡去了一般。这沉默如此持续一阵,陈文君才终于忍不住地说道:“老大人……” 时立爱那边抬了抬头,睁开了眼睛:“老朽……只是在斟酌,如何将这件事情,说得更温和一些,然而……真是老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因此事的理由,夫人心中应当再清楚不过,老朽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将如此清晰之事,再向您解释一遍。” 时立爱的目光望向陈文君,看来老迈的双眼之中却带着灼人的拷问。陈文君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老大人当初亲口答应了我的。” “老朽食言,令这两百人死在这里,远比送去谷神府上再被交出来杀掉好得多……完颜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了,今日入夜时分,酬南坊的大火,夫人来的路上没有见到吗?眼下那边被活活烧死的人,都不下两百,活生生烧死的啊……” 时立爱说到这里,陈文君的双唇紧抿,目光已变得坚决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大人,南面的打打杀杀无论如何改不了我的出身,酬南坊的事情,我会将它查出来,公布出来!前头打了败仗,在后头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奴隶,都是懦夫!我当着他们的面也会这么说,让他们来杀了我好了!”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说得好,此事的确就是懦夫所为,老夫也会严查,待到查出来了,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他们、斥责他们,希望接下来打杀汉奴的行径会少一些。这些事情,上不得台面,因此将其揭发出来,便是理直气壮的应对之策,您做这件事,很对,若到时候有人对您不敬,老夫可以亲手打杀了他。” 老人缓缓地说完了这些,顿了一顿:“然而……夫人也心知肚明,整个西面,元帅府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了这一次的南征途中,您将他们的杀人泄愤揭出来当面指责是一回事,这等形势下,您要救两百南人俘虏,又是另一回事。南征若然顺利,您带走两百人,将他们放回去,轻而易举,若夫人您不讲道理一些,召集家将将五百人都抢了,也无人敢将道理讲到谷神面前的,但此时此刻、西面局势……” 夜风吹过了云中的夜空,在院落的檐下发出呜咽之声,时立爱的嘴唇动了动,过得许久,他才杵起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西南败阵之惨烈、黑旗军火器之暴烈、军心之坚锐,前所未见,东西两府之争,要见分晓,倾覆之祸近在眼前了。夫人,您真要以那两百俘虏,置谷神阖府上下于死地么?您不为自己想想,就不为德重、有仪想一想,那是您的孩子啊!” 陈文君的眼神微微一滞,过得片刻:“……就真没有办法了吗?” 时立爱的目光望着她,此时才转开了些:“谷神英雄一世,写回来给夫人的信中,莫非就只是报喜不报忧……” “他在信中说,若遇事不决,可以过来向老大人请教。” 时立爱抬起头,呵呵一笑,微带讽刺:“谷神大人心胸宽阔,常人难及,他竟像是忘了,老朽当年出仕,是跟随在宗望元帅麾下的,而今说起东西两府,老朽想着的,可是宗辅宗弼两位王爷啊。眼下大帅南征失利,他就不怕老夫反手将这西府都给卖了。” 老人的这番说话近似喃喃自语,陈文君在那边将茶几上的名单又拿了起来。其实许多事情她心中何尝不明白,只是到了眼下,心怀侥幸再来时立爱这边说上一句罢了,只是期待着这位老大人仍能有些手段,实现当初的应诺。但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对方是认真地、拒绝了这件事。 “……若老夫要动西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两百人送到夫人手上,到时候,西南惨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会有无数人盯着这两百人,要夫人交出来,要夫人亲手杀掉,如若不然,他们就要逼着谷神杀掉夫人您了……完颜夫人啊,您在北地、身居高位如此之久了,莫非还没学会一丝半点的戒备之心吗?” 陈文君将名单折起来,脸上惨淡地笑了笑:“当年时家名震一方,辽国覆灭时,先是张觉坐大,后来武朝又三番四次许以重诺、过来相邀,老大人您不仅自己严词拒绝,更是严令家中子孙不许出仕。您后来随宗望元帅入朝、为官行事却不偏不倚,全为金国大势计,并未想着一家一姓的权力沉浮……您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又何须戒备老大人您。” 时立爱柱着拐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出仕之时心向大金,是因为金国雄杰辈出,大势所向,令人心折。无论先帝、今上,还是宗望大帅、粘罕大帅、谷神,皆是一代雄杰。完颜夫人,我不害您,要将这两百人扣在手中,为的是谷神府的声誉,为的是大帅、谷神归来之时,西府手中仍能有一些筹码,以应对宗辅宗弼几位王爷的发难。” 他的拐杖顿了顿:“谷神在送回来的信上,已详细与老夫说过黑旗之事。此次南征,西路军确实是败了,黑旗那边的格物发展、治军理念,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朽久居云中,因此对大帅、谷神的治军,对大造院的发展,心中也是有数。能够击败大帅和西路军的力量,将来必成我大金的心腹之患,大帅与谷神已经做出决定,要放下许多东西,只希望能在将来为对抗黑旗,留下最大的力量。故此为金国计,老朽也要保证此事的平稳过渡……宗辅宗弼两位王爷拿到了将来,大帅与谷神,留下经验……” 他的说话声中,陈文君坐回到椅子上:“……即便如此,随意虐杀汉奴之事,将来我也是要说的。” “我大金要兴盛,哪里都要用人。这些勋贵子弟的父兄死于战场,他们迁怒于人,固然情有可原,但于事无补。夫人要将事情揭出来,于大金有利,我是支持的。唯独那两百俘虏之事,老朽也没有办法将之再交到夫人手中,此为鸩毒,若然吞下,谷神府难以脱身,也希望完颜夫人能念在此等情由,原谅老朽食言之过。” 老人一番铺垫,说到这里,还是象征性地向陈文君拱手道歉。陈文君也未再多说,她久居北地,自然明白金国高层人物行事的风格,一旦正做出决定,无论是谁以何种关系来干涉,都是难以打动对方的了。时立爱虽是汉人,又是书香门第出身,但行事作风雷厉风行,与金国第一代的豪杰的大抵相似。 如此坐了一阵,到得最后,她开口说道:“老大人一生经历两朝沉浮、三方拉拢,但所做的决断没有错过。只是当年可曾想过,西南的天边,会出现这样一支打着黑旗的汉人呢?” 时立爱摇了摇头:“完颜夫人说得过了,人生一世,又非神明,岂能无错?南人懦弱,老朽当年便看不上眼,如今也是这样的看法。黑旗的出现,或许是物极必反,可这等决绝的军队,难说能走到哪一步去……不过,事已至此,这也并非是老朽头疼的事情了,应当是德重、有仪他们将来要解决的问题,希望……是好结局。” 他缓缓走到椅子边,坐了回去:“人生在世,如同面对大江大河、汹涌而来。老夫这一生……” 老人望着前方的夜色,嘴唇颤了颤,过了良久,方才说到:“……尽力而已。” ***************** 汹涌的江河之水终于冲到云中府的汉人们身边。 第二日是五月十三,卢明坊与汤敏杰两人终于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西南大战的结局。继宁毅在望远桥击败延山卫、处决斜保后,华夏第七军又在汉中城西以两万人击溃了粘罕与希尹的十万大军,斩杀完颜设也马于阵前,到得此时,跟随着粘罕、希尹南下的西路军将领、士兵死伤无算。自跟随阿骨打崛起后纵横天下四十年的女真军队,终于在那幅黑旗面前,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败绩。 相关的消息已经在女真人的中高层间蔓延,一时间云中府内充满了暴戾与悲戚的情绪,两人碰头之后,自然无法庆祝,只是在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以茶代酒,商量接下来要办的事情——事实上这样的藏身处也已经显得不太太平,城内的气氛眼看着已经开始变严,捕快正挨家挨户地搜寻面有喜色的汉人奴隶,他们已经察觉到风声,摩拳擦掌准备搜捕一批汉人奸细出来明正典刑了。 “……还是那句话,想要南下,就早些走,过些时日消息传开,南下商队中凡有汉人样貌的,恐怕都不好过,如今趁着那帮草原人还在到处打秋风,兴许反倒能安全些过关。” 西南的大战有了结果,对于未来谍报的整个大方针都可能发生变化,是必须有人南下走这一趟的,说得一阵,汤敏杰便又强调了一遍这件事。卢明坊笑了笑:“总还有些事情要安排,其实这件事后,北面的局势恐怕更加紧张复杂,我倒是在考虑,这一次就不回去了。”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里的全盘状况,这些事情又不能写在信上,你不回去,光是跟草原人结盟的这个想法,就没人够资格跟老师他们转达的。” “要不你回去这一趟?”卢明坊倒了杯茶,道,“你过来四年了,还一次都没回去看过的吧。” “老卢啊,不是我吹牛,要说到生存和行动能力,我好像比你还是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听汤敏杰毫不忌讳地说起这件事,卢明坊哈哈笑了起来,过得一阵,才说道:“不想回去看看?” “我在这边能发挥的作用比较大。” 卢明坊道:“以你的能力,在哪里发挥的作用都大。” 汤敏杰摇了摇头:“……老师把我安排到这边,是有原因的。” “说你在凉山对付那些尼族人,手段太狠。不过我觉得,生死搏杀,狠一点也没什么,你又没对着自己人,而且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对自己人出手的。” 汤敏杰也笑了笑:“你这样说,可就夸奖我了……不过我其实知道,我手段太过,谋一时权变可以,但要谋十年百年,不能不讲究名声。你不知道,我在凉山,杀人全家,拿人的妻子孩子威胁他们做事,这事情传开了,十年百年都有隐患。” “……真干了?” “有几个……华夏军的弟兄,在山里被埋伏了,情况着急,几个尼族的死硬派,不肯说,我把他们的老婆孩子从悬崖上踢下去了……地方不高,摔断了腿。你知道,最麻烦的是,那地方是他们自己的,他知道地方不高,摔不死,所以我还得把人拖上来,要当着他的面,砍他儿子的手,他知道我认真的,就说了。” “不说的话……你砍吗?” “我会从手砍起。” 卢明坊沉默了片刻,随后举起茶杯,两人碰了碰。 “人救下来了没?” “晚了点,死了三个……”汤敏杰说到这里,抬起头道,“如果可以,我也可以砍自己的手。” 他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复杂,也有些淳朴,这是即便在战友面前也很罕见的笑,卢明坊知道那话是真的,他默默喝了茶,汤敏杰又笑道:“放心吧,这边老大是你,我听指挥,不会乱来的。” “这我倒不担心。”卢明坊道:“我只是奇怪你居然没把那些人全杀掉。” “嗯?为什么?” “按你之前的风格,全都杀掉了,消息不就传不出去了吗?” 卢明坊说着笑了起来,汤敏杰微微愣了愣,便也低声笑起来,一直笑到扶住了额头。如此过得一阵,他才抬头,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卢延年卢掌柜,就是牺牲在云中的。” 听他提起这件事,卢明坊点了点头:“父亲……为了掩护我们跑掉牺牲的……” 汤敏杰看着他:“你来这里这么久了,看见这么多的……人间惨剧,还有杀父之仇,你怎么让自己把握分寸的?”他的目光灼人,但随即笑了笑,“我是说,你可比我有分寸多了。” 卢明坊眼睛转了转,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你们那么厉害吧。” “……呃?” “我的父亲是卢延年,当初为了开辟这里的事业牺牲的。”卢明坊道,“你觉得……我能在这里坐镇,跟我父亲,有没有关系?” “你是这么想的?” “多少会有些关系啊。”卢明坊拿着茶杯,话语诚恳,“所以我一直都记得,我的能力不强,我的判断和决断能力,恐怕也比不上这里的其他人,那我就一定要守好自己的那条线,尽量平稳一点,不能做出太多出格的决定来。如果因为我父亲的死,我心里压不住火,就要去做这样那样报复的事情,把命交在我身上的其他人该怎么办,连累了他们怎么办?我一直……考虑这些事情。”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举起茶杯在卢明坊的茶杯上碰了碰,“就凭这点,你比我强。” “我南下之后,这边交给你了,我倒是放心的。” “局势紧张,过两天我也有拨人要送走……记得上次跟你提过的,罗业的妹妹吧?” “找到了?” “花了一些时间确认,遭过不少罪,为了活着,装过疯,不过这么多年,人基本上已经半疯了。这一次西南大胜,云中的汉人,会死很多,那些流落街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顺手打死,罗业的这个妹妹,我考虑了一下,这次送走,时间安排在两天以后。” “要我带着吗?” “我安排了人,你们不用结伴走,不安全。”汤敏杰道,“不过出了金国之后,你可以照应一下。” 卢明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汤敏杰笑道,“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卢明坊眼前一亮,好奇道。 汤敏杰道:“死了。” 卢明坊便不说话了。这一刻他们都已经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卢明坊块头较大,留了一脸杂乱的胡子,脸上有被金人鞭子抽出来的印痕,汤敏杰面容消瘦,留的是山羊胡,脸上和身上还有昨日火场的痕迹。 近十年前,卢延年在云中被杀,卢明坊一路逃亡,第一次遇上了陈文君,不久之后金人使者范弘济带着卢延年的人头去到小苍河示威,汤敏杰在当时的课堂上见到了卢延年的人头,他当时考虑着如何使个计策杀掉范弘济,而那时课堂上的邹旭自告奋勇帮助宁毅接待范弘济,这一刻,则已经在伏牛山成为了叛变军队的领袖。 时光流逝,不去不返。 这是汤敏杰与卢明坊最后一次相见的情形。 两个人都笑得好开心。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三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七) 夏日的夜色泛起铅青的光芒,夜色下的小县城里,火焰正烧起来,人的声音混乱,伴随着女人孩子的哭泣。 黑色的旗帜在招展,只是一片夜色之中,只有在火光照亮的地方,人们才能看见那一面旗帜。 太湖岸边,平江府北侧的小小县城,遭遇去年的兵祸后,人原本已经不多。这一刻再度攻进来的,是一支名为公平党的流民,进入县城之后,倒也没有展开大肆烧杀,只是县城西侧数名本地士绅豪族的家中遭了殃。 这一刻,火焰与杀戮还在持续,又是一队人马高举着旗帜从县城外头的原野上过来了,在这片夜色中,双方打的是同样的旗帜,夺下县城城门的流民在夜色中与对方高喊交流了几句,便知道这队人马在公平党中地位甚高。他们不敢阻拦,待到对方更加靠近了,才有人认出马对前方那名看来消瘦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整个城门附近的流民口称“公平王”,便都跪下了。 “公平王”便是何文,交流完毕之后他策马而入,手下的直属士兵便开始接管县城防卫,另有执法队进去县城内,开始高喊:“若有袭扰无辜百姓者,杀!趁乱夺财者,杀!侮辱妇女者,杀……” 何文率领亲卫,朝着火光燃烧的方向过去,那里是大族的宅邸,为了守住房屋院子不失,看起来也双方也经历过一番攻防厮杀,这一刻,随着何文踏入宅院,便能看见院落之间横七竖八倒伏在地的尸体。这尸体当中,不光有持着刀枪兵器的青壮,亦有很明显是在逃跑当中被砍杀的妇孺。 他没有说话,一路前行,便有副手领了一名汉子过来参拜,这是一名额系黑巾、三十余岁的公平党头领,地位原本不高,这一次是窥准了这处县城的防卫漏洞,临时召唤了附近的帮手过来破城——金人离去之后,江南各地生计未复,到处都有家破人亡的流民,他们入城可乞讨,入山便能为匪。这段时日公平党声势渐渐起来,何文掌握的核心队伍还在建设,外围听说了名号便也跟着打起来的势力,因此也多不胜数。 略略说了事情经过,那头领便开始说起进攻时这些大族族人的顽抗,导致自己这边死伤不少弟兄,何文询问了伤员收治情况,才问道:“员外呢?族长呢?” 那头领微微犹豫:“几个老东西,负隅顽抗,宁死不降,只好……杀了。”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祠、祠堂那边。”头领在前方领路,随后又道,“这帮东西,外头民不聊生,大家都要饿死了,他们在家中囤积的金银粮草,堆成小山啊,只是那金银器物,就多不胜数,我让人也抬去祠堂那边了,不敢贪墨……那个,三儿,你过来跟何先生说说,说说打开粮仓库房时的样子,那帮兔崽子,还想放火烧了粮食呢……”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到得祠堂那边,便能看见里头倒着的尸首了,另有大大小小木箱装着的金银,在祠堂一侧堆着,头领当即过去将箱子打开给何文看。何文走到那堆尸体边看了几眼,随后才到了那堆金银旁,拿出几个金器把玩,随后询问粮草的事情。 “把这次应你邀约,参与了的兄弟都叫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说,要谢谢他们。” 到得此时,他的表情、语气才温和起来,那头领便着副手出去叫人,不一会儿,有其余几名头领被召唤过来,前来参见“公平王”何先生,何文看了他们几眼,方才挥手。 “去了兵器,先行看押,容后发落。” 他的命令已下,旁边负责执行的副手也挥动了令旗,院落内的几人当中有人喊冤,有人拔刀在手,院外也随即传来了一些动静,但由于之前已经让手头上的精锐做好准备,这阵骚动不久便平息下去,院子里一众护卫也将那几名首领围住,有人虚张声势,为首那名公平党的头领已经跪了下来。何文看着他们。 “杀人破家,就为泄愤,便将人统统杀了,外头甚至还有妇人的尸体,受了侮辱之后你们来不及藏起来的,畜生所为!这些事情谁干的谁没干,之后统统都会查清楚,过几天,你们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受公审!你们想当公平党?这就是公平党!” 几人当中便有人骂起来:“伪君子!我们辛辛苦苦为你做事,死了兄弟流了血,你就这样对我们!我们看住手上人了,外头的百姓秋毫未犯!这里的人满屋金银,粮草成山,你看看他们穿的多好,那都是民脂民膏杀的就是他们,你公平党伪君子!便是想要抢夺这些东西,不分好处——” 何文道:“穿得好的就是坏人?那世上大家都穿个破烂来杀人就行了!你说他们是恶人,他们做了什么恶?哪年哪月哪日做下的?苦主在哪里?这么多的死人,又是哪一位做下了恶事?是这老人做的,还是躺在外头十岁小姑娘做的!话不说清楚就杀人,你们就是强盗!这就不公平!” “他们富成这样,外头的人都快饿死了,他们做的恶事,只要稍微打听,一定就有的,这都是摆在眼前的啊何先生,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外头的小姑娘也做了?” “兵荒马乱岂能分得如此清楚啊——” “——拿下!” 夜色之中又持续了一阵的混乱与骚动,豪族大院当中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了,何文去看了看这些豪族家中储藏的粮食,又令士兵收敛遗体,之后才与这次一道过来的副手、亲随在外间大院里聚集。有人说起那些粮食,又提及外间的流民、饥荒,也有人说起这次的头领能约束流民不扰普通百姓,也还做得不错了,何文吃了些干粮,将手中的碗猛地摔在院子里的青砖上,一时间院落里鸦雀无声。 “你们之前住的哪个村子里、哪条街上都有泼皮无赖吧?” 他说道:“平时游手好闲,正事不做,有机会到这家那家去打打秋风,只要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情,准少不了的那种人。这种人不是杀人越货的悍匪,也不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亡命徒,他们就在你们旁边过日子,只要能有点好处,他们找起理由和说法来,一套一套的……” “这种泼皮有一个特征,如果你们是悍匪或者亡命徒,也许有一天你能发个家,泼皮永远不会发家,他们一辈子为的就是沾点便宜,他们心里一点规矩都没有……” “今天你们打烂这个大院子,看一看全是金银,全是粮食,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你们再看看,哎,这些人穿得这么好,民脂民膏啊,我公平党,替天行道啊,你们放屁——” 何文挥着手瞪着眼睛,喊了起来。 “这些人没有杀错的?杀错了怎么办?你们没有想过!因为杀错了也有理由!兵荒马乱谁不得附带杀几个老弱妇孺!做了事情找理由,谁找不到?但做了以后再找,你们就是指着占便宜的泼皮!一旦你们指着占这点便宜的时候,将来你们什么大事都做不了了。” “想要做点大事,做点真事,你们的心里,就!得!有!规!矩!” 何文站在那院落当中,一字一顿。 火光在夜色里躁动,五月里,在一段时期内不断膨胀的公平党,开始出现内部的分化,并且开始产生更为成熟的纲领和行动准则。 与此同时,黄河北岸的大名府废墟当中,有一面黑色的旗帜静静地飘荡,这一刻,往北归返的女真东路大军屯兵黄河南岸,正在考虑妥善的过江策略。 从四月开始,一度龟缩于水泊梁山的华夏、光武两支军队开始分批次地从根据地里出来,与为了保障东路军北上归途的完颜昌部队产生了几次的摩擦,虽然这几次作战都是一触即收,但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率领的几支部队都清晰地表现出了他们未来的作战意图:一旦女真军队准备渡河,他们绝不会放过袭扰这些渡口的机会。 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梁山的这几支部队都已经表现出了顽强的作战意志,女真东路军虽然声势浩大,但跟随着他们北上的数十万汉人俘虏却臃肿无比,这是东路军的弱点。一旦打开,将会遭遇的混乱局面,必然会使宗辅宗弼头疼无比。 但在争霸天下的层次上,头疼并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 面对着梁山部队的果断,宗辅宗弼已经集结起了精锐部队,做好渡过黄河、展开大战的准备,与此同时,还有完颜昌、术列速率领数万部队从北面压来。这中间,完颜昌用兵绵密,术列速侵略如火,双方的用兵风格正好彼此呼应。于是五月中旬,多达数十万的东路军就要展开天罗地网,拔除掉北归途中这最后一颗钉子。 女真西路军失利、粘罕于汉中决战惨败的消息在这一刻也如同滚油一般泼在了黄河两岸的这片土地上。在黄河北岸,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等人受到激励,都已经决心在这边打出一场漂亮的战役来,为了这一目的,参谋部已经连续多日做出了无数的计划和推演,自己这边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经历了最残酷厮杀的老兵,而对方阵营臃肿、急于回家,只要找准这一弱点,蚂蚁未必不能在大象身上咬出惨烈的伤口来。 而在黄河南岸,宗辅宗弼更是期待着以这样的一场战斗和胜利,来证明自己与西路军粘罕、希尹的不同。在西南会战惨败的背景下,只要自己能将山东这支有过往日战力考验的黑旗军埋葬在黄河岸边,国内的军心、民心都会为之一振。 在这样的背景下,五月十五这天,在黄河北岸大名以西的一处荒村之中,祝彪、王山月、刘承宗等人暂时的碰了面,他们迎接了从西南方向过来的使者,竹记的“大掌柜”董方宪。祝、王、刘向董方宪大致陈述了接下来的作战想法,到得这日下午,董方宪才开始转述宁毅要他带过来的一些话语。 “宁先生让我带过来一个想法,只是一个想法,具体的决策,由你们做出。而且,也是在你们有了充分的战斗准备后,这么个想法,才有考虑的实际意义。” 董方宪这话说完,王山月已经笑起来:“老宁又有什么坏点子了?你且说。” “谈判,讲和。” 董方宪看着王山月,平静地说道。王山月脸上的疤痕随即就变得不好看起来,他朝着地下,吐了一口口水。 “只是一个参考的选择,至于最后的决定,由你们做出。”董方宪重复一遍。 王山月抬了抬头,伸手在祝彪、刘承宗身上晃了晃:“这里你们的人多,决定……怎么做?” “我们会最大限度地听取大家的意见,宁先生说,甚至可以在军中投票。”董方宪身材有些胖,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平日里看来和蔼,此时面对王山月灼人的目光,却也是平平静静的,没有半分畏缩,“临来之时宁先生便说了,至少有一点王公子可以放心,华夏军中,没有孬种。” 王山月盯了他片刻:“你说,我听。” 董方宪点头:“黄河北岸,华夏军与光武军加起来,目前的阵容不到三万人,优势是都打过仗,可以借着地利辗转腾挪打游击。其余一切都是劣势,女真东路军二十万,加上完颜昌、术列速,他们确实是穿鞋的,非得打,得不偿失,但如果真豁出去了要打,你们活下来的几率……不高,这是很礼貌的说法。” 王山月道:“第一,我们不怕死;第二,宗辅宗弼急着回去争权夺利呢,这也是我们的优势。” 董方宪道:“第一没人怕人,我们谈的是怎么死的问题;第二,在西路军已经惨败的前提下,如果宗辅宗弼真豁出去了,他们可以先回去,把二十万大军留给完颜昌,在山东剿完你们,不死不休,他们很麻烦,但至少不会比粘罕更难看了。” 董方宪的目光转向祝彪与刘承宗:“在最麻烦的推测里,你们全军覆没,给女真人的东路军带来巨大的损失,他们带着北上的几十万汉人,在这场大战中死上几万到十几万人。至于你们在某一场决战中杀掉宗辅宗弼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很少。从战力而言,你们物资匮乏,甚至饿了肚子这么久,正面战场上应该还是比不过屠山卫的。” “打仗毕竟不是纸上谈兵。”刘承宗道,“不过……您先说。” “宁先生觉得,山东局势的第一个症结在于,双方都不认为对方有后退的可能。王公子在大名府守了那么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祝彪兄弟早两年对上术列速不曾后退,面对大名府的危局,还是毅然过来救人。咱们过往的战绩已经说明了,华夏军谁都不怕,死都不怕……” “我可不是华夏军。”王山月插了一句。 董方宪笑起来:“也是因为这样,宗辅宗弼不认为自己有轻松过境的可能,他必须打,因为没有选择,我们这边,也认为宗辅宗弼绝不会放过梁山。但是宁先生认为,除了打,我们至少还有两个选择,比如可以走,放弃梁山,先往晋地周转一下怎么样……” “我们经营这边已经不少时间了,而且已经打出了威势……” “如果要打,这些经营,很难延续下去。”董方宪道,“那么就有另外一个选择,在你们做好了迎战准备的情况下,由我过江,跟宗辅宗弼谈出一个结果来,我们双方,以某种形式、某个步骤,给彼此让出一条道路来。考虑到金国的吴乞买就要咽气,而东路军阵容臃肿不堪,宗辅宗弼很可能会答应这样的谈判条件,而你们会在眼下保留发展的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攻入金国的先锋部队。” 王山月沉默着,董方宪道:“山东一地,之前已经被打烂了,去年冬小麦的麦苗都没有,你们如今的口粮只够吃一两个月,宁先生跟晋地提了借粮、借秧苗,过了这关,你们会慢慢的恢复元气。而且山东一地,接下来你们会真正的经营开……” “被东路军掳来的几十万人怎么办?”王山月抬头。 董方宪道:“救得了吗?” “如果我们发起进攻,有些人可以趁乱逃掉。” “……会有一部分人逃跑,更多的人会死,接下来,你们死了,颜面无光的东路军会把所有能抓住的百姓抓住,送到北边去。” “因为这样我们就避开,将来天下人怎么看我们?” “这里没有好的选择,哪一个选择更坏,也很难判断。所以宁先生说,你们可以自己做决策,如果你们决定要打,我会尽最大的力量配合你们。如果你们决定谈,我就尽力去谈一谈。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当然都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收回手腕,是为了将更大力量的一拳打在敌人脸上……” 他胖胖的手臂缩了缩,打出来时,也有不少的力量:“眼下在这里展开战斗,可以鼓舞天下人心,甚至有可能真的在战场上遇到了宗辅宗弼,将他们杀了,这样是最干脆最简单的选择。而如果今天后退了,你们心里会留个遗憾,甚至将来的有一天被翻出来,甚至留个骂名,五年十年以后,你们有没有可能用出更大的力气,打进金国去,也很难说……要谨慎判断。” 王山月看着他:“也有可能你这胖子过江,宗辅宗弼俩傻子不愿意谈,你就成了我们送到他们手上的祭品,先把你烧了祭旗。” 董方宪笑起来:“很有可能,不过这样的事情让别人去谈,大概也谈不拢,只能胖子我勉为其难跑一趟了。” 他的话语平静,理所当然中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无畏。事实上在场四人大都是十余年前便已经认识、打过交道的了,纵然王山月对于宁毅、对他提出的这个想法颇有不爽,但心中也明白,这一想法的提出,并非是出于畏惧,而是因为过去两年的时间里,梁山军队经历的战斗、损失确实是太惨烈了,到得此时,元气确实不曾恢复。再进行一场无畏的厮杀,他们固然能够从女真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但也仅止于此了…… 黄河河水汹涌而下,日头渐渐倒向西边,河岸边的祝、王、刘等人相互交谈,考虑着接下来的抉择。距离他们十数里外的荒山野岭当中,已经显得有些消瘦的罗业等人正在阳光中做着兵器的保养,不远处亦有关胜带领的部队在休息,而卢俊义正带着斥候部队活跃在更远的地方。他们已经摩拳擦掌地做好了在接下来的厮杀中砍掉某颗狗头的准备。 同样的背景下,黄河南面百余里外,亦有另一支肩负着谈判使命的使臣队伍,正在接近河岸边的女真东路军营地。这是从临安小朝廷里派出来的谈判使臣,为首之人乃是小朝廷的礼部尚书黄钟,这是左相铁彦最为倚重的左右手之一,头脑清晰、口才了得,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打动宗辅宗弼,令这两位女真的王爷在眼前的局势下,放回一部分被他们俘虏北上的临安群众。 这是在知晓戴梦微事迹之后,临安小朝廷得到的灵感:西南惨败之后,为了最大限度的制衡华夏军,希尹反而将大量的好处留给了反华夏军的戴梦微,而今临安小朝廷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黑旗军将会变成原武朝大地上最为可怕的势力,那么作为对抗黑旗对坚定的势力之一,他们也希望宗辅宗弼两位王爷能够在离开之前尽量给予他们一些支持。 东路军离开之时,陆陆续续带走江南数十万人,到眼前的情况下,若是能够说服对方,至少能够释放原本属于临安的一万人,甚至几千人,参与这场游说之人都将名声大振,铁彦等人对临安的统治也会更加牢固。 他们是这样考虑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四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八) 五月中旬,福州。 太阳从港口的方向冉冉升起来,捕鱼的船队早已经出海了,伴随着码头上工人们的呼喊声,城市的一处处街巷、集市、广场、工地间,拥挤的人群已经将眼前的景象变得热闹起来。 穿着朴素的人们在路边的小摊上吃过早餐,匆匆而行,贩卖新闻纸的孩童奔跑在人群当中。原本已经变得陈旧的青楼楚馆、茶楼酒肆,在最近这段时日里,也已经一边营业、一边开始进行翻修,就在这些半新半旧的建筑中,文人骚客们在这里聚集起来,远道而来的商贩开始进行一天的交际与商谈…… 大量涌入的流民与新朝廷暂定的首都位置,给福州带来了这般繁荣的景象。类似的情形,十余年前在临安也曾持续过好几年的时间,只是相对于那时临安繁荣中的混乱、流民大量死去、各种案件频发的景象,福州这看似混乱的繁华中,却隐约有着秩序的引导。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大量的朝廷吏员们将工作细分了几个主要的方向,一方面,他们鼓励福州本地的原住民尽量地参与民生方面的经商活动,例如有房屋的出租住处,有厨艺的贩卖早点,有店铺本钱的扩大经营,在人群大量流入的情况下,各种与民生有关的市场环节需求大增,但凡在街头有个小摊卖口早点的商贩,每日里的营生都能翻上几番。 引导和鼓励本地民众扩大经营负责民生的同时,福州东面开始建起新的码头,扩大造船厂、安置技术员工,在城北城西扩大住宅与作坊区,朝廷以政令为资源鼓励从外地逃亡至此的商贩建起新的厂房、棚屋,吸收已无家当的流民做工、以工代赈,至少保证大部分的难民不至于流落街头,能够找到一口吃的。 与此同时,以多余的士兵参与巡逻,配合下层官吏对于治安问题从严从速处理,几乎每一日都有作奸犯科者被押至菜市口杀头,令大量民众围观。如此一来,虽然杀的罪犯多了,许多时候也难免有被冤枉的无辜者,但在整体上却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令得外地人与本地人在一时间竟没有起太大的冲突。 若从宏观上来说,此时新君在福州所展现出来的在政治细务上的处理能力,比之十余年前执政临安的乃父,简直要高出无数倍来。当从另一方面来看,当年的临安有原本的半个武朝天下、整个中原之地作为养分,如今福州能够吸引到的滋养,却是远远不如当年的临安了。 到了五月,巨大的震动正席卷这座初现繁荣的城池。 若是作为不涉朝政的普通百姓,人们能够看到的是五月初二朝廷开始宣布西南之战战果时的震撼,与这震撼背后新君所表现出来的气魄与大度。在这期间,谩骂武朝者固然也是有的,但随之而来的,许许多多的新消息、新事物充斥了人们的目光。 李频的报纸开始根据西南望远桥的战果解读格物之学的理念,此后的每一日,新闻纸上将格物之学的理念眼神到古代的鲁班、延伸到墨家,说书先生们在酒楼茶肆中开始谈论鲁班那可飞三日而不落的木鸢、开始论及三国时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这都是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事物。 与格物之学同行的是李频新儒学的探讨,这些理念对于普通的百姓便有些远了,但在中下层的书生当中,有关于权力集中、忠君爱国的讨论开始变得多起来。及至五月中旬,《春秋公羊传》上有关于管仲、周天子的一些故事已经频频出现在读书之人的谈论中,而这些故事的核心思想最终都归于四个字: ——尊王攘夷。 格物学的神器光环不断扩大的同时,大部分人还没能看清掩藏在这之下的暗流涌动。五月初五,福州朝堂解除老工部尚书李龙的职务,随后改组工部,似乎只是新皇帝重视工匠思维的一贯延续,而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背嵬军攻泉州等一系列的动作,同时在私下里,有关于新帝君武与长公主周佩一度在西南宁魔头手下学习格物、算术的传闻不胫而走。 在过去,宁毅弑君造反,确数大逆不道,但他的能力之强,当今天下已无人能够否定,景翰帝死后,靖平帝周骥被掳北上,当时江南的一众权贵在众多皇族当中选择了并不出众的周雍,实际上便是指望着这对姐弟在继承了宁毅衣钵后,有可能力挽狂澜,这其中,当初江宁的长公主府、驸马康贤等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推动,便是期待着某一天,由这对姐弟做出一些事情来…… 这些半真半假的说法,在民间引起了一股奇异的氛围,却也间接地消解了众人因西南战况而想到自己这边问题的消极情绪。 五月初九,背嵬军在城内细作的里应外合下,仅四天时间,攻取泉州,消息传来,举城振奋。 这些,是普通人能够看见的福州动静,但若是往上走,便能够发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在福州城的天空中咆哮许久了。 从大方向上来说,任何一次朝堂的更替,都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现象,这并不出奇。新皇帝的性格如何、理念如何,他宠信谁、疏远谁,这是在每一次君王的正常更替过程中,人们都要去关注、去适应的东西。 武建朔朝随着周雍离开临安,几乎等同于名存实亡,随之而来的太子君武,一直处于战乱的中心、无数的颠簸当中。他继位后的“振兴”朝堂,在惨烈的厮杀与逃亡中好不容易站稳了半个脚跟,武朝的国势已衰,但若从大义上来说,他仍旧可以说是最具合法性的武朝新君,一旦他站稳脚跟,登高一呼,此时江南之地半数的豪族仍旧会选择支持他。这是名分的力量。 武朝在整体上确实已经是一艘破船了,但破船也有三分钉,更何况在这艘破船原本的体量庞大无比的前提下,这个大义的基本盘放在此时争夺天下的舞台上,依然是显得极为庞大的,至少比临安的铁、吴等人,比刘光世、戴梦微等人,甚至比晋地的那帮土匪,在整体上都要超过许多。 无数大族正在等待着这位新皇帝理清思绪,发出声音,以判断自己要以怎样的形式作出支持。从二三月开始朝福州聚集的各方力量中,也有不少其实都是这些仍旧保有力量的地方势力的代表或是使者、有的甚至就是掌权者本人。 五月里,皇帝图穷匕见,正式发出了声音,这声音的发出,便是一场让无数大族措手不及的灾难。 尊王攘夷!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这位名叫周君武的新皇帝一直都在最为惨烈的环境中厮杀,在江宁他被百万士兵围困,破釜沉舟亲自上阵,才将宗辅稍稍杀退,杀退之后他在江宁继位,不久之后就要被迫放弃江宁,在江南辗转逃亡,在他的背后,无数的人被屠杀。他整改军队,一度选择集中权力,组织以家破人亡的底层士兵为骨干的监察队、军法队,这些动作,都情有可原。 人们在等待着他冷静下来,站在更高的大局方向看待全盘事物,从本质上来说,许多人等待着封官许愿,许多家族等待着在新的政治框架下从龙立功,这些家族有资源储备、有力量、有人才——这些人才是在过去的体系框架设想中培养的——只要新皇帝表现出他的大度,武朝的整艘破船,仍旧是这片海洋中数一数二的大船。 从二月开始,已经有无数的人在高屋建瓴的整体框架下给福州朝堂递了一篇又一篇的勾画与建议,金人走了,风雨停下来,收拾起这艘破船开始修补,在这个方向上,要做到完美固然不容易,但若只求及格,那真是普普通通的政治智慧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高层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愚蠢的皇帝似乎在尝试砸船,准备重新建造一艘可笑的小舢板。 等待了三个月,等到这个结果,对抗几乎立刻就开始了。一些大族的力量开始尝试外流,朝堂上,各种或隐晦或明确的建议、反对折子纷纭不断,有人开始向皇帝构划此后的悲惨可能,有人已经开始透露某某大族心怀不满,福州朝堂就要失去某个地方支持的信息。新皇帝并不生气,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安抚,但绝不放开许诺。 此时的福州朝堂,皇帝对局面的掌控几乎是绝对的,官员们只能威胁、哭求,但并不能在实质上对他的动作做出多大的制衡来。尤其是在君武、周佩与宁毅有旧的消息传出后,朝堂的面子丢了,皇帝的面子反倒被捡回来了一部分,有人上折请愿,道这样的小道消息有损皇家清誉,应予制止,君武只是一句“谣言止于智者,朕不愿因言处置百姓”,便挡了回去。 心怀忧虑的官员于是在私下里串联起来,预备在之后提起大规模的抗议,但背嵬军攻取泉州的消息随即传来,配合城内舆论,连消带打地制止了百官的牢骚。及至五月十五,一个酝酿已久的消息悄然传出: 为改变过去两百年间武朝军队孱弱的现象,皇帝将以韩世忠、岳飞等人牵头,兴修“江南武备学堂”,以培养军中将领、官员,在武备学堂里多做忠君教育,以取代过往自我阉割式的文臣监军制度,眼下已经在挑选人手了。 这消息在朝堂中流传开来,尽管一时间并未落实,但人们愈发能够确定,新皇帝对于尊王攘夷的信念,几成定局。 国家安定时,要削弱军人的力量,君主的力量也需要得到制衡;待到国家危亡,权力便要集中、军队便要振兴。这样的想法看起来简单,但实质上却是两百年来治国方针的陡然转向。要“尊王攘夷”便不可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会与“尊王攘夷”发生直接冲突。 至于五月下旬,皇帝整个的改革意志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无数的劝谏与游说在福州城内不断地出现,这些劝谏有时候递到君武的跟前,有时候递到长公主周佩的面前,有一部分性格激烈的老臣认同了新帝的革新,在中下层的文人士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对新皇帝的魄力表示了赞同,但在更大的地方,破旧的大船开始了它的崩塌…… 五月底,宁毅在剑阁,大概知晓了福州朝廷在临安发动革新的一系列讯息,这一天也正值左家的使者队伍路过剑阁,此时作为使者领队,左家的二号人物左修权求见了宁毅。 左端佑去世之后,如今左家的家主是左继筠,但左继筠的能力止于守成,这些年来,作为左家旁系的左修权主理了左家的大部分事物,算是实质上继承了左端佑意志的传人。这是一位年龄五十多岁,样貌端方俊逸、气质温文儒雅传统士人,右额垂有一络白发,见到宁毅之后,与他交换了有关临安的讯息。 地方相隔两千余里,尽管金人撤去之后高层的讯息渠道已经开始通畅,但第一手的资料往往也有许多是假的,交叉对比,才能看到一个相对清晰的轮廓。 “……小皇帝的这套连消带打,有些出人意料啊。”手头的信息只到江南武备学堂传闻的放出,大概对比一番之后,宁毅如此说着,倒也颇有些感叹,“先前岳飞兵逼泉州、围而不攻,私下里应该就是在与城内串联、联络奸细、劝降内应……谁能想到他进攻泉州,却是在为福州的舆论做准备呢,有意思,亏他及时攻下来了……” 左修权笑道:“听闻宁先生过去在江宁,曾与新君有过师徒之谊,不知今日知此消息,是否有些欣慰呢?” “这些年过来,他跟周佩,挺不容易的。”宁毅道,“当初金人南下,我方绑架刘豫甩锅给武朝,他通过徐州方面把题目甩回来,其实就做得很不错。到江宁一战的破釜沉舟,他是真的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其实当年他姐姐性格要强一些,君武性格是比较弱的,不容易,辛苦了……” 长久以来,由于左端佑的原因,左家一直同时保持着与华夏军、与武朝的良好关系。在过去与那位老人的多次的讨论当中,宁毅也知道,尽管左端佑大力支持华夏军的抗金,但他的本质上、骨子里还是心系武朝心系道统的儒生,他临死前对于左家的布置,恐怕也是倾向于武朝的。但宁毅对此并不介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很可能会通过左修权的嘴,进入几千里外那位小皇帝的耳朵里,也是因此,他倒也不吝于在这里对当年的那个孩子多说几句鼓励的话。 ——能走到这一步,确实是辛苦了。 左修权点了点头。 “那宁先生觉得,新君的这个决定,做得如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五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九) 夏日的阳光照射下来,剑门关城楼间,来往的旅客络绎不绝。除大战前最多的商人外,此时又有不少侠客、书生夹杂其中,年轻的书生带着意气风发的感觉往前走,中老年的儒者带着审慎的目光观察一切,由于城楼修葺未毕,仍有部分地方残留战火的印记,不时便引起人们的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华夏军原本持的是随意观看的态度,但到得后来,人群的聚集影响通路,便只好时不时地出来赶人 “保持秩序!往前头走,这一路到成都,有的是你们能看的地方——” 宁毅与左修权,便从不远处的山头上看下来。 “……那宁先生觉得,新君的这个决定,做得如何?” 左修权提出问题,宁毅笑了笑:“你们左家的想法呢?跟,还是不跟?” “如宁先生所说,新君硬朗,观其所作所为,有破釜沉舟哀兵必胜之决心,令人慷慨激昂,心为之折。不过破釜沉舟之事之所以令人津津乐道,是因为真做起来,能成者太少,若由今日形势判断,我左家内部,对此次革新,并不看好……” 宁毅看着他,左修权顿了顿:“……但是,左家会跟。” 宁毅笑起来:“不奇怪,左端佑治家真是有一套……” “叔父去世之前曾说,宁先生豁达,有些事情可以摊开来说,你不会见怪。新君的能力、心性、资质远胜于之前的几位陛下,可叹的是武朝得其太晚,但既然由其继位,那不论前方是怎样的局面,左家是要陪着去蹚一蹚的。” 左修权拱了拱手,言语诚恳,宁毅便也点了点头:“革新的逻辑是成立的……新君继位,笼络各方,看起来立刻就能继承正统的权力,但继承之后怎么办?修修补补,它的上限,今天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苟延残喘几年,面对着临安那帮傻逼,吴启梅刘光世这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你们可以打败他们、杀了他们,但不久之后还是死路一条,打不过女真人,打不过我……我坦白说,将来你们恐怕连晋地的那个女人都打不过。不革新,死定了……但革新的问题,你们也清清楚楚。” 宁毅的目光望过来:“这不是几家几户支持或者不支持的问题,如果放在经商上,这是整个游戏框架,人才培养体系不配套的问题。过去两百年的时间,武朝都是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框架里运作的,你们的人才培养,在无数的细节上都是与这个理论配合的。今天,武朝危亡在即,如同你们这些掌权人,并不是没有为武朝付出的觉悟,左家会跟着走,还有不少的大儒、有识之士会倾家荡产共赴国难,但是,你们下面的人呢?” “在相对长的一个过程里,跟随君武走的人,要自觉地付出更多,而获得更少。左先生你们这样的高层,是使命感趋势,你们不要钱不要回报,但只是左家一系,牵动的读书人上千,顺带影响直接或者间接跟你们吃饭的人数以十万计,到了他们那里,关系到的就是每天的柴米油盐,为了皇帝你可以破家抒财,你还是不会饿肚子,但他们会。” “这样的事情持续一久,大家就会越发清晰地看到中间的差别,投奔临安的,有点关系就能成为人上人,你们为什么不行,过去可以偷奸耍滑,今天的法纪为什么如此森严,以至于‘官不聊生’。然后他们会开始找原因,是因为你们动了国本,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的,大家开始说,这样不行的……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就是这样的动物,绝大部分时候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目的掰理由,而不是认清了理由再去做某些事情,真能就事论事者,从来都是寥寥无几。” “你们左家也许会是这场革新当中站在小皇帝身边最坚定的一家,但你们内部三分之二的力量,会变成阻力出现在这场革新当中,这个阻力甚至看不见摸不着,它体现在每一次的偷懒、疲倦、牢骚,每一炷香的阳奉阴违里……这是左家的状况,更多的大家族,就算某个老人家表示了要支持君武,他的家庭,我们每一个人思维当中不愿意折腾的那部分意志,还是会化作泥潭,从各方面拖住这场革新。” “这就是每一场革新的问题所在。”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传来,宁毅说到这里,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下,左修权道:“如此一来,革新的根本,还是在于人心。那李频的新儒、陛下的江南武备学堂,倒也不算错。” “许多问题不在于概念,而在于程度。”宁毅笑,“以前听说过一个笑话,有人问一老农,今日国家有难,若你有两套大宅子,你愿不愿意捐出一套给朝廷啊,老农欣然回答愿意;那你若有一百万两银子呢?愿捐否?老农答,也愿意。而后问,若你有两头牛,愿意捐一头吗?老农摇头,不愿意了,问为什么啊……我真有两头牛。” 左修权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武朝危殆,你问问天下人,要不要革新,大家都说,要啊。若要你少穿一件衣服,要不要革新,就不知道大家会怎样说了,若要让大家少吃一顿饭呢?还革不革新?有人说要,有人说不行,但真正复杂的在于,许多人会在说着要革新的同时,说你这革新的方法不对,这中间有真有假……小皇帝能让多少人付出自己的利益支持革新,能让人付出多少的利益,这是问题的核心。” 宁毅看着下方的过关的人群,顿了顿:“其实我说的这些啊,你们也都清楚。” “只是不知道若易地而处,宁先生要如何作为。” “哈哈……看,你也图穷匕见了。” “以宁先生的修为,若不愿意说的,我等想必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昔日您与叔父论道时曾言,最为喜欢的,是人于困境之中不屈不挠、发光发热的姿态。从去年到如今,福州朝廷的动作,或许能入得了宁先生的法眼才是。” 左修权的话语诚恳,这番言语既非激将,也不隐瞒,倒是显得坦荡豁达。宁毅看他一眼,也并不生气。 “……左先生,能对抗一个已成循环的、成熟的生态系统的,只能是另一个生态系统。” 左修权蹙眉:“何谓……循环的、成熟的生态系统?” “打个简单的比方,今天的武朝,天子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已经深入人心了,有一整套与之相匹配的理论体系的支撑,在一个村子里,大人们生下小孩,即便小孩不念书,他们在成长的过程里,也会不断地接受到这些想法的点点滴滴,到他们长大以后,听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成熟的、循环的生态系统,在于它可以自行运转、不断繁殖。” “今天武朝所用的儒学体系高度自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当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改成尊王攘夷,说皇权分散了不好,还是集中好,你们首先要培养出真心相信这一说法的人,然后用他们培养出更多的人,让它如水流一般自然而然地循环起来。” “今天的福州,从动作上看起来,小皇帝一开始的思路当然是没错的,以新儒学为尊王攘夷做注,给集权做准备,以江南武备学堂统一军方的控制权,让领军者变成天子门生……一方面,因为十几万的精锐兵权暂时集中在他的手上,无人能与之对抗,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才被女真人屠杀了,所有人痛定思痛,暂时认同了需要改革的这个想法,所以开始了第一步。” “但接下来,李频的理论高度够不够给一个循环的、自恰的尊王攘夷体系做注呢?江南武备学堂宣传的忠君思维,是生硬的灌输,还是真的具备无与伦比的说服力呢?你们需要的是成熟的理论,成熟的说法,以打倒在事实上更加成熟的‘共治天下’的想法。只有当这些想法在眼下的小范围内形成了牢固的循环,你们才真的走出了第一步。今天朝廷发个命令,所有人都要爱国,没有人会听的。” “一个理论的成型,需要很多的提问很多的积累,需要很多思维的冲突,当然你今天既然问我,我这里确实有一些东西,可以提供给福州那边用。” 左修权眯起了眼睛,见宁毅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心中的感觉,逐渐怪异,双方沉默了片刻,他还是在心中叹息,忍不住道:“什么?” 他看见宁毅摊开手:“譬如第一个想法,我可以推荐给那边的是‘四民’当中的民生与民权,可以有所变形,譬如合归于一项:人权。” “宁先生,你这是……” 左修权忍不住开口,宁毅带着诚恳的表情将手掌按了按:“你听我说。” 左修权有点不想听…… …… “……我以前跟人说,我们的历史从古到今,几乎所有朝堂上的革新,都是党同伐异。有一群特权阶级形成了集团,有一个政治问题成为了病灶,怎么办?我们联合其他大臣,说服皇帝,去打倒需要打倒的问题。但这中间的问题在于,一旦你能打倒之前的利益集团,你所纠集的革新者,必然成为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任何一个利益体系或者集团都会自动维护自己的利益倾向,这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的。所以我们才会看到一个王朝几百年的治乱循环,一个利益体系出现,另一个打倒它,然后再来一个打倒上一个,有时候会短暂地缓解问题,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一定是不断积累不断加重的,等到两三百年的时候,一些问题再也没办法革新,王朝开始解体,从治入乱,成为必然……” “……要打败一个利益体系,你只能成为更大的利益体系,解决一个问题,你自己就要成为问题……有没有可能改变这个最简单的游戏规则,过去做不到,但今天未必了,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的政治游戏里,百姓从来不被纳入考量,就算有人说着是为百姓,但百姓分辨不出来谁好谁坏啊,他们参与不了斗争,就算参与进来,双方随便说点大道理,对他们进行一下欺骗,他们的选择也就无所谓了……” “……但今天,我们尝试把民权纳入考量,如果民众能够更理智一点,他们的选择能够更明确一点,他们占到的份额不大,但一定会有。譬如说,今天我们要对抗的利益集团,他们的力量是十,而你的力量只有九,在过去你至少要有十一的力量你才能打倒对方,而十一份力量的利益集团,以后就要分十一份的利益……” “……今天不同了,千千万万的民众能够听你说话,当然因为他们的愚蠢程度,他们一开始只能产生两分的力量,但你对他们许诺,你就能暂时借走这两分力量,打倒对面的利益集团。打倒之后,你是特权阶级,你会分走九分的利益,可你至少得实现一部分的承诺,有两分或者至少一分的利益会重新回归民众,这就是,人民的力量,这是游戏规则改变的可能。” 宁毅的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目光严肃。 “……今天,福州的君武要跟整个武朝的士大夫对抗,要对抗他们的思维对抗他们的理论,就凭左先生你们一些理智派、热血派、一些大儒的激情,你们做不到什么,反抗的力量就像是泥潭,会从方方面面反馈过来。那么唯一的方法,把百姓拉进来。” “……但是愚蠢的百姓没有用,如果他们容易被欺骗,你们反面的士大夫同样可以轻易地煽动他们,要让他们加入政治运算,产生可控的倾向,他们就得有一定的分辨能力,分清楚自己的利益在哪里……过去也做不到,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们有格物论,我们有技术的进步,我们可以开始造更多的纸张,我们可以开更多的学习班……” “……这些学习班不用太深入,不用把他们培养成跟你们一样的大儒,他们只需要认识一点点的字,他们只需要懂一部分的道理,他们只需要明白什么叫做人权,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权利,让他们明白人人平等,而君武可以告诉他们,我,武朝的皇帝,将会带着你们实现这一切,那么他就可以争取到大家原本都没有想过的一股力量。” “……这整个倾向,其实李频早两年已经下意识的在做了,他办报纸,他在报纸上尽量用白话写作,为什么,他就是想要争取更多的更底层的民众,那些只是识字甚至是喜欢在酒楼茶肆听说书的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彻底的启蒙运动,把士大夫没有争取到的绝大部分人群塞进识字班塞进夜校,告诉他们这世界的本质人人平等,然后再对皇帝的身份和解释做出一定的处理……” “……那么,你们就能够裹挟民众,反扑士族,到时候,什么‘共治天下’这种看起来积累了两百年的利益倾向,都会变成等而下之的小问题……这是你们今天唯一有胜算的一点可能……” 左修权看着宁毅,他听到‘四民’时还以为宁毅在抖机灵,带着有些防备有些好笑的心理听下来的。但到得此时,却不由自主地严肃了目光,眉头几乎拧成一圈,表情不自觉的都有些可怕了。 对面,宁毅的表情平静而又认真,诚恳直接,侃侃而谈……阳光从天空中照射下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六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十) “……你们就能够裹挟民众,反扑士族,到时候,什么‘共治天下’这种看起来积累了两百年的利益倾向,都会变成等而下之的小问题……这是你们今天唯一有胜算的一点可能……” 五月底的剑门关,宁毅的声音响在阳光下的半山腰上,一旁的左修权目光严肃,五味杂陈。 在此时的华夏军势力当中,左家的地位特殊,也是因此,左修权能够在这里询问一些稍微出格的问题。当然,对于他们这个层次来说,只要摆明了态度,不在私下里搞实质上的越界,这些讨论都可以算是君子之辩。他在先前的话语之中其实有着些许的激将和得寸进尺,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这番讨论会走到眼前的这一步来,甚至在一时间,让他有些追悔莫及。 眼前的宁毅,竟还真的指出了一条道路、抛出了一个框架来,令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睿智如他自然能够隐约看见这个框架中能延伸出来的一些东西,若以福州朝堂的眼前的危机做考虑,这个方向竟确确实实提供了某种破局的可能性,然而在此之外的问题是,破局之后,他们面对的未来可能会变成更加恐怖和危险的东西。 民生、民权、民智……这是他在西南搞的那一套,还只是一小部分…… 真是不该耍小聪明,不该问……也不该听的…… 他心中叹息,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宁先生好计算,若福州那边真推广起这些,将来失败,便是为宁先生做了嫁妆。” “若是失败了,就会这样。”宁毅笑容坦荡,并不讳饰,“但如果成功了,或许就能走出一条路来。” 左修权想了想:“……所谓对皇帝的身份和解释做出一定的处理,是指……” “宣扬人权、平等的一个最大阻碍,在于皇帝跟普通人的地位肯定是天差地别,唯一有可能规避的方式,要做好两件事情,第一,在一定时期内皇帝的利益要与民众的利益高度统一,就像是今天,君武跟大家说,你们把力量借给我,我们打到那些分散国家力量的大族,集中力量后,再打倒女真侵略者,这样一来,在一定的时间内,皇权赢得最大的好感,可以获得它的合法性和神圣性……” 宁毅一面说,两人一面在山间缓缓前行:“但这样的合法性和神圣性不会持久,因为一旦外部压力减轻,皇帝与皇族必然成为最大的利益阶层,大家会慢慢意识到这上面的不公平。那么可以开始尝试第二件事情,让皇权隐退,保持神圣,让官僚机构成为面对民众的防火墙,而皇帝不要直接参与到利益的争夺上去……” “民众能有多难应付呢?”宁毅偏头笑了笑,“在可以预见的几百年时间内,就算人权觉醒,他们也绝对拿不到百分之百的公平,除非真的天下大同,人皆为尧舜,每个人抗的责任一模一样了,那每个人到手的利益才能均等,但这是做不到的,只要存在智商和能力上的差距,特权阶级永远拿大头,拿小头的民众只要有吃有喝,他们不会介意自己的国家有一个神圣化的皇帝象征。” 他说到这里,笑着顿了顿:“——当然,除非是一场几十年上百年的思想解放,确定了皇帝的丑陋,才有可能取得另一种共识。但现在不会,有皇帝存在是千年来的必然,今天的皇帝如果能将权力交给一个相对可靠的官僚体系,而他本身不再肆意权衡,他会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大家不会介意供养和尊敬一个这样的皇室,如此也就能够完成君权的神圣化过程——这个游戏方式,我们可以叫做,君主立宪。” 左修权偏了偏头:“也就是说,今天先集权,待到打败女真,再虚君以治。” “要么不用我的想法,小皇帝能直接杀出一条路来,那当我没说过。”宁毅目光平静地陈述道,“如果用这个办法,打败分权的士大夫和外来的敌人应该是可能的。但假如在完成初步的民众启蒙后,皇帝还要呆在权力的顶峰时刻彰显他跟别人的不一样,迟早有一天他会被人拖出来砍了头,虚君是到时候唯一自保的方式。”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创造官僚层、隔岸观火,将来有什么事情就算搞砸了,不关皇帝的事啊,皇帝多委屈,他明明是天子,国家都是他们家的,但为了百姓,他主动后退,不能理政,一代代都忍辱负重,你说,谁会怪他?” “那到时候的掌权人是……” “宰相、首辅……什么都行,隔几年换一个,他不是皇帝,不用当一辈子,先把规矩定下来,到时候就退。” “若有权相图谋不轨……” “民众的基本启蒙已经开放,说明教育已经成体系,把皇帝主动虚君的苦衷和伟大,以及这一套体制的必要性,写进给每个小孩子看的教材里。只要不遇上非常极端的情况,这个体系是可以长期持续的……” 两人缓缓前行,左修权不时提问,宁毅随即做出解答。如此过得一阵,左修权面上的神色愈发怪异起来。 如果说他一开始的提问或许只能算是起了一点点的小心思,想要在宁毅这边套点零碎的意见,宁毅的那番回答便着着实实的让他心情复杂难言,但那时他还觉得那番话语是这位心魔的随手反击,谁知到得此时,他还一五一十地将整个框架都给推演完全,若说一开说抛出的东西犹如妖魔的惑人之语,到得此时,却简直让人觉得有些苦口婆心的感觉。 尤其是到得后来,只听宁毅道:“……关于君主立宪的一些想法和难点,这几年在华夏军中有过不少的推演,资料还在和登存着,左先生有兴趣,这次叫人给你搬到成都来。” 左修文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道:“宁先生这……莫非还真是想让武朝走出一条路来?” “说来容易做时难,凭着我和一帮孩子区区几年的推演,难道就真能把事情办成?” “可……若宁先生真的诚心相告,至少……可能性是有的。” 左修文蹙着眉,拱了拱手,他话语之中不能确定的终究还是“宁先生真如此豁达?”但毕竟没有问出来,宁毅看着他,笑了笑。 “如今这天下的许多人,都知道我华夏军的目的是为了灭儒、是为了开民智、是为了平等和觉醒……从核心上来说,福州的小皇帝,现在是想用尊王攘夷来对抗共治天下,这是底层思维的更改。”宁毅的手在脑袋旁边指了指,“会有多难,左先生能想得到,但在华夏军,我们要尝试用格物学的思维对抗过去的玄学思维,用以道理为先的思维顺序对抗情理法的思维方式,要用人权、平等对抗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级观念,这有多难呢?左先生能够想到吗?” 宁毅笑了笑,他的目光平静,眼中是雪山与大海般的浩瀚与冷酷。 “有关于民智的开放、民权的启蒙,我们在推演当中考虑过很多种状况和方式,这当中,存在没有皇帝的开放,也存在有皇帝的开放,存在和平年代的开放也存在战乱年代的开放,这些推演和想法不一定有用,但左先生,只要你有兴趣,我绝不藏私,因为推演只是空想,如果在福州能够最大限度地出现一场开民智的实验,就算它是在君主模式下的,我们也能得到最大的经验。” “我们这片地方、这个社会的思维基础是玄学的,玄学的特征是从整体到部分,是情绪高于道理,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听起来很有道理,大家就一代代传下来,觉得是真理,但是它的出发点在哪里,谁观察到的,谁能严格证明它?大家习惯于接受一些听起来就对的道理,但为什么对,其实我们过去的思维是不做想象的……而格物学的思维要反过来,彻底地反过来。” “格物学的思维要从部分到整体,我们先弄清楚手头能清楚的一分一毫,假设它有什么规律什么原理,要严格地做出推演。格物学不说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和登,我们做铁板,想要得到一个平面,什么是平面?对普通人来说就像桌子看起来平就行了,我们用水轮机压住两块铁板互相摩擦,两块铁板在不断的摩擦过程当中越来越滑,最后它们每一处都趋于最精确的平面,这个可以通过数学和几何学来证明,这是最原始也最精确的平面……” “要从玄学走向格物,需要改变的是最底层的思维方式——甚至不是某一个思维,不是拍拍脑袋说,哦这个道理看起来对,这句话看起来很有哲理,就能认为它是对的。左先生,这是华夏军要对抗的东西,今天金人的大造院在学习格物,福州在学习格物,天下各方,我都鼓励他们学习格物,不学习,我就用炮弹打爆他的头。这样也许几十上百年,我们能够真正理解格物学、唯物论的思维方式。” 宁毅说到这里,左修权蹙眉开口:“可为何……格物学的思维,就高于玄学呢?” 宁毅摇头:“不是高于玄学,我从一些西边传过来的书里,发现他们的思维,是从部分入整体的——那是极西之处,可能相隔万里,当年丝绸之路的终点。我用这种思维做了各种设想,出现了你今天看见的这些热气球、千里镜、大炮、火箭弹……玄学思维走到现在,只能用作一些大而无当的哲学思考,儒家从最初教化天下的想法走到现在,选择了阉割人性。孔子说以直报怨,到如今大家知道的都是以德报怨,为何啊,治人的这一套,再走一千年,不会出现真正的变化了。” “从部分入整体的思维形式中,存在无数的可能性,今天你看到的才只是刚刚开头,我们对造纸的革新至少就令教化万民看到了希望——接下来该吃透这一套思维了,等到这一套思维也吃得七七八八,再与玄学体系下的哲学、人文结合,也许我们真能看到某一天的世界大同。” 他挥了挥手。 “我很难解释它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但我已经看到了,我就要把它推出去。我可以把格物学的想法洒得漫天都是,华夏军里平等的理念诞生了老牛头,江南一个何文,学着打地主分田地,现在创立了什么公平党,接下来不管是临安还是刘光世、戴梦微之流,又或者是晋地,都会选择或多或少的改革,这些改革的尝试,会变成整个天下的养分。” “接下来会成功的也许不是我们华夏军,老牛头可能破产,公平党可能变成一把大火之后烧光,华夏军可能真的刚强易折,有一天我死了,各种想法如灯火破灭,但我相信,种子已经留下来了。如果我的理念不能胜利,我很乐意看见福州的君武走通一条君主立宪的道路,因为那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打开民智。祝他成功,希望他成功。” 宁毅的话语说到这里,左修权面上的表情终于不再复杂,他神色郑重,朝着宁毅拱手一揖,宁毅托住他的双手,在手背上拍了拍。 “当然在各种细节上,接下来还有很多可以讨论的地方,首先的一点,君武抛出我跟他师徒关系的这些小聪明不要继续了,平民之中传一下当然有好处,但在中上层,有一些忠于武朝、愿意陪着小皇帝破釜沉舟的大人物,可能会因为这个传言以及他默许的态度,放弃对他的支持。所以在明面上,他必须有所表态,一定要摆明他是武朝正统的姿态。” “……另一方面,格物学的理念、书籍,我都可以开放给他,成果不给,他必须自己培养工匠,在工匠中培养合格的唯物学思维。我也可以坦白说,他失败了,这个摊子就归我了,我是不安好意的。” “……当然,对于匠人的培养、工厂的建立、学校的运作和教育的启蒙、底层的一些组织方式,我可以给予方便,让那边有所参考。例如你们留在这边的那些孩子,文怀最近在潭州是立了大功的,如果你们希望,可以借他们去福州,帮忙协助一些基层组织的建立,当然是否信任他们,信任到什么程度,就看你们了。” “还有很多东西,之后都可以详细谈一谈,接下来是风起云涌的年代,准备迎接一场波澜壮阔的变革吧。” 宁毅笑着:“成都欢迎你。” …… 阳光从天空洒落,左修权站在剑阁的城楼上,看着天空中飘飞的云朵。这是酷暑下的晴空,空气也并不憋闷,不会有雨,但他的耳边,仿佛有阵阵雷声掠过。 接下来是风起云涌的年代…… 他的脑海之中还在响着宁毅的话语。 …… 在这之前数日,黄河南岸,前去女真东路军营地当中游说宗辅宗弼的临安使节团,被女真人踢出了大营。 之后,有一位面容和善却也带着威严的胖子乘小舟渡过了黄河,他进入军营当中,见到了女真的两位王爷。 双方之间有过恐吓与谩骂,有过言语间的争锋相对,但最终双方初步达成了来日休整完成、再做一场堂堂正正的正面决战、取下对方头颅的共识。 黄河两岸的军队开始按照约定的步骤彼此运作,浩浩荡荡的女真东路军,开始过江北行。而身在江北的完颜昌、术列速军队,绕开了梁山附近的一些固定位置,并且停止了对附近城池村落的烧杀抢掠。 …… 福州,君武与周佩等人每日里接待一位一位甚至一队一队的大儒、显贵,双方相互试探、敷衍,又或者干脆挑明了一些东西。有人离去,当然也有人留下。 相对于君武的意志坚决,周佩的态度更温和一些,由于当年赵鼎的孙女赵小松救过她的性命,不少大儒找上这一条关系,来到长公主府,询问这事态是否能有所转圜。 往日里在临安的时候,她扮演的角色更为保守,时常劝阻当时身为太子的君武,不要过于激进,与众人搞坏了关系。但到得此时,她也已经认同了不再修补这艘破船的方针。 “往回走,已经没有路了啊。” 交谈的最后,她也每每这般叹息,她毕竟年轻,纵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却终于能够接受这种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道路。最终也有一部分老人愿意将身家性命交托过来。 改革已经开始推进,不详的谶语与推测每一天都在进入她的耳朵,人们都在预言他们未来的引火自焚。有的时候,她会从梦中惊醒,星光之下,她会望向东边的大海。 “……你辅佐君武,小佩……你辅佐君武,将周家的天下传下去、传下去……传下去……啊?” 她想起周雍临死时的嘱托。 父皇啊…… 我们还能不能……走到那里呢…… 不久之后,会有一箱一箱的东西,从西南的数千里外运送过来。 …… 没有多少人料到,在这辽阔的天地间,相对于抗金大战更为炽烈、也更为复杂的火焰,竟是在金人的第四次南征之后,才开始出现的。 …… 云中。 事情的因果,是从很小的地方牵连过来的。 那是十余年前,女真人的第二次南征,攻入了武朝的首都汴梁,他们掳走数十万汉人,北上为奴。 汉奴的生活极其艰苦,尤其是靖平之耻时抓来的第一批汉奴,十余年前十有其九已经在非人的折磨中死去了。 这中间,曾经有一户汴梁的官宦人家,举家被抓来北地,其家中的男人成为奴隶,女人成为妓户,在被抓来的几年间,有数名成员已经相继死去。到天会十年时,这户人家的家主,原本是武朝的额礼部官员,曾为了求活,向上头报告一则消息。 这则消息是:他的儿子曾经弃文从武,在武朝武瑞营中担任军官,后来跟随黑旗军宁毅弑君造反,成为黑旗军最核心的成员,他的儿子,名叫罗业,将来必然会派出人手,到金国来营救他们一家。 当时正值小苍河大战时期,战神娄室已经陨落西北,这位罗姓官员希望金人能够留下他们一家性命,到西北劝降又或者可以在将来成为诱饵,诱捕黑旗奸细。 一名金国官吏对此事做了记录,但并未对其采取特殊照顾。 一直到小苍河大战结束,在西北付出惨重代价的金人开始重视情报战,希尹命完颜青珏等人组织力量,关注西南时,这份记录才又被找出来了一次,但在当时,罗家的许多人,包括那位罗姓官员,都已经死去了,并且由于天南地北消息不畅,云中的众人也无法判断这份情报的真伪,这份情报一度又被搁置下来。 不久之后,一位名叫满都达鲁的总捕注意到了这份情报,此时原本的罗家人,仅剩一位半疯的小女儿仍在苟延残喘了。 这一年是天会十五年,五月中旬刚过不久,有人过来报告,在最近的清查之中,那位疯女人不见了。此时粘罕大军于武朝西南惨败的消息已经传开,金地的汉奴每一天都有不少人在无辜惨死,原本由吴乞买发布的打杀汉奴者要交罚款的发令一时间都无法施行,一个疯女人,无声无息地死掉了,并不出奇。 治安已经混乱,汉奴的反抗与逃亡随时都要变得激烈,满都达鲁此时还有许多事情,但多年老捕头养成的直觉令他关注了一下这件事。 五月二十三,有商旅的车队驶向雁门关。 卢明坊在车队当中,回望了看来荒凉的幽燕景色。 他其实是汴梁长大的孩子,尚未完全成年,女真人杀来了,他经历了战乱,不久之后跟随父亲去到云中打开局面,又过得不久,父亲死去。他已有半生与幽燕为伴。 十余年间,他只南下了三次,两次在小苍河,一次在西南,看见的也都是荒凉景象。眼下华夏军已经大胜,占领了成都平原,他去到成都,能看到富庶繁华的南方城市了。 想一想,过往的记忆几乎已变得遥远,汉人的繁华是怎样的一副景象来着?他脑中想想,清晰的竟只有北地的风光。 卢明坊死于五月二十四这天傍晚。 不久之后,他残破的尸身被运回云中,女真人开始宣扬他们杀死了黑旗在北地的细作首领。 汤敏杰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具近乎面目全非的尸体,他辨认了许久,脸颊抽动了好几下。 那似乎是五月底的黄昏,他走到不知名的黑巷子里,呕吐了一次,云中府里,对汉奴的打杀正变得愈演愈烈。这一刻,他是黑旗军在北地的真正负责人了。 “老卢啊……你是怎么让自己保持分寸的?”他坐在巷子里,脑中响起的不久之前的声音,“我是说,你可比我有分寸多了……” 卢明坊坐在那儿,做出了回答,他回答了什么呢?尽管已想不起来了,但或许是想起战友,汤敏杰的嘴角,还是有笑容,勾起来了…… …… 安惜福带领队伍越过剑阁,跟随人群朝成都方向行进时,晋地的气氛正变得肃杀。 宗翰与希尹率领人数已不多的西路军,在北归的途中不断筹划着未来的方向,他们的信函已经一封一封地发回金国,一方面表明态度,一方面讲清事实,希望以最为妥帖的方式,完成未来的权利交替,也希望金国境内的高层元老们,能够意识到黑旗的威胁,尽可能地达成某方面的共识。 这是史无前例的惨败。但与此同时,宗翰与希尹过去长胜的战绩还是能够说明一部分的问题。五月里上京的皇宫之中,有人对精神极为虚弱的皇帝吴乞买念了数遍由宗翰、希尹发来的信函,这位金国皇帝的意志极为坚韧,他在中风偏瘫之后咬牙坚持了两年之后,等待着南征大战的结束,五月二十五,他的意识罕见地清醒过来,对于这次南征的结果,留下了些许旨意。 他跟随阿骨打起事,与宗翰、希尹一道厮杀半生,这一刻,这位已近弥留的皇帝,依然用最后的力量回应了千里之外战友的求助。 …… 日光正在落下。 不久之后,它沉落大地,就要激起最炽烈的浪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七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一) 六月十二,回到成都的第三天,仍旧是开会。 上午辰时将尽,这一天会议的第二场,是各个战场上报功、预备授勋名单的汇总报告——这是他只需要大致听听,不需要多少发言的会议,但喝着热茶,还是从名单中找出了宁忌的三等功报备来。 有关于军功授勋的汇总在大战停歇后不久就已经开始了,连续半年的大战,战前、后勤、敌后各个部门都有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些英雄甚至早已死去,为了让这些人的功绩和故事不被磨灭,各军在表功之中的积极争取是被鼓励的。 此后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对比,整体的名单到眼下已经定了下来,宁毅听完汇总和不多的一些扯皮后,对名单点了头,只对着宁忌的名字道:“这个三等功不通过,其他的就照办吧。” 下方几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阵后,一旁的总参谋长李义开口道:“宁忌的三等功,内部已经商量过好几次,我们觉得是妥当的,原本准备给他申报的是二等,他这次大战,杀敌不少,其中有女真的百夫长,拿下过两个伪军将领,杀过金人的斥候,有一次作战甚至为落入险地的一个团解了围,几次受伤……这还不止,他在医疗队里,医术精湛,救人很多,不少士兵都记得他……” 李义一边说,一边将一叠卷宗从桌下挑选出来,递给了宁毅。 西南大战落幕后,宁毅与渠正言迅速去往汉中,一个多月时间的战后收尾,李义主持着大部分的具体工作,对于宁忌的论功问题,显然也已经斟酌许久。宁毅接过那卷宗看了看,随后便按住了额头。 “他才十三岁,光这上头就杀了二十多个人了,还给他个三等功,那还不上天了……” “这是杀敌……” “是啊,英雄所为……” “要鼓励……” 一群人开始叽叽喳喳,宁毅的目光扫过一遍,负责后方的侯五道:“其实后边的民兵也报过两个孩子的三等功,有一个是发现了大拨逃兵,赶快示警,后来还捡了铁叉插死了一个,跟宁忌的年纪也差不多……” “是啊,其实农村里十三四岁也有出来当家的了……” “……” 宁毅揉着额头,心有点累:“行了,别人立功,都是陷在绝地里杀出来的,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战绩说起来漂亮,实际上跟的都是精锐的队伍,在后头遇险,几个军医师傅首先保的是他,到了前线,他不是跟在军医总营地里,就是跟着郑七命这些人带的精锐小队。他立功有身边人的原因,身边战友牺牲了,或多或少的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不能拿这个功劳。” 说着还是将宁忌的名字划掉: “谁有意见,再来找我。” …… 一个上午开了四个会。 中午时分,宁曦过来了。今年三月底已满十八岁的年轻人身着黑色军服,身形挺拔,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父子俩坐在一块吃了午饭,宁曦先是交代了一个多月以来负责的工作状况,随后与父亲交流了几样美食的心得,最后提起宁忌的事情。 “……二弟是五月上旬从前线撤回来,我倒是想照你说的,把他劝回学堂里,不过各方善后都还没完,他也不肯,只答应秋天各方面事情恢复以后,再重新入学……当时他还有心情跟我斗智斗勇,但后来娘安排婵姨带着他去拜访严飚严大夫以及另外几位牺牲了的战士的家里人,爹您也知道,气氛不好,他回来之后,就有些受影响了……” “影响大吗?” “不知道,就是有点沉默寡言,不开朗了。” “老二以前就比你安静。” “不是啊,爹,是有心事的那种沉默寡言。你想啊,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就算在战场上面见的血多,看见的也算是慷慨激昂的一面,第一次正式接触后头家属安置的问题,说起来还是跟他有关系的……心里肯定难受。” “现在安排在哪里?” “还是当军医,最近比武大会初选不是开始了吗,安排在会场里当大夫,每天看人打架。” “他没说要参加?” “爹,这事很奇怪,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这种热闹小忌他肯定想凑上去啊,而且又弄了少年擂。但我这次还没劝,是他自己想通的,主动说不想参加,我把他安排到场馆里治伤,他也没表现得很兴奋,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然后呢?” “我们聊了几次,只有一件事情,二弟表现得还挺高兴的。” “……” “军功章啊爹。” “……我倒没想到你是首先过来提意见的。” 木桌前宁曦目光澄澈,说出过来的目的,宁毅看着他却是有些失笑。 只听宁曦随后道:“二弟这次在前线的功劳,确实是拿命从刀口上拼出来的,原本二等功也不过份,就是考虑到他是您的儿子,所以压到三等了,这个功劳是对他一年多来的认可。爹,他杀了那么多敌人,身边也死了那么多战友,如果能够站上台一次,跟别人站在一起拿个勋章,对他是很大的认同。” 宁曦的性情开朗,一开始的闲聊还有些说笑的感觉,这时候谈到这件正事,言语与表情也认真起来。见宁毅点了点头,却未说话,他才继续补充。 “爹,您这次把他的功劳撤掉,大概的想法我也能猜到,第一是怕下面生出闲话,第二,也是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他到风口浪尖,成了别人的目标,又或者,您还会担心……一些其它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双手轻轻握起来,语气斟酌:“譬如……您也许会担心,他进入别人视野之后,一些有心人……不仅仅是要害他,还有可能,会在他身上动心机,做挑拨……有些人带着的,甚至不是敌意,会是善意……” 宁曦的话语缓慢,显然也在小心地考虑言辞,坐在对面一直看着他的宁毅拿起筷子,笑了起来:“也是……政治、心术、帝王之学,你也接触一段时间了……” “爹,我有信心,宁家子弟,绝不会在这些方面相争。我知道您一直讨厌这些东西,您一直讨厌将我们卷进这些事里,但我们既然姓了宁,有些考验终究是要经历的……军功章是二弟应得的,我觉得就算有隐患,也是好处居多,所以……希望爹您能考虑一下。” 他说完话,抿了抿嘴,模样显得真诚无比。 房间里沉默片刻,宁毅吃了一口菜,抬起头来:“如果我仍然拒绝呢?” “您上午驳回勋章的理由是认为二弟的功劳名不副实,占了身边战友太多的光,那这次叙功我也有参与,许多询问和记录是我做的,作为大哥我想为他争取一下,作为经手人我有这个权力,我要提起申诉,要求对撤掉三等功的意见作出复核,我会再把人请回来,让他们再为二弟做一次证。” 宁毅点了点头,笑:“那就去申诉。” “我若申诉成功,您这边得认。” “不一定,” “那我也申诉。” 父子俩如此这般谈完了公事,吃完了剩下的饭菜,宁曦又提了几件近来的趣事方才告辞离开,大概是要为弟弟争取三等功去了。 时间尚未过午,外头的院子里有明媚的阳光落下来,这是成都的盛夏,但并不炎热,气候温暖宜人。宁毅在院子里走了片刻,搬了张椅子在院落一侧巨大的金丝楠树下坐着,一道道光芒透过树荫,落在他的手上。 “夏天也不热,跟假的一样……” 他看着手上落下的光,喃喃低语了一句,回想起来,上一世时待过的成都,似乎要比眼下更热一点?但关于温度的记忆已经模糊在远处,想不起来了。 这一刻有些感慨,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宁曦,他过去的那段生命里没有留下子嗣,关于教导和培养孩子这些事,对他而言也是新的体验,只是这十余年来忙忙碌碌,转眼间宁曦竟已十八岁了,想一想眼下这具身体还不到四十的年纪,霍然间却有了老的感觉。 而最主要的,则是因为宁曦话语中“您一直讨厌将我们卷进这些事里”的一段,这话语应当是檀儿跟他说起的,却或多或少,让他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 树荫之下光影参差,他回想着初到江宁时的心境,时间转眼过去二十年了,那时候他带着疲惫的心思想要在这陌生的朝代里安静下来,随后倒也找到了这样的安静。江宁的春雨、蝉鸣、秦淮河畔的棋声、水面上的乌篷船、冬天雪地上的车辙、一个个淳朴又傻不溜丢的身边人……原本想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走到现在,又到这样的局面里了……他看着手掌上的光影,不免有些好笑……十余年来的战争,一次一次的拼命,到现在成天还是开会、接待这样那样的人,理由说起来都明明白白。但说句实在的,一开始不打算这样的啊。 他在心中想想,疲惫居多,次之的是对自己的调侃和吐槽,倒不至于为此迷惘。但这当中,也确实有一些东西,是他很忌讳的、下意识就想要避免的:希望家里的几个孩子别受到太大的影响,能有自己的道路。 他做事以理智居多,这样感性的倾向,家中恐怕只有檀儿、云竹等人能够看得清楚。而且只要回到理智层面,宁毅也心知肚明,走到这一步,想要他们不受到自己的影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因此,檀儿等人教宁曦如何掌家、如何运筹、如何去看懂人心世道、甚至是掺杂一些帝王之学,宁毅也并不排斥。 自己不当皇帝,宁曦也成不了太子,但作为宁家这个家族势力的接班人,担子多半还是会落到他的肩膀上去,好在宁曦懂事,性情如水能包容,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即便自己不在了,他护住家人平安的问题也不大。 但对于此后的几个孩子,宁毅或多或少地想要给他们竖起一道藩篱,至少不让他们进入到与宁曦类似的区域里。 不给老二军功章的理由,老大基本也能理解一些。自己虽然不会当皇帝,但一段时间内的执政是必然的,外部乃至于内部的大部分人员,在正式地进行过一次新的权力交替前,都很难清晰地相信这样的理念,那么宁曦在一段时间内纵然没有名头,也会被有心人认为是“太子”,而一旦宁忌也强势地进入前台,不少人就会将他当成宁曦的顺位竞争者。 外部的坏心还好应对,可一旦在内部形成了利益循环,两个孩子或多或少就要受到影响。他们眼下的感情牢固,可将来呢?宁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旦被人吹捧、被人怂恿呢?眼下的宁曦对一切都有信心,口头上也能大概地概括一番,可是啊…… 十八岁的年轻人,真见过多少的世情黑暗呢? 他坐在树下想着这一切,一方面知道想也多余,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想,不免为自己的未老先衰叹一口气。 这时候外头的成都城必然是热热闹闹的,外间的商人、文士、武者、各种或心怀鬼胎或心存善意的人物都已经朝川蜀大地聚集过来了。 城内几处承载各种理念的宣传与辩论都已经开始,宁毅准备了几份报纸,先从抨击儒家和武朝弊端,宣扬华夏军大胜的理由开始,随后接受各种反驳文稿的投放,一天一天的在成都城里掀起大讨论的氛围,随着这样的讨论,华夏军制度设计的框架,也已经放出来,同样接受批评和质疑。 华夏军敞开大门的消息四月底五月初放出,由于路途原因,六月里这一切才稍见规模。籍着对金作战的第一次大胜,不少书生文士、有着政治抱负的纵横家、阴谋家们即便对华夏军怀抱恶意,也都好奇地聚集过来了,每日里收稿刊载的辩论式报纸,眼下便已经成为这些人的乐园,昨日甚至有财大气粗者在询问直接收购一家报刊作坊以及熟练工的开价是多少,大概是外来的豪族眼见华夏军开放的态度,想要试探着建立自己的喉舌了。 有人要下场玩,宁毅是持欢迎态度的,他怕的只是活力不够,吵得不够热闹。华夏军政权未来的主要路线是以生产力推动资本扩张,这中间的思想只是辅助,反倒是在热闹的争吵里,生产力的进化会破坏旧的生产关系,出现新的生产关系,从而强迫各种配套理念的发展和出现,当然,眼下说这些,也都还早。 论坛式的报纸成为文士与精英们的乐园,而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最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经开始进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成年组与少年组的报名选拔了。这比武大会并不单单比武,在擂台赛外,还有长跑、跳远、掷弹、蹴鞠等几个项目,海选轮次进行,正式的赛事大概要到七八月,但即便是预热的一些小赛事,眼下也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和追捧。 归根结底,这次打败了金军的是华夏军,那么理论上来说,整个天下,华夏军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队,能够在华夏军地盘的擂台上崭露头角,对于整个天下的武者来说,恐怕都会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 宁毅没有多少时间参与到这些活动里。他初九才回到成都,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进展,能够参与的也只能是一场场枯燥的会议。 而也是因为已经打败了宗翰,他才能够在这些会议的间隙里矫情地感叹一句:“我何苦来哉呢……” 在金丝楠的树荫里坐了一阵,午睡的时间也没有了。这天下午倒是只有两场会议,第二场会议结束后申时尚未过,宁毅找人询问了宁忌此时居住的地方,随后召集杜杀带队离开驻地,朝那边过去。 宁毅等人进入成都后的安全问题原本便有考量,临时选择的驻地还算僻静,出来之后路上的行人不多,宁毅便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景色。成都是古城,数朝以来都是州郡治所,华夏军接手过程里也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下午的阳光洒落,道路两旁古木成林,一些院落中的树木也从院墙里伸出茂密的枝条来,接叶交柯、汇成清爽的林荫。 宁毅看得一阵,跟杜杀说道:“最近想要杀我的人好像变少了?” 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杀笑起来:“有当然还是有,真敢动手的少了。” “世风日下,练武的都开始怂了,你看我当年掌秘侦司的时候,威震天下……”宁毅假假的感叹两句,挥挥衣袖做出老学究回忆过往的派头。 杜杀便也笑:“秘侦司那时候我们还在苗疆窝着……其实按照外头那些人的说法,你现在才算是局面已成,刺杀晚了,也是杀不到了。眼下他们更多打主意的,还是宁曦他们这帮孩子。对女真人他们能耍的手段不多,性格稍微鲁莽的,去了北边寸步难行,但是说到对西南下手,什么纵横之道、鬼谷之学、诡变之术,最近听过不少次。这次过来成都的异想天开之辈不少。” 宁毅对这些异想天开之辈没什么想法,只问:“最近过来的武林人士有什么出彩的吗?” “我听说的也不多。”杜杀这些年来多数时间给宁毅当保镖,与外界绿林的往来渐少,此时皱眉想了想,说出几个名字来,宁毅大都没印象:“听起来就没几个厉害的?什么红颜白首崔小绿之类名震天下的……” 杜杀却笑:“老一辈绿林人折在你手上的就不少,这些年中原沦陷女真肆虐,又死了很多。今天能冒出头的,其实不少都是在战场或者逃难里拼出来的,本事是有,但如今不同以前了,他们打出一点名气,也都传不了多远……而且您说的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圣公造反前,那崔姑娘就是个传闻,说一个姑娘被人负了心,又遭了陷害,一夜白头之后大杀四方,是不是真的,很难说,反正没什么人见过。” “啊。”宁毅微微顿了顿,“说起来当年传闻的几大宗师里,就只有她我一直没见过,这些年原本还很期待的,你这样一说,我们还真是老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别说红颜白首,就说十多年前的圣公、云龙九现,还有死在了陈凡手上的司空南,如今又能有多少人记得?而且你之前也说过,火枪一出,绿林的时代快结束了,您这边每天关心的都是家国大事……怎么突然又对武林上心了?” 宁毅坐正了笑:“当年还是很有点情怀的,在密侦司的时候想着给他们排几个英雄谱,顺便镇压天下几十年,可惜,还没弄起来就打仗了,想想我血手人屠的名号……不够响亮啊,都是被一个周喆抢走了风头。算了,这种情怀,说了你不懂。” “……是不太懂。”杜杀平静地吐槽,“其实要说绿林,您家里两位夫人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了,用不着理会今天成都的那帮小年青。另外还有小宁忌,按他如今的进展,将来横压绿林、打遍天下的可能很大,会是你宁家最能打的一个。你有什么念想,他都能帮你实现了。” “杜杀啊……你看我是会把梦想交给孩子去实现的那种人吗?” 宁毅面容肃穆,一本正经,杜杀看了看他,微微蹙眉。过得一阵,两个老男人便都在车上笑了出来,宁毅早年想当天下第一的情怀,这些年相对亲近的人大都听过,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拿出来说一说,如杜杀等人自然不会当真,偶尔气氛融洽,也会拿出他一招番天印打死陆陀的战绩来说笑一阵。 队伍在这样的氛围中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临近了城池东头的一处院子,院门外的林木间便能见到几名着便装的军人在那守着了。人是跟随在西瓜身边的近卫,彼此也都认识,显然西瓜此时正在里头探望孩子,有人要进去通报,宁毅挥了挥手,随后让杜杀他们也在外头等着,推门而入。 安排宁忌住下的院子是荒废了许久的废院,内里谈不上奢华,但空间不小,除宁忌外,上头还准备将这次比武大会的其他几名大夫安排进来,只是一时间并未安置妥当。宁毅进去后绕过尚未完全打扫的前庭,便看见后院那边一地的木头,全都被刀劈开了两半,宁忌正坐在屋檐下与西瓜说话。 “……在战场之上厮杀,一刀斩出,绝不留力,便要在一刀之中杀死敌人,刀法中许多花俏的想法便顾不上了,我试过许多遍,方知爹当年打造的这把军刀真是厉害,它前重后轻,弧线内收,虽然花样不多,但猝然间的一刀砍出,力大无比。我这些日子便让人从周围扔来木头,只要眼明手快,都能在空中将它一一劈开,如此一来,或许能想出一套有用的刀法来……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竟能打造出这样的一把刀……” 宁忌此时在那边说起的,自然是父亲当年着人打造的类似狗腿的军刀了。宁毅在外头听得舒心,这把刀当年打造出来是为了试验,但由于没有什么配套的练法,他用得也不多,想不到竟收获了儿子的钦佩。 里头宁忌的说话间,一旁未着戎装,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西瓜却摇了摇头。 “……战场是战场,战场上你有战友的帮忙,拼的是短时间内最强的血勇,一刀斩出自然倾尽全力,可你将来还要上战场跟人拼刀啊?火枪出来了,帝江也有了,你一个孩子练了最强的一刀又有什么用?你将来还会遇上绿林搏杀,也许会有几十个人来刺杀你,你一刀就算能劈开一个人的头又能怎么样,其他人一拥而上,就杀了你了!” 西瓜面色如霜,话语严厉:“兵器的特性越是极端,求的越是持正中庸,剑柔弱,便重正气,枪仅以锋刃伤人,便最讲攻守得宜,刀霸道,忌讳的便是能放不能收,这都是多少年的经验。如果一个练武者一次次的都只求一刀的霸道,没打几次他就死了,怎么会有将来。前辈左传书《刀经》有云……” 西瓜自幼不太读书,这些年来对于之乎者也也是大皱眉头,但说起刀法来,却委实有着不折不扣的宗师风范,想来这也是岳父刘大彪为她打下的基础。宁毅听得一阵,见两人都发现了他,这才走了进去。宁忌起身行礼,叫了一声爹,西瓜却只是站起来,抿了抿嘴,一副我还没训完孩子呢你来凑什么热闹的感觉。 宁毅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才发现两个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你瓜姨的刀法天下无双,她的话你还是要听进去。”这倒是废话了,宁忌一路成长,经历的师父从红提到西瓜,从陈凡到杜杀,听的原也就是这些人的训,相对而言,宁毅在武艺方面,倒是没有多少可以直接教他的,只能起到类似于“番天印打死陆陀”、“血手人屠教训周侗”、“震慑魔佛陀”这类的激励作用。 如此说完,想了想,还是决定教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道理。 “不过说起来呢,经验可以学,《刀经》里的道理,就要斟酌着用,要有分辨。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事物啊,越是在发展的初期,越是会产生很多让人看不明白,但感觉非常厉害的说法,所以越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东西,越要警惕,相反,这类事情越是研究得多,能够陈述它的方法就越是明白,甚至就只会变成数据的集合……” “武艺也是这样,你瓜姨要提醒你的,是练武的方向要全面,不要沉迷在一个方向里,但是关于怎么样才能打出最强的一拳,砍出最厉害的一刀,这样的探索当然也是有用的,到了以后,我们可能会把一个习武者从小到大的锻炼都统计下来,你吃些什么东西,手上的力量会变到最强,用什么样的角度劈砍,这一刀最快,但同时我们还要统计,怎么样利用这些经验,人的反应最敏捷,在敏捷的同时,我们可能还得去想,如果平衡一下,要在保持敏捷、力量的同时,还保留最大的耐力,怎么样最为合理……” “那个时候,习武这件事,就一点都不神秘了,所以啊,《刀经》的问题就在于,中间玄之又玄的表达太多……算了,这些你先记住就行……” 宁毅说到这里,宁忌似懂非懂,脑袋在点,一旁的西瓜扁了嘴巴、眯了眼睛,终于忍不住,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宁忌肩膀上:“好了,你懂什么刀法啊,这里教孩子呢,《刀经》的坏话我爹都不敢说。” 宁毅看着她,随后失笑:“我也不是说《刀经》真的不好,但是时代在进步,大家看问题的角度是会变的。” “在外头你瞎说骗骗别人没事,但小孩子练刀的时候,你别把他教歪了!” “什么叫教歪了,刀法我也有心得的,你过来,我要教育一下你。” 宁毅笑着走到一边,挥了挥手,西瓜便也走过去:“……你有什么心得,你那点心得……” “……当年在杭州,我勤加练习,进步飞快,一刀砍了汤寇……” “……我空手能劈十个汤寇……” “……这个事不是……不对,你吹牛吧你,汤寇死这么多年了,没有对证了,当年也是很厉害的……吧……” 宁毅与西瓜背对着这边,声音传过来,针锋相对。 “……反正你就是乱教孩子……” “……你懂什么,说到使刀,你也许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可说到教人……这些年,红提和你都在给他打基础,红提教他剑法、你教他刀法、陈凡教他使拳、杜杀他们又教刀法、小黑没事传他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宇文飞渡还拉着他去打枪,其他的师父数都数不过来,他一个小孩子要跟着谁练,他分得清吗……要不是我一直教他基本的分辨和思考,他早被你们教废了……” “……那你也不该诋毁《刀经》……” “……是超越它到更上面去看事情……” “……而且使刀我哪里只比你厉害一点点了……” “……开染房了……单挑……” “……哈哈……” “……今天晚上……” “……谁怕你……” “……弄死你……” 天边的阳光变作夕阳的绯红,院落那边的夫妻絮絮叨叨,话语也散碎起来,男人甚至伸出手指在女人胸口上方点了点,以作挑衅。这边的宁忌等了一阵,终于扭过头去,他走远了一点,方才朝那边开口。 “爹!瓜姨!听我一句劝!” 夫妻俩扭过头来。 “打一架吧。” 少年做出了诚恳的建议。 宁毅微微愣了愣,随后在夕阳下的院子里哈哈大笑起来,西瓜的面色一红,之后身形呼啸,裙摆一动,地上的木块便朝着宁忌飞过去了。 “阿瓜,教训他。” 宁毅在笑声之中对打手做出了指示,此后院子里发生的,便是一对父母对孩子谆谆教导的景象了,待到夕阳更深,三人在这处院落之中一道吃过了晚饭,宁忌的笑容便更多了一些。 晚饭过后,仍有两场会议在城中等待着宁毅,他离开院子,便又回到繁忙的工作里去了。西瓜在这边考校宁忌的武艺,停留得久一些,临近深夜方才离开,大约是要找宁毅讨回白日斗嘴的场子。 宁忌想一想,便觉得分外有趣:这些年来父亲在人前出手已经甚少,但修为与眼光终究是很高的,也不知他与瓜姨真打起来,会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八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二) “柔妹如晤: 初九出征,按例各人留下书信,留待牺牲后回寄,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思及前日争吵,遂留下此信……” 时间或许是一年以前的正月里了,地点在张村,夜里昏黄的灯光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舌头舔了舔毛笔的鼻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看“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这句,觉得自己格外潇洒,厉害坏了。 “……余十六从军、十七杀人、二十即为校尉、半生戎马……然至景翰十三年,夏村事前,皆不知此生孟浪浮华,俱为虚妄……” 他的毛笔字刚劲狂放,看来不坏,从十六从军,开始回忆半生的点点滴滴,再到夏村的蜕变,扶着脑袋纠结了片刻,喃喃道:“谁他娘有兴趣看这些……” 随后用黑线划过了这些文字,表示删掉了,也不拿纸重写,后头再开一行。 “……余十六从军,半生戎马,入华夏军后,于作战军略或有可书之处,然为人为友,自觉浮浪卑鄙、不值一提。妹出身高门,聪慧灵秀、知书达理,数载以来,得能与妹相识,为余此生之大幸……” “会不会太夸奖她了……”老男人写到这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跟女人相识的过程算不得平淡,华夏军自小苍河撤出时,他走在后半段,临时接下护送几名书生家眷的任务,这女人身在其中,还捡了两个走不快的小孩子,把疲累不堪的他弄得更是提心吊胆,路上几度遇袭,他救了她几次,给过她两个耳光,她在危急时也为他挡过一刀,受伤的状况下把速度拖得更慢了。 后来一路上都是骂骂咧咧的斗嘴,能把那个曾经知书达理小声小气的女人逼到这一步的,也只有自己了,她教的那帮笨孩子都没有自己这么厉害。 “嘿嘿……” “……永青出征之计划,危险重重,余与其手足之情,不能置身事外。此次远行,出川四路,过剑阁,深入敌方腹地,九死一生。前日与妹争吵,实不愿在此时牵累旁人,然余一生孟浪,能得妹青睐,此情铭记在心。然余并非良配,此信若然寄出,你我兄妹或天隔一方,然此兄妹之情,天地可鉴。” “……余为华夏军人,盖因十数年间,女真势大残暴,欺我华夏,而武朝蒙昧,难以振作。十数载间,天下死人无算,幸存之人亦身处炼狱,其中凄惨情状,难以记述。吾等兄妹遭逢乱世,乃人生之大不幸,然抱怨无用,只得为此献身。” “……余出征在即,唯汝一人为心中记挂,余此去若不能归返,妹当善自珍重,往后人生……” 他笔记潦草,写到这里,倒是越来越快,又加了不少要人找个知书达理的文人好好过日子的话语。到得停下笔来,两张信纸上寥寥草草补补画画一塌糊涂,重读一遍,也觉得各种词不达意。例如前头前头说着“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潇洒得不得了的,后头又说什么“唯汝一人心中记挂”,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而且感觉有点娘娘腔,后半段的祝福也是,会不会显得不够真诚。 动笔之前只打算随手写几句的,划了几段之后,也曾想过写完后再润色重抄一遍,待写到之后,反而觉得有些累了,出征在即,这两天他都是各家拜访,晚上还喝了不少酒,此时困意上涌,干脆不管了。纸张一折,塞进信封里。 最好当然是寄不出去。 他心里想。 这天夜晚,便又梦到了几年前从小苍河转移途中的情景,他们一路奔逃,在大雨泥泞中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后来她在和登当了老师,他在总参任职,并没有多么刻意地寻找,几个月后又相互见到,他在人群里与她打招呼,随后跟旁人介绍:“这是我妹妹。”抱着书的女人脸上有着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微笑。 只在没有旁人,私下里相处时,她会撕掉那面具,颇不满意地抨击他粗鲁、浮浪。 …… 书信跟随着一大堆的出征遗书被放进柜子里,锁在了一片黑暗而又宁静的地方,如此大概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五月,信函被取了出来,有人对照着一份名单:“哟,这封怎么是给……” 信函辗转两日,被送到此时距离张村不远的一处办公室里,由于处于紧张的战时状态,被借调到这边的名叫雍锦柔的女人收到了信函。办公室中还有李师师、元锦儿等人在,眼见信函的样式,便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都沉默下来。 西南战事以胜利告终的五月,华夏军中举行了几次庆祝的活动,但真正属于这里的氛围,并不是慷慨激昂的欢呼,在繁忙的工作与善后中,整个势力当中的人们要承受的,还有无数的噩耗与随之而来的哭泣。 这些天来,那样的哭泣,人们已经见过太多了。 当然,雍锦柔接到这封信函,则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也能让人心存一分侥幸。这几年的时间,作为雍锦年的妹妹,本身知书达理的雍锦柔在军中或明或暗的有不少的追求者,但至少明面上,她并没有接受谁的追求,暗地里或多或少有些传言,但那毕竟是传言。烈士战死之后寄来遗书,或许只是她的某位仰慕者单方面的行为。 ——如此一来,至少,少一个人受到伤害。 她们看见雍锦柔面无表情地撕开了信封,从中拿出两张墨迹凌乱的信纸来,过得片刻,她们看见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雍锦柔的身体颤抖,元锦儿关上了门,师师过去扶住她时,嘶哑的哭泣声终于从她的喉间发出来了…… 她们并不知道写下遗书的是谁,不知道在此前到底是哪个男人得了雍锦柔的青睐,但两天之后,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从长沙回来述职的卓永青在回到张村后为死去的兄长搭了一个小小的灵堂:这种私人的祭奠这些年在华夏军中通常从简,顶多只办一天,以为追悼。毛一山、侯五、侯元顒等人相继赶了回来。 牺牲的是渠庆。 潭州决战展开之前,他们陷入一场遭遇战中,渠庆穿起了卓永青的盔甲,颇为显眼,他们遭遇到敌人的轮番进攻,渠庆在厮杀中抱着一名敌军将领坠落山崖,一道摔死了。 雍锦柔到灵堂之上祭拜了渠庆,流了许多的眼泪。 …… 日月交替,流水悠悠。 这个五月里,雍锦柔成为张村许多哭泣者中的一员,这也是华夏军经历的无数悲剧中的一个。 此时,兄长雍锦年已经去了成都,筹备即将开始的一些新的事情,锦儿、云竹、师师等人过来安慰了她一下,卓永青也过来与她聊了渠庆——事实上往日里她也常常安慰人,但是待到事情真的降临下来,她才明白这样的安慰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一开始的三天,眼泪是最多的,然后她便得收拾心情,继续外头的工作与接下来的生活了。从小苍河到现在,华夏军常常遭遇各种的噩耗,人们并没有沉湎于此的资格。 此后只是偶尔的掉眼泪,当过往的记忆在心中浮起来时,酸楚的感觉会真实地翻涌上来,眼泪会往外流。世界反倒显得并不真实,就如同某个人死去之后,整片天地也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走了一块,心里的空洞,再也补不上了。 她并非少女,很久以前的过往,她曾经有过一段父母之命的短暂婚姻,对方是个体弱的书生,成婚不久便死去了。那时候的她只是觉得茫然,但并没有如今这种心被挖走一块,留下漆黑空洞的感觉。 每天早晨都起来得很早,天没亮她便在黑暗里坐起来,有时候会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渠庆是个可恶的男人,写信之时的怡然自得让她想要当着他的面狠狠地骂他一顿,跟着宁毅学的白话愚蠢之极,还回忆什么战场上的经历,写下遗书的时候有想过自己会死吗?大概是没有认真想过的吧,蠢货!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她在黑暗里抱着枕头一直骂。 还故意提什么“前日里的争吵……”,他写信时的前日,如今是一年半以前的前日了,他为卓永青提了个九死一生的意见,然后自己过意不去,想要跟着走。 “可能有危险……这也没有办法。”她记得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可她并没有阻止他啊,她只是忽然被这个消息弄懵了,随后在慌张之中暗示他在离开前,定下两人的名分。 他拒绝了,在她看来,简直有些洋洋得意,拙劣的暗示与拙劣的拒绝之后,她恼羞成怒没有主动与之和解,对方在动身之前每天跟各种朋友串联、喝酒,说豪迈的诺言,爷们得不可救药,她于是也靠近不了。 “蠢……货……” 又是微熹的清晨、喧嚣的日暮,雍锦柔一天一天地工作、生活,看起来倒是与旁人无异,不久之后,又有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追求者过来找她,送给她东西甚至是提亲的:“……我当时想过了,若能活着回来,便一定要娶你!”她一一予以了拒绝。 如果故事就到这里,这仍旧是华夏军经历的千万悲剧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六月初五,她下班的时候,在张村前方的岔道上看见了正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与几个相熟的军属大妈喷口水的老男人: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死,瞎说……我抱着那混蛋是摔下去了,脱了盔甲顺着水走啊……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哈哈哈哈……人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热情,知道我是华夏军,好几户人家的女儿就想要许给我呢……当然是黄花大闺女,啧啧,有一个整天照顾我……我,渠庆,正人君子啊,对不对……” 雍锦柔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泪又往下掉,一旁的师师等人陪着她,道路那边,似乎是听到了消息的卓永青等人也正奔跑过来,渠庆挥手跟那边打招呼,一位大妈指了指他身后,渠庆才回过头来,看到了靠近的雍锦柔。 “哎,妹……” 啪的一声,雍锦柔一巴掌就挥了过来,打在渠庆的脸上,这巴掌声音清脆,一旁的大妈们嘴巴都变成了圆形,也不知道当劝不当劝,师师在后面挥手,口中做着嘴型:“没事没事没事的……” “……你打我干嘛!”挨了耳光后,渠庆才把对方的手给握住了,几年前他也揍过雍锦柔,但眼下自然没法还手。 “……你没有死……”雍锦柔脸上有泪,声音哽咽。渠庆张了张嘴:“对啊,我没有死啊!” “——你没死寄什么遗书过来啊!”雍锦柔大哭,一脚踢在渠庆小腿上。 “……啊?寄遗书……遗书?”渠庆脑子里大概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了,脸上罕见的红了红,“那个……我没死啊,不是我寄的啊,你……不对是不是卓永青这个王八蛋说我死了……” 卓永青已经奔跑过来,他飞起一脚想要踢渠庆的:“你他娘的没死啊——”但由于看见渠庆和雍锦柔的手,这一脚便踢空了。 毛一山也跑了过来,一脚将卓永青踢得滚了出去:“你他娘的骗老子啊,哈哈——” 卓永青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兄弟重逢,原本是要抱在一起甚至扭打一阵的,但这时候才都注意到了渠庆与雍锦柔握在空中的手…… 夕阳之中,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灵活起来。雍锦柔流着眼泪,渠庆原本稍稍有些脸红,但随即,握在空中的手便决定干脆不放开了。 …… “……两个人啊,终于决定要成亲了。” 六月十五,终于在成都见到宁毅的李师师,与他说起了这件有趣的事。 这是在华夏军最近经历的无数悲剧中,她唯一知道的,变成了喜剧的一个故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六九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三) 六月十三的下午,成都大东市新泉客栈,于和中坐在三楼临街的雅间之中,看着对面着青衫的中年人为他倒好了茶水,连忙站了起来将茶杯接过:“有劳严先生。” “坐。于先生来此数日,休息得可好?” 倒茶的青衫中年样貌端方、笑容和煦,身上有着让人心折的儒生气度。这人名叫严道纶,乃是洞庭一带颇有名望的乡绅领袖,这些年在刘光世帐下专为其出谋划策,甚得那位“文帅”信任,月前便是他召了在石首任刀笔吏的于和中入幕,随后着其来到西南的。 西南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对外宣布广开门户,被称作“文帅”的刘光世刘将军反应最为迅速,文武代表各派了一队人,当即便往成都来了。内里的说法颇为大气:“那位宁立恒治军有一套,看看总是无妨嘛。” 过去武朝仍讲究道统时,由于宁毅杀周喆的血仇,双方势力间纵有无数暗线交易,明面上的来往却是无人敢出头。如今自然没有那么讲究,刘光世首开先河,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大气”、“睿智”,这位刘将军以往便是各路武将中朋友最多,关系最广的,女真人撤走后,他与戴梦微便成为了距离华夏军最近的大势力。 此时的戴梦微已经挑明了与华夏军不共戴天的态度,刘光世身段柔软,却算得上是“识时务”的必要之举,有了他的表态,即便到了六月间,天下势力除戴梦微外也没有谁真站出来谴责过他。毕竟华夏军才击败女真人,又声言愿意开门做生意,只要不是愣头青,这时候都没必要跑去出头:谁知道未来要不要买他点东西呢? 于和中并不在明面上的出使团队里,他自得了命令后,随着行商的队伍过来,出发时严道纶与他说的任务是暗中搜集有关华夏军的真实情报,但过来之后,则大概猜到,情况不会那么简单。 他大概能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来,但过来的时日尚短,在客栈中居住的几日接触到的文人尚难推心置腹,一时间打听不到足够情报。他也曾在别人提起各种小道消息时主动谈论过有关那位宁先生身边女人的事情,没能听到预期中的名字。 到今日严道纶联系上他,在这客栈当中单独相见,于和中才心中打鼓,隐约感到某个讯息就要出现。 “……许久以前便曾听人说起,石首的于先生早年在汴梁便是风流人物,甚至与当初名动天下的师师大家关系匪浅。这些年来,天下板荡,不知于先生与师师大家可还保持着联系啊?” 果然,大略地寒暄几句,询问过于和中对华夏军的些许看法后,对面的严道纶便提起了这件事情。纵然心中有些准备,但乍然听到李师师的名字,于和中心里还是陡然一震。 是了…… 随后倒是保持着淡然摇了摇头。 “近些年来,已不太愿意与人提起此事。只是严先生问起,不敢隐瞒。于某祖居江宁,儿时与李姑娘曾有过些青梅竹马的交往,后来随父辈进京,入户部补了个缺,她在矾楼名声鹊起,再会之时,有过些……朋友间的往来。倒不是说于某文采风流,上得了当年矾楼花魁的台面。惭愧……” 他如此表述,自承才能不够,只是有些私下里的关系。对面的严道纶反倒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哦、哦、那……后来呢?” “呵,说来也是好笑,后来这位宁先生弑君造反,将师师从京城掳走,我与几位好友或多或少地受了牵连。虽不曾连坐,但户部待不下去了,于某动了些关系,离了京师避祸,倒也因此躲开了靖平年间的那场浩劫。此后数年辗转,方才在石首定居下来,便是严先生见到的这副模样了。” 严道纶笑着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战乱反复,无数人颠沛流离啊,如于先生这般有过户部经验、见过世面的大才,蒙尘者众,但此次入了大帅帐下,往后必受重用……不过,话说回来,听说于兄当年与华夏军这位宁先生,也是见过的了?” “宁立恒早年亦居江宁,与我等所在院落相隔不远,说起来严先生或许不信,他幼时愚钝,是个头脑木讷的书呆,家境也不甚好,后来才入赘了苏家为婿。但后来不知为何开了窍,那年我与师师等人回到江宁,与他重逢时他已有了数篇诗作,博了江宁第一才子的美名,只是因其入赘的身份,旁人总免不了小觑于他……我等这番重逢,后来他辅佐右相入京,才又在汴梁有过多次聚会……” 说起“我曾经与宁立恒谈笑风生”这件事,于和中神色平静,严道纶不时点头,间中问:“后来宁先生举起反旗,建这黑旗军,于先生难道不曾起过共襄盛举的心思吗?” “严先生这便看低于某了,于某如今虽是一小吏,但早年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于道统大义,无时或忘。” “是严某孟浪。” “而且……说起宁立恒,严先生不曾与其打过交道,可能不太清楚。他早年家贫,不得已而入赘,后来挣下了名气,但想法颇为偏激,为人也稍显孤傲。师师……她是矾楼第一人,与各方名流往来,见惯了名利,反倒将旧情看得很重,往往召集我等过去,她是想与旧识好友聚会一番,但宁立恒与我等往来,却不算多。有时候……他也说过一些想法,但我等,不太认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然,话虽如此,交情还是有一些的,若严先生希望于某再去见见宁立恒,当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往后必有倚重于先生之处,但在眼下,于先生与师师大家……” “宁毅弑君,远走小苍河,师师被他掳了过去,说起来,当时以为她会入了宁家家门,但后来听说两人闹翻了,师师远走大理——这消息我是听人确定了的,但再后来……不曾刻意打听,似乎师师又重返了华夏军,数年间一直在外奔走,具体的情况便不清楚了,毕竟十余年不曾相见了。”于和中笑了笑,怅然一叹,“这次来到成都,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严道纶提起小茶壶为于和中添了茶,过得片刻,方才笑道:“有机会的,其实今日与于兄相见,原也是为的此事。” “哦,严兄知道师师的近况?” “师师姑娘至今未婚。”严道纶望着他笑,“如今她与那宁立恒的关系,倒是说不清楚,她早些年确实曾为华夏军到处奔走,如今在这军中也颇有影响力。单说去年吧,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开战,成都平原内部不平,是宁家的那位六夫人、霸刀的那位女元帅领军清理后方,当时师师姑娘配合她处理外交事务,一文一武,黑脸白脸,配合得极好。” 严道纶喝了口茶:“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在川四路都算得上是根基深厚的大员,得了师师姑娘的居中斡旋,才在这次的大战之中,免了一场祸端。这次华夏军论功行赏,要开那个什么代表会议,好几位都是入了代表名单的人,今日师师姑娘入城,聂绍堂便立刻跑去拜见了……” 严道纶说到这里,于和中手中的茶杯便是一颤,按捺不住道:“师师她……在成都?” “听说是今天早上入的城,咱们的一位朋友与聂绍堂有旧,才得了这份消息,这次的好几位代表都说承师师姑娘的这份情,也就是与师师姑娘绑在一块了。其实于先生啊,或许你尚不清楚,但你的这位青梅竹马,如今在华夏军中,也已经是一座了不得的山头了啊。” “……”于和中沉默片刻,随后道,“她当年在京城便长袖善舞,与人交往间极有分寸,如今在华夏军中负责这一块,也算是人尽其用。而且……旁人说承她这份情,或许打的还是宁毅的主意吧,外界早就说师师乃是宁毅的禁脔,虽然如今未有名分,但盯住这等说法靠过来的投机之人,恐怕不会少。” “于兄睿智,一言道破其中玄机。哈哈,其实官场奥妙、人情往来之诀窍,我看于兄往日便明白得很,只是不屑多行手段罢了,为这等清节风骨,严某这里要以茶代酒,敬于兄一杯。”严道纶大小举杯,趁机将于和中夸赞一番,放下茶杯后,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从去年到如今,当中又有了不少枝节,也不知他们此番下注,到底算是聪明还是蠢呢。” 于和中皱起眉头:“严兄此言何指?” 严道纶道:“华夏军战力卓绝,说起打仗,无论前线、还是后勤,又或者是师师姑娘去年负责出使游说,都算得上是极其重要的、关键的差事。师师姑娘出使各方,这各方势力也承了她的人情,往后若有什么事情、要求,第一个联络的自然也就是师师姑娘这边。然而今年四月底——也就是宁毅领兵北上、秦绍谦击败宗翰的那段时间,华夏军后方,关于师师姑娘忽然有了一轮新的职务调配。” 严道纶看着于和中,身体前屈,压低了声音:“他们将师师姑娘从出使事务上调了回来,让她到后方写剧本、搞什么文化宣传去了。这两项工作,孰高孰低,不言而喻啊。” 于和中想了想:“或许……西南大战已定,对外的出使、游说,不再需要她一个女人来居中斡旋了吧。毕竟击败女真人之后,华夏军在川四路态度再强硬,恐怕也无人敢出面硬顶了。” “这自然也是一种说法,但不论如何,既然一开始的出使是师师姑娘在做,留下她在熟悉的位置上也能避免许多问题啊。即便退一万步,缩在后方写剧本,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下三滥的事情,有必要将师师姑娘从如此重要的位置上突然拉回来吗,所以啊,外人有不少的猜测。” 他笑着给自己斟茶:“其一呢?他们猜或许是师师姑娘想要进宁家门,这里还差点有了自己的山头,宁家的其余几位夫人很忌惮,于是趁着宁毅外出,将她从外交事务上弄了下来,若是这个可能,她如今的处境,就很是让人担心了……当然,也有可能,师师姑娘早就已经是宁家当中的一员了,人手太少的时候让她抛头露面那是不得已,空出手来之后,宁先生的人,整天跟这里那里有关系不体面,所以将人拉回来……” 严道纶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于和中听他说完宁家后宫争斗的那段,心中莫名的已经有些着急起来,忍不住道:“不知严先生今日召于某,具体的意思是……” 严道纶顿了顿,望他一眼,双手交握:“许多事情,眼下不必隐瞒于兄,华夏军十年卧薪尝胆,乍逢大胜,天下人对这边的事情,都有些好奇。好奇而已,并无恶意,刘将军令严某挑选人来成都,也是为了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如今的华夏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个什么成色。打不打的是将来的事,如今的目的,就是看。严某挑选于兄过来,如今为的,也就是于兄与师师大家、甚至是往日与宁先生的那一份交情。” 他伸手过去,拍了拍于和中的手背,随后笑道:“掏心掏肺。也请于兄,不要介怀。” 于和中大感受用,拱手道:“小弟明白。” “今日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师师姑娘上午入城,听说便住在摩诃池那边的迎宾馆,明日你我一道过去,拜会一下于兄这位青梅竹马,严某想借于兄的面子,认识一下师师大家,而后严某告辞,于兄与师师姑娘随意叙旧,不必有什么目的。只是对于华夏军到底有何优点、如何处事这些问题,往后大帅会有需要仰仗于兄的地方……就这些。” 严道纶笑望着于和中,于和中心下大定,华夏军自称的广开门户,他过来寻找旧友,又不用做什么直接与华夏军为敌的事情,那是一点危险都不会有的。而且如今有了师师这层关系,回到石首那边后,必然会受到刘将军的尊敬和重用,当下肃容道:“但凭严兄吩咐。” 严道纶大笑起身:“还是那句,不用紧张,也用不着刻意,明日过去,于兄大可说你我是往日同僚,结伴而来,严某见师师大家一面,便行离开,不会打扰你们……有了此层关系,于兄在刘帅手下晋身,必然顺风顺水,往后你我同殿为臣,严某还要于兄多多照顾啊。” 于和中便又说了不少感谢对方提携的话。 他并非是官场的愣头青了,当年在汴梁,他与陈思丰等人常与师师往来,结识不少关系,心中犹有一番野望、热情。宁毅弑君之后,他日日惶恐不安,赶快从京城离开,因此避开靖平之祸,但从此以后,心中的锐气也失了。十余年的蝇营狗苟,在这天下动荡的时刻,也见过无数人的白眼和蔑视,他往日里没有机会,而今这机会总算是掉在眼前了,令他脑海之中一阵火热沸腾。 他并不考虑投奔华夏军的可能,其中一个原因是他的家人孩子都在刘光世的势力当中,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这支军队在外界的凶名他是听说过的,而今也看不清这支势力的形状——但可能肯定必然与外界不同。他快四十岁了,即便有师师的照顾,可能也很难在华夏军中出头,而刘光世刘将军那边的规则他却是非常清楚的。 刘将军那边朋友多、最讲究私下里的各种关系经营。他往日里没有关系上不去,到得如今籍着华夏军的背景,他却可以肯定自己将来能够顺风顺水。毕竟刘将军不像戴梦微,刘将军身段柔软、眼界开通,华夏军强大,他可以虚与委蛇、首先接纳,一旦自己打通了师师这层关节,往后作为两边纽带,能在刘将军那边负责华夏军这头的物资购买也说不定,这是他能够抓住的,最光明的前途。 他脑中想着这些,告辞了严道纶,从碰面的这处客栈离开。此时还是下午,成都的街道上落下满满的阳光,他心中也有满满的阳光,只觉得成都街头的游人如织,与当年的汴梁风貌也有些类似了。 随即又想到师师姑娘,这么些年不曾见面,她怎么样了呢?自己都快老了,她还有当年那般的气质与美貌吗?大概是不会有了……但无论如何,自己仍旧将她当做儿时好友。她与那宁毅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当年宁毅是有些本事,他能看出师师是有些喜欢他的,可是两人之间这么多年没有结果,会不会……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呢…… 自己早已有了妻儿,因此当年虽然往来不断,但于和中总是能明白,他们这一生是有缘无份、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如今大家韶华已逝,以师师当年的性情,最讲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会不会……她会需要一份温暖呢…… 这天晚上他在客栈床上辗转不宁,脑中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几乎到得天明才稍稍眯了片刻。吃过早餐后做了一番打扮,这才出去与严道纶在约定的地方碰面,只见严道纶一身其貌不扬的灰衣,容貌规规矩矩极其平凡,显然是打定了注意以他为首。 两人一路朝着城内摩诃池方向过去。这摩诃池乃是成都城内一处人工湖泊,从唐朝开始便是城内有名的游玩之所,商业发达、富户聚集。华夏军来后,有大量富户迁出,宁毅授意竹记将摩诃池西面街道收购了一整条,这次开大会,这边整条街更名成了迎宾路,内里诸多住所院落都作为迎宾馆使用,外头则安排华夏军军人驻守,对外人而言,气氛委实森然。 这一次华夏军卧薪尝胆十年,击溃了女真西路军,而后召开的大会不需要对外界过多交代,因此没有政治协商的步骤。第一轮代表是内部选举出来的,或者就是军队内部人员,或者是从军队中退下来的事务性官员,如在李师师等人的斡旋下帮了华夏军之后得了名额的只是少数了。 十年铁血,此时不仅是外头站岗的军人身上带着杀气,居住于此、进进出出的代表们纵然互相说笑看来和善,绝大多数也是手上沾了无数敌人性命而后幸存的老兵。于和中之前浮想联翩,到得这迎宾路口,才陡然感受到那股可怕的氛围。过去强做镇定地与卫戍士兵说了话,心中忐忑不已。 好在不久之后便有女兵从里头出来,招呼于、严二人往里面进去了。师师与一众代表居住的是一处极大的院落,外间会客室里等待的人不少,看起来都各有来头、身份不低。那女兵道:“师师姑娘正在会客,说待会就来,叮嘱我让两位一定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又热心地奉上茶水,强调了“你们可别走了啊”。 这供人等待的会客室里估计还有其它人也是来拜会师师的,眼见两人过来,竟能插队,有人便将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 外头的人影来来往往,过得不久,便见一名身着轻便白色素花衣裤、脚穿白花布鞋的女子从里头出来了,这是极其随意的居家搭配,看起来便显得亲切。来的正是李师师,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是温暖迷人的气质,见到于和中,眼睛眯起来,随后便露出了令人无比缱绻、怀念的笑容。 “——于和中!” 她偏着头,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向他打着招呼,几乎在那一瞬间,于和中的眼眶便热起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〇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四) 青石铺就的道路穿过雅致的院落,盛夏的阳光从树隙之间投下金黄的斑驳,温暖而和煦的风带着细微的人声与脚步传来。清爽的夏天,俨如记忆深处最温馨的某段记忆中的时节,跟着白衣的女子一路朝里间院落行去时,于和中的心里恍然间升起了这样的感受。 已逝的青春、曾经的汴梁、逐渐凝固的人生中的可能……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时,他也正在师师的询问下介绍着身边随行人物的身份:这些年来受到了关照的同僚严道纶,此次一路来到成都,他来见过往好友,严担心他白跑一趟,于是结伴而来。 严道纶顺着话语做了礼貌的自我介绍,师师偏头听着,温柔地一笑,几句惯例的寒暄,三人转入旁边的院落。这是三面都是房间的小院,庭院面朝摩诃池,有假山、树木、亭台、桌椅,每处房间似乎皆有住人,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卫兵执勤。 “……这一边原本是米商贺朗的别业,华夏军进城之后,上头就寻找日后开会招待之所,贺朗打算将这处别业捐出来,但摩诃池附近寸土寸金,我们不敢认这个捐。后来按照市价,打了个八折,三万两千贯,将这处院子拿下了,算是占了些便宜。我住左边这两间,不过今日风和日丽,咱们到外头喝茶……” 师师笑着为两人介绍这院子的来历,她年纪已不再青稚,但样貌并未变老,反倒那笑容随着阅历的增长愈发怡人。于和中看着那笑,只是下意识地回答:“立恒在经商上向来厉害,想来是不缺钱的。” 师师笑着摇头:“其实钱缺得厉害,三万两千贯大概只有一万贯付了现,其它的折了琉璃作坊里的份子,七拼八凑的才交付清楚。” “华夏军的琉璃作坊,往后可就值钱了。”严道纶插了一句,“华夏军大气啊,贺朗是占了大便宜了。” 师师的嘴角勾起月牙儿来:“宁先生做生意,向来不吃独食,大家都愿意入场,生意才能做得大。严先生,您与和中先坐,我去唤人倒茶。” 他们在湖边林荫晃动的木桌前停下,师师这样说起时,严道纶才连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严某今日只是恰好顺路,因此陪着于兄过来,既然两位兄妹久别重逢,我那边尚有事情要处理,不麻烦师师姑娘……其实对师师大家的名声耳闻已久,今日能得一见。荣幸……心愿已足,哈哈哈哈……” 他果不食言,打了招呼便要离开,师师那边却也竖起手来:“不行不行,严先生既然是于兄好友,今日到了,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否则外人要说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懂礼数了……” 她竖着左手,笑得亲切温和,待到严道纶再想拒绝,才偏头笑道:“……我坚持。”这笑容亲切之中透出了一丝认真来,严道纶微微一愣,才终于笑着指了指那桌椅:“那我……喝一杯?就一杯……实在是不想麻烦师师姑娘……” “没事的没事的,坐嘛。”一旁的于和中大感满足,也出声挽留。师师过去招呼院子里的女兵准备茶点时,严道纶环顾四周,与于和中说道:“想不到以师师姑娘如今的身份,这院子竟也只用了两间。” 于和中蹙眉点头:“是啊,她在矾楼时,都有一整个小院的。如今……或许华夏军都这样吧……” 随口交谈两句,自然无法确定,随后严道纶欣赏湖景,将话语引到这边的景色上来,师师回来时,两人也对着这附近景色夸赞了一番。此后女兵端来茶点,师师询问着严道纶:“严先生来成都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不耽搁吧?若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让小玲送先生一道去,她对这里熟。” 严道纶笑道:“没有没有,都是寻常事务。”他并未说得太多,之后也都是寻常的寒暄,一杯茶喝完,便即起身告辞。于和中倒也早不是什么愣头青了,见了师师之后进退失据,顺口留下严道纶后,又担心他有些什么目的,或是为了监视自己,顺水推舟一直作陪,此时心下才大定下来。 他与师师起身送了对方几步,随后让女兵小玲带了严道纶从宅子里出去。对于严道纶过来真的只打了个照面的行为虽有些疑惑,但眼下便不再多想了。 他偏过头去,师师正看着他,随后灿烂地笑起来。 已然送走了严道纶,久别重逢的两人在湖边的小桌前相对而坐。这次的分别毕竟是太久了,于和中其实多少有些拘束,但师师亲切而自然,拿起一块糕点吃着,开始兴致盎然地询问起于和中这些年的经历来,也问了他家中妻子、孩子的情况。于和中与她聊了一阵,心中大感舒畅——这几乎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这般舒畅的交谈。随后对于这十余年来遭遇到的不少趣事、难事,也都加入了话题当中,师师说起自己的状况时,于和中对她、对华夏军也能够相对随意地调侃几句了。有时候纵是不开心的回忆,在眼下重逢的气氛里,两人在这湖边的阳光碎屑间也能笑得极为开心。 师师本就念旧,这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与十余年前的汴梁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也好、陈思丰也好,在师师面前都能够肆无忌惮地表述自己的心情,师师也从来不会觉得这些儿时好友的心思有什么不妥。 他们说得一阵,于和中想起之前严道纶提起的“她只占了两间房”的说法,又想起昨天严道纶透露出来的华夏军内部权力斗争的情况,犹豫片刻后,才谨慎开口:“其实……我这些年虽在外头,但也听说过一些……华夏军的情况……” “嗯?什么情况?”师师笑问。 “我是听人说起,你在华夏军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啦。” “哪有什么大人物。”于和中语带调侃,师师摇头失笑,“其实呢,华夏军创立这么多年,天下读书人几乎人人喊打,立恒虽然培养了不少干部,但是真正好的文化官员不多。我以前念过书,能写会算,立恒便让我做这做那的,算是抓了壮丁了……其实这类官员眼下也缺,缺口还很大呢。” 她说到这里,目光望着于和中,于和中与她对望片刻,眨了眨眼睛:“你是说……其实……那个……” “不着急,于兄你还不清楚华夏军的样子,反正要呆在成都一段时间,多想想。”师师笑着将糕点往他推过去,“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头头,没办法让你当什么大官的。” “家里人都还在石首呢,他们都在那边住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才定下来,大家不是都说,几年内不会再打仗了……”于和中絮絮叨叨。 师师点头:“知道知道,而且这两年打仗的可能确实不大。嗯,你之前说听到华夏军的情况,还听说了什么?” “就是你的事情啊,说你在军中负责外交出使,威风八面……” “嗯嗯,是这么说的吗?” “当然是啊,然后还有许多人因为你的原因得了庇护,像是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人以前在川四路都有权有势,如今都会来拜会你,还有谁对外面说了话,以后都会支持你。了不得了李大人。你看北方有个女相,南边有个你……” 师师一边吃糕点一边笑着:“那就是瞎说了,楼相很厉害的,我望之莫及,华夏军这边,不说立恒家里的几位夫人,就算是竹记的几位女掌柜,那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我比不上……然后呢?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于和中犹豫了一下:“说你……原本可以成一番大事的,结果四月里不知道为什么,被拉回去写本子了,那些……小故事啊,青楼楚馆里说书用的本子啊……然后就有人猜测,你是不是……反正是得罪人了,突然让你来做这个……师师,你跟立恒之间……” 他吞吞吐吐,随后道:“你要是觉得我多嘴,你就不用说。” “那我就不说了。”师师口中冒出这么一句,靠在桌子上,捂着嘴笑,她以往待人和煦之时便有古灵精怪的一面,此时倒也并不引人反感,于和中道:“那就算……”只听得师师又说起来:“你们真是爱胡思乱想……” “我也是听别人提起的,不是有些担心你嘛。” “我没事的,虽然……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那他们怎么把你从那么重要的事情上调回来……” “当然是有正经的原因啊。”师师道,“和中你在成都还要呆这么久,你就慢慢看,什么时候看懂了,我把你拉进华夏军里来……和平虽然会持续几年,但将来总是要打起来的。” 她说到这里,面上才露出认真的表情,但片刻之后,又将话题引到轻松的方向去了。 阳光依然和煦、暖风从湖面上吹拂过来,两人聊得开心,于和中问及华夏军内部的问题,师师不时的也会以调侃或是八卦的姿态回答一些,对她与宁毅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曾正面回答,但说话之中也侧面证实了一些猜测,十余年来,她与宁毅时远时近,但总之没能顺利走到一起去。 聊到正午时分,师师让女兵小玲从厨房叫来几样饭菜,便在这边院子里用了午膳,之后似乎有人过来拜访,她才送了于和中出去,并且约好之后再见。 穿过成都的街头,于和中只觉得迎宾路的那些华夏军老兵都不再显得恐怖了,俨然与他们成了“自己人”,不过转念想想,华夏军中极深的水他终究没能见到底,师师的话语中到底藏着多少的意思呢?她到底是被打入冷宫,还是遭遇了其它的事情?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才聊了一次,没能说得清楚的缘故。只要多见几次,许许多多的状况,师师或许便不会再含糊其辞——就算含糊其辞,他相信自己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对于师师提起的加入华夏军的可能,他眼下倒并不热衷。这天下午与严道纶在约定的地点再度碰头,他跟对方透露了师师说起的华夏军中的不少内幕,严道纶都为之眼前发亮,不时赞叹、点头。其实不少的情况他们自然有所了解,但师师这边透出的消息,自然更成体系,有更多他们在外界打听不到的关键点。 于和中也因此感到满意,加入他还完全不了解的华夏军,托庇于师师,他的能力能否在华夏军中脱颖而出呢?这中间的可能性其实是不大的。但是只要有师师这条线在,他在刘光世刘将军那边必然受到重视,他知道该如何待价而沽,经营好这一轮关系。 休战可能只有几年时间,但只要利用好这几年时间,攒下一批家财、物资,结下一批关系,即便将来华夏军入主中原,他有师师帮忙说话,也随时能够在华夏军面前洗白、反正。到时候他有了家产、地位,他或许才能在师师的面前,真正平等地与对方交谈。 而在另一方面,如果之后严道纶或是刘光世将军真的看重自己与师师、与宁毅的这份关系,要以此为契机展开联系、往来交易,自己便非常有可能被对方留在成都作为沟通的使者和渠道,那时候自己或许可以每日以对等的身份见到师师。 这些事情他想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整个轮廓变得愈发清晰起来,此后在床上辗转,又是无眠的一夜。 至于师师那边,送走于和中后她见了几个人,随后开始整理第二日开会时要用的会议稿子。 文娱宣传工作在华夏军中是重中之重——一开始即便师师等人也并不理解,也是十余年的磨合后,才大概明白了这一轮廓。 宁毅在这方面的想法也相对极端,文言文要改成白话文、戏剧要进行通俗化改良。不少在师师看来颇为优秀的戏剧都被他认为是文绉绉的唱腔太多、拖泥带水不好看,明明优美的词句会被他认为是门槛太高,也不知他是如何写出那些宏伟的诗词的。 有一段时间宁毅甚至跟她讨论过汉字的简化这一想法,例如将繁琐的正体“壹”去掉,统一变成俗体(注:古代没有繁体简体的说法,但部分字有简化书写方式,正规写法称正体,简化写法称俗体)“一”,有些眼下没有俗体写法的字,只要超过十划的都被他认为应该精简。对于这项工程,后来是宁毅考虑到势力范围尚不大,推广有难度才暂时作罢。 到得此时,白话文推广、戏剧的通俗化改良在华夏军的文化系统当中已经有了许多的成果,但由于宁毅一味的要求通俗,他们编排出来的戏剧在精英文人眼中或许更显得“下三滥”也说不定。 不过,随着西南大战的停歇,文化工作被宁毅认为是善后工作的重点,例如幸存下来的士兵需要家庭,没有了丈夫的寡妇需要另一半,华夏军固然可以组织联谊,但与此同时,编排一出温馨感人的爱情故事或许能让这个过程更加顺理成章;华夏军中的军人作战勇猛,但不见得人品出众适合成家,尤其当兵的或多或少都有暴力倾向,因此宁毅早早的就在要求文化战线方面通过戏剧塑造出一两个人人唾弃的家暴典型,如此一来,军法处等各方面的工作都能好做许多。 而这一次成都方面态度开放地迎接八方来客,甚至允许外来儒生在报纸上批评华夏军、展开争论,对于华夏军的压力其实是不小的。那么与此同时,在推出宣扬战斗英雄的戏剧、话剧、说书稿中,对武朝的问题、十余年来的丑态加以强调,激起人们唾弃武朝的情绪,那么儒生们不管如何抨击华夏军,他们只要表明立场,在底层人民当中都会人人喊打——毕竟这十多年的苦,无数人都是亲身经历的。 对于在文化方针中主要要求“好看”,这种过分功利化的原则性问题,师师以及华夏军中几位造诣相对深厚的工作人员早年都曾或多或少地向宁毅提过些意见。尤其是宁毅随口就能吟出好诗词,却热衷于这样的歪门邪道的情况,一度让人颇为迷惘。但无论如何,在目前的华夏军当中,这一方针的效果良好,毕竟文人基数不大,而军中的士兵、军属中的妇女、孩子还真是只吃这通俗的一套。 第二天六月十五的会议,讨论的便是对之前工作的总结,与接下来成都有可能出现的舆论趋势的推测,以及考虑应对的方法、需要提前准备的措施。而对于师师来说,自二月里分别后,这会是她与宁毅再见的第一面。 宁毅回到成都是初九,她进城是十三——尽管心中非常想念,但她并未在昨天的第一时间便去打扰对方,几个月不在中枢,师师也知道,他一旦回来,必定也会是连续不断的文山会海。 下午准备好了会议的稿件,到得晚上去迎宾馆食堂吃饭,她才找到了情报部的官员:“有个人帮忙查一查,名字叫严道纶,不知道是不是化名,四十出头,方脸圆下巴,左边耳角有颗痣,口音是……” …… 六月十五的凌晨,成都下起大雨,兼有电闪雷鸣,宁毅起床时天还未亮,他坐在窗前看了一阵这雷雨。 闪电划过时外头的森森巨木都在风雨中舞动,闪电之外一片混沌的黑暗,宏伟的城池淹没在更宏伟的天地间。 …… 清晨起来时,大雨也还在下,如帘的雨幕降在巨大的湖面上,师师用过早膳,回来换上黑色的文职军装,头发束成方便的马尾,临出门时,竹记负责文宣的女掌柜陈晓霞冲她招了招手:“开会啊。” 师师点头:“是啊。” …… 辰时将尽的时候,师师等一众文职军人进入距离迎宾馆大概两里外的明德堂会场。 宁毅进来时,她正侧着头与一旁的同伴说话,神色专注谈论着什么,随后才望向宁毅,嘴唇微微一抿,面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一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五) 文宣方面的会议在雨幕之中开了一个上午,前一半的时间是雍锦年、陈晓霞、师师等几名主要负责人的发言,后一半的时间是宁毅在说。 会议的分量其实非常重,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先前其实就一直有传言与端倪,这次会议当中的方向更为明确了,下头的与会者不停地埋头笔记。 长久以来,华夏军的轮廓,一直由几个巨大的体系组成。 这些体系形成的因果,若往前追溯,要一直推回到弑君之初。 宁毅弑君造反后,以青木寨的练兵、武瑞营的策反,糅合成华夏军最初的框架,军政体系在小苍河初步成型。而在这个体系之外,与之进行辅助、配合的,在当年又有两套早已成立的系统: 一是宁毅籍着密侦司、右相府的力量,逐渐催熟的商业体系“竹记”。这个体系从造反之初就已经包括了谍报、宣传、外交、文娱等各方面的力量,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些酒楼茶肆大篷车的结合,但内里的运作规则,在当年的赈灾事件之中,就已经打磨成熟。 二是一直由苏檀儿管理,以布行为基础做起来的苏氏——虽然一开始的苏家不过在江宁有个小位置,但宁毅进京之后,这个系统有过一次的发展,宁毅有关实业的各种安排,最初是放在苏氏的框架里进行的。这中间包括与王家合作的造纸,包括望远镜、热气球的制造,也包括了突火枪、火炮改良等一系列的军工雏形。 第三个体系,则是一直留守苗疆的霸刀体系,虽说两者相互交流相互学习,华夏军在小苍河大战后的南下,一开始也是霸刀这支军队为其在凉山打的前站,但这支军队一直都没有进行过相对彻底的华夏军军制改革,它一直保留在西瓜、陈凡等人的手上,倒也不是不愿意该,而是真的腾不出手来对它做出一轮更长远的现代化革新。 在这三个体系当中,华夏军的谍报、宣传、外交、文娱、军工等体系,虽说也都有个基本框架,但其中的体系往往是跟竹记、苏氏大量重叠的。 过去十余年,华夏军一直处于相对紧张的环境当中,小苍河转移后,宁毅又在军中做了一场“去宁毅化”的抗风险演习,在这些过程里,将整个体系彻底糅合一遍的余裕一直没有。当然,由于过去华夏军辖下军民一直没过百万,竹记、苏氏与华夏军直属体系间的配合与运作也始终良好。 但待到吞下成都平原、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治下人数陡然膨胀,未来还可能要迎接更大的挑战,将这些东西全都揉入名为“华夏”的高度统一的体系里,就成为了必须要做的事情。 大战过后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善后,在善后的过程里,内部将要进行大调整的端倪就已经在传出风声。当然,眼下华夏军的地盘陡然扩大,各种位置都缺人,就算进行大调整,对于原本就在华夏军中做习惯了的人们来说都只会是论功行赏,大伙儿对此也只是精神振奋,倒极少有人害怕或是恐惧的。 “……对于未来,未来它暂时很光明,我们的地方扩大了,要管理和服务的人多了,你们将来都有可能被派到重要的位子上去……但你们别忘了,十年时间,我们才仅仅打败了女真人一次——只是区区的第一次。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接下来我们的工作是一边应对外面的敌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边总结我们之前的经验,那些吃苦的、讲纪律的、优秀的经验,要做得更好。我会狠狠地,打击这些安乐。” 雨幕之中,宁毅发言到最后,严肃地黑着他的脸,目光极不友善。虽然有的人已经听说过是几日以来的常态,但到了现场还是让人有些心惊胆战的。 “……不要犯规,不要膨胀,不要耽于逸乐。我们之前说,随时随地都要这样,但今天关起门来,我得提醒你们,接下来我的心会格外硬,你们这些当着头头、有可能当头头的,一旦行差踏错,我加码处理你们!这可能不太讲道理,但你们平时最会跟人讲道理,你们应该都知道,大胜之后的这口气,最关键。新组建的纪检会死盯你们,我这边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处理几个人……我希望任何一位同志都不要撞上来……” 这场会议开完,已经接近午餐时间,由于外头大雨,饭堂就安排在隔壁的院子。宁毅保持着黑脸并没有参与饭局,而是召来雍锦年、师师等人一旁的房间里开了个午餐会,也是在讨论随之而来的调整工作,这一次倒是有了点笑脸:“我不出去跟他们吃饭了,吓一吓他们。” 午餐会完后,宁毅离开这边,过得一阵,才有人来叫李师师。她从明德堂这边往侧门走,潇潇的雨幕之中是一排长房,前方有小树林、空地,空地上一抹亭台,正对着雨幕之中犹如汪洋的摩诃池,树林遮去了窥探的视野,湖面上两艘小船载浮载沉,估计是保卫的人员。她沿着屋檐前行,旁边这排长房当中陈列着的是各种书籍、古玩等物。最中间的一个房间收拾成了办公的书房,房间里亮了灯,宁毅正在伏案批文。 师师进去,坐在侧面待客的椅子上,茶几上已经斟了茶水、放了一盘饼干。师师坐着环顾四周,房间后方也是几个书架,架子上的书看来名贵。华夏军入成都后,虽然不曾扰民,但由于各种原因,还是接收了不少这样的地方。 坐了一会儿之后,在那边批好一份公文的宁毅才开口:“明德堂适合开会,所以我叫人把这边暂时收出来了,有些会适合的就在这边开,我也不必两头跑。”他望向师师,笑道,“茶是给你倒的,不用客气。” 师师扭头看看四周,笑道:“周围都没人了。” “去望远桥之前,才说过的那些……”宁毅笑着顿了顿,“……不太敢留人。” 师师并拢双腿,将双手按在了腿上,静静地望着宁毅没有说话,宁毅也看了她片刻,放下手中的笔。 “师师姑娘……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我们自小就认识。” “那个不算的,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宁毅抬头回忆,“不过,从后来江宁重逢算起,也快二十年了……” “景翰九年春天。”师师道,“到今年,十九年了。” “是啊,十九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宁毅道,“去望远桥之前的那次谈话,我后来仔仔细细地想了,主要是去汉中的路上,胜利了,不知不觉想了很多……十多年前在汴梁时候的各种事情,你帮忙赈灾,也帮忙过很多事情,师师你……许多事情都很认真,让人忍不住会……心生倾慕……” “立恒有过吗?” “我啊……”宁毅笑起来,话语斟酌,“……有些时候当然也有过。” 师师看着他,目光清澈:“男人……好色慕艾之时,或者虚荣心起,想将我收入房中之时?” 宁毅失笑,也看她:“这样的当然也是有的。” 师师双手交叠,没有说话,宁毅收敛了笑容:“后来我杀了周喆,将你掳走,小苍河的时候,又总是吵来吵去,你辗转去大理。二十年光阴,时移势易,我们现在都在一个很复杂的位子上了,师师……我们之间确实有好感在,但是,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像故事里那么处理了……” 他认真地斟酌着,说出这段话来,情绪和气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压抑。作为都有了一定年纪,且身居高位的两人而言,感情的事情已经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单纯,宁毅考虑的自然有许多,即便对师师而言,望远桥之前可以鼓起勇气说出那番话来,真到现实面前,也是有无数需要顾虑的东西的。 她听着宁毅的说话,眼眶微微有些红,低下了头、闭上眼睛、弓起身子,像是颇为难受地沉默着。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宁毅交握双手,有些内疚地要开口,打算说点插科打诨的话让事情过去,却听得师师笑了出来。 “……真是不会说话……这种时候,人都没有了,孤男寡女的……你直接做点什么不行吗……” 她说起这话,笑中微带哭腔,在那儿抬起头来看了宁毅一眼,宁毅摊了摊手,看看周围:“也不能这么说,你看这里……只有张桌子。” 两人都笑起来,过了一阵,师师才偏着头,直起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立恒,我就问你两个事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觉得,我毕竟已经老了……” “没有的事……”宁毅道。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想要嫁到你宁家,当个王妃什么的……” 宁毅摇头:“那你当年倒也不用跟我吵了……” 师师望着他,宁毅摊了摊手。过得片刻,才听得师师缓缓开口道:“我十多年前想从矾楼离开,一开始就想过要嫁你,不知道因为你算是个好夫君呢,还是因为你能力出众、做事厉害。我好几次误会过你……你在京城主持密侦司,杀过不少人,也有些穷凶极恶的想要杀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枭雄还是英雄;赈灾的时候,我误会过你,后来又觉得,你真是个难得的大英雄……” “……后来你杀了皇帝,我也想不通,你从好人又变成坏人……我跑到大理,当了尼姑,再过几年听到你死了,我心里难受得再也坐不住,又要出来探个究竟,那时候我看到很多事情,又慢慢认同你了,你从坏人,又变成了好人……” “不过好人坏人的,终究谈不上感情啊。”宁毅插了一句。 师师没有理会他:“确实兜兜转转,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回头看啊,我这十多年,就顾着看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我或许一开始是想着,我确定了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要嫁你,说起来可笑,我一开始,就是想找个夫婿的,像一般的、幸运的青楼女子那样,最终能找到一个归宿,若不是好的你,该是其他人才对的,可到头来,快二十年了,我的眼里竟然也只看了你一个人……” 她嘴角清冷一笑,有些讽刺。 “……快二十年……慢慢的、慢慢的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不知道为什么,嫁人这件事总是显得很小,我总是顾不上来,慢慢的你好像也……过了适合说这些事情的年岁了……我有些时候想啊,确实,这样过去就算了吧。二月里突然鼓起勇气你跟说,你要说是不是一时冲动,当然也有……我犹豫这么多年,终于说出来了,这几个月,我也很庆幸那个一时冲动……” 师师沉默片刻,拿起一块饼干,咬下一个小角,随后只将剩下的饼干在手上捏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立恒,我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老了,我也……好看不了两三年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该错过的都错过了,我也说不清到底谁的错,如果是当年,我好像又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理由,当年你会娶我吗?我不知道……” 她的眼泪掉下来:“但到得如今……立恒,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了,华夏军里的、华夏军外的,有很多人年纪轻轻,带着遗憾就死了。有一天你和我或许也是要死的,我一直看了你快二十年,往后可能也是这样子下去了,我们又到了现在这个位子,我不想再顾虑些什么……我不想死的时候、真老了的时候,还有遗憾……” 她沉默一阵,摇了摇头:“其它的我不想说了……” 房间外仍是一片雨幕,师师看着那雨幕,她当然也有更多可以说的,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情绪当中,那些现实似乎又并不重要。宁毅拿起茶杯想要喝茶,似乎杯中的茶水没了,随即放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凶的说话……” 师师站起来,拿了水壶为他添茶。 宁毅叹了口气:“这么大一个华夏军,将来高管搞成一家人,其实有点伤脑筋的,有个竹记、有个苏氏,别人已经要笑我后宫理政了。你将来预定是要管理文化宣传这块的……” “你倒也不用可怜我,觉得我到了今天,谁也找不了了,不想让我遗憾……倒也没那么遗憾的,都过来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必安慰我。” “谁能不喜欢李师师呢……” “有想在一起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种喜欢吗?” “有的。” “那也就够了。” 师师将茶杯推给他,随后走到他背后,轻轻地捏他的肩膀,笑了起来:“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到了今天,你要是娶我进门,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今天我也放不下了,没办法去你家绣花,其实,也只是徒然在檀儿、云竹、锦儿、刘帅她们面前惹了烦恼,倒是你,快当皇帝的人了,倒还老是想着这些事情……” “倒是希望你有个更理想的归宿的……”宁毅举手握住她的右手。 “原本不是在挑吗。一见立恒误终生了。” 师师笑起来,她最近写了不少剧本,往日也跟宁毅聊过不少,宁毅很奇怪,他的脑中总有奇奇怪怪的“爱情”想法在,常觉得对不住谁。他们的这段感情也奇奇怪怪,在立恒看来难免算不得完美。十余年前如果要说在一起,两人之间始终少了点什么,到得如今,各种的情绪、甚至是遗憾又都掺杂在了一起,韶光易逝,走到一起的理由到如今似乎才渐渐变得充分起来。 而在她来说,又有更多的东西时在她而言显得完美的。她一生颠沛流离,尽管进了李蕴手中便受到优待,但自小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亲近于和中、陈思丰,何尝不是想要抓住一些“固有”的东西,寻找一个象征性的港口?她也冀求完美,否则又何必在宁毅身上反复审视了十余年?好在到最后,她确定了只能选择他,尽管有些晚了,但至少她是百分百确定的。 无根之萍的恐惧其实常年都在陪伴着她,真正融入华夏军后才稍有缓解,到如今她终于能确定,在将来的某一天,她能够真正安心地走向归处——以某个她真正认同者的家人的身份。至于这之外的事情,倒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 对于这些情绪,她暂时还不想跟宁毅说。她打算在将来的某一天,想让他高兴时再跟他说起来。 为了暂时缓解一下宁毅纠结的情绪,她尝试从背后拥住他,由于之前都没有做过,她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口中说着俏皮话:“其实……十多年前在矾楼学的那些,都快忘记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些我都很擅长。”宁毅笑起来,摸了摸鼻子,显得有些遗憾,“不过今天,只有桌子……” …… 由于只有桌子,而且事实上两人需要沟通的还多,因此随后两人也只是聊天。 雨变得小了些,但是还在下,两人撑了一把伞,去到前方的小小亭台里,师师与宁毅说起了渠庆的故事,宁毅叹息着徐少元错失了爱情。之后师师又说起与于和中的相见。 “……和中的眼界平平,与十余年前一般,成不了大事,倒也为不了大恶……与他一道而来的那位叫做严道纶,乃刘光世手下谋士,此次刘光世派人出使,暗地里由他管事,他来见我,不曾化名,意图很明显,当然我也说了,华夏军敞开门做生意,很欢迎合作。之后他应该会带着明确意图再上门……” 他们在雨幕中的凉亭里聊了许久,宁毅终究仍有行程,只好暂做分别。第二天他们又在这里见面聊了许久,中间还做了些别的什么。待到第三次相见,才找了个不仅仅有桌子的地方。成年人的相处总是枯燥而无聊的,因此暂时就不多做描述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二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六) “……手上的伤已经给你包扎好了,你不要乱动,有些吃的要忌口,比如……伤口保持干净,金疮药三日一换,如果要洗澡,不要让脏水碰到,碰到了很麻烦,可能会死……说了,不要碰伤口……” 下午的阳光还显得有些耀眼,成都城北面主体尚未完工的大演武场附属场馆内,数百人正聚集在这里围观“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第一轮选拔。 古往今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社会面貌。虽然说起来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也有着不少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盛事,但从数千年前至于武朝,精英体制的本质不曾改变,人们说起一个社会如何,有着怎样的成就,主要谈论的是不到百分之五的上层人士的面貌,等而下之的底层,其实从来不存在意义。 武朝的过往重文轻武,虽然三教九流、绿林走卒一直存在,但真要说起让他们的存在具体化了的,许多的理由还是得归于这些年来的竹记说书人——虽然他们实际上不可能覆盖整个天下,但他们说的故事经典,其他的说书人也就纷纷模仿。 这十余年的过程之后,有关于江湖、绿林的概念,才在一部分人的心中相对具体地确立了起来,甚至于不少原本的练武人士,对自己的自觉,也不过是跟人练个防身的“把式”,待到听了说书故事之后,才大概明白天下有个“绿林”,有个“江湖”。 这样的称呼,让他们自觉有个身份。 在二十年前的过往,所谓御拳馆的周侗,在普通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把式打得好的拳师罢了,许多乡下武者也不会听说他的名字,只有当习武到了一定层次,才会渐渐地听说什么圣公、什么云龙九现,这才渐渐进入绿林的圈子,而这个绿林,实际上,也是概念并不清晰的挺小的一圈人。 是竹记令得周侗人人皆知,也是宁毅通过竹记将前来刺杀自己的各种匪徒统一成了“绿林”。过去的绿林比武,最多是十几、几十人的见证,人们在小范围内比武、厮杀、交流,更多时候的聚集只是为了杀人抢劫“做买卖”,这些比武也不会落入说书人的口中被各种流传。 对于习武者而言,过去官方认可的最大盛事是武举,它几年一次,民众其实也并不关心,并且流传后世的史料当中,绝大部分都不会记录武举状元的名字。相对于人们对文状元的追捧,武状元基本都没什么名气与地位。 成都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如今算是史无前例的“绿林”盛会了,而在竹记说书的基础上,不少人也对其产生了各种联想——过去华夏军对内开过这样的大会,那都是军方比武,这一次才终于对全天下开放。而在这段时间里,竹记的部分宣传人员,也都像模像样地整理出了这天下武林部分成名者的故事与外号,将成都城内的气氛炒的龙争虎斗一般,好事百姓有空时,便不免过来瞅上一眼。 华夏军击溃西路军是四月底,考虑到与天下各方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人们赶过来还要耗时间,前期还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炒作。六月开始做初轮选拔,也就是让先到、先报名的武者进行第一轮比试积累胜绩,让裁判验验他们的成色,竹记说书者多编点故事,等到七月里人来得差不多,再截止报名进入下一轮。 到那个时候,天下众人云集成都,文化精英可以去报纸上吵架,俗气一点的可以看比武打斗、到运动会上嘶吼狂欢,还可以通过游行参观女真战俘、彰显华夏军武力,此时私下底各方第一轮的商业合作基本敲定,共同发财、皆大欢喜;而在这个氛围里,人大成立,华夏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大家共同见证,合法有效,普天同庆——这是整个大局的基本逻辑。 当然,由于来的人还不算多,这一开始的淘汰赛,观众在前几日的热度后,也算不得非常多。倒是如今贴在场馆外长棚里,带了名字、外号、战绩的各种高手画像,每日里都要引得大量人群关注,而在附近酒楼茶肆中聚集的人们,往往也会绘声绘色地说起某某高手的传闻: “这XXX外号XXX,你们知道是怎样得来的吗……” “这XX与XXX三年前曾在XX比武,当时只有XX在场作为见证……” 又或者是: “你们知道陆陀吗?” “这个榜单,华夏军故意的,要说当今的天下第一,大概有五个人可以参与争夺,当中可能最厉害的一个,你们知道那宁先生血手人屠的名声从何得来……” “却说那林宗吾在华夏军这里都称他为‘穿林北腿’,为何啊?此人身形高瘦,腿功了得……” 各种各样的消息、讨论汇成热烈的气氛,丰富着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而在场馆内,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大夫每日便只是惯例般的为一帮名叫XXX的绿林豪杰止血、治伤、叮嘱他们注意卫生。 坦白说,真要说比武,倒真是没什么好看的,他早几天还全神贯注、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些打斗,到得最近,就完全变成了一副例行公事目光惫懒的大饼脸。 真正的武林高手,各有各的强项,而武林低手,大都菜得一塌糊涂。对于见多了红提、西瓜、杜杀这个级别出手、又在战阵之上磨砺了一两年的宁忌而言,眼前的擂台比武看多了,委实有点别扭难受。 无法标准地出手,便只能复习标准的医学知识来平衡这点难受了,眼见着一身臭汗的壮汉要伸手动绑好的绷带,他便伸过手去拍打一下。 “……说了,不要碰伤口,你这汗出得也多,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锻炼才好……” “哎!”壮汉不太乐意了,“你这小娃娃就是话多,我辈习武之人,当然会出汗,当然会受这样那样的伤!些许刀伤算得了什么,你看这道疤、还有这道……随便包扎一下,还不是自己就好了。看你这小大夫长得细皮嫩肉,没有吃过苦!告诉你,真正的男人,要多锻炼,吃得多,受一点伤,有什么关系,还说得要死要活的……咱们习武之人,放心,耐操!” 宁忌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他的伤疤:“你这疤就是没处理好才变成这样……也是你以前运气好,没有出事,我们的周围,随时随地都有各种你看不到的小细菌,越脏的地方这种细菌越多,它进了你的伤口,你就可能生病,伤口变坏。你们这些绷带都是开水煮过的……给你这点绷带你不要打开,换药时再打开!” “细、细什么?” “细菌。”宁忌反正无聊,看着上方在清理擂台场地,也就陪着壮汉多说几句,“是活的小动物,但是很小很小,我们看都看不到,进了伤口就开始吃你的血肉,也就是外邪入侵。你刚才用手挡刀,对面那把刀也不太干净。如果将来有事,你可能会发热,也可能发着发着就死了。” “很小很小那你怎么看到的?你都说了看不到……算了不跟你这小娃娃争,你这包得还挺好……说到用手挡刀,我刚才那一招的妙处,小娃娃你懂不懂?”壮汉转开话题,眼睛开始发光,“算了你肯定看不出来,我跟你说啊,他这一刀过来,我是能躲得开,但是我跟他以伤换伤,他立时就怕了,我这一刀换了他一刀,所以我赢了,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而且小娃娃我跟你说,擂台比武,他劈过来我劈过去就是那一刹那的事,没有时间想的,这一刹那,我就决定了要跟他换伤,这种应对啊,那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就是今天,我说我一定要赢……” “……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恭喜。” 宁忌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一遍,提着医药箱走到擂台另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只见那位包扎好的壮汉也拍了拍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起来了。他先是环顾四周似乎找了一会儿人,随后无聊地在场地里溜达起来,然后还是走到了宁忌这边。 “哎,我说你这小娃娃,年纪这么小就当大夫了?” 宁忌目视前方:“年纪大的上战场杀敌,年纪小的当大夫,不应该吗?” “说得也是,你也是黑旗的人,黑旗军是真的英雄,我这话孟浪了。”那壮汉样貌粗野,话语之中倒是偶尔就冒出文绉绉的词来,此时还朝宁忌拱手行了一礼,随即又在旁边坐下,“黑旗军的军人是真英雄,不过啊,你们这上面的人,有问题,迟早要出事的……” 宁忌的目光挪到眼角上,撇他一眼,然后恢复原位。那壮汉似乎也觉得不该说这些,坐在那儿无聊了一阵,又看看宁忌普通到极致的大夫打扮:“我看你这年纪轻轻就要出来做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家庭,我也是敬重你们黑旗军人确实是条汉子,在这里说一说,我家主人学富五车,说的事情无有不中的,他可不是瞎说,是私下里曾经说起来,怕你们黑旗啊,一场繁华成了空……” “你家主人是谁?” “你这娃娃别生气,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家主人也是为你们好,没说你们什么坏话,我觉得他也说得对啊,若是你们这样能长长久久,武朝诸公,许多文曲下凡一般的人物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呢?说是你们这边的办法,只能持续三五十年,又要大乱,武朝用儒家,讲什么中、中、中……” “……中庸?” “对,你这小娃娃读过书嘛,中庸,才能两三百年……你看这也有道理啊。金国强了三五十年,被黑旗打败了,你们三五十年,说不得又会被打败……有没有三五十年都难讲的,主要就是这么说一说,有没有道理你记得就好……我觉得有道理。哎,小娃娃你这黑旗军中,真正能打的那些,你有没有见过啊?有哪些英雄,说来听听啊,我听说他们下个月才出场……我倒也不是为自己打听,我家头儿,武艺比我可厉害多了,这次准备拿下个名次的,他说拿不到第一认了,至少拿个头几名吧……也不知道他跟你们黑旗军的英雄打起来会怎样,其实战场上的法子不一定单对单就厉害……哎你有没有上过战场你这小娃娃应该没有不过……” 两人坐在那儿望着擂台,宁忌的肩膀已经在话语声中垮下来了,他一时无聊多说了几句,料不到这人比他更无聊。最近华夏军敞开大门迎接外人,报纸上也允许争论,因此内部也曾经做过三令五申,不许军方人士因为对方的些许话语就打人。 当下也只能提着医药箱再换一边地方,那壮汉也知道小朋友生了气,坐在那儿没有再追过来,过得不久,似乎是有人从场外出现,冲那壮汉招手,那壮汉才因为等到了同伴从场内出去。宁忌看了一眼,过来找他那人步伐沉稳,大概有些内家功夫,但把头发练没了一半,这是经脉积累了暗伤,算不得上乘。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那准备拿下名次的老大。 台上愚蠢的擂台一场场的决出胜负,外头围观的席位上时而传出叫喊声,偶尔有些小伤出现,宁忌跑过去处理,其余的时间只是松垮垮的坐着,幻想自己在第几招上撂倒一个人。这日临近黄昏,擂台赛散场,兄长坐在一辆看起来寒酸的马车里,在外头等着他,大概有事。 “找到一家烤鸭店,面皮做得极好,酱也好,今天带你去探探,吃点好吃的。” 宁曦最近找到宁忌,十次有八次是去找好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整天在成都城内寻找美食。实际上宁忌倒是知道这位兄长的忙碌,虽然才满十八岁,但肩上的事情众多,他只是喜欢跟人打听美食,打听到了存在心里,跟家人聚会时才一块去探,若然真好吃,往往赞不绝口,不好吃也会默默填饱肚子。 两人在车上闲聊一番,宁曦问起宁忌在比武场里的见闻,有没有什么出名的大高手出现,出现了又是哪个级别的,又问他最近在会场里累不累。宁忌在兄长面前倒是活泼了一些,垮着张脸把几天都想吐的槽吐了一路。 如此到了烤鸭店,兄弟俩在楼上叫了个单间,单间临街,能看到道路、行人、阳光、树木与远处的在金黄夕阳中波光粼粼的河道与湖泊。鸭子上来之前,宁曦便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了一叠卷宗,另外还有墨与毛笔。 “这里一共十份,你在后头签字画押。” “什么啊?” “你不用管了,签字画押就行。” “我看看……” 宁曦撇了撇嘴,宁忌看了几眼,卷宗都差不多,皆是郑七命等一帮人对宁忌战场表现的讲述,后头各人也已经签押完毕:“这个是……” “当然是有用的,跟我现在的事情有关系,你不用管了,签字画押,就表示是对的……我本来都不想找你,但是得有个步骤。你先签押,鸭子得上来了。” “什么事啊?”宁忌皱眉。 “那我能跟你说吗?军事机密。” “是不是我三等功的事情?” 宁忌看着宁曦,宁曦扶住额头:“……” “……哥,我听说爹不肯给我那个三等功,他也是想保护我,不给我就算了吧,我也没想要。” “……你先签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吧。不是假话这个功就该给,你拿命拼的。”宁曦这样说着,眼见宁忌仍然犹豫,道,“而且是爹让我帮你申诉的,说明他也愿意把这个功给你,我知道你视功名如粪土,但这关系到我的面子,我们俩的面子,我非得申诉成功不可……这几天跑死我了,都不是这些供词就能搞定,不过你不用管,其他的我来。” 宁忌叹了口气,一份份地画押:“我真的不太想要这个三等功,而且,这样子申诉上去,最后不还是送到爹那边,他一个打回,哥你就白忙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时间……” “你不懂,走了程序以后,爹反而会认的,他很重视这个步骤。”宁曦道,“你虽然最近在当医生,但是知道成都主要要办什么事吧?” “成立代表大会,昭告天下?” 宁忌如此回答,宁曦才要说话,外头小二送烤鸭进来了,便暂时停住。宁忌在那边画押完毕,交还给兄长。 宁曦收好卷宗,待房间门关上后方才开口:“开代表大会是一个目的,另外,还要改组竹记、苏氏,把所有的东西,都在华夏人民政府这个牌子里揉成一块。其实各方面的大头头都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怎么改、怎么揉,人员怎么调动,所有的计划其实就已经在做了。但是呢,等到代表大会开了以后,会通过这个代表大会提出改组的建议,然后通过这个建议,再然后揉成政府,就好像这个想法是由代表大会想到的,所有的人也是在代表大会的指挥下做的事情。” 店里的烤鸭送上来之前已经片好,宁曦动手给弟弟包了一份:“代表大会提意见,专家做解法,人民政府负责执行,这是爹一直强调的事情,他是希望往后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按照这个步骤来,如此才能在将来成为常例。所以申诉的事情也是这样,申诉起来很麻烦,但只要步骤到了,爹会愿意让它通过……嗯,好吃……反正你不用管了……这个酱味道确实不错啊……” 宁曦开始谈美食,吃的滋滋有味,黄昏的风从窗户外头吹进来,带来街道上这样那样的食物香气。 宁曦间中询问一句:“小忌,你真不参加这次的比武大会吗?” 宁忌道:“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要是参加少年场的,就更加没得打了。” 宁曦便不再问。事实上,家里人对于宁忌不参加这次比武的决定一直都有些疑问,不少人担心的是宁忌自从与母亲探望过那些战友遗孀后情绪一直不曾缓和过来,因而对比武提不起兴趣,但事实上,在这方面宁忌已经有了更为开阔的计划。 他早已做了决定,等到时间合适了,自己再长大一些,更强一些,能够从成都离开,游离天下,见识见识整个天下的武林高手,因此在这之前,他并不愿意在成都比武大会这样的场面上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往后去到其他地方,宁忌这个身份终究会给他带来比一般人更多的危险。他虽然仍旧年少,但在战场上见过了许多生死,便不会盲目地自大。相对于武者或是什么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身份,一个游历天下的大夫,能够走得更远也更安全——毕竟谁也不至于随便杀大夫——这也是他近来不断练习医术、为人疗伤治病的原因。 当然,他心中的这些想法,暂时也不会与兄长提起——与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会透露,否则将来就没有走的可能了。 他想到这里,岔开话题道:“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接近你啊?” “什么?”宁曦想了想,“什么样的人算奇奇怪怪的?” “嗯,譬如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啊。你是咱们家的老大,有时候要抛头露面,说不定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女孩子来勾引你,我听陈爷爷他们说过的,美人计……你可不要辜负了初一姐。” 他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人,说起美人计这种事情来,委实有点强作成熟,宁曦听到最后,一巴掌朝他脑门上呼了过去,宁忌脑袋一晃,这巴掌从头上掠过:“哎呀,头发乱了。” 他整理头发,宁曦哭笑不得:“什么美人计……”随后警觉,“你坦白说,最近看到还是听到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啊,我只是在猜有没有。而且上次爹和瓜姨去我那边,吃饭的时候提起来了,说最近就该给你和初一姐操办婚事,可以生孩子了,也免得有这样那样的坏女人接近你。爹跟瓜姨还说,怕你跟初一姐还没成亲,就怀上了孩子……” 宁忌原本随口说话,说得自然,到得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对面的宁曦面上闪过一丝红色,又是一巴掌呼了过来,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宁忌脑门上。宁忌捧着脑袋,眼睛缓缓地转,然后望向宁曦:“哥,你跟初一姐不会真的……” 宁曦一脚踹了过来,宁忌双腿一弹,连人连椅子一块滑出两米开外,直接到了墙角,红着脸道:“哥,我又不会说出去……” “你你你、你懂个什么你就瞎说,我和你初一姐……你给我过来,算了我不打你……我们清清白白的我告诉你……” “我学的是医术,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宁忌梗着脖子扬着红脸,对于成人话题强作熟练,想要多问几句,终于还是不太敢,搬了椅子靠过来,“算了我不说了。我吃东西你别打我了啊。” “吃鸭子。”宁曦便也豁达地转开了话题。 兄弟俩随后说着些琐碎事情,吃完了一整只烤鸭和各种配菜——他们自小都修习内家功,消耗大饭量也大——宁忌偶尔瞅兄长一眼,对于某个禁忌的事情倒是好奇起来,决定下次与初一姐见面,要偷偷给她把个脉。可惜他往日跟着下乡时只当拎包助手,后来长期在军中治外伤,喜脉倒是从未真正号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号出来。要是号出来了可得警告他们快点成亲…… 不过该怎么说呢?要是在初一姐面前说,免不了又挨一顿打,尤其是她要是有了宝宝,自己还没法还手…… 兄弟俩此时各怀鬼胎,饭局结束之后便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宁忌背着医药箱回到那仍旧一个人居住的院子。 这时候夕阳已经沉下西面的城墙,成都城内各色的灯火亮起来,宁忌在房间里换了一身衣服,拿着一个小小的防水包裹又从房间里出来,随后翻过侧面的院墙,在黑暗中一面舒展身体一面朝附近的小河走去。 成都城内河水众多,与他居住的院落相隔不远的这条河叫做什么名字他也没打听过,如今还是夏天,前一段时间他常来这边游泳,今日则有其他的目的。他到了河边无人处,换上防水的水靠,又包了头发,整个人都变成黑色,直接走进河里。 远远的有亮着灯光的花船在水上游弋,宁忌划着狗刨从水中流畅地过去,过得一阵又变成躺尸,再过得不久,他在一处相对偏僻的河床边上了岸。 脱掉水靠放开头发,抖掉身上的水,他穿着单薄的黑衣、蒙了面,靠向不远处的一个院子。 熟练地翻墙而入,宁忌在后院的阴影里走,不多时,又沿着墙壁、爬上屋顶,四处巡查了一番。这是一处三进的富人宅邸,居住在这里的人看来还并不多,最后方的院落是一处绣楼,有丫鬟与下人嘿咻嘿咻地将热水提上二楼的房间,宁忌在楼顶上看了片刻。 “这么早就洗澡……” 他心下嘀咕,随后想起今天与兄长说的生孩子之类的事情,便从楼顶上爬下去,在二楼的外墙上找了一处落脚点,探头往窗户里看。 这个观察的位置很好,不光能看见窗户里,而且也能看见院子前方的许多事情。 房间里洗澡的热水已经放好了——宁忌是很奇怪女人夏天洗澡还要热水这回事的,但想起这绣楼中的女子总是一副郁郁不欢的样子,身体必然很差,也就能从医学上解释得过去。 不多时,一名肌肤如雪、眉如远黛的少女到这边房间里来了,她的年纪约莫比宁忌大个两岁,虽然看来漂亮,但总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在眼中郁结不去。这也难怪,坏人跑到成都来,总是会死的,她大概知道自己难免会死在这,因此整天都在害怕。 由于早已将这女子当成死人看待,宁忌好奇心起,便在窗户外偷偷地看了一阵…… 然后,前方的院落间,有数人在说笑之中,相携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三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七) 夜风轻抚,远处灯火洋溢,附近的接到上也能见到行驶而过的马车。此时入夜还算不得太久,眼见正主与数名同伴从前门进来,宁忌放弃了对女子的监视——反正进了木桶就看不到什么了——迅速从二楼上下来,沿着院落间的黑暗之处往前厅那边奔行过去。 这处宅院装潢不错,但整体的范围不过三进,宁忌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对当中的环境早已明了。他稍稍有些兴奋,步履甚快,转眼间穿过中间的庭院,倒差点与一名正从客厅出来,走上廊道的下人碰到,也是他反应迅速,刷的一下躲到一棵花树后方,由极动转眼间化为静止。 待到那下人走了过去,宁忌才咻的探出头来朝客厅望了一眼,片刻之后,犹如老鼠般轻盈而迅速地窜进客厅,沿着柱子上了房梁,躲进一块遮板后方。 笑语声逐渐靠近了前方的客厅大门,随后进来的一共是五个人,四人着长衫,衣服颜色款式稍有差异,但应该都是读书人,另一人着相对贵气的员外装,但气质上看起来像是四处奔走的商人。 这五人当中,宁忌只认识前方带路的一位。那是位留着山羊胡子,样貌眼神看来皆仁善可靠的半老儒生,亦是这处宅邸目前的主人,名字叫闻寿宾。 几人进了客厅,一番絮絮叨叨的琐碎话语,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夸这宅子布置得雅致的客套话。闻寿宾则大致介绍了一下,这处宅邸原本属于某某商户所有,是用来养外室的别业,后来这商户离开西南,听说他要过来,便将房子卖给了他,地契完整价格不高,华夏军也认可,没什么手尾。 躲在梁上的宁忌一面听,一面将脸上的黑布拉下来,揉了揉莫名其妙有些发热的脸颊,又舒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蒙上。他从暗处朝下望去,只见五人落座,又以一名半百头发的老儒生为主,待他先坐下,包括闻寿宾在内的四人才敢落座,当下知道这人有些身份。其余几人口中称他“山公”,也有称“浩然公”的,宁忌对城内文人并不清楚,当下只是记住这名字,打算之后找华夏军情报部的人再做打听。 他盯上这处宅邸数日,当然不是仗着武艺高强,染上了偷偷窥人隐私的爱好。这些时日他将夜间在河中游泳当做无聊的爱好,每天晚上都要在成都城里游来游去,一次意外的停留让他听到了闻寿宾与旁人的说话,随后才盯上这处小院。 他连续数日来到这小院偷窥偷听,大概弄清楚这闻寿宾乃是一名熟读诗书,忧国忧民的老儒生,满心的计谋,培养了不少女儿,来到成都这边想要搞些事情,为武朝出一口气。 早先他是跟人打听宁毅长子的下落,后来又提及小一点的儿子也可以,再退而求其次也可以调查秦绍谦以及几名军中高层的儿女信息。这个过程中似乎别人对他又有些偏见,令得他白日里去拜会某些武朝同道时吃了白眼,晚上便有些长吁短叹,骂那些傻瓜迂腐,事情至此仍不知变通。 在此之余,老人往往也与养在后方那“女儿”叹息有志不能伸、旁人不解他拳拳之心,那“女儿”便乖觉地安慰他一阵,他又叮嘱“女儿”必要心存忠义、谨记仇恨、报效武朝。“父女”俩相互鼓励的情景,弄得宁忌都有些同情他,觉得那帮武朝儒生不该这么欺负人。都是自己人,要团结。 对于这等“笨贼”,现下就跑去揭穿也没有什么意思,宁忌便每日来听那闻寿宾的长吁短叹、絮絮叨叨,他每日抱怨都有新花样,抱怨得十分精彩,有时候长吁短叹里还会夹杂一些江南故事,令得宁忌赞叹不已,“哦哦,还有这种事情……”自觉开阔了眼界。 抱怨之余,老人白日里也是屡败屡战,四处找关系联络这样那样的帮手。到得今天,看来总算找到了这位感兴趣又靠谱的“山公”,双方落座,下人已经上来了名贵的茶点、冰饮,一番寒暄与恭维后,闻寿宾才详细地开始兜售自己的计划。 “……黑旗十年砥砺,卧薪尝胆,硬生生地从正面击溃了女真西路军,他们军中高层,或已无懈可击……此次以成都做局,广开大门,遍邀四方来客,冒着风险,但也确实是为了他们接下来正式成立朝廷、为能与我武朝分庭抗礼而造势……” 没错没错……宁忌在上方默默点头,心道确实是这样的。 “……黑旗的法子有利有弊,但显见的弊端,对方皆有所防范了。我等于那新闻纸上发言讨论,虽然你来我往吵得热闹,但对黑旗军内里损伤不大,反倒是前几日之事件,淮公身执大义,见不得那黑旗匪类妖言惑众,遂上街与其论辩,结果反倒让街头无识之人扔出石块,脑袋砸出血来,这岂不是黑旗早有防范么……” 那又不是我们砸的,怪我咯……宁忌在上头扁了扁嘴,不以为然。 下方便是一片议论:“愚夫愚妇,愚不可及!” “兴许就是黑旗的人办的。” “黑旗妖言惑众……” “手段下作……” 那山公道:“新闻纸上,展开论辩,属于堂堂之势,王道之法,见效虽不会快,但徐徐推进,能被我等说服者,终究还是多数。”他如此定论,随后又道,“但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只要能多管齐下,办法是不嫌多的,闻兄请接着说。”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这句话好,记下来记下来……宁忌在房梁上又默念了一遍。 这期间,下方说话在继续:“……闻某卑鄙,一生所学不精,又有些剑走偏锋,唯独自小所知圣贤教诲,无时或忘!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我手下培养出来的女儿,各个出色,且心怀大义!而今这黑旗方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最易滋生享乐之情,其第一代或许有所防备,可是山公与诸位细思,若是诸位拼尽了性命,苦难了十余年,杀退了女真人,诸位还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再走这条路吗……” “……黑旗军的第二代人物,如今恰恰会是如今最大的弱点,他们眼下或许不曾进入黑旗核心,可迟早有一日是要进去的,咱们安插必要的钉子,几年后真兵戎相见,再做打算那可就迟了。正是要今日安插,数年后启用,则这些二代人物,恰恰进入黑旗核心,到时候不论任何事情,都能有所准备。” “……闻某安排在外头的五位女儿,本领姿色各异,却算不得最出色的,这些时日只让她们扮成远来平民,在外闲逛,也是并无可靠讯息、目标,只期望她们能利用各自本领,找上一个算是一个,可如果真有可靠讯息,好好规划,她们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极大的……” “……而闻某安置在此的六女儿龙珺,非闻某自夸,一等一出色的人才,我见犹怜哪。若真能好好地安排一番,想想,若是进了宁家、秦家的大门,哪怕一开始为一小妾,日后也有大用啊诸位……闻某虽有这几位女儿,可苦于没有消息、渠道,对那宁毅长子,早几日只是远远地见了一眼,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可靠办法、连安排也无从安排啊……” 我每天都在你身边呢……宁忌挑眉。 “……还好今日有山公与诸位前来,山公学识地位,执成都诸公牛耳,天下谁人不为之景仰……” “当不得当不得……”老者摆着手。 “……闻某也知此计策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可当此时局,闻某愚钝,只能想些这样的法子了。诸位,那宁毅口口声声想要灭儒,我等学生得儒门圣贤两千年恩泽,岂能咽下这口恶气。戴梦微戴公,虽然手段偏激,可说的乃是正理,你不用儒家,手段激烈,那无非是五十年战乱,再死千万人罢了……闻某培养几位女儿,眼下不求回报,但求报效儒家,令天下众人,都能明了黑旗之祸,能防备未来可能之滔天大劫,只为……” 他一番慷慨,随后又说了几句,众人面上皆为之肃然起敬。“山公”开口询问:“闻兄高义,我等已然知晓,只要是为了大义,手段岂有高下之分呢。当今天下危殆,面对此等魔头,正是我等联手起来,共襄义举之时……只是闻公人品,我等自然信得过,你这女儿,是何背景,真有如此可靠么?若我等苦心筹谋,将她送入黑旗,黑旗却将她策反,以她为饵……这等可能,不得不防啊。” 这位山公问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倒是房梁上的宁忌微微愣了愣,眼前一亮。没错啊,还有这样的做法……旋即又苦恼起来,他一开始想着若这闻寿宾一直碰壁便多看看笑话,若是钓出几条大鱼,之后便手起刀落,将这些傻瓜一网打尽,可到得现在……那我现在还杀不杀她们,还要不要揭穿这件事? 题目有点超纲,对于才十四岁又相对直来直往的他来说,一时半刻难以计算出一个结果来。下方闻寿宾已经在解释: “……我这女儿龙珺,日日受我讲解大义熏陶……且她原本乃是我武朝曲汉庭曲将军的女儿,这曲将军本是中原武兴军偏将,后来为刘豫征调,建朔四年,强攻小苍河,惨死于黑旗军之手。龙珺家破人亡,方才被我买下……她自幼熟读诗书,父亲去世时已有八岁,因此能记住这番仇恨,同时不耻父亲当年听从刘豫调遣……” “如此一来,此女心有大义,相必也是闻先生教得好。” 有杀父之仇,又对父亲听从刘豫感到羞耻,有赎罪之心,且闻寿宾已对其洗脑八年,如此一来,事情便相对可信了。众人赞叹一番,闻寿宾召来下人:“去叫小姐过来,见见诸位客人。你告诉她,都是贵客,让她带上琵琶,不可失礼。” 下人领命而去,过得一阵,那曲龙珺一系长裙,抱着琵琶踱着轻柔的步子逶迤而来。她知道有贵客,面上倒是没有了深深的郁结之气,头低得恰到好处,嘴角带着一丝青涩的、小鸟般羞怯的微笑,看来拘谨又有分寸地与众人见礼。 宁忌在上头看着,觉得这女人确实很漂亮,说不定下方这些臭老头接下来就要兽性大发,做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他跟着军队这么久,又学了医术,对这些事情除了没做过,道理倒是明白的——不过下方的老头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很规矩。 那“山公”先是温柔和善地询问了对方的名字、身世,随后又颇为正派地赞美和鼓励了她一番。他既然没有乱来,其余众人也都是一张温和而正派的脸。如此交谈一阵,闻寿宾让少女坐在一旁开始为众人表演琵琶,那琵琶声音幽怨,宁忌觉得倒还弹得不错。 幽怨的弹了一阵,山公问她是否还能弹点其它的。曲龙珺手下技法一变,开始弹《十面埋伏》,琵琶的声音变得激烈而杀伐,她的一张俏脸也随之变化,气质变得英武,犹如一位女将军一般。 一曲弹罢,众人终于鼓掌,心悦诚服,山公赞道:“不愧是武家之女,这曲十面埋伏,技法超然,令人恍然回到霸王生前……”之后又询问了一番曲龙珺对诗词歌赋、儒家典籍的看法,曲龙珺也一一回答,声音柔美。 宁忌对她也生出好感来。当下便做了决定,这女人要是真勾搭上兄长或者军队中的谁谁谁,将来分开,难免伤心。而且兄长有了初一姐,若是为了钓大鱼辜负初一姐,还要虚与委蛇这么几年,那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反正自己对放长线钓大鱼也不擅长,也就不必太早朝上头汇报。等到他们这边人力尽出,筹谋妥当将要动手,自己再将事情汇报上去,顺手把这女人和几个关键人物全做了。让参谋部那帮人也钓不了大鱼,就只能抓人了事,到此为止。 ——如此一想,心里踏实多了。 过得一阵,曲龙珺回去绣楼,房间里五人又聊了好一阵,方才分开,送人出门时,似乎有人在暗示闻寿宾,该将一位女儿送去“山公”居所,闻寿宾点头应诺,叫了一位下人去办。 如此将山公等人先后送走,那闻寿宾回到房里,神色兴奋,又到绣楼去问候了一下曲龙珺,说了些鼓励的话语,着她早些休息,方才回去喝酒庆祝。他高兴时不像失意时絮絮叨叨,喝着酒只是时而拍手,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宁忌便不监视他了,又去看看曲龙珺,只见少女坐在床边发呆,也不知道在忧郁些什么。 宁忌想起她在外人前的变脸、弹琵琶时的善变,心想这女人真是信不得的狐狸精,想接近自家大哥,委实该杀。 反正你活不长了,就发你的呆去吧…… 他如此想着,离开了这边院落,找到黑暗的河边藏好的水靠,包了头发又下水朝感兴趣的地方游去。他倒也不急着思考山公等人的身份,反正闻寿宾吹嘘他“执成都诸公牛耳”,明日跟情报部的人随便打听一番也就能找出来。 远远近近,灯火迷离、夜色温柔,宁忌划着无聊的狗刨哗哗哗的从一艘游船的旁边过去,这夜晚对他,委实比白天有趣多了。过得一阵,小狗化作游鱼,在黑暗的水波里,消失不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四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一) 由于这天夜里的见闻,当天晚上,十四岁的少年人便做了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景象令人面红耳赤,委实了得。 第二天早上起来情况尴尬,从医学上来说他自然明白这是身体健康的表现,但依然懵懂的少年人却觉得丢脸,自己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眼下竟被一个明知是敌人的黄毛丫头诱惑了。女人是祸水,说得不错。 好在眼下是一个人住,不会被人发现什么尴尬的事情。起床时天还未亮,罢了早课,匆匆忙忙去无人的河边洗裤子——为了掩人耳目,还多加了一盆衣服——洗了许久,一边洗还一边想,自己的武艺终究太低微,再练几年,内功高了,炼精化气,便不会有这等浪费精血的状况出现。嗯,果然要努力修炼。 如此想着,手下用力,把正在洗的衣服扯破了。这件衣服是娘做的,回去还得找人补起来。 心情激荡,便控制不住力道,同样是武艺低微的表现,再练几年,掌控入微,便不会这样了……努力修炼、努力修炼…… 带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洗完衣服,回到院落当中再进行一日之初的晨练,内功、拳法、刀枪……成都古城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渐渐苏醒,天空中浮动稀薄的雾气,天亮后不久,便有拖着馒头售卖的推车到院外叫唤。宁忌练到一半,出去与那老板打个招呼,买了二十个馒头——他每日都买,与这老板已然熟了,每天早晨对方都会在外头停留片刻。 此时的馒头又称笼饼,内里夹馅,实际上等同于后世的包子,二十个馒头装了满满一布兜,约等于三五个人的饭量。宁忌买好早餐,随意吃了两个,才回去继续锻炼。待到锻炼完毕,清晨的阳光已经在城动的天空中升起来,他稍作冲洗,换了新衣服,这才挎上布袋,一面吃着早点,一面离开院子。 时间尚早,考虑到昨夜的情况,他一路朝摩诃池迎宾路那边过去,打算逮个情报部的熟人,偷偷向他打听山公的消息。 此时华夏军已占领成都,往后或许还会当成权力核心来经营,要说情报部,也早已圈下定点的办公场所。但宁忌并不打算过去那边招摇。 大战过后华夏军内部人手捉襟见肘,后方一直在整编和操练投降的汉军,安置金军俘虏。成都眼下处于对外开放的状态,在这边,许许多多的力量或明或暗都处于新的试探与角力期,华夏军在成都城里监控敌人,各种敌人恐怕也在各个部门的门口监视着华夏军。在华夏军彻底消化完这次大战的战果前,成都城内出现博弈、出现摩擦甚至出现火拼都不出奇。 这对于华夏军内部也是一次锻炼——势力范围从百万扩张到千万,政策上又要对外开放,这样的考验往后也是要经历的。当然,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虽然定下要在成都开大会,此时宁家能呆在成都的,只是父亲、瓜姨、兄长以及自己,武艺最高的红提姨娘如今都呆在张村负责内部安防,以免有什么愣头青热血上涌、铤而走险,跑过来找麻烦。 当然,另一方面,宁忌在眼下也不愿意让情报部过多的参与自己手中的这件事——反正是个慢性事件,一个心怀鬼胎的弱女子,几个傻啦吧唧的老学究,自己什么时候都能动手。真找到什么大的黑幕,自己还能拉兄长与初一姐下水,到时候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保他们翻不了天去。 如此想着,他一面吃着馒头一面来到摩诃池附近,在迎宾路当头观察着进出的人群。华夏军情报部的内层人员有不少年轻人,宁忌认识不少——这也是当年军队捉襟见肘的状况决定的,但凡有战斗力的大多要拉上战场,呆在后方的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妇女,信得过的少年人一开始帮忙传递消息,到后来就逐渐成了熟练的内部人员。 辰时三刻,侯元顒从迎宾路里小跑出来,略微打量了附近行人,厘出几个可疑的身影后,便也看到了正从人群中走过,打出了隐蔽手势的少年人。他朝侧面的道路过去,走过了几条街,才在一处巷子里与对方碰面。 宁忌正将手中的馒头往嘴里塞,随后递给他一个:“最后一个了。” “吃过了。”侯元顒看着他挎在身侧已经完全憋掉的布袋,笑道,“小忌你怎么不进去?” “外面有人盯梢,我也没有很重要的事,算了。我这次过来就是找顒哥你的。” “嗯?” “我想查个人。” “小忌你说。” “一个被叫做‘山公’或者‘浩然公’的老头子,读书人,一张长脸、山羊胡子,大概五十多岁……” 宁忌向侯元顒形容着对方的特征,侯元顒一面记一面点头,待到宁忌说完,他眉头微蹙:“为什么查他,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有什么可疑,我可以先做报备。” “现在不用,若是大事我便不来这边堵人了。” “嗯,好。”侯元顒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虽然因为身份的特殊在大战过后被隐藏起来,但眼前的少年随时都有跟华夏军上方联络的方式,他既然不用正式渠道跑过来堵人,显然是出于保密的考虑。事实上有关于那位山公的信息他一听完便有了个轮廓,但话还是得问过之后才能回答。 “……若是‘山公’加上‘浩然’这样的称呼,当是五月底入了城里的关山海,听说是个老儒生,字浩然,剑门关外是有些影响力的,入城之后,找着这边的报纸发了三篇文章,听说道德文章铿锵有力,因此确实在最近关注的名单上。” “道德文章……”宁忌面无表情,用手指挠了挠脸颊,“听说他‘执成都诸公牛耳’……” “牛耳轮不到他。”侯元顒笑起来,“但约莫排在前几位吧,怎么了……若有人这样吹嘘他,多半是想要请他办事。” “情报部那边有盯梢他吗?” “盯梢倒是没有,毕竟要的人手不少,除非确定了他有可能闹事,否则安排不过来。不过一些基本情况当有备案,小忌你若确定个方向,我可以回去打听打听,当然,若他有大的问题,你得让我向上报备。” 宁忌想了想:“想知道他平时跟哪些人往来,哪些人算是他能动用的帮手,若他要打探消息,会去找谁。” “明白了。”侯元顒点头,“约个地方,尽量今晚给你消息。” 两人一番商议,约好时间地点这才分道扬镳。 此时上午的太阳已变得明媚,城市的街巷看来一片祥和,宁忌吃完了馒头,坐在路边看了一阵。啷当的车马伴随着市井间泥水的臭味,交谈的书生穿行在质朴的人群间,欢喜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街道的那头卖艺的武者才开始吆喝……哪里也看不出坏人来。可宁忌知道,家中的娘亲、姨娘、弟弟妹妹们不能来成都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娘亲带着他拜访了一些大战中牺牲战友的遗孀。华夏军在艰难中熬了十余年,眼见第一次大胜近在眼前,这些人在胜利之前牺牲了,他们家中父母、妻子、儿女的哭泣让人动容。在那之后,宁忌的情绪低落下来,旁人只以为是这一次的拜访,令他受到了影响。 但事实上却不仅仅是这样。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来说,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受伤甚至身死,这中间都让人感觉慷慨。能够起身抗争的英雄们死了,他们的家人会感到伤心乃至于绝望,这样的情绪固然会感染他,但将这些家人视为自己的家人,也总有办法报答他们。 可它们随后说起成都的庆祝。 宁忌原本以为打败了女真人,接下来会是一片开阔的晴空,但事实上却并不是。武艺最高强的红提姨娘要呆在张村保护家人,母亲与其他几位姨娘来劝说他,暂时不要过去成都,甚至兄长也跟他说起同样的话语。问及为什么,因为接下来的成都,会出现更为复杂的斗争。 往日里疏忽了华夏军势力的天下大族们会来试探华夏军的斤两,这样那样的儒门大家会过来如戴梦微等人一般反对华夏军的崛起,在凶残的女真人面前无能为力的那些家伙,会试探着想要在华夏军身上打打秋风、甚至于想要过来在华夏军身上撕下一块肉——而这样的区别仅仅是因为女真人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但华夏军却与他们同为汉人。 而无数的平民会选择观望,等待拉拢。 这是令宁忌感到混乱而且愤怒的东西。 为什么呢? 他们在女真人面前被打得如猪狗一般,中原沦陷了,江山被抢了,民众被屠杀了,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懦弱与无能吗? 是华夏军为他们打败了女真人,他们为什么竟还能有脸敌视华夏军呢? 他们的失败那样的明显,华夏军的胜利也显而易见。为什么失败者竟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对与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吗? 为什么那些所谓饱读诗书的先生,那些口口声声被人称为“大儒”的读书人,会分辨不出最基本的对错呢? 他们是故意的吗?可只有十四岁的他都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自己对着某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是会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自己也读书,老师们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人们到了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了,反而会变成那个样子呢? “华夏军是打胜了,可他五十年后会失败的。”一场都没打胜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为什么啊?到底是凭什么呢? 这样的思维让他愤怒。 也是这些事情让他明白过来,那些在大战之中倒下了的英雄们,只是在华夏军中被认为是英雄罢了,这天下还有千万人万万人,根本不明白、不理解、不承认他们的牺牲和价值,甚至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旧跟自己这边对着干。 华夏军眼下不过百万人而已,却要与千万人甚至万万人对着干,按照兄长和其他人的说法,要慢慢改变他们,要“求”着他们理解自己这边的想法。然后会继续跟女真人打仗,已经觉醒了的人们会冲在前头,已经觉醒的人会首先死去,但那些不曾觉醒的人,他们一边失败、一边抱怨,一边等着别人拉他们一把。 这样的世界不对……这样的世界,岂不永远是对的人要付出更多更多的东西,而软弱无能的人,反而没有一点责任了吗?华夏军付出无数的努力和牺牲,打败女真人,到头来,还得华夏军来改变他们、拯救他们,华夏军要“求”着他们的“理解”,到最后或许都能有个好的结果,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后来者什么都没付出,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先付出者的肩膀上? 觉醒者获得好的结果,软弱龌龊者去死。公平的世界本该是这样的才对。那些人读书只是扭曲了自己的心、当官是为了自私和利益,面对敌人软弱不堪,被屠杀后不能努力奋发,当别人打败了强大的敌人,他们还在暗中动龌龊的小心思……这些人,统统该死……或许许多人还会这样活着,仍旧不思悔改,但至少,死了谁都不可惜。 对于十四岁的少年人来说,这种“死有余辜”的心情固然有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改变对方思维的“无能狂怒”。但也确确实实地成为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思维主调,他放弃了抛头露面,在角落里看着这一个个的外来人,俨如看待小丑一般。 这些人思维扭曲、心理肮脏、生命毫无意义,他不在乎他们,只是为着父兄和家里人的看法,他才没有对着这些人大开杀戒。他每日夜间跑去监视那小院子里的闻寿宾、曲龙珺,存的自然也是这样的心理。 没被发现便看看他们到底要上演怎样扭曲的戏剧,若真被发现,或者这戏剧开始失控,就宰了他们,反正他们该杀——他是快乐得不得了的。 在街头看了一阵,宁忌这才动身去到比武大会那边开始上班。 同样的时刻,严道纶领着于和中去到迎宾路南端的群英会馆递上了拜帖。这处场所,是华夏军用于安置外来宾客的地方,如今已经住进去不少人,从刘光世那边派出来的明面上的使节团此时也正住在这里。 “文帅”刘光世思虑甚深,派出来的时节团队一明一暗,明面上他是原武朝各派系当中首先做出转变的势力,如果华夏军想要表现诚意千金市骨,对他必然有所优待。但考虑到先前的印象不佳,他也选择了各路暗线,这暗中的力量便由严道纶节制。 前几日严道纶在于和中的带领下初次拜访了李师师,严道纶颇有分寸,打过招呼便即离开,但随后却又单独上门递过拜帖。这样的拜帖被拒绝后,他才又找到于和中,带着他加入明面上的出使团队。 “眼下的西南群雄汇聚,第一批过来的各路人马,都安置在这了。” 这处群英会馆占地颇大,一路进去,道路宽敞、木叶森森,看来比北面的风景还要好上几分。各处园林花卉间能看到三三两两、服饰各异的人群聚集,或是随意交谈,或是彼此打量,眉宇间透着试探与谨慎。严道纶领了于和中一面进去,一面向他介绍。 “被安置在北边占了主位的,是晋地过来的那支队伍,女相楼舒婉与乱师王巨云的手下,往日里他们便有这样那样的往来,带队的名字叫安惜福,板着张脸,不太好惹。这一次他们要拿大头……东首安置了左家人,左公左修权,左继筠的左膀右臂,也算得上是左家的大管家,他们靠着左端佑的福泽,向来在华夏军与武朝之间当个和事老。这弑君的事,是和不了的,但揣着明白装糊涂,为福州那边要点好处,问题不大……而除了这两家往日里与华夏军有旧,接下来就轮到咱们这头了……” “当今的成都城里,明面上站着的,无非是三股势力。华夏军是地主,占了一方。像这边这些,还能与华夏军拉个关系、弄些好处的,是第二方。华夏军说它要打开门,说白了要拉拢我们,所以首先站过来的,在接下来的商议中会占些便宜,但具体是怎样的便宜,当然要看怎么个谈法。请于兄你出马,便是为了这个事情……” 于和中想着“果然如此”。心下大定,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华夏军给的好处,具体会是些什么……” “技术。”严道纶压低了声音,“华夏军召集各方前来,便曾在暗中透露些许端倪,此次成都大会,宁先生不光会卖出东西,而且会卖出一些东西的制造技术,要知道,这才是会下蛋的母鸡啊……” 于和中皱了眉头:“这是阳谋啊,如此一来,外头各方人心不齐,华夏军恰能成事。” “于兄透彻,看出来了。”严道纶拱手一笑,“世间大事便是这样,华夏军占得上风,他愿意将好处拿出来,大伙儿便各行其是,各取所需。如戴梦微、吴启梅这等早先便与华夏军势不两立的,固然派出人来想要将这大会破坏掉,可暗地里谁又知道他们派了谁过来假做买卖人占便宜?恰好有他们这些坚决与华夏军为敌的第三方,刘将军才更可能从华夏军这边拿到好处。” 他笑着顿了顿:“纵观古今历史,三国博弈,最是有趣,强者可弱,弱者可强,也正因局势混乱,才恰好是你我男儿建功立业、夺取一番功勋之时。此乃严某肺腑之言,与于兄投契,这才说出来,无论是否有理,还请于兄,不要外传。” 于和中郑重点头,对方这番话,也是说到他的心中了,若非这等时局、若非他与师师恰巧结下的因缘,他于和中与这天下,又能产生多少的联系呢?如今华夏军想要拉拢外头人,刘光世想要首先站出来要些好处,他居中牵线,正好两边的忙都帮了,一方面自己得些好处,一方面岂不也是为国为民,三全其美。 如此想着,使节团的领头者已经从会馆那头迎接出来,这是刘光世麾下的重臣,随后一行人进去,又给于和中介绍了不少刘光世麾下的名士。这些往日里的大人物对于和中一番恭维,随后大伙儿才一番合计,说出了使节团这次出使的期待:枪炮技术、冶铁技术、火药技术……如果情况理想,当然是什么都要,至不济也希望能买回几门重要的技术回去。 本被捧得飘飘然的于和中这才从云端跌落下来,心想你们这岂不是唬我?希望我通过师师的关系拿回这么多东西?你们疯了还是宁毅疯了?如此想着,在众人的议论当中,他的内心愈发忐忑,他知道这里聊完,必然是带着几个重要的人物去拜会师师。若师师知道了这些,给他吃了闭门羹,他回到家恐怕想当个普通人都难…… “其实……小弟与师师姑娘,不过是儿时的一些情分,能够说得上几句话。对于这些事情,小弟斗胆能请师师姑娘传个话、想个办法,可……毕竟是家国大事,师师姑娘如今在华夏军中是否有这等地位,也很难说……因此,只能勉强一试……尽力而为……” 众人商议了一阵,于和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这番话,会所当中一众大人物带着笑容,相互看看,望着于和中的目光,俱都和蔼亲近。 “自然自然……” “只需尽力而为即可……” “于兄辛苦……” “不必有负担,不论是否成事……” 众人都说了许多仗义的话,之后选出两名代表,便跟随于和中,过去拜会师师姑娘了。 递上名帖,等待答复的时间里,于和中的整条内衫,都湿透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五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二) 名帖被送进去之后,师师迎出来之前,于和中的内心之中,其实都充满了忐忑。 在华夏军击溃了女真西路大军,取得了令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胜背景下,作为中间人,跑来跟华夏军协商一笔无论如何看来都显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技术买卖,这是于和中人生当中参与过的最大的事件之一。 他倒不是害怕参与大事件,他只是害怕吃了闭门羹、事情搞砸了,往后他能如何自处呢? 这么大的一件事,事先没有给他多少的时间做准备。拉他过去谈一谈,接着就要来找师师拉关系,自己与师师之间的情感,有升温到这样的程度吗?自己能够加以控制吗?多给些时间发展,把握岂不更大一些? 这样的想法没有机会说出来,严道纶等人将他推上台面,面对的局势却俨然是最后一局要开牌了。他在公门当中呆了多年,事情成功固然花花轿子人抬人,事情搞砸了,让谁背锅也是不言而喻的。 另一方面,尽管与师师之间有多年的感情在,他也有过借对方的力量往上搏一搏的想法,可他也并不天真。 师师早年在矾楼便八面玲珑,对许多人的心思一看便知,眼下在华夏军内活跃了这么些年,真事到临头,哪里会让私情左右她的决定?上一次严道纶打个招呼就走,或许还没什么,这一次干脆是使节团的两位领队跟了过来,这名字一看,为的是什么她心中岂能没数。只要传句“没空”的回答,自己这边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被堵死。 先前真该说清楚的,要时间的啊…… 这是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一刻了。他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只能强作镇定,好在过得一阵,师师一身浅蓝色居家衣裙迎了出来。双方互相打过招呼,之后朝里头进去。 天空之中白云流淌。又是摩诃池边的小木桌,由于这次跟随于和中过来的两人身份特殊,这次师师的表情也显得正式一些,只是面对于和中,还有着柔和的笑容。带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想法,于和中直接向师师坦陈了来意,希望在正式谈判协商之前,找些关系,打探一下这次成都大会的内幕情况。 师师将于和中的话听完,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神情肃穆地考虑了许久。她看看使节团的两名领队,但最终的目光,还是定在了于和中这边,眼神郑重。 “这次成都大会,不少人都在私下里找关系,不想太被动,我是知道的。可……于兄,你参与进来,这中间会有多少的危险,你想清楚了吗?” 于和中微微蹙眉:“这……略有察觉,不过……若这件事能对两家都有好处,我也是……勉为其难了……” 师师的目光望向其余二人,肃穆的眼神过得片刻才转换得柔和:“谢兄、石兄,两位的大名久仰了,师师一介女流,在华夏军中负责文娱一线的工作,原本不该参与这些事情。不过,一来这次情况特殊;二来你们找到我这位兄长,也确属不易……我能为两位传几句话,能不能成事且不说,可我有个要求。” 她上次与于和中的见面,表露出来的还只是妹妹般的柔和,这一次在谢、石两人面前,却已然是话语迅速、笑容也凌厉的模样。谢、石二人面容肃然:“担凭师师姑娘吩咐。” “无论出什么事,请两位务必护得我这位兄长周全。” 她这话语一出,于和中一来心下安定,知道在刘光世这拨势力当中的位置已经坐稳。另一方面却又忐忑起来,按照她的说法,简直像是介入这件事便会有杀身之祸一般,真有如此严重? 谢、石二人对望一眼,随后道:“这个自然,于兄在我方正受重用,我等岂会置他于险地之中……”如此承诺一番。 师师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会帮忙递个话,找上一位关窍上的人物,让你们提前聊上一聊。但今日局势,两位先生也一定明白,我华夏军做局,想要做成这笔买卖,入了局的,想要占个先手,我华夏军固然乐见这种状况,师师因此能帮个小忙,不犯忌讳。然而身在局外的那些人,眼下可都是红着眼睛,不愿意让这笔买卖成交的。” 她顿了顿:“既然是我这位兄长带着你们过来,话我就得明明白白说在前头。一旦入了场,你我双赢,私底下,消息是会传出去的。到时候,风口浪尖,刘家有这个心理准备吗?恕小妹直言,若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我这话传也白传,倒不如全按规矩来,胜过私底下争吵,伤了和气。” 她这话一说,于和中那边便全明白了。宁毅抛出格物技术这样的大诱饵吸引各方前来,自然是希望看到各路人马踊跃争先表露意图的,刘光世这边要入场、要占先机、甚至想要内定,宁毅乐见其成,私下里却必然放出消息,把气氛炒热。他固然会给刘将军这边一些好处,但另一方面,自己这些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进不了场的戴梦微、吴启梅等人还不知道要对自己这边如何口诛笔伐,甚至一些“热血人士”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难以预料。 也是因此,师师方才才首先说,要保护好自己这位兄长的安全。 她是真的对自己上心了……如此一想,心中愈发火热起来。 谢、石二人那边以眼神交流,沉默了片刻:“此事我等自然心中有数,可具体情况,并不好说。而且师师姑娘想必也明白,公开场合我们不会承认任何事情,至于私下里……都可以商榷。” 谈判这种事情,不能太坦率,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承诺,两人面露为难,话语谨慎。师师却已拍手一笑:“既然有过准备,怎么谈就不关小妹的事了……小玲!”她开口叫来院子里的女兵,“去参谋部那边,找林丘林参谋,让他有空的话尽快过来一趟,有事。” 听得这个名字,谢、石二人对望一眼,大觉有戏。这名叫林丘的年轻军官在华夏军当中军职算不得高,但却是负责务实工作的核心参谋之一。使节团这次过来数日,常能见到高官接待,但对于具体工作大多打着哈哈,一推二五六。至于参谋部、秘书处等一些核心职位上负责具体事务运作的官员,他们对外往来甚少,他们偶尔能打听到一个,但对于如何接触,没有办法。 名叫小玲的女兵去后又回来,再过的片刻,一名身着黑色军服的年轻军官朝这边小跑过来,想来便是林丘。师师告罪一番,走了过去,那军官在屋檐下行了一礼,师师跟他交谈了几次,偶尔看看湖岸这边,林丘蹙着眉头,一开始似乎有些为难,但片刻之后,似乎是被师师说服,还是笑着点了头。 师师朝湖边挥手:“和中,你过来一下。” 于和中走过去,师师向他介绍了林丘,随后也想林丘介绍了他,用得口吻和形容却是颇为私人的方式:“这是我儿时的兄长,多年未见,此次只是做个中人……”云云。那林丘立马叫哥——似乎是考虑了对师师的称呼——于和中一时间受宠若惊。 与于和中打过招呼后,林丘走向湖边。于和中与师师留在屋檐下,他心中思绪复杂、温暖,难以言说,有了这次的事情,他在刘光世那边的仕途再无障碍,这一瞬间他也真想就此投奔华夏军,从此与师师相互照应,但稍作理智考虑,便打消了这等念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间都说不出来,看见师师对他笑时,甚至想要冲动地伸过手去,将对方的柔荑攥在掌心里。 但师师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气质终于令他没敢付诸行动。 只见师师望了湖岸那边,微微笑道:“此事我已牵了线,便不再适合涉足其中了,可和中你还是尽量去一下,你要坐镇、旁听,不必说话,林丘得了我的叮嘱,会将你当成自己人,你只要在场,他们自然以你为首。” 于和中看着她:“我……” 师师一笑:“去吧,正事要紧,其他的话,往后再说不妨。不过,此番可以在场,明面上却绝不可站了前台,城里局面复杂,出什么事情的可能都有。他们得了我的叮嘱,当不会如此坑害你,可若有此等端倪,也务必要小心谨慎……有事可以来找我。” “嗯。”于和中郑重点头,微微抱拳后转身走向湖岸边的木桌,师师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阵,随后又叮嘱了小玲为四人准备好午餐以及方便说话的单间,这才因为有事而告辞离去。 于和中知道她不愿意真的牵涉进来,这天也只好遗憾分别。他毕竟是男儿身,固然会为儿女私情心动,可事业功勋才最为重要,那林丘得了师师的牵线,与谢、石二人先是随意地交谈相互了解了一番,待到了房间里,才郑重地拿出一份东西来。却是华夏军在这一次预备放出去,让各方竞标的技术名录。 除了玻璃、香水、造纸、织造等各种商业技术外,军事上的冶铁、火炮、火药等大量让人眼红的核心技术赫然在列,而且标注了这些技术的具体数值,大都领先了外界技术一到两个台阶。委实让人觉得宁毅是不是真的已经疯了。 这些技术的分量难以用钱来估算,购买的方式必然各种各样,交割起来也并不容易,一旦事到临头,谈判都要准备许久,这也是刘光世一方想要抢占先机的理由。而且他们既然愿意首先站出来响应华夏军的号召,也算是帮了华夏军一个大忙,在条件不离谱的情况下,内定个一两项技术,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于和中明白了这次交易的意义,内心火热起来,随后便专注地将心神投入了进去。 与此同时,师师去到湖边的另一处院落里,与宁毅在湖边的亭子里吃简单的午餐。 “刘家进场了。” 她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随后与宁毅详细说起了见面的过程,只在偶尔提起于和中时,言语之间有些遗憾。作为朋友,她其实并不想将于和中拉进这个漩涡里——尽管对方看来兴高采烈,可眼下这种局势,一旦有个意外,普通人是难以全身而退的。 “他又不是你儿子。” 宁毅这样说了一句,师师伸手打他一下。宁毅笑着摇了摇头。 “男人四十了,要有一番事业,风险越大回报越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你把接下来所有可能全分析给他听,他做的恐怕也是一样的选择。所以啊,没必要这样那样的乱想。其实于和中这次入局,捡的是最大的便宜,简直傻人有傻福。” “你一开始就准备了让人刘家入场吧?” “刘家是最合适的,不觉得吗?”宁毅笑了起来,“这次过来的大小势力,晋地是一开始就跟我们有关系的,左家左右逢源,但他背后站的是福州朝廷,必然不会在明面上第一个出头,其余一些势力太小,给他们好处,他们不一定能整个吞下去。只有刘光世,八爪章鱼,跟谁都有往来,这个众矢之的,只有他带头扛,效果最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又讽刺地笑笑:“说到出来打头阵,谢、石二位表面上为难,暗地里肯定要笑破肚子。这次大会做买卖,不能入场的以戴梦微、吴启梅为首,谁要带头跟我们交易,他们都会出来斥责一番。可私下里,刘光世、戴梦微早有协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刘家能得什么好处,戴梦微也少不了,所以啊,刘将军根本不怕被斥责,他们肯定在私下里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他是占了大便宜啊。”师师看他一眼,“武器技术你也真拿出来卖,军中其实都有些害怕的,怕教会了徒弟,反过来打死师父。” “卖技术原本就是个入侵的过程。”宁毅拿筷子在师师头上敲了一下,“早些年就已经说过,我们这片华夏土地,基本的思维模式是玄学思维,思考的顺序是首先考虑整体,用整体来指导细节。而格物学的基础,是要从部分的认知慢慢扩张到整体,要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靠想象。技术在其次,思维方式才是主体,没有这种思维方式,学了技术也会永远落后。当然,我们现在拿不下他们,消化不了,就让他们帮我们做一点前期工作,将来的思维改造可以更方便一点。” “立恒真就这么瞧不上玄学思维……” “也不是瞧不上,各有特征而已,玄学思维从整体入手,所以老祖宗从一开始就讨论天地,可是天地是什么样子,你从一开始哪里看得懂,还不是靠猜?有的时候猜对了有的时候猜错了,更多时候只能一次次的试错……玄学思维对整体的猜测用在哲学上有一定的好处和创见性,可它在很多具体事例上是非常糟糕的……” 宁毅挥舞着筷子,在自己人面前尽情地哔哔:“就好像玄学思维最容易出现各种看起来不明觉厉的高大上理论,它最容易产生第一印象上的倾向性。譬如说我们看到经商的人追逐财货,就说它导人贪婪,一有了它导人贪婪的第一印象,就想要彻底把它封杀掉,没有多少人能想到,把这些贪婪中的因素当成不好不坏的规律去研究,将来会产生怎样巨大的效果。” 师师想了想:“会没有人种地?” 宁毅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会产生叫资本主义的未来。算了,不说这个你不懂的。但是格物学的将来你已经看到了,我们过去说有人想要偷懒,想要造出省力的工具,是奇巧淫技,可技术本身是不好不坏的。《道德经》开篇就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没有倾向性的,这世上所有事物的基本原理,也没有倾向性,你把它们研究透彻了,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可玄学思维就是,看见一个坏处,就要打倒一系列的东西,就要堵死一条路。” “又比如说你们最近做的戏剧,让你们写得好看一点好看一点,你们就会说媚俗,什么是媚俗?归根结底不就是研究人心里的规律?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基本的规律,把它研究透彻了,你才能知道这个社会上每一个年龄、每一个阶层、每一个大类的人会喜欢什么,你怎么样才能跟他们说话,你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从无知到有知,从愚蠢到聪明……” “可也没有老是讨好他们的,你连诗都不让写……”师师嘟囔两句。 “现在是研究规律的时候啊李同学,你知不知道未来的工作有多重,过去这世上百分之一的人识字读书,他们会主动去看书。一旦有一天全部的人都读书识字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如何让所有的人都能有所提升,这个时候书要主动去吸引他们接近他们,这中间第一个门槛就是找到跟他们对接的办法,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百,这个工作量有多大?能用以前的办法吗?” “人心的规律、一个人如何成熟起来的客观规律,是教育、文化两个大类发展起来的最底层逻辑,一个六岁的孩子喜欢吃屎,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就喜欢看女人,为什么?大家一开始都喜欢低俗,为什么?是什么样的客观理由决定的、怎么样能够改变?如果搞文化的人说一句低俗就把低俗抛在一边,那接下来他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低俗也好通俗也罢,背后映照的,都是人心人性的规律,是要一点一点,切片解剖的……嗯,你不用管切片解剖是什么……” 中午的阳光照射在凉亭外头,仿佛垂下的纱帘。宁毅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师师沉默下去,渐渐的露出缱绻的微笑。其实十年以前,宁毅弑君之后将她带去小苍河,两人之间也常有各种论辩与吵闹,当时的宁毅比较慷慨激昂,对事情的解答也比较大而化之,到如今,十年过去了,他对许多事情的考虑,变得更为细致也更为复杂。 当然,有的时候,师师也会疑惑,为何要考虑到这么复杂。华夏军尚未杀入中原,造纸作坊的能力也还有待提升,他却已经想到全部人都能念书之后的情景了,就仿佛他亲眼见过一般。 而对师师来说,若真让这世上所有人都吃上饭、念上书,那已经与大同世界相差无几了,他为何还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呢?玄学与格物,又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十年前在小苍河,你若是能说起这些,我或许便不走了。” 师师说起这句,宁毅微微顿了顿,过得一阵,也微微笑起来,他看向湖面上的远方:“……二十年前就想当个富家翁,一步一步的,不得不跟梁山结个梁子,打了梁山,说稍微帮老秦一点忙,帮不了了就到南边躲着,可什么事情都没那么简单,杀了皇帝觉得无非也就造个反的事,越往前走,才发现要做的事情越多……” 他轻轻点了点胸口:“人心里的规律啊,情理法啊,格物跟玄学的分别,从整体到部分还是从部分到整体……最终会决定一个世界面貌的,是已经深入整个族群潜意识层面的思维方式,几十几百年,所谓的进步其实都是跟这种东西做抗争的过程……妈的,我一个卖楼的,何苦来哉呢……” 他最后摇了摇头,嘟囔两句,师师笑着伸过手来覆在他的手上。暖风吹过湖畔的树木,人影便模糊在了纷乱的林荫里…… ************** 这么好的天气,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傻瓜比武。曲龙珺和闻寿宾那帮贱狗怎么样了呢…… 同一天的下午时分,宁忌坐在比武大会的会场边百无聊赖时,听到了后方的叫唤声。 “咻!咻咻!” 扁着一张脸的宁忌回过头时,围栏围起的外场边,昨天才受了刀伤的傻瓜壮汉正在向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小大夫、小大夫,过来,过来……” 宁忌扁脸上惫懒的目光毫无波动,将脑袋调转回来,不再理他。 随后那壮汉便朝场内翻进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六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三) 比武大会尚在初选,每日里过来观看的人数还不算多,那壮汉出示了选手的腰牌,又朝宁忌这边指指点点一番,随后便被旁边的守卫允许进来。 他昨日才受了伤,今天过来手臂上绷带未动。一番聒噪,却是过来向宁忌买药的。 “……小哥,昨日一试,你这伤药、还有这布可真不错,只可惜一帮杀才乱动,把药都弄洒了,俺们行走江湖,时常受伤,难得碰上这等好东西,因此便想过来向小哥你多买一点,留着备用……对了,认识一下,俺叫黄山,山峰的山,未知小哥姓甚名谁啊……” 这壮汉叽叽喳喳,并且明显没有洗澡,一身汗臭。宁忌瞥了一眼他的伤处,只见绷带脏兮兮的,心下厌恶——他学医之前也是脏兮兮的,只是行医以后才变得讲究起来——当他是死人:“伤药不卖。” “哎,小哥,别这么说嘛,大家行走江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多条路,你看,俺也不白要你的,这边带了银子的……你看你这褂子也旧了,还有补丁,俺看你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你们军中的药,平时还不是随便用,这次卖给俺一些,我这里,三贯钱你看能买多少……” 宁忌看了看钱,转过头去,迟疑片刻又看了看:“……三贯可不少,你就要自己用的这点?” “那不是啊,俺这是……也给这次同路来的师兄弟买,行走江湖嘛,总是有备无患,按照我这伤,二十人份的量,三贯,如何?” “……华夏军的药有数的,我家里人都没了他们才给我补的这个工,为了三贯钱犯纪律,我不干。” 宁忌摇着头,那壮汉便要说话,只听得宁忌手一张,又道:“要加钱。至少五贯。” “……你这孩子,狮子大开口……” “那你去门口外头的药店买,也差不多的。” “那药店……”壮汉犹豫片刻,随后道,“……行,五贯,二十人的分量,也行。” 宁忌点头:“量太大,现在不好拿,你们既然参加比武,会在这边呆到至少九月。你先付一贯当定金,九月初你们离开前,我们钱货两清。” 那壮汉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了愣,眼睛转了好几圈,方才说道:“你这……这生意也拖得太久了,我等一帮兄弟在这边呆两三个月,练功切磋,也难免会受点伤……你这都要了五贯,不合适吧,这样,三天交货,钱货两清,要知道,我们练武的,习惯了江湖险恶,有些东西,在自己身边才踏实,钱财身外物……” 他神色明显有些慌张,如此一番说话,眼睛盯着宁忌,只见宁忌又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得逞的神色一闪而过,倒也没说太多:“……三天交货,七贯钱。不然到九月。” 这名叫黄山的壮汉沉默了一阵:“……行。七贯就七贯,二十人份,俺黄山交你这个朋友……对了,小兄弟姓甚名谁啊?” “姓龙,叫傲天。” “行,龙小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先给你一贯做定金……”这黄山明显想要快些促成交易,手下一动,直接滑过去一贯钱到宁忌手里,宁忌便轻轻收起来,只听对方又道,“对了,我家头儿后天下午过来比试,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后天碰头交易,如何?” “你说了算。” “龙小哥爽快。”他明显肩负任务而来,先前的说话里尽量让自己显得精明,待到这笔交易谈完,情绪放松下来,这才坐在旁边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聒噪起来,一边在随意闲聊中打听着“龙小哥”的身世,一边看着台上的比武点评一番,待到宁忌不耐烦时,这才告辞离开。 宁忌没有过多的理会他,只到这一日比武结束收工,才去到武场后台找出那“黄山”的资料看了一看。三贯就已经严重溢价的药物涨到五贯也买,最后不惜花七贯拿下,简直乱来。这叫做黄山的莽汉没有谈判的经验,普通人若重视钱财,三贯钱翻一倍到六贯是个关卡,自己随口要七贯,就是等着他压价,连这个价都不压,除了笨和迫切,没别的可能了。 这些人过来成都参加比武,报名时不可能给出太详细的资料,而且资料也可能是假的。宁忌只是翻看一下,心中有数便可。这日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回家,半途之中才隐约察觉被人跟踪了。 他自幼在小苍河、大小凉山之类的地方长大,对于人群之中识别跟踪的本领训练不多。路上行人密集时难以判断,待走到偏僻无人之处,这一猜测才变得明显起来。此时下午的阳光还显得金黄,他一面走,一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坏人啊,终于来了…… 他面上没有表情,身体倒是激动到战栗,前行之时脚下虚浮,走路左脚绊右脚,便在河畔道旁的树荫下扑通一声摔了一跤。 后方跟踪的那名瘦子隐匿在墙角处,看见前方那挎着箱子的小大夫从地上爬起来,将地上的几颗石头一颗颗的全踢进河里,泄愤之后才显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下午倾泻的阳光中,确定了这位冷面小大夫没有武艺的事实。 **************** 独身一人来到成都,被安排在城市角落的小院当中,有关于宁忌的身份安排,华夏军的内勤部门却也没有马虎。若是有心人到附近打听一番,大概也能收集到少年家人全无,依靠父亲在华夏军中的抚恤金到成都买下一套老院子的故事。 当然,若真详细打听到这个程度,打听者未来到底会面对华夏军中的哪一位,也就难说得紧了。关于这件事,宁忌也并未关心太多,只希望对方尽量不要瞎打听,父母身边负责安全保卫的那些人,与当年心狠手辣的陈驼子爷爷都是一路的,可没有自己这般善良。 外在的布置不至于出太大的破绽,宁忌一时间也猜不到对方会做到哪一步,只是回到独居的院子,便赶快将院落里练习武艺留下的痕迹都收拾干净。 平时练刀劈的木头太多,此时吭吭哧哧收拾了将近一个时辰,又生火煮了简单的饭菜。这个过程里,那位轻功了得的跟踪者还偷偷翻进了院子,仔细将这院落当中的布局查看了一番,宁忌只在对方要进他卧室时端了饭碗过去将人吓走。 夕阳西下,待到宁忌坐在卧室外的屋檐下慢吞吞地将晚饭吃完,那位跟踪者终于翻墙离去——显然对方也是要吃饭的——宁忌趴在墙头偷瞄了片刻,待到确定那人离开了不再回来,他才将卧室里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进一步藏好,随后穿了适合夜里行动的衣服,背了藏有水靠的小包裹,准备去见白日里约好了的侯元顒。 曲龙珺、闻寿宾那边的戏份正要进入关键时刻,他是不愿意错过的。 离开小院,远远近近的城池浸入一片迷离的灯火当中,宁忌心情激荡。这才是生活嘛——他原本还曾想过跑去参加擂台大杀四方,可那种事情哪有今天这般刺激,既发现了贱狗的阴谋,又被另外一帮坏人盯上,等到对方图谋不轨动起手来,自己当头一刀,然后就能站在黑暗里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哈哈大笑,想一想都觉得开心。 虽然乍看起来这种行为不太光明正大,有点像小人行径,不过,就像父亲教导的那样,对付那帮败类,自己是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的。 “哈哈哈哈——” 他叉着腰在无人的巷道里模拟了一次,随后左右探头望了望,略感羞耻。遂决定以后再找时间练习练习。 约定的地点定在他所居住的院子与闻寿宾院落的中间,与侯元顒接头之后,对方将有关那位“山公”关山海的基本情报给宁忌说了一遍,也大致叙述了对方关系、党羽,以及城内几位有所掌握的情报贩子的资料。这些调查情报不允许传出,因此宁忌也只能当场了解、记忆,好在对方的手段并不暴戾,宁忌只要在曲龙珺正式出动时斩下一刀即可。 另一方面,情报部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尽管自己是私下里托的侯元顒,但即便对方不往上报备,私底下也必然会出手将那关山海查个底掉。那也没关系,关山海交给他,自己只要曲……只要闻寿宾这边的贱狗即可。目标太多,反正迟早得将乐子分出去一些。 “对了,顒哥。”了解完情报,想起今天的黄山与盯上他的那名跟踪者,宁忌随意地与侯元顒聊天,“最近进城图谋不轨的人挺多的吧?” “目标很多,盯不过来,小忌你知道,最麻烦的是他们的想法,随时都在变。”侯元顒皱着眉头道,“从外头来的这些人,一开始有的心思都是看看,看到一半,想要试探,如果真被他们探得什么破绽,就会想要动手。如果有可能把咱们华夏军打得四分五裂,他们都会动手,但是咱们没办法因为他们这个可能就动手杀人,所以现在都是外松内紧、千日防贼。”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这个事情,上面说得也对,咱们既然揽了这块地盘,要是没有这个能力,迟早也要完蛋。该过去的坎,总之都是要过一遍的。” 宁忌点了点头:“这次比武大会,进来那么多绿林人,以前都想搞刺杀搞破坏,这次应该也有这样的吧?” 听他问及这点,侯元顒倒笑了起来:“这个眼下倒是不多,以前咱们造反,过来行刺的多是乌合之众愣头青,咱们也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这法子,你也知道的,所有绿林人想要成群结队,都成不了气候……” 侯元顒说的办法宁忌自然知道,往日里一帮热血的绿林人想要结对过来搞刺杀,华夏军安排在附近的眼线便伪装成他们的同道加入进去。由于竹记的影响,华夏军对天下绿林的监控从来都很深,几十上百人轰轰烈烈的聚义,想要跑来刺杀心魔,中间掺了一颗沙子,其余的人便要被一网打尽。 甚至在绿林间有几名资深的反“黑”大侠,实际上都是华夏军安排的卧底。这样的事情曾经被揭破过两次,到得后来,结伴刺杀心魔以求出名的队伍便再也结不起来了,再后来各种流言乱飞,绿林间的屠魔大业局势尴尬无比。 这样的事态里,甚至连一开始确定与华夏军有巨大梁子的“天下第一”林宗吾,在传言里都会被人怀疑是已被宁毅收编的奸细。 这整个事情林宗吾也没法解释,他私下里或许也会怀疑是竹记故意抹黑他,但没办法说,说出来都是屎。面上自然是不屑于解释。他这些年带着个弟子在中原活动,倒也没人敢在他的面前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来——或许是有的,必然也已经死了。 “……这几年竹记的舆论布置,就连那林宗吾想要过来行刺,估计都无人响应,绿林间其余的乌合之众更成不了气候。”昏暗的街道边,侯元顒笑着说出了这个可能会被天下第一高手活生生打死的内幕消息,“不过,这一次的成都,又有其他的一些势力加入,是有些棘手的。” “什么?” “世家大族。”侯元顒道,“以前华夏军虽然与天下为敌,但我们偏安一隅,武朝会派军队来剿灭,绿林人会为了名气过来行刺,但这些世家大族,更愿意跟我们做生意,占了便宜以后看着我们出事,但打完西南大战之后,情况不一样了。戴梦微、吴启梅都已经跟我们不共戴天,其余的很多势力都出动了人马到成都来。” “就像刚刚说的,他们这次过来,打算干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确定。先看、再试探,如果真找到了办法,或者有那么一群人联合起来,非得热血上头打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世家大族,私下里都有自己的护院、私奴,绿林人不可靠,这些人是可靠的。照我们现在知道的,一些大族家里的护院、教头,这次都报名参加了比武大会,下个月军中的许多高手会陆续动手,把他们打趴下,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这样他们也许会投鼠忌器,收敛一点。” “哼!”宁忌眉宇间戾气一闪,“有种就动手,全宰了他们最好!” “唉,我也想这样。”侯元顒拍拍宁忌的肩膀,“不过上头说了,他们完完整整的进来,咱们尽量让他们完完整整地出去,往后才有生意可以做。顶多杀鸡儆猴地动几个,一旦动得多了,也算是我们的失败。小忌你心里不舒服,顶多去参加擂台比武,也不能打死他们。” “……没意思。”宁忌摇头,随后冲侯元顒笑了笑,“我还是当大夫吧。谢谢顒哥,我先走了。” “别闹的太大啊。”侯元顒笑着挥了挥手。 *************** 与侯元顒一番交谈,宁毅便大概明白,那黄山的身份,多半便是什么大族的护院、家将,虽然可能对自己这边动手,但目前恐怕仍处于不确定的状态里。 坏人要来找麻烦,自己这边什么错都没有,却还得顾虑这帮坏人的想法,杀得多了还不行。这些事情当中的理由,父亲曾经说过,侯元顒口中的话,一开始自然也是从父亲那边传下来的,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事情。 大人的世界放不开手脚,没有意思。他便一路朝着比较有意思的……闻寿宾等贱人那边过去。 时间还算早,他这天晚上也没有游泳,一路来到那院子附近,换上夜行衣。从院子侧面翻进去时,后方临了小河的院子里只有一道身影,却是那一身白衣飘飘的曲龙珺,她站在河畔的凉亭外头,对了夜色中的河水,看起来正在吟诗。 凉亭之中一盏橘黄的灯笼照得满地温柔,白色的衣裙在夜风中款款飘飞,隔了河流远处是成都迷离的夜景,曲龙珺的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小贱狗还挺有格调……宁忌悄悄从院墙爬下,躲进下方的假山里,伸出手指,照着前方怪石上的一只癞蛤蟆弹出去。 癞蛤蟆飞出去,视野前方的小贱狗也噗通一声,跳进河里。 宁忌愣了愣。 穿着裙子游泳?不方便吧? 脱了游…… 好像也不好…… 他的脸颊,微微热了热。 …… 随后才真的纠结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救人才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七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四) 晚风吹过,气候温暖。白色的衣裙在水里翻腾。 宁忌从假山后探出头来,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他身体健康、正值年少,又在战场之上真真正正地经历了生死搏杀,清醒的头脑与敏锐的反应如今是最基本不过的素质。脑袋里或许有些胡思乱想,但对于曲龙珺在干嘛,他其实第一时间便有了认知轮廓。 小贱狗想不开要跳河,这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这家伙心气郁结、气息不畅,连带着身体不好,整日郁郁寡欢,心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显不少。当然,作为十四岁的少年人,在宁忌看来所谓敌人无非也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要不是他们想法扭曲、精神错乱,怎么会连点是非对错都分不清楚,非得跑到华夏军地盘上来捣乱。 他对于这些事情的成因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这些傻瓜随时随地疯了、内讧了、爆炸了、自杀了……他若听到,也会觉得是极其合理的事情。 唯独这小贱狗突然死在眼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今日入夜出门时,假想之中还有两拨坏人在,他还想着大展宏图“哈哈哈哈”一番。与侯元顒聊完天,发现那位黄山不见得会变成坏人,他心想没有关系,放一放就放一放,这边还有另外一帮贱狗正要做坏事。谁知道才过来,作为坏蛋主角的曲龙珺就直接往河里一跳…… 这种情况下,自己不救她,闻寿宾的阴谋破产了。自己只能提前将他抓住,然后请军队中的叔叔伯伯介入,才能拷问出他其余几个“女儿”的身份,反正乐子不是自己的了。 而若是跑过去救下她,自己身份也暴露了,闻寿宾会察觉到不对,那么为了不出问题,也只能立马将宅子里的贱狗们全都拿下……自己的“哈哈哈哈”还没开始练,仍旧是到了头。 “……” 我看你这是在针对我心魔之子龙傲天…… 他纠结片刻,走到河水边,眼见那水中的扑腾变得微弱,脑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最终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 “救命啊……咳咳,小姐跳水……小姐投河自尽啦!救命啊,小姐投河自尽啦——” 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艰难地模仿着丫鬟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旋即,迅速奔离。 **************** 几名下人手忙脚乱地将曲龙珺救上来后,女人已经因为呛水处于昏迷状态。救治的过程一塌糊涂,但总算保下了对方的性命。不多时还请来了附近的大夫为曲龙珺做进一步的问诊。 下方忙忙碌碌的过程里,宁忌坐在木楼的屋顶上,神情严肃,并不开心。 华夏军造反之后十余年的艰难,他自有意识起,也是在这等艰难当中成长起来的。身边的父母、兄长对他固然有所保护,但在这保护之外,反映出来的,自然也就是无比残酷的现状。 某位儿时朋友从某个时刻起,忽然没有出现过,一些叔叔伯伯,曾经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的,许久之后才想起来,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某座墓园的石碑上。他在幼年时期尚不懂得牺牲的涵义,待到年纪渐渐大起来,这些有关牺牲的回忆,却会从时间的深处找回来,令少年感到愤怒,也更加坚定。 他对于敌人,没有丝毫的同情。西南大战在战场上的半年多时间,他救人、杀人都是坚决无比,女真人与南方汉人并不一样的外在令他能够清晰地辨认这种情绪,让他清晰地爱也清晰地恨。 对于曲龙珺、闻寿宾原本也是这样的心态,他能在暗中看着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加以嘲笑,因为在另一边,他心中也无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到了需要动手的时候,他能够毫不犹豫地杀光这帮贱狗。 这原本应该是一件纯粹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 采用迂回的手法救下了曲龙珺,此时冷静下来想想,却让他的心中微微的感到不舒服起来。 敌人并不坚定,自己将来杀还是不杀,她若有什么隐情在,自己考虑还是不考虑?少年是不愿意考虑的,可父母兄长从小的教育却让他的心中或多或少有些膈应。若是打击对方还得讲究手法,杀闻寿宾而不能杀曲龙珺,那跟交给情报部、内务部处理有什么不同? 下意识地救下曲龙珺,是为了让这帮坏人继续肆无忌惮地做坏事,自己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让他们后悔不已。可坏人坏得不够坚定,让他幻想中的期待感大减,自己之前脑子发昏了,为什么没想到这点,她要死让她淹死就好了,这下可好,救了个敌人。 曲龙珺的自杀俨然在他潜意识里喂了一坨屎。他坐在楼顶上的黑暗里,看着远处灯火延绵的成都城区,郁闷地想着这一切。闻寿宾跟什么山公搭上了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要不然等他回来自己就动手打他一顿得了,然后交给情报部——也不行,他们只是心怀恶意私下串联,如今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来,交过去也定不了罪。 要不然下去把那女人再扔进河里让她淹死算了,反正她看起来消极怠工,当坏人都不卖力。而且是自己出声救了她,现在让她淹死就算扯平,道理上这么说很显然是没错的…… 但当然不能这样做。 ……妈的,这边没意思了! 少年盘膝而坐,偶尔摸摸手中的刀,偶尔看看远处的灯火,分外烦恼。此时成都城一片灯火迷离,城市的夜色正显得繁华,许许多多的坏人就在这样的城池中活动着,宁忌想起父亲、瓜姨,旋即又想起兄长来,如果能够向他们做出询问,他们必然能给出有用的看法吧? 也不对,或许会觉得自己为了个小姑娘,丢掉了原则。 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到达十四岁,少年的烦恼在这片灯火的掩映中,愈发惘然起来…… *************** 温暖的夜风伴随着点点灯火拂过城市的上空,偶尔吹过古旧的小院,偶尔在有了年头树海间卷起阵阵波涛。 夜风并不以好坏来分辨人群,戌亥之交,成都的夜生活正步入最繁华的一段时间——这年月里拥有夜生活的城市不多,外来的行商、儒生、绿林人们只要稍有积蓄,大多不会错过这个时间段上的城市乐趣。 人群在城池当中最为热闹的几处集市汇聚。 华夏军占领成都之后,对于原本城市里的青楼楚馆并未取缔,但由于当初逃走者不少,如今这类烟花行业尚未恢复元气,在此时的成都,仍旧算是物价虚高的高档消费。但由于竹记的加入,各种档次的小戏院、酒楼茶肆、乃至于五花八门的夜市都比往日繁华了几个档次。 对于此时生活匮乏的人们来说,即便是在夜市上美美地逛上几个来回,也已经算得上是值回票价的一趟旅行,至于各类物美价廉的食物、小吃,更是能让外来的观光者们大快朵颐、频呼过瘾。 曲龙珺跳入河里的当时,闻寿宾正与“山公”麾下的几名儒生在城池东面的市集上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场聚会与接见。在这等待的过程里,他们不免品尝一番美食,随后对于华夏军助长的奢靡之风进行一番批评和议论。 “……西南这头,若论宁毅在华夏军内外推行的两套手法,委实称得上用心险恶。据我所知,他在华夏军内部厉行节俭,其军纪之森严、律法之严苛,举世罕见……可在这外头,便是他授艺手下的竹记,不断寻求这些美食做法,令说书人、戏子甚至无识文人不断追求这声色犬马之乐,我甚至听说,有华夏军搞宣传的文人在书中多写了几首诗,他也给个批注,这诗词难懂最好去掉……”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若用于自身固是美德。可一个大圈子,对内严苛无比,对外则以这些声色犬马讨好世人、腐蚀世人,这等行径,实在难称君子……这一次他说是大开门户,与外头做生意,刘光世之辈趋之若鹜,一批一批的人派过来,我看哪,到时候背一堆这些东西回去,什么美食啊、香水啊、瓷器啊,迟早要烂在这享乐之风里头。” “……刘平叔(刘光世字平叔)那边,本身就烂得厉害,一塌糊涂,可你挡不住他合纵连横,关系经营得好啊。如今天下纷乱,势力交错得厉害,到最后到底是哪家占了便宜,还真是难说得紧。” “……无论如何,既是敌寇之所欲,我等就该反对,华夏军说做生意就做生意,说白了便是看得清楚,这天下哪,人心不齐。刘平叔之辈这样做,迟早有报应!” “善。” “此言有理……” 众人吃着小吃,一面前行,一面相互夸赞。闻寿宾这边除昨日送了一位“女儿”给山公外,今日又带了两名才色俱佳的“女儿”来,待会与一众身份尊贵之人见面,若能出个风头,便能真真正正地打入这片正统文人的圈子了。对于养贩瘦马为生,却饱读圣贤诗书、憧憬半生的他来说,这是人生难得的重要时刻之一,当下又恭维了一番说话人:“有理、高见……高见、有理……” …… 同样的夜晚,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宁毅获得了难得的清闲。他与西瓜原本约好了一顿晚饭,但西瓜临时有事要处理,晚饭推迟成了宵夜,宁毅自己吃过晚饭后处理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作,不多时,一份情报的传来,让他找来杜杀,询问了西瓜目前所在的地点。 “从嘉鱼那边来了几个人,有一位辈分不低,早年与师父那边有些交情,早年跟圣公那边也是有些香火情的,如今看见咱们这边情况不错,因此赶过来了。还是得好好接待一下。” “哦,武林前辈?”宁毅来了兴趣,“武功高?” 杜杀眯着眼睛,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这个……倒也不好说,老人家辈分高,是有几样绝活,耍起来……应该很漂亮。” 他这样一说,宁毅便明白过来:“那……目的呢?” “不好说。” “猜一下啊。”宁毅笑着,已经到一旁柜子去拿衣服。 杜杀苦笑:“宁先生啊,我这搬弄是非不太好吧?” “正好有空,换身衣服去看看,我装你跟班。”宁毅笑道,“对了,你也认识的吧?过去不露破绽吧?” “老二正好也去了,我过去见一面确实可以。不过,如今这点小事,你还有兴趣呢?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太尴尬。” “绿林前辈,听你这样一说,也是老得快死了的那种,难得一见。好了别废话,你去换身衣服,显得正式一点。” 两人换了表演的衣服,宁毅稍作装扮,又叫上几名护卫,方才驾了马车出门。车辆经过坡地时,宁毅掀开帘子看不远处人群聚集的城市,五花八门的人都在其中活动,这样那样的敌人,这样那样的朋友,绿林间的事物,确实已经变成微不足道的小小点缀了。 “嘉鱼那边过来的,会不会跟肖征有关系?” 宁毅想起这件事。嘉鱼离武汉不远,那边最大一股汉军势力的领袖是肖征。 “这事情不好说。”杜杀道,“过来的这位前辈叫做卢六同,武艺算是家传,都是手上的活,黄泥手、崩拳、分筋错骨都会一些,早年被人称为卢六通,意思是有六门绝活,但在绿林间……名气平平。圣公造反没他的事,参军抗金也并不参与,虽说是嘉鱼一带的地头蛇,但并不惹事,平素好个名声,不过名气也不大……这些年金人肆虐,还以为他已遭不幸了,近来才知道身体仍然康健。” 既然已经决定要过去见面,对于对方的讯息,杜杀便不再隐瞒。宁毅听完后失笑:“这听起来就是个土财主嘛。” 杜杀道:“这次过来成都,也有八九天了,一开始只在绿林人当中传话,说他与老寨主当年有授艺之恩,霸刀当中有两招,是得了他的指点启发的。绿林人,好吹牛,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这不,先造了势,今日才来递帖子。西瓜接了帖子,晚上便与老二一块过去了。” “真有这事?哪两招?”宁毅好奇。 “早年老寨主游历天下,一家一家打过去的,谁家的好处没学一点?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两招。”杜杀苦笑道。 “老岳父真是传奇人物啊……”对于那位胸毛凛凛的老岳父当年的经历,宁毅偶尔听说,啧啧称叹,心向往之。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西瓜与那卢六同约好了相见的地方。这是位于城南一家客栈的侧院,附近市井人物居住不少,竹记早在附近安排有眼线,西瓜、罗炳仁等人过来,也有大量亲卫随行,安全风险倒是不大。对方之所以选择这等地方见面,便是想向外界宣扬“我与霸刀真的有关系”,对于这等小心思,身居上位久了,早都见怪不怪。 稍作通传,宁毅便跟随杜杀朝那院子里进去。这客栈的院落并不豪华,只是显得空旷,平素大概会连同里头的厅堂一道做宴席之用,此时一些女兵在附近把守。里头一帮人在厅堂内围了张圆桌落座,杜杀到时,罗炳仁从那边笑着迎出来,圆桌旁除西瓜与一名干瘦老者外,其余人都已起身,那干瘦老者大概便是卢六同。 只见那老者在主座上“哈哈”笑了笑,从杜杀伸了伸手:“这是咱们的‘大内侍卫’来了,霸刀几位贤侄聚首,老夫今日高兴,好,好,哈哈哈哈,坐——” “卢老爷子,诸位英雄,久仰了。”杜杀只有一只手,稍作行礼,领着宁毅朝西瓜那边过去。宁毅与西瓜的目光微微交错,心下好笑。 古怪的、倚老卖老的亲戚哪家哪户都会有几个,倒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只看接下来会出些什么事情而已……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八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五) “……功夫,就是手艺、绝活……以前没有武林这个说法的啊,一个个破烂村子,山高林远土匪多,村东头有个人会点把式,就说是绝活了……你去看看,也确实会一点,比如不知道哪里传下来的专门练手的办法,或者专门练腿的,一个办法练二十年,一脚能把树踢断,除了这一脚,什么也不会……” “……我年轻时便遇上过这么一个人,那是在……襄阳南边一点,一个姓胡的,说是一脚能踢死老虎,家传的练法,右脚力气大,咱们小腿这里,最不济事,他练得比一般人粗了半圈,普通人受不住,可是只要避开那一脚,一推就倒……这就是绝活……真正武艺练得好的,主要是要走、要打,能成事的,大多都是这个样子……” 客栈侧院的厅堂内,名叫卢六同的武林宿老身前放着一杯茶,正在滔滔不绝地与西瓜、杜杀、罗炳仁以及宁毅等人说起武林间的故事。 “……你看啊,当年的刘大彪,我还记得啊,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有年岁了,实际上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背一把刀,天南海北的到处打,到嘉鱼那会儿,已经有登堂入室的迹象了。他与老夫过招,第十六招上,他扬刀斜斩……哎,从这上面往下斜劈,当时老夫脚下使的是一招莽牛犁地,手上是白猿献果,迎着着刀锋进去,扣住了他的手……” “……当时你们霸刀的那一斩,手上的姿势是很简单的,有那一次后,这一招便多了两个变化,这便是多走、多打的好处,有了弱处,才知道如何变强嘛……你们霸刀如今还是有这一斩吧……” 老人面带微笑,手中比个出刀的姿势,向众人询问。西瓜、杜杀等人交换了眼神,笑着点头道:“有的,确实还有。” 卢六同笑得满意:“武学世家就有传下来的成套的绝活,占了积累的便宜,刘家刀在苗疆一带,一如我卢家在嘉鱼,本就有根基,可根基不代表你真能出人才,要说大彪当年的武艺啊,其实还是那一趟游历当中定下的,此后才有了霸刀的名号。另外青溪方家也算是传过了几代,原本有些小势力,可名声不彰,到得方腊这一代,家道中落了,他反倒因此占了便宜……” “……当年青溪富庶,可朝廷生辰纲的摊派也大,方家那一代,出过几个能人哪。方腊、方百花、方七佛,怎么出来的?家里人太多了,逼出来的,方腊入摩尼教,以为找了条路,可摩尼教是什么货色?从上到下还不是你吃我我吃你,想要不被吃,靠打,靠拼命,有进无退,方家当年还有方询、方铮几个人,名声显赫,也就是火拼时死了嘛。” “方腊打出来了,成了圣公。方百花,虽是女子之身,听说好几次也死了。方七佛为何被称作云龙九现?他善用计谋,每次出手,必然谋定而后动,而且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次都是针对别人的弱处出手,别人说他心思缜密无形无迹,其实也就是因为他一开始武功最弱,最后反倒得了云龙九现的名号……唉,其实他后来成就最高,若不是在军阵之中被耽误,想跑本是没有问题的……” “……方家人原本就想在青溪那边打出个天地,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就到教主级别上了,当时的摩尼教主贺云笙,听说与朝中几位大员都是有关系的,本身也是拳脚厉害的大宗师,老夫见过两年,可惜未曾与之过招……贺云笙之下,圣女司空南轻功、爪功了得,左右护法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谁知道那年端午,方腊等人约了你爹在内的一大群人,在摩尼教总坛,直接挑战贺云笙……” “……谁也想不到他会胜的,可那一仗打完,他就是圣公了嘛。” 老人自恃辈分,说起这些事情来头头是道,间或加上一两句“我与XX见过两面”“我与XX过过两招”的话语,俨然斯人已逝,如今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样。西瓜、杜杀等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细节上的差异,若在平日里见到,大概没什么心情一直听着,但眼下既然宁毅都跑过来凑热闹了,也就面带笑容地由着老人发挥了。 “……当年在摩尼教,圣公之所以能与贺云笙打到最后,主要也是因为你爹大彪在旁压阵。有他、有方百花、方七佛,才算正面压住了司空南那帮人,毕竟霸刀刘大彪刀法通神,而且正面对敌出了名的从不含糊……可惜啊,也就是因为这场比试,方腊夺了贺云笙的位子,其余人散的散逃的逃,方腊又不肯在听北面几家大族的调配,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永乐之祸……而且也是因为你爹的名声太显赫,谁都知道你霸刀庄与圣公结了盟,后来才成了朝廷首先要对付的那一位……” 这卢六同能够在嘉鱼一带混这么久,如今年过古稀仍旧能打出江湖宿老的牌面来,显然也有着自己的几分本事,凭借着各种江湖传闻,竟能将永乐起事的轮廓给串联和大概出来,也算是颇有智慧了。 摩尼教虽说是走底层路线的民众组织,可与各地大族的联系千丝万缕,背后不知道多少人伸手其中。司空南、林恶禅在位的那一代算是当惯了傀儡的,发展的规模也大,可要说力量,始终是一盘散沙。 方腊杀死贺云笙,赶走司空南等人后,整肃整个江南的教众地盘,终于将整个摩尼教拧成一股绳,而依靠摩尼教的影响,才有厉天闰、石宝、邓元觉、祖士远等人陆续加入其中。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贺云笙、司空南时代的摩尼教不过是个黑帮性质的草台班子,在方腊手上整肃后的摩尼教,足以正面吊打一百个“前摩尼教”。 但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各地大族的利益,开始从各个方面真正动手打压摩尼教。随后双方冲突愈演愈烈,才最终出现了永乐之变。当然,永乐之变结束后,再度出来的林恶禅、司空南等人重掌摩尼教,又使得它回到了当年一盘散沙的状况当中,各地教义流传,但管束皆无。尽管林恶禅本人一度也兴起过一些政治理想,但随着金人乃至于楼舒婉这等弱女子的数次碾压,如今看起来,也算是认清现状,不愿再折腾了。 这些情况宁毅依靠竹记的情报网络以及搜罗的大量绿林人自然能够弄得清楚,但是这样一位说掌故的老人家能够这样拼出轮廓来,还是让他感到有趣的。要不是装作跟班不能说话,眼下他就想跟对方打听打听崔小绿的下落——杜杀等人不曾真正见过这一位,说不定是他们孤陋寡闻而已。 那卢六同点评完方腊、刘大彪,随后又开始说周侗:“……当年周侗在御拳馆坐镇了十余年,虽然如今说他天下无敌,但我看,他当年能否有这个名号,还是值得商榷的。不过呢,他也厉害,为什么啊,因为除教学生外,他便到处走,到处抱打不平……哎,这就是说过的,打的好的,主要是得多走动……” “……早些年……景翰朝还在的时候,最后天南海北打出名气来的,也就是那林宗吾了,当初是摩尼教护法,倒是没人想到,他后来能练到那个境界的……敌友且不说,当年在嘉鱼,老夫与他过过几招,此人内力深厚,天下难有对手了。他后来在晋地起兵抗金,其实也算是于国有功,我看哪,你们如今要办大事,可以有吞吐天下的气度,这次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可以请他来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内务,老夫也只是这么提上一句……” “他如果想来,我们当然也是欢迎的。”西瓜笑了笑。 “此等胸怀,有大彪当年的气势了。”卢六同满意地夸奖一句。 老人喝一口茶,过得片刻,又道:“……其实武艺要精进,主要也就是得走动,中原大变这十余年来,说起来,北人南下,民不聊生,但实际上,也是逼得北拳南传,融汇交流的十余年,这些年来啊,你们或在西北、或在西南,对于江南绿林,参与不多了,但以老夫所见,倒又有一些人,在这乱世之中,打出了一些名头的……” “……比如当年在临安,有一位聂金城,此人武艺高、背景也深,外号‘蟒侠’,老夫曾与他切磋过几招,聊过一个下午,可惜临安破城之时,此人当是在抵抗中牺牲了,没能逃出来。唉,此人是难得的英雄啊……他的手下有一位叫陈桂枝的,这名字听起来像女人,可此人身形极高,力大无穷,听说这次来了成都……” “……另外,湘楚之地有一位外号老实和尚的中间人,消息灵便、手眼通天,与各家交好,动手虽不多,但老夫知道,这是个狠人……” 宁毅伸手摸了摸鼻子…… 老人虽在嘉鱼默默无闻,但消息看来灵通渊博。此时煮酒论英雄,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不少近年来出现的豪侠,随后才渐渐进入正题。 他此次来到成都,带来了自己的次子卢孝伦以及麾下的数名弟子,他这位儿子已经五十出头了,据说之前三十年都在江湖间历练,每年有一半时间奔走各处结交武林大家,与人放对切磋。这次他带了对方过来,便是觉得这次子已然可以出师,看看能不能到华夏军谋个职位,在老人看来,最好是谋个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以作起步。 过往在汴梁等地,习武之人得个八十万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算是个好出身,但对于已经认识西瓜、杜杀等人的卢家人来说,军中教头这样的职位,自然只能算是起步而已。 “……华夏军在西面山中不断练兵,战阵之上令人钦佩,若比试军阵,东面武朝当中自然无可取之处,但十余年南北武林交汇融合,终究还是有不少可借鉴的绝活出现。孝伦这些年在江南游历,结识各路名家,见闻广博,在军中任一教头,依老夫看来,已能胜任了,因此便让他过来见识一番,老夫也是因为心系故人之后,趁身体还算硬朗,过来这边走一走、看一看……孝伦也有几样绝活,眼下可以演练一番,哈哈……” 那卢孝伦五十多岁,身形看来倒还算健硕,老父亲说话时并不插嘴,此时才站起来向众人行礼。他其余几名师弟随后拿出各种表演器具,如大块大块的水牛骨、青砖、木人桩等物。 那水牛骨又大又坚硬,装在布袋里,几名弟子拿出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块,宁毅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表演“黄泥手”的道具:这黄泥手算是绿林间的偏门武艺,习练时以黏腻的黄泥为道具,一点一点往手上慢慢抓起,从一小团黄泥慢慢到能用五根手指抓起大如皮球的一团泥,实际上练习的是五根手指的力量与准确性,黄泥手因此得名。 而除抓黄泥的练习之外,这门武艺的练习者每天要做的就是徒手拧各种骨头,到得最后临阵对敌,不论别人出拳还是出脚,他双手一合便能将对方的四肢骨骼直接打碎。这水牛骨的坚硬远胜普通人,以它来表演,方显表演者的力道。 宁毅站在西瓜与杜杀的身后,看着杜杀身前的拿块骨头,嘴唇渐渐翘了起来,也不知触到了什么笑点,忍笑忍得表情渐渐扭曲,肚子乱颤。 他身前两位都是宗师级的高手,尽管背对着他,哪能不清楚他的反应。西瓜皱着眉头微微撇他一眼,随后也疑惑地望向杜杀,杜杀叹了口气,伸手上来轻轻敲了敲拿块骨头——他只有一只手——西瓜于是明白过来,拄着手在嘴边忍不住笑起来。 随后罗炳仁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边卢孝伦双手一搓,抓起一块骨头咔的拧断了。 西瓜双手抓住骨头拧了拧,那边罗炳仁也双手拧了拧,果然拧不断。然后两人都朝杜杀看了看。 杜杀叹了口气…… ****************** 此后外头又是数轮表演。那卢孝伦在木人桩上打拳,随后又演示鹰爪、分筋错骨手等几轮绝活的功底,西瓜等人都是高手,自然也能看出对方武艺还行,至少架势拿得出手。只是以华夏军如今人人老兵各个见血的情况,除非这卢孝伦在江南一带本就杀人如麻,否则进了军队那只能算是麻雀入了老鹰巢。战场上的血腥味在武艺上的加成不是架势可以弥补的。 当年夏村战后,童贯等人使一名武状元入武瑞营中接管兵事。武状元想要在军队里打出威风来,擂台上挑了老兵说是切磋,但分生死就是一刀,那名叫罗胜舟的武状元重伤被人抬出去,从此恐怕再没跟谁上过擂台。 对于那些战阵上的老兵来说,许多时候讲章法或许胜不了武林高手,但只要能破防,他们始终有着同归于尽的一刀。 夏村的老兵犹然如此,更何况十年以来杀遍天下的华夏军军人。十数年前如毛一山这等士兵会躲在战阵后方发抖,十数年后已经能正面抓住身经百战的女真大将硬生生地砸死在石头上。那等凶性发出来的时候,是没有几个人能正面抗衡的。 西瓜与杜杀等人相互看看,随后开始陈说华夏军当中的规定,眼下才只是胜利了第一次大的全面战争,华夏军严肃军纪,在许多事情的程序上是无法通融、没有捷径的,卢家世兄艺业高超,华夏军自然无比渴盼世兄的加入,但依然会有一定的程序和步骤云云。 这些话语倒也并非作伪,华夏军打开门迎天下群英,也不至于会将谁往外推,卢家人虽然想走捷径,但本身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华夏军希望他加入自然是应该的,但如果不能服从这种程序,艺业再高华夏军也消化不了,更别提破格提拔他当教头的危险性了——那与送死无异——当然这样的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 听得西瓜、杜杀等人说出这些话来,老人便乐呵呵地表示了认同,对于华夏军军规之严明进行了赞赏。此后又表示,既然华夏军已经有了招人的计划,自己这儿子与几名弟子自然会按照规矩行事,并且他们几人也打算参加这一次在西南举行的比武大会,一切大可等到那时再来商榷。 随后又有各种场面话,相互应酬了一番。 此后又聊了一轮往事,双方大致化解了一番尴尬后,西瓜等人方才告辞离开。 这边人离开之后,回到院落当中的卢孝伦等人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爹,这是看不起咱们哪。” “你又没打败过女真人,人家看不起,当然也没话说。”卢六同回到桌边,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将阴沉的脸色尽量压了下去,表现出平静淡然的风度,“华夏军既然做出了事情,有这等倨傲之气,也是人之常情。孝伦哪,想要拿到什么东西,最重要的,还是你能做到什么……” 那卢孝伦想了想:“儿子自会努力,在比武大会上拿个好的名头。” “眼界太低。”卢六同拿着茶杯,悠悠说了一句,他的目光望向空中,如此沉默了许久,“……准备帖子,最近这些天,老夫带着你们,与此时到了成都的武林同道,都见上一见,坐而论武道。” 老人的目光转向房间里的几人,嘴唇张开,过得一阵,一字一顿地开口:“刘大彪当年,在老夫手上,改过霸刀的两招,今日的霸刀,这两招仍在,它的破绽,也只有老夫最为清楚。刘大彪当年最厉害的决定,便是将霸刀传与整个庄子的人,这些年华夏军能有如此规模,必然也少不了霸刀的帮忙……孝伦啊,做人要往长处看,你得个名次,固然有些用处,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你来为华夏军捧了这个场……做人要被看重,你能捧场,也要能拆台。接下来,你去捧场,老夫便要与天下群雄论一论,这霸刀的……些许破绽。” 卢孝伦与几名师弟相互对望,随后皆道:“父亲英明。” “师父英明。” “师父算无遗策……” “黑旗必为今日之事后悔……” “哈哈哈哈……”众人的恭维声中,老人摸着胡子,抑扬顿挫地笑了起来。 ************** 同时,大队的人马离开了这片街道。 宁毅与西瓜同乘一辆马车,去往城市的僻静处。 “这下可好,得罪人了……” “老人家武林前辈,年高德劭,当心他把林教主叫过来,砸你台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七九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六) “老人家武林前辈,年高德劭,当心他把林教主叫过来,砸你台子……” “胖子要是真敢来,就算我和你都不动手,他也没可能活着从西南走出去。老秦和陈凡随便哪边,都够料理他了。” 夜色温柔,马车缓缓地驶过成都街头,宁毅与西瓜看着这夜色,低声闲聊。 “立恒你说,晋地那次败仗之后,死胖子到底干嘛去了?” “展五回信说,林恶禅收了个弟子,这两年教务也不管,教众也放下了,专心培养小孩子。说起来这胖子一生雄心壮志,当着人的面大言不惭什么欲望野心,如今可能是看开了一点,终于承认自己只有武功上的能力,人也老了,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宁毅笑了笑,“其实按展五的说法,楼舒婉有想过请他加入晋地的代表团,这次来西南,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好主意啊。”西瓜想了想,拳头敲在手掌上,“怎么没请来?” “从政治角度来说,如果能成功,当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胖子当年想着在楼舒婉手上占便宜,合伙弄什么‘降世玄女’的名头,结果被楼舒婉摆一道,坑得七七八八,双方也算是结下了梁子,胖子没有冒险杀她,不代表一点杀她的意愿都没有。若是能够趁着这个由头,让胖子下个台,还帮着晋地一块打擂。那楼舒婉可以说是最大的赢家……” 西瓜笑:“如果林恶禅加上那位史进一块到西南来,这场擂台倒是有些看头。竹记那些人要兴奋了。” 宁毅也笑:“说起来是很有意思,唯一的问题,老秦的仇、老岳父的仇、方七佛他们的仇,你、我、绍谦、陈凡……他过剑门关就得死,真想到成都,打谁的名头,都不好使。” 他说到最后,目光之中有冷意闪过。长久以来与林恶禅的恩怨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宁毅来说,最深刻的无非是林恶禅杀了老秦,但从更大的层面上说起来,林恶禅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把刀。 弑君之后,绿林层面的恩怨渐小。对林恶禅,能杀的时候宁毅不在意杀掉,但也并没有多少主动寻仇的心思,真要杀这种武艺高深的大宗师,付出大、回报小,若让对方寻到一线生机跑掉,日后真变成不死不休,宁毅这边也难说安全。 十数年来,双方保持的便是这样的默契。无论多好虚名,林恶禅绝不进入华夏军的领地范围,宁毅虽在晋地见过对方一面,也并不说一定要杀了他。不过一旦林恶禅想要进入西南,这一默契就会被打破,胖子得罪的是华夏军的整个高层,且不论当年的仇怨,让这种人进了成都,西瓜、宁毅等人固然不怕他,但若他发了狂,谁又能保证家中亲人的安全? 宁毅在大局上讲规矩,但在涉及家人安危的层面上,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当年在青木寨,林恶禅与红提还算是公平决斗,只是怀疑红提被打伤,他就要发动所有人围殴林胖子,若不是红提后来没事缓解了事态,他动手之后说不定也会将目击者们一次杀掉——那场混乱,楼舒婉原本便是现场见证者之一。 “……双方既然要做买卖,就没必要为了一点意气加入这么大的变数,楼舒婉应该是想吓唬一下展五,没有这样做,算是成熟了……就看戏来说,我当然也很期待你、红提、陈凡、林恶禅、史进这些人打在一起的样子,不过这些事嘛……等将来天下太平了,看宁忌他们这辈人的表现吧,林恶禅的弟子,应该还不错,看小忌这两年的坚决,恐怕也是铁了心的想要往武艺修行这方面走了……” 他顿了顿:“家里有一个能继承你我衣钵的,也好,对吧……” 西瓜点头:“主要靠我。你跟提子姐加起来,也只能跟我势均力敌。” “嗯?这是什么说法?” “你跟我加起来,也只能跟提子姐势均力敌啊。” “……阿瓜你这话就有点太恶毒了。” 马车哒哒的从城市夜间昏暗的光影中驶过,夫妻两人随意地说笑,宁毅看着一旁车窗前西瓜微笑的侧脸,欲言又止。 西瓜应该是感受到这样的目光了,偏过头来:“怎么了?” 宁毅望着她:“老牛头那边来了消息,不太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西瓜接过,叹了口气:“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随后才开始蹙眉看起那信函来。 车厢内安静下来,宁毅望向妻子的目光温暖。他会过来卢六同这边凑热闹,对于绿林的好奇终究只在其次了。 近两年前的老牛头事变,陈善均、李希铭带着千余华夏军从这边分裂出去,占领了成都平原西北角落自行发展。陈善均心系黎民,指向是平均生产资料的大同世界,在千余华夏军队伍的配合下,吞并附近几处县镇,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将土地以及各种大件生产资料统一回收再进行分配。 回收土地的整个过程并不亲切,此时掌握土地的大地主、富农固然也有能找到斑斑劣迹的,但不可能所有都是坏人。陈善均首先从能够掌握劣迹的地主入手,从严判罚,剥夺其财产,随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不断游说、铺垫,最终在精兵的配合下完成了这一切。 这期间固然也有血腥的事件发生,但陈善均坚信这是必须的过程,另一方面跟随他过去的华夏军士兵,大多也深入了解过生产资料平等的重要性,在陈善均以身作则的日日演说下,最终将整个地盘上的反抗都给压服下来。当然,也有部分地主、富农拖家带口地迁入华夏军领地——对于这些说不服却也愿意走的,陈善均当然也无意赶尽杀绝。 于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陈善均等人在老牛头创造了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民公社”。以近两千的武装为基础,治下人口约四万,在一切生产资料归政府的情况下平均了土地,耕牛以及陈善均借华夏军关系购买到的铁制农具归集体分发。当然,这其中问题的种子,也从一开始就存在着。 农具有好有坏,土地也分三六九等,陈善均依靠军队压服了这片地方上的人,军队也从一开始就成为了隐形的特权阶级——当然,对于这些问题,陈善均并非没有察觉,宁毅从一开始也曾经提醒过他这些问题。 由于地方不大,陈善均本身以身作则,每日里则开设学习班,向所有人游说平等的意义、大同的景象,而对于身边的积极分子,他又分出了一匹精锐来,组成了内部监察队,希望他们成为在道德上更为自觉的平等思维捍卫者。尽管这也促成了另一股更高的特权阶级的形成,但在队伍草创初期,陈善均也只能依靠这些“更加自觉”的人去办事了。 十余年来华夏军内部有关于“平等”的探索谈不上完善,老牛头内部的疑惑与摩擦,从一开始就不曾停歇。这段时间里华夏军先是在备战,随后正式与女真西路军进入战斗,对于老牛头的状况并未理会,但原本就安排在那边的钱洛宁等人也在不断地观察着整个事态的发展。 关于利益上的斗争随后总是以政治的方式出现,陈善均将积极分子组成内部监察队后,被排斥在外的部分军人提出了抗议,发生了摩擦,随后开始有人提起分田地当中的血腥事件来,认为陈善均的方式并不正确,另一方面,又有另一种质疑声发出,认为女真西路军南侵在即,自己这些人发动的分裂,如今看来非常愚蠢。 由于这份压力,当时陈善均还曾向华夏军方面提出过出兵帮忙作战的照会,当然宁毅也表示了拒绝。 分田地的喜悦发生在去年上半年,但是到得下半年,各种问题犹如涌动的暗潮,就已经开始上浮。不少军队成员开始出现腐败的情况,监察队当中同样出现了类似的迹象——之所以说是迹象,是因为定罪开始变得模糊而艰难,相互抱团的山头渐渐出现了,去年九月,在一起调查当中甚至出现了农户全家被杀的灭口案,最高层的会议桌上开始吵闹、相互指责。 陈善均与李希铭配合着发动了两次内部整肃,但具体的效果很难定义,他们可以手段严厉地平均土地,但很难对军队内部发动真正的清洗。两次整肃,几个上层被定罪开革,但隐患并未得到消除。 尽管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光明的方向,但从一开始老牛头的步伐就走得举步维艰,到得今年年初,会议桌上便几乎每天都是争吵了。陈善均等领导层对于春耕的掌控已经在减弱,及至华夏军西南之战大胜,老牛头内部开始有更多人抬出了宁毅的名字,认为不该不听宁先生的话,这里的生产资料平等,原本就没有到它应该出现的时候。 场面之上老牛头的众人都在说着光明的话语,实际上要掩盖的,却是私下里已经爆发的失衡,在内部监督、整肃不够严厉的情况下,腐败与利益侵占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而具体的理由自然更加复杂。为了应对这次的冲击,陈善均可能发动一次更加严厉和彻底的整肃,而其余各方也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反击的武器,开始指责陈善均的问题。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混乱情况下,作为“内鬼”的李希铭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了某些端倪,因此向宁毅写来信函,提醒其注意老牛头的发展状况。 而事实上,宁毅从一开始便只是将老牛头作为一片试验田来看待,这种伟大理想在初生期的举步维艰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但这件事在西瓜这边,却又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他望向车窗边低头看信的女子的身影。 时光如水,将眼前妻子的侧脸变得更为成熟,可她蹙起眉头时的模样,却依然还带着当年的天真和倔强。这些年过来,宁毅知道她念兹在兹的,是那份关于“平等”的想法,老牛头的尝试,原本便是在她的坚持和引导下出现的,但她后来没有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了解到那边的磕磕绊绊时,她的心中,自然也有着这样那样的焦虑存在。 “或许这样就能好一点……” “或许那样就不会……” 偶尔的几次与宁毅说起老牛头,西瓜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这样的话语。只是先前与女真作战的过程中,两人聚少离多,简单的几次相见,这方面的闲聊她也总是压抑着,没有说太多。 这时候西南的战事已定,虽然如今的成都城内一片混乱扰攘,但对于所有的情况,他也早已定下了步骤。可以稍微跳出这里,关心一下妻子的理想了。 “越来越乱了……”籍着灯火与月华,西瓜蹙着眉头将那信函看了许久方才看完,过得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立恒你说,这次还有可能挺过去吗?” “如果不是有我们在旁边,他们第一次就该挺不过去。”宁毅摇了摇头,“虽然名义上是分了出去,但实际上他们仍然是西南范畴内的小势力,当中的很多人,仍旧会顾虑你我的存在。所以既然前两次都过去了,这一次,也很难说……说不定陈善均心狠手辣,能找到更加成熟的办法解决问题。” 西瓜想了片刻:“……是不是当初将他们彻底赶了出去,反而会更好?” “不成熟的系统模型,经历更残酷的内部斗争,只会崩盘得更早。这种初生期的东西,总是这样子的……” “——你又没有真见过!” 西瓜眉头拧起来,冲着宁毅叫了一声,随后她才深吸了几口气:“你总是这样说、总是这样说……你又没有真见过……” 这一次,大概是因为西南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已经可以为此而生气,终于在宁毅面前爆发开来。宁毅倒并不着恼,朝车外看了看:“你说得对……这边人不多,下去走走吧?” “……嗯。” 西瓜点了点头,两人叫停马车,下车时是城内一处游人不多的安静街巷,路边虽有两者灯光的店铺与人家,但道上的行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小孩子在坊间嘻嘻哈哈地玩耍。他们一路前行,走了片刻,宁毅道:“这边像不像杭州那天的晚上?” “杭州那天晚上宵禁,没人!”西瓜道。 宁毅便靠过去,牵她的手。街巷间两名打闹的孩子到得附近,看见这对牵手的男女,顿时发出有些惊讶有些害羞的声音退向旁边,一身蓝色碎花裙的西瓜看着这对孩子笑了笑——她是苗疆山里的姑娘,敢爱敢恨、大方得很,成亲十余年,更有一股从容的气度在其中。 “我有时候想啊。”宁毅与她牵着手,一面前行一面道,“在杭州的那个时候,你才多大呢,心心念念的说你想当牧羊女,想要全天下的人都能抢得到那个馒头,如果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你的这些想法,到今天还能有这么坚定吗?” “嗯?”西瓜扭头看他。 “当年在杭州的街上,跟你说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是我,阿瓜同学,会不会有那么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我跟你说了这些,所以这么多年了,你才能一直把它记得这么坚决呢?我这么一想啊,就觉得,这件事情,也算是我们共同的理想了,对吧……” 他的话语温暖,这样说完,西瓜原本有些反抗的表情也柔和下来了,目光渐渐随着笑容眯起来:“可你不是说,当年是骗我的……” “还是那句话,那个时候有骗的成分,不代表我不信啊。”宁毅笑道,“回头想想,当年我问提子,她想要什么,我把它拿过来,打成蝴蝶结送给她,她说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我能实现,唯独你的想法,我们这辈子到不了……” “是陈善均到不了。”西瓜望着他,眼神稍有些幽怨,“有时候我想,那些事情如果你去做,会不会就不太一样,可你都没有去做过,就总是说,一定是那样的……当然我也知道,华夏军首先打败女真是要务,你没办法去做陈善均那样的事情,要求稳,可是……你是真的没见过嘛……” “如果……”宁毅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见过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〇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七) “如果……我见过呢?” “……嗯?” 前方有归家的商贩与他们擦肩而过。应该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西瓜扭头看着宁毅,微感疑惑。 宁毅依然缓步前行,拉着她的手看了看:“二十年前,就是跟檀儿成亲那天,被人拿了块石头砸在头上,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什么事都忘了。这个事情,一早就说过的吧?” “嗯。”西瓜道,“我记得是个叫做薛进的,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想着将来带你去寻仇。” “算了,挨打之前的宁立恒是个傻乎乎的书呆子,挨打之后才好不容易开的窍,记人家的好吧。” 西瓜看着他笑:“檀儿私下里也说,真是奇怪,嫁你之前还去看过你两次,就会点之乎者也,成亲之后才发现你有那么多鬼点子,都闷在心里,这叫闷骚……”见宁毅白她一眼,才道,“嗯,你说正事,在哪里见过?” 宁毅收回白眼笑了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被打晕的那几天,神游天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的景象,恍恍惚惚的,像是看到了过百年的历史……你别捏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你先听好不好,我一个傻书呆,突然开了窍,你就不觉得奇怪啊,古往今来那么多神游天外的故事,庄生晓梦迷蝴蝶,我看到这世上另外一种可能,有什么奇怪的。” 西瓜的神色已经有些无奈了,没好气地笑:“那你接着说,那个世界怎么了?” “说是到了如今的一千年以后,咱们这里还是没有发展出成系统的格物之学来……” “那这一千年的人都是死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儒家的玄学体系在过了咱们这个朝代后,走到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上,他们把‘民可’的精神发挥得更加深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给天下人做了一整套的身份规则。没有外敌时他们内部自洽,有外敌了他们同化外敌,所以接下来一千年,朝代更替、分分合合,格物学不用出现,大家也能活得将就。然后……跟你说过的欧罗巴洲,现在很惨的那边,穷则变变则通,首先将格物之学发展起来了……” “……像竹记说书的开头了。”西瓜撇了撇嘴,“凭什么我们就再过一千年都发展不出格物学来啊。” “呃……”宁毅想了想,“姑且就认为我们这边日子过得太好了,虽然百姓也苦,但半数的时候,仍然可以供养出一大群养尊处优的肉食者来,没有了生存的压力之后,这些肉食者更喜欢研究玄学,研究哲学,更加在乎对和错,做人更讲究一些。但欧洲那边状况比我们差,动不动就死人,所以相对来说更加务实,捡着一点规律就得利用起这一点规律。所以我们更加在乎对整体的幻想而他们能够相对多的着眼于细部……不一定对,姑且就这样觉得吧。” “说正事。”宁毅摊了摊手,“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格物学是他们发明的了。一千年以后,在咱们这片土地上掌权的是个外族政权,满洲人,跟人吹嘘自己是今天金人的后裔……你别笑,就这么巧……” “好,一千年后终究让这些金人得了天下了。”西瓜忍住对他这种无创意行为的控诉,“你接着说。” “满洲人闭关锁国,虽然没有格物学,但儒家统治艺术蒸蒸日上,他们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过得挺好的。但是欧洲人来了,驾着坚船利炮,拿着火枪。要来抢东西,要来做生意,逼着这个清朝开放口岸,保护他们的利益。一开始大家相互都好奇,没说要打起来,但慢慢的做生意,就有了摩擦……” “这个书是不能写,写了他们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哪有把自己写成反派的……” 宁毅白她一眼,决定不再理会她的打断:“欧洲人火器厉害,满清也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当时的清朝掌权者,是个太后,叫做慈禧——跟周佩没关系——说打就打,咱们满清就跟整个天下宣战。然后这一打,大家终于发现,天朝上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几万的军队,几十万的军队,连人家几千人的部队都打不过了。” “国际社会,落后就要挨打,一旦打不过,国内的好东西,就会被敌人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瓜分,从那个时候开始,整个中国就陷入到……被包括欧洲在内的许多国家轮番侵略轮番瓜分的状况里,金银被掠夺、人口被屠杀、文物被抢走、房子被烧掉,一直持续……几十上百年……”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缓慢起来。西瓜一开始以为自家夫君在开玩笑,听到这里却不免投入了进来,拧起眉头:“胡说……武朝也是被金国这样打,这不十多年,也就过来了,就算以前,上百年一直挨打的状况也不多吧,跟人有差,不会学的吗!就算从头造这火药大炮,立恒你也只花了十多年!” 宁毅微微笑了笑:“满清的落后,首先当然是格物学的落后,但这只是表象,更加深入的问题,已经是人和当时文化的落后——儒学从眼下开始,又发展了一千年,它在内部结成更加牢固的网,压抑人的思维,它从生活、工作、社交的各个方方面面拖住人的手脚。要打败欧洲人,格物发展得比他们好就行了,可你的思维结构不适合做格物,你做人家也做,你永远也追不上你的敌人……阿瓜,我今天把东西卖给他们所有人,也是这样的原因,不改变思维,他们永远会比我慢一步……” 他吸了一口气:“回到满清上去,挨打了,追不上,满清也知道要变,但是要变多少呢?阿瓜,人类社会一个普遍趋势是,任何固有系统都会尽量维持它的本来面目,虽然挨打了要调整,但改多少,人们总会倾向于够用就行。所以在一开始,皇帝在内阁里分出一个部门,好,我们学西方、学格物、学他们造火枪大炮,用这个部门,来保护自己。这个行为叫做‘洋务运动’。” 西瓜捏了他的手掌一下:“你还取个这么恶心的名字……” “‘洋务运动’哪里恶心了……算了,洋务运动是朝廷里分出一个部门来进行改变,要么学人造火枪大炮,要么花钱跟人买火枪大炮,也拿着火枪大炮,练所谓的新兵。但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也不行,兵也有问题,官也有问题,国家继续挨揍,跟欧洲十七八个小国家割地、赔款,跪在地下几十年。大家发现,哎,洋务运动也不行,那就要更加多变一点,整个朝廷都要变……” “当时的满清已经是快三百年的国家了,体系臃肿腐败横行,一个部门的改革不行,就要进行从上到下的维新变法。大家觉得过去三百年用儒学体系不断阉割人的血性也不行,民众也要觉醒,要给下面的苦哈哈多一点好处和地位,要让官员更亲切、体系更清明,所以接下来是维新变法。” “但不管被打成什么样子,三百年的封建国家,都是积重难返。以前拿着好处的人不愿意退让,内部矛盾加剧,呼吁和主持变法的人最终被打败了。既然败了,那就解决不了问题,在外头仍然跪着被人打,那么变法不通,就要走更激烈的路子了……大家开始学着说,要平等,不能有满清了,不能有朝廷了,不能有皇帝了……” “就这样,内乱开始了,造反的人开始出现,军阀开始出现,大家要推翻皇帝,要呼吁平等,要开启民智、要给予民权、要注重民生……这样一步一步的,越来越激烈,距离第一次被打过去几十年,他们推翻皇帝,希望事情能够变好。” 西瓜吸了一口气:“你这书里杀了皇帝,总快变好了吧……” 宁毅笑着:“是啊,看起来……开天辟地的壮举,社会上的状况有一定的好转,然后有了势力的军阀,就又想当皇帝。这种军阀被推翻之后,接下来的人才放弃了这个想法,旧的军阀,变成新的军阀,在社会上关于平等的呼吁一直在进行,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人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文化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很多人都提出要彻底的放弃旧有的儒学思维,建立新的,能够跟格物之学配套的思维方式……” “在整个过程里,他们仍然不断挨打,新的军阀解决不了问题,对过去文化的抛弃不够彻底,解决不了问题。新的格局一直在酝酿,有思想的领导者慢慢的结成先进的党派,为了抵御外敌,大量的精英阶层组成政府、组成军队,尽可能地摒弃前嫌,共同作战,这个时候,海那边的东瀛人已经在不断的战争瓜分中变得强大,甚至想要统治整个中华……” “嘁,倭人矮子,你这故事……” 西瓜发出声音,随后被宁毅伸手在头上敲了一下。 “……精英阶层组成的政府,之后仍然无法改变中华几千年的积重难返,因为他们的思想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旧的。当了官、有了权以后,他们习惯于为自己着想,当国家越来越虚弱,这块蛋糕越来越小的时候,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想要为自己捞一点,官大的捞多一些,官小的捞少点,他们一开始也许只是想比饿死的百姓活得好些,但慢慢的,他们发现周围的人都在这样做,其它同伴都认为这种事情情有可原的时候,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开始捞……” “……军饷被瓜分,送去军队的壮丁在路上就要饿死一半,敌人从外部侵略,官僚从内部掏空,物资贫乏民不聊生……这个时候整个中华已经在全世界的眼前跪了一百年,一次一次的变强,不够,一次一次的革新,不够……那也许就需要更加决绝、更加彻底的革新!” “……洋务运动之于积重难返的满清,是进步。维新变法之于洋务运动,更进一步。旧军阀替代皇帝,再进一步。新军阀替代旧军阀,又往前走了一步。到有理想有抱负却也难免有些私心的精英阶层替代了新军阀,这里又前进一步。可再往前走是什么呢?阿瓜,你有理想、有抱负,陈善钧有理想,有抱负,可你们手下,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来呢?一点点的私心都值得原谅,我们用严厉的军规进行约束就行了……再往前走,怎么走?” “那个时候,也许是那个时代说,再这样不行了。所以,真正高呼人人平等、一切为了人民的体系才终于出现了,加入那个体系的人,会真正的放弃一部分的私心,会真正的相信大公无私——不是什么大官为民做主的那种相信,而是他们真的会相信,他们跟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他们当了官,只是分工的不一样,就好像有人要掏粪,有人要当官一样……” “真会有这样的吗?”西瓜道。 “当然不会百分之百是这样,但其中那种平等的程度,是匪夷所思的。因为经过了一百年的屈辱、失败,看见整个国家彻底的没有尊严,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终于意识到……不这样是没有出路的了。这些人其实也有许多是精英,他们原本也可以进去那个精英组成的政体,他们为自己多想一想,原本大家也都可以理解。但是他们都看到了,只是那种程度的努力,拯救不了这个世道。” “他们不断地督促和改造自己,他们会整支部队整个政府发自内心的相信为人民服务。那个时候,华夏上上下下几千年,甚至可以说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清廉的一支部队,才在那里诞生……也可以说,他们是被逼出来的。” 宁毅的话语当中有着憧憬和敬佩,西瓜看着他。对于整个故事,她自然没有太深的代入感,但对于身边的男人,她却能够看出来,对方并非以讲故事的心情在说着这些。这让她微感疑惑,也不由得跟着多想了许多。 “那……接下来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一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八) “……接下来呢?” “接下来啊,东瀛人被打败了……” “呃……” 宁毅笑着晃了晃手臂:“……东瀛人被打败以后,别忘了西方还有这样那样的坏蛋,他们格物学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高度,而华夏……三千年的儒家残留,一百年的积弱不堪,导致在格物学上仍旧与他们差了很大的一个距离。就像之前说的,你落后,就要挨打,人家还是每天在你的家门口晃荡,威胁你,要你出让这样的利益,那样的利益。” “但是我们这边,当时已经有了超越一切的坚强意志,有了能把整个中华拧成一股绳的精神力量。那个时候,哪怕你还饿着肚子,你手上有最后一颗馒头,你会想着把它给你的战友吃,想象一下,那个时候出现的是这样的军队。而西方的格物学,比我们现在要先进一百年,钢铁做的飞机在天上飞,钢铁做的战车在地上跑,他们打出的炸弹,一颗就能炸掉这一整条街……” “华夏……跟西方最强国家的战斗爆发了……” 宁毅望着夜色,微微顿了顿,西瓜皱眉道:“败了?” “不,那是……那段人类历史上,人类最后一次用精神力量硬生生的填平了物质差距的鸿沟,他们打退了西方。到那个时候,挨打了一百二十年的华夏,才第一次的被众多西方国家所重视,赢得了安稳发展的空间。” 他们一路前行,手摆了摆,西瓜笑道:“再接下来,一统天下,千秋万世?” “再接下来……”宁毅也笑起来,“再接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屈辱,挨揍了一百多年,直到这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他们看到,对每一个人进行教育和革新,让每个人都变得高尚,都变得关心其他人的时候,竟然能够实现那样伟大的事迹,阿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西瓜看着他。 “他们会继续深入下去,他们用精神意志弥平了物质的基础,然后……他们想在物质不够的情况下,先完成整个社会的精神蜕变,直接越过物质障碍,进入最终的大同社会。” “精神蜕变……怎么变……” “通过课堂教育,和实践教育。” “……”西瓜一时间想不太清楚这些,宁毅倒是望着前方,随后开口。 “……他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物质基础尚不满足的情况下,人类难以跨过那道精神的鸿沟。想要达到人人平等,每个人的精神都无比高尚的大同,他们首先还得回头创造物质基础、教育基础、文化基础……” 宁毅说到这里,终于沉默下来,西瓜想了片刻:“精神高尚,与物质有什么关系?” “就好像我吃饱了肚子,会选择去做点好事,会想要做个好人。我如果吃都吃不饱,我多半就没有做好人的心思了。” “那不就是穷**计富长良心了,那样的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吗?” “什么是真正的好人啊,阿瓜?哪里有真正的好人?人就是人而已,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的弱点,是欲望产生需求,是需求推动创造了今天的世界,只不过大家都生活在这个世道上,有些欲望会伤害别人,我们说这不对,有些欲望是对大部分人有益的,我们把它叫做理想。你好吃懒做,心里想当官,这叫欲望,你通过努力学习努力奋发,想要当官,这就是理想。” 宁毅笑着:“虽然物质不能让人真正的变成好人,但物质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能多解决一部分,当然好一部分。教育也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那教育也得上来,然后,他们扔掉了三千多年的文化,他们又要建立自己的文化,每一个东西,解决一部分问题。等到全都弄好了,到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他们能够有那个资格,再向那个终极目标,发起挑战……” “……他们前一次的挑战。”西瓜欲言又止,“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们的挑战怎么了?” “阿瓜,故事只是故事。”宁毅摸了摸她的头,“真正的问题是,在我看到的这些阶段里,真正主导每一次变革出现的核心规律,到底是什么。从洋务运动、到维新变法、旧军阀、新军阀、到精英政府再到人民政府,这中间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他顿了顿,“这中间的核心,叫做社会共识,或者叫做,群体潜意识。” “这种社会共识不是浮在表面上的共识,而是把这个社会上所有人加到一块,读书人可能多一点,当官的更多一点,农民苦哈哈少一点。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加起来然后算出一个平均值,这会决定一个社会的样貌。” “当然在一开始,没读书的普通人占的比例非常小,越往前走,他们的分量却不容忽视。我们说的满清三百年,突然挨了打,大家就会开始想,怎么办?这个时候提出洋务运动,大家一想,有道理啊,这个变化被大众所接受。” “继续挨打,说明变化不够,大家的想法加起来一算,接受了这个不够,才会有变法维新。这个时候你说我们不要皇帝了……就无法形成社会共识。” “只有当他们继续挨打,不要皇帝,成为社会共识。接着旧军阀成为共识,军阀需要学习外来的理念和技术,慢慢的也成为共识。我们的文化体系明显跟格物学格格不入了,被打了这么久以后,慢慢的要打掉这个文化体系,也才成为共识。精英政府成立以后,都是开了眼看了世界的佼佼者当官,当时的社会共识觉得,这样就行了,所以他们不停的捞,也成为一种共识。” “等到精英政体的盘子做不下去,民不聊生了,大家得出了共识,还要更加的优秀、更加的清廉、更加的严于律己……这样的社会共识会深刻地影响到一批人,他们内心深处认同了这些想法,他们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他们才能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把一颗馒头,让给别人。这是一百年来的屈辱,才终于营造出来的社会共识,是大家打心底里觉得应该的东西。” “一百二十年,敌人终于被打败了,外敌没有了,这种共识按照惯性还在延续,可这个时候,大家仍然没有太多吃的。你肚子饿了,面前有一颗馒头,你是让给你的同伴,还是带回去给你家里的孩子呢?” “当这样的问题落到千万人上亿人的身上,你会发现,在最苦的时候,大家会觉得,那样的‘高尚’是必须的,情况好一些了,一部分人,就会觉得没那么必须。如果还要维持这样的高尚,怎么办?通过更好的物质、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文化都去弥补一部分,也许能够做到。” “阿瓜,今天你不用管外面这些农民,你就去看那些书生、你身边的官员,我的那些学生,你想想,今天的社会共识是什么呢?人人平等?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有形成‘要让种地的识字’这种想法的共识。甚至于不要皇帝这样的共识,我都已经往前跨了好几步,更何况是……老牛头那样的共识呢?” “没有那样的共识,陈善均就无法真正塑造出那样的官员。就好像华夏军当中的法院建设一样,我们规定好条文,通过严肃的步骤让每个人都在这样的条文下做事,社会上出了问题,不管你是富人还是穷人,面对的条文和步骤是一样的,这样能够尽量的平等一些,可是社会共识在哪里呢?穷人们看不懂这种没有人情味的条文,他们向往的是青天大老爷的判案,所以哪怕三令五申不停开班进行教育,下去外头的巡回执法组,很多时候也还是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冲动,抛开条文,或者从严处理或者网开一面。” “判得也没什么不好的。”西瓜嘟囔一句。 “倒也不算不好,总得慢慢摸索,慢慢磨合。”宁毅笑着,随后朝着整个夜空划了一圈,“这天下啊,这么多人,看起来没有联系,天下跟他们也无关,但整个天下的样子,终究还是跟他们连在了一起。社会政体的样貌,可以提前一步,可以落后一步,但很难产生巨大的跨越。” “就好像当官一样,每个人口头上都痛恨贪官污吏,但如果你的叔叔当了官,你是觉得他应该清廉无比呢?还是觉得他多少帮帮家里人也很应该?大众脑子里的想法,会决定这个世界的样子。假设今天人人平等前进了一大步,你是升斗小民,出了点事,你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关系帮忙,还是想着直接让司法机关按条纹办事。社会的样子,就在这些想法平均值里,上下波动。” “我一年可以在华夏政府里开几百场的会,拼命告诉他们你们要清廉,可这些会议,不可能真正打败和扭转人心里的共识。整个社会潜意识里的共识,是文化决定的。” 他们转过前方的长街,又朝一处僻静的广场转出去,旁边已经是一条小河,河上花船驶过,反射粼粼的波光。两人安静地走了一阵,西瓜道:“难怪你让竹记……写那些东西……” “能深入潜意识的,只有文化。”宁毅笑得复杂而疲倦,“想要人人平等,你得让人们的生活里,充满关于平等的故事,我们想要告诉别人,家天下的罪恶,就要让他们讨论皇帝的昏庸无能。当然整体来说不是这么简单,但这里是大头……我们可以拖着这个社会前进一步,每前进一步,就要所有人的心底打好基础,一步走完,才有可能去下一步,否则你多跨一步,他们会把你拉回来。” “陈善均的老牛头,可以带来很多的关于平等的经验……比如说他一开始粗暴地分田地,是因为有我们的兵给他压阵,如果没有华夏军这个庞然大物做前提呢?是不是得用更长的时间,做出更好的舆论来?他经营老牛头两年,一开始跟人说平等,到遇上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会不断增加自己的理论和说法,不管他走不走得过去,他的这些,都会成为将来往前走的基石……” “但如果说让我来,阿瓜,你高看我了,我也走不过,因为我害怕每个人心底的潜意识。你一旦走得太快,他们拖住你,甚至于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就会杀了你……” “你整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哦。” 西瓜伸手去抚他的眉头,宁毅笑道:“所以说,我见过的,不是没见过。” “你这个故事里,要实现大同,恐怕还得几百年吧?” “恐怕是要……” “他们还会进行下一次挑战吗?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后面的看不清楚了啊……” “编个故事都不能编全一点……” “所以说是真的看到了,又不是我自己由着性子瞎扯的,不相信算了……” “你说得这么有说服力,我当然是信的。” 宁毅看她,西瓜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对了你之前说洋务运动很恶心,是怎么回事?” “就是很恶心啊!” 两人说笑着,一路前行,到得前方的一段路口,灯火又亮起来,路上兼有行人。西瓜陡然看到了谁,拉了宁毅悄么么地往前走。随后夫妻俩躲在一处巷子后头,探出脑袋往前方偷窥。 “谁啊?”扒在妻子肩膀上,宁毅皱眉道。 “城里的一个坏人,你看,那个老头,叫做关山海的,带了个女人……大Y魔……这几天经常在新闻纸上说咱们坏话的。” 宁毅撇了撇嘴:“你够了,不要面子的啊。眼下成都城里成千上万的坏人,我打开门放他们进来,哪一个我放在眼里了,你拉着我这样偷窥他,被他知道了,还不得吹牛吹一辈子。走了走了,多看他一眼我都丢脸。” “不是的。”西瓜挥手打他,“今天下午,宁忌托侯元顒查这个老东西,有人提了一句,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不是正好遇上了……老东西得罪我儿子……” “嗯?”宁毅皱起眉头,趴在西瓜身后也多看了几眼,“行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就那老头的身板,要真得罪了,老二早把他卸了八块……不对,你觉得老二会这样做吗?” “不知道啊。”西瓜道,“小忌挺乖的。” “唉,算了,一个老头子嫖妓,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再找人查。走了走了。” “不能查,小忌我练出来的,厉害着呢,他偷偷找的小侯,你大张旗鼓地一闹,他就知道暴露了。还不得说我们整天在监视他。”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都知道偷偷找人了,这是想避开我们的监视,显然心里有鬼……是不是真得派个人跟着他了?”如此说着,不免朝那边多看了两眼,随后才觉得有失身份,“走了,你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半夜过来宰了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能这样……走了。” “别拉我,我……” 撕拉—— 月光照耀下的那边,关山海带着女人进了大大的宅院,这边的两夫妻站在了偏僻的小巷当中,没好气地对望。 “哪有你这样的,在外头撕自己女人的衣服,被别人看到了你有什么得意的……” “说了走了走了,你天神一样的相公都说话了,你当耳边风……一个老东西,回头我就叫人抓了他灌辣椒水……” 西瓜伸出双手打他,宁毅也扬手还击,两人在黑暗的巷道间将双手抡成风车互相殴打,朝回家的方向一路过去。 这一夜星火如织,西瓜因老牛头而来的低落情绪在被宁毅一番“瞎掰打岔”后稍有缓解,回来之后夫妻俩又各自看了些东西,有人将密报给西瓜送来,却是钱洛宁对老牛头状况的报警也到了。 一路磕磕绊绊走到这里,老牛头还能否坚持下去,谁也不知道。但对于宁毅来说,眼下成都的一切,必然都是重要的,一如他在街头所说的那样,成千上万的敌人正在往城内涌来,华夏军眼下看似机械应对,但内里无数的工作都在进行。 西瓜回忆着丈夫先前所说的所有事情——尽管听来如天方夜谭,但她知道宁毅说起这些,都不会是无的放矢——她抓来纸笔,犹豫片刻后才开始在纸上写下“OO运动”四个字。 她实在不想写出开头那两个字来。宁毅太坏了,这么正经的事情上也瞎掰。 “OO运动”之后,是“维新变法”、“旧军阀”、“新军阀”……等等。依靠回忆将这些写完,又一遍一遍地反复想着宁毅所说的“那个世界”。 这是他所看到的步骤吗?这一条道路,真的如此漫长而且艰难吗?是因为他从不敢轻易地考虑成功,所以才会放任老牛头的分裂?才会将一切的探索当成是实验? 一百多年的屈辱和探索,不停地找路,不停地失败,再不停地总结经验和修改道路,绝对的正确在哪一刻都没有真正的出现过。如果自己置身于那样的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奋发还是绝望? 她还能记得当年在杭州街头听到宁毅说出那些平等言论时的激动,当宁毅弑君造反,她心中想着距离那一天已然不远了。十余年过来,她才每一天都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夫君是以百年、千年的尺度,来定义这一事业的成功的。 人生真短暂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二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九) 一夜轮番的应酬,接近暂居的小院,已近子时了。 由于被灌了不少酒,中间又吐了一次,闻寿宾不耐马车的颠簸,在距离院落不远的街巷间下了车。想着要走一走,对今夜的两次应酬稍作复盘:哪些人是好说话的,哪些不好说,哪些有弱点,哪些能往来。 若是在其他的地方,这样的时间走在外头,或多或少有些不安全。但一来他今日心情亢奋、激动难言,二来他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成都城外松内紧,华夏军携击溃女真人的威势,狠抓了几个典型,令得街面上治安清明,他这般在街上走一走,倒也不怕有人要害他性命——若是要钱,将袋子给了便是,他今天倒也并不在乎这些。 夜晚的风温暖而和煦,这一路回到院落门口,心情也开朗起来了。哼着小曲进门,丫鬟便过来告诉他曲龙珺今日失足落水的事情,闻寿宾面上阴晴变化:“小姐有事吗?” “没事,但可能受了惊吓……” 丫鬟一五一十地向他转述了今日的来龙去脉,闻寿宾听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到客厅之中先让人捧上一壶浓茶,喝了几口,散去酒气,方才朝后方的小楼那边过去。 他上得楼来,在房间外敲了敲门,等待片刻,方才推门而入。曲龙珺正在床上沉睡,纱帘随风摆动。闻寿宾走到房间中央的木桌前,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方才搬了张椅子,在床边放好,坐下。 “父亲……” 察觉到闻寿宾的到来,曲龙珺开口说了一句,想要起身,闻寿宾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睡下吧。她们说你今日失足落水,为父不放心,过来瞧瞧,见你没事,便最好了。” 他虽然喝了茶,但身上仍有酒味,坐在那儿,似也带着满身的疲惫,看着窗户外头的星辉照进来。 父女俩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如此沉默了许久,闻寿宾方才叹息开口:“先前将阿嫦送给了山公,山公挺喜欢她的,或许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吧,今夜又送出了砚婷,只是希望……她们能有个好归宿。龙珺,虽然口中说着国家大义,可归根结底,是不声不响地将你们带到了西南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要做危险的事情,你也……很怕的吧?” “父亲……”曲龙珺的声音微带哽咽。 闻寿宾沉默片刻,随后抬手揉了揉额头:“西南的事情,说一千道一万,是得你们想做才能做。龙珺啊,心怀大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的难,令尊当年若是能选,不会去投靠什么劳什子的刘豫,为父……也真是不想跟今日的这些人打交道,国家危殆,他们喝得烂醉,满嘴提的都是风月之事。有些时候为父也想,就这些人能做成事情吗——” 他靠在椅背上,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可越是在这个世道上看,越是觉得,人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总有七分对、三分错,若没了这些东西,人就不算是人了。没有这些错处,照着圣贤之言做事,几千年前不就该是大同社会了么。几千年圣贤之言,儒家学问,为的就是在这个世道上求个折中的办法,圣人曰中庸。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所以是中庸……” 他道:“举凡这世间的事情,若是说得绝对了,也就没什么说头了。为父养了你们这些女儿,给别人说白了,他们说是娼……”他看似随意地笑笑,“往日里那些大儒啊,那些读书人啊,怎么看为父的,为父不过是养了一些……娼。教你们琴棋书画,教你们伺候别人,不过是……呵。所以他们看不起人哪,也是有道理……” “父亲……” “这个事情啊,为父反驳不了他们,说白了你就是干这个的嘛,就像是妓院里的老鸨子,教你们些东西,把你们推进火坑,就为了赚钱,赚的是盘剥你们的血汗钱,昧良心钱!” 他顿了顿:“可咱们这行,也有些跟老鸨子不一样,我不让你们去碰这个那个的男人,把你们当女儿的时候,我就当成女儿一样养,我尽心给你们找个好人家,就算出嫁了,我也一直把你们当成女儿……慧姑那边,嫁出去了也一直让我过去看她,我不过去,我毕竟不是亲生的父亲,过去了给那柳老爷看见,多讨人嫌,我不能……我不能让慧姑将来没个好生活,可是她……她两年前就生生的被女真人给、给糟蹋了,我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闻寿宾说到这里,伸手捂住眼睛,话语都哽咽起来:“还有萍姑、阿翠她们,还有你那些姐姐……至少她们从头到尾是一个男人,女人不就是这样的一辈子,是,你当不了人家的大夫人,可至少不是颠沛流离的一辈子,是吧……当然,我这些话,若是跟那些大才子说,他们一准嗤之以鼻,我算是什么东西呢,在这里标榜自己……” “龙珺,你知道……为父为什么读圣贤书吗?”他道,“一开始啊,就是读一读,随便学上几句。你知道为父这生意,跟高门大户打交道得多,他们读书多、规矩也多,他们打心眼里啊,瞧不起为父这样的人——就是个卖女儿的人。那为父就跟他们聊书、聊书里的东西,让他们觉得,为父志向高远,可现实里却不得不卖女儿为生……为父跟他们聊卖女儿,他们觉得为父下贱,可若是跟他们聊圣贤书,他们心中就觉得为父可怜……罢了罢了,多给你点钱,滚吧。” “为父一开始就是这样读的书,可慢慢的就觉得,至圣先师说得真是有道理啊,那话语之中,都是有的放矢。这天下那样多的人,若不通过那些道理,如何能井然有序?为父一个卖女儿的,就指着钱去?当兵的就为了杀人?做买卖的就该昧良心?只有读书的当圣贤?” “世道就是如此,你有七分对,免不了有三分错,为父有七分错,可后来有三分对的,也挺好啊。为父养大女儿,给她们好的生活,纵有拿她们换钱,可至少比院子里的老鸨子强一些吧?商人也可以为国为民、当兵的也能讲道理,这天下到了如此境地,为父也希望能做点什么……这世道才能真正的变好嘛。” 他揉了揉额头:“华夏军……对外头说得极好,可以为父这些年所见,越是这样的,越不知道会在哪里出事,反倒是有些小瑕疵的东西,能够长长久久。当然,为父学识有限,说不出梅公、戴公等人的话来。为父将你们带来这里,希望你们来日能做些事情,至不济,希望你们能将华夏军这里的状况传出去嘛……当然,你们当然是很怕的……” “呵,若是有得选,谁不想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活着呢。若是当年有得选,为父想要当个书生,读一辈子圣贤书,考试,混个小功名。我记得萍姑她出嫁时说,就想有个简简单单的小家庭,有个疼爱她的丈夫,生个孩子,谁不想啊……可人在这世上,要么没得选,要么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谁都想安安宁宁过日子,可女真人一来,这天下一乱……龙珺,没有办法了,躲不过去的……” 闻寿宾也是心绪不宁,说到这里,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终于抬起来:“当然,若是龙珺你心中真的不想呆在西南这样的地方,今日跟那些人见面,唐实忠三番五次地与我暗示,对你很有好感……你还记得吧,是那日随山公过来的几人之一,脸上有两颗痦子,不太爱说话的那位,此人书香门第,听说是很有财力,他自那日见你,对你念念不忘,我看其余几人,也都有此心……” “嫁了他们,你确实能得个好生活,只不过女真人再来,又或者黑旗杀出去,免不了一场逃跑……” 曲龙珺虚弱的声音从蚊帐里传出来:“若女儿跟了他们,父亲你来西南的事情便做不了了,还能得山公他们重用吗?” 闻寿宾愣了愣:“……管不得那许多了。”过得片刻又道,“还有你其他三位姐姐嘛。” 曲龙珺想了片刻,道:“……女儿真是失足落水而已。真的。” “嗯。”闻寿宾点了点头,“……知道。” ************** 星河繁密。 听完了老少两只贱狗云里雾里的对话,等了半晚的宁忌方才从屋顶上起身。手上倒是早已捏了拳头,若非自幼练武反在家中受了严肃的“藏刀于鞘”的教育,恐怕他早已下楼将这两个东西斩死在刀下。 闻寿宾的话语乍听起来正常,可论及内容,有的才只十四岁的宁忌听不懂,有听懂了的在他的耳中扭曲无比。哦,女真人一乱,你躲不过去了,想要做点事,很好啊,去跟女真人拼命啊——话头一转跑来西南捣乱,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这老狗喋喋不休,偏偏他还没办法下去反驳。砍死他们就更加没可能了,如今这帮人仅仅处于“想干坏事”的阶段,想法恶心不算犯罪,真动了手,自己在父亲和瓜姨那边都交代不过去。 少年心性越想越气,在屋顶上气呼呼地挥了几拳,才悄然下去,横冲直撞地回家。回去之后开始练不太熟悉的鹰爪,撕了几块木头,又找了河边的青石乱撞,练十三太保横炼金钟罩,如此打了大半个时辰,洗了个冷水澡,心中才稍微静下来。 练功的时候心绪烦乱,想过一阵干脆将那闻寿宾无耻的话语告诉父亲,父亲肯定知道该如何打那老狗的脸,冷静下来后才打消了主意。如今这座城中来了这么多无耻的东西,父亲那边见的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必然安排了办法要将所有的家伙都敲打一顿,自己过去让他关注这姓闻的,也太过高抬这老狗。 父亲那边到底安排了什么呢?这么多的坏人,每天说这么多的恶心的话,比闻寿宾更恶心的恐怕也是成百上千……如果是自己来,恐怕只能将他们全都抓了一次打杀了事。父亲那边,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吧? 小贱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自杀还以为中间有什么隐情,被老狗叽里咕噜的一说,又打算继续作恶。早知道该让她直接在河里淹死的,到得如今,只能希望他们真打算做出什么大恶事来了,若只是抓住了送出去,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确定自己救错了人的少年人思绪有些烦乱,这一夜,便在这样纠结的思绪中睡去了。 ************** 城市在夜色中渐渐安宁,进入最低消耗的运作当中,除了巡夜的更夫、捕头、城墙上执勤的卫兵,绝大部分人都睡去了。黑夜到得深处,人们的耳中只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但这动静又开始变大,随后是鸡的鸣叫声、狗的吠声,城市中漾起光芒,然后是天边浮现出白色。 偌大的成都在这样的氛围中苏醒过来。宁忌与城市中千千万万的人一道醒来,这一日,跑到军医所中拿了一大包伤药,接着又弄了不易察觉的香料掺在其中,再去军中借了条狗…… 同一时刻,成千上万的人在城市之中进行着他们的动作。 清晨时分,曲龙珺坐在河边的亭子里,看着初升的太阳,如往昔无数次一般回忆着那已模糊了的、父亲仍在时的、中原的生活。 自杀的勇气在昨夜已经耗尽了,即便坐在这里,她也再不敢往前更进一步。不多时,闻寿宾过来与她打了招呼,“父女”俩说了一会儿的话,确定“女儿”的情绪已然稳定之后,闻寿宾便离开家门,开始了他新一天的社交行程。 在另一处的宅邸当中,关山海在看完这一日的新闻纸后,开始会见这一次聚集在成都的部分出众书生,与他们一一讨论华夏军所谓“四民”、“契约”等论调的漏洞和弱点。这种单对单的私人社交是表现出对对方重视、迅速在对方心中建立起威望的手段。 到得下午,他还会去参加位于某个客栈当中一些文人们的公开讨论。这次来到成都的人不少,过去多是闻名、极少见面,关山海的露面会满足不少士子与名人“坐而论道”的需求,他的名望也会因为这些时候的表现,更为稳固。 晚上则是处理一些更加隐蔽事务的时候,譬如会见闻寿宾这类见不得光的阴谋人士,与一些信得过的心腹党羽商量华夏军中的弱点,商讨对付这边的事宜——由于华夏军无孔不入的间谍运用,这些事情已经不可能凭借热血与人聚义了,他们要采取更为稳妥的步调见机行事。 类似这样的阴谋商讨,在成都的暗流当中并不少,甚至不少的都会时不时的浮出水面。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二,严道纶与刘光世使节团的两位带头人又私下里与林丘碰了面,以他们商议出来的一些代价和支付方式开始向华夏军出价,试图进行部分火器技术购买的深入讨论——这样的商议不可能在几天内被敲定,但亮出诚意、互相摸底,谈出一个阶段性的意向,会让他们在日后的出价里多占不少便宜。 在出价闲聊的间隙中,严道纶向林丘做出了示警和规劝: “……此次来到成都的人不少,龙蛇混杂,据严某私下里探知,有一些人,是做好了准备打算铤而走险的……如今既然华夏军有这般诚意,我方刘将军自然是希望贵方以及宁先生的稳定及安全能有所保障,这里一些跳梁小丑不必多说,但有一人的行踪,希望林兄弟可以向上头稍作报备,此人危险,可能已经准备动手行刺了……” 他低声说话,透露信息,以为诚意。林丘那边小心地听着,随后露出恍然的神色,赶快叫人将信息传回,随后又表示了感谢。 “严兄高义,小弟之后,也会转告宁先生。” “严某只是个听差的,还望林兄转达宁先生,这主要还是刘将军的意思。” “自然、自然,不过虽说总的善意来自刘将军,但严先生才是前方的办事人,此次恩情,不会忘记。” “呵呵。”严道纶捋着胡须笑起来,“其实,刘将军在当今天下交游广阔,这次来成都,信任严某的人不少,不过,有些消息毕竟不曾确定,严某不能说人坏话,但请林兄放心,只要此次交易能成,刘将军这边决不许任何人坏了西南这次大事。此事关系天下兴亡,绝不是几个跟不上变化的老学究说反对就能反对的。女真乃我华夏第一大敌,大敌当前,宁先生又愿意开放这一切给天下汉人,他们搞内讧——决不能行!” “就是这个道理!”林丘一巴掌拍在严道纶的腿上:“说得好!” 他们随后继续进入谈判环节。 同样的上午,西瓜去到她办公的地点,召集几名特定人物陆续赶了过来,不多时,共有七人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在小会议室里与西瓜碰了头。 这些人身份地位年龄各有不同,年纪最大的是文化战线的雍锦年,也有宁毅收下的干女儿林静梅,有失去一只手的残废军人,也有样貌文气的年轻战士。众人坐下之后,西瓜才揉着额头,开始说话。 “……关于大同社会的想法,宁先生跟我做了一次讨论,我觉得要记一记,给你们想一想,宁先生他……构想了一个很长的过程,来说明他觉得的、这件事情的困难,我尽量说一遍,你们想想到底有哪些要做的……” 她回忆着宁毅的说话,将昨夜的交谈删头去尾后对众人进行了一遍解说,尤其强调了“社会共识”和“群体潜意识”的说法——这些人算是她推进民主进程当中的智囊团成员,类似的讨论这些年来有多许多遍,她也不曾瞒过宁毅,而对于这些分析和记录,宁毅其实也是默许的态度。 她将整个概念说完之后,有人笑起来:“宁先生真像是见过这样一个世界一样,莫非他就是那里来的,才能如此厉害。” 雍锦年道:“寓言于物、托物言志,一如庄周以神怪之论以教世人,重要的是神怪之中所寓何言,宁先生的这些故事,大约也是说明了他构想中的、人心转变的几个过程,应当也是说出来了他认为的革新中的难点。我等不妨以此做出解读……” 窗外阳光明媚,房门八人随即展开了讨论,这只是无数寻常讨论中的一次,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城市的另一端,向西瓜求职未果的卢孝伦等人开始手持卢六同老人的名帖出门拜访各路豪杰。 他们又将惊起一阵波澜。 在他们出门的同时,距离西瓜这边不远的迎宾馆内,安惜福与方书常在河边行走叙旧,他说些北方的见闻,方书常也说起西南的发展——在过去的那段时日,双方算是同在圣公麾下的造反者,但安惜福是方百花手下负责执行军法的新兴将领,方书常则是霸刀弟子,交情不算特别深厚,但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便是普通交情也能给人以深刻的触动。 更何况这次西南准备给晋地的好处已经内定了许多,安惜福也不用时刻带着这样那样的警惕办事——当今天下群雄并起,但要说真能跟上的黑旗步调,在许多时候能够形成一波的合作的,除了梁山的光武军,还真只有楼舒婉所掌管的晋地了。 这世道便是如此,唯有实力够了、态度硬了,便能少考虑一点诡计阴谋。 两人说起十余年前的方腊造反,后来又说起那场大溃败、大覆灭,说起方百花的死,安惜福说起如今在北面的“孔雀明王剑”王尚书,方书常说起宁毅所做的一些事。照理说这中间也有许多恩怨在,但在这十余年大势涛涛的冲刷下,这些也都算不得什么了,方腊的覆灭早已注定,一些人的死,归根结底,是挽不住的。 说得一阵,聊到宁毅,安惜福也道:“成都城里,看似太平,实际上暗流涌动,各方不宁,不瞒你说,我们这边如今都已收到这样那样的说法了,说有人要捣乱,有人会在你们那个什么大会前期,进行刺杀,情况若稍有不对,许多人就会跟上来。你们这边的应对如此消极,我写信回去,估计女相会大骂宁先生无能啊。” 他多年执军法,脸上从来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是在与方书常说起楼舒婉、宁毅的事情时,才稍稍有些微笑。这两人有杀父之仇,但如今许多人说他们有一腿,安惜福偶尔想想楼舒婉对宁毅的辱骂,也不由觉得有趣。 方书常笑起来:“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接到的是哪边的消息啊?” “哪边的消息并不重要,如今各方联系各方拉拢,想与晋地为友的人也不少。说这话的不一定敢做事,但既然到处都流传这等讯息,那就必然有敢做的。你们这边,莫非就真想让事情这样酝酿下去?今天的闲话或许是试探,慢慢的,看见你们没反应,说不定都想要成真的了,真的打杀一场,你们还能开成会?” “以宁先生在当年的杭州城里都能那样做事的性格,岂能没有准备?”方书常笑着说道,“具体细节不好说,主要各方战事初歇,人还没有到齐,我们这边,第七军还呆在外头,过些日子才能进来,另外还有潭州那边,也要时间啊。陈凡大概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赶过来。” “对了,你当年与陈凡关系好,这么多年没见了,到时候,真可以好好叙个旧。快了。”他说着,拍了拍安惜福的肩膀。 “陈凡……”安惜福说起这个名字,便也笑起来,“当年我携账册北上,本以为还能再见一面的,想不到已过了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还是跟倩儿姐在一起了吧……” 方书常便也哈哈笑起来。 太阳金黄,有人走进看似寻常实则紧张的院落,将新一天的监控名单与打听来的可疑信息进行汇总。 成千上万人聚集的城市里,正展现出千姿百态的人生戏剧,无数人按捺着心绪,等待事情开始冲突和爆发的一刻。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三。宁忌带着掺杂了特殊香料的伤药,前去比武大会现场,进行交易,他的世界并不大,但对于将将十四岁的少年人来说,也有绝不逊于天下波澜的、喜怒哀乐的混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三章 小间谍龙傲天 第一次与犯罪分子交易,宁忌心中稍有紧张,在心中筹划了不少预案。 但实际上的交易过程并不复杂,事后总结一番,得出来的不成熟的结论主要是——自己是个天才。 时间是六月二十三的未时,下午开馆后不久,名叫黄山的壮汉便出现在了场地边,贼兮兮地发出“咻咻咻”的声音吸引这边的注意。宁忌照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去到小休息室里拿出包裹,挎在肩上,朝着场外走去。 两人在比武分场馆侧面的巷道间碰头——虽然是侧面的街道,但实际上并不隐蔽,那黄山过来便有些犹豫:“龙小哥,怎么不找个……” “怎么了?”宁忌蹙眉、不悦。 “这等事,不用找个隐蔽的地方……” 宁忌看着他:“这是我自己地方,有什么好怕的。你带钱了?” 他目光冷漠、表情疏离。虽然十余年来实践较多的本领是军医和战场上的小队厮杀,但他自幼接触到的人也真是五花八门,对于谈判交涉、给人下套这类事情,虽然做得少,但理论知识丰富。 父亲当初给兄长授课时就曾经说过,跟人谈判交涉,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步调带着别人的步调跑,而跟人演戏之类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任何情况下都处变不惊,最好的角色是神经病、自大狂,只能听到自己的话,不用管别人的想法,让人步调大乱之后,你干什么都是对的。 兄长在这方面的造诣不高,常年扮演谦和君子,没有突破。自己就不一样了,心态平静,一点不怕……他在心中安抚自己,当然实际上也不怎么怕,主要是对面这壮汉武艺不高,砍死也用不了三刀。 他算是第一次理论结合实践,不过那壮汉看他理所当然的神态,倒真的相信了,摸摸身上。 “钱……当然是带了……” “拿出来啊,等什么呢?军中是有巡逻放哨的,你越是心虚,人家越盯你,再磨蹭我走了。” “呐,给你……” 壮汉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给宁忌补足剩下的六贯,还想说点什么,宁忌顺手接过,心中已然大定,忍住没笑出来,挥起手中的包裹砸在对方身上。然后才掂掂手中的银子,用衣袖擦了擦。 “值六贯吗?” “有多,我来时称过,是……” “行了,就算你六贯,你这婆婆妈妈的样子,还武林高手,放军队里是会被打死的!有什么好怕的,华夏军做这生意的又不止我一个……” “啊?还有其它的……” 少年先前将犯纪律说得危险无比,连连加钱,此时才冒出这样一句,这名叫黄山的汉子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却见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瞪他一眼。 “很奇怪吗?干嘛?我告诉你你找得到吗?”他将银子又在胸口擦了擦,揣进兜里落袋为安,“行了,你买了我龙傲天的东西,那就是朋友了,将来遇上事,可以来找我,我家当军医的,认识不少人。不过我警告你,别乱声张,上头查得严,有些事,只能私下里做。” 他痞里痞气兼不可一世地说完这些,恢复到当初的小小面瘫脸转身往回走,黄山跟了两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华夏军中……也这样啊?” 宁忌停下来眨了眨眼睛,偏着头看他:“你们那边,没这样的?” “那也不是……不过我是觉得……” “憨批!走了。别跟着我。” 他双手插兜,镇定地返回会场,待转到一旁的厕所里,方才呼呼呼的笑出来。 自己真是太厉害了,全程将那傻缺耍得团团转。郑七命叔叔还敢说自己不是天才!他在厕所当中平复一阵心情,回到面瘫脸,又返回会场坐下。 他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只要伤药在他们那边,自己随时随地都能牵着狗找到他们,要不然今天晚上去偷听他们的打算?不对,老小贱狗那边也要行动,不能顾此失彼……如今发生在成都城中的刺杀预谋甚至是行动每天都有,军中早有准备,不至于出事,而且,贱狗那边没有武艺,比较好偷听,坏蛋这边……难说有没有高手,没必要一个人冒这个险…… 如此想了一阵子,眼睛的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侧面过来,还连连笑着跟人说“自己人”“自己人”,宁忌一张脸皱成了包子,待那人在旁边陪着笑坐下,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刚刚跟我买完东西,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不是不是,龙小哥,不都是自己人了吗,你看,那是我老大,我老大,记得吧?” 宁忌扭头朝台上看,只见比武的两人之中一人身材高大、头发半秃,正是初次见面那天远远看过一眼的秃子。当时只能凭借对方走动和呼吸确定这人练过内家功,此时看起来,才能确认他腿功刚猛强横,练过好几家的路数,手上打的是“常氏破山手”,这是破山手的一支,与“摔碑手”的数招共通,宁忌熟悉得很,因为当中最显眼的一招,就叫做“番天印”。 “这就是我老大,叫黄剑飞,江湖人送外号破山猿,看看这功夫,龙小哥觉得怎么样?” 这满脸横肉的秃子居然还起了个帅气的名字……宁忌扶着脸,这家伙修的内家功,因此韧性大、出力长久,外练的则都是偏刚猛的招数,看起来观赏性是不错的,但由于没能刚柔并济,内家功又过度的挖掘和透支精力,因此才半秃了头。父亲那边练破六道,若不是有红提姨……呸呸呸——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打断脑中的思绪。这等秃子岂能跟父亲相提并论,想一想便不舒服。一旁的黄山倒是有些疑惑:“怎、怎么了?我大哥的武艺……” “……武艺再高,将来受了伤,还不是得躺在地上看我。” “不过我大哥武艺高强啊,龙小哥你常年在华夏军中,见过的高手,不知有多少高过我大哥的……” “你看我像是会武艺的样子吗?你大哥,一个秃子了不起啊?火枪我就会,火雷我也会,将来拿一杆过来,砰!一枪打死你大哥。然后拿个雷,咻!砰!炸死你你信不信。” “呃……”黄山目瞪口呆。 宁忌左右瞧了瞧:“交易的时候婆婆妈妈,拖延时间,刚做了交易,就跑过来烦我,出了问题你担得起吗?我说你其实是军法队的吧?你不怕死啊,药呢,在哪,拿回来不卖给你了……” “龙小哥、龙小哥,我大意了……”那黄山这才明白过来,挥了挥手,“我不对、我不对,先走,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如此连连说着,转身走开,心中却也安定下来。看这孩子的态度,指定不会是华夏军下的套了,否则有这样的机会还不拼命套话…… 他虽然看来老实敦厚,但身在异地,基本的警惕自然是有的。多接触了一次后,自觉对方毫无疑点,这才心下大定,出去会场与等在那边一名瘦子同伴碰面,详述了整个过程。过不多时,得了今日比武胜利的“破山猿”黄剑飞,与两人商议一阵,这才踏上回去的道路。 黄姓众人居住的乃是城池东面的一个院落,选在这边的理由是因为距离城墙近,出了事情逃跑最快。他们乃是湖北保康附近一处大户人家的家将——说是家将,实际上也与家奴无异,这处县城地处山区,位于神农架与武当山之间,全是山地,控制这边的大地主名叫黄南中,说是书香门第,实际上与绿林也多有往来。 与本身就算苗疆土司的霸刀类似,生存在神农架、武当山交界的延绵山区上,没有相对强大的私人武力本身就很难立足。黄家在这边繁衍数代,平素便会将农民训练成有一定武装能力的民团,家中的看家护院亦是代代相传,忠诚心上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女真人杀过襄樊时,对于周边的山区没有太多骚扰的精力,也是因此,令黄家的实力得以保全。 这一次来到西南,黄家组成了一支五十余人的商队,由黄南中亲自带队,挑选的也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家人,说了无数慷慨激昂的话语才过来,指的便是做出一番惊世的功业来。他的五十余人对上女真部队,那是渣都不会剩的,然而过来西南,他却有着远比别人强大的优势,那就是队伍的纯洁性。 到得现下这一刻,来到西南的所有聚义都可能被掺进沙子,但黄南中的队伍不会——他这边也算是少数几支拥有相对强大武装力量的外来大族了,往日里因为他呆在山中,所以名声不彰,但今天在西南,一旦透出风声,无数的人都会拉拢结交他。 他来到这边,也有两个想法。 若是华夏军真的强大到找不到任何的破绽,他便当自己来到这里,见识了一番。而今天下群雄并起,他回到家中,也能仿照这形式,真正扩大自己的力量。当然,为了见证这些事情,他让手下的几名好手前去参加了那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无论如何,能赢个名次,都是好的。 但这些只是最为消极的想法,他亦是儒者,亦明大义,若华夏军真露出可趁的破绽,黄家这五十余人会不吝自己的性命,对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将黄家的勇烈之名、大义之举,永远地刻在未来的历史上,让千千万万人铭记住这一光辉。 黄南中等人来到这边已有数日,私下里与人交往不多,只是极为谨慎地选择了数名过去有交往的、人品信得过的大儒做交流,这中间的线,其实又有戴梦微一系的牵连。黄南中暂时还不确定何时有可能动手,这一日黄剑飞、黄山等人回来,倒是转告了他,伤药已经买到了。 这东西他们原本携带了也有,但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带的不算多,眼下提前筹备也更能免受注意,倒是黄山等人随即跟他转述了买药的过程,令他感了兴趣,那黄山叹道:“想不到华夏军中,也有这些门道……”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喜悦。 坐在厅内太师椅上的家主黄南中端起茶平静地吹了吹:“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大同小异,哪里都不会是铁板一块,问题只是这门道该如何找而已……黄叶,你跟过这叫做龙傲天的小子了?倒是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名字……” 那名叫黄叶的瘦子便是早两天跟着宁忌回家的跟踪者,此时笑着点头:“没错,前日跟他到家,还进过他的宅子。此人没有武艺,一个人住,破院子挺大的,地方在……今日听山哥的话,应当没有可疑,就是这脾气可够差的……” 黄南中道:“年幼失牯,缺了教养,是常事,不怕他脾气差,怕他水泼不进。如今这买卖既然有了第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接下来就由不得他说不了……当然,暂时莫要惊醒了他,他这住的地方,也记清楚,关键的时候,便有大用。看这少年自视甚高,这无意的买药之举,倒是真的将关系伸到华夏军内部里去了,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黄山与叶子都要记上一功。” 两名家将都躬身道谢,黄南中随后又询问了黄剑飞比武的感受,多聊了几句。待到这日天黑,他才从院子里出去,悄然去拜访此时正居住城中的一名大儒朗国兴,这位大儒如今在城内的名气算是排在前列的,黄南中过来之后,他便给对方引荐了另一位大名鼎鼎的老人杨铁淮——这位老人被人尊称为“淮公”,前些日子,因在街头与成都的愚夫愚妇论辩,被市井之徒扔出石头砸破了头,如今在成都城内,名气极大。 郎国兴是戴梦微的坚定盟友,算是知道黄南中的底细,但为了保密,在杨铁淮面前也只是引荐而并不透底。三人随后一番坐而论道,详细推测宁魔头的想法,黄南中便捎带着说起了他已然在华夏军中打通一条线索的事,对具体的名字加以隐藏,将给钱办事的事情做出了透露。其余两人对武朝贪腐之事自然清楚,稍稍一点就明白过来。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如我先前所说,一定有空子可以钻。” “……毫不出奇,毫不出奇。” 两名大儒神色淡然,如此的评论着。 ************ 没有错了,我显然是个天才! ——同样的夜色中,宁忌一面哗哗的在水里游,一面兴奋地想来想去。 要不然,我将来到武朝做个间谍算了,也挺有意思的,嘿嘿嘿嘿、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四章 夏末的叙事曲(上) 老小贱狗搭上了关山海的线,坏蛋秃子拿到了伤药。本以为丧尽天良的坏事很快就要做出来,结果这些人仿佛也染上了某种“徐徐图之”的疾病,坏事的推进在这之后仿佛陷入了僵局。 老贱狗每日参加饭局,乐此不疲,小贱狗被关在院子里整天发呆;姓黄的两个坏蛋全心全意地参加比武大会,偶尔还呼朋唤友,远远听着似乎是想按照书里写的样子参加这样那样的“英雄小会”——书是我爹写的啊,你们说好的做坏事呢。 时间转眼过了六月,宁忌甚至通过无聊时的跟踪查清了黄山、黄剑飞等人的居住地,但两拨敌人消极怠工,对于搞破坏的事情毫无建树。如此效率,令得宁忌无言以对,每日在比武场馆保持的面瘫脸差点变成真的。 时间推移的同时,世间的事情当然也在随之推进。到得七月,外来的各路商旅、儒生、武者变得更多了,城市内的气氛沸沸扬扬,更显热闹。嚷嚷着要给华夏军好看的人更多了,而周围华夏军也有数支工作队在陆续地进入成都。 七月初二,城市南端发生一起冲突,在深夜身份引起火灾,熊熊的光焰映上天空,当是某一波匪人在城中发动了事情。宁忌一路狂奔过去过去帮忙,只是抵达火灾现场时,一众匪人已经或被打杀、或被抓捕,华夏军巡逻队的反应迅速无比,其中有两位“武林大侠”在负隅顽抗中被巡街的军人打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平息得也快,但随后引起的波澜却不小。初三这天晚上宁忌到老贱狗那边听墙角,闻寿宾正带了两名信得过的同道来喝酒闲谈,一面叹息昨日十数位英勇义士在遭到华夏军围攻够奋战至死的壮举,一面称赞他们的行为“摸清了华夏军在成都的布置和虚实”,只要探清了这些状况,接下来便会有更多的义士出手。 最近二十多天,宁忌听这类话语已经听了无数遍,终于能够按捺住怒火,呵呵冷笑了。什么十数位英勇义士被围攻、奋战至死,一帮绿林人聚义闹事,被发现后放火逃跑,而后束手就擒。其中两名高手遇上两名巡逻士兵,二对二的情况下两个照面分了生死,巡逻士兵是战场上下来的,对方自视甚高,武艺也确实不错,因此根本无法留手,杀了对方两人,自己也受了点伤。 这类情况若是单对单,胜负难料,二对二便成了这种状况,若是到了每边五个人一拥而上,估计华夏军就不至于受伤了。这样的情况,宁忌跑得快,到了现场稍有了解,想不到才一天时间,已经变成了这等传言…… “……听人说起,这次的事情,华夏军内部引起的震动也很大,大火一烧,满城皆惊,虽然对外头说是抓了几人,华夏军一方并无损失,但实际上他们一共是五死十六伤。新闻纸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只得粉饰太平……” “……无论如何,这些义士,真是壮举。我武朝道统不灭,自有这等英雄前仆后继……来,喝酒,干……” “……哎,我觉得,现如今,也就不必局限于这武朝道统了。恕我直言,建朔天下,亦有咎由自取之过……” “……这话我便听不得了,我辈读书人,岂能忘了这君臣大道。你莫不是吴启梅那边的奸贼吧……” “……谁是奸贼、谁是奸贼,前太子君武江宁继位,随后抛了满城百姓逃了,跟他爹有什么区别。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父子子,如今君不似君,臣自然不似臣,他们父子倒是挺像的。你论及道统,我便要与你辩一辩了,你这是一家一姓的道统,还是遵循圣贤教导的道统,何为大道……” “……你这离经叛道胡言乱语,枉称熟读圣贤之人……” “……我一身正气——” “……哎哎哎哎,别吵别吵……别打……” 房间里的光影与闹剧在夏末的夜晚汇成奇特的剪影,少年便叹一口气,去到后院监视名叫曲龙珺的少女了。 时间流动,世事迁延,许多年后,这样的氛围会变成他青春年少时的影像。夏末的阳光透过树梢、暖风卷起蝉鸣,又或是雷雨来临时的午后或傍晚,成都城闹哄哄的,对于才从山林间、战场上下来的他,又有着特殊的魅力在。 人们在擂台上打斗,书生们叽叽呱呱指点江山,铁与血的气息掩在看似克制的对立当中,随着时间推移,等待某些事情发生的紧张感还在变得更高。新进入成都城内的书生或是侠客们口气愈发的大了,偶尔擂台上也会出现一些高手,世面上流传着某某大侠、某某宿老在某个英雄聚会中出现时的风姿,竹记的说书人也跟着吹捧,将什么黄泥手啦、鹰爪啦、六通老人啦吹嘘的比天下第一还要厉害…… 在这当中,常常穿着一身白裙坐在房间里又或是坐在凉亭间的少女,也会成为这回忆的一部分。由于关山海那边的进度缓慢,对于“宁家大公子”的行踪把握不准,曲龙珺只能整日里在院子里住着,唯一能够行动的,也只是对着河边的小小院落。 少女性情沉默,闻寿宾不在时,眉宇之间总是显得忧郁的。她性好独处,并不喜欢丫鬟下人频繁地打扰,安静之时常常保持某个姿势一坐就是半个、一个时辰,只有一次宁忌恰好遇上她从睡梦中醒来,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眼神惊恐、满头大汗,踏了赤足下床,失了魂一般的来回走…… 宁忌对于这些忧郁、压抑的东西并不喜欢,但每日里监视对方,看看他们的奸谋何时发动,在那段日子里倒也像是成了习惯一般。只是时间久了,偶尔也有诡异的事情发生,有一天晚上小楼上下没有旁人,宁忌在屋顶上坐着看远处开始的电闪雷鸣,房间里的曲龙珺陡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动了一般,左右查看,甚至轻轻地开口询问:“谁?” 宁忌皱起眉头,心想自己学艺不精,莫非闹出动静来被她察觉了?但自己不过是在屋顶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动,她能察觉到什么呢? 少女在屋内疑惑地转了一圈,终于无果作罢,她拿起琵琶,在窗前对着远远的雷云弹了一阵。不多时闻寿宾醉醺醺地回来,上楼夸赞了一番曲龙珺的曲艺,又道: “宁家的那位大公子行踪飘忽,行程难以提前探知。我与山公等人私下商议,也是近来成都城内局势紧张,必有一次大难,因此华夏军中也分外紧张,眼下便是接近他,也容易引起警醒……女儿你这里要做长线打算,若此次成都聚义不成,终究让黑旗过了这关,你再寻机会去接近华夏军高层,那便不难……” “女儿但凭爹爹吩咐。”曲龙珺道。 “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闻寿宾道,“女儿你看这远处的电闪雷鸣啊,就如同成都今日的局势,没有多久啊,它就要过来喽……黑旗军啊,憋着坏呢,也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在这次大乱中殒命……壮举啊,龙珺,你接下来会看到的,这是豪迈英勇之举啊,不会逊于当年的、当年的……”他犹豫片刻,有些不好找事例,最后终于道:“不会逊于……周侗刺粘罕!” 傻缺! 雷雨确实就要来了,宁忌叹一口气,下楼回家。 七月初二的那场火光引起的蠢蠢欲动还在酝酿,私底下流传的义士人数和华夏军损伤人数都翻了三五倍时,七月初六,华夏军在新闻纸上公布了接下来会出现的一系列具体举措,这些举措包括了数个核心点。 首先是八月初一,华夏第五军、第七军以及驻潭州的二十九军将在成都城内举行一场盛大的会师阅兵。与此同时,会进行献俘仪式,对女真军队的部分将领以及在西南大战过程中抓捕的部分恶首进行公开判刑、处理。 阅兵完成后,从八月初三开始进入华夏军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进程,商议华夏军之后的一切重大路线和方向问题。 而从八月中旬起,华夏军将对外界同时进行文、武两项的人才选拔,在士兵、将领选拔方面,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表现将被认为是加分项——甚至可能成为破格录用的渠道。而在文人选拔方面,华夏军第一次对外公布了考试当中会进行的算学、格物学思维、格物学常识考核标准,当然也会适当地考核官员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和认知。 这具体项目在新闻纸上的公布随后便引起轩然大波,阅兵献俘自是普通人最爱看的项目,也引起各方人群的深深警惕。而文武人才的选择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这种对外选拔的消息一出,来到成都的各方人士便要“军心不稳”。 一些文人士子在新闻纸上号召旁人不要参加这些选拔,亦有人从各个方面分析这场选拔的离经叛道,例如新闻纸上最为强调的,居然是不知所谓的《算学》《格物学思维》等己方的考核,华夏军乃是要选拔吏员,并非选拔官员,这是要将天下士子的一生所学毁于一旦,是真正对抗儒学大道方法,用心险恶且龌龊。 也有人开始谈论真正官员的德行操守该如何遴选的问题,引经据典地谈论了有史以来的许许多多选拔方法的利弊、合理性。当然,即便表面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的入城的书生还是去购买了几本华夏军编纂出版的《算术》《格物》等书籍,连夜啃读。儒家的士子们并非不读算学,只是过往使用、钻研的时间太少,但对比普通人,自然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优势。 也是因此,对于成都这次的选拔,真正有大名气,指着封侯拜相去的大儒、名人抗议最为强烈,但若是名气本就不大的书生,甚至屡试不第、热爱偏门的寒酸士子,便只是口头抵制、私下窃喜了,甚至部分来到成都的商人、跟随商人的账房、师爷更是蠢蠢欲动:若是比试算数,那些大儒不如我啊,劳资来这边卖东西,莫非还能当个官? 人们警惕着这些措施,扰扰攘攘议论纷纷,对于那个开大会的消息,倒大都表现出了无所谓的态度。不懂行的人们认为跟自己反正没关系,懂一些的大儒嗤之以鼻,觉得无非是一场作秀:华夏军的事情,你宁魔头一言可决,何必欲盖弥彰弄个什么大会,糊弄人罢了…… 城市的氛围纷乱紧张,宁忌去到老贱狗那边,一帮人也都在破口大骂宁毅用心险恶,行的是釜底抽薪之举。也有人提醒,一旦这些军队入城,那便代表着他们在先前大战结束后的善后彻底完成,对伪军的收编、女真俘虏的安置都告一段落了,若是要动手,那便只能在这次阅兵之前。 关于在城内的“动手”,要数这些儒生提得最多,闻寿宾说起来也颇为自然,因为他已经预定了会跟“女儿”在这边等到事情结束再做某些考虑,心情反倒轻松下来,整日里的言行也是豪迈慷慨。 见得多了,宁忌便连冷笑都不再有了。 他一个人居住在那小院里,隐藏着身份,但偶尔自然也会有人过来。七月初六下午,初一姐从张村那边过来,便来找他去父亲那边聚会,抵达地点时已有不少人到了,这是一场接风宴,参与的成员有父兄、瓜姨、霸刀的几位叔伯,而他们为之接风的对象,便是已然抵达成都的陈凡、纪倩儿夫妇。 对于这位豪迈阳光又帅气的陈家叔叔,宁家的几个孩子都非常喜欢,尤其是宁忌得他传授拳法最多,算是亲传弟子之一。这下突然见面,大伙儿都异常兴奋,一边叽叽喳喳的跟陈凡询问他打死银术可的过程,宁忌也跟他说起了这一年多以来在战场上的见闻,陈凡也高兴,说到投契处,脱了衣服跟宁忌比试身上的伤疤,这种幼稚且无聊的行为被一帮人拳打脚踢地制止了。 没能比试伤疤,那便考校武艺,陈凡随后让宁曦、初一、宁忌三人组成一队,他一对三的展开比拼,这一提议倒是被兴致勃勃的众人允许了。 “你这些年养尊处优,不要被打死了啊。”方书常大笑。 “我赌陈凡撑不过三十招。”杜杀笑道。 “宁忌那小子心狠手辣,你可得当心。”郑七命道。 纪倩儿笑道:“初一,他左腿有伤,捅他左边。” 陈凡从那边投过来无奈的眼神,却见西瓜提着霸刀的匣子过来:“悠着点打,受伤不要太重,你们打完了,我来教训你。” 陈凡并不示弱:“你们两口子一起上不?我让你们两个。” 宁毅双手负在背后,从容一笑:“过了我儿子儿媳妇这关再说吧。弄死他!”他想起纪倩儿的说话,“捅他左脚!” “好像是左腿吧。” “都一样,一个意思。” “别打坏了东西。” 一众宗师级的高手以及混在高手中的心魔嘻嘻哈哈。那边宁曦拿着棍子、初一提着剑,宁忌拖着一整个兵器架过来了,他选了一副拳套,准备先用小金刚连拳对敌,戴上拳套的过程里,随口问道:“陈叔,你们怎么偷偷摸摸地进城啊?军队还没过来吧?” “当然是你爹准备算计人啊,这次就算林宗吾过来,也让他出不了成都。”陈凡并未拿兵器,只是双拳上缠了布条,阳光下,拳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好了吗?”他笑道,“来吧!” “陈叔你等等,我还……” 话音未落,对面三人,同时冲上!宁忌的拳头带着呼啸的声音,犹如猛虎扑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五章 夏末的叙事曲(下) 下午的阳光明媚。 聚会的院子里,三道身影话还没说完,便同时冲向陈凡,闵初一挥剑疾刺,宁曦以棍法防住陈凡去路,宁忌的步伐却最为迅猛也最为刁钻,拳风刷的一下,直接砸向了陈凡的左腿。 他的拳头打中了一道虚影。就在他冲到的一瞬,地上的碎石与泥土如莲花般溅开,陈凡的身影已经呼啸间朝侧面掠开,脸上似乎还带着叹息的苦笑。 宁曦的长棍卷舞而上,但陈凡的身影看似高大,却在刹那间便闪过了棒影,以宁曦的身体隔开闵初一的长剑。而在侧面,宁忌稍小的身形看起来犹如狂奔的豹子,直扑过飞溅的泥土莲花,身体低伏,小金刚连拳的拳风如同暴雨、又如同龙卷一般的咬上陈凡的下半身。 另一边,被宁曦身体隔开的闵初一直接换位,隐没在宁曦的背影里,下一刻,她一脚他上宁曦的大腿,再以脚登上他的后背,直接从背后翻上高空,长剑笼罩陈凡的上半身。 地上一块青石飞起,拦向空中的闵初一,同时陈凡屈腿摆臂,接连接下了宁忌的三拳,宁曦的两次挥棒,之后一拳砸出,只听轰的一声,那飞舞的青石被他一击击碎,碎石朝着前方铺天盖地的乱飞。 宁忌朝着侧面横冲,接着较小的身形在地上翻滚避开石雨,宁曦用长棍拉住空中的闵初一,转身以后背硬接碎石,同时将闵初一朝侧面甩出去——作为宁家长子,他面相儒雅开朗,做事中正温和,最顺手的武器也是不带锋锐的棍棒,一般人很难想到他私下里赖以保命的绝技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 宁忌在地上翻滚,还在往回冲,闵初一也随着力道掠地疾走,转向陈凡的侧后方。陈凡的叹息声此时才发出来。 “唉,你们这打法……就不能跟我学点?” 宁曦笑着回身攻击:“陈叔,大家自己人……” 初一也猛地从侧后方靠近:“……会有分寸……” 宁忌也扑了回来:“……我们就不用石灰啦——” 三道身影,三个方向,便又是同时攻向一点。 身形交错,拳风飞舞,一群人在旁边围观,也是看得暗自心惊。事实上,所谓拳怕少壮,宁曦、初一两人的年龄都已经满了十八岁,身体发育成型,内力初步圆满,真放到绿林间,也已经能有一席之地了。 这中间,初一是红提亲传弟子,指着做儿媳妇也做保镖的,剑法最是高超。宁曦在武艺上有所分心,但大局观最好,每每以棍法挡住陈凡去路,或者掩护两名同伴进行攻击。而宁忌身法灵活,攻势刁钻犹如狂风暴雨,对于危险的躲避也已经融入骨子里,要说对战斗的直觉,甚至还在兄嫂之上。 尤其是三人围攻的配合默契,放在江湖上,一般的所谓宗师,眼下恐怕都已经败下阵来——事实上,有不少被称作宗师的绿林人,恐怕都挡不住初一的剑法,更别说三人的联手了。 “再过几年,陈凡别想这样打了……” “陈凡十四岁时没有小忌厉害吧……” “再过几年不得了……” 众人看得高兴,议论纷纷,宁毅也负手道:“功夫是纤毫之争,陈凡打碎东西,我看这局就算他输了。” 西瓜在一旁笑,低声跟丈夫解说:“三人之中,初一的剑法最难缠,所以陈凡总是用老大老二来隔开她,小忌的攻势刁钻,人又滑得跟泥鳅一样,陈凡时不时的出重拳,这是怕被小金刚连拳缠住,那就没完没了了……哈,他这也是出了全力。你看,待会首先被解决的会是小忌,可惜他拖出来那武器架子,没有机会用了……” 她的话音落下不久,果然,就在第十五招上,宁忌抓住机会,一记双峰贯耳直接打向陈凡,下一刻,陈凡“哈”的一笑震动他的耳膜,拳风呼啸如雷鸣,在他的眼前轰来。 从小到大宁忌跟陈凡也有过不少训练式的交手,但这一次是他感受到的危险和压迫最大的一次。那呼啸的拳劲犹如排山倒海,刹那间便到了身前,他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直觉在大声报警,但身体根本无法躲闪。 砰的一声,犹如布袋陡然膨胀震动的空响,宁忌的身体直接拋向数丈之外,在地上不断翻滚。陈凡的身体也在同时狼狈地避开了宁曦与初一的攻击,倒退出老远。宁曦与初一停下攻击朝后看,宁毅那边也有些动容,其他人倒是并无太大反应,西瓜道:“没事的,陈凡的底子出来了。” 只见宁忌趴在地上许久,才猛地捂住胸口,从地上坐起来。他头发凌乱,双目呆滞,俨然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圈,但并不见多大伤势。那边陈凡挥了挥手:“啊……输了输了,要了老命了,差点收不住手。” “看吧,说他挡不过三十招。” 方书常笑着说道,众人也随即将陈凡奚落一番,陈凡大骂:“你们来挡三十招试试啊!”之后过去看宁忌的状况,拍打了他身上的灰尘:“好了,没事吧……这跟战场上又不一样。” 众人的谈笑当中,宁忌与初一便过来向陈凡道谢,西瓜虽然奚落对方,却也让宁忌跟陈凡说声谢谢。 “……有些人习武,常常在悬崖之上、激流当中练拳,生死之间感受出力的微妙,叫做‘盗天机’。你陈叔这一拳打得刚刚好,大概也真要了他的老命了,再过几年他没办法再这样教你。” 陈凡那一拳算是毕生所学凝于一招,凶险之极却没有伤人,但对宁忌造成的压迫感、生死间的感悟是实实在在的,这当然也有时机的把握在,若不是转瞬间抓住机会要打出这一拳,他也不至于在宁曦、初一面前躲得狼狈。宁忌道了谢谢,一时间仍旧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起不来:“嘿嘿……刚才差点以为要死了……” 宁曦一张笑脸插入进来:“陈叔,你也打我一拳呗。” 陈凡蹲在地上眯起了眼睛:“你那十三太保横练就是为了挨打才来的,打一拳没用,得一直打到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才有可能,要不然咱们现在开始吧……” “哦,那就算了。”宁曦笑道,“还是吃东西去吧。” 众人说笑一阵,宁忌坐在地上还在回想方才的感觉。过得片刻,西瓜、杜杀、方书常等人又与陈凡、纪倩儿有过几下搭手——他们往日里对彼此的武艺修为都熟悉,但这次毕竟隔了两年的时间,如此才能迅速地了解对方的进境。 这些年众人皆在军队当中锻炼,训练他人又训练自己,往日里就算是有的一些敝帚自珍在战争背景下其实也已经完全去掉。众人训练精锐小队的战阵合作、厮杀,对自己的武艺有过高度的梳理、精简,数年下来各自修为其实百尺竿头都有更进一步,如今的陈凡、西瓜等人比之当年的方七佛、刘大彪或许也已不再逊色,甚至隐有超过了。 他们议论武艺时,宁曦等人混在当中听着,由于自小便是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倒也并没有太多的稀奇。 如此过得一阵,夕阳西下。宁忌趁着感悟在旁边打了几套拳脚,众人才闹哄哄地入席吃饭,这期间大伙儿才随口聊起成都城内的环境,他们偶尔提起的一些名字,宁忌基本都没有听说过。 “这次来成都的那些人,真的有什么厉害的吗?我看那些读书的老家伙要真有本事,在女真人面前为什么厉害不起来……还有过来参加擂台的,都歪瓜裂枣,没什么好的。”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两只贱狗与一帮坏蛋的拖沓,宁忌在聊天的间隙中偷偷向兄长询问,那边陈凡望过来:“小忌啊,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最容易看到的那些,也许是因为他们叫得太厉害了。” 西瓜眼中带笑,道:“这孩子最近心里藏着事,许是盯上了几个坏蛋,还瞒着我们,想吃独食。” “真的?”陈凡看着宁忌,感兴趣起来。 “没、没有啊,我现在在比武大会那里当大夫,当然整天看到这样的人啊……”宁忌瞪着眼睛。 一群人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过得一阵,倒也并不追问。 方书常道:“武朝虽然烂了,但真能做事、敢做事的老家伙,还是有几个,戴梦微就算是其中之一。这次成都大会,来的庸手当然多,但密报上也确实说有几个好手混了进来,而且根本没有露面的,其中一个,原本在汉口的徐元宗,这次听说是应了戴梦微的邀过来,但一直没有露面,另外还有陈谓、福建的王象佛……小忌你要是遇上了这些人,不要接近。” 宁忌倒是来了兴趣:“这些人厉害吗?” “只能说都有自己的本事。而且我们没打听到的,或者也还有,你陈叔叔提前到,也是为了更好的防范这些事。听说不少人还想过请林恶禅过来,信肯定是递到了的,他到底有没有来,谁也不知道。” 宁忌蹙眉:“这些人抗金的时候哪去了?” 方书常道:“有些参与了抗金,也有些从头到尾都是明哲保身,在山里头躲着。但说起来,这些习武之人,也都有一个软肋,你猜猜是什么?” 宁忌蹙着眉头许久,想不到答案,那边宁毅笑道:“宁曦你说。” 宁曦犹豫片刻:“是文人的吹捧吧?” 方书常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宁毅点头,道:“过去重文轻武的习气已经持续两百多年,绿林人说起来有自己的半套规矩,但对自己的定位其实是不高的。周侗在绿林间说是天下第一,当年想要当官,老秦都懒得见他,后来虽然辞了御拳馆的职位,太尉府仍然可以随意调派。再厉害的大侠也并不觉得自己强过有学问的读书人,但偏巧这又是最在乎面子和虚名的一个行当……” “以前绿林人过来行刺,往往是听了三两句的传闻,就来博个名声,都是乌合之众,用的也都是绿林间的一些老办法。但这一次,戴梦微、吴启梅这些人是真的怕了,一边对天下进行呼吁,一边也对一些有名气的绿林人礼贤下士做了一些请求。比如徐元宗这个人,往日里总吹自己是闲云野鹤,但突然被戴梦微求到门上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听说立刻就受不了了,现在不知道在成都的哪个角落里躲着。” 宁毅这样说着,众人都笑起来。宁忌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知道自己眼下还进不了这群叔叔伯伯的行动当中去,当下并不多言。 这日晚膳过后众人又坐在院子里聚了一会儿,宁忌跟兄长、嫂子聊得较多,初一今日才从张村赶过来,到这边主要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明天便是七夕了,她提前过来是与宁曦一道过节的。 其二,宁忌的十四岁生日,准确日期是七月十三,也仅有数日时间,她便顺道捎过来母亲以及家中几位姨娘以及弟弟妹妹、一些小伙伴要求转交的礼物。 “今日却不能给你,到时候再说。”初一笑着说道。 提起宁忌的生日,众人自然也清楚。一群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时,宁毅回忆起他出生时的事情: “说起来,老二是那年七月十三出世的,还没取好名字,到七月二十,收到了吴乞买出兵南下的消息,然后就北上,一直到汴梁打完,各种事情堆在一起,杀了皇帝以后,才来得及给他选个名字,叫忌。弑君造反,为天下忌,当然,也是希望别再出这些傻事了的意思。” 他缅怀着过往,那边的宁忌认真仔细算了算,与兄嫂讨论:“七月十三、七月二十……嗯,这么说,我刚过了头七,女真人就打过来了啊。” 院落之中,馨黄的灯火摇曳。包括宁毅在内的众人都沉默下来,突然的安静俨如寒潮来袭。 随后,几只手掌啪啪啪的打在宁忌的头上:“说什么呢……” “不会说话……” “你才头七呢,头七……” …… “……二十……减十三,是我头七啊。” 宁忌微带犹豫、满脸疑惑地回答,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了打。 ——没算错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六章 初秋 风吟前奏(上) 聚会的时光温暖而有趣,但众人都有事情,随后自然也会散去。宁忌回到家根据今日的感悟继续锻炼武艺,并没有去监视小贱狗。 第二日是七夕,乃是女子们对月乞巧、期盼姻缘的时候,对于男子而言,主要的节目则是祭拜魁星、祈求功名。华夏军在这一天举办了不少活动,最为热闹的大概是书市上的几样指定考试书籍的优惠酬宾活动。 例如将印刷精美的珍藏本《格物原理》折成普通粗印本的价格,只是纸张质量就令人心动不已。由于昨日才发了考试的各样细则,这一日便有大量士子前去购买,在各个专售店上引起了拥堵,众大儒、名流便呆在附近的茶楼上方认人,痛心疾首的一番大骂,有人高呼这是华夏军的阳谋,便是为了让大家就此分裂,呼吁团结。 明面上出面买书的大多是寒门士子,有的买了书之后低头遁走,也有的理直气壮,并不在乎一群大儒们的指责。到得这日下午,又渐渐出现不少让他人出面“代购”的情况,华夏军倒也并不制止,这边给每个人限定的购买量是两套,一套自用,另一套大可拿去偷偷卖给其他人。 鸡飞狗跳的情况伴随着节庆的热闹,这一日在比武大会场馆里工作的宁忌都听到了对外头的纷纷议论。还有附近街道上的书生打起群架来,令场馆内看比武的群众、武者都纷纷往外跑去看热闹,回来之后啧啧称叹,说是场面乱成一团,可惜华夏军到得太早,没能打死人。 未来的数日,城内的风向,也常常是这般躁动而混乱。对于宁忌而言,最能深切感受到的大概是比武大会的参赛者已经大幅度上升的这件事,身怀内家功、艺业不俗的武者也渐渐多起来了。 在外界,经过一两个月的聚集与磨合,文人、武者两方面的领袖人物们都通过这场大聚会打出了名气,有着相同目的的人们渐渐认出同伴汇合在一起。 这中间,有想直接在学问上压倒华夏军的儒生,抛头露面最是光明正大;一些心中有了激烈想法,对华夏军愈发警惕的文士开始潜入水面之下,偷偷联络志同道合者;部分文士左右摇摆,最是闲散;也有极少数的人接受了华夏军的四民、格物、启蒙等理念,开始摆明车马反对那些大儒——当然,这中间有多少是奸细,也并不容易说得清楚。 武人方面,数名内家高手在比武场上终于开始展现出压倒性的强悍,令得宁忌观看比武的热情稍稍上涨了一些。只是随着华夏军将从比武大会选拔人才的消息传出,武者的表现欲更为强烈,常常出现打断人手脚的事故,令他的工作量大增。 有的时候那黄山还会过来跟他打招呼,闲聊套近乎。这帮坏蛋还没开始办事,宁忌已经开始讨厌他们了。 白日里工作,夜晚闲逛,去闻寿宾那边听听各种奇葩言论,然后看看整日里被关在院子里的曲龙珺的动静。时间久了,他发现女人真是可怕。 自来到成都起,这曲龙珺已经在院子里被关了一个多月,每日里看同样的风景,竟也不觉得烦闷——宁忌自小在山间乱跑,跟着高手学武,看着军队训练,童年小伙伴中也有女孩子,都跟红提姨娘、瓜姨她们学了武艺,平素跟男孩子一般无二,且下手狠毒,有的时候打起群架来毫无顾忌,宁忌都觉得头疼。对这些女孩子来说,不带吃的放野地里十天也能活蹦乱跳,照曲龙珺这般关院子里三天估计就得哭爹喊娘了。 真是术业有专攻…… 坏人们口头上瞎逼逼,手底下根本没行动时,宁忌的思维倒是愈发发散起来,看着曲龙珺,也不像先前那般日日想杀了。 他自战场上下来,又去见过好些已逝战友的家属,随后听说这些敌人还要来捣乱,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指着谁犯到他手上再手起刀落。谁知道监视一个月后,这等雄心壮志都被敌人们给消磨了。有时候曲龙珺在楼下发呆,他在楼上发呆,只觉得这帮人真是可悲、可气又可怜。 如此过了最为炎热——实际上也并不难受——的三伏天,到得七月十三,陈凡、兄嫂等人都过来给他过生日。晚上,日理万机的瓜姨和父亲也偷偷来了一趟,鼓励他将来学习进步、天天向上,这是他刚满十四岁的清澈的初秋。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明面的上躁动的成都,让人看不出太多大乱的端倪来…… ************** 七月半,中元,天空中飘起黄纸与白幡,白日里偶尔有牛头马面的扎纸从街上游行过去。 曲龙珺在院子朝北的角落里点了纸钱,祭奠自己那多年前死在了华夏军手中的父亲。 成都平原的各个地方,同样有大大小小的祭奠在进行。祥和的日光下,眉州北侧,华夏第五军第一师驻地附近的一处俘虏营地里,完颜青珏站在高高的栅栏里,看着不远处骑兵集结、出发时的景象。 “怎么了?” “汉狗这边,出了什么意外……” “有人来救我们?” 这座俘虏营地不大,中间看押的是不少被挑选出来的高级战俘。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将在半个月后被押至成都参加献俘仪式。这会是女真一族四十年以来最屈辱的时刻之一,但也已经无法可想。 不过在这一刻,有着充分战争头脑的一群女真勋贵与将领,看出了华夏军这次出征的不寻常,当是遇上了什么意外情况,众人的心思不免活泛起来。 当然,看看营地周围的看守,他们便明白,逃跑是没有可能的,只能寄望于大帅或是谷神的神机妙算,想出了什么好的办法,前来营救他们…… 视线回到成都,下午时分,西瓜已经整理好行装,带着一队亲卫,准备上马,离开迎宾路。宁毅送了她一段:“这次过去,要保重。” “我离开了,你也保重,我总觉得,有些人快按捺不住了。”西瓜牵着丈夫的手,神色微微有些为难,“要不然,叫红提姐姐过来……” “这边这么多人,又有陈凡在暗中看着,婆婆妈妈个什么。”宁毅笑着,“你离开了,他们反倒更容易掉进来,不用担心了,几个混混能干出些什么事来,你男人身经百战,谁来都得死。” “……毕竟是威震天下的血手人屠。”西瓜犹豫一下,还是笑了出来。 宁毅拍了她一巴掌:“行了,别贫嘴。你大张旗鼓地出城就好。” 两人再度互道珍重,西瓜带着亲卫骑马朝成都西门方向过去,一路之上,她能够感受到不寻常的注视目光。 …… 同样的时间,卢六同老人正在一场聚会当中作为最重要的嘉宾坐于上席,院落之中,一些年轻武者相互比试,他便与旁边一些武林前辈们指点一番。 “武功,最重要的还是这样的交流。说起来呢,建朔年间,中原沦陷,也相对的促进了北拳的南传,你看这两位的拳架子当中,南北的痕迹,都很清楚……照老夫说啊,有,是好事,说明有交流,很清楚,是坏事,那是交流得不够……” 他年纪虽大,但也因此有着不弱的见识,一番指点当中,众人点头称叹。两名得了指点的年轻武者更是欣喜,均觉得听这些武林前辈一席话,胜过在家呆练十年。 比武大会的会场,卢六同的儿子卢孝伦以黄泥手打断了对手的一条腿。裁判宣布他胜利,他还在朝对方撂话,看着那人抱了断腿翻滚,嗤笑不已:“叫你跳,跳不跳了!” 跳上台来救治断腿伤员的年轻大夫推开了他,冷着一张脸颇不高兴:“别挡着了,你赢了。” “嗨,他这伤治不好,别费工夫了,瘸了!” “走开。” 那年轻大夫蹲在地上,便开始熟练的进行应急处理。卢孝伦眼角一动,他常年打人骨折,对于医治也是一把好手,这小大夫看着手法便娴熟,说不定还真能将对方治好七八成,这等年轻的小大夫,可能便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华夏军——他对于华夏军军人的这张冷脸顿时便不喜欢起来。 跟那日霸刀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一样,眼高于顶! 裁判宣布了胜利之后,他下了擂台,朝那边就地进行急救的伤员和小大夫走过去,站在旁边道:“小朋友,上过战场?” 那小大夫脸上沾了点血迹,眼神专注,没有理他。卢孝伦便走旁边过去,脚下随意的一带,要无声无息地将那人的断腿再带歪一次。 脚才随意地抬起来,啪的一下,那小大夫的手不知为何便已横过来按在了他的大腿上,力量不大,只是在他尚未发力的前期便将他的腿脚按了回去。一瞬间,卢孝伦背后汗毛竖起,那蹲在地上的小大夫目光就如同冰冷的毒蛇一般望了上来:“你干什么?好点走路。” 他说着便放了手,那一刻的森寒犹如幻觉褪去,卢孝伦朝场外走去。 背后隐隐透出冷汗来。 卢孝伦眼下已经五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时好享乐、好交游,虽然四处游玩,但偶尔的交游也确实开阔了他的眼界,眼下在绿林间称得上武艺不俗。但方才那一刻,他甚至无法分辨那小军医是因为直觉还是因为武艺阻挡了他。 他只是隐约觉得,如果对方有武艺、而且手上有任何利器的话,就那一下,自己的大腿血脉已经被划开了。这等要害,被人随手按了一下,自己竟然没能反应过来,是对方武艺高,还是自己大意了…… 考虑到对方的年纪,他认为最大的可能,还是自己大意了。 初秋傍晚的日光洒在成都的街头,他与跟随而来的一名师弟碰头后,朝着不远处父亲参加聚会的地方走过去,路上还一直在想那小军医的事情。如此走过几条街,在一处没有多少行人的街头,身旁的师弟突然拉了拉他。卢孝伦抬头朝前方看去,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戴着灰白色头巾的汉子正朝他们过来,眼神看着并不善良。 这汉子身形魁梧,比卢孝伦还高出半个头,双手骨节粗大,拳头上、指节上尽是老茧,显然也是艺业不俗的绿林人。卢孝伦并不在乎对方的体型,他一生所学专破骨骼,不怕硬功,倒是部分身法快捷的利器功夫能对他造成威胁。当下看着对方,拱了拱手。 “阁下何人?” 那人步伐均匀,晃动着拳头,还在过来:“卢孝伦,六通老人的传人,近来都在城里说霸刀的破绽,我来试试你的武艺。搭搭手。” 最近这段时间卢孝伦与父亲参加各类盛会,也关注着这段时间内涌入成都参加比武大会的高手,但对眼前这人,并没有任何印象。对方态度从容,转眼到了身前,双手张开,靠着那身形,倒委实有着吞天食地的气势。卢孝伦直扑而上。 两人的手臂在空中硬碰硬的互砸了两下,卢孝伦只觉得手臂生疼,他双臂一合,以鹰爪的功夫直取对方左臂,抓住了便要拧断,身侧拳风呼啸! 这一拳沿着左边肋下轰上来,卢孝伦脑中一响,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动,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汹涌的痛楚传上脑袋,下一刻,他的鹰爪再抓不住对方的手臂,对方后退一步,一拳轰在他的脸上,随后将他抓起来一个跨步,旋转着摔飞出去。 卢孝伦的身体在道路上滚出七八丈,满地黄土飞起。之前站在旁边的师弟便要冲上前来,那大汉醋钵大的拳头一拳轰下,将对方打翻在地,晕厥过去。 卢孝伦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想要爬起来,由于胃里翻涌不息,挣扎着没能成功。那大汉还算没下死手,此时看着路上这对师兄弟,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唉,又是沽名钓誉……” “你是、你……是……” 卢孝伦强忍住要一直吐的感觉,艰难地发声。在绿林间混了三十年,他深知自己可以挨揍,但不能不知道揍自己人的身份,譬如被周侗揍、被林宗吾揍、被心魔揍,揍了还没死原本就该是一种耀人的战绩。眼前这汉子身手如此高强,岂会寂寂无名。 夕阳之下,那汉子并不回答,转眼间消失在道路那头。 …… 殴打卢孝伦的身影走过数条街道,来到比武场馆外的时候,正遇上今天的比试开始散场。他找个斗笠戴上,静静地在路边的宣传牌前看着一位位“高手”的履历和事迹,估算着他们的武艺如何,也希望从中看出有关于华夏军力量的一些蛛丝马迹,又或者、希望能查出那心魔的武艺,到底有多么高强。 这些时日以来,他也在几度谨慎地寻觅可能值得信任的同伴,本以为被吹得俨如绿林领袖、看来又与霸刀有些过节的卢家人能有多么厉害,谁知道一番动手,又是鼠辈一名。 看着从比武大会会场里走出来的人群,他的目光稍稍有些复杂。他一生练拳、爱武成痴,如果有可能,他原本也想加入这样的高手争锋中,探一探天下武者的虚实。 但也没关系。 这一次乃是左相铁彦亲自登门拜访,求他出山。 士为知己者死。 一些小的乐趣,便只好放下了。 王象佛心里是这样想的。 如此看得一阵,他朝着前方走去,离开这处街道。道路边,买了一份猪头肉提着的小大夫踏上回家的道路,与他擦肩而过。 ************* 夕阳沉入地平线,有人在私下里聚集。 “……再不动手,华夏军处理完周边的事情,要进城了。” “……今日碰面,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今日下午,刘西瓜带人出了城。” “……她要去处理一件急事。” “……西南之战打完后,华夏军俘虏金兵接近四万人,投降汉军零零总总,十数万……” “……对这些人的安置、收编,对整个川四路的拿捏,还有各种善后,耗尽了华夏第五军的力量……” “……他们准备抽出手来,八月初,搞阅兵献俘……” “……穷兵黩武。” “……骂是没用了……” “……华夏军处理事情,要时间,咱们的人,来得也不快,现在外头闹哄哄的,如今看来,再过一段时间不动手,这帮士子自己就要内讧了……” “……想要做事,只有这点时间……” “……好在他们旁边那老牛头,出事了……” “……姓刘的霸刀出面平息事态,华夏第五军第一师,听说也接了命令,紧急出动了,如此一来,他们的兵力,还会有数日吃紧……” “……中元佳节,开鬼门。就这几日了……诸位觉得,如何?” …… …… …… 时间沉默了许久,有人将手指敲下来。 砰。 “……必能,一呼百应。” …… …… 院子里,回来得有些晚的宁忌点起了黄纸,将猪头肉摆在前方,祭奠了记忆中的三两个人。秋天的夜晚更显得怡人了,他还不到真正明白祭奠意义的年纪,说了会儿话,便就着米饭,吃完了猪头肉。 夏天都过完了,自己又大了一岁,外头一片祥和,跟女真人来之前的气氛全不一样。接下来可能不会有打打杀杀的事情了。 ……失望。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七章 初秋 风吟前奏(下) 初秋的雨降下来,敲打将黄的树叶。 七月十六,西城县的宅子里,早一日回来祭拜了先祖的戴梦微正在与学生下棋。他望着南面的天空,稍有失神。 “……老师。”弟子浦惠良低声唤了一句。 过得片刻,戴梦微才回过神来:“……啊?” “老师,该您下了。” “哦。”戴梦微落下棋子,浦惠良随即加以应对。 “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师这心里还是各种事情啊。” “早年太过懒散,老了,才知懒不得了……惠良觉得,我心中何事?” “成都的事吧?” “……哦?” 戴梦微拈起棋子,眯了眯眼睛。浦惠良一笑。 “昨日传来消息,说华夏军月底进成都。昨日是中元,该发生点什么事,想来也快了。” 两人是多年的师徒情分,浦惠良的回答并不拘束,当然,他也是知道自己这老师欣赏才思敏捷之人,因此有故意卖弄的心思。果然,戴梦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这些时日让你关心秋收安排,并未提起西南,看来你倒是没有放下功课。说说,会发生什么事?” 浦惠良落子,笑道:“西南击退粘罕,大势将成,往后会如何,这次西南聚会时关键。大家伙都在看着那边的局面,准备应对的同时,当然也有个可能性,没办法忽视……若是眼下宁毅突然死了,华夏军就会变成天下各方都能拉拢的香馍馍,这事情的可能虽小,但也不容忽视啊。” 戴梦微也落下棋子:“这与为师,又有什么关系?” “早前两月,老师的名字响彻天下,登门欲求一见,献计献策者,络绎不绝。今日咱们是跟华夏军杠上了,可这些人不同,他们当中有胸怀大义者,可也说不定,有华夏军的奸细……学生当初是想,这些人如何用起来,需要大量的甄别,可如今想来——并不确定啊——对不少人也有更加好用的方法。老师……劝说他们,去了西南?” 戴梦微捋了捋胡须,他眉目苦楚,平素看来就显得严肃,此时也只是神色平静地朝西南方向望了望。 “几十上百的人皆说自己心怀大义,若有一个两个的做成事情,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于谁人可用谁人不可,倒也不必看得那样绝对,华夏军放开口子对外收人,是宁毅对自己想法的自信。至于咱们这边,百姓的生计上得来、日子过得去,认同者自也会越来越多。许多问题,不证自明。这是将惠良你放在那边的用意,百姓,是重中之重啊。” “老师的苦心,惠良省得。”浦惠良拱手点头,“只是女真过后,民生凋敝、土地荒芜,而今世面上受苦百姓便不少,秋天的收成……恐怕也难堵住所有的窟窿。” “当今天下两路大敌,一是女真一是西南,女真过后,田园荒芜的景象百姓皆有所见,只要将话说清楚了,共体时艰,都能理解。只是你们师兄弟、外头的大小官员,也都得有同舟共济的心思,不要弄虚作假,表面上为官为民,私下里往家里搬,那是要出事的。如今遇上这样的,也得杀掉。” 戴梦微口中平静地说着杀掉二字,不带半丝烟火气,但浦惠良却知道这老师的心狠手辣。甚至可以说,也知道最近这半年,他才知道这位跟随多年的师长真动起手来有多么的决绝无情。过去几十年,他是居于西城县做学问,不必展露行事的本领,也是直到最近两年,老人才出面做局,将连同女真人、华夏军在内的整个天下,都算计进去。 尤其是最近半年的图穷匕见,甚至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同为汉人的军队说杀就杀,接管地方之后,处理各地贪腐官员的手段也是冷酷异常,将内圣外王的儒家法度体现到了极致。却也因为这样的手段,在百废待兴的各个地方,得到了不少的民众欢呼。 “你进文师兄在竹溪,与百姓通吃、同住、同睡,这番表现便非常之好。今年秋天虽堵不住所有的窟窿,但至少能堵上一部分,我也与刘平叔谈下约定,从他那边先行购入一批粮食。熬过今冬明春,局势当能稳妥下来。他想图谋中原,我们便先求稳固吧……” 师徒俩一面说话,一面落子,谈及刘光世,浦惠良微微笑了笑:“刘平叔交游广阔、两面三刀惯了,这次在西南,听说他第一个站出来与华夏军交易,先期得了不少好处,这次若有人要动华夏军,指不定他会是个什么态度吧?” “刘平叔心思复杂,但并非毫无远见。华夏军屹立不倒,他固然能占个便宜,但与此同时他也不会介意华夏军中少一个最难缠的宁立恒,到时候各家瓜分西南,他还是大头,不会变的。”戴梦微说到这里,望着外头的雨幕,微微顿了顿:“其实,女真人去后,各地荒芜、流民四起,真正未曾受到影响的是哪里?终究还是西南啊……” 老人叹了口气:“蜀地得天独厚,自古便是天府之国,这次西南大战,女真人的兵线甚至未能推至梓州。华夏军固然有所损失,可大平原上的粮食分毫未损。今日的西南,想要宁毅出事,确实很难,可……若真能如此,到时候西南的积累流入各方,不光我汉家武备、格物之学能够大为兴盛,这个冬天,也能少死许多饥民了。” 秋雨洋洋洒洒地在窗外打落,房间里沉默下来,浦惠良伸手,落下棋子:“往日里,都是绿林间这样那样的乌合之众凭一腔热血与他作对,这一次的事态,弟子认为,必能有所不同。” 他顿了顿:“从时间上看,应该也快了……” …… 下午的阳光照在成都平原的大地上。 从成都往南的官道上,人群车马来往不息。 从一处道观上下来,游鸿卓背着刀与包袱,沿着流淌的小河信步而行。 广阔的平原朝着前方像是无边无际的延伸,河流与官道穿插向前,间或而出的村庄、农田看起来犹如金黄日光下的一副图画,就连道路上的行人,都显得比中原的人们多出几分笑容来。 官道也结实得多了,很显然花过不少的心思与力气——从晋地一路南下,行走的道路大都坑坑洼洼,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如此平整的道路,即便在童年的记忆当中,过去繁华的武朝,恐怕也不会费上这么大的力气休整道路。当然,他也并不确定这点,也就是了。 如今,对于看不太懂也想不太清楚的事情,他会习惯性的多看看、多想想。 过去在晋地的那段时间,他做过不少行侠仗义的事情,当然最为主要的,还是在种种威胁中作为民间的侠客,保卫女相的安危。这期间甚至也几度与大侠史进有过往来,甚至得到过女相的亲自接见。 女相原本是想劝说部分信得过的侠士加入她身边的卫队,不少人都答应了。但由于过去的事情,游鸿卓对于这些“朝堂”“官场”上的种种仍抱有疑惑,不愿意失去自由的身份,做出了拒绝。那边倒也不勉强,甚至为了过去的帮助论功行赏,发给他不少银钱。 西南大战局势初定后,华夏军在成都广邀天下来客,游鸿卓颇为心动,但由于宗翰希尹北归的威胁在即,他又不知道该不该走。这期间他与大侠史进有过一番交谈,私下里交手切磋,史进认为晋地的危险不大,而且游鸿卓的身手已经颇为不俗,正需要更多的考验和感悟做出百尺竿头的突破,还是劝说他往西南走一趟。 读万卷书、要行万里路,手底下的功夫也是如此。游鸿卓初抵西南,自然是为了比武而来,但从入剑门关起,各类的新鲜事物新鲜场景令他赞叹不已。在成都城内呆了数日,又感受到各种冲突的迹象:有大儒的慷慨激昂,有对华夏军的抨击和谩骂,有它各种离经叛道引起的迷惑,私下里的绿林间,甚至有不少侠士似乎是做了舍生取义的准备来到这里,预备刺杀那心魔宁毅…… 游鸿卓在泽州第一次接触这黑旗军,当时黑旗军主导了对田虎的那场巨大政变,女相因此上位。游鸿卓见到了黑旗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也见到了那乱局中的种种惨剧,他当时对黑旗军的观感不算坏,但也不好。就如同巨兽随意的翻滚,总会碾碎不少芸芸众生的性命。 到后来,听说了黑旗在西南的种种事迹,又第一次成功地打败女真人后,他的心里才生出好感与敬畏来,这次过来,也怀了这样的心思。谁知道抵达这边后,又有如此多的人称述着对华夏军的不满,说着可怕的预言,其中的不少人,甚至都是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 在晋地之时,由于楼舒婉的女子之身,也有不少人凭空捏造出她的种种恶行来,只是在那边游鸿卓还能清晰地分辨出女相的伟大与重要。到得西南,对于那位心魔,他就难以在种种流言中判断出对方的善与恶了。有人说他穷兵黩武、有人说他雷厉风行、有人说他破旧立新、有人说他狂悖无行…… 好在他并不急着站队,对于西南的种种状况,也都静静地看着。在成都城内呆了数日之后,便申请了一张通关文书,离开城池往更南面过来——华夏军也真是奇怪,问他出城干什么,游鸿卓坦白说到处看看,对方将他打量一番,也就随意地盖了章子,只是叮嘱了两遍勿要做出违法的恶行来,否则必会被从严处理。 嘁,我要乱来,你能将我怎样! 他这几年与人厮杀的次数难以估量,生死之间提升迅速,对于自己的武艺也有了较为准确的拿捏。当然,由于当年赵先生教过他要敬畏规矩,他倒也不会凭着一口热血轻易地破坏什么公序良俗。只是心中瞎想,便拿了文书上路。 这一路缓缓游玩。到这日下午,走到一处小树林边上,随意地进去解决了人有三急的问题,朝着另一边出去时,经过一处小路,才看到前方有着些许的动静。 那是六名背着兵器的武者,正站在那边的道路旁,眺望远处的田野景色,也有人在道旁小解。遇上这样的绿林人,游鸿卓并不愿随意靠近——若自己是普通人也就罢了,自己也背着刀,恐怕就要引起对方的多想——正要悄悄离去,对方的话语,却随着秋风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从家中出来时,只剩下五天的粮了。虽得了……大人的接济,但这个冬天,恐怕也不好过……” “……都怪女真人,春天都没能种下什么……” “……这边的稻子,你们看长得多好,若能拖回去一些……” “……华夏军都是买卖人,你能买几斤……” “……何况如今两边撕破了脸……” “……前几天,那姓任的书生说,华夏军这样,只讲买卖,不讲道义,不讲礼义廉耻……得了天下也是万民受苦……” “……姓宁的死了,许多事情便能谈妥。如今西南这黑旗跟外头势不两立,为的是当年弑君的债,这笔债清了,大家都是汉人,都是华夏人,有什么都能坐下来谈……” “……姓宁的可不好杀……” “……姓任的那位说,姓宁的不好杀,是因为过往的大伙儿,毫无章法,没有形成同力……” “……形不成啊,姓宁的人称心魔,真要同力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内鬼,有一个内鬼,大伙儿都得死……” “……那便不必聚义,你我兄弟六人,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姓任的说了,此次来到西南,有无数的人,想要那魔头的性命,而今之计,即便不私下里联络,只需有一人高呼,便能一呼百应,但这样的情势下,咱们不能所有人都去杀那魔头……” “……那如何做?” “……姓任的给了建议。他道,魔头兵多将广,但在大战之后,力量一直捉襟见肘,如今许多义士来到西南,只需要有三五高手刺杀魔头即可,至于其他人,可以想想如何能让那魔头分兵、分心。姓任的说,那魔头最在乎自己的家人,而他的家人,皆在张村……咱们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只要咱们动手,或引开一队兵,让他们抓不住人,紧张兮兮,总会有人找到机会……” “……魔头死了,华夏军真会与外头和谈吗?” “……这许多年的事情,不就是这魔头弄出来的吗。往日里绿林人来杀他,这里聚义那里聚义,然后便被一锅端了。这一次不光是咱们这些习武之人了,城里那么多的名士大儒、饱读诗书的,哪一个不想让他死……月底军队进了城,成都城如铁桶一般,刺杀便再无机会,只能在月底之前搏一搏了……” “……诸位兄弟,咱们多年过命的交情,我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们。咱们这次的文书是往嘉定,可只需中途往张村一折,无人拦得住我们……能抓住这魔头的家人以作要挟固然好,但即便不行,咱们闹出乱子来,自会有其他的人,去做这件事情……” …… 成都东面的街道,道路上能听到一群书生的对骂,场面吵吵嚷嚷,有些混乱。 街道边茶楼二层靠窗的位置,名叫任静竹的灰袍书生正一面喝茶,一面与样貌看来平凡、名字也平凡的杀手陈谓说着整个事件的构思与布局。 “你这样做,华夏军那边,必然也收到风声了。”举起茶杯,望着楼下对骂场面的陈谓如此说了一句。 “收到风声也没有关系,如今我也不知道哪些人会去哪里,甚至会不会去,也很难说。但华夏军收到风,就要做防备,这里去些人、那里去些人,真正能用在成都的,也就变少了。更何况,这次来到成都布局的,也不止是你我,只知道混乱一起,必然有人呼应。” 任静竹往嘴里塞了一颗蚕豆:“到时候一片乱局,说不定楼下这些,也趁机出来捣乱,你、秦岗、小龙……只需要抓住一个机会就行,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机会在哪里……” “估计就这两天?” “毕竟过了,就没机会了。”任静竹也偏头看书生的打骂,“实在不行,我来开局也可以。” 陈谓点了点头,沉默片刻:“知不知道我在城里见到了谁。” “嗯?” “王象佛,也不知道是谁请他出了山……成都这边,认识他的不多。” “不奇怪,请王象佛的,估计是铁彦。”任静竹想了想,“估计还会有其他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高手来这里,能忍住不参加比武大会的,多有图谋。” “一片混乱,可大伙儿的目的又都一样,这江湖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了。”陈谓笑了笑,“你这满肚子的坏水,过去总见不得光,这次与心魔的手段到底谁厉害,总算能有个结果了。” “只是尽我所能,给他添些麻烦,如今他是穿鞋的,我是光脚的,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任静竹如此分析,但目光深处,也有难言的傲岸潜伏其中。他今年三十二岁,常年在江南一带接单策划杀人,任虽年轻,但在道上却早已得了鬼谋的美誉,只不过比之名震天下的心魔,格局总显得小了一些,这次应吴启梅之请来到成都,面上自然谦虚,心底却是有着一定自信的。 如此混乱的一个大盘,又无法光明正大的团结众人,其他人与人联络都得互相堤防,只有他选择了将整个局面搅得更为混乱,相信即便那心魔坐镇成都,也会对这样的情况感到头疼。 他举起茶杯:“能做的我都做了,祝你拔得头筹。” 陈谓举杯,与他碰了碰:“这一次,为这天下。” …… 夕阳西下,成都南面华夏军军营,毛一山带队进入营中,在入营的文书上签字。 看他签字的书记官早就与他相识,眼见他带着的队伍,嚯的一声:“毛团长,这次过来,是要到比武大会上出风头了吧?你这带的人可都是……” “精锐!”毛一山朝后头举了举大拇指,“不过,为的是任务。我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单挑不行,不适合打擂,真要上擂台,王岱是一等一的,还有第七军牛成舒那帮人,那个说自己一辈子不想当班长只想冲前线的刘沐侠……啧啧,我还记得,那真是狠人。还有宁先生身边的那些,杜老大他们,有他们在,我上什么擂台。” 他签好名字,敲了敲桌子。 “你的功夫确实……笑起来打不行,凶起来,动手就杀人,只适合战场。”那边书记官笑着,随后俯过身来,低声道:“……都到了。” “啊?” “王岱昨天就到了,在营里呢。牛成舒他们,听说前天从北边进的城,你早点进城,迎宾馆附近找一找,应该能见着。” “哎,那我晚上找他们吃饭!上次比武牛成舒打了我一顿,这次他要请客,你晚上来不来……” “我今天就不了,这边得做事。” “那我先去找王岱那牲口……” 人们嘻嘻哈哈。成都城内,书生的吵嚷还在继续,换了便装的毛一山与一众同伴在夕阳的光芒里入城。 陈谓、任静竹从楼上走下,分头离开;不远处身形长得像牛一般的壮汉蹲在路边吃糖葫芦,被酸得面目扭曲龇牙咧嘴,一个孩子看见这一幕,笑得露出半口白牙,没有多少人能知道那壮汉在战场上说“杀人要喜庆”时的表情。 王象佛又在比武会场外的牌子上看人的简介和故事。城内口碑最好的面店里,刘沐侠吃完鸡蛋面,带着笑容跟店内漂亮的小姑娘付过了钱。 名叫关山海的老儒生搂着姑娘正在噘嘴打啵。相隔两条街道的一所市肆里,闻寿宾迎接着新一天要结交的朋友,准备开始新的坐而论道。曲龙珺坐在亭子里看着夕阳西下,宁忌在院子里笨拙地缝补不小心弄破掉的裤子。 六名侠士踏上去往张村的道路,出于某种回忆和缅怀的心态,游鸿卓在后方跟随着前行……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普普通通的人们。普普通通的人们有普普通通的欲望、有各种不同的目的、有着这样那样的生活。他们在汹涌的人群里交错。即便彼此擦肩,在这还显得温暖的一刻,他们尚未出现交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八章 且听风吟(上) “……姑娘,借问一下,那个张村怎么去啊?” 初秋的阳光之下,风吹过原野上的稻海,书生打扮的侠客拦住了田埂上挑水的一名黑皮肤村姑,拱手询问。村姑打量了他两眼。 “朝大路那头走,小半日就到了……最近去张村的咋这么多,你们去张村做啥子哦。” “最近去张村的,很多?” “不少,昨日也有人问我。” “哦,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书生若有所思,随后笑了笑,“在下乃湖州士子,听闻华夏军得了天下,特来张村投奔,讨个功名。” “湖州柿子?你是个人,哪里是个柿子?” “哦……读书人,士子,是读书人的意思。谢过姑娘指路了,是那条道吧?” “嗯,大路,往南,直走。读书人,你早说嘛。”皮肤有些黑的姑娘又多打量了他两眼。 “谢谢,谢谢。谢过姑娘,指路之恩。” 对话结束,书生行了礼,看着那黑姑娘挑了水朝不远处的村子走过去,便朝了另一边前行。他的五位兄弟正在不远处的小河滩边等着,书生过去,跟几人确认了方向并未走错。 “近来去张村的人多,怕是会引起注意吧?”有人担心。 “若全是习武之人,恐怕会不让去,不过华夏军击败女真确是事实,近来前去投奔的,想来不少。咱们便等若是混在了这些人当中……人越多,华夏军要准备的兵力越多,咱们去拔个哨、放把火,就能引得他疲于奔命……” “说得也是。” “咱们既然已经接近张村,便不好再走大路,依小弟的看法,远远的沿着这条大道前行就是了,若小弟估算不错,大道之上,必定多加了哨卡。” “那就这么定了。” 几人定好计划,又有人笑起来。 “说起来,方才那姑娘,长得不错啊。” “……黑是黑了一些,可长得壮实,一看便是能生养的。” “几位哥哥不知,近看起来,其实模样挺清秀,咱方才说自己是读书人,她可结结实实地打量了我好几眼,那眼神……你们知道,其实这些村里的,整天想的,就是能配个读书人,戏文上都是这么唱的……” “别说,五弟扮读书人这模样,实在绝了,就刚才那姑娘,咱们要上门提亲,准成!” …… 恣意的话语随着秋风远远地传入游鸿卓的耳中,他便微微的笑起来。 前方六人的这类对白,让他稍稍产生了一些怀念的情绪。 先前从那小山村里杀了人出来,后来也是遇上了六位兄姐,结拜之后才一路开始闯荡江湖。虽然不久之后,由于四哥况文柏的出卖,这团体四分五裂,他也因此被追杀,但回想起来,初入江湖之时他孤苦无依,后来江湖又渐渐变得复杂而沉重,只有在跟着六位兄姐的那段时间里,江湖在他的眼前显得既纯粹又有趣。 那时候,他每日里看见的江湖都是新的、听到的传闻都令人畅快不已,七人互为臂助、不必睡得战战兢兢——尽管那是幻觉,但那样的温暖与安稳,后来再不曾有过。 这几年一路厮杀,跟不少志同道合之辈为抵抗女真、抵抗廖义仁之辈出力,真正可依靠可托付者,其实也见过不少,只是在他来说,却没有了再与人结拜的心情了。如今想起来,也是自己的运气不好,进入江湖时的那条路,太过残酷了一些。 生活在南边的这些武者,便多少显得天真而没有章法。 他一路远远的跟随六人前行。成都平原视野广阔,好在前半程这些人走的是大路,后半程这六人心怀鬼胎,离开大道专找树林、小道绕行,也就为游鸿卓的跟随提供了条件。 这一路上,游鸿卓在心中思考着到底应该帮谁、谁是好人的问题。眼前六人多少让他感觉亲切,从整体上来说,这六人也确实是下了决心,要去做些他们认为正确的事。但另一方面,越是接近华夏军管理的核心区域,周围的景象越是让他感觉耳目一新,这边土地肥沃、水田延绵、道路踏实、村落井然,不少地方都能清晰地看到新开垦的痕迹。 自多年前女相投奔虎王时起,她便一直发展农业、商贸,苦心孤诣地在各种地方开垦出农田。尤其是在女真南下的背景里,是她一直艰难地支撑着整个局面,有些地方被女真人烧毁了、被以廖义仁为首的恶人摧毁了,却是女相一直在尽力地重复建设。游鸿卓在女相阵营中帮忙数年,对于这些令人动容的事迹,愈发清晰。 中原动荡的十余年,整个天下都被打破、打烂了,却唯独原本生存艰难的晋地,保存下来了不弱的生计。游鸿卓这一路南下,也曾见过不少地方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景状。这是作为晋地人的成绩与骄傲。可这样的成绩与西南的景象比起来,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成都平原这么多年来,不曾经历大的战火。这样的景象,到底是先前就有的,还是华夏军到来之后,又更多的建设出来的呢? 他一面走,一面在心中估算着这些问题。 另一方面,他又想起最近这段时日以来的整体感觉,除了眼前的六名侠士,最近去到成都,想要闹事的人确实不少,这几日去到张村的人,恐怕也不会少。华夏军的兵力在击溃女真人后捉襟见肘,如果真有这么多的人分散开来,想要找这样那样的麻烦,华夏军又能怎么应对呢? 在晋地之时,他们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状况。敌人不仅仅是女真人,还有投靠了女真的廖义仁,他也曾开出高额悬赏,煽动这样那样的亡命之徒要取女相的人头,也有的人仅仅是为了扬名或是仅仅看不惯楼相的女子身份,便听信了各种蛊惑之言,想要杀掉她。 龙王作为女相的护卫,跟随在女相身边保护她,游鸿卓这些人则在绿林中自发地担任保卫者,出人出力,打探消息,听说有谁要来搞事,便主动前去阻止。这期间,其实也出了一些冤假错案,当然更多的则是一场又一场惨烈的厮杀。 华夏军又该怎么办呢?从这一次的情况看来,如此多的“正义之士”,却是站在了他们对面的。如此多的敌人,若是乱到晋地那等程度…… 夕阳西下,游鸿卓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跟随着前方六人,进入张村外围的稀疏林地…… …… 七月十八,成都,阳光仍然明媚地洒在这座城池上。 人群熙攘、客商往来,城内的种种人群各行其是,大儒们在报纸上的争吵日趋激烈,篇篇雄文剖析世间事物,倒也确有数幅篇章受到了踊跃的讨论,甚至在多年以后,在某些历史的记录中留下名字来。 决心在华夏军求取功名试试看的士子们,对于规定考校的几样科目也逐渐把握住了一些规律。除每日埋首研读外,甚至于一些私下里的夜校与学习班,也已经在城市当中的角落里开起来了,首先找到这些地方的士子俨如找到了捷径,人们补习、讨论,逐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开始在城内炒出热烈的氛围来。这场选拔大赛的初赛在八月将正式结束,七月的最后十多天,可能在大赛上崭露头角的高手已经到得七七八八。以这样的背景为基础,竹记编出了在两次胜利后已然拿到入围资格的武者名单。 由于官方不允许参与赌博,也不方便做出太过主观的排名,于是私底下由两家地下赌场联合部分权威高手,各自编攒出了暂时出现在成都的五十强武者名单。两份名单绘声绘色地统计了各个武者的生平事迹、得意武功,未来将出现的比武赔率也会因此涨落——有了博彩、有了故事,城市内人群对这比武大会的好奇与热情,开始逐步变得高涨起来了。 一切景象都显出欣欣向荣的感觉来,甚至于先前对华夏军激烈的抨击,在七月半过后,都变得有了些许的克制。但在这城池暗流涌动的内部,紧张感正不断地堆积起来,等待着某些事情的爆发。 接到师师已有空闲的通知后,于和中跟随着女兵小玲,快步地穿过了前方的庭院,在湖边见到了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 最近这段时日,她看起来是很忙的,虽然从华夏军的外交部门贬入了宣传,但在第一次代表大会开幕前夕,于和中也打听到,将来华夏军的宣传部门她将是主要管理者之一。不过尽管忙碌,她最近这段时间的精神、气色在于和中看来都像是在变得愈发年轻、饱满。 其中的原因倒并不难猜,自初次见面后的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她确实是愈发的上心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想法十余年前或许还不愿意承认,但到得如今,也就没什么可羞耻的。 相互打过招呼,于和中压下心头的悸动,在师师前方的椅子上肃容坐下,斟酌了片刻。 “近来城里的局面很紧张。你们这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以质问开口,表现出对这边的关心,师师果然并不气恼,笑着偏了偏头。 “什么局面?”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可能师师你近来关心的是写东西,城内月底之前,必有大乱,你知道吗?” “于兄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我整日里是跟……刘将军他们打交道,该听到的话,总能时时听到。师师,严道纶想促成与华夏军的生意,这是一回事,可他们心中究竟向着哪边,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立恒是怎么想的,这次在成都城内放入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又有一帮读书的从旁推波助澜,你们私下里还不加管束,迟早要出乱子啊……” “也不是未加管束,凡有作奸犯科者,还是会抓的。”师师笑着辩解,“而且,立恒常说,想要做生意,就得冒风险,他们不进来,大家连个认识的机会都没有。今天的成都,就是想让华夏军跟天下人有个打招呼的机会,要不然,他们不都在私下里揣测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吗?” “可今日这是开门揖盗!太多了!”于和中敲打桌子,压低了声音:“他们想的是要行刺立恒,你知不知道?” “立恒这些年来被行刺的也够多了。” “可这次跟旁的不一样,这次有诸多儒生的煽动,成百上千的人会一齐来干这个事情,你都不知道是谁,他们就在私底下说这个事。最近几日,都有六七个人与我谈论此事了,你们若不加约束……” “他们只是谈论,应当没说一定会做点什么,我们也不好约束啊。毕竟立恒说了,得打个招呼……” “可底下的那些三教九流都会被煽动起来的!那些进城之后的商贩、镖师、绿林人,一辈子就指着一次出名呢,这一次都说要共襄盛举、做一场大事。这就好像……那个放火药的火药桶,一旦有点火,砰——会爆开的!” 师师想了想:“……我觉得,立恒应该早有准备了。” “他的准备不够啊!原本就不该开门的啊!”于和中激动了片刻,随后终于还是平静下来:“罢了,师师你平时打交道的人与我打交道的人不一样,因此,所见所闻或许也不一样。我这些年在外头见到各种事情,这些人……成事或许不足,败事总是有余的,他们……面对女真人时或许无力,那是因为女真人非我族类、敢打敢杀,华夏军做得太温和了,接下来,只要露出一丝的破绽,他们就可能一拥而上。立恒当年被几人、几十人刺杀,犹能挡住,可这城内成百上千人若一拥而至,总是会坏事的。你们……莫非就想打个这样的招呼?” 师师点了点头:“此事……我相信这边会有准备,我毕竟不在其位,对于打打杀杀的事情,了解的就少了。不过,于兄若能有成体系的想法,例如对此事如何看待、如何应对、要提防哪一些人……何妨去见立恒,与他说一说呢?对此事,我这做妹妹的,可以稍作安排。” 于和中微微愣了愣,他在脑中斟酌片刻,这一次是听到外头舆论汹汹,他心中紧张起来,觉得有了可以与师师说一说的机会方才过来,但要论及如此清晰的细节掌控,终究是一点端倪都没有的。一帮书生平素聊天能够说得绘声绘色,可具体说到要提防谁要抓谁,谁能乱说,谁敢乱说呢? 如此犹豫片刻,于和中叹了口气:“我主要想来提醒一下你,见立恒的事,还是算了吧。你知道,他这人想法多心思重,往日的……也没聊个几句……我就想提醒你,你也得当心,注意安全……” 他如此说着,身体前倾,双手自然往前,要握住师师放在桌面上的手,师师却已然将手缩回去,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眼睛望向一旁的湖水,似乎没看见他过于着形迹的动作。 “我住在这里头,也不会跑出去,安全都与大伙儿一样,不用担心的。” 于和中原本心头火热,伸手之时也是下了决心的,若是握住了手,便要顺势说些什么。但师师的躲避实在太过明显,陡然间像是在他脑门上浇了一盆冷水。他脑中纷乱地想了想,故作镇定地叹息道:“你也知道的,外头的那些谣言,都说你已经是立恒的什么人……” “和中,若那不是谣言呢?” 师师的目光笑着望过来了,于和中一愣,随后终于将手收回来:“……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爱开玩笑。若是真的,自然有许多人保护你,可若不是,这谣言可就害了你了……” 他靠回椅背,随后道:“总之,我也是有些着急,该跟你说的,也就这些了。唉,华夏军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别看严道纶他们面对你们的时候和和气气的,转过头去,他们也指着华夏军多出点事情呢,若真的有人在八月前刺杀了立恒,华夏军四分五裂时,他们的好处也不会少的。我虽然愚钝,可也知道,得天下易,坐天下难……” “如今还未到坐天下的时候呢。” “都差不多。”于和中站起来,“行了,我先走了,估计你事情也多,总之……希望你好好的,我也希望这笔生意能成……下次聊。” “我送送你。” 师师起身送他出去,于和中的心情愈发烦躁,待到了院门处,便回身挡住师师:“这里就好了,你……外头不安全,你也忙,别出去了……” 师师无奈而又灿烂地一笑,微微躬身:“好,那就下次见。” “下次见下次见……” 于和中挥着手,一路之上故作平静地离开这边,心中的情绪低落灰暗、起伏不定。师师的那句“若不是谣言”似乎是在警告他、提醒他,但转念一想,十余年前的师师便有些古灵精怪的性情,真开起玩笑来,也真是从心所欲的。 她是跟宁毅在一起了,还是没有呢?这个问题想了一路,又不免想到自己伸手被避开时的那种狼狈,只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面前——暴露没关系,但可悲的是被拒绝,一旦被拒绝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就会像耳光一般打在自己脸上:自己是有妻儿的人,自己这次能在西南的交易里成为最重要的中间人,都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照顾…… 这样的认知令他的头脑有些发昏,觉得颜面无存。但走得一阵,回想起过去的点滴,心里又生出了希望来,记得前些天第一次见面时,她还说过并未将自己嫁出去,她是爱开玩笑的人,且并未坚决地拒绝自己…… 也是,自己眼下这状况,难以得她青睐,确实也不出奇。按照先前所想,自己便是希望趁着这次在西南的机会,攒下一些好处与说话的资本,而后才能配得上她,今日确实是昏了头了……担师师既然不曾拒绝,以她的七窍玲珑心,自己的想法也已经暴露了出来,这固然有些难受,但细细想来,却也不算太大的坏事? 他心中这样那样的一番乱想,待思维渐渐的平静、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才又在迎宾路附近的祥和氛围里想到这次过来的主要原因。外来的无数人都在等待着闹事了,严道纶他们也都会乐见其成,这边竟然还掉以轻心,大概也是击退了女真人之后的信心膨胀。 他是希望这次交易能够成功,华夏军能够平稳过渡的,但眼下想着这些,却又隐隐的有些期待坏事的发生了。待到这边混乱起来,师师当会明白自己这边的苦心,华夏军的道路,也能走得更加稳妥一些,而且若真的混乱爆发开来,师师必回将自己今天的警告告知宁毅,到时候自己再去与对方见面,许多话也能好说一些。 阳光落下来,他走过繁华的成都街头,眼见着一位位书生、一位位武者,都像是等待着动手的义士。人们的每个眼神,都像是在私下里诉说着什么,图谋着串联。 要出事了,就出事吧…… 他想。 …… “……华夏军是有防备的。” 下午和煦的风吹过了河道上的水面,画舫内萦绕着茶香。 这是一场看来寻常的聚会,关山海、朗国兴、慕文昌……等数人在杨铁淮的召集中相聚,未免隔墙有耳,挑选了河上的画舫。 人称淮公的杨铁淮月余之前在街头与人理论被打破了头,此时额头上仍旧系着绷带,他一面斟茶,一面平静地发言: “华夏军是有防备的。”他道,“城内的局势,众所周知,外松而内紧,许多竹记的人员早已进城,甚至打进了市面上那些所谓‘义士’的内部,不少人一动手就会被抓,昨日安庆坊有过一次厮杀,死了两个人,都是外来的刺客,迎宾路那边也有一次,刺客每次,当场被抓了。华夏军在预防刺杀方面很有一手,小打小闹恐怕没什么可能奏效……请茶。” 众人端茶,一旁的关山海道:“既然知道华夏军有防备,淮公还叫我们这些老家伙过来?若是咱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位华夏军的‘同志’,咱们下船便被抓了,怎么办?” “华夏军乃是击败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会,只是为了城内局面而担心,何罪之有。”杨铁淮表情不变,目光扫过众人,“今日成都城内的状况,与往日里绿林人组织起来的刺杀不同,如今是有众多的……匪人,进到了城内,他们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没有,我们不知道谁会动手谁会缩着,但对华夏军来说,这终究是个千日防贼的事情,有一拨对手,他们便要安排一拨人盯着。” “……他们人力有限,若是这些乱匪一拨一拨的上去,华夏军就一拨一拨的抓,可若是有几十拨人同时动手,华夏军铺下的这张网,便难免力有未逮。所以归根结底,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与实力的比拼,一边看的是华夏军到底有多少的实力,一边……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欢华夏军过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实力高于人心,这张网便固若金汤,可若人心大于实力,这张网,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众老人点头、喝茶,其中年纪四十多岁的慕文昌望望周遭众人,道:“也就是说,今日我们不知道城内的这些‘匪人’会不会动手,但可能人心不齐,有人想动、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观望……可若观望的太多,这人心,也就比不过实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会希望动手的时候,观望者能够少一些。”杨铁淮点头。 “华夏军的实力,如今就在那儿摆着,可今日的天下人心,变动不定。因为华夏军的力量,城内的那些人,说什么聚义,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实力,看的是动手的人有多少……说起来,这也真想是那宁毅常常用的……阳谋。”有人如此说道。 杨铁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纯粹是聊一聊这城内局势,我知道在座诸位有不少手下是带了人的,华夏军经营这局面不易,若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他们难免发飙,诸位对于手下之人,可得约束好了,不使其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只是一番闲聊,诸位还有什么说的,尽可畅所欲言,大家都是为了华夏军而操心嘛。” 他笑着,摆手。 “……请茶。” 阳光从画舫的窗棂中射进来,城池内部亦有许多不知名的角落里,都在进行着类似的聚会与交谈。慷慨激昂的话总是容易说的,事并不容易做,不过当慷慨的话说得足够多的,有些静静酝酿的东西也宗有可能爆发开来。 名叫慕文昌的书生离开画舫时,时间已是傍晚,在这金黄的秋日傍晚里,他会想起十余年前第一次见证华夏军军阵时的震撼与绝望。 那还是武建朔二年的时候,成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言振国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个高点。武朝丢失了中原,言振国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娄室进攻西北时,他们被逼着参与了进攻延州的战斗。 那个秋天,他第一次见到了那面黑旗的残暴,他们打着华夏的大旗,却不分敌我,对女真人、汉人同时展开攻击。有人以为华夏军厉害,可那场战斗延绵数年,到最后打到整个西北被屠杀、沦为白地,无数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间被杀。 对于那么多的人,他们原本可以拉拢、可以规劝的,甚至于在战争期间,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愿意投靠华夏军谋个出身的想法,但华夏军毫不留情,他们只接受入伍为小兵,对于慕文昌这样的大员幕僚,竟显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无数人士愿意投靠过去的,可华夏军,只想着打仗,容不得半点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华夏军在杀狼岭击溃言振国以及折家联军,斩杀了言帅与多名折家子弟,此后三年,小苍河吞噬天下数百万汉军……可那又怎么样呢?最终还不是逃跑?最终无数原本不该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狈南逃,他的妻子儿女在那场战争中被碾碎了,其中一个女儿甚至是他主动牵线嫁给了一位女真军官的,后来娄室被杀女真在西北惨败时,他这个女儿死在了一帮抗金的乱民当中。 抗金需要战斗,可他一生所学告诉他,这天下并不是一味的战斗可以变好的,把自己变得如女真一般凶残,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华夏军必然是错的! ——华夏军必须是错的…… 这次的成都,会清晰地告诉天下,这个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走过了黄昏的街头。 …… 同样的时刻,名叫施元猛的壮汉会想起十余年前金銮殿里的那一声枪响、那一片混乱。 “唉,周喆……” 那若有似无的叹息,是他一辈子再难忘记的声音,之后发生的,是他至今无法释怀的一幕。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那是击败女真第一次汴梁围城,随即又处理了奸相秦嗣源后的论功行赏,他依靠家中的关系,又走了谭稹的路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圣。为了那次的面圣,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斋戒三日、焚香沐浴,将那次面圣作为了一生之中最光荣的时刻来对待。 为了金殿奏对——虽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对话——不至于失礼,他在家中光是礼节便训练了大半日,对着先祖的画像不断的练习跪拜磕头以及封赏之后谢恩的礼节。面圣之后大宴宾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当。 谁知道他们七人进入金殿,原本应该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里,那个连礼节都做得不流畅的商贾赘婿,在跪下后,竟然叹息着站了起来。 他至今无法理解那样的情景。他叹息着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后是砰的一声响,所有人都还在发呆,他已经走过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无比崇高的童王爷的脸上,童王爷一身戎马、战功无数,不知道多少武将在他面前会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一刻,他飞起来了,脑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阶上。 怎么能在金殿里走路呢?怎么能打童王爷呢?怎么能将天神一样的陛下举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呢? 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无君无父之人、从未想过世上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径。可惜在当时,他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从头到尾都在门边上跪着。 “一群废物。” 那个人在金銮殿的前方,用刀背敲打了皇帝的头,对着整个金殿里所有位高权重的大臣,说出了这句蔑视的话。李纲在破口大骂、蔡京呆若木鸡、童王爷在地上的血泊里爬,王黼、秦桧、张邦昌、耿南仲、谭稹、唐恪、燕道章……一些官员甚至被吓得瘫倒在地上…… 说来也是奇特,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施元猛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更奇特的事情了,他对于众多事情的应对,反而处乱不惊起来。中原沦陷后他来到南方,也曾呆过军队,后来则为一些大户做事,由于他手段狠毒又利落,颇为得人欣赏,后来也有了一些靠的住的心腹兄弟。 到得这次西南门户大开,他便要过来,做一件同样令整个天下震惊的事情。 他会想起宁毅当日走过他身边时的景象,他当日说的那句“一群废物”,很可能甚至都没有将跪在门口的几人包括在内……今日他也要做出同样的事情来,以告诫整个天下无君无父、大逆不道之辈,他们的命,也会有忠臣义士来收! “大哥,东西准备好了。” 在院子里做事的弟兄靠过来,向他说出这句话。 施元猛回过头,看见院子里的两个木桶都已经布置好,他又过去检查了一遍。 “大伙儿知道吗?”他道,“宁毅口口声声的说什么格物之学,这格物之学,根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与奸相勾结,在借着相府的力量击溃梁山之后,抓住了一位有道之士,江湖人称‘入云龙’公孙胜的公孙先生。这位公孙先生对于雷火之术炉火纯青,宁毅是拿了他的方子也扣了他的人,这些年,才能将火药之术,发展到这等地步。” 施元猛望着院子里的人:“这魔头,贪天之功为己功,大逆不道、恶行累累,他能够打败女真人,无非是凭借这些火器,而今天下板荡,他就躲在西南,趁着女真大军打垮了所有人,再以这些火器击败对方……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坐视,咱们此次杀了宁毅,自有人将那公孙先生救出西南,到时候这火器之术广传天下,击溃女真,不在话下。我武朝江山、千秋永固!咱们这些人,便真正的,救了整个天下!” 傍晚的阳光正如火球一般被地平线吞没,有人拱手:“誓死追随大哥。” “为了天下,誓死追随大哥!” 城市在火红里烧,也有无数的动静这这片火海下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 这天晚上,宁忌在闻寿宾的院子里,又是第一百零一次地听到了对方“事情就在这两天了”的豪迈预言。 第二天,在比武大会现场,黄山过来向他套话:“最近这段时日,外头都说成都要出事,你们华夏军就不提防着些?”让人感到对方正为华夏军的状况不断操心,宁忌对于他们的行动能力已经不抱期待,面瘫着回答:“你们要闹事就闹呗。” “嘿,开玩笑开玩笑,不是说我们,我们是没打算闹事的,你看,我跟师兄他们还参加了比赛不是么……我只是担心啊,时局乱了,这比武大会不也没得开了吗,你们华夏军对这事可得看牢了……” “一师到老牛头那边平乱去了,其余几个师本来就减员,这些时候在安置俘虏,看守整个川四路,成都就只有这么多人。不过有什么好怕的,女真人不也被我们打退了,外头来的一帮土鸡瓦狗,能闹出什么事情来。” “那是、那是……龙小哥说得对,毕竟女真人都打退了……” “你们可别闹事,不然我会打死你们的……”宁忌瞥他一眼。 黄山憨厚地笑:“哪能呢哪能呢,我们真的打算在比武大会上扬名立万。” 两人相互演戏,不过,纵然明白这壮汉是在演戏,宁忌等待事情也委实等了太久,对于事情真正的发生,几乎已经不抱期待了。闻寿宾那边就是如此,一开始慷慨激昂说要干坏事,才开了个头,自己手下的“女儿”送出去两个,然后整日里参加宴会,对于将曲龙珺送到大哥身边这件事,也已经开始“徐徐图之”。 城内最近的这件事情,多半也会这样,一帮人说着慷慨激昂的话语,到最后,没人敢动手,成了个笑话……可惜眼下不是在张村,否则他会跟一帮小伙伴笑得前仰后合……嗯,反正九月过后就要开学,到时候跟他们说说这里的见闻也就是了。 …… 张村附近村落旁的小山包上,夜色渐渐的转深。过了子时,星月的光辉从天空中洒下来,林子当中窸窸窣窣,只能听见夜行动物的脚步声偶尔响起来了。 六位侠客围城一个圈,正在低声说话。 “成都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么多的人,说要做一番大事,万一没人动手怎么办?” “华夏军可厉害,落在他们手上,没什么好下场……” “若是只有我们动手,别人都不动呢?” “不至于此吧……” “咱们只需要引起混乱,调动附近的华夏军就好了……” “那诸位兄弟说,做,还是不做?” “我听大家的……” 原本坚定的几人,临到头来,说的变成了废话,躲在不远处黑暗里的游鸿卓有些无奈地叹息。便在此时,远处的夜空当中“咻”的一声,有烟火划过空中,随后似乎是传来了厮杀的动静。 “有人动手……” “不多想了,咱们也动手。” “老三老四,拿上火把,准备去左边点火……” “烧稻子吗?” “稻子未全熟,如今可烧不起来……” “烧房子,左边下头那小村子,房子一烧起来,惊动的人最多,而后你们看着办……” “这是晚上,人都在房子里。” “欲成大事,容得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不让华夏军的人痛,他们怎么肯出来!若是稻子能点着,你就去点稻子……” “下头火点起来,你们人立刻走,这等野外,华夏军要多少人才能铺出一张网来,到时候大伙儿见机行事,再造混乱,华夏军若去抓你们,咱们便在其他地方点火杀人……” 黑暗中,游鸿卓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老三老四拿着扎起的火把一路下去了,游鸿卓跟在后方。从先前的对话里,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有些犹豫,战场对敌是一件事,烧百姓的田和房子,是另一件事。 两人去到那村落边上,终究有些犹豫。 有人道:“这样子可不积德啊。” “那还有什么办法,你回头去说不干了?” “我……” 他们在村落边缘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朝着一所房子后方靠过去了,先前说不积德的那人拿出火折子来,吹了几下,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来。 他们点亮了火把。 在两人身后的游鸿卓叹息一声。 挥刀斩下。 …… 七月二十。成都。 夜幕降临后不久,宁忌听到了城内传来的爆炸巨响,许许多多的人都听到了这阵响动。 那混乱的夜晚,开始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八九章 且听风吟(中) 张村外围,这一日的子夜,游鸿卓斩下长刀。 火把的光芒飞落在地上,鲜血在黑暗中飚射,六位侠客中的老三微微愣了愣,执着火把的手臂已经断了,掉落在地上。 黑暗犹如噬人的猛兽,笼罩而来,而后惨烈的呼喊声撕心裂肺地划破了夜空。 老四回头,刷的挥动了身上的九节鞭,那老三身形踉跄,未断的左手拔刀回斩。游鸿卓挥刀直进,以迅捷而刚猛的长刀砸开对方的兵刃。 夜色中便是一阵铛铛铛的兵刃撞击声响起,随后即变成飞扬的血花。游鸿卓自晋地厮杀出身,刀法粗犷而刚猛,三两刀砸回对方的攻击,破开防御,随后便劈伤老四的手臂、大腿,那断手的老三转身要逃,被游鸿卓一刀劈上后背,滚倒在这村后的荒地里。 老四被这血腥的气势所摄,九节鞭掉落在地上,他本人中了两刀后也瘫倒在地,狼狈地往后爬。口中一时间还未说出求饶的话语来,游鸿卓持刀指着他,断手的老三还在地上呼喊,村落里的人已经被这番动静所惊醒。 游鸿卓回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山头,那边的林子里,四人正走向另一处地方,但眼下估计也已经被惊动,自己是该回头追,还是就此放过他们呢? 正在犹豫,那边山头有人的呼喊声响起来,是六人中的老二在喊:“点子扎手——”竟也像是遭遇了什么敌人。 游鸿卓心中一寒,眼下会对这几人动手的,除了自己,便是黑旗。自己这一路跟着六人过来,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若说黑旗已经盯住了这边,那自己这里…… 转念间,那山头上小树林里便有砰的一声响,火光在夜色中飞溅,正是华夏军中使用的突火枪。他刀光一收,便要离开,一个转身,便见到了侧后方黑暗里正在走来的身影,竟然到了极近之处,他才发觉对方的出现。 晋地的江湖没有太多的温情,若是狭路相逢,先谈拳脚再说立场的情况也有许多。游鸿卓在那样的环境里历练数年,察觉到这身影出现的第一反应是周身的汗毛直立,手中长刀一掩,扑上前去。 他身法爆发性的发力,长刀掩在身侧,也是对方的视野死角,到得近处出刀如雷霆,也是千锤百炼后的一式夜战杀招。但到得刀光无声奔出的一瞬间,他才注意到,这从黑暗中无声走来的,却是一名既未蒙面也未穿夜行衣的灰裙女子。 他没有收刀,因为那一瞬间的念头甚至没能来得及运转。 女人的左手持一柄长剑,右手一伸,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凭空消失了半丈,他已经抓住了迅若奔雷的游鸿卓的肩颈,随后便是天旋地转的感觉,他在空中劈了一刀,身形飞过黑暗,落地之后滚了两圈,直到靠在了方才两名“侠客”想要纵火烧毁的房屋墙壁上这才停下…… 被他在空中劈过的一棵枯木此时正缓缓倒下,游鸿卓靠在那墙壁上,看着对面那身着灰裙的女人,心中的惊骇无以言表。 在晋地之时,他也曾与武艺高强的“龙王”有过放对切磋。当年在泽州,刚刚解散赤峰的龙王与公认的“天下第一”林宗吾有过一次比斗,仅以一招惜败,可后来龙王归附女相,心境感悟又有所突破,本身武艺也必然是有所精进的,游鸿卓作为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能得到与对方比武的机会,算是一种培养,也真正体验到过与大宗师之间的差距有多悬殊。 另一方面,在晋地大战的中期,他也曾有幸在重伤之后见证过林宗师的出手。 但无论是龙王还是林宗师,他都不曾真正感受过方才这一招之间的无力感。 这是华夏军中的哪一位…… …… 游鸿卓摔飞在地的同一时刻,山头之上试图逃跑的四个人也已经在血泊之中倒下。在山下村庄外惨叫声响起的一瞬间,有两道身影对他们发起了突袭。 老六在第一时间被一道身影的轮番重拳打倒在地,随后有人径直走过来,警告几人速速弃械投降,老二与打倒老六的那人几下交手,大声叫着点子扎手,另一边警告他们弃械的人手中举起了短枪,将呼喊着“你们先走”的老大一枪打倒在血泊里。 扮做书生的老五前去救援二哥,沉重的拳风猛地轰在他的小腹上,将他打得踉跄退开,五脏翻涌之中,他才稍稍看清楚了对面那道挥拳的身影,便是白日里他文质彬彬找人问路时遇上的那位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好生养的村姑。 “湖州柿子……” 夜风中,他听得那女子轻轻地哂笑一声,随后是呼啸的踢腿,在拆招中踢断了拳脚最为利落的“二哥”的小腿腿骨,然后朝他走过来了。 到了近处,照着他的面门,一拳轰下…… …… “下午的时候她们提醒我,来了个武艺还不错的,只是不知敌友,因此过来看看。” 话语声响起,身着灰色长裙的女人朝他走过来,目光之中并无敌意。 “……你能阻止他们纵火,那便不是敌人,张村欢迎你来。不知侠士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啊?” 女人的话语温和,带着游鸿卓所见宗师当中从所未有的平易近人。夜空之中,又有呼啸的响箭与烟火升腾,也不知是哪里又遭了敌人。但很显然,这边的华夏军人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一夜还长,随着第一波大动静的发生,此后也确实有数拨绿林人先后展开了自己的行动……这一夜的混乱消息在第二日天明后传向成都,又在某种程度上,鼓舞了身在成都的儒生与绿林好汉们。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边的真相,人们只知道,在张村,一群群的“义士”争先恐后地动手了。 ************** 七月二十,成都。 “前日夜里,两百多义士对张村发动了进攻……” “有人险些杀了宁毅的妻子苏檀儿……” “湖州陆鼎铭,喝了血酒,置生死于度外过去的……” “壮哉、壮哉……” “昨日夜里必然声势更大,说不定已经得了手……” “只是暂时尚未传来确切消息……” 阳光明媚的白天,已经有无数的话语在私下里流动了。 这也是秋风吹拂的懒洋洋的一天,自与杨铁淮聚会之后又过了两天,关山海在居住的院子里没有出门,一边是红袖添香,写些静心的字句,一边从信得过的手下人那儿接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 这些消息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从张村那边传过来的战报——由于是不曾经营过的地方,对于张村之乱的详细情况,很难打听清楚,华夏军确实有自己的动作,可动作的细节极其晦涩,外来人无从知道,到底有没有伤了宁毅的家人、有没有绑架了他的孩子,华夏军有没有被大规模的调虎离山。 这样的信息难度也并不在于毫无信息,更多的在于谣言的过多。城内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书生,一个两个在客栈里憋着,随随便便的一个消息过了三道口,便再也看不出原型来。对于关山海这样想要靠消息办事的人来说,便委实难以抓住清晰的脉络。 尽管也好美色、也好权名,但在这之外,真要做起事来,关山海还是能够知道轻重缓急,不会想当然的就去当个愣头青。然而在这样混乱的时局里,他也只能静静地等待,他知道事情会发生——总会发生一点什么,这件事也许会一团糟,但也许就此便能决定未来天下的命脉,如果是后者,他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抓住。 城内与关山海类似的,自然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朗国兴将事情告诉了黄南中,黄南中则通知手下的数十家将尽量做足准备。名叫陈谓的刺客已经在迎宾路附近静静观察了数日,偶尔也能看见疑似宁毅车马的迹象,王象佛在城内闲逛,感受着一片云淡风轻,体会着血液随着脉搏震动的那种放松而又紧张的感觉。 被王象佛打过的卢孝伦将所有的事情告知了父亲,卢六同在连日的聚会之中,也早已感受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氛,偶尔他也会与人透露一些。 “……这一次啊,真正进了城的好手,没有急着上那个擂台。这迟早啊,城内要出一件大事,你们年轻人啊,没想好就不要往上凑,老夫往日里见过的一些好手,这次恐怕都到了……要死人的……” 卢六同的话语之中透着前辈高人的先知先觉,一般参与绿林聚会的武者顿时便能听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也与他们最近感受到的其他氛围一一印证,只觉得看见了繁华背后掩藏着的巨兽轮廓。有的斗胆向卢六同询问都有哪些高手,卢六同便随意地讲解一两个,有时候也说起光明教主林宗吾的风采来。 “……林宗吾与西南是有深仇大恨的,不过,这次成都有没有来,老夫并不知晓,你们倒也不要瞎猜……” 他这样一说,猜测的人倒是更多了,甚至于整个大光明教顶层好手此时都已在成都潜伏的消息都暗中传了出来,绘声绘色的。杨铁淮等人还私下里寻找了好一阵,最终才觉得,应该是华夏军放出来做烟幕弹的谣言。 二十这天白天平静地过去,或许是感受到最近的山雨欲来,上擂台比武的侠士们近来也打得有些克制。下午最后几场没有伤员,宁忌准时下班、轻松愉快。 夜幕降临时,吃过了晚饭的宁忌已经来到老小贱狗的院子里,爬上屋顶乘凉。对于这段时间以来仗着武艺到处偷窥的习惯,他进行了一定的自我反省,待到九月回到张村上学,便不能再这样做了。 同样的时刻,宁毅正在摩诃池边的院子里与陈凡商议之后的改革事项,由于是两个大男人,偶尔也会说一些有关于敌人的八卦,做些不太符合身份的猥琐动作、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戌时一刻,爆炸声在城内响起。 宁忌在屋顶上站起来,远远地眺望。 宁毅与陈凡也在湖边站了片刻,甚至掏出望远镜来看了看,随后宁毅挥手:“上塔楼上塔楼……那边高。” 响箭与烟火冲上夜空,这是华夏军在城内的示警讯息与方向指引。 同样的时刻,无数的人盯着这片夜空。关山海推开身边的什么也没穿的女人,冲出院子,甚至搬了楼梯要上墙,黄南中冲入院落内部,许许多多的家将都在做准备。城市东侧,名叫徐元宗的武者拿起长枪,他的十数位有过过命交情的弟兄都开始整理装备。无数的视角,有人相互凝望,有人正在等待,也有人听到了这样那样的传言:“要大乱了。” “有英雄炸死了宁毅!” “要动手吗要动手吗……” 王象佛盘腿静坐,收敛心情,过得片刻,走上街头。 卢六同等人居住的院落,随着那声炮响,老人已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孝伦呢!孝伦呢!” “师兄出门闲逛,消食去了。”有弟子回答。 “找他回来!你去找他回来,今日封住院门,没有我说话,谁也不许再出去——” 夜色正变得醇厚,似乎正要开始沸腾。 城南,从外地走镖过来,威武镖局的霍良宝与一众兄弟在院子里迅速地集结了起来。外头的城池里已经有烟火令箭在飞,必然已经有华夏军前去与那边的义士火拼了。这个夜晚会很漫长,因为没有前期的商量,有许多人会静静地等待,他们要等到城内局势乱成一锅粥,才有可能找到机会,成功地行刺那魔头。 “总得有人首先做事的!” 他们准备好了武器、各自穿上了软甲,稍作列队,各自重重地拥抱了一下。 “——为了这天下!” “——咱们上路了!” 霍良宝转身,推开大门,他冲向门外。 一众兄弟也随即跟上,随后……便在门口堵住了。 首先出门的霍良宝冲出两步,站在了门外的石阶上。距离他两丈外的道路那边,有十名华夏军军人列成了一排。 一名中等身材的华夏军军人已经走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叠纸,目光望向城池那边有烟火令箭动静的方向。他仿佛没有看到霍良宝以及他身后的一群人都携带了刀枪,径直走到了对方面前。 “城内有匪人闹事,这边暂时戒严,诸位今晚能不能在家中先呆一阵子。走亲访友什么的,可以明天再做……这是巡城处那边发的命令,盖了章的,有什么损失,明日可以拿去申诉,喏,你这就收下了。” 他将一张盖章的纸递到霍良宝身前,霍良宝背后背着长长的红枪,腰上挂着一把朴刀,敞开的衣裳里还有一排红缨飞刀隐约可见,他站在那里,有些机械地伸手将纸张接了过去。 后方一群人堵在门口,都是刀口舔血之辈,有人抹了抹口鼻、有人磨了磨牙齿,随后又相互望望。 那华夏军军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所有人,街边的十名士兵也静静地望着这边。霍良宝怔怔地举起拿了纸张的左手,示意后方弟兄不能轻举妄动。那军官才点了点头:“外面危险,都回去吧。” …… 响箭飞舞,又有烟火升腾。 制定好了计划的徐元宗推开了大门,由于隐蔽的需要,他与一众兄弟居住的院子较为偏僻,这时候才走出门外,不远处的道路上,已经有人过来了。 为首的是一名身形挺拔,背负双刀的战士,就在徐元宗微微怔住的那一刻,对方已经直接开了口。 “华夏军排长王岱,今日斗胆请徐宗师打消念头,就此罢手。日后必感今日之情,登门拜谢……请徐宗师罢手!” 王岱……徐元宗脸上红了红,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过,这是几个月前在剑门关单对单斩杀女真大将拔离速的英雄人物,相对而言,他的这个武学宗师之名,反倒显得儿戏了。他入城之后苦心潜伏,却不曾想过,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了。 他细细听着城池其他地方传来的喧闹,挥了挥手:“能找到我,华夏军果然厉害,只是……我可以罢手,成都城内其他的英雄,愿意罢手吗!?我若罢手,怎能对得住他们的奋战——” 徐元宗的话语,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街市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吓了一跳,随后便随着街头华夏军的敲锣开始朝不同方向散开,卢孝伦沿着回家的方向走了片刻,眼见着远处有火光升起来,心中隐隐有着激动在翻涌,他知道,这次华夏军的难题终于出现了。 他身怀武艺、步伐敏捷,如此穿街过巷想着该去哪里看热闹才好,正在一条行人不多的街道上往前走,脚步陡然停住了。 只见一道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身影正从道路那边过来,那人身形高大,一头乱发犹如狮子般危险。正是当日过来试他拳脚,后来由父亲推测,是要来找华夏军麻烦的武道宗师。 这样的乱局当中,他果然也出来了。 卢孝伦的第一念头是想要知道对方的名字,然而在眼前这一刻,这位大宗师的心中必然充满杀意,自己与他相遇得如此之巧,若是贸然上前搭话,让对方误会了什么,难免要被当场打杀。 他想到这里,慢慢地挪到路边,将脸对着道旁的墙壁,试图在不引起对方注意的情况下掉头离去。 也在这一刻,有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嗯,那个谁、那个谁……”一名身形健硕的壮汉从卢孝伦身旁的木头上站了起来——这壮汉原本就是坐在那儿吃烤串,此时人群离散,他三两口吃掉了串上的豆腐,扔掉竹签,“嗯,那个谁……” 这人声音如此之大,必然会引起街上其他人的注意,那么在他身边的自己也难免被那位武道宗师发现。卢孝伦对着墙壁,心中一紧,扭头望去,只见街道那边的乱发宗师果然看过来了。 “嗯,王象佛!” 身边这名壮汉叫出了名字,那乱发宗师眼中露出有趣的表情来,左右扭头看了看。 “华夏军牛成舒!今日奉命抓你!” 卢孝伦对着墙壁站着。 这一瞬间,汗透重衣。他已经明白过来,那位武道宗师的名字,就叫做王象佛,而身边这壮汉,是要与他放对之人。 街道那头,王象佛双手张开,嘴角露出笑容。 这边名叫牛成舒的壮汉,将拳头撞上手掌,举步往前,卢孝伦听得他喃喃地说了一声:“……拒捕。” 两道身影同时发力,卢孝伦站在墙边扭头望去,只见他们在街道中央轰然间冲撞在一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〇章 且听风吟(下) 七月二十,夜幕之下的成都在一片喧嚣之中沸腾起来。 “还真的来了……” 城北五湖客栈之中,感受着外界的喧嚣,于和中出到院子里爬上二楼,朝着远处眺望。视野之中有火光升腾,很显然,预期中的动乱已经在这一日发生。 他所居住的客栈如今被刘光世的势力包下,倒是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严道纶也上到二楼时,客栈前厅有人拿了纸张进来:“外头有华夏军,让我们今夜不要出去。” 严道纶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人从后头转过来:“那边明心坊在封路。” 明心坊位于这客栈后方隔河相望的不远处,严道纶与于和中等人走近二楼房间,推开那边的窗户,看到那边果然有锣声响起,已经有人开始把守坊门,大户的家丁手持棍棒从一所宅院里纷纷出来:“我们是聂府家卫,今日保护坊内众人安全,还请诸位不要轻易离坊。” “聂绍堂。”于和中听得严道纶低声开口,“他是彻底投靠黑旗了。” 这聂绍堂原就是本地士绅,西南之战时他被师师劝降,不曾做出捣乱的举动,于和中被严道纶带着初次去找师师时,也就听过此人的姓名。眼下主动出来维护秩序,那是铁了心要跟着华夏军一块儿走了。 他回想起前日见师师时的心情,一方面不希望真看到华夏军有事,另一方面当看到有这样的防备,心下又觉得有些不舒服,这乱子,总该大一点才好的。 终于也只是说了一句:“华夏军有防备。” 严道纶点点头:“自然会有防备……如今就看其他人决心有多大了……” …… “华夏军有准备……” 叫下人搬了楼梯,在院墙上眺望了一阵,关山海喃喃地说道,有无数的念头在此时的脑海中斟酌…… “就看能闹到多大了。” 他爬下楼梯,在院子里走动了几轮,穿好衣服的少女步伐轻盈地过来,被他不耐烦地推到一边。随后唤来最贴身的下人,低声下令道:“叫严鹰他们准备好,做不做事,看局面再说……” 脉搏跳动,犹如盛夏的燥热…… …… 城池南边。霍良宝挥手示意,让一众背负刀枪的弟兄们缓缓地退回院子里。随后,他也一步一步地倒退而回。 关上大门,插上门栓。 众人在院子里站着,沉默许久,彼此对望,没有说话。 站在门边的霍良宝双手握拳,将华夏军发的文书捏成了一团,巨大的屈辱与挫败正笼罩着他。 过得一阵,有镖局里心思最活泛的那人动了起来,他搬来梯子,架在墙上向外观察。 “黑旗的狗腿子还在……” “还在……” “快走了……” 一声声的回报当中,过了好一阵,墙上那人终于咽了一口口水,回头道:“走了。” 霍良宝转过身来,与众人对望,众人的眼中跃跃欲试。过了好久,只见霍良宝举起手中的纸团,猛地扔了出去。 “去他娘的——” 他转过身,掀开门栓,用力地拉开大门。有人在背后高呼了一声,如野兽般热血的叫喊。 视野前方的街头没有华夏军的人,霍良宝足下发力,冲出门去! 夜风轻抚。 有人扣动了扳机—— ************* 画面回切。 六月二十九,终于搞定了弟弟三等功奖章问题的宁曦,与方书常、侯五、徐少元、苏文方等一些人结伴走入成都巡城处的临时办公指挥部。指挥部很大,来来往往许多人、许多桌子和卷宗。 过了一会儿,宁毅抵达这边,将高层都聚集起来,传阅了一份文档。 “……零零总总准备了这么久,组织问题终于可以定下来,八月初阅兵,同时可以召开大会,之后文武方面的流程也已经可以定下,考核标准初步准备好了……你们这边,治安是个大问题,大事在即,想闹事的就有很多。最近城里不就有人在叫嚣,要跟我们打招呼吗……以前跟我们打招呼的是天下草莽,这次来了很多儒生,那也没错,是要好好的……打一个招呼,互相认识一下。” 宁毅敲了敲桌子。 “按照推测,这个流程一旦发布,城里的局势立刻就会紧张起来。阅兵是在八月,那么七月底之前,会有一群不信邪的人想要铤而走险,不管是搞行刺、搞动乱,提前破坏掉我们的计划。我的想法是,首先把饵放出去,要引导他们的想法,让他们尝试杀我,而不是想要破坏阅兵、越坏大会……” “竹记会负责这方面的舆论引导,强化刺杀心魔的这个说法,弱化破坏阅兵和大会的念头。同时可以向他们灌输军队进城是最后期限的这个念头,让他们尽量抓住这之前的机会……不能说我们没给过他们机会,但如果他们在这上头寄望甚深,事情破坏,他们的下一步会更难走,走的人会更少……” “之前两年的户籍调查很有必要,这次从剑门关过来的人,进城之后都有登记,如今已经有八千七百多,预计肯定会突破一万,甚至到一万五。有了这个名单,第一轮的筛选你们也已经做了,那就可以配合竹记做几次汇总,危险最大的那一群人,先把他筛出来……” “各军精锐目前已经在抽调,到时候会配合你们进行工作,拿不下来的硬点子,由他们上。我们过去人不多、地方也小,下头的百姓相对纯粹,对敌人比较好筛查,今天不一样了,地方大了,我们不知道谁好谁坏,那么我们的防御,必须是全面性的。用最少的人手发挥最大的效率,这就需要合理的组织方式和调配能力……” “那么……把成都地图拿过来……以这做好的详细地图为准,每个街、坊、道路,要全都做出合理的分配,每条街安排多少人,哪里人多、哪里是重点、哪里容易起火、安排多少水龙车、能调配多少大夫、安排多少攻坚的军人、如果某个地方出现疏漏、补漏的人手最快多久可以到,这些必须全都做好。” “这些事情,之前也有说过,对成都的初步摸排,已经做得差不多,接下来还有二十多天,所有的计划和预案必须完成,在暗中做出一到两次的演习。这一次可以捅小篓子,如果有人在自己家放火,我们也没办法,但不能出大乱,必要的时候,可以暴露我所在的位置,把他们往我这边引,然后一网打尽……” “这次事情,方书常负总责,与竹记和情报部门的对接也是你的;侯五继续负责巡查和捕快的工作,之后也要接手军队里的援手;徐少元负责医务、救火、善后方面的各项事宜,还要什么人就调、整个计划细节你们敲定。我当诱饵,还是杜杀他们负责我的安全,其余各项对接应该也都清楚。另外,宁曦在这边跑腿打杂,负责军队人员过来后的联络接待……有没有问题?” 众人都表示明白。 宁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那就散会,我要赶下一场。” 开这会议的时候还是三伏天,成都几度夏雨蝉鸣,到得初六,整个计划安排停当,文稿向外发布的时候,也有两拨军中精锐首先到了。其中一拨就是闵初一带来的女兵队伍,她也是在张村接了苏檀儿的命令,于是七夕之前带队抵达了这边,公私两不误。 这一天的中午,宁曦便带着闵初一等人到了临时指挥部那边,安排了任务。 “……我们将整个成都城,分为了一共四十五个大块,每个大块安排十到二十人,进城的不会超过一千精锐……你们以五人或者十人队分组,配合熟悉当地情况的捕快或者竹记、情报处的成员行动,要注意听他们的建议,你们毕竟不够熟悉。好在你们来得早,可以先到地方转一转……” 此后军人一批又一批的抵达,由负责联络的宁曦简要介绍之后,将他们带到侯五那边进行交接。此时华夏军内部关系紧密,侯五原本就是军队出身,随后做了许多后方安全工作,对于这些士兵的调配并不为难。而即便有几个刺头,由宁曦接待后再交过去,也绝不会随便闹出什么事情来了——这是“太子爷”负责的事情,有脑子的都不敢怠慢。 随着时间的推进,一批又一批的人员筛查初见轮廓,一些高度危险的对手被标注出来。 七月十四,牛成舒、刘沐侠等人所代表第七军精锐进入成都,七月十五王岱抵达成都,十六,毛一山带队入城。不少过去军队比武中的前几名,此时幸存下来的都在这些队伍里。而在这之前,随着陈凡夫妇过来的二十九军精锐也已经到了,宇文飞渡、小黑等人早已归队,从外头过来的老实和尚等人,也已随着商队在成都地下活跃了数日。 “……这一次的成都聚会,暗地里确实来了一些武艺还不错的家伙,这种时候进到城里,又不愿意参加我们的比武大会,心怀鬼胎是非常有可能的。当然,如果他们不动手,我们欢迎他过来游园观光,但如果事情爆发,他们到街上乱跑,我们要第一时间控制住这些人,这里有几个名字,徐元宗、王象佛……有个叫陈谓的杀手,一度很有名气,确定他来了,但不知道位置……” “……这第一批需要排除的高手,我们也安排好手上场,但是这不是什么比武,我们首先,以礼相待,愿意回去的、愿意退后的、愿意束手就擒接受我们安排的,要谢谢他们,以后可以补偿可以道歉。但如果在当时对着干,记住你们是军人,对付这些江湖败类,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 “如果有时间可以打一场吗?”开会途中,后进生牛成舒举手。方书常看了他一眼:“不可以。” 随后扔出一张纸来:“你带人负责王象佛,这是个武痴,这次过来,可能他的修为最厉害,不要掉以轻心,刘沐侠与你编入一组,你们五个人,处理他一个。” “是!”牛成舒举手敬礼,随后接过王象佛的档案坐下。 随后扔出一张纸来:“你带人负责王象佛,这是个武痴,这次过来,可能他的修为最厉害,不要掉以轻心,刘沐侠与你编入一组,你们五个人,处理他一个。” “是!”牛成舒举手敬礼,随后接过王象佛的档案坐下。 方书常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次从剑门关外头进来的人已经超过万五,我们虽然配合外头的人筛了两遍,但是漏网之鱼肯定有,城里的高手可能不止这些,所以不要觉得就手头上一两个的任务,很可能你们要打上一夜。另外,除了听地面的指挥,城内一共准备了三十五个高的地方当望楼,必要的时候热气球也会升起来,你们也要注意好那上头的信息……” 军队里的人来得陆陆续续,这样的会议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是安排最精锐的人手,方书常将各种安排说完。 “……如今所有人都在外头看着,要跟我们打招呼,要呼朋唤友、一拥而上。宁先生那边也说了,如果事态紧急,可以暴露他的位置把人引过去……不过我觉得,我们就不要把人带过去了,难看。” 他话说完,众人起立、敬礼。 “——是!” ***************** 时间回到秋风抚动的这一刻。 小黑走上街头。 霍良宝拉开大门,咬紧牙关、奔向街道。 不远处的房舍阁楼上,宇文飞渡扣动扳机,火光爆开,压缩的空气推动子弹,飞出枪膛。 “三百步内,我是爸爸。” 野兽般的喊声随着夜风过来。霍良宝在这样的呼喊当中,踏上门外的石阶,众人跟着涌出。 砰—— 霍良宝的脑袋爆开了。 身体在高速冲锋中震了一下,随后啪的倒在了台阶下的道路上。 后方众人堵在了门口,最后头的几人还撞了上来,然后跳跃着往外看。 外头的人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尸体,细碎的血肉洒了他们一身。 小黑在前方的道路上叹了口气,朝他们摆了摆手。 “回去吧。” 一群凶神恶煞的镖师们热血沸腾、额头上的青筋未消,手握成的拳头还在空中颤抖。由于有些楞,而且挤在了一起,他们一时间没有做出合适的反应来了。 有人在最后方跳来跳去。 “怎么了?怎么了……哎,让我看看……” …… 徐元宗大声嘶吼着冲向王岱,他的一群兄弟亦然。 王岱拔出大刀,随后猛地扑向一边,后方的华夏军战士列成一排、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轰轰轰轰轰轰轰—— 一群武者左右乱窜地躲避,有血花绽放出来,有人倒地,随后有数名战士拔刀,犹如一面墙壁从街道那头推杀过来。亦有几名士兵继续填充着火药。 王岱的大刀已经当头斩向徐元宗—— …… 牛成舒与王象佛在道路之中相互殴打,沉重的拳头与不要命的冲撞将路边的一块青石板都砸成了两截。 “哈哈,痛快——” “哈哈,过瘾——” 打不多时,彼此口中都见了鲜血,反是哈哈大笑。 有穿着军服的人从道路那边出现,那是刘沐侠,他站在旁边看了片刻,待到两人稍稍分开,才皱眉说道:“看起来要打很久啊……” 王象佛打得起兴,算是热过了身,张开双手道:“要不要一起来啊!” 江湖规矩,这样的单挑放对,一般不会有第三者插手,他的话语之中,是带着讽刺的。 刘沐侠点了点头:“好啊。” 王象佛眨了眨眼睛:“啊……” 黑暗之中的街角,陡然间有人冲出,转眼间到了王象佛的身旁,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将他推向后方,王象佛挥拳下砸,刘沐侠抓住沉重的钢刀连刀带鞘猛挥过来,牛成舒一记拳头照着他的腰肋猛击,之后还有人过来。 站在街道另一边墙壁旁的卢孝伦看着五个人影围住了王象佛,刚猛的拳脚不断挥出,街道上全是砰砰砰的声音,王象佛在第一时间试图过摆脱与突围、甚至于展开反击,但片刻过后,便抱着脑袋、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卢孝伦转身,尽量无声地朝街道那头离开…… …… 热闹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亦有漏网之鱼已经在某些地方闹出了小乱子。 宁毅与陈凡在塔楼上举着望远镜,四处探索,身边有两名狙击手正在待命。 “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里来,我这身手好久不用,也快锈了……” 宁忌已经离开了老小贱狗的院子,看着烟火的方向,在黑暗的街头全力奔跑、犹如飓风。他激动得不行。 “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后奔跑到听起来正在斗殴的街道,与正从里面出来的卢孝伦打了个照面。卢孝伦被这突然奔跑着出现的小少年吓了一跳,少年看看他,然后探头朝里面看,随后陡然间,脸扁下来。 “打完了啊……” 他又拔腿狂奔,往其他地方去了。 卢孝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回家的方向过去。 城市之中,外来的人们正在跟华夏军打出第一个招呼,华夏军的回应,也刚刚开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一章 到子夜前(感谢黄金总盟“風清雲淡”的打赏) 城市之中响起锣声与捕快们引导民众回家的疏导声,几处地方火光亮起,几处地方刀兵相接,也有人在街头与华夏军成员展开了对峙。 一处闹市的街头,七个卖艺的绿林人拿出了刀枪,试图煽动民众一道造反,华夏军的士兵将他们前后堵住。这些绿林人有人吐火,有人连续空翻,恐吓着士兵,当其中一人拿出危险的飞刀出来投掷,华夏军士兵举起盾牌一拥而上,随后撒出带倒钩的渔网将他们一一捆住、打翻在地。 这个过程里,附近的竹记说书人出来大声安抚了民心,并且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几人使用的武艺,在江湖上皆不入流。而华夏军使用的则是当年铁臂膀周侗编写的小规模战阵……待到将几人一一打倒,捆上链子,路边的群众兴奋地鼓掌,随后在引导下继续回家。 城内的几处仓库、衙门或遭到了冲击,或在中途抓住了有捣乱意图的凶犯。 一时间控制不住的小混乱自然也有出现,好在绿林侠客们想要争取的也是民心,手持大刀上街劈砍的情况不曾出现——若是出现,他们也将会是附近狙击手、火枪手们第一时间格杀的目标。此时的民众异常淳朴,若有坏人捣乱,被打杀当场,血流满地,是非常正当的事情,目击者日后还能多出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容易为听众所景仰。 宁忌在城内狂奔。 又跑了两条街,被人拦住了。 “哎,哎哎哎二二二……那个……” 街口处有华夏军的士兵挥手从侧面的坡道上跑下来,明显是认出了他,却不好直唤其名,宁忌看着那人,到了近处便也停下,瞪大眼睛满脸惊喜,找到了组织。 “哎、哎哎,竹杠精……乌鸦嘴……老姚!你还没死啊——” 此时华夏军士兵都是分组行动,那士兵后方明显还有几人在跟下来。耳听得宁忌这番话,对方肩膀有些垮了下来,这人叫姚舒斌,乃是西南大战中编入郑七命小队的精锐战士,武艺挺高,就是外号有些婆妈。自望远桥一战后,宁忌被父亲和兄长用卑鄙手段拖在后方,才跟这些战友分开。 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尤其宁忌心狠手黑武艺也高,从来就不是什么拖油瓶,姚舒斌也不会将他当成小孩子看待。此时走过来:“那个,二少你怎么……”他回头看看后方的同伴,对于宁忌的真实身份需要保密显然有自觉。 “龙!”宁忌点点自己,“龙傲天,我现在叫龙傲天……叫我天哥好了。” “啊……”姚舒斌愣了愣,随后几名同伴也已经到了近处,便介绍:“这是……自己兄弟,龙……傲天。叫小龙就好。” “嚯,这名字好啊……” “龙小哥这名字取得大气……” 几名士兵被这名字的气势吓了一跳,宁忌便也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各位哥哥好,自己人,都是自己人……”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块牌子来,众人原本见他不过是个少年人,觉得是姚舒斌的什么亲戚晚辈,这时候才吓了一跳:“哗!特战的!” “我跟老姚一样,打仗的时候跟郑七哥的。” “家学渊源,武艺可高,你们不一定打得过他。而且,他主要还负责军医这块,治伤治病理手得很。” 姚舒斌为宁忌适当解释,众人此时便想得通了,西南大战时人手紧缺,十多岁的少年人虽说尽量不上战场,但也并不是没有。这位名字吓人的龙小哥显然是什么武学世家出来的,而且又懂医术,颇为对口才被带上去,郑七命当初带的是真正的精锐队伍,有水分的进不去,进去也会被榨干,这少年人的厉害,可见一斑,没有辜负他的好名字。 众人一时间肃然起敬,大呼厉害。随后宁忌才随着姚舒斌走向一旁的坡地,这边地势相对较高,还有一座塔楼建在旁边的庙宇里,看起来像是被征用了。他一看这边的架势,便知道这次准备得颇为妥当,不由得问道:“哎,老姚,你们什么时候来成都的?你们这都准备多久了?” “我是十三到的啊。这些准备不是我们做的,我们负责抓人,要说准备,成都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平,一个多月以前他们就开始防备了,你不知道啊……对了最近这段时间在干嘛呢……算了,如果不能说我就不问。” “我也没干嘛啊,望远桥打完以后被我哥哥抓住留在狮岭了,后来就不准我再上前线,再后来要把我送到后方去,我跟我娘……去拜访了一些死鬼的家里人,就像是猴子他们,猴子的老婆啊、儿子啊……然后我就在成都这边了,现在在第一比武大会里头当大夫……我住南边一个院子,地址你记一下啊,是在平戎路乙字……” 被姚舒斌问到这个,宁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最近的行踪,姚舒斌也点头:“哦,猴子他们啊……当初……” 宁忌一挥手打断他的回忆:“不说这个了,你们怎么安排的啊,打谁?对付谁?带我一个啊……” “这怎么带?命令下来你知道的,这边就我们一个组,怎么能乱带人……哎,我正要说你呢,今天晚上局势多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城里乱跑,还用轻功、飞檐走壁,你知不知道上头有狙击手,早盯着你了,要不是我看了一眼,你现在满城乱跑,岂不一群人跟在后头抓你。” “难怪我觉得紧张……”宁忌朝一旁的塔楼上看了一眼,随后无辜地摊手:“我怎么知道局势紧张,事先又没人跟我打招呼,我想过来帮忙的……” 姚舒斌皱了皱眉:“……你不知道?” “也不能说不知道,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也觉得迟早要出事,上头肯定有准备……不过我最近忙,没有特别去问。” “那就难怪了,负责各方联络的还是你哥,你当初问一句不就参加进来了……” “啊?”宁忌张大了嘴,“我特么……我以后要找他吵,我哥现在在哪?” “他之前是负责各方联络,我们进城的时候都是他带的队,现在这个局面……估计居中坐镇,具体在哪里我就……” “我现在去找他……我去摩诃池,一准能找到人……” 姚舒斌一把拖住他:“二少,你现在不能乱跑啊,城里几十个狙击手,万一哪个认不出你、你还乱跑……” “你这什么道理,好多人都在回家,我怎么就不能走了。” “反正你不能走,城里这么乱,你走了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城里哪里乱了,哪里乱让我去哪啊!”宁忌在地上跳起来,跺脚,然后看着姚舒斌:“你不让我走也行,那你带我一个,有坏人来了,我帮忙打。” 姚舒斌想了想:“……这个事情,也不是不行……我得跟上头请示……” “都是自己人,你别糊弄我,我爹跟我说过,你想要什么事情办不成,你就多请示……” “那我才第一次请示啊——” “竹杠精你是跟我抬杠是吧!我懂了,你就是不想让我走,也不想让我找乐子……这样,我们单挑。” “我倒是不怕单挑,不过今天不许。” “为什么啊?” “要节约力气,今天一晚上呢。上头的命令就是不许跟人单挑,遇上悍匪直接上火枪。我也想单挑,但是有命令……” “你……我……”宁忌指着他,目瞪口呆,气得不行,过得片刻,才道:“那算了,没得谈了,我非去摩诃池那边讨个任务,这么多人在路上走,你别瞎糊弄我我跟你说,我死了算你的……现在你要么答应,要么放我走。” “你怎么耍无赖呢你……” 宁忌仰着头瞪着眼睛伸着手指,姚舒斌歪着脑袋蹙着眉头双手叉腰,夜风吹下大树的叶子在空中飘落,两人在庙宇前的空地上对峙了片刻。 终于,姚舒斌选择了退让:“行,当我倒霉,今天晚上咱们一块,那就说好了,你就当出任务,反正一起行动,你不许乱跑了。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两人的拳头在空中碰了碰,随后才哈哈笑起来。 “你说我今天就不应该遇上你,担风险的你知道吧。” “哎老姚我其实就不太喜欢跟你们一起做事,遇上悍匪用火枪?这是人做的事情吗?单挑我们怕过谁啊!” “上头说要节约力气,你看这城里这么多坏人,他们得一拨一拨地出来吧,今天一个晚上,如果全搞什么单挑,我们这边加上你才几个人?犯不着。” “说得没错,确实是会一拨一拨的出来吧?”宁忌的眼睛亮了,左顾右盼。 “嗯,就是这么计划的,首先是对付他们几拨最刺头的,名声比较响的。那边已经有人去招呼了,这一拨人打完,难免会有想捡漏的啊、或者是觉得夜深了,华夏军会掉以轻心的啊……反正一整晚都有可能……我们也没办法,上头说了,这是外面的人要跟我们打招呼,认识一下我们,那就要把这个招呼打好,他们有什么手段尽管来,我们全都吞下去,下次再想打这种招呼的人就少了,全天下的人,也就认识我们了……” 姚舒斌絮絮叨叨,宁忌点头:“第一拨刺头的,是不是有什么王象佛、徐元宗、陈谓什么什么的?” “有啊,都安排好人了,那个叫陈谓的好像没找到在哪,今晚得提防他,徐元宗说是分给王岱了,王象佛那边,牛成舒和刘沐侠他们去了……” “哦,那我看到王象佛了……弱鸡……牛成舒、刘沐侠他们围着他,五个打一个,在地上踹。太过分了……” “唔,你这么说是有点过分,他们五个一拥而上,娘的谁扛得住……” 两人不约而同叹息摇头,随后宁忌振作起来:“算了,没事,接下来不是还有坏蛋嘛,就等着他们来……”他走到前方,便跟一群人开始打招呼、套近乎:“各位哥哥好、叔叔好、伯伯好,咱们今天一块做事,我叫龙傲天,叫我小龙好了……” 姚舒斌便也一脸无奈地开始上前介绍。 宁忌的兴奋,持续了很久…… ***************** 银河流淌过天际,带着响箭的烟火,犹如流星般的划过这个夜晚,城市中烽烟几度升腾,也有惨烈的厮杀爆发。 “我为武朝百姓而战——” “这个冬天许多人会饿死——” “你们华夏军只管自己!” “弑君之罪罪无可恕——” “只要没有了宁毅,我汉家天下,便可以和谈,大好河山不至于支离破碎,光复中原指日可待——” “尔等英雄豪杰,为何非要跟随那个叛逆魔头,你们看看这天下受苦挨饿的百姓吧——” 城池之中,有的人被劝说回去,有的人被狙击枪的威力所慑,不敢再轻举妄动,但也有的街道上,厮杀造成鲜血四溅、尸体倒伏了一地。 徐元宗一众兄弟奋力厮杀,到得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满是鲜血的逃过了两条街道,王岱等人围追堵截,将他浑身砍得伤痕累累,他犹自呼喊不休,先是慷慨激昂的奋战,后来变成对众人的恳求和劝说。但并不投降。 “老王,他说的是什么?有几句不太懂……” “汉口那边的话。”王岱道,“执迷不悟,杀了吧。” 话音落下,他猛地冲前,徐元宗挥刀攻击,王岱身形如电一个腾挪,长刀劈他肋下,随后又是一刀劈他后背,第三刀到了左肩,一脚将他踢出去。徐元宗的确宗师修为,生命力极强,浑身染血还在踉跄反击,下一刻终于被刀光劈过颈部,脑袋飞了出去。 徐元宗这一队人一路厮杀奔逃,到得此刻,算是悉数伏诛。 事实上对于他们一帮人先前奋战奔逃不肯投降,王岱等人多少还存在些许敬意,对他们进行了几次的劝降。王岱也是尽可能的保持着体力,希望在可能的情况下以抓捕为主,让对方多活几个人。然而直到徐元宗杀到最后,满嘴顺口溜,才算是真正激怒了王岱,最后连环四刀斩了对方的人头。 “蠢货,呸!”挥手收到,王岱吐了一口口水,回头看着一路过来的尸体,“好好的一帮人,可为什么脑袋都是坏的!” …… “壮哉英雄,可歌可泣——” 与徐元宗死去街道相隔三条街的一处院子,黄南中握紧了双拳,如此说着话,他转身对黄剑飞、黄山等一众家将说道:“听到那声音了吗?那是我武朝英雄的呼喊之声,今夜是决定整个天下命脉的时候,纵然你我有可能身死于此,也将与那些英雄一起被这天下铭记、被历史铭记,于这天地间不朽——” 众人点头,热血沸腾。 城市另一端,关山海坐在院子里,听着外头的种种动静,双手握拳,颤抖不已。 “再等等、再等等……” 他喃喃自语道。 …… 华夏军的成员将城内发生的事件一项一项的做出统计,在最初爆炸发生一个多时辰之后,开始初步地汇总,做出阶段性的报告。 “……第一轮的混乱基本出现在最初的大半个时辰里,遭到迅速压制后,城内的混乱开始减少,敌人动手的意向和目标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我们估计今晚还有一些小规模的事件出现……不过,过于坚决的镇压好像已经吓倒一些人了,根据我们放出去的暗子回报,有不少暗中聚义的绿林人,已经开始商量放弃行动,有一些是我们还没做出警告的……” …… 指挥部的成员上到瞭望的塔楼向宁毅报告的时候,原本意气风发的二少爷宁忌正在盘问一名回家慢了的老奶奶,老奶奶提着一坛子酱菜:“我从女儿那边拿东西回来,坛子重,我就歇了一会儿哪……” 宁忌检查了酱菜坛子——他觉得里面可以装火药,可惜没有:“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坡上头哪。” “哦,谢谢你哪,小哥。” 宁忌脸色阴沉,那老奶奶拿着酱菜坛子艰难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又更多地垮了下来,跟随上去。 “奶奶,我帮你拿回去吧。” “哦,谢谢你哪,小哥。”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 “……另外,十六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意外发现宁忌在城里乱跑,组长姚舒斌为了避免出现太多麻烦,留下了他,暂时答应带着他一道执行任务,这是不久前跟上头报备的。” “宁忌……”正在塔楼上无聊到处望的宁毅愣了愣,随后想想,倒也非常合理,这家伙不乱窜就奇怪了,他拿来地图,“十六组负责的是哪边来着……” “松树亭。” “那边出什么大事了吗?” “一开始抓了几个人,他抵达后,好像就没出什么事了。抓捕王象佛的行动就在附近,但后来回报,宁忌也没有参与进去……真是福将。” “……算了。”宁毅想了想,“随他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参加行动了。哼,等到九月,就把他扔学校里去关着……” **************** 夜风不紧不慢地吹,天空上的星星和月亮也逐渐的挪动着位置,松树亭坡道上庙宇前的空地上,宁忌时而紧张时而无聊地到处乱走,偶尔与众人聊天,偶尔爬到大树上远眺,也曾跑上塔楼借狙击手的望远镜看其他地方的热闹。 还送了年纪大的老奶奶回家。 但就是没遇上敌人。 “我觉得你这就是在针对我……老姚你个乌鸦嘴是不是偷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也是执行任务!那这一片很太平!我有什么办法啊!天哥!” “我不管,我要到其他地方去。我不呆你这里了!” “都约定好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要食言你就走,大家自己兄弟,我也不会说你什么,我又不爱跟人闲聊你知道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宁忌捧着脸瞪着眼睛在姚舒斌面前大叫,姚舒斌一把把他推开,只觉得有些好笑。宁忌的样貌清秀,战场上杀起人来固然不含糊,杀气四溢也格外吓人,但没有任何杀气的时候做出这种样子,就让人觉得他有点傻乎乎的。 “你别这样啊天哥,这个时候你跑到其他地方去,该打的也打完了,而且说不定你刚刚跑掉,这边就出事了呢,对不对。现在城里哪里出事的可能它都是一样的嘛,咱们守株待兔,重要的是有耐心……” 觉得姚舒斌说的话竟然有点道理,宁忌顿时就有点自闭。 亥时过半,附近终于有一件事情发生。几个想当英雄的小贼到附近一处房屋边放火,捕快发现了迅速敲锣,宁忌等人飞快地赶过去,从两边围堵,快到赶到时,三个小贼被从对面包抄过来的两名士兵一拳一脚的随手放倒了,蜷缩在地下打滚。 宁忌走过去照一个小贼的背上踹了一脚。 亥时渐渐的也过去了,时间进入子时,城内的行人已经极少,偶尔似乎还有敲锣打鼓的抓人声音,都响起在远处,稀少得跟格物院部分高级研究人员的头发一样。宁忌终于放弃了。 “我要回家。” “我们执勤要到明天早上。” “我回家,不执勤了,我要回去睡觉。” “哦,我找个人送你回去,你这个年纪啊,是该早点睡……” “老姚你个乌鸦嘴你给我记着……” “办完了事,明天找你吃火锅,赔礼道歉。这次是我不好,我运气差,没遇上贼,让天哥没有尽兴……” 姚舒斌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宁忌不愿意再看见他这副嘴里,转身便走,姚舒斌唤了一名捕快来,跟随他一道回去。美其名曰护送,实际上自然是监视——这件事宁忌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办法,之前确实答应了对方,要一块执行任务,姚舒斌也确实担了责任。这件事要怪就只能怪城里的那些坏蛋,之前说得信誓旦旦,光是在自己跟前叫嚣的家伙都能组一个师了,没人动手的时候都不敢动,这里有人先手动了,真敢出来坏人的也这么少,怎么就不能抓住机会呢…… 憨货!孬种!不靠谱—— 他一路在肚子里骂,悻悻地回到居住的小院子,跟随的捕快确定他进了门,才挥手离开。宁忌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身心俱疲,早知道这一晚上去监视小贱狗还比较有意思,老贱狗那边看见城里乱起来,一准要说些不要脸的废话…… 但到得这一刻,他倒也不想再过去了,主要也是因为城内确实有华夏军的森严防御。自己这身手在有心算无心之下躲过一些高手是可以,但在这样的情况里,要是乱跑到什么地方,突然被华夏军中的高手、教官们发现,那情况就尴尬了。稀里糊涂被打一顿还是好的,要真被判断成威胁远远的开一枪,自己也太不值当。 他在院子里长吁短叹一阵,听着远处隐隐的骚动,更添烦闷,到厨房锅里取了点冷饭出来吃了,无心练武,准备睡觉。 躺到床上,肚子里刚吃了东西撑撑的,便又起来,在院落里散步。此时子时已过了大半,算是七月二十一的凌晨了,天空中繁星笼罩了这里,某一刻,宁忌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外头有动静传来。 那是不少人谨慎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敲门。 宁忌站在屋檐下等待了片刻,门敲了三次,他内心激动起来,随后踏着沉重的步伐过去开门。 有人正翻墙朝里头窥探。 宁忌打开房门,外头是黑乎乎的人影,血腥气漾开。有两个人同时伸手,推向宁忌的肩膀,将宁忌推得踉跄后退,倒在地上,步伐最快的人以轻功高速奔向院子里侧,检查房间里是否有其他人,亦有钢刀伸过来刺到宁忌面前。 几张熟悉的面孔在人群里浮现出来,其中一名是样貌憨厚的壮汉:“龙小哥,叨扰了,你可别乱叫。”他随后向其他人介绍:“这便是比武大会那位小军医,姓龙,名傲天,他偷偷地倒卖军中物资给我们,事情一旦暴露,他也脱不了干系……” 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像是在眨着俏皮的眼睛,宁忌躺在院子里的地上,双手大张,毫不设防。他正在静静地感受这个夏日以来的、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刻。 坏人,还是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二章 浮尘(上) 黑夜里只有星光,成都城南平戎路当头的乙字院,一个又一个的脚步快速地跨过了作为屋主的小军医的身旁。焦急而烦乱的气息顿时便充斥了这所破旧的小院。 “里头没人……” “周围看来还好……” “小声些……” “快进来……” “这小子确实一个人住……” 压抑的声音急促却又细细碎碎的响起来,进门的数人各持刀兵,身上有厮杀过后的痕迹。他们看环境、望周边,待到最紧急的事情得到确认,众人才将目光放到作为屋主的少年脸上来,名叫黄山、黄剑飞的绿林侠客身处其中。 持刀指着少年的是一名看来凶神恶煞的男子,绿林匪号“泗州杀人刀”,姓毛名海,开口道:“要不要宰了他?” 黄山站在一旁挥了挥手:“等一下等一下,他是大夫……” 院落里没有亮灯,仅有天空中星月的光辉洒下来,院子里几人还在走动,做进一步的观察。被推倒在地上平平躺着的少年此时看来却是一张冷脸,他也不管刀锋从上头指过来,从地上缓缓坐起,目光不善地盯着黄山。持刀的毛海原本是个凶相,但此时不知道该不该杀,只好将刀锋朝后缩了缩。 名叫黄山的壮汉身上有血,也有不少汗珠,此时就在院子旁边一棵横木上坐下,调匀气息,道:“龙小哥,你别这样看着我,咱们也算是老交情。没办法了,到你这里来躲一躲。” “老交情?我警告过你们不要闹事的,你们这闹得……你们还跑到我这里来……”少年伸手指他,目光不善地环顾四周,随后反应过来,“你们跟踪老子……” 灰暗的星月光芒下,他的声音因为愤怒稍稍变高,院子里的众人也非善类,持刀的毛海一脚便踹了过来,将他踹翻在地上,随后踏上他的胸口,刀锋再次指下来:“你这小子还敢在这里横——” 地上的少年却并不畏惧,用了下力气试图坐起来,但因为胸口被踩住,只是挣扎了一下,面上凶狠地低吼起来:“这是我家,你特么有种弄死我啊——” 毛海面目狰狞便要动手,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却是黄家最能打的那位黄剑飞。此时道:“说了这小大夫脾气大,行了。” 毛海确认了这少年没有武艺,将踩在对方胸口上的那只脚挪开了。少年愤愤然地坐起,黄剑飞伸手将他拽起来,为他拍了拍胸口上的灰,然后将他推到后头的横木上坐下了,黄山嘻嘻哈哈地靠过来,黄剑飞则拿了个木桩,在少年前方也坐下。 “龙小哥,你是个懂事的,不高兴归不高兴,今天晚上这件事情,生死之间没有道理可以讲。你合作呢,收留我们,我们保你一条命,你不合作,大家伙肯定得杀了你。你过去偷军资,卖药给我们,犯了华夏军的军规,事情败露你怎么也逃不过。所以现在……” 黄剑飞摊开两只手:“一边是死,一边九死一生,就算卖了我们,你也被处置,华夏军军规森严,我知道——你怎么选。”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目光狠狠地瞪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黄剑飞搬着木桩坐近了一步:“我给你另外两个选择,第一,今天晚上我们相安无事,只要到凌晨,我们想办法出城,所有的事情,没人知道,我这里有一锭黄金,十两,够你铤而走险一次。” 他顿了顿:“当然,你如果觉得事情还是不妥当,我坦白说,华夏军军规森严,你捞不了多少,跟我们走。只要出了剑门关,海阔天空,到处求贤若渴。龙兄弟你有本事,又在华夏军呆了这么多年,里面的门门道道都清楚,我带你见我家主人,只是我黄家的钱,够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好过你孤家寡人在成都冒风险,收点小钱。不管怎么样,只要帮忙,这锭黄金,都是你的。” 他看着宁忌,手中托出一锭金子来:“有些事可以慢慢想,帮还是不帮,你可得快些。” 少年凶狠的脸上动了两下。 随后,一把抓过了金锭:“还不关门,你们先进来,我帮你们包扎。”他站起来看看对方身上的一道刀伤,皱眉道,“你这该处理了。” 坐在对面的黄剑飞笑了笑,随后也站起来:“不急,还有人。” 小大夫的蹙眉之中,他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从门口出去,过得片刻,陆续有人从门口进来了。进院子的原本是黄剑飞为首的七个人,但随即又进来了不止七人,亦有两三个重伤员。小大夫过去一看,蹙眉道:“快扶进房里放床上,那个谁去帮忙烧热水,你们这是……这是枪伤,没死算你们命大……” 黄剑飞一面指挥着家中的小弟出门遮掩血腥味和足迹,一面与后续进门的家主黄南中报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此时折转过来:“龙小哥,这些受伤的弟兄,能应付吧?” 小大夫阴沉着脸,咬牙片刻方才道:“这是我的院子,没有我答应,谁都不能死。” 他这话说得豪迈,一旁黄山竖起大拇指:“龙小哥霸气……你看,那边是我家家主,此次你若与我们一道出去,今晚表现得好了,什么都有。” “哼。”华夏军出身的小军医似乎还不太习惯讨好某个人或是在某人面前表现,此时冷哼一声,转身往里头,此时院落之中已经有十四个人,却又有人影从门外进来,小大夫低头看着,十五、十六、十七……陡然间脸色却变了变,却是一名穿着黑衣的少女扶着位一瘸一拐的老儒生,然后一直到进来了第二十个人,他们才将门关上。 黄山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见少年脸色又变,正要开口,只见少年道:“这么多人,还来?还有多少?你们把我这当客栈吗?” “就这么多了。”黄剑飞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制止他继续乱说,口中笑道,“龙小哥,先治伤,我也来帮忙,给你打个下手,黄山,你去帮忙烧水,还有那个姑娘,是姓曲的姑娘……曲龙珺吧?劳烦你也来,做点照顾人的活……” “我父亲的脚崴……”名叫曲龙珺的黑裙少女明显是仓促的逃跑,未经打扮但也掩不了那天生的丽质,此时说了一句,但身旁愁眉苦脸的父亲推了推她,她便也点了点头:“好的,我来帮忙。” 愁眉苦脸的父亲名叫闻寿宾,此时被女儿搀扶到院子边的台阶上坐下。“无妄之灾啊,全完了……”他用手捂住脸颊,喃喃叹息,“全完了啊,无妄之灾……”不远处的黄南中与另外一名儒士便过去安慰他。 房间里点起烛火,厨房里烧起热水,有人在黑暗的屋顶上观望,有人在外头清理了逃亡的痕迹,用特制的粉末遮掩掉血腥的气息,院子里热闹起来,只是远远望去却还是安静的一隅…… ******************* 武振兴元年七月二十,在后世的部分记载中,会认为是华夏军作为一个严密的执政体系,第一次与外界支离破碎的武朝势力真正打出招呼的时刻。 部分世家大族、武朝中分离出来的军阀力量对着华夏军做出了第一次成体系成规模的试探,就如同江湖上群雄相见,互相搭手的那一刻,彼此才能看到对方的斤两。七月二十成都的这一夜,也恰恰像是这样的搭手,尽管搭手的结果不值一提,但搭手、打招呼的意义,却仍旧存在——这是无数人终于看清名为华夏的这个庞然大物如山轮廓的第一个瞬间。 从七月二十入夜,到七月二十一的凌晨,大大小小的混乱都有发生,到得后世,会有无数的故事以这个夜晚为模板而生成。江湖的逝去、理念的悲歌、对冲的壮烈……但若回到当时,也不过是一场场流血的厮杀而已。 在这世上,无论是正确的变革,还是错误的变革,都一定伴随着鲜血的流出。 七月二十晚上亥时将尽,黄南中决定流出自己的鲜血。 对于他来说,这一夜的雌伏漫长而煎熬,但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心中反倒轻松了下来。 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一夜等到天快亮时动手,无论做点什么成功的可能都会大一些。因为华夏军乃是持续防御,而突袭者以逸待劳,到得夜尽天明的那一刻,已经绷了一整晚的华夏军或许会出现破绽。 然而城中的消息偶尔也会有人传过来,华夏军在第一时间的突袭使得城内义士损失惨重,尤其是王象佛、徐元宗等众多义士在最初一个辰时内便被一一击破,使得城内更多的人陷入了观望状态。 尽管听起来偶尔便要引起一段骚乱,也有敲锣打鼓的抓贼声,但黄南中心里却明白,接下来真正有勇气、愿意出手的人恐怕不会太多了——至少与先前那般浩大的“动手”假象比起来,实际上的声势恐怕会不足一提,也就没可能对华夏军造成巨大的负担。 他便只好在子夜之前动手,且目标不再停留在引起骚乱上,而是要直接去到摩诃池、迎宾路那边,进攻华夏军的核心,也是宁毅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城内的关山海也终于咬着牙关做出了决定,命令手下的严鹰等人做出行险一搏。 两拨人没人抵达迎宾路,但他们的出击到恰恰与爆发在摩诃池旁边的一场混乱呼应起来,那是杀手陈谓在号称鬼谋的任静竹的策划下,与几名同伴在摩诃池附近打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声东击西,一度突入摩诃池内围,还点起了一场明火。 黄南中与数十家将潜行了两条街,便有人来报告了这激动人心的事情,他们随即被发现,但有好几拨人都被任静竹传出的消息所鼓舞,开始动手,这中间也包括了严鹰带领的队伍。他们与一支二十人的华夏军队伍展开了片刻的对峙,察觉到自身优势极大,黄南中与严鹰等人指挥队伍展开厮杀。 接近一百的精锐队伍冲向二十名华夏军军人,之后便是一片混乱。 黑夜里有枪响,血腥与惨叫声不断,黄南中虽然在人群中不断鼓舞士气,但随即便被黄剑飞等人拖着往后跑,街道上的视野中厮杀惨烈,有人的脑袋都爆开了。他一个书生在平视的角度下根本无法在混乱人群里看清楚局势,只是心中疑惑:怎么可能败呢,怎么这么快呢。但人群中的惨叫声渗人,他又摔了一跤,最终也只能在一片混乱里四散逃窜。 待到清醒过来,在身边的不过二十余人了,这中间甚至还有关山海的手下严鹰,有不知哪里来的江湖人。他在黄剑飞的带领下一路逃窜,好在方才摩诃池的大声势似乎鼓舞了城内造反者们的士气,乱子多了一些,他们才跑得远了一些,中间又失散了几人,随后与两名伤员碰头,稍一通名,才知道这两人乃是陈谓与他的师弟秦岗。 两人都受了不少的伤,能与这两名义士碰头,黄南中与严鹰都热泪盈眶,发誓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救出去。当下一合计,严鹰向他们说起了附近的一处宅子,那是一位最近投靠山公的儒生居住的地方,今晚应该没有参与造反,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好过去避难。 当下一行人去到那名叫闻寿宾的儒生的宅邸,随后黄家的家将叶子出去湮灭痕迹,才发现已然晚了,有两名捕快已经察觉到这处宅邸的异常,正在调兵过来。 一行人便拖上闻寿宾与其女儿曲龙珺赶快逃跑。到得此时,黄南中与黄山等人才记起来,这边距离一个多月前留意到的那名华夏军小军医的住处已然不远。那小军医乃华夏军内部人员,家底清白,然而手脚不干净,有了把柄在自己这些人手上,这暗线留意了原本就打算关键时刻用的,此时可不正好就是关键时刻么。 一行人当即往那边过去,小军医居住的地方并非闹市,相反非常偏僻,城内捣乱者第一时间不至于来这边,那么华夏军安排的人手必然也不多。如此一番合计,便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朝那边去了,一路之上黄山与黄南中、严鹰等人说起那少年脾气差、爱钱、但医术好等特征,这样的人,也正好可以拉拢过来。 只要能将队伍中陈谓、秦岗这两名义士救治好,那日后说起,他们这两帮人今日的牺牲,便不会没有意义——毕竟这可是一度将刀锋伸到了华夏军大魔头跟前的刺客啊! 如此计定,一行人先让黄剑飞等人打头阵,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许下多少好处都没有关系。如此这般,过不多时,黄剑飞果然不负重望,将那小大夫说服到了自己这边,许下的二十两黄金甚至都只用了十两。 众人陆续进了那处安静的院子,陈谓等人被抬入房间里,开始由那小大夫进行救治。黄南中也安排了黄剑飞等人在旁看着,务必要保证这小大夫不乱做手脚,把人治死。房屋外头的院子里一行人陆续坐下,过了一阵,黄山出来倒血水时跟黄南中确认,小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看起来也确实尽心救人,黄南中的心情这才安定下来。 只有闻寿宾,他准备了许久,这次来到成都,好不容易才搭上关山海的线,准备徐徐图之等到成都情况转松,再想办法将曲龙珺送入华夏军高层。谁知师尚未出、身已先死,这次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能不能生离成都恐怕都成了问题。一时间长吁短叹,哀泣不已。 黄南中便过去劝他:“此次只要离了西南,闻兄今日损失,我一力承担了。唉,说起来,若非情况特殊,我等也不至于连累闻兄,房内两名刺客乃义烈之士,今夜诸多混乱,唯有他们,刺杀魔头险些便要成功。实不忍让这等义士在城内乱逃,无处可去啊……” 随后严鹰也来劝说,山公异日必定记得他今日损失,会有回报。闻寿宾这才停止长吁短叹,那严鹰随后便跟闻寿宾聊起他这女儿曲龙珺的事情来——他是关山海心腹,会些武艺,亦是文人,因此被关山海安排管理家将。当日关山海第一次去见曲龙珺,他便是随行人员,早见过对方容貌才艺,心动不已,只是闻寿宾说要用着女子做奸细,他才不好表露太多意思。此时闻寿宾、曲龙珺只能跑路离开,奸细显然就做不了了,有些话,眼下也就能含糊地表露出来…… 闻寿宾愁眉苦脸,此时也只能唯唯诺诺,隐晦承诺若能离开,必定安排女儿与对方相处一下。 城池中的远处,又有骚乱,这一片暂时的安静下来,危险在短时间里已离他们而去了。 房间里,医术高明的小军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治伤,已经将黄剑飞、曲龙珺等帮手骂得如猪头一般,但伤员的伤势却被他以娴熟的手法做出了短时间内最好的处理。 某一刻,有伤员从昏迷之中醒来,陡然间伸手,抓住前方的陌生人影,另一只手似乎要抓起武器来防御。小军医被拖得往下俯身,旁边的曲龙珺被吓了一跳,想要伸手帮忙,被那脾气颇差的小军医挥手制止了。 伤员眨着眼睛,前方的小军医露出了让人安心的笑容:“没事了,你的伤势控制住了,先休息,你安全了……”他轻轻拍打伤员的手,重复道,“安全了。” “安、安全了?” 伤员茫然片刻,然后终于看到眼前相对熟悉的黄剑飞,间黄剑飞点了点头,这才安下心来:“安全了……” “安全了。”小军医令人安心地笑着,将对方的手,放回被子上。房间里八九根蜡烛都在亮,窗户上挂了厚厚的被单,外头的屋檐下,有人短暂地闭上眼睛开始休息,这一刻,这处原本破旧的院子,看起来也确实是最为安全的一片净土。他们不会在城内找到更安全的所在了…… “嘿嘿……” 包扎好一名伤员后,曲龙珺似乎看见那脾气极差的小军医曲着手指偷偷地笑了一笑…… 好像是在算救了几个人。 这位小军医虽然爱说脏话,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她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三章 浮尘(中) 丑时的更早已敲过了,天空中的星河随着夜的加深似乎变得暗淡了一些,若有似无的云层横亘在天幕之上。 院落里能用的房间只有两间,此时正遮蔽了灯光,由那黑旗军的小军医对一共五名重伤员进行急救,黄山偶尔端出有血的热水盆来,除此之外,倒时不时的能听到小军医在房间里对黄剑飞、曲龙珺两人的骂声。 血水倒进一只坛子里,暂时的封起来。另外也有人在严鹰的指挥下开始到厨房煮起饭来,众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辈,半晚的紧张、厮杀与奔逃,肚子早已经饿了。 小军医在房间里处理重伤员时,外头伤势不重的几人都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包扎,他们在屋顶、墙头监视了一阵外头。待感觉事情稍稍平静,黄南中、严鹰二人碰头商议了一阵,随后黄南中叫来家中轻功最好的叶子,着他穿过城市,去找一位之前预定好的手眼通天的人物,看看明早能否出城。严鹰则也唤来一名手下,让他回去寻找关山海,以求后路。 “我们都上了那魔头的当了。”望着院外诡谲的夜色,严鹰叹了口气,“城内局势如此,黑旗军早有所知,心魔不加制止,便是要以这样的乱局来警告所有人……今夜之前,城里到处都在说‘铤而走险’,说这话的人当中,估计有不少都是黑旗的细作。今夜过后,所有人都要收了闹事的心肠。” “汉末之时,董卓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堂上下,何人不惧。可以威势压人,从来难得长久。”黄南中道,“只要他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前仆后继者总会出现。” 城市的骚乱隐隐约约的,总在传来,两人在屋檐下交谈几句,心神不宁。又说到那小军医的事情,严鹰道:“这姓龙的小大夫,真信得过吗?” “他犯军纪,偷偷卖药,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黑旗要想下套,也不至于让个十四五岁的娃娃来。只是他自小在黑旗长大,纵然犯了事,能否死心塌地地帮我们,且不好说。” “若能抓个黑旗的人来,让他亲手杀了,便不用多猜。” 严鹰说到这里,目光望着院外,黄南中也点了点头,环顾四周。此时院子里还有十八人,除掉五名重伤员,闻寿宾父女以及自己两人,仍有九人身怀武艺,若要抓一个落单的黑旗,并不是毫无可能。 但两人沉默片刻,黄南中道:“这等情况,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如今院子里都是好手,我也交代了剑飞他们,要注意盯紧这小军医,他这等年纪,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严鹰脸色阴沉,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严某今日有亲人死于黑旗之手,眼下想得太多,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黄南中也拱了拱手,目光严峻:“黄某今日带来的,说是家将,实际上许多人我都是看着他们长大,有的如子侄,有的如兄弟,这边再加上叶子,只余五人了。也不知道其他人遭遇如何,将来能否逃出成都……对于严兄的心情,黄某也是一般无二、感同身受。” 两人如此说完,黄南中打声招呼,转身进去房间里,查看急救的情况。 后方只是并排相连的两间青砖房,内里家具简单、摆设朴素。按照先前的说法,乃是那黑旗军小军医在家人都去世以后,用军队的抚恤金在成都城内置下的唯一产业。由于原本便是一个人住,里间只有一张床,此时被用做了急救的诊台。 事急从权,众人在地上铺了稻草、破布等物让伤者躺下。黄南中进来之时,原本的五名伤员此时已经有三位做好了紧急处理和包扎,正在为第四名伤者取出腿上的子弹,房间里血腥气弥漫,伤者咬了一块破布,但仍旧发出了渗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屋内的气氛让人紧张,小军医骂骂咧咧,黄剑飞也跟着絮絮叨叨,名叫曲龙珺的姑娘小心地在一旁替那小军医擦血擦汗,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各人身上都沾了鲜血,房间里亮着七八支烛火,纵然夏日已过,依然形成了难言的燥热。黄山见家中主人进来,便来低声地打个招呼。 那小军医言语虽不干净,但手底下的动作迅速、有条不紊,黄南中看得几眼,便点了点头。他进门主要不是为了指点手术,转头朝里间角落里望去,只见陈谓、秦岗两名英雄正躺在那边。 名叫陈谓的杀手乃是“鬼谋”任静竹手下的大将,此时由于受伤严重,半个身体被包扎起来,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若非黄山回报他没事,黄南中几乎要以为对方已经死了。 在陈谓身边的秦岗块头稍大一些,急救之后,却不肯闭上眼睛休息,此时在背后垫了枕头,半躺半坐,两把钢刀放在手边,似乎因为与众人不熟,还在警惕着周围的环境,护卫着同伴的安危。 他有心与对方套个近乎,走过去道:“秦英雄,您受伤不轻,包扎好了,最好还是能休息一下……” 只听那秦岗道:“未离险地,不敢安睡。何况我辈习武之人,能熬过今日之痛,异日再受此伤,便算不得什么了。” “英雄真乃铁血之士,令人钦佩。”黄南中拱了拱手,“也请英雄放心,只要有我等在此,今夜纵是豁出性命,也定要护了两位周全。这是为了……往后说起今日屠魔之举时,能有如周宗师一般的英雄之名放在前头,我等此时,命不足惜……” 他说到周侗,秦岗沉默下来,过得片刻,似乎是在听着外面的声音:“外头还有动静吗?” “仍然有人前仆后继,黑旗军凶狠惊人,却失道寡助,说不定明日天亮,咱们便能听到那魔头伏诛的消息……而即便不能,有今日之壮举,他日也会有人源源不断而来。今日不过是第一次而已。” 他的声音沉稳,在血腥与燥热弥漫的房间里,也能给人以安稳的感觉。那秦岗看了他几眼,咬着牙关道:“我三位师弟,死在黑旗的刀枪下了……但我与师兄还活着,今日之仇,来日有报的。” “一定的。”黄南中道。 两人在这边说话,那边正在救人的小大夫便哼了一声:“自己找上门来,技不如人,倒还嚷着报仇……” 这少年的语气难听,房间里几名重伤员先前是性命捏在对方手里,黄剑飞是得了主人叮嘱,不便发作。但眼前的局势下,谁人的心中没憋着一把火,那秦岗当即便朝对方怒目以视,坐在一旁的黄南中目光之中也闪过一丝不豫,却拍拍秦岗的手,背对着小大夫那边,淡淡地开口。 “今年女真人肆虐过中原,又打过了江南各地,而今天下,流民四散,今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在饥寒交迫中饿死。这景象在中原已有十年了,初时易子而食,到后来千里无鸡鸣,并非说笑。傲天啊,你在成都,看见的是富庶繁华,可当今天下,许许多多的人是真的要冻饿而死了。你当我们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呢?” 小大夫手中持刀,半张脸上都有血,像是料不到对方竟敢还嘴:“打不过女真人,怪西南喽?” 黄南中一片淡定:“武朝拥立了数位昏君,这一点无话可说,而今他丢了江山,天下四分五裂,可算是天道循环、善恶有报。然而天下百姓何辜?西城县戴梦微戴公,于女真人手上救下百万军民,黑旗军说,他得了民心,暂不与其追究,实际为何呢?全因黑旗不肯为那百万乃至数百万人负责。” 他侃侃而谈:“当然场面话是说得好的,黑旗有那位心魔坐镇,表面上说敞开门户,愿意与四方往来做生意。那什么是生意呢?今日天下其他地方都被打烂剩一堆不值钱的瓶瓶罐罐了,只有华夏军物产丰盈,表面上做生意,说你拿来钱物,我便卖东西给你,私下里还不是要占尽各家的便宜。他是要将各家各户再扒皮拆骨……” “……若是往年,这等商贾之道也没什么说的,他做得了生意,都是他的本事。可而今这些生意关系到的都是一条条的人命了,那位魔头要这样做,自然也会有过不下去的,想要来到这里,让黑旗换个不那么厉害的头头,让外头的百姓能多活一些,也好让那黑旗真正对得起那华夏之名。” 他的话语沉稳而平静,一旁的秦岗听得连连点头,用力捏了捏黄南中的手。另一边的小大夫正在救人,全神贯注,只觉得这些声音入了耳中,那一句都像是有道理,可哪一句又都无比别扭,待到处理伤势到一定阶段,想要反驳或者开口讽刺,整理着思路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那黄南中站起来:“好了,世间道理,不是我们想的那般直来直往,龙大夫,你且先救人。待到救下了几位英雄,仍有想说的,老夫再与你说道说道,眼下便不在这里打扰了。” 他心中有气,但毕竟分得清轻重,眼下纵然将这十多岁的黑旗成员驳得哑口无言又有何益?纵然要做点什么,也只能等到对方救完人之后再做打算。 当下告别秦岗,拍了拍黄剑飞、黄山两人的肩膀,从房间里出去,此时房间里第四名重伤员已经快包扎妥当了。 外头院子里,众人已经在厨房煮好了米饭,又从厨房角落里找出一小坛腌菜,各自分食,黄南中出来后,家将送了一碗过来给他。这一夜凶险,委实漫长,众人都是绷紧了神经过的半晚,此时呼噜噜地往嘴里扒饭,有的人停下来低骂一句,有的想起先前死去的弟兄,忍不住流下眼泪来。黄南中心中理解,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夜的紧张、凶险、恐惧,难以归纳。人们在动手之前早已想象了多次发动时的情景,有成功也有失败,但即便失败,也总会以轰轰烈烈的姿态收场——他们在过往早已听过无数次周侗刺杀宗翰时的景状,这一次的成都时间又大摇大摆地酝酿了一个多月,无数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到得昨夜爆炸声起,他们在前半段的忍耐中听到一场场的骚动,心情也是激昂澎湃。但谁也没想到,真轮到自己上场动手,不过是区区片刻的混乱场面,他们冲上前去,他们又飞快地逃跑,有的人看见了同伴在身边倒下,有的亲自面对了黑旗军那如墙一般的盾牌阵,想要出手没能找到机会,半数的人甚至有些迷迷糊糊,还没上手,前方的同伴便带着鲜血再往后逃——若非他们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裹挟着乱跑的。 他们不知道其他动乱者面对的是不是这样的情景,但这一夜的恐惧尚未过去,即便找到了这个军医的小院子暂做躲藏,也并不意味着接下来便能安然无恙。一旦华夏军解决了街面上的事态,对于自己这些跑掉了的人,也必然会有一次大的搜捕,自己这些人,不一定能够出城……而那位小军医也不见得可信…… 如此吃着饭菜,众人回忆起先前的狼狈与难堪,再想想接下来的局面和危险,一时间院子里的气氛压抑难言。那“泗州杀人刀”毛海情绪烦躁,忍不住问了数次:“那姓龙的小子没动什么手脚吧?” “是不是要多进去看看。” “我觉得他未必可信。” 他絮絮叨叨,还忍不住进房间走了两趟,其中一次明显与那小军医发生了冲突,那小军医嚷着“有种就动手”,却因为黄剑飞的保护,毛海也只能压着怒气出来。 黄南中与严鹰过去劝了他几句:“此时动气,又有何用?” 毛海双目通红,闷声闷气地道:“我兄弟死了,他冲在前头,被黑旗那帮狗贼活生生的砍死了……在我眼前活生生地砍死的……” 他的声音压抑异常,黄南中与严鹰也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局势未定,房内几位义士还有待那小大夫的疗伤,过了这个坎,怎么样都行,咱们这么多人,不会让人白死的。” 如此发生些小小插曲,众人在院子里或站或坐、或来回走动,外头每有一丝动静都让人心神紧张,假寐之人会从屋檐下陡然坐起来。 丑时将尽,院子上的星光变得暗淡起来,房间里的急救治疗才暂时完成。小军医、黄剑飞、曲龙珺等人才从里头出来。黄剑飞过去跟主人报告急救的结果:五人的性命都已经保住,但接下来会怎样,还得慢慢看。 小军医眼见院子里有人吃饭,便也朝着院子角落里作为厨房的木棚那边过去。曲龙珺去看了看心神不宁的义父,闻寿宾让她去吃些东西,她便也走向那边,准备先弄点水洗洗手和脸,再看能不能吃下东西——这个夜晚,她其实想吐很久了。 到了厨房这边,小军医正在炉灶前添饭,名叫毛海的刀客堵在外头,想要找茬,眼见曲龙珺过来想要进去,才让开一条路,口中说道:“可别以为这小子是什么好东西,迟早把我们卖了。” 曲龙珺唯唯诺诺,进去取水,待对方端着碗离开,方才懂事地添了两碗饭,夹了些腌菜——她虽然暂时吃不下,却没忘了给黄剑飞、黄山两人各端一碗去。 此时院子里气氛让她感到害怕。 一群凶神恶煞、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带着些微的血腥气在院落四周或站或坐,有人的目光在盯着那华夏军的小军医,也有这样那样的目光在偷偷地望着自己。 ——望向小军医的目光并不善良,警惕中带着嗜血,小军医估计也是很害怕的,只是坐在台阶上吃饭兀自死撑;至于望向自己的眼神,往日里见过许多,她明白那眼神中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在这种混乱的夜晚,这样的眼神对自己来说更是危险,她也只能尽量在熟悉一点的人面前讨些善意,给黄剑飞、黄山添饭,便是这种恐惧下自保的举动了。 黄南中、严鹰两人算是这个院落里真正的核心人物,他们搬了木桩,正坐在屋檐下相互闲聊,黄剑飞与另外一名江湖人也在旁边,此时也不知说到什么,黄南中朝小军医这边招了招手:“龙小哥,你过来。” 少年一面吃饭,一面过去在屋檐下的台阶边坐了,曲龙珺也过来送饭给黄剑飞,听得黄南中问道:“你叫龙傲天,这个名字很讲究、很有气势、器宇不凡,想必你以往家境不错,父母可读过书啊?” 龙傲天扒着饭:“没读多少书,我爹就是个大夫,娘是农村种地的。” “哦?那你这名字,是从何而来,别的地方,可起不出如此大名。” “宁先生杀了皇帝,所以这些年华夏军起名叫这个的孩子挺多啊,我是六岁上改的,隔壁村还有叫霸天、屠龙、弑君的。” “……原来如此。”黄南中与严鹰愣了愣,方才点头,一旁曲龙珺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才转身到房间里,给黄山送饭过去。 从房间里出来,屋檐下黄南中等人正在给小军医讲道理。 “……你先前在屋内不是有些疑惑么,眼下便跟你说说那位宁先生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管子》有载,士农工商为四民,士在前,农次之,工再次,商最末,为何商人排在最末呢,不是没有道理的,商人重利轻义,不能全然没有,但若是多了,必成大患……” “为什么?”小军医插了一句嘴。 “嗯?” “为什么多了就成大患呢?” “他重利轻义,这世上若只有了利益,被有道义,那这世上还能过吗?我打个比方你就懂了……那是景翰十一年的时候,右相秦嗣源仍然在位,天下水旱皆糟了灾,无数地方粮荒,便是如今你们这位宁先生与那奸相一道负责赈灾……赈灾之事,朝廷有拨款啊,可是他不一样,为求私利,他发动各地商户,大肆出手发这一笔国难财……” “这笔钱财发过之后,右相府庞大的势力遍及天下,就连当时的蔡京、童贯都难挡其锋锐,他做了什么?他以国家之财、百姓之财,养自己的兵,于是在第一次围汴梁时,唯有右相极其两个儿子手头上的兵,能打能战,这莫非是巧合吗……” “明明不是这样的……”小军医蹙起眉头,最后一口饭没能咽下去。 一旁的严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才十四岁,你在黑旗军当中长大的,莫非会有人跟你说真话不成,你这次随我们出去,到了外头,你才能知道真相为何。” 龙傲天瞪着眼睛,一时间无法反驳。 黄南中道:“就拿眼下的事情来说吧,傲天啊,你在黑旗军中长大,对于黑旗军重契约的说法,大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会觉得,黑旗军愿意打开门啊,愿意做生意,也愿意卖粮,你们觉得贵,不买就行了,可当今天下,能有几个人买得起黑旗军的东西啊,说是打开门,实际上也是关着的……如同当年赈灾,粮价涨到三十两,也是有价格啊,经商的说,你嫌贵可以不买啊……所以不就饿死了那么多人吗,这里在商言商是不行的,能救天下人的,唯有心中的大义啊……” 一旁的严鹰接话:“那宁魔头做事,口中都讲着规矩,实际上全是生意,眼下这次如此多的人要杀他,不就是因为看起来他给了旁人路走,实际上无路可走么。走他这条路,天下的百姓终究是救不了的……有关这宁魔头,临安吴启梅梅公有过一篇雄文,细述他在华夏军中的四项大罪:凶残、奸狡、疯狂、暴虐。孩子,若能出去,这篇文章你得反复看看。” 黄南中缓缓道:“另外那宁魔头还有两项根子上的错处,一是他鲁莽弑君,以至于事情再无转圜余地,而是他狂妄至极口称灭儒,为天下笑。他的格物之学本是好东西,就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以至于无法推而广之。黑旗军中也有英雄,可惜跟着这魔头,无法与这天下和解……” 他继续说着:“试想一下,若是今日或者将来的某一日,这宁魔头死了,华夏军可以成为天下的华夏军,许许多多的人愿意与这里来往,格物之学可以大范围推广。这天下汉人不用互相厮杀,那……火箭技术能用于我汉人军阵,女真人也不算什么了……可只要有他在,只要有这弑君的前科,这天下无论如何,无法和谈,多少人、多少无辜者要因此而死,他们原本是可以救下来的。” 黄南中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啊,此次成都事件,终究还是掉入了这魔头的算计……” 他与严鹰在这边侃侃而言,也有三名武者随后走了过来听着,此时听他讲起算计,有人疑惑开口相询。黄南中便将之前的话语再说了一遍,关于华夏军提前布局,城内的刺杀舆论可能都有华夏军细作的影响等等算计一一加以分析,众人听得怒火中烧,愤懑难言。 黄南中道:“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的王道,不在于杀戮。成都乃华夏军的地盘,那宁魔头原本可以通过布置,在实现就遏制今晚的这场混乱的,可宁魔头嗜杀成性,早习惯了以杀、以血来警醒旁人,他就是想要让别人都看到今晚死了多少人……可这样的事情时吓不住所有人的,看着吧,异日还会有更多的义士前来与其为敌。” 旁边毛海道:“他日再来,老子必杀这魔头全家,以报今日之仇……” 一名绷带包着侧脸的侠士说道:“听说他一家有六七个老婆,都长得如花似玉的……陈谓陈英雄最善乔装,他此次若不是要刺杀那魔头,但去刺杀他的几个死鬼老婆孩子,说不定早得手了……” “……眼下陈英雄不死,我看正是那魔头的报应。” 有人朝旁边的小军医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你若是还有半点人性,接下来便别给我宁先生长宁先生短的!” 有人朝他背后踢了一脚,倒是没有用力,只踢得他身体超前晃了晃,口中道:“老子早看你这条黑旗贱狗不爽了。”小军医以凶狠的目光扭头回望,由于房间里五名伤员还需要他的照了,黄剑飞起身将对方推开了。 众人随后继续说起那宁魔头的凶狠与残暴,有人盯着小军医,继续骂骂咧咧——先前小军医骂骂咧咧是因为他还要救人,眼下毕竟急救做完了,便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忌。 坐在院子里,曲龙珺对于这同样没有还手力量、先前又一道救了人的小军医多少有些于心不忍。闻寿宾将她拉到一旁:“你别跟那小子走得太近了,当心他今天不得善终……” 闻寿宾的话语之中有着巨大的不详气息,曲龙珺眨了眨眼睛,过得许久,终于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局势下,她又能怎么样呢? 时间在众人说话之中早已到了寅时,天空中的光芒更是晦暗。城市当中偶尔还有动静,但院内众人的情绪在亢奋过这一阵后终于稍微安静下来,时间即将进入凌晨最为黑暗的一段光景。 曲龙珺靠在墙边假寐,偶尔有人走动,她都会为之惊醒,将目光望过去一阵。那小军医又被人针对了两次,一次是被人故意地推搡,一次是进去房间里查看伤员,被毛海堵在门口骂了几句。 房间里的灯光在伤势处理完后已经彻底地熄灭了,灶台也没有了任何的火焰,院落窸窸窣窣,星光下的人影都像是带着一抹灰蓝色,曲龙珺双手抱膝,坐在那儿看着远处天空中渺茫的星火,这漫长的一夜还有多久才会过去呢?她心中想着这件事情,许多年前,父亲出去征战,回不来了,她在院子里哭了一整夜,看着夜到最深,白日的天光亮起来,她等待父亲回来,但父亲永远回不来了。 父亲死后的这些年,她一路辗转,去过一些地方,对于将来早已没有了积极的期待。能够不留在华夏军,接下那细作的任务固然是好,可是回去了也不过是卖到那个大户人家当小妾……这一夜的提心吊胆让她觉得疲累,先前也受了这样那样的惊吓,她害怕被华夏军杀死,也会有人兽性大发,对自己做点什么。但好在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在安静中度过,不用害怕这些了…… 她心中这样想着。 寅时二刻左右,黄南中、严鹰坐在木桩上,靠着墙壁强打精神,偶尔交谈几句,没有休息。虽然精神上已然疲惫,但根据之前的推测,应该也会有作乱者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发起行动。院子里的众人也是,在屋顶上瞭望的人睁大了眼睛,毛海走过屋檐,抱着他的刀,黄山出门透了几口气又进去,其余人也都尽量保持清醒,等待着外头动静的传来——若能杀了宁魔头,接下来他们要迎接的便是真正的曙光了。 曙光没有到来。 先前踢了小军医龙傲天一脚的乃是严鹰手下的一名侠客,喝了水正从屋檐下走过去,与站起来的小军医打了个照面。这侠客高出对方两个头,此时目光睥睨地便要将身体撞过来,小军医也走了上去。 在曲龙珺的视野中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两人的身体一碰,那侠客发出“唔”的一声,双手猛地下按,原本还是前进的步伐在刹那间狂退,身体碰的撞在了屋檐下的柱子上。 众人都有些错愕地望过来。 下一刻,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双手横挥。刀光,鲜血,连同对方的五脏六腑飞起在黎明前的夜空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四章 浮尘(下) 七月二十一凌晨。成都城南小院。 黄南中、严鹰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外界骚动的到来,然而夜最静的那一刻,变化在院内爆发。 一整个晚上直到凌晨的这一刻,并不是没有人关注那小军医的动静。尽管对方在前期有倒卖军资的前科,今晚又收了这边的钱,可黄南中、严鹰等人从头到尾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对方,这对他们来说是必须要有的警惕。 由于还得依靠对方看护几个重伤员,院子里对这小军医的警惕似松实紧。对于他每次起身喝水、进屋、走动、拿东西等行为,黄剑飞、黄山、毛海等人都有跟随其后,主要担心他对院子里的人下毒,或是对外做出示警。当然,若是他身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时,众人的警惕心便微微的放松一些。 也是因此,变故蓦起的那一瞬间,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因眼前的这一幕场景,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在过去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由于重伤员已经得到救治,对小军医进行口头上的挑衅、侮辱,或是手上的拍打、上脚踢的情况都发生了一两次。这样的行为很不讲究,但在眼前的局势里,没有杀掉这位小军医已经是仁至义尽,对于些许的摩擦,黄南中等人也无心再去管束了。 从背后踢了小军医一脚的那名侠客名叫褚卫远,乃是关家护卫当中的一名小头目,这一晚的混乱,他自己并未受伤,但手底下相熟的弟兄已死伤殆尽了。对于眼前这小军医,他想着折辱一番,也敲打一番,免得对方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来。 寅时二刻,天灰蓝灰蓝的,最为简单寻常的一刻,他从屋檐下走过去,小军医正好在前头,他便撞过去,小军医也跨步前行。两人的身体像是撞在了一起,褚卫远身形猛地后退,后背撞在柱子上,直到这一刻,除了那大大的后退显得突兀,一切看起来仍旧十分简单。 谁能想到这小军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什么呢? 褚卫远的生命终止于几次呼吸之后,那片刻间,脑海中冲上的是无比的恐惧,他对这一切,还没有半点的心理准备。 身形撞上来的那一瞬间,少年伸出双手,拔出了他腰间的刀,直接照他捅了上来,这动作迅捷无声,他眼中却看得清清楚楚。刹那间的反应是将双手猛地下压要擒住对方的手臂,脚下已经开始发力,但为时已晚,刀已经捅进去了。 他的身形狂退,撞上屋檐下的柱子,但少年如影随形,根本未能摆脱半点。如果只是被刀捅了肚子,或许还有可能活下来。但少年的动作和眼神都带着尖锐的杀意,长刀贯穿,紧接着横摆,这是军队里的厮杀方法,刀捅进敌人身体之后,要立刻搅碎内脏。 褚卫远的手根本拿不住对方的手臂,刀光刷的挥向天空,他的身体也像是突然间空了。恐惧感伴随着“啊……”的哭泣声像是从人心的最深处响起来。院子里的人从身后涌上凉意,汗毛倒竖起来。与褚卫远的哭声对应的,是从少年的骨骼间、身体里急速爆发的奇特声响,骨骼随着身体的舒展开始爆出炒豆子般的咔咔声,从身体内传出来的则是胸腹间如水牛、如蟾蜍一般的气流涌动声,这是内家功全力舒展时的声音。 一点带着些许火光的东西被他随手扔进旁边的窗户里,也撞开了支撑着窗户的小木棍。曲龙珺就坐在距离窗户不远的墙根上,听得木窗碰的关上。 那身形高大侠客的哭泣声还在晦暗的夜里传开,毛海拔刀,亦有人冲将过来,口中低喊:“杀他!” 少年身形低伏,迎了上去,那人挥刀下砍,少年的刀光上挥,两道身影交错,冲来之人摔倒在地,撞起扬尘,他的大腿被劈开了,同时,屋子的另一边似乎有人撞开窗户跳出去。 嘭——的一声爆炸,坐在墙边的曲龙珺眼睛花了、耳朵里嗡嗡的都是响动、天旋地转,少年扔进房间里的东西爆开了。模糊的视野中,她看见人影在院子里冲杀成一片,毛海冲了上去、黄剑飞冲上去、黄山的声音在屋后大喊着一些什么,房屋正在垮塌,有瓦片掉落下来,随着少年的挥手,有人胸口中了一柄小刀,从屋顶上跌落曲龙珺的面前。 “啊……”她也哭喊起来,挣扎几下试图起身,又总是踉踉跄跄的倒下去,闻寿宾从一片混乱中跑过来,扶着她就要往外逃,那少年的身影在院落里高速奔跑,一名堵截他的侠士又被砍开了小腿,抱着飙血的腿在院子里的不远处打滚。 闻寿宾与曲龙珺朝着院门跑去,才跑了一半,严鹰已经接近了院门处,也就在此时,他“啊——”的一声摔倒在地,大腿根上已经中了一把飞刀。曲龙珺的脑袋和视野到得这一刻清醒了些许,与闻寿宾转头看去,只见那少年正站在作为厨房的木棚边,将一名侠客砍倒在地,口中说道:“今天,你们谁都出不去。” 院子里此时已经倒下四名侠客,加上严鹰,再加上房间里可能已经被那爆炸炸死的五人,原本院子里的十八人只剩下八人完好,再去掉黄南中与自己父女俩,能提刀作战的,不过是以黄剑飞、毛海为首的五个人而已了。 这少年转眼间变砍倒四人,若要杀了剩下的五人,又需要多久?只是他既然武艺如此高强,一开始为何又要救人,曲龙珺脑中混乱成一片,只见那边黄南中在屋檐下伸着手指跺脚喝道:“兀那少年,你还执迷不悟,助纣为虐,老夫今日说的都白说了么——” 院子里毛海持刀靠近黄剑飞等人,口中低声道:“小心、小心,这是上过战场的……华夏军……”他方才与那少年在仓促中换了三刀,手臂上已经被劈了一道口子,此时只觉得匪夷所思,想说华夏军竟然让这等少年人上战场,但终究没能出了口。 旁边两人额上也是汗水涌出,短短片刻间,那少年奔走杀人,刀风凌厉,犹如噬人的猎豹,众人的反应甚至都有点跟不上来。此时趁着黄南中说话,他们连忙聚在一块组成阵势,却见那少年挥了挥刀,手臂下垂,左肩之上也中了不知谁的一刀,鲜血正在流出,他却似没有感觉一般,目光清晰而冷漠。 “你们今天说得很好,我原本将你们当成汉人,以为还能有救。但今天以后,你们在我眼里,跟女真人没有区别了!”他原本样貌清秀、眉目和善,但到得这一刻,眼中已全是对敌的冷漠,令人望之生惧。 “杀了他——”院子里浮尘扩散,经过了方才的爆炸,华夏军朝这边赶来已经是迟早的事情,陡然间发出大喝的乃是少年扔出手榴弹时仍在房间里,往另一边窗户外撞出去了的黄山。他看似鲁直,实则心思细腻,此时从侧后方猛地冲过来,少年身形一退,撞破了木棚后方的板子、立柱,整个棚屋垮塌下来。 只听那少年声音响起:“黄山,早跟你说过不要闹事,否则我亲手打死你,你们——就是不听!” 这声音落下,棚屋后的黑暗里一颗石头刷的飞向黄南中,始终守在旁边的黄剑飞挥刀砸开,随后便见少年陡然冲出了黑暗,他沿着院墙的方向高速冲锋,毛海等人围将过去。 首当其冲的那人转眼间与少年相对,两人的刀都斩在了空中,却是这名武者心中畏惧,身体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少年也一刀斩空,冲了过去,在好不容易爬到门边的严鹰屁股上带了一刀。严鹰一声惨叫,鲜血从屁股上涌出来,他想要起身开门,却终究爬不起来,趴在地上哭喊起来。 黄山、毛海以及其余两名武者追着少年的身影狂奔,少年划过一个半圆,朝闻寿宾父女这边过来,曲龙珺缩着身子大哭,闻寿宾也带着哭腔:“别过来,我是好人……”陡然间被那少年推得踉跄飞退,直撞向冲来的黄山等人,昏暗中人影混乱交错,传出的也是刀锋交错的声音。 闻寿宾在刀光中惨叫着到底,一名武者被砍翻了,那凶神恶煞的毛海身体被撞得飞起、落地,侧腹挨了一刀,半个身体都是鲜血。少年以高速冲向那边的黄剑飞与黄南中,与黄剑飞拼过两刀,身体一矮,拉住黄剑飞的小腿便从地上滚了过去,一脚也踢翻了黄南中。 黄剑飞身形倒地,大喝之中双脚连环猛踢,踢倒了屋檐下的另一根柱子,轰隆隆的又是一阵倒塌。此时三人都已经倒在地上,黄剑飞翻滚着试图去砍那少年,那少年也是灵活地翻滚,直接翻过黄南中的身体,令黄剑飞投鼠忌器。黄南中手脚乱打乱踢,有时候打在少年身上,有时候踢到了黄剑飞,只是都没什么力量。 灰暗的院子,混乱的景象。少年揪着黄南中的头发将他拉起来,黄剑飞试图上前营救,少年便隔着黄南中与他换刀,随后揪住老人的耳朵,拖着他在院子里跟黄剑飞继续打斗。老人的身上转眼间便有了数条血痕,随后耳朵被撕掉了,又被揪住另一只耳朵,凄厉的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曲龙珺看着倒在血泊里的闻寿宾,怔怔的有些不知所措,她缩小着自己的身子,院子里一名侠客往外头逃跑,黄山的手陡然伸了过来,一把揪住她,朝着那边围绕黄南中的打斗现场推过去。 “啊……”曲龙珺大哭,黄南中也大哭,老人与少女的哭声交汇在一起,随后变成这乱局的一部分,黄山以少女为掩护,朝着那少年杀将过去,刀光在夜色里狂舞、拼杀。陡然间,曲龙珺的身躯一震,朝着前方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灰暗的地面,有人挣扎惨叫,有人带着血还在往前爬,闻寿宾眼睛睁开,在这灰暗的天幕下已经没有声息了,之后黄剑飞也在厮杀中倒下,名叫黄山的壮汉被打倒在房间的废墟里砍…… …… 凌晨,天最为晦暗的时候,有人冲出了成都城南平戎路的这间小院子,这是最后一名幸存的侠客,已然破了胆,没有再进行厮杀的勇气了。门槛附近,从屁股往下都是鲜血的严鹰艰难地向外爬,他知道华夏军不久便会过来,这样的时刻,他也不可能逃掉了,但他希望远离院子里那个突然杀人的少年。 宁忌将黄山砍倒在房间的废墟里,院子内外,满地的尸体与伤残,他的目光在院门口的严鹰身上停留了两秒,也在地上的曲龙珺等人身上稍有停留。 房间里的伤员都已经被埋起来了,纵然在手榴弹的爆炸中不死,估计也已经被倒塌的屋子给砸死,他朝着废墟里头走过去,感受着脚下的东西,某一刻,扒开碎瓦片,从一堆杂物里拖出了医药箱,坐了下来。 他的身上也有着伤势和疲倦,需要包扎和休息,但一时间,没有动手的力气。 这个时候,他看到那秦岗与陈谓的尸体就在一旁的瓦砾堆里埋着。 “来报仇啊,傻哔……”他骂了一句。 天尚未亮。对他来说,这也是漫长的一夜。 一开始看见有敌人过来,固然也有些兴奋,但对于他来说,纵然擅长于杀戮,父母的教导却从来不允许他沉迷于杀戮。当事情真变成摆在眼前的东西,那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得仔细地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该杀谁不该杀。 说起来,除了过去两个月里私下的偷窥,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些同为汉族的敌人。 事到临头,他们的想法是什么呢?他们会不会情有可原呢?是不是可以劝说可以沟通呢? 毕竟那些那样明显的道理,当面对着外人的时候,他们真的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否定吗?打不过女真人的人,还能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理由吗?他们不觉得羞耻吗? 倘若他们心中有半分羞耻,那或许就能够说服他们加入好人这边呢?毕竟他们当初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女真人,如今已经有人能打过女真人了,这边生活也不错,他们就该加入进来啊…… 这许许多多的想法,他在心中憋了两个多月,其实是很想说出来的。但黄南中、严鹰等人的说法,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他在观察院子里众人实力的同时,也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情。到得最后,他终究还是想明白了。那是父亲以前偶尔会说起的一句话: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真的能靠嘴巴来说服,那还要刀枪干什么呢? 他想通了这些,两个月以来的疑惑,豁然开朗。既然是敌人,无论是女真人还是汉人,都是一样的。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或许在哪里都一样。 他坐在废墟堆里,感受着身上的伤,本来是该开始包扎的,但似乎是忘了什么事情。这样的情绪令他坐了片刻,随后从废墟里出来。 曲龙珺倒在地上,背后被砍了两刀。他看着这偷窥了两个月的“小贱狗”,心中迷惑,她到底该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蹲下来,打开了药箱…… ……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叫了她,但那又不是她的名字,那是让人无比费解的称呼。 “小贱狗。”那声音说道,“……你看起来好像一条死鱼哦。” …… 夜睁开了眼睛。 天边卷起些微的晨雾,成都城,七月二十一这天的黎明,即将到来。 姚舒斌等人坐在庙宇前的大树下休息;牢狱之中,满身是伤的武道宗师王象佛被包成了一只粽子;杜杀坐在高高的围墙上望着东方的破晓;临时指挥部内的人们打着呵欠,又喝了一杯热茶;居住在迎宾路的人们,打着呵欠起来。 一队华夏军的成员抓住逃跑的侠客,抵达已成废墟的小院子,随后看到了屁股上挨刀、低声哀嚎的伤者,小军医便探出头来呼喊:“帮忙救人啊!我流血快死啦……”这也是整个夜晚的一幕光景。 在无数的角落里,无数的尘埃在风中起起落落,汇成这一片喧嚣。 城市里将要迎来白天的、新的活力。这漫长而混乱的一夜,便要过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五章 孩童与老人(上) 天明,热闹的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起来。 负责夜间巡逻、卫戍的捕快、军人给白日里的同伴交了班,到摩诃池附近聚集起来,吃一顿早餐,此后再度聚集起来,对于昨夜的整个工作做了一次汇总,再行解散。 有人回家睡觉,有人则赶着去看一看昨夜受伤的同伴。 巡城司那边,对于抓捕过来的乱匪们的统计和审问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许多消息一旦敲定,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城内还会进行新一轮的抓捕或者是简单的喝茶约谈。 几处城门附近,想要出城的人流几乎将道路堵塞起来,但上头的公告也已经发布:犹如昨晚匪人们的捣乱,成都今日城内开启时间延后三个时辰。部分竹记成员在城门附近的木楼上记录着一个个显眼的人名。 阶段性的汇总消息在早餐过后已经在巡城司附近的临时指挥部里进行了一遍复核,第一批要抓的名单也已经决定下来。不多时,宁毅等人抵达这边,连同众人听取了昨晚整个混乱情况的报告。 “……昨天晚上混乱爆发的基本情况,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从戌时一刻城北玉墨坊丙字三号院的爆炸开始,整个晚上参与混乱,直接与我们发生冲突的人目前统计是四百五十一人,这四百五十一人中,有一百三十二人或当场、或因重伤不治死亡,抓捕两百三十五人,对其中部分目前正在进行审问,有一批主使者被供了出来,这边已经开始过去请人……” 情况汇总的报告由宁曦在做。尽管昨晚熬了一整晚,但年轻人身上基本没有看到多少疲倦的痕迹,对于方书常等人安排他来做报告这个决定,他觉得颇为兴奋,因为在父亲那边通常会将他当成跟班来用,只有外放时能捞到一点重要事情的甜头。 “有四百多人啊……”宁毅说了一句。 “主要集中在戌时混乱忽起以及子时这两个时间。”宁曦说道,“戌时左右城内忽然有了动静,不少人都出来看热闹,有一些是跟我们起了冲突,有一些因为事先的安排被劝退了。这段时间真正起冲突的统计起来大概接近两百。子时因为任静竹的煽动,又有一百出头数量的人试图搞事,目前已经调查清楚,主要来自于关山海、黄南中这两拨人……其余时间零零散散的有一百多人的数量,当然,巡逻队报上来的数量,可能会有重叠的。” “……另外关于戌时一刻玉墨坊的爆炸我们也已经调查清楚。”宁曦说到这里笑了出来,“据说租住这边院子的是一位名叫施元猛的悍匪。” 他目光盯着桌子那边的父亲,宁毅等了片刻,皱了皱眉:“说啊,这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宁曦笑着看了看卷宗:“嗯,这个叫施元猛的,逢人就说当年父亲弑君时的事情,说你们是一道进的金銮殿,他的位置就在您旁边,才跪下没多久呢,您开枪了……他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哦,他啊。”宁毅想起来,此时笑了笑,“记起来了,当年谭稹手下的红人……接着说。” “他想报仇,到城里弄了两大桶火药,做好了准备运到绿水桥下头,等你车架过去时再点。他的手下有十七个信得过的弟兄,其中一个是竹记在外头安插的内线,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消息一时间递不出去,咱们的这位内线同志做了权宜的处理,他趁这些人聚在一起,点了火药,施元猛被炸成重伤……由于后来引起了全城的骚乱,这位同志目前很内疚,正在等待处分。这是他的资料。” 由于做的是间谍工作,因此公开场合并不适合说出姓名来,宁曦将火漆封好的一份文件递给父亲。宁毅接过放下,并不打算看。 “他只是执行任务,没有什么过错,而且爆炸得也是刚刚好,这帮家伙雷声大雨点小,再不发动,我都想帮他们一把了。”宁毅笑着说道,“继续吧。” “嗯,昨夜的混乱,我们这边也有伤亡……按照目前的统计,士兵牺牲四人,轻重伤势一共三十余人,情况主要出现在对付一些擅长偏门功夫的绿林人时,有些时候没有防备……牺牲的名单在这里……另外……” 宁曦一五一十地将报告大致做完。宁毅点了点头:“按照预定计划,事情还没有完,接下来的几天,该抓的抓,该约的约,该判的判,但是审判务必严谨,证据确凿的可以定罪,证据不够的,该放就放……更多的暂时不说了,大家忙了一晚上,话说到了会没必要开太长,没有更多事情的话先散吧,好好休息……老侯,我还有点事情跟你说。” 众人开始散会,宁毅召来侯五,一道朝外头走去,他笑着说道:“上午先去休息,大概下午我会让谭掌柜来跟你接洽,对于抓人放人的这些事,他有些文章要做,你们可以合计一下。” 侯五点了点头,谭平是目前竹记管理成都宣传的管事人,但与明面上官方宣传的雍锦年等人不同,谭平管理的是暗线,如报纸上的舆论引导、谍报线上的消息传播等。如果说以雍锦年、李师师等人为首的文化宣传是润物细无声地影响人心,谭平这边便是以纸为刀、以言杀人。最近这段时间城内进行的舆论引导能如此成功,也是他的功劳。 对于谭平要做怎样的文章,宁毅并未直说,侯五便也不问,大致倒是能猜到一些端倪。这边离开后,宁曦才与闵初一从后头追上来,宁毅疑惑地看着他,宁曦嘿嘿一笑:“爹,有点小事情,方叔叔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直接说,所以才让我私下里过来汇报一下。” “……什么事?” “嘿嘿。”宁曦挠了挠后脑勺,“……二弟的事。” “……他又搞出什么事情来了?” “二弟他受伤了。”宁曦低声道。 宁毅白他一眼:“他没死就不是大事,你一次说完。” “……昨天晚上,任静竹闹事之后,黄南中和关山海手下的严鹰,带着人在城里到处跑,后来跑到二弟的院子里去了,挟持了二弟……” “挟持?” “就是挟持,一共有二十个人,包括受了伤的陈谓和陈谓的师弟秦岗,他们是在比武大会上认识的二弟,所以过去逼着二弟给人治伤……这二十人中途走了两个,去找人想办法,要逃出成都,所以后来一共是十八个人,大概凌晨快天亮的时候,他们跟二弟起了冲突……” 宁曦的话语平静,试图将中间的曲折一笔带过,宁毅沉默了片刻:“既然你二弟只是受伤,这十八个人……怎么样了?” “跑掉了一个。” “跑掉了一个?” “爹你不要这样,二弟又不是什么坏人,他一个人被十八个人围着打,没办法留手也很正常,这放到法庭上,也是您说的那个‘正当防卫’,而且跑掉了一个,其余的也没有都死,有几个是受了伤,也有两个,巡逻队过去的时候还活着,但是血止不住……房间里陈谓和秦岗几个重伤员死了,因为二弟扔了颗手榴弹……” 树荫摇晃,上午的阳光很好,父子俩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闵初一表情肃穆地在旁边站着。 “这还一锅端了……他这是杀敌有功,之前答应的三等功是不是不太够分量了?” “爹,这个事情还不是最要紧的。”宁曦斟酌一下,“最有意思的是,这当中有个女的,厮杀当中被砍了两刀,二弟把她给救了,后来还给这个女的做了担保,说她不是坏人……爹,是这样的,这个女的叫曲龙珺,经过二弟的坦白,这个女的是跟随一个叫闻寿宾的书生进到城里来捣乱的,主要是想把她介绍给……我。然后到咱们华夏军来当个间谍。” 宁曦说着这事,中间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闵初一,闵初一脸上倒没什么生气的,一旁宁毅看看院子一旁的树下有凳子,此时道:“你这情况说得有点复杂,我听不太明白,我们到旁边,你仔细把事情给我捋清楚。” “情况是很复杂,我去看过二弟之后也有点懵。”秋日的阳光下,宁曦有些无奈地在树荫里说起二弟与那曲龙珺的情况:“说是二弟回来以后,在比武大会当军医……有一天在街上听见有人在说咱们的坏话,这个人就是闻寿宾……二弟跟着去监视……监视了一个多月……那个叫曲龙珺的小姑娘呢,父亲叫做曲瑞,当年带兵打过我们小苍河,稀里糊涂地死了……曲龙珺@#¥#@%……闻寿宾就@###¥%&……再然后二弟&&&&%¥¥¥%##……然后到了昨天晚上……” 他一番描述,宁毅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宁曦也一样无奈,二弟怎么就摊上这么些事情了呢:“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想要闹事的,主要是闻寿宾,二弟监视了那边一个多月,发现人家小姑娘,没有找事的主观意愿,中间还自杀了一次。现在闻寿宾也死了,小姑娘重伤,二弟有意保她一命,这个事情……” 小年青以眼神示意,宁毅看着他。 “……” 过得片刻,宁毅才叹了口气:“所以这个事情,你是在想……你二弟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哎,爹,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消息终于准确传递到父亲的脑海,宁曦的表情顿时八卦起来,“你说……这如果是真的,二弟跟这位曲姑娘,也真是孽缘,这曲姑娘的爹是被我们杀了的,要是真喜欢上了,娘那边,不会让她进门的吧……” “何止这点孽缘。”宁毅道,“而且这个曲姑娘从一开始就是培养来勾引你的,你们兄弟之间,若是为此反目……” “爹,我没见过那位曲姑娘啊,我是清白的,只是听说很漂亮,才艺也不错。” “你一开始是听说,听说了以后,按照你的性格,还能不过去看一眼?初一,你今天早上一直跟着他吗?” 闵初一看着宁曦,皱眉想了想:“去看二弟以后,有一小段时间……” “我那是出去查看陈谓和秦岗的尸体……”宁曦瞪着眼睛,朝对面的未婚妻摊手。 “……” “这下我也帮不了你了。”宁毅从儿子手中拿出关于曲龙珺身世的那份情报,坐在那儿看了看,过得一阵,方才交给闵初一,“好了,宁忌跟这位曲姑娘的事情,初一你来处理。” “啊?”闵初一扎了眨眼,“那我……怎么处理啊……” “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支持你。” “爹,关系到二弟的终身大事,你不能这么儿戏吧。” “他才十四岁,满脑子动刀动枪的,懂什么终身大事,你跟你二弟多聊几次再说吧。” 宁毅对长子的婆妈嗤之以鼻,甩手走开,听得宁曦跟初一在后方打闹起来。过不多时,他在门外遇上陈凡,将宁忌今天凌晨的壮举与陈凡说了。 “……我等了一晚上,一个能杀进来的都没看到啊。小忌这家伙一场杀了十七个。” 他叹一口气:“看来是该早点送回学校里了……” **************** 日头升上中天,城市一如往昔般的扰扰攘攘。 澄净的天光里,宁毅走进了次子受伤后仍旧在休息的小院子,他到病床边坐了片刻,精神并未受损的少年便醒过来了,他在床上跟父亲一五一十地坦白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心中的迷惑与随后的解答,对于陈谓、秦岗等人的死,则坦诚那为了防止对方伤愈之后的寻仇。 听宁忌说起不是请客吃饭的理论时,宁毅伸手过去摸了摸宁忌的头:“有能说服的人,也有说不服的人,这中间有方法论的区别。” 他随后询问了宁忌跟黄南中那帮人的联系,宁忌坦白了在比武大会期间贩卖药物的那件小事,原本希望籍着药物找出对方的所在,方便在他们动手时做出应对。谁知道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不动手,结果却将自己家的小院子当成了他们逃跑途中的庇护所。这也实在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有缘千里……宁毅捂住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 相对于一直都在培养做事的长子,对于这正直纯粹、在家人面前甚至不太遮掩自己心思的次子,宁毅一向也没有太多的办法。他们随后在病房里相互坦诚地聊了一会儿天,待到宁毅离开,宁忌坦诚完自己的心路历程,再无心思挂碍地在床上睡着了。他沉睡后的脸跟母亲婵儿都是一般的清秀与纯净。 …… 城市里,更深层次的变化正在发生。 严道纶走出客栈,去到华夏军那边关心谈判与商议的进度,同时打听一番昨天发生的事情。城市街头,偶尔能看见华夏军成员的走动,大部分地方已经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只有部分被火焰烧毁的院子遗留着昨日乱局的痕迹。 院子里的于和中从同伴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听说了事件的发展。第一轮的事态已经被新闻纸迅速地报导出来,昨夜整个混乱的发生,始于一场愚蠢的意外:名叫施元猛的武朝悍匪囤积火药试图行刺宁毅,失火点燃了火药桶,炸死炸伤自己与十六名同伴。 “这就是华夏军的应对、这就是华夏军的应对!”关山海拿着报纸在院子里跑,眼下他已经清晰地知道,这个愚蠢开局以及华夏军在混乱中表现出来的从容应对,注定将整个事情变成一场会被人们铭记多年的笑话——华夏军的舆论攻势会保证这个笑话的始终好笑。 相对于面上的失态,他的内心更担心着随时有可能上门的华夏军部队。严鹰以及大量手下的折损,导致事情攀扯到他身上来,并不困难。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知道自己走不了。 果然,午时未至,有人过来敲门了,颇为礼貌地请他去巡城司喝一杯浓茶。 小范围的抓人正在展开,人们渐渐的便知道谁参与了、谁没有参与。到得下午,更多的细节便被披露出来,昨天一整夜,行刺的刺客根本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宁毅哪怕一面,不少在闹事中损及了城内房舍、物件的绿林人甚至已经被华夏军统计出来,在报纸上开始了第一轮的口诛笔伐。 随后,包括关山海在内的部分大儒又被巡城司放了出来。由于证据并不是十分充分,巡城司方面甚至连关押他们一晚给他们多一点名气的兴趣都没有。而在私下里,部分儒生已经偷偷与华夏军做了交易、卖武求荣的消息也开始流传起来——这并不难理解。 在纠集和游说各方过程中显得最为活跃的“淮公”杨铁淮,最终并没有让手下人参与这场混乱。没人知道他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动手,还是拖延到最后,发现没有了动手的机会。到得二十二这天,一名浑身是伤的绿林人在道路上拦住杨铁淮的车驾,试图对他进行刺杀,被人拦下时口中犹自大喊:“是你怂恿我们兄弟动手,你个老狗缩在后面,你个缩卵子的狗贼啊,我要杀了你为兄长报仇——” 这绿林人被随后赶过来的华夏军士兵抓住投入牢狱,额上犹然系着纱布的杨铁淮站在马车上,双拳紧握、面目肃然如铁。这也是他当日与一众愚夫愚妇辩论,被石头砸破了头时的样子。 城内的新闻纸随后对这场小混乱进行了追踪报道:有人爆出杨铁淮乃是二十晚刺杀行动的游说和组织者之一,随着此等流言泛滥,部分凶徒试图对杨铁淮淮公展开报复性攻击,幸被附近巡逻人员发现后制止,而巡城司在此后进行了调查,确实这一说法并无根据,杨铁淮本人及其下属门客、家将在二十当晚闭门未出,并无半点劣迹,华夏军对伤害此等儒门柱石的流言以及冷血行径表示了谴责…… 秋风舒畅,渗入秋风中的夕阳红彤彤的。这个初秋,来到成都的天下人们跟华夏军打了一个招呼,华夏军做出了回应,随后人们听到了心中的大山崩解的声音,他们原以为自己很有力量,原以为自己已经团结起来。然而华夏军岿然不动。 而他们自己,正在这一下碰撞之后,分崩离析。 一些人开始在辩论中质疑大儒们的节操,一些人开始公开表态自己要参与华夏军的考试,先前偷偷摸摸买书、上补习班的人们开始变得光明正大了一些。部分在成都城内的老儒生们仍旧在新闻纸上不断发文,有揭露华夏军险恶布置的,有抨击一群乌合之众不可信任的,也有大儒之间相互的割袍断义,在报纸上刊登新闻的,甚至有讴歌此次混乱中牺牲壮士的文章,只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警告。 舆论的波澜正在逐渐的扩大,往人们内心深处渗透。城内的状况在这样的氛围里变得安静,也更加复杂。 当然,这样的复杂,只是身在其中的一部分人的感受了。 二十三这天的傍晚,医院的房间有飘散的药味,阳光从窗户的一侧洒进来。曲龙珺有些难受地趴在床上,感受着背后仍旧持续的痛楚,随后有人从门外进来。 她以为是这两天里见过的女大夫或者喂她吃饭的女护士,扭过头去想要打个招呼,但目光随后定住了,凉意蔓延上来,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一下。 夕阳之下从门口进来的,是身穿白大褂,眉目看来虽然清秀但情绪明显有些不好的那位杀神小大夫—— 龙傲天。 …… 同样的时刻,成都东郊的驿道上,有车队正在朝城市的方向驶来。这支车队由华夏军的士兵提供保护。在第二辆大车之上,有人正从车帘内深深地凝望着这片生机盎然的黄昏,这是在老牛头两年,已然变得白发苍苍的陈善均。在他的身边,坐着被宁毅威胁后跟随陈善均在老牛头进行改革的李希铭。 “……付出了不少的代价,但我们把金狗挡在了梓州前头,你看成都这一片,稻子快熟了,今年秋天,要有个好收成。” 驾车的华夏军成员下意识地与里头的人说着这些事情,陈善均静静地看着,苍老的眼神里,渐渐有泪水流出来。原本他们也是华夏军的战士——老牛头分裂出去的一千多人,原本都是最坚定的一批战士,西南之战,他们错过了…… 这天晚饭过后,他们见到了宁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六章 孩童与老人(下) 车队乘着黄昏的最后一抹天光入城,在渐渐入夜的微光里,驶向城池东侧一处青墙灰瓦的院子。 从老牛头载来的第一批人一共十四人,多是在动乱中跟随陈善均等人身边因而幸存的核心部门工作人员,这中间有八人原本就有华夏军的身份,其余六人则是均田后被提拔起来的工作人员。有看起来性情鲁莽的卫士,也有跟在陈善均等人身边端茶倒水的少年勤务兵,职务不一定大,只是适逢其会,被一并救下后带来。 这十四人被安排在了这处两进的院落当中,负责卫戍的士兵向他们宣布了纪律:每人一间房,暂不许随意走动,暂不许随意交谈……基本与监禁类似的形式。不过,刚刚从动乱的老牛头逃出来的众人,一时间也没有多少可挑剔的。 众人进去房间后不久,有简单的饭菜送来。晚饭过后,成都的夜色静悄悄的,被关在房间里的人有的迷惑,有的焦虑,并不清楚华夏军要如何处置他们。李希铭一遍一遍地查看了房间里的布置,仔细地听着外界,叹息之中也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在隔壁的陈善均只是安静地坐着。 亥时左右,听到有脚步声从外头进来,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在带领之中首先走到陈善均的房门口敲了门。陈善均打开门,看见穿着黑色军大衣的宁毅站在外头,低声跟旁边人交代了一句什么,然后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宁先生……”陈善均看着他,缓缓地敬了个礼,宁毅也回以军礼:“你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控诉也没有审判、亦没有“我早就说过”的得意,平静中显得凝重。陈善均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我们进去说吧?”宁毅道。 陈善均便挪开了身体:“请进、请进……” 房间里布置简单,但也有桌椅、热水、茶杯、茶叶等物,宁毅走到房间里坐下,翻起茶杯,开始泡茶,瓷器碰撞的声音里,径直开口。 “对你们的隔离不会太久,我安排了陈竺笙他们,会过来给你们做第一轮的笔录,主要是为了避免今天的人当中有欺男霸女、犯下过血案的罪犯。而且对这次老牛头事件第一次的看法,我希望能够尽量客观,你们都是动乱中心中出来的,对事情的看法多半不同,但如果进行了有意识的讨论,这个概念就会趋同……” 宁毅说着,将大大的瓷杯放到陈善均的面前。陈善均听得还有些迷惑:“笔录……” “成功之后要有复盘,失败之后要有教训,如此我们才不算一无所得。” “老牛头……”陈善均呐呐地说道,随后缓缓地推开自己身边的凳子,跪了下来,“我、我就是最大的罪犯……” 宁毅十指交叉在桌上,叹了一口气,没有去扶前方这几近漫头白发的失败者:“可是老陈啊……你跪我又有什么用呢……” 这叹息飘散在空中,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陈善均的眼中有泪水流下来,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宁毅沉默了许久,方才看着窗外,开口说话:“有两个巡回法庭小组,今天接到了命令,都已经往老牛头过去了,对于接下来抓住的,那些有罪的作乱者,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进行记录,这中间,他们对老牛头的看法如何,对你的看法如何,也都会被记录下来。如果你确实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这边会对你一并进行处置,不会姑息,所以你可以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说话……” 他顿了顿:“但是在此之外,对于你在老牛头进行的冒险……我暂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它。” “当然是有罪的。”陈善均扶着凳子缓缓站起来,说这句话时,语气却是坚定的,“是我鼓动他们一道去老牛头,是我用错了方法,是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既然是我做的决定,我当然是有罪的——” “你用错了方法……”宁毅看着他,“错在哪些地方了呢?” “老牛头……错得太多了,我……我如果……”说起这件事,陈善均痛苦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想要简单清晰地表达出来,但一时间是无法做出准确归纳的。 “老陈,今天不用跟我说。”宁毅道,“我会派陈竺笙他们在第一时间记下你们的证词,记录下老牛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你们十四个人以外,还会有大量的证词被记录下来,不管是有罪的人还是无罪的人,我希望将来可以有人归纳出老牛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在你这边,老陈你的看法,也会有很长的时间,等着你慢慢去想慢慢归纳……” “我不应该活着……” “你不一定能活!陈善均你觉得我在乎你的死活吗!?”宁毅盯着他。 陈善均愣了愣。 宁毅道:“如果你在老牛头真的为了自己的私欲做了该死的事情,该枪毙你我立马枪毙!但与此同时,陈善均,天下大同错了吗?人人平等错了吗?你失败了一次,就觉得这些想法都错了吗?” “……”陈善均摇了摇头,“不,这些想法不会错的。” “是啊,这些想法不会错的。老牛头错的是什么呢?没能把事情办成,错的自然是方法啊。”宁毅道,“在你做事之前,我就提醒过你长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的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行动的原动力是需求,需求产生利益,一个人他今天要吃饭,明天想要出去玩,一年之内他想要满足阶段性的需求,在最大的概念上,大家都想要天下大同……” “可是长期利益和短期的利益不可能完全统一,一个住在水边的人,今天想吃饭,想玩,半年之后,洪水泛滥会冲垮他的家,所以他把今天的时间腾出来去修河堤,如果天下不太平、吏治有问题,他每天的日子也会受到影响,有的人会去读书当官。你要去做一个有长期利益的事,必然会损害你的短期利益,所以每个人都会平衡自己在某件事情上的支出……” “老牛头从一开始打地主匀田产,你说是让生产资料达到公平,可是那中间的每一个人短期利益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几个月以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那么大的满足,这种巨大的落差会让人变坏,要么他们开始变成懒人,要么他们挖空心思地去想办法,让自己获得同样巨大的短期利益,比如以权谋私。短期利益的获得不能长久持续、中期利益空白、然后许诺一个要一百几十年才有可能实现的长期利益,所以他就崩了……” 宁毅看着他:“我想到了这个道理,我也看到了每个人都被自己的需求所推动,所以我想先发展格物之学,先尝试扩大生产力,让一个人能抵好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用,尽量让物产丰盈以后,人们衣食足而知荣辱……就好像我们看到的一些地主,穷**计富长良心的俗谚,让大家在满足之后,稍微多的,涨一点良心……” 陈善均摇了摇头:“可是,这样的人……” “你想说他们不是真的善良。”宁毅冷笑,“可哪里有真正善良的人,陈善均,人就是动物的一种!人有自己的习性,在不同的环境和规矩下变化出不同的样子,也许在某些环境下他能变得好一些,我们追求的也就是这种好一些。在一些规则下、前提下,人可以更加平等一些,我们就追求更加平等。万物有灵,但天地不仁啊,老陈,没有人能真正摆脱自己的性情,你之所以选择追求大我,放弃小我,也只是因为你将大我视为了更高的需求而已。” 房间里安静下来,宁毅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那么,陈善均,我的想法就是对的吗?我的路……就能走通吗?” 陈善均抬起头来:“你……”他看到的是平静的、没有答案的一张脸。 宁毅站了起来,将茶杯盖上:“你的想法,带走了华夏军的一千多人,江南何文,打着均贫富的旗号,已经拉起了一支几十万人的队伍,从这里往前,方腊起义,说的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再往前,有无数次的起义,都喊出了这个口号……如果一次一次的,不做总结和归纳,平等两个字,就永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中楼阁。陈善均,我不在乎你的这条命……” 宁毅的目光看着他,眼中仿佛同时有着炽烈的火焰与冷酷的寒冰。 “我不在乎你的这条命。”他重复了一遍,“为了你们在老牛头点的这把火,华夏军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给了你们活路,给了你们资源,一千多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有这一千多人,西南大战里死去的英雄,有很多可能还活着……我付出了这么多东西,给你们探了这次路,我要总结出它的道理给后世的探路者用。” 他顿了顿:“老陈,这个世界的每一次变化都会流血,从今天走到大同世界,绝不会一蹴而就,从今天开始还要流无数次的血,失败的变化会让血白流。因为会流血,所以不变了吗?因为要变,所以不在乎流血?我们要珍惜每一次流血,要让它有教训,要产生经验。你如果想赎罪,如果这次侥幸不死,那就给我把真正的反省和教训留下来。” “这几天好好想想。”宁毅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 秋风飒飒,吹过夜色中的庭院。 从陈善均房间出来后,宁毅又去到隔壁李希铭那边。对于这位当初被抓出来的二五仔,宁毅倒是不用铺垫太多,将整个安排大致地说了一下,要求李希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他这两年在老牛头的所见所闻尽量做出详细的回忆和交代,包括老牛头会出问题的原因、失败的理由等等,由于这原本就是个有想法有学识的书生,因此归纳这些并不困难。 只是在事情说完之后,李希铭意外地开了口,一开始有些畏缩,但随后还是鼓起勇气做出了决定:“宁、宁先生,我有一个想法,斗胆……想请宁先生答应。” “嗯?”宁毅看着他。 话既然开始说,李希铭的神色逐渐变得坦然起来:“学生……来到华夏军这边,原本是因为与李德新的一番交谈,原本只是想要做个内应,到华夏军中搞些破坏,但这两年的时间,在老牛头受陈先生的影响,也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宁先生将老牛头分出去,而今又派人做记录,从头寻求经验,胸怀不可谓不大……” “有事说事,不要拍马屁。” “……老牛头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做出记录。待记录完后,我想去福州,找李德新,将西南之事一一告知。我听说新君已于福州继位,何文等人于江南兴起了公平党,我等在老牛头的所见所闻,或能对其有所帮助……” 李希铭的年纪原本不小,由于长期被威胁做卧底,因此一开始腰杆子难以直起来。待说完了这些想法,目光才变得坚定。宁毅的目光冷冷地望着他,如此过了好一阵,那目光才收回去,宁毅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接下来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留下所有该留下的东西,然后回福州,把所有事情告诉李频……这中间你不耍花招,你家里的人和狗,就都安全了。” 宁毅的语言冷漠,离开了房间,后方,发鬓微白的李希铭拱起双手,朝着宁毅的背影深深地行了一礼。 宁毅离开了这处平凡的院落,院子里一群心力交瘁的人正在等待着接下来的审核,不久之后,他们带来的东西会去向世界的不同方向。黑暗的天幕下,一个梦想蹒跚起步,摔倒在地。宁毅知道,无数人会在这个梦想中老去,人们会在其中痛苦、流血、付出生命,人们会在其中疲惫、茫然、四顾无言。 可除却前进,还有怎样的道路呢? …… 马车在灯火的照亮下,穿过城市的街头,去往迷离的远方,天空之中,银河流淌。 对于这天幕之下的渺小万物,星河的步伐从不留恋,转眼间,黑夜过去了。七月二十四这天的清晨,辽阔大地上的一隅,完颜青珏听到了集合的命令声。 他与一名名的女真将领、精锐从营房里出去,被华夏军驱赶着,在广场上集合,然后华夏军给他们戴上了镣铐。 “上路的时候到了。” 华夏军的军官这样说着。 完颜青珏知道,他们将成为华夏军成都献俘的一部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七章 风渐起时 风骤停时(上) 初秋的成都常有大风吹起来,叶子稠密的树木在院里被风吹出飒飒的响声。风吹过窗户,吹进房间,若是没有背后的伤,这会是很好的秋天。 背后的伤势已经有几天的时间了,尽管得到了妥善的上药和包扎,但疼痛还是一阵一阵地来,伴随疼痛的还有长期趴在床上导致的胸闷。曲龙珺偶尔挪动一下,但趴得久了,怎样都无济于事。 最近的几天,曲龙珺都是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中过去的。 自从跟随闻寿宾启程来到成都,并不是没有想象过眼下的情况:深入险境、阴谋败露、被抓之后遭遇到各种厄运……不过对于曲龙珺而言,十六岁的少女,往日里并没有多少选择可言。 没有选择,其实也就没有太多的恐惧。 小的时候各种事情听着父母的安排,还未来得及长大,家便没了,她颠簸辗转被卖给了闻寿宾,此后学习各种瘦马应当掌握的技巧:烹饪绣花、琴棋书画……这些事情说起来并不光彩,但实际上自她真正懂事起,人生都是被别人安排着走过来的。 这样的人生像是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被驱赶着走,真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妥。闻寿宾算不得什么好人,可若真要说坏,至少他的坏,她都已经了解了。他将她养大,在某个时候将她嫁给或者送给某个人,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或许也顾不得她,但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需要担心的事情并不会太多。 人生的坎常常就在毫无征兆的时刻出现。 几个月前华夏军击败女真人的消息传开,闻寿宾忽然间便开始跟她们说些大道理,而后安排着她们过来西南。曲龙珺的心中隐约有些无措,她的未来被打破了。 待到抵达西南,待了两个月的时间,闻寿宾开始结交各路好友,开始徐徐图之,一切似乎又开始回到正轨上。但到得二十那天夜里,一群人从院子外头冲将进来,危险又再度降临。 收拾东西,辗转逃亡,随后到得那华夏小军医的院子里,人们商量着从成都离开。夜深的时候,曲龙珺也曾想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走回去了,谁知道接下来还会有那样血腥的一幕。 闻寿宾突然间就死了,死得那样轻描淡写,对方只是随手将他推入厮杀,他转眼间便在了血泊当中,甚至半句遗言都不曾留下。 院子里的厮杀也是,突如其来,却暴戾异常。爆炸在房间里震开,五个伤员便连同房屋的倒下一道没了性命,那些伤员当中甚至还有这样那样的“英雄”,而院外的厮杀也不过是简单到极点的交锋,人们手持利刃相互挥刀,转眼间便倒下一人、转眼间又是另一人……她还没来得及理解这些,没能理解厮杀、也没能理解这死亡,自己也随之倒下了。 睁开眼睛,她落入黑旗军的手中,往日里那虽不善良却实实在在地为她提供了屋檐的闻寿宾,轻描淡写、而又永永远远的死掉了。 十六岁的少女,犹如剥掉了壳的蜗牛,被抛在了原野上。闻寿宾的恶她早已习惯,黑旗军的恶,以及这世间的恶,她还没有清晰的概念。 但想必,那会是比闻寿宾更加险恶百倍的东西。 她想起院子里的昏暗里,血从少年的刀尖上往下滴的情景…… …… 屋外的院子里总有飘散的药味与人声,上午的时候,阳光总从半开的窗户外朝里头洒进来,秋天的风吹过,让她觉得如同没有穿衣服一般。 趴在白色的床铺上,背后总是痛、胸口闷得难受,如果能够随意动弹,她更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或是躲进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 受伤之后的第二天,便有人过来审问过她不少事情。与闻寿宾的关系,来到西南的目的等等,她原本倒想挑好的说,但在对方说出她父亲的名字之后,曲龙珺便知道这次难有侥幸。父亲当年固然因黑旗而死,但出兵的过程里,必然也是杀过不少黑旗之人的,自己作为他的女儿,眼下又是为了报仇来到西南捣乱,落入他们手中岂能被轻易放过? 在这样的认知里过得几日,到得二十三那天的下午,名叫龙傲天的小大夫板着张脸出现在她房间里,拿着个本子询问她的伤势,她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身体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小大夫的样貌看来纯良,但那日凌晨她早已见识过对方的心机与演技、以及杀人时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她如今还不太明白黑旗军留下自己性命的原因,但见到这小大夫,心中隐约猜到,自己多半又要被逼着进入什么阴谋诡计当中去了。 至于具体会怎样,一时半会却想不清楚,也不敢过度揣测。这少年在西南险恶之地长大,因此才在这样的年纪上养成了卑鄙狠辣的性格,闻寿宾且不说,即便黄南中、严鹰这等人物尚且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自己这样的女子又能反抗得了什么?若是让他不高兴了,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折磨手段在前头等着自己。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问清楚自己的状况后,龙傲天说道,“不过你伤势不重,应该要不了那么久,最近卫生院里缺人,我会过来照看你,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来,给我快点好了从这里出去。就这样。” 那天下午,对方说完这些话语,以做交代。整个过程里,曲龙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不高、全程皱着眉头。她被对方“好好休息,不要乱来”的警告吓得不敢动弹,至于“快点好了从这里出去”,或许就是要等到自己好了再对自己做出处理,又或是要被逼到什么阴谋诡计里去。 如此这般,第二天便由那小军医为自己送来了一日三餐与煎好的药,最让她吃惊的还是对方竟然在早晨过来为她清理了床下的夜壶——让她感觉到这等心狠手辣之人竟然如此不拘小节,或许也是因此,他算计起人来、杀起人来也是毫无障碍——这些事情令她愈发畏惧对方了。 此后数日,为了少上厕所少下床,曲龙珺下意识地让自己少吃东西少喝水,那小军医毕竟没有细致到这等程度,只是到二十五这日看见她吃不完的半碗粥嘟囔了一句:“你是虫子变的吗……”曲龙珺趴在床上将自己按在枕头里,身体僵硬不敢说话。 到得二十六这天,她扶着东西艰难地出去上厕所,回来时摔了一跤,令背后的伤口稍稍的裂开了。对方发现之后,找了个女大夫过来,为她做了清理和包扎,此后仍是板着一张脸对她。 这是养病期间的小小插曲。 *************** 审问的声音轻柔,并没有太多的压迫感。 “……一个晚上,干掉了十多个人,这下开心了?” “嗯,我好了。” “事情发生之前,就猜到了姓黄的有问题,不上报,还偷偷卖药给人家,另一边悄悄监视闻寿宾一个月,把事情摸清楚了,也不跟人说,现在还帮那个曲姑娘作保,你知道她父亲是死在我们手上的吧?你还监视出感情来了……” “没有感情……”少年嘟囔的声音响起来,“我就觉得她也没那么坏……” “犯了纪律你是清楚的吧?你这叫钓鱼执法。” “我没钓鱼,只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干了坏事,他们就喜欢瞎说……” “知道有问题就该上报,你不上报,结果他们找到你,搞出这么多事情。还担保,上头就是让我问问你,认不认罚。” “……认罚就认罚,反正我爽了。” 手一挥,一个爆栗响在少年的头上,没能躲过去。 “过了九月你还要回去上学的,知道吧?” “嗯,就上学呗。” “事情发生之前,确实很难说姓黄的就一定会干坏事,你没有上报,我们也不好说你什么,但晚上直接动手,做了一个院子的人,你哥说,这肯定也有你的主观愿望。你爹爹让我来教育你,除了打你一顿之外,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不过呢,比武大会的差事,你接下来就不许去了。” “啊……我就是去当个跌打大夫……” “还顶嘴!” 挥手,躲过去了。 “……好吧。不干就不干。” “另外,出来这么久,既然疯够了,就要有始有终。你不是好心替人家小姐姐做担保吗?她背后挨了刀,药是不是我们出,房间是不是我们出,看护她的大夫和护士是不是我们出……” “这个……就算是抓来的罪犯也是我们的出的啊……” “还顶嘴。你这个不一样!” “好吧,不一样就不一样……” “你的事情,你给我处理好,既然你做了担保,那卫生院那边,你去帮忙,小姑娘的照看归你,别麻烦别人,等到她伤势好了,处理完手尾,你回张村上学。” “啊,凭什么我照看……” “她爹杀过我们的人,也被我们杀了,你说她不坏,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就知道吗?你心怀恻隐,想要救她一次,给她担保,这是你的事情吧?要是她心怀怨恨不想活了,拿把刀子捅了哪个大夫,那怎么办?哦,你做个担保,就把人扔到我们这边来,指着别人帮你安置好她,那不行……所以你把她处理好。等到处理完了,成都的事情也就结束了,你既然敢光棍地说认罚,那就这么办。” 少年的脸皱成包子:“额……我倒也不是不认,不过为什么是初一姐你来说啊……” “宁先生交给我的任务,怎么?有意见?要不然你想跟我打一架?” “……我觉得你就是在报复她以前是过来勾引我哥的……” “说什么?” “没什么……认罚就认罚。我热爱和平,不打架。” **************** 关于认罚的章程如此这般的敲定。 对于丢了比武大会的工作,转去照顾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这件事,宁忌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心中觉得是初一姐和兄长狼狈为奸,想要看自己的笑话所致。 另一方面,自己不过是十多岁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整日参加打打杀杀的事情,父母那边早有担心他也是心知肚明的。过去都是找个理由瞅个空子借题发挥,这一次深更半夜的跟十余江湖人展开厮杀,说是被逼无奈,实际上那搏杀的片刻间他也是在生死之间反复横跳,许多时候刀锋交换不过是本能的应对,只要稍有差池,死的便可能是自己。 活下来了,似乎还应对从容,是件好事,但这件事情,也确实已经走到了家人的心理底线上。父亲让初一姐过来处理,自己让大家看个笑话,这还算是吃杯敬酒的行为,可若是敬酒不吃,等到真吃罚酒的时候,那就会相当难受了,譬如让母亲过来跟他哭一场,或者跟几个弟弟妹妹造谣“你们的二哥要把自己作死了”,弄得几个小朋友嚎啕不止——以父亲的心狠手黑,加上自己那得了父亲真传的大哥,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也是因此,稍作试探后,他还是爽爽快快地接下了这件事。照顾一个背后受伤的蠢女人固然有些失了英雄气概,但自己能屈能伸、不拘小节、气死狼狈为奸的哥哥嫂嫂。如此想想,私下里苦中作乐地为自己喝彩一番。 对于病房里照顾人这件事,宁忌并没有多少的洁癖或是心理障碍。战地医疗常年都见惯了各种断手断脚、肠子内脏,众多战士生活无法自理时,就近的照看自然也做过多次,煎药喂饭、跑腿擦身、处理便溺……也是因此,虽然初一姐说起这件事时一副贼兮兮看热闹的模样,但这类事情对于宁忌本人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真到上手时,多少还会出现一些与战场上不同的事情。 对方特别讨厌他,或者说是害怕他,让他感觉很不高兴。 似乎在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后,小贱狗将自己当成了穷凶极恶的大坏人看待。每次自己过去时,对方都畏畏缩缩的,若非背后受伤只能直挺挺地趴着,说不定要在被子里缩成一只鹌鹑,而她说话的声音也与平日——自己偷窥她的时候——全不一样。宁忌虽然年纪小,但对于这样的反应,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开什么玩笑?我是坏人?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们才是坏人好不好!你跟闻寿宾那条老贱狗是跑到西南来捣乱、做坏事的!你们在那个破院子里住着,整天说那些坏蛋才说的话!我长得这么正派,哪里像坏人了! 何况前几天在那院子里,我还救了你一命! 对于这分不清好歹、忘恩负义的小贱狗,宁忌心中有些生气。但他也是要面子的,口头上不屑于说些什么——没什么可说,自己偷窥她的各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做出坦白,因此说起来,自己跟小贱狗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过去并不认识。 如此这般,小贱狗不给他好脸色,他便也懒得给小贱狗好脸。原本考虑到对方身体不便,还曾经想过要不要给她喂饭,扶她上厕所之类的事情,但既然气氛不算融洽,考虑过之后也就无所谓了,毕竟就伤势来说其实不重,并不是全然下不得床,自己跟她男女有别,哥哥嫂子又狼狈为奸地等着看笑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然,待到她二十六这天在走廊上摔一跤,宁忌心中又多少觉得有些内疚。主要她摔得有些狼狈,胸都撞扁了,他看得想笑。这种想笑的冲动让他觉得并非正人君子所为,此后才拜托卫生院的顾大妈每日照看她上一次茅厕。初一姐虽然说了让他自行照顾对方,但这类特殊事情,想来也不至于太过计较。 至于有顾大妈扶着上茅房后对方吃得又多了几分的事情,宁忌随后也反应过来,大概明白了理由,心道女人就是矫情,医者父母心的道理都不懂。 离开了比武大会,成都的喧嚣热闹,距他似乎更加遥远了几分。他倒并不在意,这次在成都已经收获了许多东西,经历了那样刺激的厮杀,行走天下是往后的事情,眼下不必多做考虑了,甚至于二十七这天乌鸦嘴姚舒斌过来找他吃火锅时,说起城内各方的动静、一帮大儒书生的内讧、比武大会上出现的高手、乃至于各个军队中精锐的云集,宁忌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哼,我早就看过了。” “哦?怎么看的?”姚舒斌满脸好奇。 “不告诉你。” **************** 时间走过七月下旬,又是几番云起云聚。 七月二十的混乱过后,关于阅兵的话题正式的浮上台面,华夏军开始在城内放出阅兵观礼的请柬,不仅仅是城内原本就拥护华夏军的众人得到了请帖,甚至于此时居于城内的各方大儒、名士,也都得到了正式的邀请。 为着当日去与不去的话题,城内的儒生们进行了几日的争辩。未曾收到请柬的人们对其大肆批驳,也有收到了请柬的儒生号召众人不去捧场,但亦有许多人说着,既然来到成都,便是要见证所有的事情,往后即便要撰文批驳,人在现场也能说得更加可信一些,若打定了主义不参与,先前又何必来成都这一趟呢? 众人在报纸上又是一番争论,热闹非凡。 …… 天色似有些阴沉,又或许是因为过于繁茂的树叶遮挡了太过的光芒。 名叫襄武会馆的客栈院落当中,杨铁淮正襟危坐,看着新闻纸上的文章,微微有些出神。远处的空气中似乎有骂声传来,过得一阵,只听嘭的一声响起,不知是谁从院落外头掷进来了石头,街头便传来了相互叫骂的声音。 他的大弟子陈实光坐在书桌的对面,也听到了这阵响动,目光望着桌上的请柬与书桌那边的老师,沉声说道:“黑旗卑鄙无耻、借刀杀人,令人齿冷。但学生以为,天道昭昭,必不会使如此恶人得势,老师只需暂避其缨,先离了成都,事情总会慢慢找到转机。” 杨铁淮目光平静地望了这大弟子一眼,没有说话。 来到成都之后,他是性情最为火爆的大儒之一,初时在新闻纸上撰文怒骂,驳斥华夏军的各种行为,到得去街头与人辩论,遭人用石头打了脑袋之后,这些行为便更加激进了。为着七月二十的动乱,他私下里串联,出力甚多,可真到暴乱发动的那一刻,华夏军直接送来了信函警告,他犹豫一晚,最终也没能下了动手的决心。到得如今,已经被城内众儒生抬出来,成了骂得最多的一人了。 到得这个时候,清者自清的道理,其实已经行不通。越是事件失败,参与者们越需要找出一个背锅的人来,至于这口锅具体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如果没有这个人,愚夫愚妇们该如何谅解自己呢? 他额头上的伤已经好了,取了绷带后,留下了难看的痂,老人严肃的脸与那难看的痂相互衬托,每次出现在人前,都显出怪异的气势来。旁人或许会在心中嗤笑,他也知道旁人会在心中嗤笑,但因为这知道,他脸上的神情便愈发的倔强与硬朗起来,这硬朗也与血痂相互衬托着,显出旁人知道他也知道的对峙神态来。 “……为师心中有数。” 过得许久,他才说出这句话来。 院外的吵闹与谩骂声,远远的、变得更加刺耳了。 **************** 七月二十九,被押过来的女真俘虏们已经在成都西郊的军营里安置下来。 傍晚放风,完颜青珏透过营地的栅栏,看到了从不远处走过的熟悉的人影——他仔细辨认了两遍——那是在长沙打过他一拳的左文怀。这左文怀样貌清秀,那次看起来简直如兔儿爷一般,但此时穿上了黑色的华夏军军服,身形挺拔眉如剑锋,望过去果然还是带了军人的凛然之气。 “左公子!左公子——” 完颜青珏扒着栏杆朝这边招手。 他是女真军中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先前又被抓过一次,眼下也协助着华夏军管理俘虏中的高层,因此最近几日偶尔做些出格的事情,附近的华夏军人便也没有立刻过来制止他。 左文怀以及身边的数名军人都朝这边望来,随后他挑了挑眉,朝这边过来:“哦,这不是完颜小王爷嘛,脸色看起来不错,最近好吃好喝?” “左公子,我有话跟你说。” “……在牢里好吃好喝可不是好兆头,你就不怕吃的是断头餐?” 因为于明舟的事情,左文怀对完颜青珏并无好感,此时说着这样的话吓唬着他。完颜青珏目光严肃,手差点从栅栏里伸出来抓他:“左公子!我有正事,对你有好处……对华夏军有好处,烦你听听……你知道我的身份,听听没害处、有好处、有好处……” 完颜青珏如此强调着,左文怀站在距离栏杆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如此过了片刻:“你说。” 完颜青珏看看两旁,似乎想要私下里聊,但左文怀直接摆了摆手:“有话就在这里说,要么就算了。” “好,好。”完颜青珏点头,“左公子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你们也知道营中这些人的身份,大伙儿在金国都有家室,各家各户都有关系,按照金国的规矩,战败未死可以用金银赎回……” “那可不是我们的规矩。” “但可以考虑。”完颜青珏道,“我知道西夏败后,你们也让他们把人赎回去了,我第一次被抓,也被赎回去了,今日营中这些,有的身份你们知道,可你们不熟悉金国,只要能回去,你们可以拿到远比你们想的多得多的好处。我这边写了一张单子,是你们之前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你能见到宁先生,你替我交给他……替我转交给他……” 左文怀看着他:“阅兵没说要杀你们啊,这么害怕?” “不是害怕,不过反正要交的,我们愿意多出一些,让你们有更多筹码,说不定……大家都能快点回去。”完颜青珏的表情还算镇定,此时笑了笑,“汉人不好杀,我知道的,自唐时起,献俘太庙便不怎么杀俘了,我等在战场上是堂堂正正的败的,你们没必要杀我们,杀了我们,只能不死不休……” 左文怀沉默片刻:“我挺喜欢不死不休……” “但是没必要……没必要的……”完颜青珏在那边看着他,“请你转交一下,反正对你们没害处啊……” “……你拿来吧。” 左文怀终于点头,完颜青珏当即从怀中拿出几张纸,递了出来。左文怀并不接这纸张,一旁的士兵走了过来,左文怀道:“拿个袋子,把这东西封起来,转呈秘书处那边,就说是完颜小王爷希望宁先生考虑的条件……你满意了?其实在华夏军里,你自己交跟我交,差别也不大。” 完颜青珏点点头,他吸了口气,退后两步:“我想起来一些于明舟的事情,左公子,你若想知道,阅兵之后……” 他话语未曾说完,栅栏那边的左文怀目光一沉,已经有阴戾的杀气升腾:“你再提这个名字,阅兵之后我亲手送你上路!” 完颜青珏闭嘴,摆手,这边左文怀盯了他片刻,转身离开。 天光西倾,栅栏当中的完颜青珏在那儿怔怔地站了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相对于营中其他女真战俘,他的心态其实稍稍平和一些,毕竟他之前就被抓过一次,而且是被换回去了的,他也曾经见过那位宁先生,对方讲究的是利益,并不好杀,只要配合他将献俘的流程走完,对方就连折辱自己这些俘虏的兴致都是不高的——因为汉人讲究当正人君子。 当然即便是再低的风险,他们也不想冒,人们渴望着早些回家,尤其是他们这些家大业大,享受了半辈子的人,无论交换他们要付出多少的金银、汉奴,他们的家人都会想办法的。也是因此,最近这些时日,他都在想办法,要将话语递到宁先生的身前。 他想到接下来的阅兵。 说不定阅兵完后,对方又会将他叫去,期间固然会说他几句,调侃他又被抓了云云,随后当然也会表现出华夏军的厉害。自己诚惶诚恐一些,表现得卑微一些,让他满足了,大伙儿或许就能早些回家——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做为众人当中地位最高者,受些屈辱,也并不丢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八章 风渐起时 风骤停时(下) 见过了完颜青珏后,左文怀与一众同伴从军营中离开,乘上了按站点收费的入城马车,在夕阳将尽前,进入了成都。 与他通行的四名华夏军军人其实都姓左,乃是当年在左端佑的安排下陆续进入华夏军学习的孩子。虽然在左氏族中有主家、分家之别,但能够在华夏军的高烈度战争中活到此刻的,却都已算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了。 “来之前我打听了一下,族叔这次过来,指不定是想要召我们回去。” “在华夏军中这么些年,我家都安下了,回去作甚?” “也不能这样说罢,三爷爷当年教我们过来,也是指着我们能回去的。” “回去哪里?武朝?都烂成那样了,没希望了。” “文怀,你怎么说?” “我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听权叔说过再做计较吧。” 宽敞的马车一路进入城里,剥落的夕阳中,几名聚集的左家子弟也稍稍讨论了一番关心的话题。天快黑时,他们在迎宾馆内的园子里,见到了等待已久的左修权以及两名早先到达的左家弟兄。 众人给左修权见礼,随后相互打了招呼,这才在迎宾馆内安排好的饭厅里入席。由于左家出了钱,菜肴准备得比平时丰盛,但也不至于太过奢靡。入席之后,左修权向众人一一询问起他们在军中的位置,参与过的战斗详情,随后也缅怀了几名在战争中牺牲的左家子弟。 “……三叔当年将诸位送来华夏军,族中其实一直都有各种议论,还好,看见你们今天的神采,我很欣慰。当年的孩子,今天都成材了,三叔的在天之灵,可堪告慰了。来,为了你们的三爷爷……我们一道敬他一杯。” 一番叙旧后,说起左端佑,左修权眼中带着眼泪,与众人一道祭奠了当年那位目光长远的老人。 此后左修权又向众人说起了关于左家的近况。 武朝仍旧完整时,左家的根系本在中原,待到女真南下,中原动荡,左家才跟随建朔朝廷南下。在建朔朝鲜花着锦的十年间,虽然左家与各方关系匪浅,在朝堂上也有大量关系,但他们并未如其他人一般进行经济上的大肆扩张,而是以学问为基础,为各方大族提供信息和见识上的支持。在不少人看来,其实也就是在低调养望。 当然,另一方面,小苍河大战之后,华夏军移居西南,重新开启商业的过程里,左家在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当时宁毅身死的消息传出,华夏军才至凉山,根基不稳,是左家从中充当掮客,一方面为华夏军对外推销了大量军火,另一方面则从外界运输了不少粮食入山支持华夏军的休养生息。 这样的行为一开始当然难免受到指责,但左家常年的养望和低调遏制了一些人的口舌,待到华夏军与外界的生意做开,左家便成为了华夏军与外界最重要的中间人之一。他们服务良好,收费不高,作为读书人的节操有所保障,令得左家在武朝私底下的重要性节节攀升,只要是在暗中选择了与华夏军做交易的势力,纵然对华夏军毫无好感,对左家却无论如何都愿意维系一份好的关系,至于台面上对左家的指责,更是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待到女真人的第四度南下,希尹原本考虑过将居于隆兴(今江西南昌)一带的左家一网打尽,但左家人早有准备,提前开溜,倒是附近几路的军阀如于谷生、李投鹤等人此后降了女真。当然,随着长沙之战的进行,几支军阀势力大受影响,左家才重入隆兴。 此时左家手下虽然军队不多,但由于长期以来表现出的中立态度,各方各路都要给他一个面子,即便是在临安谋逆的“小朝廷”内的众人,也不愿意轻易开罪很可能更亲福州小皇帝的左继筠。 如此这般,即便在华夏军以大胜姿态击溃女真西路军的背景下,唯独左家这支势力,并不需要在华夏军面前表现得多么卑躬屈膝。只因他们在极艰难的情况下,就已经算是与华夏军完全对等的盟友,甚至可以说在西南凉山初期,他们乃是对华夏军有着恩情的一股势力,这是左端佑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孤注一掷的投注所换来的红利。 女真人踏破江南后,无数人辗转逃亡,左家自然也有部分成员死在了这样的混乱里。左修权将所有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随后与一众小辈开始商议起正事。 “……对于女真人的这次南下,三叔曾经有过一定的判断。他断言女真南下不可避免,武朝也很可能无法抵挡这次进攻,但女真人想要覆灭武朝或是掌控江南,绝不可能……当然,即使出现这样的情况,家中不掌军队,不直接涉足兵事,也是你们三爷爷的叮嘱。” 左修权望望桌边众人,随后道:“除非左家人对于练兵之事,能够比得过华夏军,除非能够练出如华夏军一般的军队来。否则任何军队都不可以当做倚仗,该走就走,该逃就逃,活下来的可能,或许还要大一点。” “三爷爷睿智。”桌边的左文怀点头。 “但是接下来的路,会怎么走,你三爷爷,就也说不准了。”左修权看着众人笑了笑,“这也是,我此次过来西南的目的之一。” “要我们回去吗?” “我与宁先生商议过这件事,他点了头。”左修权说完这句,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而且,不是回隆兴,也不是回左家——当然回去走一趟也是要走的——但主要是,回武朝。” 他说完这句,房间里安静下来,众人都在考虑这件事。左修权笑了笑:“当然,也会尽量考虑你们的看法。” “武朝没希望了。”坐在左文怀下首的年轻人说道。 “将来一定是华夏军的,我们才击败了女真人,这才是第一步,将来华夏军会打下江南、打过中原,打到金国去。权叔,我们岂能不在。我不愿意走。” “是啊,权叔,只有华夏军才救得了这个世道,我们何必还去武朝。” 座上三人先后表态,另外几人则都如左文怀一般静静地抿着嘴,左修权笑着听他们说了这些:“所以说,还要是考虑你们的看法。不过,对于这件事情,我有我的看法,你们的三爷爷当年,也有过自己的看法。今天有时间,你们要不要听一听?” 左文怀道:“权叔请直言。” 左修权点点头:“首先,是福州的新朝廷,你们应该都已经听说过了,新君很有魄力,与往日里的帝王都不一样,那边在做大刀阔斧的革新,很有意思,也许能走出一条好一点的路来。而且这位新君一度是宁先生的弟子,你们若是能过去,肯定有很多话可以说。” 他笑着说了这些,众人多有不以为然之色,但在华夏军历练这么久,一时间倒也没有人急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左修权目光扫过众人,有些赞许地点头。 “其次呢,福州那边如今有一批人,以李频为首的,在搞什么新儒学,眼下虽然还没有太过惊人的成果,但在当年,也是受到了你们三爷爷的首肯的。觉得他这边很有可能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就算最终难以力挽狂澜,至少也能留下种子,或者间接影响到将来的华夏军。所以他们那边,很需要我们去一批人,去一批了解华夏军想法的人,你们会比较适合,其实也只有你们可以去。” 说到这里,终于有人笑着答了一句:“他们需要,也不见得我们非得去啊。” 左修权点了点头:“当然这两点乍看起来是细枝末节,在接下来我要说的这句话面前,就算不得什么了。这句话,也是你们三爷爷在临终之时想要问你们的……” 他道:“儒学,真的有那么不堪吗?” 这句话问得简单而又直接,厅堂内沉默了一阵,众人相互望望,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毕竟这样的问题真要回答,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但无论怎样回答,在此刻都似乎有些肤浅。 “不用回答。”左修权的手指叩在桌面上,“这是你们三爷爷在临终前留下的话,也是他想要告诉大伙的一些想法。大家都知道,你们三爷爷当年去过小苍河,与宁先生先后有过多次的辩论,辩论的最终,谁也没办法说服谁。结果,打仗方面的事情,宁先生用事实来说话了——也只能交给事实,但对于打仗以外的事,你三爷爷留下了一些想法……” “对于儒学,我知道华夏军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我当然也知道,你们在华夏军中呆了这么久,对它会有什么看法。纵然不是十恶不赦,至少也得说它不合时宜。但是有一点你们要注意,从一开始说灭儒,宁先生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他也提出了四民、提出了格物、提出了打倒情理法之类的说法,很有道理。但他在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做得非常激进。” “……他其实没有说儒学十恶不赦,他一直欢迎儒学弟子对华夏军的批评,也一直欢迎真正做学问的人来到西南,跟大家进行讨论,他也一直承认,儒家当中有一些还行的东西。这个事情,你们一直在华夏军当中,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有人点了点头:“毕竟儒学虽然已有了许多问题,走进死胡同里……但确实也有好的东西在。” 左修权伸手指了指他:“但是啊,以他今日的威望,原本是可以说儒学十恶不赦的。你们今日觉得这分寸很有道理,那是因为宁先生刻意保留了分寸,可人在官场、朝堂,有一句话一直都在,叫做矫枉必先过正。宁先生却没有这样做,这中间的分寸,其实耐人寻味。当然,你们都有机会直接见到宁先生,我估计你们可以直接问问他这当中的理由,但是与我今日所说,或许相差不多。” 众人看着他,左修权微微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蹴而就,没有什么革新可以彻底到全然不要根基。四民很好,格物也是好东西,情理法也许是个问题,可纵然是个问题,它种在这天下人的脑子里也已经数千上万年了。有一天你说它不好,你就能丢掉了?” “正是想到了这些事情,宁先生后来的动作,才愈发平和而不是越来越急,这中间有许多可以说的细部,但对整个天下,你们三爷爷的看法是,最好的东西多半不能立刻实现,最坏的东西当然已经不合时宜,那就取其中庸。最终能行得通的路,当在华夏军与新儒学之间,越是相互印证相互取舍,这条路越是能好走一些,能少死一些人,将来留下的好东西就越多。” 左修权平静地说到这里:“这也就是说,华夏军的路,不一定就能走通,福州所谓新儒学的革新,不一定真能让儒学天翻地覆,但是双方可以有所交流。就好像宁先生欢迎儒学子弟过来辩论一般,华夏军的东西,若是能待到东边去,那东边也能做得更好,到时候,两个更好一点的东西若是能相互印证,将来的路就越能好走一些。” “至于儒学。儒学是什么?至圣先师当年的儒就是今日的儒吗?孔圣人的儒,与孟子的儒又有什么区别?其实儒学数千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先秦儒学至汉朝,已然融了法家学说,讲究内圣外王,与孔子的仁,已然有区别了。” 左修权笑着:“孔圣人当年讲究教化万民,他一个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想一想,他教化三千人,这三千弟子若每一人再去教化几十上百人,不出数代,世上皆是贤人,举世大同。可往前一走,这样行不通啊,到了董仲舒,儒学为体法家为用,讲内圣外王,再往前走,如你们宁先生所说,百姓不好管,那就阉割他们的血性,这是权宜之计,虽然一时间有用,但朝廷慢慢的亡于外侮……文怀啊,今日的儒学在宁先生口中食古不化,可儒学又是什么东西呢?” 他看看左文怀,又看看众人:“儒学从孔圣人发源而来,两千余年,早已变过无数次喽。咱们今天的学问,与其说是儒学,不如说是‘行得通’学,一旦行不通,它一定是会变的。它今天是有些看起来糟糕的地方,但是天下万民啊,很难把它直接打倒。就好像宁先生说的情理法的问题,天下万民都是这样活的,你突然间说不行,那就会流血……” “宁先生也知道会流血。”左修权道,“一旦他得了天下,开始厉行革新,很多人都会在革新中流血,但如果在这之前,大家的准备多一些,也许流的血就会少一些。这就是我前头说的武朝新君、新儒学的道理所在……也许有一天确实是华夏军会得了天下,什么金国、武朝、什么吴启梅、戴梦微之类的跳梁小丑全都没有了,便是那个时候,格物、四民、对情理法的革新也不会走得很顺利,到时候如果我们在新儒学中已经有了一些好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用的。到时候你们说,那时的儒学还是今日的儒学吗?那时的华夏,又一定是今日的华夏吗?” 厅堂内安静了一阵。 左修权坐在那儿,双手轻轻摩擦了一下:“这是三叔将你们送来华夏军的最大寄望,你们学到了好的东西,送回武朝去,让它在武朝里打个转,再把武朝还能用的好东西,送回华夏军。不一定会有用,或许宁先生惊才绝艳,直接解决了所有问题,但若是没有这样,就不要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件事情,老人家铺平了路,眼下只有左家最适合去做,所以只能依靠你们。这是你们对天下人的责任,你们应该担起来。” 秋风穿过厅堂,烛火摇曳,众人在这话语中沉默着。 左家是个大家族,原本也是颇为讲究上下尊卑的儒门世家,一群孩子被送进华夏军,他们的看法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华夏军中历练数年,包括左文怀在内经历杀伐、又受了许多宁毅想法的洗礼,对于族中权威,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视了。 左修权若是生硬地向他们下个命令,即便以最受众人尊重的左端佑的名义,恐怕也难保不会出些问题,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从一开始便循循善诱,直到最后,才又回到了严肃的命令上:“这是你们对天下人的责任,你们应该担起来。” 沉默片刻过后,左修权还是笑着敲打了一下桌面:“当然,没有这么着急,这些事情啊,接下来你们多想一想,我的想法是,也不妨跟宁先生谈一谈。但是回家这件事,不是为了我左家的兴衰,这次华夏军与武朝的新君,会有一次很大的交易,我的看法是,还是希望你们,务必能参与其中……好了,今日的正事就说到这里。后天,咱们一家人,一道看阅兵。” 左修权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后也有左家的年轻人起身:“后天我在队伍里,叔叔在上头看。” 有人接话:“我也是。” 众人便都笑起来,左修权便露出老人的笑容,连连点头: “好,好,有出息、有出息了,来,咱们再去说说打仗的事情……” 秋风微醺,迎宾馆内内外外闪动着灯盏,许多的人在这附近进进出出,不少华夏军的办公地点里灯火还亮得密集。 即便在宁毅办公的院落里,来来往往的人也是一拨接着一拨,人们都还有着自己的工作。他们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着八月金秋的到来。 城外的营地里,完颜青珏望着天空的星光,想象着千里之外的故乡。这个时候,北归的女真军队多已回到了金国境内,吴乞买在之前的数日驾崩,这一消息暂时还未传往南面的大地,金国的境内,因此也有另一场风暴在酝酿。 左文怀等人在成都城内寻朋访友,奔走了一天。随后,八月便到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九九九章 交织(上) 八月初一。 天蒙蒙亮,原野上一如既往的吹起了晨风。 完颜青珏心神不宁,早早地便醒过来了。他坐在黑暗中听外头的动静,华夏军军营那边已经开始起床,细细碎碎的人声,有时候传来一声呼喊,些微的光亮透过俘虏营地的栅栏与木屋的缝隙传进来。 人的脚步踏在地上,窸窸窣窣,附耳听去如同蚂蚁在爬。这昏暗的营房里也传来这样那样翻身的声音,同伴们大都醒过来了,只是并不发出声音,甚至夜间翻身时带起的镣铐响动此时都少了许多。 完颜青珏想起幼时在北边的老林里学习听地时的情景。老猎人都有这样的本领,军人也有,人们夜间扎营、睡在地上,枕戈待旦,方圆数里稍有响动,便能将他们惊醒。今天被关在这里的,也都是女真军队中的精锐将领,天虽未亮,发生在不远处军营中的动静对他们来说,就如同发生在身边一般。 华夏军的军人陆续起来了,整理内务、洗漱、早膳,夹杂在听起来混乱的脚步声中的,也有整齐的队列声与齐声的呼和,这样的动静浸在大片混乱当中,但慢慢的,那些混乱的脚步,会完全变成整齐的声音。 被安置在华夏军营地旁近两个月,这样的声响,是他们在每一天里都会首先见证到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寻常而单调,但渐渐的,他们才能理解其中的可怖,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脚步,是压抑而阴森的。 但它们日复一日,今天也并不例外。 完颜青珏的脑海中沿着父辈教他听地时的记忆一直走,还有第一次见识厮杀、第一次见识军队时的景象——在他的年纪上,女真人已经不再是猎户了,那是英雄辈出不断厮杀不断胜利的年代,他跟随谷神成长,征战至今。 如果能再来一次,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脚步声呢。 晨风轻抚、脚上的镣铐沉重,或许房间里许多人脑中泛起的都是同样的想法:他们曾经让最凶残的敌人在脚下颤抖、让软弱的汉人跪在地上接受屠杀,他们败了,但未见的就不能再胜。如果还能再来一次…… 有车轮的声音从俘虏营地外进来,华夏军的炊事班运来了早餐,随后脚步声从外头过来,命令他们起床。 东边的天空鱼肚白泛起,他们排着队走向用餐的中央小广场,不远处的军营,灯火正随着日出渐渐熄灭,脚步声渐渐变得整齐。 早餐味道不错,但算不得丰盛,没有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偷偷打量周围的士兵,也有懂汉语、擅交际的甚至会私下里询问一两句,但没有发现不详的征兆。 不远处军营当中,已经有不少队列排了起来。 …… 有烧伤印记的脸映照在镜子里,凶神恶煞的。一支毛笔擦了点粉,朝上头涂过去。 凶神恶煞的脸便显出不好意思来,朝后头避了避。 “哎,我觉得,一个大男人,是不是就不要搞这个了……” “不要动不要动,说要想点办法的也是你,婆婆妈妈的也是你,毛一山你能不能干脆点!”渠庆拿着他的大脑袋拧了一下。 “我是说……脸上这疤难看,怕吓到小孩子,毕竟我走我们团前头,但是你这个……我一个大男人擦粉,说出去太不像话了……” “什么擦粉,这叫易容。易容懂吗?打李投鹤的时候,咱们中间就有人易容成女真的小王爷,不费吹灰之力,瓦解了对方十万大军……所以这易容是高级手段,燕青燕小哥那边传下来的,咱虽然没那么精通,不过在你脸上小试牛刀,让你这疤没那么吓人,还是没有问题滴~” “我总觉得你要坑我……” “咱们兄弟一场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坑过你,哎,不要动,抹匀一点看不出来……你看,就跟你脸上本来的颜色一样……咱这手法也不是说就要别人看不到你这疤,只不过烧了的疤确实难看,就稍微让它不那么显眼,这个技术很高级的,我也是最近才学到……” “最近……哎,你最近又没见到那燕青燕小哥,你跟谁学的……你跟雍锦柔学的吧,那不还是跟女人学的擦粉……算了我不擦了……” “你别动,马上就好了……这是成语里的殊途同归,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个土包子懂什么……马上就好了,哎,你再看看,是不是浅了很多,不会吓到小孩子了?” 毛一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也……差不多……” “乍看起来好很多了,你这张脸毕竟是被烧了,要想全看不出来,你只能贴块皮子。”渠庆搞定自己的事情,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兄弟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看着粉擦得多均匀,你注意着点,保你半天不露馅,当然,你要真觉得别扭,你也可以擦掉……” 毛一山盯着镜子,婆婆妈妈:“要不然擦掉算了?我这算怎么回事……” “是你说烧成那样回去吓倒石头了,我才帮你想办法,想了办法你怎么这样,多大的事,不就脸上擦点东西!你这是心里有鬼!” “我主要就是不太想抛头露面,老实说我就不想走前头,你说战友牺牲了,我走前头夸功算什么,我又不是卓永青,他长得漂亮别人也喜欢看……” “行了行了行了,土包子,战场上没看你紧张过,反正粉帮你擦了,还有事情呢,我得先去集合点,对了,有个东西先给你看一眼。”渠庆对毛一山今天的表现嗤之以鼻,随后拿出一本册子来递给他,“看看,这两天才印好的,今天下午就会发出去,各军各师在这场大战里的功劳、感人事迹,都写在里头了,你的团也有,你的名字都在里面,这下可是千古留名了。” “真的啊?我、我的名字……那有什么好写的……” 毛一山瞪着眼睛,接过了那本名叫《华夏军西南战役功勋谱》的册子。他打开翻了两页,渠庆挥了挥手,径自离开。毛一山还没翻到自己团,本想再跟渠庆说两句话,想想对方有事,也就作罢。渠庆离开之后,他翻了两页书,又忍不住朝镜子里看了自己几眼。 他这辈子大概都没怎么在乎过自己的长相,只是对于在百姓面前抛头露面多少有些抗拒,再加上攻剑门关时留在脸上的伤疤目前还比较显眼,因此忍不住抱怨过几句。他是随口抱怨,渠庆也是随手帮他解决了一下,到得此时,妆也已经化了,他心中委实纠结,一方面觉得大男人是在不该在乎这事,另一方面…… “……好像还行……” 他对着镜子多瞅了几眼,原本显然的烧伤疤痕,看起来确实淡了不少。 如此纠结片刻,又看到渠庆留下来的粉盒与毛笔。 渠庆功夫不到家,跟燕小哥大概只学了一半,这疤痕看起来还是很显眼,要不然我多擦一点……反正做都做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拿起毛笔,又在左脸的疤痕上多加了点粉。 看起来……似乎好多了。 毛一山挠着脑袋,出了房门。 晨曦吐露,巨大的军营广场上一队队的士兵正在列阵,毛一山朝副团长打了个手势,自己团内的近百人便也迅速地汇集,开始在附近列队看齐。 阅兵仪式用不着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毛一山领导的这个团过来的一共九十余人,其中三分之一还是预备队。这其中又有部分士兵是断手断脚的伤员——断脚的三人坐着轮椅,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大都立有功勋,眼下是打败女真后的第一次阅兵,往后可能还有许多的战斗,但对于这些伤残战士而言,这可能是他们唯一一次参与的机会了。 毛一山走到阵前,清点了人数。阳光正从东边的天际升起来,城池在视野的远处苏醒。 “虽然跟与女真人打仗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不过今天还是个大日子。具体行程你们都知道了,待会动身,到预定点集合,辰时三刻入城,与第七军会师,接受检阅。” 毛一山在阵前走着,给一些士兵整理了衣裳,随口说着:“对今天的阅兵,该说的话,操练的时候都已经说过了。咱们一个团出几十个人,在所有人面前走这一趟,长脸,这是你们应得的,但照我说,也是你们的福气!为什么?你们能活着就是福气。” “……今天才堂堂正正打败了女真人第一次,照理说还不到享福的时候。今天这成都城里,有咱们的亲人,有外头来的朋友,也有不怀好意的敌人,所以他们把这场阅兵叫做接受检阅,一是让这些亲人朋友看看,咱们平时是怎么练的,练成了什么样子,二来让那些捣乱的杂种看看,咱们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今天的阅兵,跟打仗也没什么区别……你看看你这领子,就没有打仗的态度。” 队伍中的士兵笑了起来。 “……才堂堂正正打败了女真人第一次,也就是说,往后还有很多次……” 军营广场上一队队士兵正在集结,由于还没到出发的时间,各团的带队人多在训话,又或者是让士兵干站着。毛一山批评了那衣领没整好的士兵,在阵前随口说到这里,倒是沉默了下来,他背负双手看着众人,然后又回头看看整个广场上的情况,低头调整了一下心情。 “……嗯,说起来,倒还有个好事情,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阅兵长脸,将来会被人记住,我这边有本书,也把咱们团的功绩都记下来了,按照那边说的话,这可是千古留名的好事。喏,就是这本书,已经印好了,我是先拿到的,我来看看,关于咱们团的事情……” 毛一山从军服口袋里将渠庆给他的书本拿了出来,在阵前翻了翻,很快地就翻到了。 “呐,在这里,写了好几页呢,虽然咱们的团属于第五师,但这次立的是集体一等功,你们看这上头,写的咱们是第五师尖刀团,雨水溪杀讹里里、后来主攻破剑阁,都是大功。这边写了,团长……副团长李青、古阿六、李船、卓……小卓叫这个名……这副团长这么多……不是显得我这个团长不太地道么……” 先前没有好好看看这本书,此时当场拿出来翻,情况就有些尴尬,一个团长后头跟了五个副团长的名字,理由倒也简单,其中四个都已经牺牲了,甚至叫惯了小卓的那位,大名因为太过生僻,还念不出来。他口中咕哝着,声音渐渐低下来,随后伸手抹了抹鼻子,那书本上不光记录着雨水溪、剑门关的战绩,还有这一路以来诸多惨烈厮杀的记载,只不过当时不停作战,牺牲了的人又被新人补上,来不及细想,此时全都列了出来,才发现原本经过了那么多次的战斗。 “……腹背受敌……击退敌人十三次进攻……二营长徐三儿断后,壮烈……我什么时候往上报过他牺牲的,这孙子偷了老子的大衣,没找回来啊……” “李青你念给他们听,这中间有几个字老子不认识!”嘟嘟囔囔的毛一山陡然大喊了一声,顶上来的副团长李青便走了过来,拿了书从头开始念,毛一山站在那儿,黑了一张脸,但一众士兵看着他,过得一阵,有人似乎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望着毛一山,看起来竟在憋笑。 毛一山皱着眉头望回去,对方顿时变作了肃穆的嘴脸,但其余士兵都已经望向了他:“团、团长……” “什么!?” “你、你那脸……” 有人噗嗤一声。 毛一山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抹了抹,满手的粉。他那烧伤的疤痕在左脸上,也正在眼睛下方,此时粉末还沾了些湿润的东西,变成一团团的了。毛一山脸色未变,伸手用力摸了一下:“娘的渠庆!”转身离开。 他大步走到营地旁的水池边,用手捧了水将脸上的粉末全都洗掉了,这才脸色严肃地走回去。洗脸的时候多少有些面颊发烫,但现在是不认的。 一众士兵还在笑,副团长李青也笑,这中间也有一部分是故意的,有人开口:“团长,这个擦粉,实在不适合你。” “团长你平时就挺俊的。” “是啊,就是那种跟一般人不一样,很特别的那种……” “哈哈……” “行了!”毛一山甩了甩手上的水,“这边烧了以后,刚回家吓到了孩子,结果今天渠庆给我出的馊主意……就是我之前说的,能活着走这一场,就是你们的福气,咱们今天代表咱们团走,也是代表……活着的、死了的所有人走!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都不许在今天丢了面子!” “是!”众人回答。 “另外,今天这事不许传出去……” “噗嗤——” “立!正——” 毛一山一声大喝。 所以士兵陡然肃立,脚步声震响地面。 “向右看齐——” 九十余人摆头,队列犹如陡然绷直的钢铁,随着吐露的晨曦,整理起来了…… 类似的情况,在不同的地方也正在发生。 成都北面的军营当中,陈亥也为一众士兵整理着军容,他的面前是两只手都齐肘断了的年轻将士,陈亥为他将拍打了衣服上的灰尘。 队伍中还有其他的残疾士兵,这次阅兵过后,他们便会从军队中离开,或许也是因此,在先前的步伐训练当中,不少残疾士兵走得反倒是最认真的。 陈亥一个个的为他们进行着检查和整理,没有说话。 刘沐侠、牛成舒等人也俱都在队伍里集结。 太阳升起来。 **************** 城市当中,人群正在聚集。 华夏军阅兵的消息早已放出,说是阅兵,实际上的整个流程,是华夏第五军与第七军在成都城内的回师。两支军队会从不同的城门进入,经过部分主要街道后,在摩诃池西北面新清理出来的“胜利广场”汇合,这中间也会有对于女真俘虏的检阅仪式。 眼下的阅兵固然没有录像与直播,胜利广场边最好的观看位置也只有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凭票进入,但中途行进经过的长街仍旧能够观看这场仪式的进行,甚至于道路两旁的酒楼茶肆早已与华夏军有过沟通,推出了观礼贵宾位之类的服务,只要经过一轮检查,便能上楼到最佳的位置看着军队的走过。 维持秩序的队伍隔离开了大半条街道供军队行进,另外小半条道路并不限制行人,只是也有系着红袖套的工作人员大声提醒,女真俘虏经过时,严禁用石头铁器等具有杀伤力的物件打人,当然,即便用泥巴、臭鸡蛋、菜叶打人,也并不提倡。 一些红绸、彩带早已在道路两旁挂起来,绢布扎起的红花也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卖出了许多。此时的城池当中五花八门的颜料依然稀少,因此大红色始终是最为引人注目的色彩,华夏军对成都民心的掌控暂时也未到十分牢固的程度,但廉价的小红花一卖,许多人也就兴高采烈地加入到这一场拥军狂欢中来了。 于和中、严道纶等人在路边用过了早膳,此时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观看着街道上的景状。 步行的提议是严道纶做出的,对于这一次的成都之行,他眼下的心情复杂。原本作为刘光世的代表,大的方针是通过对华夏军的主动示好,来获取一些交易上的便利,眼下的趋势并没有走歪,但从细节上来说,却不见得非常如意。 做生意这种事情,即便已经做好了主动示好的决定,也会希望自己的示好对对方而言有着更加巨大的价值。倘若其它各方给华夏军造成了巨大的麻烦,自己这边也掌握了他的部分破绽和弱点,此时示好,能取得的利益便是最大的,倘若对方并未陷入多大的困难当中,这边的示好,也就显不出那样举足轻重的必要性。 也是因此,七月二十那天晚上的动乱,他是乐见其成的。若能杀了宁毅,当然最好,即便不行,多少给对方造成些麻烦,自己这边的重要性也会大大增加。 到得如今,华夏军固然对自己这边给予了许多的礼遇和优待,但严道纶却从心底里明白,自己对对方有制约、有威胁时的礼遇,与眼下的礼遇,是完全不同的。 人与人的交往,求的是互不威胁、和乐融融,但势力与势力之间的来往,只有相互能威胁、相互能拆台的关系,最为牢靠。你若没有当恶人的能力,那便离死不远。 眼下刘将军能对华夏军造成的威胁有限,帮助也有限,虽然对方给予了礼遇,但这样的礼遇,便是空的。这是让他感到复杂和纠结的地方。 另一边,最近这些时日以来,于和中的心绪也变得愈发烦乱。 在师师的推动与华夏军的帮助下,他作为华夏军、刘光世两股势力间的“传声筒”的位置愈发牢靠,但与此同时,心中最初的火热渐渐平静,他才感受到,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不断增加。 七月二十之后,师师那边颇为忙碌,他只过去见到了对方一次。虽然师师对待他依然亲切,但在整个谈判过程当中,他却逐渐感受到了华夏军所体现出来的力量以及师师在这当中的地位。 有些事情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到了近处才能明白其中的复杂。就如同华夏军与刘将军之间可能进行的交易,这是一场干系极大的行动,他在中间其实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然而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真正保障他位置的力量,基本都来自于华夏军那边。师师跟那位名叫林丘的长官开了一次口,其后的谈判华夏军基本便会稍带着他过去点头,若非如此,他在其中又能体现出多少的重要性呢? 午夜梦回时,他也能够清醒地想到这中间的问题。尤其是在七月二十的动乱之后,华夏军的力量已经在成都城内掀开了盖子,他不由得思考起来,若比照当年的汴梁城,眼下的师师在其中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若将宁毅视为皇帝…… 他当初觉得,自己若成为了两个势力之间的纽带,将来便可能以平起平坐的姿态与师师交往,但眼下倒是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师师的疏离和亲切都让他感到患得患失。 她眼下是如此有能力、有地位的一个人了……若是真的喜欢我…… 数种想法交织在心头,他跟随严道纶穿过人群,一路前行。 与他们类似,不少人都已经在眼下离开了家门,于晨风之中穿过人潮往“胜利广场”那边过去,这当中,有人兴奋、有人新奇,也有人目光严肃、带着不情不愿的怨念——但即便是这些人,毕竟千里迢迢来了一场成都,又岂会错过华夏军的“大动作”呢? …… 辰时,成都城外,完颜青珏等人戴着镣铐,被押上了运送俘虏的囚车——在这次阅兵的过程当中,他们甚至不必走路。 …… 在家丁与弟子的拱卫下,杨铁淮走出襄武会馆的大门。 他穿着整齐的青色长跑,头戴高冠,双唇紧抿、目光严肃,手中揣着的,是华夏军给他送来的观礼邀请函。 …… 院子里传来鸟的叫声。 曲龙珺睁开眼睛,瞥见了人影从房间里出去的一幕,吓了她一大跳。 那人影不知何时进来的,看来不是胖胖的顾大嫂,要不是她恰巧醒来,估计也看不见这一幕。 龙傲天龙大夫…… 曲龙珺趴在床上,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大清早地进自己的病房,最近几日虽然送饭送药,但双方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偶尔询问她身体的状况,看起来也是再寻常不过的病情问询。 身体趴在被子里,暖暖的,衣裳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她在被子里听了一会儿,但外头也没有传来脚步声——方才的惊鸿一瞥,就如同假的一般。 她偷偷地转过头往周围看,房间外面是出太阳了,但房内还不算明亮,床边的小柜子上……好像真有点新的东西,她伸手过去碰了碰,随后拿过来,是一本书。 昏暗的光芒下,才醒过来不久的曲龙珺看了好几次,才看清楚了书封面上的字迹。书名就不怎么讲究,乃是华夏军占下地盘后发的杂书之一,闻寿宾曾经批过这类书:用语低俗、毫无文采、书中败类…… 这本书的名字是:《妇女也抵半边天》。 曲龙珺拿着书晃了好几下,书里没有机关,也没有夹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闻着油墨味甚至像是新的。 那位小杀神为什么在我床边放这种东西? ……我不是妇女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章 交织(中) 八月初一巳时正,成都东西城墙上鸣响的礼炮声震响了大地与天空,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下,这巨大的而有节奏的声响从两个方向覆盖这座蜀地古城。 华夏军的第一次阅兵式正式展开。第五军自西面、第七军从东北面分别入城,绣有各自番号的旗帜延绵展开,伴随着华夏军军人整齐的步伐,浩浩荡荡地穿过道旁站满行人的长街。 阅兵不比庙会,没有飞刀杂耍,也见不到舞龙舞狮,不过这年月原本就缺乏全民一道的大型活动,成都城内不少的居民都早早地在路边占好了位置。人们的手中挥着红花,大人带着孩子,都要来看看这支击垮了不可一世的女真人的强军,是个怎样的面貌。 半数人凑热闹,也有半数人已经开始真心地拥护起这支军队来了——女真肆虐十余年,武朝天翻地覆,虽说成都偏居西南,不曾经历过战火,但十余年下来,只是逃荒过来的人们便不是一个小数目。另一方面,虽然华夏军占据成都不久,由于战争将至部分举措也算不得十分亲民,但也确实有不少政策,是确确实实地聚拢了民心的。 “看见那些妇人没有?”华夏军的队伍已经进城,在城池北面大道旁的一所茶肆中,指点江山的中年书生便指着下方的人群向周围同伴示意。 “华夏军占了西南以后,一项举措是鼓励妇人出工做事……往日里这边也有些小作坊,经商者常到农人家中收丝收布,一些妇人便在农闲之时做工绣花贴补家用。然而这些行当,收益难说,只因东西怎样,收多少钱,大多操于商贾之口,时不时的还要出些女子受欺压的事情来……” “……华夏军这位宁先生以商事起家,他妻子所在的宁家,初时也就是布行。华夏军占了成都后,便大肆鼓励农家女子入作坊做事,统一听调,补贴甚多。某入成都月余,私下打听,这些妇人做工之前皆有……一个叫培训的事情,由老师教她们如何做事,统一了工艺,如此一来,避免了以往商贾收丝收布良莠不齐的弊端。另外,这宁先生则以严令保障了这些妇人的收入不被克扣,当中可是结结实实地杀过些人的……” “如此一来,这些人家中,男女皆可赚钱养家,虽只是一年多的时光,可眼看着便殷富起来。这些妇人家中因此得了利,而她们为华夏军做事,华夏军也得了利,到得此时她们呼声如此之高,为何啊?她们与华夏军绑在一起喽。” “华夏军经营之事还不止是在织造一行,包括他们的造纸、印书、琉璃、制砖、香水……各个行当皆有作坊,入了这些作坊的人,便也都与华夏军站在一块了……我等今日在这上头看这军队过去,实则华夏军根系所在,远不止这些军队。” “……我等往日所说,皆云商贾乃贱业,如今一看,贱吗?你给了人吃的,人才帮你做事。以我所见,往后这天下,经商之权都该收上去,由朝廷调配,不光是盐铁之类的重要行当,各类行当都该由朝廷牵头,你给他们发了钱,他们才与你同仇敌忾。此次离了成都,我便要将此行见闻都写出来……” 楼下的人们挥舞红花呼喊,楼上有指点江山的书生们总结着此行的经验。在每一处街道的拐角,华夏军安排的宣传者们正在将路过军队的战功、战绩大声地宣讲出来。 城内摩诃池西北侧新建的胜利广场原本是属于成都衙门的一片带有校场的废屋,此时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清理出来,加以拓宽后开始对外开放。第五第七军的回师还要一段时间,但大量的人都已经聚集过来了。 广场南面的观礼堂内,被华夏军重点请来的宾客,此刻都已经开始往楼上聚集。这是代表各方大小势力,愿意在明面上接受华夏军的善意而过来的代表团,从晋地而来的安惜福、代表左家的左修权、刘光世派出的正式代表以及长期奔走各地的商贾、中间人相互往来、各自交谈。他们大都带着目的而来,并且身段相对柔软,手段也灵活,即便在华夏军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往后彼此之间也可能会再做生意,当中其实也有与戴梦微、吴启梅等人交好之人,但通常不会直接点破,心中有数便是。 广场东边的观礼台上,此刻聚集的,便是这次来到成都的各路名宿、大儒了。这次接到邀请的不分文武,例如作为武林大豪的卢六同、他的儿子卢孝伦等人,以及一些相对出名,但在七月二十那天并未出手造成麻烦的绿林豪杰,经过筛选后上来了一批,其余的各类大儒、最近名声鹊起的年轻才俊们也获得了一批请柬。 杨铁淮拿着请柬上了楼,环顾周围,看到了往日里相对熟悉的一些儒家名宿,陈时纯、关山海、朗国兴……等等,这些大儒当中,有些原本就与他的理念不合、有过争吵的,如陈时纯那样的嘴炮党;也有些在先前的时日里与他一道商议过“大事”,但最后发现他没有动手的,如关山海、朗国兴等人。此时所有人见他上来,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当场骂他的倒是没有,可能是怕他一时激愤抖出更多的事情来,也没人过来打他,文人之间动口不动手。但杨铁淮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些人彻底孤立了。 他目光冷澈,仰着下巴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这些人的惺惺作态极为不屑。自己不曾出手的理由乃是看清楚了事不可为,这当中的艰难,愚夫愚妇不懂也就罢了,你们装什么装。 他抬头看了看广场那边,宁魔头那些恶人还没有出现。但没有关系…… 他握紧了手中的请柬。 决定已经做下,再没有其它的路了。杨铁淮心中如此想着。等到那些恶人出现,他便会做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壮举来。 “杨老先生,请跟我来,这是您的座位。” 观礼台上的士兵将他引向平台的后排,为他指点了位置。 前方,人群议论纷纷,相互交谈,或严肃论辩、或高声陈述。老人坐在那儿……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 城头的礼炮二十八响后停了下来,随后指引着队伍前进的是沉重而有节奏的战鼓声,道路两旁的人群呼喊,有人试图将鲜花扔进队伍里。 军队的步伐整齐划一,在长街上踏出几乎完全一致的节奏与声响来,即便是没有了双臂的军人,脚下的步调也与普通的军人一致,不少队伍前方有轮椅,失去了双腿的立功战士在上头正襟危坐,那目光之中,隐隐的也闪烁着足以杀人的锐气。 毛一山行走在队伍里,偶尔能看见在路边磕头的身影,十余年的时光,太多人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上。 第五军参与阅兵的是三千人,延绵起来也贯穿了数里的长街,军队后段,一百四十六名女真战俘被关押在三十辆囚车里,正穿过城市的街道。负责宣讲的人员大致介绍了他们的身份,有人朝里面投掷了泥巴等物,虽然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军人叫停,但不少的污泥、菜叶、臭鸡蛋还是被人扔了进去。 三十辆关押女真战俘的囚车后方,还有四辆囚车跟随前行,这当中关押的是战争中出现的穷凶极恶的汉军战犯、还有在西南后方捣乱杀人的一些犯人,其中有两人,当初还是成都城内首屈一指的显贵。 在每条街道上宣讲人的讲述中,也有不少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 完颜青珏扒在囚车的栏杆上往外看。 他的身上挨了几块泥巴,遭了几颗臭鸡蛋的打击,但身为阶下囚,这样的折辱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一路之上,他都在仔细地听着街头宣讲者们口中的说话,华夏军是如何介绍他们的,会如何处置他们。完颜青珏希望从头听到一些端倪。 可惜他在第一辆囚车上,往往那宣讲者才开了个头,囚车便走过了,于是他每次都只能听到宣讲者说的开头。 许多时候,也听得不是很清楚。道旁的人群情绪激烈,面目扭曲,满是谩骂,由于偶尔会有飞来的杂物,完颜青珏只能侧着身子用眼角去瞥那些人。他对这些人并不畏惧,这些人是汉人中的弱者,若是打开车门,除下镣铐,这些人他往日里不知能杀多少,他也曾无数次的见过这些人的下跪和哭求。 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泥巴打上脑袋时,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恐怕这些人的一生,都没有经历眼前一刻的风光吧。而自己过去的半辈子,大都是在风光里度过的——如此一想,内心也就平静了一些。 砰! 臭鸡蛋在他的头上爆开,他伸手擦了擦,满是臭味,但脸上的神色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韩信犹忍胯下之辱。”他脑海中响起那睥睨天下的老师曾经给他说的话语,“能ChéngRén上人的,也大都吃过了苦中苦……” 这是……我的苦中苦……只要吃过了…… 只要吃过了…… *************** 战鼓伴随着人声,在成都城内蔓延。 宁曦一路小跑,穿过了胜利广场外围的警戒、穿过西面的大鼓楼,去到北面三层建筑当中。 进入内部的小礼堂,宁毅、秦绍谦、陈凡等众人还在里头一边喝茶一边商议事情。宁曦进来后,便大致报告了城内新一轮的警戒状况。 “……从头到尾又跑了一圈,想闹事的,总共抓了三批,眼下还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阅兵经过的几个区,路上堵的不算严重,按照先前说的,走过以后解封了几个关键口子。反正巡过了一遍,各区责任人都签了个字,做了标注……” 宁曦从早上开始又将城内完完整整走了一遍,此时累得额头也有了汗珠。宁毅点点头:“嗯,阅兵是个过场,按部就班,接下来也就没有多大事了,你倒杯水收拾一下,待会要出去见人……另外这边,民兵方面我还有自己的想法……” 他将宁曦随意打发掉,又跟秦绍谦商量起政务的事情来。宁曦撇了撇嘴,便转身出去收拾自己的形象。 …… 巳时三刻,轰鸣的战鼓声似乎渐近了这边的广场。 观礼台上,几名安排好负责接待和解说的华夏军成员开始劝说一种宿老、大儒落座并且安静,杨铁淮朝前方望去,北面那里,宁毅等人似乎也已经出来了。 他站起身,准备朝着前方观礼台的边沿走过去。 两名华夏军士兵走了过来,伸出手拦住了他。 “杨老先生,时间快到了,还请落座观礼。” “我就看一眼。” “请落座观礼,不好挡住别人是不是?” “不是还没来吗……” “对不起。” 两名华夏军军人笑着伸手拦着他,他们身强力壮,老人根本过不去,两人虽然穿着军装,那笑容看起来又不像是真正的前线战士。而且道歉也道得太随意。 老人想了想,坐回了原位。 过不多时,第一批的两拨士兵从不同的方向、几乎同时进入广场当中。 老人又站了起来,他走出几步,两名士兵又过来了。 “我、我上个茅房。” “请,我带您去,厕所在下边……” 士兵带着他下去了。 …… 于和中坐在观礼席的前排,看着士兵整齐地列队进入广场。 他与严道纶虽然是接了刘光世的任务过来,但由于明面上并未加入使节团,因此位置被安排在了与一众大儒名宿相同的东侧观礼台。 这一刻他并未注意到观礼台侧后方那位名叫杨铁淮的老人的异动。他对于战争、军队也不甚了解,眼见着军队踏着整齐的步子进来,心中觉得有些花俏,只能隐约感觉到这支军队与其他军队的些许不同。 内行看门道,外行只能看热闹,这边以书生居多,听得众人当中便有人说话:“看起来精气神是有些不同,可是把这训练的时间就浪费在这步子上……走得如此整齐上了战场又能有多大用,我看哪,吹毛求疵……” “打了这么些年,黑旗总算有些本钱拿出来显摆了,今日这么多人在台上看着,他们把步子走整齐些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临时训了多久……” “队列前方的伤员很有意思,战场上断手断脚还能活下来这么许多,说明华夏军的随军大夫都相当了得,兄弟我最近看过了华夏军的许多地方,他们于外伤跌打上,颇有建树……” “许兄窥一斑而知全豹,委实了得……” 众人的说话声里,于和中也忍不住想要点头应和。随即听得有人开口说道:“华夏军军纪森严,你们觉得全无用处的步伐,他们都能练到这等程度,说明军队当中令行禁止。一旦上了战场,军队命令前进,军中将士便知道身边无人会退,尔等如此轻浮,可能说说西南以外,有那支军队能做到这等程度啊?” 这说话声令得于和中内心警醒,但随即淹没在众人的交谈声内,众人只做没有听到,并不接话。 卢孝伦坐在侧后方的凳子上,庆幸霸刀众人并未真的给他开后门,让他进入黑旗军当了教官——干点其他事情倒还可以,当了教官,过不多久难免被殴打致死——如此看来,父亲与霸刀那边,确实是有些真交情的。一开始差点误会了他们。 …… 上完厕所的杨铁淮从下头走上来,在华夏军士兵的“护送”下又回到了后方的座椅上。 他看着士兵在广场上聚集,城内似有无数人在呼喊。时间逐渐过去,不远处两名华夏军士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人们在议论、交谈,偶尔有人回头,似乎也都似笑非笑地嘲弄了他一眼。以他过去的江湖地位,他每次都在坐在前排的,只有这一次被安排在了后方…… 他望向北面,看着那边的宁魔头、秦绍谦等一众恶人,是他们践踏了武朝的道统,是他们用各种手段离间着武朝的众人,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用力撞死在宁魔头的脸上,可这些恶人又岂有那么容易对付?他们早就做了准备,盯住了自己,可笑这所谓观礼台上的众人,无人意识到这一点。 你们看看那两个华夏军的士兵,他们就是宁毅安排着过来对付我的。 没有人看到。 杨铁淮在那儿怔怔地坐了许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第三次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观礼席。 士兵又走了过来:“杨老先生这又是要去哪……” “我下去,有事,不看了。”杨铁淮目光冷峻地盯着他,“可以吗?” “哦,当然可以,我送您下去。” 士兵将他送出观礼台,随后送出胜利广场的内围。 这个时候,两支军队作为代表的四千余士兵已经在广场上集结,关押俘虏的车辆也到了,一批一批的俘虏正从车上下来,排列在广场侧面的空地上。广场周围的街道上几乎人山人海。 阳光挂在天空中,杨铁淮深吸了一口气,长空寥廓,成都城内色彩纷呈,但这一刻,对他而言,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 附近的家丁、学生已经看到了他,从远处往这边艰难地过来。老人撩起长袍,步伐匆匆地朝着附近除胜利广场外最高的一所茶肆奔跑而去。 那所茶肆有三层楼高,算上屋顶,便有四层了。老人在楼下交了钱,接受了检查,随后一路往上。 茶楼上的人群正在眺望着不远处的动静,眼下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 华夏第五、第七军的旗帜在胜利广场上正式会师,在简单的仪式后,它们与代表华夏军整体的黑底辰星旗一道升起在高空中,周围又有数十面带着各团番号的军旗拱卫排开。 完颜青珏被拖下了马车,被士兵领着站在了广场东南侧的空地上,他们这里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边旗帜的升起,会师步骤的进行,当然,他心中明白,无非都是过场,都是演戏。 附近的街道上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到了近处才被华夏军隔离开,那边有人将泥巴扔向这里,但此时此刻,扔不到女真俘虏身上了。有人街边跪着大哭大骂,或许是因为自己这边杀了他的亲人。也有少数人想要冲过来,但华夏军予以了制止。 其实完颜青珏也无所谓受点折辱,但华夏军总是这么奇怪,也没有办法。 不远处的街头上,宣讲员正在将广场里的动静大声地朝外复述,完颜青珏并不在意,他只是侧耳听着有关自己这些人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听到了…… …… 老人穿过茶楼的第三层,沿着侧面无人看管的小楼梯爬上了楼顶。 楼上是青瓦,由于最近没有下雨,因此倒还显得干燥,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仍旧是显得太过可怕了。 他在上头站了片刻。 从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站着俘虏的广场空地,也能看见更远处阅兵仪式的一个角落。宁魔头等一众恶人肯定在那边自得其乐地说着什么。 你会有报应的! 他心里想着。 不远处的人群里,自己的家丁、学生等人似乎还在朝这边过来。 他想起许多的事情。 想起在襄武会馆房间里写下的遗书。 想起自己在遗书中关于如何运用自己死讯的一些指点。 想起自己死后众人开始后悔,觉得误会了一位大儒时的悔恨场面。 他想要将步子跨出去…… 然而太陡了。 老人回头看了看后方的梯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在屋顶上走了这好几步。 那边也太陡了。 不远处的街道间,宣讲员似乎说了一些什么,顿时人声鼎沸蔓延。 老人心中的恨意涌起来,咬牙切齿与“太陡了”在心中交织。 茶肆之上,人们交头接耳。 “说了什么?那边说了什么……” “哗——”、“啊——”的声音响起来,一道黑影带着瓦片陡然间划过眼前,随后砰砰、哗啦啦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楼上的人探出头去,这才发现,有人从屋顶上失足摔落,将楼下一辆面摊小车砸得稀烂,小车支撑雨棚的一根木棍穿过了人的身体,以至于地上尸体扭曲、鲜血殷红。 楼上楼下,许许多多的人沉默了一瞬,有人扭头望望屋顶、望望地面……随后,才有尖叫声开始传出来。 …… 不知是什么时候,完颜青珏听到了宣讲员口中的说话声——那是他一直在注意的部分。 但脑海中一时打了结,到得外头声浪陡然间变高之后,他仍旧有些不太理解那话语中的意思。 “……西南之战后,我军对此次抓捕之女真俘虏,在经过严格的筛查、取证后,今做出如下处理……” “……对于这些在长期侵略战争中欠下累累血债的战犯,华夏人民法庭已列出其中一百四十六名穷凶极恶者,将在今日当众对其罪行做出宣判,其判决将被即刻予以执行!” “……这些罪犯当中的第一位,完颜青珏——” 完颜青珏脑海中嗡嗡的响了一声。 他还不知道华夏军会对他做些什么,但某些端倪已经浮现在脑海中了。 “穷凶极恶者”。 ……我? 他脑中感到疑惑,看一看周围的其他人,这些人才算是穷凶极恶吧,自己在整个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读书人的体面啊,自己甚至出师未捷,被抓了两次,怎么会是穷凶极恶者呢?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宁毅时的景象。 宁毅是个重利益的人啊,并不是好杀的人啊…… 如今宁毅就在广场里头,他一时间简直想要进去看一看。 宁毅应该记得他才对。 那个姓左的兔儿爷、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应该将自己的书信呈给了宁毅才对…… 他难道没有看到…… 宣讲员口中的宣判颇为漫长,在对他的来历大致介绍之后,开始讲述了他在临安那边的所作所为。 “……协助完颜希尹,打开临安城门,直接导致此后的临安大屠杀……致生灵涂炭——” 完颜青珏想起那一日风中的镝音,在临安城内的那一场厮杀。许多人想要阻止女真使者进城,他们杀了假的使者,然而完颜青珏随后走出来,满地的尸首与鲜红犹如他眼前的红毯。 那是他一生用谋最大的胜利,他走向临安的皇宫,满地的汉人、整个武朝江山在向他臣服,随后是无数令人陶醉的哭喊与血腥…… “……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周围的人声沸腾。 完颜青珏站在那儿,他想要说点什么,想要做点什么,想要逃跑,想要冲进那广场,他想要放声大骂,他想要奋力挣扎……他知道脚下的镣铐并未完全限制住他的行动,他的周围还有百余名“穷凶极恶”的原女真将领,虽然他们的身边都站了华夏军的士兵,但并非不能反抗……他想要反抗,想要开始鼓动…… 他站着,瞪着眼睛。 动弹不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一章 交织(下) “……第二位,完颜祸当,金军延山卫猛安……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第三位。完颜令……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第四位……” “……死刑!即刻执行!” …… 脑海中的声音有时候变得很远,一忽儿又似乎变得很近。宣判的声音随着沸腾的人声在响,一个一个地列出了这次被拖过来的女真战俘们的罪状,这些都是女真军队中的精锐,也都是大大小小的将领,罪行最轻的,都离不开“屠杀”二字,从中原到江南,无数次的屠杀,大到屠城小到屠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军旅生涯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次任务。 华夏军将部分记录与他们对上了号。 完颜青珏怔怔地站着,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恐惧,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灵魂奋力地挣扎,可身体就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般,想要动弹可终究动弹不得。 搅动的思绪混乱而复杂,却难以在现实层面上集中,它时而翻搅出他脑海里最深远的儿时记忆,时而掠过他无数次豪言壮语时的剪影,他想起与老师的交谈,想起新婚燕尔时的记忆,也想起南侵之后的许多画面,这些画面犹如碎片,一群群跪在地上的人,在血泊中嘶叫翻滚的人,口中含着白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依然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地求饶的人……他见过无数这样的画面,对于这些汉人,嗤之以鼻,而后女真士兵们屠杀了他们。 他想要反抗,也想要求饶,一时半会却拿不出主意,若是拔腿飞奔,下一刻会是怎样的状况呢?他需得想清楚了,因为这是最后的选择……他小心地看向旁边,但站在身边的是平平无奇的华夏军战士,他又想起每天早上听到的营地里的脚步声…… 华夏军的宣判说的是即刻执行,但并未一个个的杀人,或许是要凑够五个、或许是凑够十个? 不知什么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全身再颤抖,鼻涕不小心流出来了,他想要伸手去擦,但没有动手:狼狈一点也没有关系,或许我这么狼狈了,这些华夏军战士会掉以轻心呢……他不敢看那些战士的眼睛,怕被对方发现自己逃跑的想法…… 宣判的名单念完了第五个。 有华夏军军官在前方说了些什么,他被身边的人推了一下,对方开口说话,完颜青珏没有听清楚,但显然是让他往前走。 “喂……” 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他不肯走,身侧的战士用力推了过来,完颜青珏脚下抵抗了一下。 “喂……” 脑海中想起去世的父母,家中的妻儿,想起那近乎无所不能的老师……他想要拔腿奔跑。 两只手臂已经从两边伸了过来,抓住了他,两名华夏军士兵推了他一下,他的脚步才踉跄地、踏着小碎步地动了,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被推着往前。他还在想着对策,不远处一名女真将领嘶吼了一声,那声音随着挣扎,沙哑而惨烈,旁边的华夏军士兵抽出铁棍打在了他的身上,随后有人拿着一支带了套环的长杆过来,将那女真将领的上半身拴住,如同对待畜生一般推着往前走。 这女真将领的挣扎也并不猛烈,看起来,更多的像是困兽的凄凉。完颜青珏便没有激烈反抗,他知道,这些华夏军的士兵都没有人性的,一旦反抗,绝不会好好地对待他们。 他的步伐很小,试图延长走到目的地的时间,口中试图大喊“宁毅”,宁字还未出口,又想着,是不是该叫“宁先生”,随后张开嘴,“宁……”字也淹没在喉间,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的了,叫也没用。 得想其他的办法,要不然豁出去跑开算了…… 无数的声音嗡嗡嗡的来,仿佛他一生之中经历的所有事情,见过的所有人都在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的眼泪,眼泪与鼻涕和在了一起。 前方是一个大坑,他走到坑的边沿。 华夏军士兵拖着他的手,似乎说了一声:“转过来。” 完颜青珏机械地转过来。 他看见华夏军士兵拿着火枪排成一列过来了。 要不要躺进坑里…… 也许可以装死…… 牙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重重地合了一下,将舌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很痛,但这时候痛也无所谓了,身上还是很有力气的。他脑中掠过之前见到的无数次屠杀,有一次老师考校他:“明知道立刻就会死,你说他们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反抗呢?” 他做了很好的回答,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想不起来了。 那些被屠杀的汉民张着恐惧到极点的眼神看着他,他与他们对望。 “爹、娘……” 脑海中一部分的记忆开始变得愈发清晰…… “我……” 他的思绪…… …… 嘭—— …… 一字排开的五名女真人,头上爆开了。 城池当中无数的人都在欢呼,五具尸体倒在了土坑当中,没有任何人在乎他们临死前的想法与恐惧,就如同他们先前在中原或是江南参与过的无数次谋杀一般,死者化作尸体倒下,活着的人转过身去依然继续他们多彩纷呈的人生。 宣判已然开始,正在继续。 不久之后,整个城池当中更多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 对女真人及一干战犯的宣判与行刑,在阅兵结束后还持续了大半日的时光。 胜利广场附近枪声时不时的响起一阵,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土坑当中,血腥的气息在天空中弥漫,但听闻消息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的百姓倒是愈发多了起来,人们或哭泣、或咒骂、或欢呼,发泄着他们的情绪。 纵然被押过来的都是过往的女真将领,但到得宣判与行刑的这一刻,真正展开了反抗的囚犯却终究是少数,至于有效的反抗更是没有。 华夏军的士兵已经在战场上打垮了他们,在其后的现实中,他们也已经见识到了这支军队的力量。在女真主力此时已然回到金国,远隔数千里的此刻,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当他们意识到这种徒劳,那看起来再激烈的挣扎,都不过时野兽临死时的嚎啕而已。 华夏军将会处决女真战俘的消息,事先并未对外公布。当它突然发生,围观的百姓们感到兴奋与热血沸腾,一些人甚至回到家中,拿了馒头与银钱过来,找到行刑者希望沾点死囚的热血用于治病。这样的行为自然被一概禁止了。另一方面,在各个观礼台上的大人物们见到这一幕,也大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说普通百姓对于“杀头”的场景还有着事先的渴盼,如严道纶、关山海这类人物对于眼前的一幕,便确确实实的没有过任何的预料。在他们看来,对这批女真俘虏的“不杀”可以带来无数的好处,譬如将他们摆上台面与女真人进行谈判,立刻就会带来大量的收获,在之后混乱的局面中能够更快地建立优势,而即便暂时不进行交易,将他们关押起来,在未来的某一天也随时可以拿出来当做筹码使用,进可攻退可守。 与之相反,一旦杀掉,除了让下方的百姓狂欢一番,那便半点实实在在的好处都拿不到了。 长期以来,在夹缝中求存的华夏军,对外喊出的响亮口号,都是做生意、谈契约。宁毅与西北做过生意,与西夏做过生意,与女真人也有过多次的交易,到了西南后,与中原、与江南的各个势力间更是有过无数的生意往来,而在西南大战的进行之中,宁毅还利用女真俘虏换回过一批华夏军的战士——到得这一次,如此好的一批筹码拿在手上,他却忽然决定,不做任何生意了? 这样的疑惑当中,到得中午的宴会时,便有人向宁毅提起了这件事。当然,话头倒是老套: “……此事过后,华夏军与金国之间,便真是不死不休喽。” “华夏军与金人之间,莫非什么时候还有过转圜的机会么?”宁毅笑着反问。 “这倒是有过的,例如当年在小苍河时期,金使范弘济便曾到过宁先生这里,要与您展开谈判。西南之战前,听说希尹也曾派过使节来的嘛。” 说这话的是一位姓黄的大儒,宁毅笑道:“那黄老可知,女真人为何愿意与华夏军谈判。” 对方想了想:“……因为,华夏军从一开始便选择不死不休。” “是啊。”宁毅道,“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你选择不死不休,人家就会给你转圜余地,你若想要有转圜余地,对方是连谈都懒得跟你谈的。所以,我何必在乎呢?” “只是如此一来,你屠杀女真俘虏,金人那边,又岂会不用屠杀汉人俘虏的手段作为报复?这中间,原本是有可谈之处的啊。” 宁毅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他们已经在杀了。” 他顿了顿:“战争就是兑子,有些债是往日里就欠下了的,看起来人还在,实际上早已不在你的手上了。女真人屠杀汉人由来已久,有事没事都要杀几个,我们这边杀了女真俘虏,对方当然会还以颜色,但若我们真的在乎这些颜色,从今天开始,他们就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拿这些汉人俘虏要挟我们,最后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加巨大。” 他的回答就到这里,随后有人询问:“金人已经在杀汉人俘虏了?” “谁也挡不住的。”宁毅低声叹道。 外头隐隐约约的,枪毙的响声还在传进来…… ****************** 城池当中狂欢,犹如沸腾一般持续了大半日仍未停歇,即便在偏僻的卫生院里,也能听到外头的动静一阵一阵的传来。 背后的伤势稍稍愈合,偶尔能够坐在床上的曲龙珺也听说了外头枪毙女真人的壮举,以至于卫生院中的大夫、伤员也都跑了出去看热闹,有时候也能听见远远的赞叹声传来:“华夏军真是好样的……” “有种……” 这些声音即便隔了几堵院墙,曲龙珺也听到其中发自内心的褒美之情。 以她十六岁上简单的阅历来说,华夏军确实是好样的,这一点在最近几个月看起来,几乎无可辩驳了,可父亲被华夏军杀死的事实又阻止着她对这件事的思考。她只能尽量地将思维放在其他的一些问题上。 例如:妇女能顶半边天? 她坐在床上,疑惑地翻了半天的书。 这本书完全由粗俗的白话文写就,书中的内容非常好懂,乃是华夏军藉由一些女子自立自强的经历,对于女子能做的事情进行的一些建议和归纳,当中也颇为热血地喊了一些口号,诸如“谁说女子不如男”之类的歪理,鼓励女性也积极地参与到工作当中去,譬如在华夏军的织造作坊里打工,便是一个很好的途径,会感受到各种集体温暖云云…… 曲龙珺完全不明白那位小军医将这本书放在这边的用意。 自己来到西南,是因为闻寿宾想要祸乱华夏军的理由,自己的父亲,当年领军征讨小苍河,被华夏军打死,这些事情华夏军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会如何处理自己都还没说清楚,一旦伤势痊愈,被审判被打被杀都有可能…… 但看看这本书,难道华夏军做出的决定是要自己在这边嫁个男人,然后打入华夏军的作坊里做一辈子工以作惩罚? 这样的想法,在天下里的哪里,都会显得有些奇怪。 她翻书翻了半日,对于是否龙大夫放下的这本书还有些犹豫,中午顾大妈过来时,曲龙珺便开口试探了一次,道不知是谁在她床边放了一本书,顾大妈拿来看了看,只是说不是自己。 下午时分小大夫过来询问她的伤情,曲龙珺鼓起勇气,趴在床上低声道:“有、有人在我床边放了一本书,龙、龙大夫……是你放的吗?” “什么书?”龙傲天脸色傲岸,目光疑惑。 不是他? 曲龙珺也迷惑起来,将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拿出来。对方拿着看了看,还站在床边认真地翻了几页,目光嫌弃。 “妇女也顶半边天,我怎么会看这种书!你看,这里写的是你们这些妇女看的。” “呃……”曲龙珺觉得他表情凶恶,吓得缩了缩脖子,“我不是说你看的,我是说,不知道谁放在这里的……” “……”龙傲天沉默片刻,将书放下,“反正不是我。那你就看看吧,给妇女的。” 他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曲龙珺一时间也不敢多问,只是待到对方快要离开时,方才道:“龙、龙大夫,如果不是你,也不是顾大妈,那到底是谁进了这个房间啊?” “卫生院里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可怕的……嗯,反正我会好好看着这边,你不用担心这个了,应该……说不定是哪个护士拿给你看的吧,反正不用担心。” 他反复地强调了不用担心,随后一脸高傲地出去了。 …… 傍晚,顾大妈在院子里洗衣服时,与坐在一边剥豆角的小宁忌聊起天来。 “宁忌,是你把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给那小姑娘的啊?” “嘘。”宁忌竖起一根手指,“顾大妈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啊?” “不是顾大娘你前几天说的吗,她一个人,十六岁,家里人都没有了,拐卖他的闻寿宾也死了,以后都不知道能怎么办。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所以买本书给她,让她自力更生。” “啊?”顾大妈胖胖的脸上圆圆的眼睛都装着迷惑,“为什么……要她自力更生啊?” “她当然要自力更生啊,咱们华夏军做好事归做好事,现在人也救了,伤也治了,最近花了多少钱,等到她伤好以后,当然不能再赖在这里。我是觉得她自己走最好,要是被赶走,就不好看了……切,救人真麻烦。” “呃……”顾大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在台阶上剥豆角的小少年,“原来……小宁忌你是这样打算的啊……” “要不然呢?”宁忌瞪着两只理所当然的眼睛。 “嘿嘿,大娘是觉得……”顾大妈笑着,斟酌了片刻,“大娘是在想啊,你原来……原来……原来你救这个小姑娘,不是因为喜欢她啊……” “啊?”宁忌嘴巴张大了,白净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充血变红,随后便见他跳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女人……不是,我是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我我……” “没事没事没事,多大点事,是顾大娘之前搞错了,还以为你想收她回去做童养媳呢,嘿嘿。”胖女人笑着挥手。 宁毅原地跳了两下:“怎么可能,我就是顺手救了她,就是觉得她罪不至死而已,然后初一姐又让我解决掉这件事,我才给书给她看的!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她赶走——” “好了好了好了,信信信,当然信,就是想岔了嘛。你剥豆子剥豆子,现在把她赶出去算是怎么回事,小孩子话……” “等她好了我就赶她。” “那也不许太乱来了,行了,她的伤不轻,这边就由顾大娘做主先给她收着,哎,年纪轻轻又长得水嫩,吃不了几口饭。” “我没觉得她有多水嫩。” “不水嫩不水嫩,确实糙了点……” 夕阳将大地的颜色染得通红时,负责收尸的人已经将完颜青珏的尸体拖上了木板车。城池内外,行人来来往往,大大小小事情都相互穿插交织,一刻不停地发生着。 名叫曲龙珺的少女在床上转辗反侧地看那本无聊的书时,并不知道隔壁的院子里,那看来严肃高傲的小军医正诅咒发誓地说着要将她赶出去自生自灭的话,因为被指喜欢女孩子而受到了侮辱的少年自然也不知道,这天入夜后不久,顾大妈便与巡逻经过这边的闵初一碰了头,说起了他傍晚时分的表现,闵初一一边笑也一边疑惑。 再晚一点,闵初一与辛苦了一天的宁曦在摩诃池附近碰头,又悄悄地说起了这事。宁曦表示对弟弟的感情问题不屑一顾,他快累死了,需要关怀,之后被暴力的未婚妻打了一顿,单方面的殴打变成互殴,之后便被夜空中的流云遮掩住了。 北地金境,对于汉奴的屠杀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着,吴乞买驾崩的消息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一场关系整个金国命运的风暴,正在这片混乱而癫狂的气氛中,无声地酝酿。 八月初,在暗中窥探的汤敏杰收到了南面传来的、自卢明坊牺牲后的第一轮指示。 这个时候,华夏军的第一次阅兵已经结束,随之而来的第一届华夏人民代表大会如期召开,西南的状况欣欣向荣。 这个时候,还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将在北地发生的,那些事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二章 讯息:请保重自己 秋日的阳光尚在西南的大地上落下金黄与温暖时,数千里外的金国,冬日的气息已提前来临了。 八月初九,云中。 铅青色的阴云笼罩着天空,北风已经在大地上开始刮起来,作为金境屈指可数的大城,云中像是无可奈何地陷入了一片灰色的泥沼当中,放眼望去,满城上下似乎都沾染着阴郁的气息。 出入城池的车马比之往日似乎少了几分活力,集市间的叫卖声听来也比往日惫懒了些许,酒楼茶肆上的客人们话语之中多了几分凝重,交头接耳间都像是在说着什么机密而重大的事情。 城池中布着泥泞的街巷间,行走的汉奴裹紧衣服、佝偻着身子,他们低着头看来像是害怕被人发觉一般,但他们毕竟不是蟑螂,无法变成不引人注目的矮小。有人贴着墙角惶然地躲避前方的行人,但依然被撞翻在地,随后说不定要挨上一脚,或是遭受更多的毒打。 在这样的气氛下,城内的贵族们仍旧保持着高亢的情绪。高亢的情绪染着暴戾,时不时的会在城内爆发开来,令得这样的压抑里,偶尔又会出现血腥的狂欢。 城市南侧的小小院落里,徐晓林第一次见到汤敏杰。 徐晓林是从西南过来的传讯人。 西南与金境远隔数千里,在这年月里,讯息的交换极为不便,也是因此,北地的各种行动大多交由这边的负责人全权处理,只有在遭逢某些重要节点时,双方才会进行一次沟通,以方便西南对大的行动方针做出调整。 整个西南之战的结果,五月中旬传到云中,卢明坊动身南下,便是要到西南汇报整个工作的进展并且为下一步发展向宁毅提供更多参考。他牺牲于五月下旬。 在几乎同样的时刻,西南对金国局势的发展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推测,宁毅等人此时还不知道卢明坊动身的消息,考虑到即便他不南下,金国的行动也需要有变化和了解,于是不久之后派出了有过一定金国生活经验的徐晓林北上。 徐晓林抵达金国之后,已接近七月底了,接头的过程谨慎而复杂,他随后才知道金国行动负责人已经牺牲的消息——因为女真人将这件事作为功绩大肆宣传了一番。 尽管在这之前华夏军内部便曾经考虑过主要负责人牺牲之后的行动预案,但身在敌境,这套预案运行起来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谨慎的前提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验证、彼此接头和重新建立信任都需要更多的步骤。 也是因此,尽管徐晓林在七月底大概传递了抵达的信息,但第一次接触还是到了数日之后,而他本人也保持着警惕,进行了两次的试探。如此这般,到得八月初九这日,他才被引至这边,正式见到卢明坊之后接手的负责人。 这位代号“小丑”的负责人样貌干瘦,脸颊看来稍稍有些下陷,这是临行之前最高层那边偷偷提醒过的、在危急关头值得信任的同志,再加上两次的试探,徐晓林才终于对他建立了信任。对方大概也监视了他数日,见面之后,他在院子里搬开几堆干柴,拿出一个小包裹的来递给他,包裹里是金疮药。 在加入华夏军之前,徐晓林便在北地跟随商队奔走过一段时间,他身形颇高,也懂辽东一地的语言,因此算是执行传讯工作的好人选。谁知这次来到云中,料不到这边的局面已经紧张至斯,他在街头与一名汉奴稍稍说了几句话,用了汉语,结果被正好在路上找茬的女真混混连同数名汉奴一道殴打了一顿,头上挨了一下,至今包着绷带。 “……从五月里金军战败的消息传过来,整个金国就大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路上找茬、打人,都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大户人家开始杀汉人,金帝吴乞买规定过,乱杀汉人要罚款,这些大族便公开打杀家中的汉人,一些公卿子弟相互攀比,谁家交的罚款多,谁就是英雄好汉。上月有两位侯爷斗气,你杀一个、我便杀两个,另一家再补上两个,最后每一家杀了十八个人,官府出面调停,才停下来。” 让徐晓林坐在凳子上,汤敏杰将他额头的绷带解开,重新上药。上药的过程中,徐晓林听着这说话,能够看到眼前男子目光的深沉与平静:“你这个伤,还算是好的了。那些混混不打死人,是怕赔钱,不过也有些人,当场打成重伤,捱不了几天,但罚款却到不了他们头上。” 徐晓林是经历过西南大战的战士,此时握着拳头,看着汤敏杰:“迟早会找回来的。” “嗯。”对方平静的目光中,才有了些微的笑容,他倒了杯茶递过来,口中继续说话,“这边的事情不止是这些,金国冬日来得早,现在就开始降温,以往每年,这边的汉人都要死上一批,今年更麻烦,城外的难民窟聚满了过去抓过来的汉奴,往年这个时候要开始砍树收柴,但是城外的荒山野地,说起来都是城里的爵爷的,现在……” 他话语顿了顿,喝了口水:“……现在,让人把守着荒地,不让汉奴砍柴拔草成了风气,过去这些天,城外天天都有说是偷柴被打死的,今年冬天会冻死的人一定会更多。另外,城内私下里开了几个场子,往日里斗鸡斗狗的地方,如今又把杀人这一套拿出来了。” “金狗抓人不是为了劳力吗……”徐晓林道。 “到了兴头上,谁还管得了那么多。”汤敏杰笑了笑,“说起这些,倒也不是为了别的,阻止是阻止不了,不过得有人知道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云中太乱,我准备这几天就尽量送你出城,该汇报的接下来慢慢说……南边的指示是什么?” “其实对这边的情况,南边也有一定的推测。”徐晓林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字迹不多,汤敏杰接过去,那是一张看来简单的货单。徐晓林道:“讯息都已经背下来了,就是这些。” “你等我一下。” 汤敏杰起身走向另一边的小房间,徐晓林点点头,坐在那儿喝着热水。 过不多时,汤敏杰便从那边房间里出来了,货单上的讯息解读出来后字数会更少,而实际上,由于整个命令并不复杂、也不需要过度保密,因此徐晓林基本是知道的,交给汤敏杰这份货单,只是为了佐证可信度。 “南面对于金国目前的局面,有过一定的推测,所以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建议这边的所有谍报工作,进入睡眠,对女真人的消息,不做主动探查,不进行任何破坏工作。希望你们以保全自己为上。”徐晓林看着汤敏杰,说道。 汤敏杰的表情和眼神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不过……相隔太远,西南毕竟不知道这边的具体情况……” 徐晓林也点头:“总体上来说,这边自主行动的原则还是不会打破,具体该如何调整,由你们自行判断,但大体方针,希望能够保全大多数人的性命。你们是英雄,将来该活着回到南边享福的,所有在这种地方战斗的英雄,都该有这个资格——这是宁先生说的。”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随后望向徐晓林。 “对了,西南怎么样,能跟我具体的说一说吗?我就知道咱们打败了宗翰和希尹,砍了宗翰的两个儿子,再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他说起这个,话语之中带了些许轻松的微笑,走到了桌边坐下。徐晓林也笑起来:“当然,我是六月初出的剑阁,所以整个事情也只知道到那时的……” 他笑着说起西南大战结束到六月初发生在南边的那些事,包括宁毅发往整个天下、遍邀宾朋的檄文,包括整个天下对西南大战的一些反应,包括已经在策划中的、将要出现的阅兵和代表大会,对于整个代表大会的轮廓和流程,汤敏杰感兴趣地询问了许多。 六月里代表大会的消息尚未对外发布,但在华夏军内部已经有了具体工作表,因此在内部工作的徐晓林也能说出不少门门道道来,但每每汤敏杰询问到一些关键处,也会将他给问住。汤敏杰倒也不多纠缠,徐晓林说不清楚的地方,他便跳开到其它地方,有那么几个瞬间,徐晓林甚至觉得这位北地负责人身上有着几分宁先生的影子。 代表大会的事情他询问得最多,到得阅兵、比武大会之类旁人或许更感兴趣的地方,汤敏杰倒没有太多问题了,只是不时点头,偶尔笑着发表看法。 “……嗯,把人召集进来,做一次大表演,阅兵的时候,再杀一批有名有姓的女真俘虏,再之后大伙儿一散,消息就该传遍整个天下了……” 徐晓林略想了想:“杀女真俘虏倒是没有说……外头有些人说,抓来的女真俘虏,可以跟金国谈判,是一批好筹码。就好像打西夏、然后到望远桥打完后,也都是换过俘虏的。而且,俘虏抓在手上,或许能让这些女真人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汤敏杰笑了出来,“你是说,不杀那些俘虏,把他们养着,女真人或许会因为害怕,就也对这边的汉人好一点?” 徐晓林蹙眉沉思。只见对面摇头笑道:“唯一能让他们投鼠忌器的办法,是多杀一点,再多杀一点……再再多杀一点……” 房间里沉默片刻,汤敏杰到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语气变得温和:“当然,撇开这边,我主要想的是,虽然打开大门迎接四方宾客,可外头过来的那些人,有很多照样不会喜欢我们,他们擅长写锦绣文章,回去之后,该骂的还是会骂,找各种理由……但这中间只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掩不住的。” 他道:“天下战乱十多年,数不尽的人死在金人手上,到今天或许几千几万人去了成都,他们看到只有我们华夏军杀了金人,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杀那些该杀之人。这件事情,锦绣文章各种歪理遮掩不住,哪怕你写的道理再多,看文章的人都会想起自己死掉的亲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具体会怎样,我也说不准。”汤敏杰笑着,“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徐晓林随后又说了不少事情,有发生在西南的悲剧,当然更多说的是难得的喜剧,每当说起一些人幸存下来与家人团聚的消息时,他便能看见眼前这干瘦的男人眼角露出的微笑。 过得一阵,他忽然想起来,又提到那段时间闹得华夏军内部都为之愤慨的叛变事件,说起了在伏牛山附近与敌人勾结、占山为王、残害同志的邹旭…… 房间外北风呜咽,天地都是灰色的,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汤敏杰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对方说起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在他的手中,茶水是带着些许暖意的。他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无数人的努力已经让大地绽放出了新芽。 …… “……女真人的东西路军都已经回到这边,就算没有我们的推波助澜,他们东西两府,接下来也会开战。就让他们打吧,南边的命令,请一定重视起来,不要再添无畏的牺牲。我们的牺牲,毕竟已经太多了。” 这一天的最后,徐晓林再度向汤敏杰做出了叮嘱。 汤敏杰点头。 “我知道的。”他说,“谢谢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三章 挣扎 温暖的房间里燃着灯烛,满是药味。 小木桌摆放在堆了厚被褥的大床上,木桌上头已经有数张书写了文字的纸张。老人的手颤巍巍的,还在写信,写得一阵,他朝旁边摆了摆手,年纪也已经老迈的大丫鬟便端上了水:“老爷。你不能……”话语之中,微带焦急与哽咽。 “没事。” 水是参水,喝下之后,老人的精神便又好了一些,他便继续开始写字:“……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这几封信,可保我时家子弟在金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没事的。” 老人八十余岁,此时是整个云中府地位最高者之一,也是身在金国地位最为尊崇的汉人之一。时立爱。他的身体已近极限,并非可以医治的伤病,而是躯体老迈,天命将至,这是人躲不过去的一劫,他也早有察觉了。 他的原配早已去世,家中虽有妾室,但老人向来将之当成娱乐,眼下这样的时刻,也不曾将女眷召来伺候,只是让跟随了自己一生、不曾嫁人的老丫鬟守着。这一日他是收到了南面急传的信报,因此从入夜便开始写信——却不是对家人的遗嘱安排,遗嘱那东西早已写了,留不到这时。 几封信函写完,又盖上印章,亲手写上信封,封以火漆。再之后,方才召来了等在屋外的几名时家子弟,将信函交给了他们,授以机宜。 同样的时刻,希尹府上也有不少的人员在做着出发远行的准备,陈文君在会客的厅堂里先后接见了几批上门的客人,完颜德重、完颜有仪兄弟更是在里头挑选好了出征的铠甲与兵器,不少家卫也已经换上了远行的装扮,厨房里则在全力准备出行的粮食。 自宗翰大军于西南惨败的消息传来之后的三个月里,云中府的贵族大都显出一股灰暗颓丧的气息,这灰暗与颓丧有时候会变成暴戾、变成歇斯底里的疯狂,但那灰暗的真相却是谁也无法回避的,直到这天随着消息的传来,城内接到消息的少数人才像是恢复了活力。 之前的时间里,女真溃败归家的西路军与晋地的楼舒婉、于玉麟势力有过短暂的对峙,但不久之后,双方还是初步达成了妥协,剩余的西路军得以安全通过中原,此时大军抵近了雁门关,但回到云中还需要一段时间。 寻常的夜色变得愈发漆黑,到子时左右,城北倒是传出了一阵走水的锣鼓声,不少人从夜里惊醒,随即又继续睡去。到得过寅时左右的凌晨,时府、希尹府以及城内部分地方才先后有队伍骑马出门。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辞别了千叮咛万嘱咐的陈文君,到云中南门附近校场报到集合,时家人此时也已经来了,他们过去打了招呼,询问了时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凌晨的北风中,陆陆续续的还有不少人抵达此处,这中间多有身世尊崇的贵族,如完颜德重、完颜有仪一般被家卫保护着,见面之后便也过来打了招呼。 两个多月以前因为捕杀了华夏军在此地最高情报负责人而立功的总捕满都达鲁站在角落里,他的身份在眼下便完全无人重视了。 整个队伍的人数接近两百,马匹更多,不久之后他们集结完毕,在一名老将的带领下,离开云中府。 队伍离城时尚是黑夜,在城外相对易行的道路上跑了一个多时辰,东面的天色才朦朦亮起来,随后加快了速度。 此时的金人——尤其是有身份地位者——骑马是必须的功夫。队伍一路奔驰,中途仅换马休息一次,到得入夜天色全暗方才停下扎营。第二日又是一路急行,在尽量不使人掉队的前提下,到得这日下午,终于追赶上了另一支朝东北方向前行的队伍。 这支队伍同样是马队,打的是大帅完颜宗翰的旗帜,此时两队合为一队,众人在队伍前方见到了满头白发、身形消瘦的完颜宗翰,另外也有同样风尘仆仆的希尹。 这一次南征,耗时两年之久,大军于西南惨败,宗翰成才的两个儿子斜保与设也马先后战死,眼下回国的西路军主力才至雁门关,没有多少人知道,宗翰与希尹等人已经马不停蹄地奔向东北。 宗翰在归国途中曾经大病一场,但此时已经恢复过来,虽然身体因为病情变得消瘦,可那目光与精神,已经完全恢复成当初那翻手间掌控金国半壁的大帅模样了。考虑到设也马与斜保的死,众人无不肃然起敬。队伍汇合,宗翰也并未让这军队的脚步停下,而是一面骑马前行,一面让时家子弟以及其余众人先后过来叙话。 完颜希尹出门时头发半白,此时已经完全白了,他与宗翰一道接见了这次过来一些主要人物——倒是不包括满都达鲁这些吏员——到得这日夜里,军队扎营,他才在营房里向两个儿子问起家中情况。 德重与有仪两人将这些时日以来云中府的状况以及家中境况一一告知。他们经历的事情毕竟太少,对于西路军惨败之后的许多事情,都感到忧虑。 “……先前东路军凯旋,咱们西边却败了,不少人便觉得事情要遭,这些时日来往城内的客商也都说云中要出事,甚至宗辅那边回来后,故意将几万人马留在了张家口,旁人说起,都道是为了威慑云中,开始亮刀子了……爹,这次大帅上京,为何只带了这样一点人,若是打起来,宗辅宗弼恃强动手……” 过去十余年里,关于女真东西两府之争的话题,所有人都是言之凿凿,到得这次西路军战败,在大部分人眼中,胜负已分,云中府内向着宗翰的贵族们大都心头不宁。完颜德重完颜有仪平日里作为宗亲表率,对外都展现着强大的自信,但此时见了父亲,自然免不了将疑问提出来。 希尹看着两个儿子,笑着摇了摇头:“东西两府之争要解决,与下头的人是无干的,若是到了最后会用军队来解决,冲刺又何苦出兵南下呢。外头的事,你们无需担心,胜负之机尚在庙堂之上,此次我女真族运所系,因此召你们过来,上京的事,你们要好好看、好好学。” 两个年轻人眼睛一亮:“事情尚有转圜?” “问错了。”希尹还是笑,或许是白日里的旅程累了,笑容中有些疲惫,疲惫中燃烧着火焰,“事情能否有转圜之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没有死,就不会轻言放弃。我是如此,大帅也是如此。” 他并未正面回答儿子的问题,然而这句话说出,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两人便都直起了脊梁,感觉火焰在心里烧。也是,大帅与父亲经历了多少事情才到的今天,如今纵然稍有挫败,又岂会却步不前,他们这等年纪犹能如此,自己这些年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儿子懂了。” 完颜德重神色肃穆的行礼,一旁完颜有仪也无声地受教,希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站在门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过,也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起来,是这次西南征程中的见闻,我得跟你们说说,所谓的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还有这次的战败,究竟……为何而来……” 夜色降下去,北风开始呜咽了。营地里燃烧着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少的帐篷里,人们忍着白日里的疲惫,还在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接见一个一个的人,说出需要沟通的事。 云中到上京会宁府,近三千余里的距离,即便队伍全速前进,真要抵达也要二十余日的时间,他们已经经历了惨败、失了先机,可是一如希尹所说,女真的族运系于一身,谁也不会轻言放弃。 **************** “……上京的局势,目前是这个样子的……” 为了等待汤敏杰的安排,徐晓林在云中府又呆了两日。八月十一这天,他匿身的小院子里,汤敏杰将女真这边的情报大致汇总,跟徐晓林详细地说了一遍——精简的重要情报可以编成密报,大致的局势就只能靠记忆力了。 “……女真人先前是氏族制,选皇帝没有南边那么讲究,族中讲究的是能者上。如今虽说先后在位的是阿骨打、吴乞买兄弟,但实际上眼下的金国高层,沾亲带故,他们的关系还要往上追两代,基本上属于阿骨打的爷爷完颜乌古乃开枝散叶下来。” “完颜乌古乃的儿子很多,如今比较有出息的有三家,最出名是完颜劾里钵,他是阿骨打和吴乞买的老爹,今天的江山都是他们家的,但是劾里钵的哥哥韩国公完颜劾者,生了儿子叫撒改,撒改的儿子叫宗翰,只要大家愿意,宗翰也能当皇帝,不过眼下看起来不太可能。” “劾里钵与劾者以外,有个兄弟完颜劾孙封沂国公,劾孙的儿子蒲家奴,你应该听说过,眼下是金国的昃勃极烈,说起来也可以当皇帝,但他的胜算不大。不论如何,金国的下一位皇帝,原本会从这三派里出现。” “这中间,宗翰本是阿骨打之下的第一人,呼声最高。”汤敏杰道,“这是金国的老规矩,皇位要轮流坐,当年阿骨打去世,按照这个规矩,皇位就应该回到长房劾者这一系,也就是给宗翰当一次。这原本也是阿骨打的想法,可听说后来坏了规矩,阿骨打的一帮兄弟,还有长子完颜宗望这些人声势极大,没有将皇位让出去,当时给了吴乞买。” “这样的事情,暗地里当然有交易,或者是安抚宗翰,下一次一定给你当。大伙儿也是这么觉得的,因此东西两府之争的由头自此而来,但这样的承诺当不得真,毕竟皇位这东西,就算给你机会,你也得有实力去拿……女真的这第四次南征,多数人本是看好宗翰的,可惜,他遇上了我们。” 汤敏杰笑了笑。 “往日里为了对抗宗翰,阿骨打的几个儿子都很抱团,阿骨打的嫡子宗峻没什么能力,当年最厉害的是军神完颜宗望,这是能与宗翰掰手腕的人,可惜死得早,三子宗辅、四子宗弼,这次领东路军南下的两个杂种,声势还不够,他们推出来站在前头的,乃是阿骨打庶出的儿子完颜宗干,眼下金国的忽鲁勃极烈。” “到如今说起来,宗翰战败出局,蒲家奴兄弟姐妹不够多,那么如今声势最盛者,也就是这位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他若继位,这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家人手上,宗辅宗弼必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宗翰希尹也就死定了……当然,这中间也有横生枝节。” “过去金国帝位之争明争暗斗,一直是阿骨打一系与宗翰这边的事情,到了这几年,吴乞买给自己的儿子争了一下权力,他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早几年也被擢升为勃极烈。当然两边都没将他当成一回事,跟宗翰、宗干、蒲家奴这些人比起来,宗磐毫无人望,他升勃极烈,大伙儿顶多也只觉得是吴乞买照顾自己儿子的一点私心,但这两年看起来,情况有些变化。” “趁着两路大军南下,吴乞买中风之后,完颜宗磐一直在招兵买马,私下经营鼓吹,吴乞买的儿子也可以当皇帝,不少投机之人在这两年间拜到他的门下。尽管相比宗翰、宗干等人,他还是没什么优势,可到了最后会怎么样,又有谁知道呢……这中间是可以做文章的……当然,过去一直是卢掌柜在会宁坐镇,更详细的情况,我了解得也不是太多。” 云中与会宁相隔毕竟太远,过去卢明坊隔一段时间过来云中一趟,互通消息,但情况的滞后性仍然很大,并且中间的许多细节汤敏杰也难以充分掌握,此时将整个金国可能的内乱方向大致说了一下,随后道:“另外,听说宗翰希尹等人已经甩开大军,提前动身往会宁去了,这次吴乞买发丧、上京之聚,会很关键。若是能让他们杀个血流成河,对我们会是最好的消息,其意义不亚于一次战场大捷。” 汤敏杰如此说着,望了望徐晓林,徐晓林蹙着眉头将这些事记在心里,随后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若依我看来,卢掌柜当初对会宁最为熟悉,他牺牲之后,我们纵然有意做事,恐怕也很困难了,更何况在如今这种局势下。我出发时,参谋部那边曾有过估计,女真人对汉人的屠杀至少会持续半年到一年,所以……一定要多为同志的性命着想,我在这边呆得不多,不能指手画脚些什么,但这也是我私人的想法。”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汤敏杰倒是点了点头,在自己人面前,他并非是强词夺理之人。如今局势下,众人在云中的行动困难都大大增加,更何况是两千里外的上京会宁。 卢明坊,你死得真不是时候…… 他在心中叹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四章 在地狱里 八月十四,阴天。 汤敏杰领着徐晓林,用奚人的身份通过了城门处的检查,往城外驿站的方向走过去。云中城外官道的道路两旁是灰白的土地,光秃秃的连茅草都没有剩下。 远处有庄园、作坊、简陋的贫民窟,视野中可以看见行尸走肉般的汉奴们活动在那一边,视野中一个老人抱着小捆的木柴缓缓而行,佝偻着身子——就这边的环境而言,那是不是“老人”,其实也难说得很。 更远的地方有山和树,但徐晓林想起汤敏杰说过的话,由于对汉人的恨意,如今就连那山间的树木许多人都不许汉人捡了。视野当中的房舍简陋,就算能够取暖,冬日里都要死去不少人,如今又有了这样的限制,待到大雪落下,这边就委实要变成人间地狱。 他跟随商队上来时也见到了这些贫民区的房舍,当时还不曾感受到如这一刻般的心情。 汤敏杰低着头在旁边走,口中说话:“……草原人的事情,书信里我不好多写,回去之后,还请你务必向宁先生问个清楚。虽说武朝当年联金抗辽是做了蠢事,但那是武朝本身孱弱之故,如今西南大战结束,往北打还要些时日,这边驱虎吞狼,未尝不可一试。今年草原人过来,不为夺城,专去抢了女真人的军械,我看他们所图也是不小……” “此事我会详细转达。”有关草原人的问题,可能会变成将来北地工作的一个大方针,徐晓林也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只是随后又有些疑惑,“不过这边的工作,这边原本就有临时决断的权力,为何不先做判断,再转达南边?” “对于草原人,宁先生的态度有些奇怪,当初没说清楚,我怕会错了意,又或者其中有些我不知道的关窍。” 汤敏杰说着,与徐晓林大致提了一提。当初宁先生曾去过西夏一趟,回来之后对于草原那边只说当成敌人即可。只不过当时这帮草原人不曾涉足中原,也没有发生上半年围困云中的事件,宁毅那边的判断可能也显得简单了一些,眼下有了更具体的情况,自然可以有新的应对办法。 “……云中原本也算是大城,不过随着宗翰将‘西朝廷’放在了这里,又添了百十万抓来的汉人,早些年城里便住不下去了,添了外头这些村子和作坊。上半年草原人来时,城外的汉奴跑进城了一小部分,其余大多被俘虏了,赶着围在城外头,周围的庄子多数都被烧了一遍……” 见徐晓林的目光在看这一片的景象,汤敏杰随后也对周围介绍了一遍。 “……草原人的目的是丰州那边储藏着的军械,因此没在这边做大屠杀,离开之后,不少人还是活了下来。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周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房子,烧了之后,这些重新弄起来的,更难住人,如今柴禾都不让砍了。与其如此,不如让草原人多来几遍嘛,他们的马队来去如风,攻城虽不行,但长于野战,而且喜欢将死去几日的尸体扔进城里……” “……当时的云中有时立爱坐镇,瘟疫没发起来,其他的城多半防不住,待到人死得多了,幸存下来的汉人,说不定还能好过一些……” 汤敏杰絮絮叨叨,话语平静得犹如西南妇人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拉家常。若在往日,徐晓林对于引来草原人的后果也会产生众多想法,但在目睹那些佝偻身影的此刻,他倒是陡然明白了对方的心境。 此后又聊了一路,到得距离驿站不远的地方与先前安排好的奚人商队汇合,汤敏杰与那商队老大沟通一番,又回来叮嘱了几句路途上的注意事项。两人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分开了,徐晓林最后回头看时,那道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身影已经汇入众多前去云中的行人之中,转眼间看不到了。 …… 通过城门的检查,随后穿街过巷回去居住的地方。天上看来快要下雨,道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匆忙,但由于北风的吹来,路上泥泞中的臭味倒是少了几分。 接近暂居的破旧街道时,汤敏杰按照惯例地放慢了脚步,随后绕行了一个小圈,检查是否有跟踪者的迹象。 天阴欲雨,路上的人倒是不多,因此判断起来也更加简单一些,只是在接近他居住的破旧院落时,汤敏杰的脚步微微缓了缓。一道衣衫破旧的黑色身影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前行,在院门外的屋檐下瘫坐下来,似乎是想要籍着屋檐避雨,身体蜷缩成一团。 汤敏杰的脑海中闪过疑惑,缓缓走着,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道身影又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前行。他松了口气,走向院门,视野一侧,那身影在路边迟疑了一下,又走回来,可能是看他要开门,快走两步要伸手抓他。 “救命……” 汤敏杰身体一偏避开对方的手,那是一名身形憔悴瘦弱的汉人女子,脸色苍白额上有伤,向他求救。 “救命、善人、救命……求你收留我一下……” 十余年来金国陆陆续续抓了数百万的汉奴,拥有自由身份的极少,初时是如同猪狗一般的苦力妓户,到如今仍能幸存的不多了。后来几年吴乞买禁止随意屠杀汉奴,一些大户人家也开始拿他们当丫鬟、家丁使用,环境稍微好了一些,但无论如何,会给汉奴自由身份的太少。结合眼下云中府的环境,按照常理推断便能知道,这女子应该是某人家中熬不下去了,偷跑出来的奴隶。 街巷的那边有人朝这边过来,一时间似乎还没有发现这里的状况,女子的神色愈发着急,干瘦的脸上都是泪水,她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襟,只见右边肩头到胸口都是伤痕,大片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发出渗人的臭气。 她哭着说道:“他们抓我回去,我就要死了……求善人收留……” 汤敏杰看着她,他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 道路那头不知哪一家的家丁们朝这边奔跑过来,有人推开汤敏杰,随后将那女子踢倒在地,开始拳打脚踢,女人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叫了几声,随后被人绑了链子,如猪狗般的拖回去了。 不是陷阱……这一下可以确定了。 汤敏杰木然地看着这一切,那些家丁过来质问他时,他从怀中拿出户籍文契来,低声说:“我不是汉人。”对方这才走了。 天上下起冰冷的雨来。 开门回家,关上门。汤敏杰匆匆地去到房内,找出了藏有一些关键信息的两本书,用布包起后放入怀里,随后披上蓑衣、斗笠出门。关上院门时,视野的一角还能看见方才那女子被殴打留下的痕迹,地面上有血渍,在雨中缓缓地混入路上的黑泥。 他看了一眼,随后没有停留,在雨中穿过了两条街巷,以约定的手法敲打了一户人家的后门,随后有人将门打开,这是在云中府与他配合已久的一名副手。 谍报工作进入休眠阶段的命令此时已经一层层地传下去了,这是汤敏杰与他约好了的见面。进入房间后稍作检查,汤敏杰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从今日开始,你临时接替我在云中府的一切工作,有几份关键信息,我们做一下交接……” 汤敏杰说着,将两本书从怀里拿出来,对方目光疑惑,但首先还是点了点头,开始认真记下汤敏杰说起的事情。 整个过程持续了好一阵,随后汤敏杰将书也郑重地交给对方,事情做完,副手才问:“你要干什么?” “我去一趟上京。”汤敏杰道。 副手皱了皱眉:“不是先前就已经说过,此时即便去上京,也难以插手大局。你让大家保命,你又过去凑什么热闹?” “第一手情报看得仔细一些,虽然当时插手不了,但往后更容易想到办法。女真人东西两府可能要打起来,但可能打起来的意思,就是也有可能,打不起来。” 副手皱了皱眉:“……你别鲁莽,卢掌柜的风格与你不同,他重于情报收集,弱于行动。你到了上京,若是情况不理想,你想硬上,会害死他们的。” “我不会硬来的,放心。” 对方目光望过来,汤敏杰也回望过去,过得片刻,那目光才无奈地收回。汤敏杰站起来。 “那就这样,保重。” “北行两千里,你才要保重。” 副手说着。 在送他出门的过程里,又忍不住叮嘱道:“这种局面,他们一准会打起来,你看就可以了,什么都别做。” “知道了,别婆婆妈妈。” …… 一路回到居住的院外,雨渗进蓑衣里,八月的天气冷得惊人。想一想,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月圆,可又有多少的月亮真他妈会圆呢? 汤敏杰在院子外站了片刻,他的脚边是先前那女子被殴打、流血的地方,此刻一切的痕迹都已经混入了黑色的泥泞里,再也看不见,他知道这就是在金国土地上的汉人的颜色,他们中的一部分——包括自己在内——被殴打时还能流出红色的血来,可迟早,都会变成这个颜色的。 第二天八月十五,汤敏杰启程北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五章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上) 虽是南方所谓金秋的八月,但金地的北风不息,越往上京过去,气温越显寒冷,雪花也快要落下来了。 好在宗翰队伍里的金人都是饱经风雪的战士,气温虽然下降,但大衣一裹、狐裘一披,北地的冷意反倒比南方的湿冷要好受得多。满都达鲁便不止一次地听这些军中将领说起了在江南时的光景,夏秋两季尚好,唯冬春时的寒冷伴着水汽一阵阵往衣服里浸,委实算不得什么好地方,果然还是回家的感觉最好。 总共近两千人的马队沿着去上京的官道一路前行,偶尔便有附近的勋贵前来拜会粘罕大帅,私下里商议一番,这次从云中出发的众人也陆陆续续地得了大帅或是谷神的接见,这些人家中族内多有关系,乃是不久后于上京走动串联的关键人物。 满都达鲁却并无太多背景,他是到八月十七这天才在路途当中被召见几人之一,召他来的是谷神希尹。双方虽然地位相差悬殊,但先前也曾有过数次见面,这次让他来,为的不是上京的事,而是向他了解这两年多以来云中私底下发生的诸多问题。 “……关于云中这一片的问题,在出征之前,原本有过一定的考虑,我也曾经跟各方打过招呼,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矛盾,等到南征归来时再说。但两年以来,照我看,人心浮动得有些过了。” 军队在前进,完颜希尹骑在马上,与一旁的满都达鲁说话。 “大帅与我不在,一些人私下里受了挑拨,迫不及待,刀剑相向,这中间是有蹊跷的,但是到现在,文书上说不清楚。包括前年七月发生在齐家、时远济身上的那件事。又不是战场,乱了半座城,死了好几百人,虽然时老大人压下来了,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谁干的——你觉得是谁干的,怎么干的,都可以详细说一说……” 周围蹄音阵阵传来。这一次前往上京,为的是帝位的所属、东西两府博弈的胜负问题,而且由于西路军的战败,西府失势的可能几乎已经摆在所有人的面前。但随着希尹这这番提问,满都达鲁便能明白,眼前的谷神所考虑的,已经是更远一程的事情了。 他稍作沉思,随后开始讲述当年云中事件里发现的种种蛛丝马迹。 “……这些年活跃在云中附近的匪人不算少,求财者多有、复仇泄愤者亦有,但以卑职所见,绝大部分匪人行事都算不得缜密。十数年来真要说善绸缪者,辽国余孽当中曾有如萧青之流的数人,而后有过去武朝秘侦一系,只是萧青三年前已授首,武朝秘侦,自失了中原后名存实亡,先前曾兴起的大盗黄干,私底下有传他是武朝安排过来的首领,只是常年未得南方联系,后来落草为寇,他劫下汉奴送往南方的行径看来也像,只是两年前内讧身死,死无对证了……” “除萧青、黄干这两拨人,剩下的自然是黑旗匪人,这些人行事缜密、分工极细,这些年来也确实做了不少大案……前年云中事件牵涉极大,对于是否他们所谓,卑职不能确定。当中确实有不少蛛丝马迹看起来像是黑旗所谓,譬如齐砚在中原便与黑旗结下过大仇,惨剧爆发之前,他还从南面要来了一些黑旗军的俘虏,想要虐杀泄愤,要说黑旗想杀齐砚的心思,这是一定有的……” “……惨案爆发之后,卑职勘察火场,发现过一些疑似人为的痕迹,例如齐砚与其两位曾孙躲入水缸之中避险,后来是被大火活生生煮死的,要知道人入了热水,岂能不奋力挣扎爬出来?要么是吃了药浑身乏力,要么就是水缸上压了东西……另外虽然有他们爬入水缸盖上盖子而后有东西砸下来压住了盖子的可能,但这等可能毕竟太过巧合……” “当然,这件事后来关系到时老大人,完颜文钦那边的线索又指向宗辅大人那边,下头不许再查。此事要说是黑旗所为,不奇怪,但另一方面,整件事情环环相扣,牵扯极大,一边是由一位叫戴沫的汉奴摆弄了完颜文钦,另一边一场算计又将各路匪人连同时老大人的孙子都囊括进去,即便从后往前看,这番算计都是极为困难,因此未作细查,卑职也无法确定……” 一旁的希尹听到这里,道:“若是心魔的弟子呢?” 满都达鲁道:“南面皆传那心魔厉害,有蛊惑人心之能,但以卑职看来,即便蛊惑人心,也必定有迹可循。只能说,若前年齐家之事乃是黑旗中人蓄意安排,此人手段之狠、心机之深,不容小觑。” 希尹笑了笑:“后来毕竟还是被你拿住了。” 满都达鲁想了想:“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杀死的那一位,虽然确实也是黑旗于北地的首领,但似乎长期居住于上京。按照这些年的探查,黑旗于云中另有一位厉害的首领,乃是匪号叫做‘小丑’的那位。虽然难以确定齐家惨案是否与他有关,但事情发生后,此人居中串联,私下里以宗辅大人与时老大人发生嫌隙、先下手为强的谣言,很是煽动过几次火拼,死伤不少……” “捡你察觉出有蹊跷的事情,详细说一说。” “是……” 队伍一路前行,满都达鲁将两年多以来云中的许多事情梳理了一遍。原本还担心这些事情说得过于絮叨,但希尹细细地听着,偶尔还有的放矢地询问几句。说到最近一段时间时,他询问起西路军战败后云中府内杀汉奴的情况,听到满都达鲁的描述后,沉默了片刻。 “……这世上啊,再温顺的狗逼急了,都是会咬人的,汉人过去软弱,十多二十年的欺辱,人家终究便打出一个黑旗来了。达鲁啊,将来有一天,我大金与黑旗,必有一场决定性的大战,在这之前,掳来北地的汉人,会为我们种地、为我们造东西,就为了一点意气,非得把他们往死里逼,那迟早也会出现一些不怕死的人,要与我们作对。齐家惨案里,那位鼓动完颜文钦做事,最终酿成惨剧的戴沫,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你觉得呢?” 希尹偏过头来看着他,满都达鲁拱手行礼:“大人说得极是。” “我听说,你抓住黑旗的那位首领,也是因为借了一名汉人女子做局,是吧?” “确实。”满都达鲁道,“不过这汉女的情形也比较特别……” 他将那汉女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希尹点头:“这次上京事毕,再回到云中后,如何对抗黑旗奸细,维持城中秩序,将是一件大事。对于汉人,不得再多造杀戮,但如何好好的管住他们,甚至于找出一批可用之人来,帮我们抓住‘小丑’那拨人,也是要好好考虑的一些事,至少时远济的案子,我想要有一个结果,也算是对时老大人的一点交代。” 满都达鲁低着头,希尹伸出马鞭,在他肩上点了点:“回去之后,我属意你主理云中安防巡捕一切事宜,该如何做,这些时日里你要好好想一想。” 热血涌上满都达鲁的脑门,他翻身下马半跪称谢,希尹笑着挥了挥手:“无需多礼,上来吧,咱们再走一程!” 满都达鲁几步上马,跟了上去。 …… 宗翰与希尹的队伍一路北行,路途之中,众人的情绪有豪迈也有忐忑。满都达鲁原本过来只是在谷神面前接受一番询问,此时既升了官,对于大帅等人接下来的命运就不免更为关心起来,忐忑不已。 外头有传言,先帝吴乞买此时在上京已然驾崩,只是新帝人选未定,京中秘不发丧,等着宗翰希尹等人到了再行决断。可这样的事情哪里又会有那样好说,宗辅宗弼两人凯旋回京,眼下必然已经在上京活动起来,只要他们说服了京中众人,让新君提前上位,说不定自己这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还没有抵达,就要遭遇数万大军的包围,到时候即便是大帅与谷神坐镇,遭遇帝王更替的事情,自己一干人等恐怕也难有幸理。 作为一直在中下层的老兵和捕头,满都达鲁想不清楚京中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想不到到底是谁挡住了宗辅宗弼必然的发难,但是在每晚扎营的时候,他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这支军队也是随时做好了作战甚至突围准备的。说明他们并不是没有考虑到最坏的可能。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了……” 事已至此,担心是必然的,但满都达鲁也只好每日里磨刀准备、备好干粮,一方面等待着最坏可能的到来,另一方面,期待大帅与谷神英雄一世,终究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力挽狂澜。 八月二十四,天空中有小雪降下。袭击并未到来,他们的队伍接近沈州地界,已经走过一半的路途了…… …… 同一时刻,数千里外的西南成都,秋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环境僻静的卫生院里,宁忌从外头匆匆地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裹,找到了顾大婶:“……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他大概介绍了一遍包裹里的东西,顾大婶拿着那包裹,有些迟疑:“你怎么不自己给她……” “谁给她都一样吧,本来就是她的。顾大婶你跟她都是女的,比较好说。我还得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回张村了。” 顾大婶笑起来:“你还真回去读书啊?” “嗯,不回去我娘会打我的。”宁忌伸手蹭了蹭鼻子,随后笑起来,“而且我也想我娘和弟弟妹妹了。” “那……不去跟她道个别?” “嗯,我待会去看看……跟她有什么好道别的……” 宁忌蹦蹦跳跳地进去了,留下顾大婶在这边微微的叹了口气。 …… 下午的阳光正斜斜地洒进院落里,透过敞开的窗户落进来,过得一阵,换上白色大夫服的小军医敲响了病房的门,走了进来。 “龙大夫你来啦。” 坐在床上的曲龙珺朝少年露出了一个笑容。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但曲龙珺总算克服了恐惧,能够对着这位龙大夫笑了,于是对方的脸色看起来也好一些。朝她自然地点了点头。 “嗯,替你把个脉。” 他在床边坐下来,曲龙珺伸出手去,让对方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随后又有几句惯例般的询问与交谈。一直到最后,曲龙珺说道:“龙大夫,你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 “我哥哥要成亲了。” “哦,恭喜他们。” 他们的交流,就到这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六章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下) 八月下旬,背后受的刀伤已经渐渐好起来了,除了伤口常常会觉得痒以外,下地走路、吃饭,都已经能够轻松应付。 被安置在的这处医馆位于成都城西面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华夏军称之为“卫生院”,按照顾大婶的说法,未来可能会被“调整”掉。或许是因为位置的原因,每日里来到这边的伤病员不多,行动方便时,曲龙珺也悄悄地去看过几眼。 她所居住的这边小院安置的都是女病人,隔壁两个房间偶尔有病人过来休息、吃药,但并没有像她这样伤势严重的。一些本地的居民也并不习惯将家中的女子放在这种陌生的地方养病,因此往往是拿了药便回去。 曲龙珺倒是再没有这类顾虑了。 呆在这边一个月的时间里,曲龙珺先是茫然、恐惧,后来心中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虽然并不知道华夏军最后想要怎么处置她,但一个月的时间下来,她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卫生院中的人对她并无恶意。 大部分时间,她在这边也只接触了两个人。 管理卫生院的顾大婶胖胖的,看来和蔼,但从话语之中,曲龙珺就能够分辨出她的从容与不简单,在一些说话的蛛丝马迹里,曲龙珺甚至能够听出她曾经是拿刀上过战场的巾帼女子,这等人物,过去曲龙珺也只在戏文里听说过。 除了因为同是女子,照顾她比较多的顾大婶,另外便是那脸色随时看起来都冷冷的龙傲天小大夫了。这位武艺高强的小大夫虽然杀人如麻,平日里也有些不苟言笑,但相处久了,放下最初的畏惧,也就能够感受到对方所持的善意,至少不久之后她就已经明白过来,七月二十一凌晨的那场厮杀结束后,正是这位小大夫出手救下了她,而后似乎还担上了一些干系,因此每日里过来为她送饭,关心她的身体状况有没有变好。 《妇女也顶半边天》的那本书似乎也是他送的,后来又出现了几本教人织布做工、经营小生意赚钱的书籍。 她自小是作为瘦马被培养的,私下里也有过心怀忐忑的猜测,例如两人年龄相仿,这小杀神是不是看上了自己——虽然他冷冰冰的很是可怕,但长得其实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挨揍…… 至于另一个可能,则是华夏军做好了准备,让她养好伤后再逼着她去其他地方当奸细。若是如此,也就能够说明小大夫为什么会每天来查问她的伤情。 这两个想法压在心底,一时间倒也无法确定,只是偶尔想起,惴惴不安。 八月二十四这天,进行了最后一次问诊,最后的交谈里,说起了对方哥哥要成亲的事情。 离开房间之后,走在院子里的小大夫回头朝这边门口看了几眼,在他的年纪上,还难以对某些朦胧的情绪做出具体的分析。房间里的少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对她而言,这也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下午而已。 八月二十五,小大夫没有过来。 到得二十六这天,顾大婶才拿了一个小包裹到房间里来。 “这是要转交给你的一些东西。” 顾大婶说,随后从包裹里拿出一些银票、地契来,中间的一些曲龙珺还认得,这是闻寿宾的东西。她的身契被夹在这些单据当中,顾大婶拿出来,顺手撕掉了。 “你的那个义父,闻寿宾,进了成都城想要图谋不轨,说起来是不对的。不过这边进行了调查,他终究没有做什么大恶……想做没做成,然后就死了。他带来成都的一些东西,原本是要充公,但小龙那边给你做了申诉,他虽然死了,名义上你还是他的女儿,这些财物,应当是由你继承的……申诉花了不少时间,小龙这些天跑来跑去的,喏,这就都给你拿来了。” 闻寿宾在外界虽不是什么大豪门、大财主,但多年与富户打交道、贩卖女子,积累的家当也相当可观,且不说包裹里的地契,只是那价值数百两的金银票据,对普通人家都算是受用半生的财富了。曲龙珺的脑中嗡嗡的响了一下,伸出手去,对这件事情,却委实难以理解。 “这是……”曲龙珺伸出手,“龙大夫给我的?” “是你义父的遗产。”顾大婶道。 “可是……” 她脑子一团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原本也已经做好了许多人对他有所贪图的准备,最好的结果是那龙家小大夫看上了她,比较坏的结果自然是让她去当奸细,这其中还有种种更坏的结果她不曾仔细去想。可是,将这些东西全给了她,这是为什么? 她思绪混乱地想了片刻,抬头道:“……小龙大夫呢,怎么他不来给我,我……想谢谢他啊……” “小龙啊。”顾大婶露出个叹息的神态,“他昨日便已经走了,前天下午不是跟你道别了吗?” “……他说他哥哥要成亲。” “嗯,就是成亲的事情,他昨天就赶回去了,成亲之后呢,他还得去学堂里念书,毕竟年纪不大,家里人不许他出来乱跑。所以这东西也是托我转交,应该有一段时间不会来成都了。” “读书……”曲龙珺重复了一句,过得片刻,“可是……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你们……华夏军……你们到底想怎么处置我啊,我毕竟是……跟着闻寿宾过来捣乱的,你们这……这个是……” 她的话语纷乱,眼泪不自觉的都掉了下来,过去一个月时间,这些话都憋在心里,此时才能出口。顾大婶在她身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手掌。 “你又没做坏事,这么小的年纪,谁能由得了自己啊,如今也是好事,往后你都自由了,别哭了。” “那我以后要走呢……” “走……要去哪里,你都可以自己安排啊。”顾大婶笑着,“不过你伤还未全好,将来的事,可以细细想想,之后不论是留在成都,还是去到其他地方,都由得你自己做主,不会再有人像闻寿宾那样约束你了……” 曲龙珺坐在那儿,眼泪便一直一直的掉下来。顾大婶又安慰了她一阵,随后才从房间里离开。 犹如陌生的大海从四面八方汹涌包裹而来。 对于顾大婶口中说的那句“自由了”,她只感到陌生,轻飘飘的有些把握不住重量。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自记事时起,她便一直处于别人的支配下活着,初时有父亲母亲,父母死后是闻寿宾,在过去的轨迹里,倘若有一天她被卖出去,支配她一生的,也就会变成买下她的那位良人,到更远的时候也许还会依附于子嗣活着——大家都这样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待到闻寿宾死了,初时感到害怕,但接下来,无非也是落入了黑旗军的手中。人生之中明白没有多少反抗余地时,是连恐惧也会变淡的,华夏军的人无论是看上了她,想对她做点什么,或是想利用她做点什么,她都能够清晰地理解,实际上,多半也很难做出反抗来。 然而……自由了? 她想起面孔冷冰冰的小龙大夫,七月二十一那天的凌晨,他救了她,给她治好了伤……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而他如今……已经走了…… ……为什么啊? 病房的柜子上摆放着几本书,还有那一包的字据与银钱,加在她身上的某些无形之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对于这片天地,都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她想起死去的父亲母亲。 有时候也想起七月二十一那天的一些记忆,想起依稀是龙大夫说的那句话。 “……小贱狗,你看起来好像一条死鱼哦……” 我们之前认识吗? 我为什么是小贱狗啊? 我们没有见过吧? 为什么骂我啊…… 这些疑惑藏在心里头,一层层的积淀。而更多陌生的情绪也在心中涌上来,她触摸床铺,触摸桌子,有时候走出房间,触摸到门框时,对这一切都陌生而敏感,想到过去和将来,也觉得分外陌生…… 这天夜晚在房间里不知道哭了几次,到得天明时才渐渐地睡去。如此又过了两日,顾大婶只在吃饭时叫她,小大夫则一直没有来,她想起顾大婶说的话,大概是再也见不着了。 到得八月二十九这天,或许是看她在院子里闷了太久,顾大婶便带着她出去逛街,曲龙珺也答应下来。 自来到成都时起,曲龙珺便被关在那小院子里,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细细游览,才能够感觉到西南街头的那股生机盎然。这边不曾经历太多的战火,华夏军又一度击败了来势汹汹的女真侵略者,七月里大量的外来者进入,说要给华夏军一个下马威,但最终被华夏军好整以暇,整得服服帖帖的,这一切都发生在所有人的面前。 到的八月,阅兵式上对女真俘虏的一番审判与处刑,令得无数围观者热血沸腾,此后华夏军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宣告了华夏人民政府的成立,发生在城内的比武大会也开始进入高潮,之后开放征兵,吸引了无数热血男儿来投,据说与外界的众多生意也被敲定……到得八月底,这充满活力的气息还在延续,这是曲龙珺在外界从未见过的情景。 不过在眼下的一刻,她却也没有多少心情去感受眼下的一切。 “顾大婶。”走过某处街头时,曲龙珺向她询问道:“小龙大夫……其实是华夏军中哪户显赫人家的子弟吧?” 顾大婶笑着看他:“怎么了?喜欢上小龙了?” 曲龙珺不好意思地笑:“不是,只不过这两日细细想来,他能办到那样多的事情,在华夏军中,想必不止是一个小军医而已。” 过去的那些日子想好了逆来顺受,于是对于诸多细节也就没有深究。这两日思维活跃起来,再回头看时,便能发现种种的不同寻常,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跟随闻寿宾过来作乱的坏人,他一个小军医,怎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而且那些地契银票看来简单,加起来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华夏军就算讲道理,也不至于如此爽快地就让自己这个“义女”继承到遗产。 只见顾大婶笑着:“他的家庭,确实要保密。” “那我便不问了。”曲龙珺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时间过了八月,进入九月。 曲龙珺在卫生院当中开始学着帮忙。 心中初时的迷惑过去后,更为具体的事情涌到她的眼前。 她偶尔想起死去的父亲。 父亲是死在华夏军手上的。 虽然在过去的时间里,她一直被闻寿宾安排着往前走,落入华夏军手中之后,也只是一个再孱弱不过的少女,不必过度思考关于父亲的事情,但到得这一刻,父亲的死,却不得不由她自己来面对了。 卫生院里顾大婶对她很好,许许多多不懂的事情,也都会手把手地教她,她也已经大概接受了华夏军并非坏人这个概念,心中甚至想要长久地在成都这一片太平的地方留下来。可每当认真思考这件事情时,父亲的死也就以更为明显的形态浮现在眼前了。 为此迷惑了许久。 她也偶尔看书,看《妇女能顶半边天》那本书里的讲述,看其他几本书上说的谋生技能。这一切都很难在短期内掌握住。看这些书时,她便想起那面容冷冰冰的小大夫,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些书,他想要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他取回来的闻寿宾的东西里,还有江南那边的地契呢? 她又想起小大夫的家世,他是华夏军中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吧? ……或许不会再见了。 如此这般,九月的时光渐渐过去,十月到来时,曲龙珺鼓起勇气跟顾大婶开口辞行,随后也坦诚了自己的心事——若自己还是当初的瘦马,受人支配,那被扔在哪里就在哪里活了,可眼下已经不再被人支配,便无法厚颜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毕竟父亲当年是死在小苍河的,他虽然不堪,为女真人所驱使,但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父亲啊。 听完了这些事情,顾大婶劝说了她几遍,待发现无法说服,终于只是建议曲龙珺多久一些时日。如今虽然女真人退了,各地一时间不会起兵戈,但剑门关外也绝不太平,她一个女子,是该多学些东西再走的。 曲龙珺如此又在成都留了半月时光,到得十月十六这日,才跟顾大婶大哭了一场,准备跟随安排好的商队离开。顾大婶终于哭丧着脸骂她:“你这蠢女子,将来俺们华夏军打到外头去了,你莫非又要逃跑,想要做个不食周粟的蠢蛋么。” 曲龙珺从怀中拿出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的书来:“我如今留下来,便从头到尾都是受了你们的施舍,若有一天我在外头也能靠自己活下来,真的能顶半边天,那便都是靠自己的本领了,我的爹爹或许便能原谅我了啊。” 顾大婶便又骂了她几句,随后与她做了将来一定要回来再看看的约定。 这一刻成都城外的风正卷起远行的扬尘,胖胖的顾大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看似柔弱、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少女才脱了奴籍,便显出了如此的倔强。但细细想来,这样的倔强与一度扮成“龙傲天”的小少年,也有着些许的类似。 她依靠过往的技艺,打扮成了朴素而又有些难看的样子,随后跟了远行的商队启程。她能写会算,也已跟商队掌柜约定好,在途中能够帮他们打些力所能及的小工。这里或许还有顾大婶在背后打过的招呼,但无论如何,待离开华夏军的范围,她便能因此稍稍有些一技之长了。 马车咕噜噜的,迎着上午的阳光,朝着远方的山岭间驶去。曲龙珺站在装满货物的马车上朝后方招手,渐渐的,站在城门外的顾大婶终于看不到了,她在车辕上坐下来。 车队一路向前。 小贱狗啊…… 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有粗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她回过头,远远的,成都城已经在视野中变成一条黑线。她的眼泪陡然又落了下来,许久之后再转身,视野的前方都是未知的道路,外头的天地野蛮而凶残,她是很害怕、很害怕的。 她揉了揉眼睛。 “你才是小贱狗呢……” 微带哽咽的声音,散在了风里。 …… 十月底,顾大婶去到张村,将曲龙珺的事情告诉了还在上学的宁忌,宁忌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拦住她呢!你怎么不拦住她呢!她这下要死在外头了!她要死在外头了——” 这天下正是一片乱世,那样娇滴滴的女孩子出去了,能够怎么活着呢?这一点即便在宁忌这里,也是能够清楚地想到的。 …… 同一时刻,风雪呼号的北方大地,寒冷的上京城。一场权力的博弈,开始出现结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七章 千山暮雪(上) 天气阴沉,屋外呼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不大的房间里,面容消瘦、胡须满脸的汤敏杰捧着茶杯正蜷在炉灶边发呆,陡然间惊醒过来时。他抬起头,听着外头变得寂静的天地,喝了口水,伸手抹掉地面炉灰上的一些图案之后,才慢慢站了起来。 艰难地推开房门,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才逐渐在耳边开始出现,随后是街道上的人声、并不多的脚步声。 看天色是下午,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汤敏杰关上门,在内心之中计算了一下,回头开始整理出门的大衣。 帽子戴上时,生了冻疮的耳朵痛得不行,恨不得伸手撕掉——在北方就是这点不好,年年冬天的冻疮,手指、脚上、耳朵全都会被冻坏,到了上京之后,这样的状况愈演愈烈,感觉手脚之上都痒得不能要了。 卢明坊在这方面就好很多。其实如果早考虑到这一点,应该让自己回南边享几天福的,以自己的机警和才华,到后来也不会被满都达鲁阴了,落得他那副德行。 他如此想着,有些艰难地戴上了手套,随后再披上一层带围巾的破斗篷,整个人已经不怎么看得出特征来了。 这却是大雪天的好处之一,街头上的人都尽量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很难看出来谁是谁。当然,由于卢明坊在上京的行动相对克制,没有在明面上大肆捣乱,这边城中对于居民的盘查也相对放松一些,他有奚人的户籍在,多数时候不至于被人刁难。 离开暂居的房门,沿着满是积雪的道路朝南边的方向走去。这一天已经是十月二十一了,从八月十五启程,一路赶到上京,便已经是这一年的十月初。原本以为吴乞买驾崩如此之久,东西两府早该厮杀起来,以决出新皇帝的所属,然而整个事态的进展,并没有变得如此理想。 处于并不了解的原因,吴乞买在驾崩之前,修改了自己曾经的遗诏,在最后的诏书中,他收回了自己对下一任金国帝王的授命,将新君的选择交由完颜氏各支宗长以及诸勃极烈议后以投票选出。 这样的议事曾经是女真一族早些年仍处于部族联盟阶段的方法,理论上来说,眼下已经是一个国家的大金遭遇这样的变故,非常有可能就此流血分裂。然而整个十月间,上京确实气氛肃杀,甚至几度出现军队的紧急调动、小规模的厮杀,但真正波及全城的大流血,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被人遏制住了。 来到上京二十天的时间,断断续续的打听之中,汤敏杰也大致弄清楚了这边事情的轮廓。 眼下的上京城,正处于一片“三国鼎立”的僵持阶段。就如同他曾经跟徐晓林介绍的那样,一方是背后站着宗辅宗弼的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一方是吴乞买的嫡子完颜宗磐,而属于第三方的,便是九月底抵达了上京的宗翰与希尹。 理论上来说,宗翰这边已经失去成为下一任金帝的可能,甫一抵京,他们便首先约见了居于劣势、却仍旧有了不小声势的完颜宗磐;随后,往各家各户拜访,开始渲染华夏军在西南的进步与可怕;口头上则要求金国各支必须搁置今天的争端,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帝王,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从南方杀上的大威胁。 这样的事情若非是宗翰、希尹这等人物说出,在上京的金人当中可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会。但无论如何,宗翰为金国厮杀的数十年,确实给他积累了巨大的声名与威势,旁人或许会怀疑其他的事情,但在阿骨打、吴乞买、宗望、娄室等人皆已身去的此刻,却无人能够真正的质疑他与希尹在战场上的判断,并且在金国高层仍旧幸存的众多老人心中,宗翰与希尹对大金的一片拳拳之心,也终究有几分重量。 如此这般,上京城内微妙的平衡一直维系下来,在整个十月的时间里,仍未分出胜负。 当然,若要论及细节,整个事态就远不止这么一点点的描写可以概括了。从九月到十月间,数不尽的谈判与厮杀在上京城中出现,由于这次完颜一族各支宗长都有投票权,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也被请了出来四处游说,游说不成、自然也有威胁甚至以杀人来解决问题的,这样的平衡有两次差点因失控而破局,然而宗翰、希尹在其中奔走,又每每在危机关头将一些关键人物拉到了自己这边,按下了局势,并且更加广泛地抛售着他们的“黑旗威胁论”。 如果上京有一套长于行动的班子,又或者事情发生在云中城内,汤敏杰说不得都要铤而走险一次。但他所面对的状况也并不理想,尽管接下来卢明坊的职务来到这边,但他跟卢明坊当初在这边的情报网络并不熟悉,在“进入休眠”的方针之下,他其实也不想将这边的同志大规模的唤醒起来。 来到上京这么久,信得过的情报来源只有一个,而且出于谨慎考虑,双方的往来断断续续,真要说第一手消息,极难得到。当然,反正得到了也没有行动队——这样想想也就释然了。 离开这边平民区的小巷子,进入大街时,正有某个王公家的车驾驶过,士兵在附近净道。汤敏杰与一群人跪在路旁,抬头看时,却是完颜宗辅的大马车在士兵的拱卫下匆匆而去,也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 这小小的插曲后,他起身继续前行,转过一条街,来到一处相对僻静、满是积雪的小广场边上。他兜了手,在附近缓缓地闲逛了几圈,查看着是否有可疑的迹象,如此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穿着臃肿灰衣的目标人物自街道那头过来,在一处简陋的小院子前开了门,进入里面的屋子。 汤敏杰继续在附近转悠,又过了小半个辰时之后,方才去到那小院门口,敲了敲门。门立时就开了——灰衣人便站在门口悄悄地偷窥外头——汤敏杰闪身进去,两人走向里面的房子。 这穿着灰衣的是一名看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容貌看来还算端庄,嘴角一颗小痣。进入生有炭火的房间后,她脱了外衣,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待冷得够呛的汤敏杰端起一杯后,自己才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 “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汤敏杰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冻疮奇痒难耐,让他忍不住轻轻撕手上的痂。 “没有什么进展。”那女人说道,“现在能打听到的,就是下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斡带家的两位儿女收了宗弼的东西,投了宗干这边,完颜宗磐正在拉拢完颜宗义、完颜阿虎里这些人,隋国公和穆宗一系,听说这两日便会抵京,到时候,完颜各支宗长,也就全都到齐了,但私下里听说,宗干这边还没有拿到最多的支持,可能会有人不想他们太快进城。其实也就这些……你信任我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正下意识靠到火边的汤敏杰微微愣了愣,目光望过来,女人的目光也静静地看着他。这女人汉名叫程敏,早些年被卢明坊救过命,在上京做的却是勾栏里的皮肉生意,她过去为卢明坊搜集过不少情报,慢慢的被发展进来。虽然卢明坊说她值得信任,但他毕竟死了,眼下才碰过几面,汤敏杰毕竟还是心怀警惕的。 目光交汇片刻,汤敏杰偏了偏头:“我信老卢。” 女人点了点头:“你冻坏了不能烤火,远一点。”随后拿起屋里的木盆,舀了热水,又添了一些积雪进去,放了毛巾端过来。 “坐下。”她说着,将汤敏杰推在凳子上,“生了这些冻疮,别顾着烤火,越烤越糟。洗它不能用冷水也不能用热水,只能温的慢慢擦……” 她如此说着,蹲在那儿给汤敏杰手上轻轻擦了几遍,随后又起身擦他耳朵上的冻疮以及流出来的脓。女人的动作轻盈熟练,却也显得坚定,此时并没有多少烟视媚行的勾栏女子的感觉,但汤敏杰多少有点不适应。待到女人将手和耳朵擦完,从旁边拿出个小布包,取出里头的小盒子来,他才问道:“这是什么?” “治冻疮的,闻闻。”她明白对方心中的警惕,将东西直接递了过来,汤敏杰闻了闻,但自然无法分辨清楚,只见对方道:“你过来这么几次了,我若真投了金人,想要抓你,早就抓得住了,是不是?” 汤敏杰看着她:“我留了后手,我出了事,你也一定死。” “那不就行了。”女人坦然一笑,直接拿着那药盒,挑出里头的药膏来,开始给他上药,“这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好,主要还靠平素多注意。” 手上耳朵上药涂完,她将水盆放在地下,拉起了汤敏杰的一只脚便要脱鞋,汤敏杰挣扎了一下:“我脚上没事。” “进门之后就看出你脚上痒,跟手上、耳朵上一样的,用不着见外了。” “我自己回去……” 汤敏杰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拽下他脚上的靴子,房间里顿时都是臭烘烘的气味。人在异乡各种不便,汤敏杰甚至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洗澡,脚上的气味更是一言难尽。但对方只是将脸稍稍后挪,缓慢而小心地给他脱下袜子。 冻疮在鞋子流脓,许多时候都会跟袜子结在一起,汤敏杰多少觉得有点难堪,但程敏并不在意:“在上京这么些年,学会的都是伺候人的事,你们臭男人都这样。没事的。” 她给汤敏杰脱去鞋袜,随后放在温水里泡了片刻,拿出布片来为他缓缓搓洗。汤敏杰在心中保持着警惕:“你很擅长观察。” “要不是学会察言观色,怎么打听到情报,许多事情他们不会总挂在嘴上的。”坐在前方的女人微微笑了笑,“对了,老卢具体怎么死的?” “我害了他。”汤敏杰道,“他原本可以一个人南下,但是我那边救了个女人,托他南下的途中稍做照料,没想到这女人被金狗盯上好几年了……” 汤敏杰说到这里,房间里沉默片刻,女人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过了一阵才问:“死得痛快吗?” “没被抓住。”成 “那就是好事。” “你跟老卢……” “我们没事。”女人给他擦脚、上药,抬头笑了笑,“我这样的,不能污了他那样的英雄。” “……” 汤敏杰一时无言,女人给他上完药,端起木盆起身:“看得出来你们是差不多的人,你比老卢还警惕,从头到尾也都留着神。这是好事,你这样的才能做大事,掉以轻心的都死了。袜子先别穿,我找找有没有碎布,给你缝个新的。” 一双袜子穿了如此之久,基本已经脏得不行,汤敏杰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时间不早,如果没有其他的重要消息,我们过几日再碰头吧。” 女人点了点头:“那也不急,至少把你那脚晾晾。” 脚上涂了药,凉凉的很是舒服,汤敏杰也不想立刻离开。当然另一方面,身体上的舒适总让他感受到几分心中的难受、有些不安——在敌人的地方,他讨厌舒适的感觉。 待到女人倒了水进来,汤敏杰道:“你……为什么非要呆在那种地方……” 女人放下木盆,神色自然地回答:“我十多岁便被掳过来了,给那些畜生污了身子,后来侥幸不死,到认识了老卢的时候,已经……在那种日子里过了六七年了,说实话,也习惯了。你也说了,我会察言观色,能给老卢打探消息,我觉得是在报仇。我心里恨,你知道吗?” 她说到这里,言辞坦率,笑语嫣然,汤敏杰却微微点了点头。 “……后来呢,老卢想办法给我弄了个渤海女子的身份,在上京城里,也不至于像汉人女子那样受欺负了,他倒是也劝过我,要不要回南边算了,可回去又能怎么样,这边的半辈子,所有事情,真回去了,想起来只有心里痛。可是呆在这里打听消息,我知道自己是在女真人身上剐肉,想起来就好受一些。” 她顿了顿:“这处院子呢,是原本那户渤海人的家,他们意外死了,我顶了户籍,所以时不时的就来一次……” 话说到这里,屋外的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锣声,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汤敏杰神色一震,陡然间便要起身,对面的程敏手按了按:“我出去看看。” 她披上外衣,闪身而出。汤敏杰也迅速地穿上了鞋袜、戴起帽子,伸手操起附近的一把柴刀,走出门去。远远的街道上锣声急促,却并非是针对这边的埋伏。他躲在院门后往外看,道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回走,过得一阵,程敏回来了。 “出事了。”她低声说着话,眼神之中却有一股激动之色,“听说外头军队调动,虎贲军上城墙了,或许是见隋国公他们快进京,有人要动手发难!” 完颜氏各支宗长,并不都居住在上京,吴乞买的遗诏正式公布后,这些人便在往上京这边聚集。而一旦人员到齐,宗族大会一开,皇位的归属或许便要水落石出,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人希望他们快点到,有人希望能晚一点,就都不出奇。而正是这样的博弈当中,随时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流血,随后爆发整个金国内部的大分裂。 汤敏杰来到这边,期待的也正是这样的波澜。他略想了想:“外头还能走吗?” “军队在戒严,人少时或会很显眼。你若是住的远,或者遭了盘查……”程敏说到这里蹙了蹙眉,随后道,“我觉得你还是在这里呆一呆吧,反正我也难回,咱们一起,若遇上有人上门,又或者真的出大事了,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她看着汤敏杰,汤敏杰犹豫了片刻。他来到上京,一时间谁也信不过,于是玩了些手段,从黑市辗转找的房子暂居,这也是为了跟程敏打交道时能有个退路。眼下上京城内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搜捕黑旗奸细,但其他的风声很紧,遭了盘查,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如此想想,终于还是道:“好,打扰你了。” 程敏看着他脚上又穿了起来的鞋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先给你找些碎布做袜子,然后找点吃的。” 此刻已是黄昏,天空中阴云堆积,还是一副随时可能下雪的模样。两人走进房间,准备耐心地等待这一夜可能出现的结果,昏暗的城市间,已经有点点的灯光开始亮起来。 “……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外间城市里军队踏着积雪穿过街道,气氛已经变得肃杀。这边小小的院落当中,房间里灯火摇曳,程敏一面拿出针线,用破布缝补着袜子,一面跟汤敏杰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故事来。 这是漫长的夜晚的开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八章 千山暮雪(中) “……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摇曳的灯火中,拿旧布缝补着袜子的程敏,与汤敏杰闲聊般的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事情。 “……无论与宗翰还是宗干比起来,宗磐的心性、能力都差得太远,更别提往日里并未建下多大的功劳。坊间传闻,吴乞买中风之前,这对父子便曾因此有过争吵,也有传言说是宗磐铁了心想要当皇帝,因而令得吴乞买中风不起。” “……后来吴乞买中风卧病,东西两路大军挥师南下,宗磐便得了空子,趁此时机变本加厉的招揽党羽。私下里还放出风声来,说让两路大军南征,便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为将来夺帝位铺路,一些投机之人趁机报效,这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使得他在京师一带的确拉拢了不少支持。” “……吴乞买卧病两年,一开始虽然不希望这个儿子卷入帝位之争,但慢慢的,可能是昏聩了,也可能心软了,也就听之任之。私心之中或许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然后到西路军大败,传闻说是有一封密函传入宫中,这密函乃是宗翰所书,而吴乞买清醒之后,便做了一番安排,更改了遗诏……” “……原本按照东西两府的私下约定,这次东路军胜、西路军败了,新君就应该落在宗干头上。东路军回来时西路军还在途中,若宗干提前继位,宗辅宗弼立刻便能做好安排,宗翰等人回来后只能直接下大狱,刀斧及身。若是吴乞买念在往日恩情不想让宗翰死,将帝位真的传给宗磐或是其他人,那这人也压不住宗干、宗辅、宗弼等几兄弟,说不定宗干举起叛旗,宗辅宗弼在宗翰回来之前清除完异己,大金就要从此分裂、血流成河了……可惜啊。” “……但吴乞买的遗诏恰恰避免了这些事情的发生,他不立新君,让三方谈判,在上京势力雄厚的宗磐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有了,为了对抗眼下势力最大的宗干,他恰恰要宗翰、希尹这些人活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宗翰希尹虽然晚来一步,但他们抵京之前,一直是宗磐拿着他老子的遗诏在对抗宗干,这就给宗翰希尹争取了时间,等到宗翰希尹到了上京,各方游说,又到处说黑旗势大难制,这局面就愈发不明朗了。” 名叫程敏的女子说着这些话,将手中的线放在唇边咬断了。她虽是女子,平素也都在勾栏当中,但面对着汤敏杰时却委实利落洒脱。也不知她过去面对卢明坊又是怎样一副神色。 缝好了新袜子,她便直接递给他,随后到房间的一角寻找米粮。这处房间她不常来,基本未备有菜肉,翻找一阵才找出些面粉来,拿木盆盛了准备加水烙成饼子。 “不过这些事,也都是道听途说。上京城里勋贵多,平素聚在一起、找姑娘家时,说的话都是认识哪个哪个大人物,诸般事情又是怎样的由来。有时候哪怕是随口说起的私密事情,觉得不可能随便传出来,但后来才发现挺准的,但也有说得头头是道的,后来发现根本是瞎话。吴乞买横竖死了,他做的打算,又有几个人真能说得清楚。” 汤敏杰穿着袜子:“这样的传言,听起来更像是希尹的做派。” “确有大半传闻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正在和面的程敏手中微微顿了顿,“说起宗翰希尹这两位,虽然长居云中,往日里上京的勋贵们也总担心两边会打起来,可这次出事后,才发觉这两位的名字如今在上京……有用。尤其是在宗翰放出再不染指帝位的想法后,上京城里一些积军功上来的老勋贵,都站在了他们这边。” 程敏道:“他们不待见宗磐,私下里其实也并不待见宗干、宗辅、宗弼等人。都觉得这几兄弟没有阿骨打、吴乞买那一辈的才干,比之当年的宗望也是差之甚远,更何况,当年打天下的老将凋零,宗翰希尹皆为金国柱石,一旦宗干上位,说不定便要拿他们开刀。往日里宗翰欲夺王位,你死我活没有办法,如今既然去了这层念想,金国上下还得仰赖他们,因此宗干的呼声反倒被削弱了几分。” 她和着面:“过去总说南下结束,东西两府便要见了真章,半年前也总觉得西府势弱,宗干等人不会让他好过了……谁知这等剑拔弩张的状况,还是被宗翰希尹拖延至今,这当中虽有吴乞买的原因,但也实在能看出这两位的可怕……只望今夜能够有个结果,让老天爷收了这两位去。” 上京的局势笼统说是三方博弈,实际上的参与者恐怕十数家都不止,整个平衡只要稍稍打破,占了上风的那人便可能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程敏在上京这么些年,接触到的多是东府的情报,恐怕这两个月才真正看到了宗翰那边的影响力与运筹之能。 此时外头入夜不久,只偶尔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温暖的房间里,两人虽是平静地说着些话,心神其实都系在了外头这广袤的棋局上,他们此时没有伸手的能力,也只能寄望于金国的局面能够迅速恶化——这毕竟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态。 “哪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汤敏杰道,“不过敌之英雄,我之仇寇……有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你坐着。”程敏笑了笑,“说不定今夜兵凶战危,一片大乱,到时候我们还得逃跑呢。” 高高的云层笼罩在这座北地城市的天空上,灰沉沉的夜色伴随着北风的呜咽,令得城市中的万家灯火都显得渺小。城市的外围,有军队推进、扎营、对峙的景象,传讯的骑手穿过城市的街道,将这样那样的讯息传到不同的权力者的手上。有数不尽的人亦如汤敏杰、程敏两人一般在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皇宫东门外的巨大宅邸当中,一名名参与过南征的精锐女真士兵都已经着甲持刀,一些人在检查着府内的铁炮。京畿重地,又在宫禁周围,这些东西——尤其是大炮——按律是不许有的,但对于南征之后凯旋归来的将军们来说,些许的律法早已不在眼中了。 身着锦袍、大髦的完颜昌从外头进来,直入这一副摩拳擦掌正准备火拼模样的庭院,他的面色阴沉,有人想要阻拦他,却终究没能成功。随后已经穿上甲胄的完颜宗弼从庭院另一侧匆匆迎出来。 “叔父,叔父,您来了招呼一声小侄嘛,怎么了?怎么了?” 完颜宗弼张开双手,满脸热情。一直以来完颜昌都是东府的臂助之一,虽然因为他用兵缜密、偏于保守以至于在战功上没有宗翰、娄室、宗望等人那般耀眼,但在第一辈的大将去得七七八八的现在,他却已经是东府这边少数几个能跟宗翰希尹掰腕子的将领之一了,也是因此,他此番进来,旁人也不敢正面阻挠。 “老四。我才想问你,这是怎么了?” “先做个准备。”宗弼笑着:“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哪,叔父。” “这叫未雨绸缪?你想在城里打起来!还是想进攻皇城?” “小侄不想,可叔父你知道的,宗磐已经让御林虎贲上街了!” “御林卫本就是卫戍宫禁、保护京城的。” 宗弼猛地挥手,面上凶戾一现:“可他御林卫不是我们的人哪!” 完颜昌看着这一向凶狠的兀术,过得片刻,方才道:“族内议事,不是儿戏,自景祖至今,凡在部族大事上,没有拿武力说了算的。老四,倘若今天你把炮架满上京城,明日不管谁当皇帝,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都是你、甚至你们兄弟,没人保得住你们!” 他这番话已说得极为严厉,那边宗弼摊了摊手:“叔父您言重了,小侄也没说要打人,您看府里这点人,打得了谁,军队还在城外呢。我看城外头说不定才有可能打起来。” 完颜昌蹙了蹙眉:“老大和老三呢?” “赛也来了,三哥亲自出城去迎。大哥正好在外头接几位叔伯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得了,所以就剩下小侄在这里做点准备。”宗弼压低声音,“叔父,说不定今晚真的见血,您也不能让小侄什么准备都没有吧?” “今夜不能乱,教他们将东西都收起来!”完颜昌看着周围挥了挥手,又多看了几眼后方才转身,“我到前面去等着他们。” “叔父,那我处理一下这边,便过去给您倒酒!” 宗弼挥着手如此说道,待完颜昌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的院门口,一旁的副手方才过来:“那,元帅,这边的人……” “都做好准备,换个院子待着。别再被看到了!”宗弼甩甩手,过得片刻,朝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过时了……” 口中骂过之后,宗弼离开这边的院落,去到前厅那头继续与完颜昌说话,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拜会了。按照吴乞买的遗诏,一旦此时过来的完颜赛也等人入城,此时金国台面上能说得上话的完颜族各支人马就都已经到齐,只要进了皇宫,开始议事,金国下一任皇帝的身份便随时有可能确定。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部分暗地里已经铁了心投靠宗干的人们,眼下便开始朝宗干王府这边聚集,一方面宗干怕他们反水,另一方面,当然也有庇护之意。而即便最难堪的情况出现,支持宗干上位的人数太少,这边将一帮人扣下,也能将这次关键的拖延几日,再做打算。 同样的情形,应该也已经发生在宗磐、宗翰等人那边了。 在前厅中等待一阵,宗干便也带着几名宗族当中的老人过来,与完颜昌见礼后,完颜昌才私下里与宗干说起后方兵马的事情。宗干随即将宗弼拉到一边说了会儿悄悄话,以做训斥,实际上倒是并没有多少的改善。 此时戌时已经过半,城内完全戒严,而在城外,宗辅率领军队已经迎向半途中的完颜赛也,这是整个晚上戏剧的大头,偶尔便有传讯人回来报告城墙附近的军队对峙情况。此时又有人奔跑进来,跪地说道:“报,完颜……谷神大人车驾在街口出现,说要拜会几位王爷,递了拜帖。” “希尹?”宗干蹙了蹙眉,“他这狗头军师不是该呆在宗翰身边,又或者是忙着骗宗磐那小崽子吗,过来作甚。” “无事不登三宝殿。”宗弼道,“我看不能让他进来,他说的话,不听也罢。” “哎,老四,你这样未免小家子气了。”一旁便有位老人开了口。 宗干点头道:“虽有争端,但说到底,大家都还是自己人,既然是谷神大驾光临,小王亲自去迎,诸位稍待片刻。来人,摆下桌椅!” 此时巨大的厅堂,众人皆坐在上头或两边,在宗干的示意下,便有下人端了桌椅过来,拜访在了厅堂的最中间,看着便如受审一般。 不一会儿,身形消瘦,须发皆白的完颜希尹便跟随着宗干过来了,看看厅内架势,便是一笑。他倒是没有立刻坐下,沿着厅堂一个一个地打了招呼,甚至叙旧几句,中间便有人叹息道:“谷神,你老啦。” “都老啦。”希尹笑着,待到面对宗弼都大气地拱了手,方才去到厅堂中央的方桌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道:“好酒!外头真冷啊!” 眼见他有点反客为主的感觉,宗干走到上首坐下,笑着道:“谷神请坐,不知今日上门,可有要事啊?” 希尹环顾四方,喉间叹了口长气,在桌边站了好一阵子,方才拉开凳子,在众人面前坐下了。如此一来,所有人看着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他倒也没有非得争这口气,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厅堂里安静了片刻,宗弼道:“希尹,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都是宗亲血裔在此,有叔伯、有兄弟、还有侄儿……这次好不容易聚得这么齐,我老了,百感交集,心里想要叙个旧,有什么关系?就算今夜的大事见了分晓,大家也还是一家子人,咱们有一样的大敌,不必弄得剑拔弩张的……来,我敬各位一杯。” 他主动提出敬酒,众人便也都举起酒杯来,上首一名老者一面举杯,也一面笑了出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希尹笑道:“十五那年,到虎水赴宴,我沉默木讷,不善交际,七叔跟我说,若要显得大胆些,那便主动敬酒。这事七叔还记得。” 他这一个敬酒,一句话,便将大厅内的主动权抢夺了过来。宗弼真要大骂,另一边的完颜昌笑了笑:“谷神既然知道今夜有大事,也不要怪大家心中紧张。叙旧时时都能叙,你肚子里的主意不倒出来,恐怕大伙儿要紧张一晚的。这杯酒过了,还是说正事吧,正事完后,我们再喝。” 希尹点头,倒也不做纠缠:“今夜过来,怕的是城里城外真的谈不拢、打起来,据我所知,老三跟术列速,眼下恐怕已经在外头开始敲锣打鼓了,宗磐叫了虎贲上城墙,怕你们人多想不开往城里打……” “你不要血口喷人——”希尹说到这,宗弼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要栽赃么?他虎贲上城墙是因为我们要造反,希尹你这还真是读书人一张嘴……” “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四你听我说完。”希尹抬了抬手,“没有栽赃谁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的局面再继续下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真的可能出现,老四,今天外头要是突然响个雷,你手头上的兵是不是就要冲出去?你一旦冲出去了,事情还能收得起来吗?只是为了这个事,我想做个中人,传点话,希望大家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你跟宗翰穿一条裤子,你做中人?”宗弼嗤之以鼻,“另外也没什么好谈的!当初说好了,南征结束,事情便见分晓,今日的结果明明白白,我胜你败,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大哥的,咱们拿得堂堂正正!你还谈来谈去,我谈你先人……” 周围便有人说话。 “老四说得对。” “小四注意说话……” 希尹皱眉,摆了摆手:“不要这样说。当年太祖驾崩时,说要传位给粘罕,也是堂堂正正,临到头来你们不愿意了,说下一位再轮到他,到了今天,你们认吗?南征之事,东边的赢了,是很好,但皇位之选,终究还是要大家都认才行,让老大上,宗磐不放心,大帅不放心,诸位就放心吗?先帝的遗诏为何是现在这个样子,只因西南成了大患,不想我女真再陷内乱,否则将来有一天黑旗北上,我金国便要走当年辽国的覆辙,这番心意,诸位想必也是懂的。” 宗弼大骂:“我懂你先……懂你娘!这什么先帝的遗愿,都是你与宗磐一帮人私下里造的谣!” “若只是我说,多半是造谣,可我与大帅到上京之前,宗磐也是这样说,他是先帝嫡子,不像造谣吧?” 上首的完颜昌道:“可以让老大立誓,各支宗长做见证,他继位后,绝不清算先前之事,如何?” “读史千年,帝王家的誓,难守。就如同粘罕的这个帝位,当年说是他,当年不给又说以后给他,到最后还不是轮不上么?” 完颜昌笑了笑:“老大若信不过,宗磐你便信得过?他若继了位,今日势大难制的,谁有能保他不会一一找补过去。谷神有以教我。” 希尹点了点头:“今日过来,确实想了个法子。” 希尹被称作谷神,在女真一族中向来是计谋韬略的第一人,宗干宗辅宗弼等人虽然挟着南征威势占尽上风,可上京局势纠缠至此,除了宗翰本身威望的延续外,便是谷神于城中四处奔走游说,拉拢了不少人心。他今日登门拜访,众人都知道必然有所图谋,待话语说到这里,包括完颜昌、宗干、宗弼等人在内,都打起了精神,等着他下一句的出口。 只见希尹目光严肃而深沉,环顾众人:“宗干继位,宗磐怕被清算,眼下站在他那边的各支宗长,也有一样的担心。若宗磐继位,想必各位的心情亦然。大帅在西南之战中,毕竟是败了,不再多想此事……如今上京城内情况微妙,已成僵局,既然谁上位都有一半的人不愿意,那不如……” “……另外找个小的来当吧。” 他这番话说完,厅堂内宗干的手掌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脸色铁青,杀气涌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千零九章 千山暮雪(下) 图穷匕见。 偌大的厅堂里,气氛一时间肃杀而安静。除了宗干下意识拍下的那一巴掌,没有人说话,有人相互对望,有人低头沉思,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意识到了宗翰与希尹在这盘棋局中,到底要干什么。 希尹缓缓地给自己倒酒。 “对于新君的问题,如今已经是各方下场,脱不了身。今日坐在这里的各位叔伯兄弟,你们坐在这里,都是为了女真着想,站在宗磐身后的何尝不是?各位如今身份尊贵,与国同休,咱们扶着新君上了位,难道还能再尊贵、显赫一些吗?都是为了女真的大体不出问题,可一旦今日在眼下的几人中决出个胜负来,以后便有一半的人睡都睡不安稳,国体难安。” “上京城内城外,今夜已剑拔弩张,这之前,城内城外就已经有许多勋贵厮杀、流血,有的人失踪了,到今日还没有看到。今夜赛也抵京,咱们一道走进那宫门,你们敢说宗干就一定上位,当定了皇帝?若上位的是宗磐,你们也不安。僵持至此,何妨退一退呢?” 有几人开始交头接耳。 是啊,如今因为吴乞买的一纸遗诏,整个大金国最顶层的勋贵基本已经下场站队,可他们站队这能带来多少好处吗?这些人原本就已是最为显赫的王公了。可一旦站队错误,接下来新君在位的半辈子,这些站错队的大族都没有一日可以安宁。 如此大的风险,如此小的收获,许多人说起来是不愿意下场的。只是吴乞买的遗诏一公布,宗干、宗磐就开始到处拉人,宗翰希尹也跟着从中游说,这样的大事当中,谁又能真的保持中立?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对大伙儿来说,进退皆难。也是因此,事到临头希尹的这份提议,委实是能落到许多人的心中的。 而对于经历了无数世事的一群勋贵来说,到得眼下,自然不会认为整个事情会是希尹或者宗翰的一时兴起。 原本南征失败,宗干上位、西府衰落便可能是这件事的唯一结局,谁知道宗翰希尹站队宗磐,将所有大贵族都拉下场,做下这个让大家都感到为难的僵局。到得如今,原本推波助澜的宗翰与希尹,却要借着这个僵局开始破局了。 如果说这中间的布局还有吴乞买在世时的参与,那这中间的整个情由就委实令人慨叹。若是南征顺利,女真强大,吴乞买或许便会将皇位直接传给宗干,甚至于有些私心,让自己的儿子宗磐上位都有可能,然而宗翰在西南惨败,吴乞买便于病中改变了遗诏,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实际上却是给予了宗翰、希尹这唯一的破局时机……若从后往前看,那位自中风瘫痪后强撑了数年的如巨熊般的皇帝,到底有没有这样的考量呢? 此时已难以追索了。 外头的夜空乌云笼罩,但没有下雪,空气冷而压抑。希尹才刚刚先出他的锋芒,在宗干铁青的脸色中,没有人接话。 在整件事情当中,宗干原本是最有优势的继位者,然而双方一番博弈,将所有人都拉下了场后,他忽然发现,宗翰与希尹原来想要接着这压抑的大势,将他甚至宗磐都给推出局去。 原本该是皇帝的人选,也人强马壮有声有色,一转眼要被两个敲边鼓的直接扔开。虽然这样的想法才刚刚提出,但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这样的事情……你敢跟宗磐说吗?”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都是为了大金好,所有的事,都能够商量。”希尹缓缓说道,“退一步说,便是宗磐恶了我与粘罕,将我等二人全都杀掉,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到头来你继位,他与身边所有人都要提心吊胆。结果远不如上去一个小的。” 这话语慢条斯理,宗干此时面对的不仅仅是宗翰与宗磐了,他同时面对的,还有此时半个金国的大贵族。他没有说话。 宗弼那边爆发开来:“我操你——”从上方冲将下来。 看来已然老迈消瘦的希尹轰的掀翻了桌子,高大的身形暴起,迎向体型魁梧的宗弼。他手中操起的凳子照着宗弼头上便砸了下去,宗弼身上已经着甲,举手格挡、冲撞,木凳爆开在空中,宗弼照着希尹身上已打了两拳,希尹揪住他胸前的盔甲,一记头槌狠狠地撞在宗弼的面门上,众人看见两道身影在厅堂内犹如摔跤般的旋转纠缠了几圈,随后宗弼被轰的摔飞出去,砸在厅堂门口的台阶上。他正值壮年,一个翻滚,半跪而起,口鼻间都是鲜血。 希尹的额头上也有血迹,他张开双臂,犹如风雪中撑开天地的巨人,口中的话语如虎吼,在厅堂内回荡: “小四,来啊——” 众人冲将上来,将两人隔开。 虽然常年都是以文士的气度见人,但希尹即便在女真最顶层的武将当中,也从来不是可供人轻辱的软柿子。即便是宗翰、宗望、娄室等人,对他也无不敬重,又岂会是因为些许的文字功夫。宗弼自小便被希尹殴打,这次南征胜利,大大涨了他的自信,又考虑到希尹年迈,看起来行将就木了,因此才再度向他发起挑战,然而到得此时,才能发现希尹胸中的血性,并未有半点消磨。 “放开我,我杀了他——” 虽然被人隔开,但宗弼怒不可遏,狂吼着还要上去。希尹嘴唇紧抿,袍袖一振,缓缓走到之前宗弼的方桌前,倒了一杯酒喝下。 “我知道,此次南下,东边的毕竟是打胜了,就此退让,宗干你咽不下这口气,但今天大家都已经下不来台了,你想硬上,很难。若是能考虑一下小的,我们也可以有所让步,这个小的可以从你这边挑,况且也确实有一个合适的。” 希尹望着宗干:“当年宗峻去世,你将亶儿收为义子,他是太祖最疼爱的长孙,让他上位,恐怕最能安大家的心。而你虽非亶儿生父,但毕竟有养育之恩,这恩情是去不掉的,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支,旁人怕是再难觊觎了,对你们来说,也没有让步太多。” 完颜宗干乃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另外尚有嫡长子完颜宗峻,此后才是宗望、宗辅、宗弼。宗峻英年早逝,过世后他的儿子完颜亶被宗干收为义子。由于阿骨打对这个长孙的宠爱,自幼受领封赏无数,但因为父亲已经不在,倒没有多少人对这个孩子起太多敌对之心。 希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至于我与粘罕,已经老了,此生不对权力再有多想,唯独在西南所见,令我二人耿耿于怀。诸位啊,我与粘罕征战一世,旁的地方或许可堪指责,战场之上,莫非我们真的昏聩至此了?西南一战,死去的无数大将,他们在战场上是何等英姿,诸位莫非都忘记了。” “可是西南一战,我们还是败了,几乎一败涂地。诸位,西南就像是当年咱们随太祖起事时的女真!甚至于犹有过之!他们那边的格物之学、练兵之法,我们再不学起来,覆灭之祸不远,恐怕他席卷中原,再打到咱们北方来的时候,今天在这房间的老东西,还没有死光呢!” “我与粘罕,只盼着女真一族安安稳稳的过去这个坎,此次上京之事若能安稳解决,我们便在云中安心练兵、打造军械、学学南边的格物,至于练出来的兵,打造出来的东西,将来是我们下头的小孩子在用了。老四,迟早有一天你也用得上的,你心思细腻,脑子不蠢,却非得装着个鲁莽上头的样子,所为何来呢。咱们之间,将来不会有冲突了,你安心吧。年轻时我打你,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装出来的鲁莽劲!” 他说到这里,将空酒杯扔到桌子上。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干系重大,你们要关起门来商量,恐怕也不是今晚就能拿定主意的。若是今晚你们接来赛也,笃定自己进了皇宫一定赢,那也大可当我没有过来,什么都没说过,但若是没有一定把握,就多少考虑一下,让亶儿上吧,大家都不吃亏。言尽于此,希尹告辞了,之后诸位做了决定,咱们再细谈。” 他朝着众人拱手,完颜昌便站起来,向他拱手,其他人,包括一脸沉默的宗干在内,都行了个礼送他。只是到他转身离开时,宗弼才在厅堂中喊了一声。 “说不定打不过西南,便是你跟粘罕昏聩了,你们的人不能打了!这次不管事情如何,来日我带兵去云中,咱们堂堂正正再比过一场,若是你的兵真的孬了,就说明你今日在上京都是骗人的,你们苟且偷生,如今还瞎说黑旗强大,想要苟活!到时候我弄死你全家——” 希尹停下脚步看着他:“好,到时候你们都可以过来,便让你们看看败在了西南的屠山卫,到底还能打成什么样子。让你的兵——全留了遗言再来——告辞了!” 他说完话,大步走出这处厅堂,过得一阵,便在外头坐上了马车。马车里烧了火盆,温度颇为暖和,希尹靠在车壁上,到得此时才拿出绢布来,压抑地咳嗽,咳了好一阵子,绢布上有斑斑的血迹。他毕竟老了,方才与宗弼一番打斗,终究受了些伤。 车队迎着冷风,吹过安静的长街,路边稀稀疏疏的,也是万家灯火。过得一阵,他回到皇宫另一侧的大宅子,见到了宗翰。 “……接下来,就看如何说服宗磐了,他不会高兴的。” 宗磐继承了乃父吴乞买的体格,身形犹如巨熊,一旦发起怒来,性情颇为残暴,一般人很难跟他正面打交道。 “我去说吧。”宗翰严肃的脸上冷漠地笑了笑,“他会答应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〇章 只影向谁去?(上) 房间里灯火依旧温暖,锅里头摊上了烙饼,彼此都吃了一些。 他们说着话,感受着外头夜色的流逝。话题各种各样,但大抵都避开了可能是伤疤的地方,例如程敏在上京城里的“工作”,例如卢明坊。 汤敏杰跟程敏说起了在西南凉山时的一些生活,那时候华夏军才撤去西南,宁先生的死讯又传了出来,情况相当窘迫,包括跟凉山附近的各种人打交道,也都战战兢兢的,华夏军内部也几乎被逼到分裂。在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里,众人依靠着意志与仇恨,在那莽莽群山中扎根,拓开林地、建起房屋、修建道路…… “……西南的山,看久了以后,其实挺有意思……一开始吃不饱饭,没有多少心情看,那边都是深山老林,蛇虫鼠蚁都多,看了只觉得烦。可后来稍微能喘口气了,我就喜欢到山上的瞭望塔里呆着,一眼看过去都是树,但是数不尽的东西藏在里头,晴天啊、下雨天……气象万千。旁人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因为山不变、水万变,其实西南的山里才真的是变化无数……山里的果子也多,只我吃过的……” 程敏是中原人,少女时期便被掳来北地,没有见过西南的山,也没有见过江南的水。这等待着变化的夜晚显得漫长,她便向汤敏杰询问着这些事情,汤敏杰散散碎碎的说,她也听得兴致盎然,也不知道面对着卢明坊时,她是不是如此好奇的模样。 有的时候她也问起宁毅的事:“你见过那位宁先生吗?” 汤敏杰便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啊,那太可惜了。”程敏道,“将来打败了女真人,若能南下,我想去西南见见他。他可真了不起。” “老卢跟你说的?” 程敏点头:“他跟我说过一些宁先生当年的事情,像是带着几个人杀了梁山五万人,后来被称作心魔的事。还有他武艺高强,江湖上的人听了他的名号,都闻风丧胆。最近这段时间,我有时候想,若是宁先生到了这里,应该不会看着这个局面束手无策了。” 汤敏杰微微笑起来:“宁先生去梁山,也是带了几十个人的,而且去之前,也早就准备好内应了。另外,宁先生的武艺……” 他停顿了片刻,程敏扭头看着他,随后才听他说道:“……相传确实是很高。” “所以啊,若是宁先生来到这边,说不定便能暗中出手,将那些狗崽子一个一个都给宰了。”程敏挥手如刀,“老卢以前也说,周英雄死得其实是可惜的,若是加入咱们这边,偷偷到北地来由咱们安排刺杀,金国的那些人,早死得差不多了。” 程敏虽然在中原长大,在于上京生活这么多年,又在不需要太过伪装的状态下,内里的习性其实已经有些接近北地女人,她长得漂亮,直爽起来其实有股英武之气,汤敏杰对此便也点头附和。 这时候时间过了午夜,两人一边交谈,精神其实还一直关注着外头的动静,又说得几句,陡然间外头的夜色震动,也不知是谁,在极远的地方突然放了一炮,声音穿过低矮的天空,蔓延过整个上京。 汤敏杰与程敏猛地起身,冲出门去。 “要打起来了……” 汤敏杰喃喃低语,面色都显得红润了几分,程敏死死抓住他的破烂的衣袖,用力晃了两下:“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们站在院子里看那片黑沉沉的夜空,周围本已安静的夜晚,也逐渐骚动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点灯,从夜色之中被惊醒。仿佛是平静的池塘中被人扔下了一颗石子,波澜正在推开。 “把剩下的烙饼包起来,若是军队入城,开始烧杀,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最好的结果是东西两府直接开始对杀,就算差一点,宗干跟宗磐正面打起来,金国也要出大乱子……” “虽是内乱,但直接在整个上京城烧杀抢掠的可能性不大,怕的是今晚控制不住……倒也不用乱逃……” 汤敏杰絮絮叨叨地说话,盘算着各种可能性,回到房间里又出去外头的院子,虽然身上有着冻疮,但这个时候他倒不觉得有任何寒冷了,待到程敏拉上门,说道:“你出去就戴上帽子,冷静一点。”他的情绪才稍稍平静。 口中还是忍不住说:“你知不知道,只要金国东西两府内讧,我华夏军覆灭大金的日子,便至少能提前五年。可以少死几万……甚至几十万人。这个时候放炮,他压不住了,哈哈……” 他压抑而短促地笑,灯火之中看起来,带着几分诡异。程敏看着他。过得片刻,汤敏杰才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正常。只是不久之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还是喃喃道:“要打起来了,快打起来……” “应该要打起来了。”程敏给他倒水,如此附和。 …… 希望的光像是掩在了厚重的云层里,它突然绽放了一瞬,但随即还是缓缓的被深埋了起来。 子夜时分的那声炮响,确实在城内造成了一波小小的骚动,有些地方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惨案。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进,本应持续膨胀的骚乱没有继续扩大,丑时过半,甚至又渐渐地平息,消没于无形。 没有切实的情报,汤敏杰与程敏都无法分析这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夜色静悄悄,到得天将明时,也没有出现更多的改变,街市上的戒严不知什么时候解了,程敏出门查看片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昨夜的肃杀,已经完全的平息下来。 为什么能有那样的炮声。为什么有了那样的炮声之后,剑拔弩张的双方还没有打起来,背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无法得知。 “我回去楼中打听情况,昨晚这么大的事,今日所有人一定会说起来的。若有很紧急的情况,我今夜会来到这里,你若不在,我便留下纸条。若情况并不紧急,咱们下次相见还是安排在明日上午……上午我更好出来。” 程敏如此说着,随后又道:“其实你若信得过我,这几日也可以在这边住下,也方便我过来找到你。上京对黑旗探子查得并不严,这处房子应当还是安全的,或许比你偷偷找人租的地方好住些。你那手脚,经不起冻了。” 她说着,从身上拿出钥匙放在桌上,汤敏杰收下钥匙,也点了点头。一如程敏先前所说,她若投了女真人,自己如今也该被抓走了,金人当中虽有沉得住气的,但也不至于沉到这个程度,单靠一个女子向自己套话来打听事情。 “我在这边住几天,你那边……按照自己的步调来,保护自己,不要引人怀疑。” 程敏点头离去。 汤敏杰也走到街头,观察周围的景象,昨夜的紧张情绪必然是波及到城内的每个人身上的,但只从他们的说话当中,却也听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走得一阵,天空中又开始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犹如迷雾般笼罩了视野中的一切,汤敏杰知道金人内部必然在经历天翻地覆的事情,可对这一切,他都无法可想。 也可以唤醒另外一名情报人员,去黑市中花钱打探情况,可眼前的事态里,或许还比不过程敏的消息来得快。尤其是没有行动班底的状况下,即便知道了情报,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做出动摇整个局面大平衡的行动来。 这天是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或许是没有打探到关键的情报,整个夜晚,程敏并没有过来。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三,清晨的时候,汤敏杰听到了炮声。 这次并不是冲突的炮声,一声声有规律的炮响犹如鼓声般震响了黎明的天空,推开门,外头的大雪还在下,但喜庆的气氛,逐渐开始显现。他在上京的街头走了不久,便在人群之中,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昨日下午,经过大金完颜氏各支宗长以及诸勃极烈于宫中议事,终于选出作为完颜宗峻之子、完颜宗干养子的完颜亶,作为大金国的第三任皇帝,君临天下。立笠年年号为:天眷。 汤敏杰在风雪当中,沉默地听完了宣讲人对这件事的朗读,无数的金国人在风雪之中欢呼起来。三位王爷夺位的事情也已经困扰他们多日,完颜亶的上台,意味着作为金国柱石的王爷们、大帅们,都不必你争我抢了,新帝继位后也不至于进行大规模的清算。金国兴盛可期,普天同庆。 这天晚上,程敏依然没有过来。她来到这边小院子,已经是二十四这天的清晨了,她的神色疲倦,脸上有被人打过的淤痕,被汤敏杰注意到时,微微摇了摇头。 “昨晚那帮畜生喝多了,玩得有些过。不过也托他们的福,事情都查清楚了。” 汤敏杰递过去一瓶药膏,程敏看了看,摆摆手:“女人的脸怎么能用这种东西,我有更好的。”然后开始讲述她听说了的事情。 完颜亶继位,上京城内喧闹狂欢了几乎一整晚,去到程敏那边的一群勋贵将中间的内幕拿出来大肆宣扬,几乎兜了个底掉。上京城这半年以来的整个局面,有先君吴乞买的布局,随后又有宗翰、希尹在其中的掌控,二十二的那天晚上,是宗翰希尹亲自游说各方,建议立小一辈的完颜亶为君,以破解随时可能刀锋见血的上京僵局。 宗干与宗磐一开始自然也不愿意,然而站在两边的各个大贵族却已然行动。这场权力争夺因宗干、宗磐开始,原本怎样都逃不过一场大厮杀,谁知道还是宗翰与谷神老谋深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举手之间破解了这样巨大的一个难题,从此金国上下便能暂时放下恩怨,一致为国出力。一帮年轻勋贵说起这事时,简直将宗翰、希尹两人当成了神仙一般来崇拜。 与此同时,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觉得,如此厉害的人物都在西南一战铩羽而归,南面的黑旗,或许真如两人所描述的一般可怕,迟早将要成为金国的心腹大患。于是一帮年轻一面在青楼中饮酒狂欢,一面高呼着将来必定要打败黑旗、杀光汉人之类的话语。宗翰、希尹带来的“黑旗威胁论”,似乎也因此落在了实处。 “……那天晚上的炮是怎么回事?”汤敏杰问道。 “传言是宗翰教人到城外放了一炮,故意引起骚动。”程敏道,“然后逼迫各方,让步讲和。” 汤敏杰静静地坐在了房间里的凳子上。那天晚上眼见金国要乱,他神色激动有些压抑不住情绪,到得这一刻,眼中的神色倒是冷下来了了,目光转动,无数的念头在其中跳跃。 “我之仇寇,敌之英雄。”程敏看着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汤敏杰平静地望过来,许久之后才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没有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一章 只影向谁去?(中) 秋去冬来,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原野之上,商旅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走。 在西南的土地上,名为华夏人民政府所管理的这片地方,几座大城附近的作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增加。或简单或复杂的驿站节点,也随着商旅的来往开始变得繁荣起来,周围的村庄依托着道路,也开始形成一个个更为明显的人群聚集区。 七八月间发生在成都的一场场骚乱或是盛会,随后也给西南带来了一批庞大的商贸订单。民间的商贩在见识过成都的热闹后,选择进行的是简单的钱货交易,而代表各个军阀、大族势力过来观礼的代表们,与华夏军取得的则是规模更为巨大的商贸计划,除了第一批精良的军用物资外,还有大量的技术转让协议,将在之后的一两年里陆续进行。 对于这些军阀、大族势力来说,两种交易各有优劣,选择购买华夏军的火炮、枪支、百炼钢刀等物,买一点是一点,但好处在于立刻可以用上。若选择技术转让,华夏军需要派出熟练工去当老师,从作坊的构架到流水线的操作管理,整套人才培养下来,华夏军收取的价格高、耗时长,但好处在于往后就有了自己的东西,不再担心与华夏军交恶。 此时在外界,武朝名存实亡、解体不久,每一支新兴的军阀、势力都还处于敏感的调整、适应期。一些意识到武朝已管不到自己的军法开始主宰自己的命运,部分名门望族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胸怀天下的名门子弟准备担起自己的责任,而在战乱中经历了无数苦难的人们,则开始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这期间,也有部分地方的官员仍旧在等待着武朝天子的回归,但谁是喊口号,谁说的真心话,还需要时间来予以验证。 如此混乱的局面、复杂的过渡,说不准谁保证不了自己治下人民的吃食,就会举起刀兵开始向附近讨食。因此首先买下一批西南出产的刀枪火炮,乃是让自己能在这乱世存活的最可靠保障——当然,这也是华夏军的事物官们在推销产品时的惯用说辞。 而由于西南刚刚经历了战火,材料和生产线都非常紧张,武器的订单也只能秉承先到先得的原则,当然,能够大量提供武器材料,以金属换火炮的,能够得到稍许的优先。 这当中,交游广阔、野心勃勃的刘光世便是华夏军的第一个大客户,以大量的铁、铜、粮食、矿石等物向华夏军订购了最大批的军资。整个订单谈妥、报上去后,就连见惯大世面、在八月代表大会上刚刚接下主席职务的宁毅也忍不住啧啧称叹:“敞亮、大气,刘光世要火,就该他当老大……” 话语之中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老大的头衔都让给他,再多换点订单来。 当然,订单确实已经够了,自刘光世往下,一笔笔主要集中在军工方面的订单与意向,足够让华夏军将目前的生产计划做到两年之后。 而在物资之外,技术转让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请华夏军的技术人员过去,这种方式的问题在于配套不够,一切人员都要从头开始进行培养,耗时更长。有的是自己在当地召集可靠人员或者直接将家中子弟派来成都,按照合约塞到工厂里进行培训,路上花些日子,成才的速度较快,又有想在成都本地招人培训再带走的,华夏军则不保证他们学成后真会跟着走…… 当然,越是人性化的、相对复杂的培训方式,收费越高。这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刘光世同样购买了最为昂贵而且关键的数项军工技术,至少从合同上来说,此时华夏军的全套军工产业、除火箭外,他都将完完整整地复制一套过去。这样的订单虽然也要掏空他的家当,但周围各路军阀在数年之内,都必将对他马首是瞻,包括宁毅,在见到包括严道纶、于和中在内的一帮使节团成员时,都有着非常温暖的笑容。 这样的商贸有来有往,自九月起,从成都到剑阁的水陆商道上车船往来、络绎不绝,在剑阁附近的崎岖山道、栈道都由华夏军的工程兵仔细地拓宽、加固了两倍。至于出川的水路更添繁荣,嘉陵江上大小船只往来,各个造船厂都加快了速度赶工。 附近的大小势力如今都忙着将物资往西南运,东西先运到,火炮才能先运出去,火炮运出去了,不管是讨贼还是防贼,就都能够占有先机——华夏军事务官们的这番说话也是正理,没什么人会觉得荒谬。自己固然不是疯子,谁知道隔壁那位会不会突然发疯,在皇帝都不管事的现在,大家能相信的,也只剩下自己手上的刀枪棍棒。 明面上的交易异常繁荣,暗地里的黑市生意、走私等也渐渐地兴起来。纵然不是官面上的商队,若是能从西南运出去一些新式的枪炮,不能与华夏军直接做生意的戴梦微等人也很乐意收购,甚至于运到临安去卖给吴启梅,说不定可以赚得更多——之所以是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去临安打个来回,因此大伙儿还不知道吴启梅到底信誉如何。 巨大的繁荣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混乱,以至于从八月开始,宁毅就一直坐镇成都,亲自压着整个局势慢慢的走上正轨,华夏军内部则狠狠地清理了数批官员。 大胜过后又是论功行赏,眼下又突然成为整个天下的中心,受到各种追捧诱惑,这是第一批开始伸手的人。宁毅一如之前开会时说的那样,将他们做成了从严处理的典型,从枪毙到坐牢不一而足,所有犯事者的职务,全都一捋到底。 如此这般,到得十二月中旬,宁毅才将基本上了正轨、能在官员的坐镇下自行运转的成都暂时放开。十二月二十回到张村,准备跟家人一道过小年。 马车穿过原野上的道路。西南的冬天极少下雪,只是温度还是不折不扣的下降了,宁毅坐在车里,空闲下来时才觉得疲倦。 他最近“何苦来哉”的想法有些多,因为工作的步调,越来越与前一世的节奏靠近,会议、视察、交谈、权衡人心……每天连轴转。成都局势不定,除西瓜外,其他家人也不好过来这边,而他愈发位高权重,再加上工作上的风格素来霸道,草创时期带班或许细致,一旦上了正轨,便属于那种“你不用理解我,仰望我就可以了”的,偶尔反省不免觉得,最近跟上辈子也没什么区别。 回到家的时间是这天的下午。此时张村的学堂还没有放寒假,家中几个孩子,云竹、锦儿等人还在学校,在院子门口下了车,便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道身影在挥手,却是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保护着张村安全的红提,她穿了一身带迷彩的军装,即便隔了很远,也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笑容,宁毅便也夸张地挥了挥手,随后示意她快过来。 红提指了指院子里:你先去。 外头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进到里头的院落,才看见两道身影正坐在小桌子前择菜。苏檀儿穿着一身红纹白底的衣裙,背后披着个红色的披风,头发扎着长长的马尾,少女的打扮,乍然间看来有些古怪,宁毅想了想,却是许多年前,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后,第一次与这逃家妻子相见时对方的打扮了。 那时候她第一次要见这个陌生的丈夫,一方面想要给个下马威,另一方面也打算讲和,因此一身的打扮颇为讲究,估计挑选了不少时间。或许也是因此,这套打扮她至今还记得。 坐在石桌那边的小婵已经看见了他,摆了摆手,檀儿侧身望过来,脸上露出个笑容:“怎么样?”她是瓜子脸,这么多年也没有大变,只是掌家多年,眉宇间添了几分内敛的智慧和成熟,此时侧身坐着,长长的辫子垂下来,又有了几分少女感。宁毅笑望着她这一身。 “看起来都快褪色了,还留着呢。” “相公还记得这一身?” “忘不了。” “早先都快忘了,自江宁逃走时,特意带了这一身,后来一直放在柜子里收着,最近翻出来晒了晒。这身红披风,我以前顶喜欢的,现在有些毛茸茸了。” 宁毅便笑:“我听说你最近一身红披风,都快让人闻风丧胆了,杀过来的都以为你是血菩萨。” 他指的却是七八月间发生在张村的大小骚动,那时候一帮人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要对宁人屠的家人孩子动手,大部分人失手被抓,受到处置时便能看到檀儿的一张冷脸。这边的刑罚一向是顶格走,只要是造成了人员重伤的,一律是枪毙,造成财物损失的,则一律押赴矿山跟女真人苦力关在一起,不接受银钱赎买,这些人,大多要做完十年以上的矿山苦力才有可能放出来,更多的则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因为各种意外死去。 这还是经过宁毅劝说后的结果。檀儿脑子好用,在许多想法上比别的女子开通,但在面对家人的这些事情上,也不会比一个简单的地主婆好到哪里去。一群人在成都给自己丈夫捣乱还不够,还要跑到这边来,试图杀掉或者掳走家中的小孩子,若按照她的本心,有这种想法的就都该凌迟。 也是因此,那段时间里,她亲自过问了每一起发生的事件。宁毅要求按律法来,她便要求必须按照律法条款最顶格治罪。 七月底众多绿林人都还在狂欢,为了成都事件忙得不亦乐乎,前仆后继去往张村的,也大都慷慨激昂。到八月多阅兵也结束,代表大会也开了,关于张村的事情细节才传过来,真跑过去动了手的,没有一个好收场。 而关于每次出现在现场犹如阎罗王的那位女子,也在传言中被描述得绘声绘色,大家都说这便是宁毅妻子中匪号“血菩萨”的那一位,当年在吕梁山杀人如麻,林宗吾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只是嫁人之后不多出手,这次去到张村的,可都触了这位大宗师的霉头了。 过去关于红提的事情,江湖间也有少数人知道,只是竹记的宣传往往绕开了她,因此十数年来大家关心的大宗师,通常也只有正派“铁臂膀”周侗、反派“穿林北腿”林宗吾、难以描述的大宗师宁人屠这几位。这次张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才有人从记忆深处将事情挖出来,给红提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说到这件事,檀儿的眉宇间也闪过了些许煞气,随后才笑:“我跟提子姐商量过了,往后‘血菩萨’这个外号就给我了,她用另外一个。” “用什么?” “血葡萄。”小婵抢着说到。 “……” 檀儿噗嗤一笑,宁毅愣了半晌,在旁边坐下,抱着小婵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还是……挺可爱的,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家一个血菩萨,一个血葡萄,葡萄听起来像个跟班,实际上武功最高,也好。” 三人笑嘻嘻地编排了家里武艺最高性情却最随和的那位后,宁毅开始问起家中一帮孩子的情况。 此时从宁忌往下,云竹生下的长女雯雯已经十二岁,文静爱看书,笑起来时简直像是母亲的翻版。宁河的性格并不好强,九岁的年纪,看起来就是个平平凡凡的傻小子,在没有外在压力的情况下,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母亲红提那样的武艺天赋,成绩也只是中等,或许生活在太平年景里的红提,不会成为武艺天下第一,宁毅其实也并不打算过多的压榨他的潜力。 与宁河同年的宁珂,保持着她一贯的活泼而热心助人的性格,在学堂当中有着最多的朋友、最好的人缘,她每天为这事操心为那事操心,在学堂里当了文娱委员和生活委员,只是热衷别人的事情总是让自己的功课被落下,这令得锦儿非常操心。锦儿一贯以自私来标榜自己,想不通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一直傻乎乎的。 当然,宁毅私下里想想,却是能够明白一些的。若是小时候的锦儿不会因为一颗家贫被卖掉,不会经历那样多的坎坷,那或许今天的宁珂,便会是她的另一幅模样。 七岁的宁霜与宁凝在今年上了一年级,两个自小如连体婴一般长大的孩子从来要好。西瓜的女儿宁凝习武天赋很高,只是作为女孩子爱剑不爱刀,这一度让西瓜颇为苦恼,但想一想,自己小时候学了大刀,被洗脑说什么“胸毛凛凛才是大英雄”,也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对此也就释然了,而除了武学天赋,宁凝的学习成绩也好,古诗一首一首地背,这让西瓜颇为欢喜,自己的女儿不是笨蛋,自己也不是,自己是被不靠谱的老爹给带坏了…… 文武双全的宁凝唯一的缺点是话不多,人如其名喜欢安静,作为云竹次女的宁霜常常是两人之中的代言人,有什么话往往让宁霜去说,于是宁霜的话语比她多一点,比旁人仍旧要少。这或许是因为自小有了适合的朋友,便不需要太多交谈了罢。 唯一的意外是最近宁凝在回家途中摔了一跤,作为漂亮文静的小美女,把门牙摔断了一颗。她嘴上不说,其实很在意这件事。 “你待会见到了,可不要嘲笑她的门牙。不然她会哭的。”檀儿叮嘱一番,觉得宁毅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放心,我就当在办公,一定不会笑。”宁毅说着笑了起来,觉得这种事情,真像是西瓜当年的翻版。一本正经地摔掉了门牙…… 除了这几个小的,最近宁忌的状况其实也让人担心。或许是因为太早的上了战场,见到了生死,他的情绪一直都不算稳定,当然,他武艺高强,长得又好看,在一群弟弟妹妹当中颇受拥戴,但这些时日他的性情一直都在从外向转往内向,尤其十月之后,有时候坐在屋顶上发呆,一次就坐上很久,甚至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叹息些什么,后来居然还开始找书看。 小婵看得心惊肉跳,小忌这样的居然开始看书了,总觉得他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又或者哪一天会突然遁入空门当和尚。 当然,除了这些异常现象,他在武艺上的练习并没有耽搁下来,甚至军中一些特种作战的练习、竹记里的谍报练习他都能轻松适应下来,红提和西瓜也都说他来日成就不可限量。 “这就是中二期到了,整个人神神叨叨的,都一样,将来雯雯、宁河、宁珂他们也一样,小孩子到这个年纪就管不住,想法特别多,到了十七八岁会慢慢好起来。”宁毅用一副“没有人比我更懂教育”的教育家姿态如此安慰小婵。 他心中其实是明白的,宁忌惦记更大的天下、更大的江湖,若是留不住,待他锻炼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或许也只能放他出去走一走,当然,如果中二期过了他不想走了,那便更好。现在最重要的是用个“拖”字诀,让红提西瓜那边多给他出点难题,告诉他距离他能出去还早着呢。 “可宁曦当初就没这样啊……”小婵皱着眉头。 “宁曦傻乎乎的。” 宁毅信口开河,随后手上便挨了檀儿一下:“不许这么说他。” 几人说完了孩子,红提也进来了,宁毅跟她们大概说了一些成都的事情,说起与各家各户的生意、自己是如何占的便宜,也说了说左文怀等人,他们在八月底离开成都,按路程算,若无意外如今应该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边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这样的交谈中,云竹、锦儿、家中的孩子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大家一番问候与打闹。宁凝被不靠谱的父亲给弄哭了,流着眼泪想要跑到没人的角落里去,被宁毅抱在怀里不准走,便只好将脑袋埋在宁毅怀里,将眼泪也埋起来。 吃饭的时候,苏文方、苏文昱两兄弟也赶了过来,宁毅问了问苏氏拆分时家中一些小的的情况,族中的抗议自然是有的,但被苏檀儿、苏文方、苏文定等人一番打骂,也就压了下去。 过去老太公苏愈总是担心家中的孩子不成才,此时苏家的后台不光有宁毅、檀儿,包括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燕平等人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接下来的第四代也已经有人被培养起来。对于家中没有能力也没有见识的人,也就不必给他们发言权了。 吃过饭后,文方、文昱便告辞离开,这天晚上跟孩子聚在一块玩了一阵,宁毅便开始楼上楼下的串门,糟蹋良家妇女。他年纪不到四十,练了武艺,身体是极好的,一晚上折腾直到深夜,众人和孩子都已经睡下后,他又到院子里各个房间内外走了一圈,看了看沉睡过去的妻儿们的侧脸,再到外头的院子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想着事情。 也不知什么时候,檀儿从里头走了出来,给他拿了一件外套:“想什么呢?” “想糟蹋良家妇女的事情。” “不要这么折腾了,年纪不小了,快变成良家妇女糟蹋你了吧。” 宁毅笑起来,将她搂进怀里。 “你知道我做事的时候,跟在家里的时候不一样吧?” “嗯,那个时候……照你说的,比较帅气。” “最近处理了几批人,有些人……以前你也认识的……其实跟以前也差不多了。这么些年,要不然就是打仗死人,要不然走到一定的时候,整风又死人,一次一次的来……华夏军是越来越强大了,我跟他们说事情,发的脾气也越来越大。有时候真的会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大概没有头了吧……”檀儿从他怀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心,随后又静静地在他胸前卧下去了,“之前说要拆苏氏,我也有些不高兴,家里人更加了,闹来闹去的。可我后来想,咱们这辈子到底为了些什么呢?我当姑娘的时候,只是希望帮着爷爷掌了这个家,等到有潜力的孩子出来,就把这个家交给他……交给他以后,希望大家能过得好,这个家有希望有盼头……” “……到如今,这个苏家手下的东西比过去要多了十倍百倍了,希望和盼头都有了,再接下来,就再到千倍万倍吗?过的日子,比今天能再好一点吗?我想到这些,觉得够了。我看到他们拿着苏家的好处,没完没了的想要更多,再下去他们都要变成穷奢极欲的二世祖……所以啊,又把他们敲打了一遍,每个月的月例,都给他们削了很多,在厂里做工乱来的,甚至不许他们拿钱!爷爷若还在,也会支持我这样的……不过相公你这边,跟我又不一样……” “看开了真是好事。”宁毅搂着她,一声叹息,“我原本是想……唉……到了今天是真的放不开了,那么多不该死的人死了,打女真、收复中原,往前不知道多久,往后,辜负他们所有人的期待,但在这中间,我又总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要变成一个坏人……” 檀儿的脑袋在他胸口晃了晃:“自古史书上心怀天下者,用不到好人坏人这个说法。” “我说的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宁毅顿了顿,沉默半晌,终于只是笑道,“还好你们都还在这,若是……” 正说话间,似乎有人在外头探了探头,又缩回去了,宁毅蹙眉朝那边招手:“什么事?拿过来吧。” 出现在那边的是秘书处的人,那人拿着一份文档走进来:“是成都那边的加急,不过,也不是非常要紧。” “给我吧。” 秘书将那份情报递给宁毅,转身出去了。 檀儿在旁边说道:“那我先去睡?” 宁毅看了情报一眼,摇了摇头:“陪我坐一会吧,也不是什么机密。” “那是什么事……” “金国换皇帝了……宗翰跟希尹……了不起啊……” 金帝完颜亶上位的消息,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这里的,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第一手的消息极其简单,基本上也是金国发布的第一手公文,但内里的许多事情,是可以猜到的。因为这位年轻皇帝的上位,金国暂时避免了内讧,这意味着华夏军进攻金国时,可能要更多的耗费一两年的时间、又或者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夫妻俩依偎着坐了一会儿,宁毅大概跟檀儿说了些参谋部对这些事的推演。 “照理说金国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很脆弱了,竹记在北方没有行动吗?”檀儿低声问了一句。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考虑到金国境内敌视甚至屠杀汉人的趋势会增加,我已经让北地的情报系统停止一切活动,休眠自保,但之前还是得到了消息,晚了一步,卢明坊在今年年中牺牲了……” “卢明坊……那卢掌柜的一家……”檀儿面上闪过哀色,当初的卢延年,她也是认识的。 “卢掌柜一家没人了……” “他之前回来,怎么就没能留下子嗣呢。” “他一年四季在那种地方,谁愿意给他留下子嗣……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 院落间有微黄的灯火摇曳,其实相对于还在各个地方战斗的英雄,他在后方的些许困扰,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如此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宁毅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汤敏杰吗?” “记得啊,在小苍河的时候跟着你学习,到我们家来帮过忙,搬东西的那一位,我记得他有点微胖,喜欢笑。不过眯眯眼的时候很有煞气,是个做大事的人……他后来在凉山犯了事,你们把他外派……”檀儿望着他,迟疑片刻,“……他如今也在……嗯?” 宁毅没有回答,他将手中的情报折起来,俯下身子,用手按了按头:“我希望他……能冷静吧……” 这世上有无数的东西,都让人痛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二章 只影向谁去?(下) 有些时候,时光会在梦里倒流。他会看见许多人,他们都栩栩如生地活着。 醒过来时,会恍惚的坐上一阵,忘了自己在哪里。 错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残留。要等到不久之后,冰冷的现实在脑海里化为空荡荡的回音,人才能在这片空白的区域里痛苦地清醒过来。 曾经饱满的生命、精神、乃至于灵魂的一部分,都在过去的时光里,永久地损毁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幸存者们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云中。 汤敏杰从梦里醒来,坐在床上。 先前的梦里,出现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经是陈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开封府府尹的亲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见识,懂一些权谋,待在陈文君身边之后,很是筹谋了一些事情,早几年的时候,甚至救过他一命。 不过,在情报的传递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实更多的倾向于武朝政权,不是很喜欢华夏军。 双方既有同样的目标,又各为其主,在那段时间里,曾经有过几度的争夺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强,汤敏杰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被人救过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几次暗地里的行动,互有胜负,汤敏杰占了便宜后才会去逞两句口舌之快,看着对方哑巴吃黄连的模样,恶形恶状。 私下里其实做过盘算,这女人性情不差,将来可以找个机会,将她争取到华夏军这边来。 最后一次争夺是因为那个叫史进的傻瓜,他武艺虽高,脑子却无,而且摆明了想死,双方都接触得有些谨慎。当然,由于汉夫人一方实力雄厚,史进一开始还是被伍秋荷那边救了下来。 但伍秋荷低估了当时城内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终找到史进,被他逃脱后,才让黄雀在后的汤敏杰占了个便宜。 当时是很高兴的。 之后能将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当史进醒过来,向他询问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那个女人带了官兵过来,汤敏杰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样的怀疑,说明伍秋荷与官兵的出现,不过是前后脚的时间差……悲从中来。 “金国这种地方,汉人想要过点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壮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贱人的嘴脸,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温情可说,贱人狗贼,下次一并杀过去就是!” 前头随口打发了史进,后脚便去打听情况,过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剑斩杀的事情。她倒是聪明,当着希尹的面攀诬高庆裔,当时便死了,没有再受太多的折磨。只是尸体抛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打听不到详细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个乱葬岗,已经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再去找寻,早已尸骨无存。 这些年来,经历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时节的人无法想象,便连他想起来,那段记忆当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为什么会梦见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之前一段时间在上京见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强,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颜亶继位后,汤敏杰在上京又呆了一个多月,试图在各种各样的讯息中寻找可能的破局点。这段时日里,他便常常与程敏见面,汇总她打听过来的消息。 新君上位后的消息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论功行赏,宗干、宗磐、宗翰虽没了皇位,但之后封赏荣宠无数,在可见的未来里都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但在这中间,权力斗争的苗头仍旧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毕竟是败在了西南,而且这一次上京的局势当中,用谋太过。宗干、宗磐虽然不得不接受他们后来的想法,将皇位让给完颜亶,可在这之后,对西府的制衡与削弱,仍旧是被提出来了。 这是西南战败之后宗翰这边必然面对的结果,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一些权力会让出来、一些位置会有更替、一些利益也会因此失去。为了保证这场权力交割的顺利进行,宗弼会带领军队压向云中,甚至会在雪融冰消后,与屠山卫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比武较量,以用来判断宗翰还能保留下多少的实权在手中。 整个十一月,上京城中对这场权力的初步争夺闹得乱哄哄的,宗磐与宗干在这里暂时达成了一致,必须尽量多的削掉宗翰手头还剩下的实权。大量的宗亲勋贵此时已经不在场中,不少人或许凭良心说着话,不希望金国内乱,但对于宗翰希尹两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过,两位老将到得此时也尽显其霸道的一面,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战,并且不断在上京城内渲染这场比武的声势。若屠山卫败了,那宗翰只能放开权力,其余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卫仍旧获胜,那便意味着西南的黑旗军有着远超众人想象的可怕,到时候,东西两府便必须同心协力,为抗击这支未来的大敌而做足准备。 归根结底,在金国,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们最为接受的方式——还是武力。 这些消息汇总到十二月中旬,汤敏杰大致了解了局势的动向,随后收拾起东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险离开了上京,踏上了回云中的归途。程敏在得知他的这个打算后很是吃惊,可最终只是送给了他几双袜子、几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启程,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赶路,顺利抵达云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没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们在年关的前几天启程,依旧是千余人的马队,于二月下旬回归云中。 一路漫长的风雪当中,汤敏杰戴着厚厚的鹿皮手套,时不时的会想起仍旧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卢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过让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只是简单的拒绝了,能言善辩的汤敏杰甚至找不到进一步的说辞来劝说对方改变心意。 在上京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那些见面、传递情报、判断消息的间隙里,汤敏杰曾几次去到过程敏出卖身体换取情报的青楼附近观察。开始的几次是为了接头与确认对方的存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离开的前几天,在黄昏时站在街口远远的看了一眼那青楼的灯火,暖黄的、绯红的灯火、厚厚帘子、扎实的建筑,一切看起来都让人感到舒心和踏实,让客人们想要进去休息。 他甚至无法走近那长街一步。 那是作为汉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亲手剐出自己的心肝来,也绝不希望对方再在那种地方多待一天。 …… 可他无法说服她。 ***************** 起床后做了洗漱,穿戴整齐后去街头吃了早餐,随后前去预定的地点与两名同伴相见。 这场会议在二月二十七举行,除汤敏杰外,过来的是两名与他直接联系的副手,孙望与杨胜安,这两人都是从西南过来后没有离开的华夏军成员,擅长策划与行动。 在敌人的地方,进行这样的多人碰头原则上要非常谨慎,但会议的要求是汤敏杰做出的,他毕竟在上京获得了第一手的情报,需要集思广益,于是对下方的人手进行了唤醒。 “……理论上来说,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东西两府权力的交替要出现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让他们焦头烂额。但机会具体在哪里,需要讨论。” 去到上京半年的时间,汤敏杰对于云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孙、杨二人即便接受命令进入休眠,对于许多事情,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消息来源。三人首先交换了情报,随后开始讨论。 孙望道:“完颜亶上台后,对宗翰、希尹两人上京的做法,云中这边有过一些猜测。我曾经听到一些消息,说去年秋末去世的时立爱,在临死前写过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随宗翰、希尹他们北上,帮忙说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动。时立爱在汉臣当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当初跟随的是完颜宗望,如今外头也说他是宗辅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这条老狗就是临死前吃里扒外,摆了宗辅宗弼一道。听说金兀术刚愎自用,若是知道时立爱做了这种事,定不会放时家人好过。” 杨胜安蹙了蹙眉:“不过,时立爱已经死了,这件事便是爆出来,于金国大局,恐怕也没什么损伤。” 一旁汤敏杰道:“可以先记起来,再想办法找一找证据,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他们狗咬狗,我们都开心。” 三人又议论一阵,说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与希尹没在上京过年便匆匆往回赶,很明显,是为了接下来雪融之时与宗弼的比武。这场较量眼下还没有细部上的规则出来,但我估计,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盯住云中这块肉,西府在哪里软弱一点,就会被吃掉一点,如果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报,我们就可以计划一下,从头作梗,甚至……发动几次刺杀,让西府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输掉。” “……这件事听起来有可能,但我觉得要谨慎。这么详细的情报收集,我们首先就要唤醒所有人,老实说,就算唤醒所有人,我们的行动力量恐怕都不够……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经回来了,必须考虑到希尹有所防备,故意挖下陷阱给我们跳的可能。” “……从可行性上来说,眼下咱们唯一的机会,也就在这里了……西府的战力我们都清楚,屠山卫虽然在西南败了,可是对上宗辅宗弼的那帮人,我看还是西府的赢面比较大……一旦宗翰希尹稳下西府的局势,从今往后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不要皇位,只专心防备我们,那将来我们的人要打过来,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现在,虽然是在休眠状态没有行动,但我这边的人已经死了四个了。将他们唤醒全都投到这件事情里去,我们也得看赢面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报,这个风险冒一冒我认为总是值得的……” “……” 房间里低声议论了许久,上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汤敏杰忽然开口。 “……我还有一个计划,也许是时候了。我说出来,我们一起表决一下。” 汤敏杰神色平静,孙望与杨胜安便都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出来。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汤敏杰的许多想法或许冒险,但最后都找到了施行的办法,他们对他自是信任的。 汤敏杰随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两人听完,面色俱都复杂,之后过得一阵,是杨胜安首先摇头:“这不行……”孙望也认同了杨胜安的想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许多反对的看法。 这时候的时间接近子时,汤敏杰点了点头。 他道:“那好,杨胜安,由你做出会议记录,对于这个计划,是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后做出的表决,我们华夏军,否定了它。” 杨胜安想了想:“记录……有必要吗?” 汤敏杰点了点头。 “……记下来吧,让后世有个看法。” 杨胜安做出了简单的记录。 风吹过这秘密集会点的窗户外头,城市显得晦暗而又平静。白皑皑的雪笼罩着这个世界,许多年后,人们会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些秘密,也会忘记另一些东西……那是记录所不能及至之处的真实。真实与虚假永远交织在一起。 ****************** 二月二十七这一天的中午,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正在参加一场聚会。 他们跟随父辈北上,见识了一场华丽的权力斗争,随后又冒着滚滚的风雪南下,前几天才回到云中。这样的旅程磨砺了他们的心性,也令得他们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对于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运筹帷幄,云中城内众人感受更为深刻,这几天的时间里,人们甚至认为这一番操作堪称伟大,在他们回家后的几天时间里,云中的勋贵们设下了一场场的宴请,等待着所有英雄的赴宴,给他们复述发生在上京城内惊心动魄的一切。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热衷于这样的宴会,这中间的许多人也曾经是他们过往的伙伴,拒绝不得,而且宣扬大帅等人的行动,也没必要拒绝。于是连续几天,他们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见到了这些时日里神色都有些忧郁的母亲。他们都有着挺好的教养,过去都知道不该在母亲面前将女真人的立场表现得太过清晰,但这一次上京过后,他们一方面热血沸腾,另外一方面也有了巨大的忧患意识,害怕有一天黑旗会杀过来,捣毁金国的一切,于是这两日里,偶尔不免劝说母亲看开一些。 “娘,大帅他真的是为了女真着想……” “我们毕竟是女真人,平日里或不管事,但此时已不该躲避了,娘,国战无仁义的……” “我们有一天或许也得上战场,跟黑旗打……” 这样的话语之中,陈文君也只能忧郁地点头,随后让家中的丫鬟扶了他们回去。 …… 同样的时刻,满都达鲁跪在这处府邸的书房当中,听着完颜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经升任云中府的都巡检使,这个官品级虽然算不高,却已经跨过了从吏员往官员的过渡,能够进到谷神府的书房当中,更证明他已经被谷神视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军队已经开始动了,宗弼他们不日便至……这次云中的状况。不止是一场厮杀或者几场比武,过去整个西府手底下的东西,只要能动的,他们也都会动起来,如今好几处地方的官府,都有了两道公文冲突的情况,咱们这边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没有官了……” “……你是我亲提的都巡检,不必担心这件事,但这等状况下,背后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这里的细作——必定蠢蠢欲动,他们要在哪里动手、推波助澜,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想点办法,把他们都给我揪出来……” 这一场接见不是很久,希尹说完,摆了摆手,让满都达鲁应诺离去。他离去之时,陈文君也从外头端了些点心过来了,大概是听说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书桌后伏案写作的希尹便起身来迎她。 回家数日都可以看到,夫妇俩其实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还是数年前,尤其消瘦得厉害,头发也已经从半白变作全白,陈文君则是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时局操心,头发也白了一些。 “那是……”陈文君问了一句。 “新上来的都巡检满都达鲁。”希尹答道,“接下来的这段时日,跟宗弼那边要开始较量,衙门里换了一些人,主要是应对有人在暗地里捣乱,再过几个月两军比武,若是输了,咱们都难得善了啊……嗯,还是夫人做的糕点好吃。” 希尹的话语坦率,当中未尝没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面前,也算是坦坦荡荡了。陈文君看着在吃东西的丈夫,眉头才稍有舒展,此时道:“我听说了外头的公文了。” 她说起这事,正将手中小米糕往嘴里塞的希尹微微顿了顿,倒是神色肃穆地将糕点放下了,随后起身走向书桌,抽出一份东西来,叹了口气。 “入冬几个月,每一个月,冻饿致死数万人,被冻死居然是因为有柴不许砍。这种事情,原本就蠢到极点,杀了别人他们自己能独活吗,一群蠢驴……我今日才将命令发出去,已经晚了,其实算不得多大的补救……” 他回头看看妻子,开口其实有些艰难:“这当中……有许多事情,实在是对不住你,我曾许诺要给汉人一个好些的对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这些时日有多难。我们败在西南,其实是你们汉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说到最后这句,勉强而复杂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许多想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经做下过许诺,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经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了,便只能说说汉人的英雄,让她高兴些许。陈文君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已簌簌而下:“……不论如何,你这次,总是救了人了,你吃东西吧……” 这只能是她作为妻子的、私人的一点谢谢。 **************** 满都达鲁走出谷神府,下午的天空正显得阴晦。 他走到不远处的小广场上,那边正贴着大帅府的告示,有人大声的宣读,却是大帅发布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杀汉奴,城外的无用草木,不允许任何人家故意阻挠汉人捡拾,同时大帅府将拨出部分木炭、米粮在城市内外的汉民区发放,这部分的支出,由过去半年内各勋贵家中的罚款补贴…… 此外还有数项保证汉奴生存权力的措施公布。 有些畏畏缩缩路过的汉奴听到了,在小广场的边上哭泣起来。 许是在感谢着大帅的仁政。 满都达鲁是这样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着里头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汤敏杰的男子正躬着身子,从另一侧与他擦肩而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三章 小丑(一) 金天眷元年四月,云中府。 南方的夏天已经到了,北地的冰雪才刚刚开始消融。作为女真西京的这座城市附近,野地里开始行走的人们,开始变得多起来。 东面的城门附近,宽敞的街道已近乎戒严,肃杀的依仗拱卫着车队从外头进来,远远近近未消的积雪中,行人商贩们看着那猎猎的旗帜,交头接耳。 “又是一位王爷……” “这半月过来,第几位了……” “这位可了不得,鲁王挞懒啊……” “这下真要打得不可开交……” “慌啥,屠山卫也不是吃素的,就让这些人来……” 金国贵人出行,不用下跪避让者大多有一定身份家业,此时说起这些王爷车驾的入城,面目之上并无喜色,有人忧心,但也有人眼中含着愤怒,等待着屠山卫在接下来的时候给这些人一个好看。 金国东西两府的这一轮角力,从三月中旬就已经开始了。 宗翰希尹春节便从上京启程,回到云中,是二月下旬。而宗弼出发的日子也并没有晚多久,他三月初十抵达云中,随他而来的,除了金国两位王爷外,还有一大批有着贵族身份、带着官职文书过来的替补官员,在比武之前,便开始尝试接替云中附近的一些重要职衔,双方因此便展开了第一轮冲突。 过去,宗翰以云中为中心,掌管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的金国西面千里之地。这实质上的“西朝廷”在名义上自然是不可能成立的,西面无数官员的任命,往大了说仍旧是接了上京的命令,虽然在过去宗翰掌握实权,那也是吴乞买的配合下造成的事实。 在新帝上位的事情上,宗翰希尹用谋太甚,此时为宗干、宗磐两方所恶,因此对他的一轮打压难以避免。宗弼虽然说好了比武上见真章,但实际上却是提前一步就开始动手抢夺,只要是稍稍弱势一点的官员,官位权力交出去后,即便屠山卫在比武上获胜,日后恐怕也再难拿回来。 应对着这样的事态,从三月以来,云中的气氛悲壮。这种中间的许多事情来自于希尹、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操作,众人一方面渲染西南之战的惨烈,一方面宣传宗翰希尹乃至于先帝吴乞买等人在这次权力交替中的苦心孤诣。 为了应对将来的南面之患,大帅与谷神已决心放弃大量权力,只专心经营西府,储备武力以备战,而黑旗的威胁,同样受到了金国上层各个掌权者的认同。此时宗弼等人仍然想要挑起斗争,那便让他们见识一番屠山卫的锋锐! 从西南回来的远征军折损众多,回到云中后气氛本就悲戚,不少人的父亲、兄弟、丈夫在这场大战中死去了,也有活下来的,经历了九死一生。而在这样的局面之后,东边的还要咄咄逼人的杀过来,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藐视这些牺牲的英雄——委实欺人太甚! 虽然金国境内军队的悍勇每年都有下降,但在西南大战前,宗翰率领的西朝廷军队仍旧是整个金国范围最能打的部队。如今虽然经历一次战败,但无论是幸存者还是牺牲者的家属们,心中的那口气却仍然是在的,他们固然在西南战败了,但并不代表东路军就能踩到这边人的头上来。 如此这般,三月中旬开始,随着宗弼的首先抵达,其余一些大族当中的几位王爷也相继带队过来,他们一者是为了监督和见证此后比武的公平,二者自然也指着于原本西府的地盘获得一些利益。而云中城内,宗翰与希尹则举行了大规模的祭奠活动,一方面依靠深厚的底蕴发足抚恤,另一方面煽动起境内子民的气势,让所有人在心底憋足了一口气,等待着四五月间屠山卫在比武中的凶残表现。 四月初八,挞懒(完颜昌)这等堪称国之柱石的老将抵达云中,更是将城内严肃的对峙气氛又往上提了一提。 车队穿过积雪已经被清理开的城市街道,去往宗翰的王府,一路上的行人们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后,道路以目。当然,这些人当中也会有感到高兴的,他们或是跟随宗弼而来的官员,或是早已被安排在这边的东府中人,也有不少颇有关系的商贾或是贵族,只要时局能够有一番变化,间中就总有上位或是获利的机会,他们也在私下里传递着消息,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一场虽然严重却并不伤国本的冲突的到来。 同样的时刻,城池南端的一处牢狱当中,满都达鲁正在拷问室里看着手下用各种方法折腾已然声嘶力竭、全身是血的犯人。一位犯人拷打得差不多后,又带来另一位。已经成为云中府都巡检的他并不下场,只是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听着犯人的供词。 这场拷打进行到一半,手下的巡捕过来报告,原本看押在牢中的一名黑旗奸细已经撑不住了。满都达鲁便起身去到牢房,朝一具尸体看了一眼,翻过来做了些许的检查。 原本的拷打就已经过了火,讯息也已经榨干了,撑不住是必然的事情。满都达鲁的检查,只是不希望对方找了渠道,用死来金蝉脱壳,检查过后,他吩咐狱卒将尸体随意处理掉,从牢房中离开。 牢狱阴森肃杀,行走其间,半点花草也见不到。领着一群跟班出去后,附近的大街上,才能见到行人往来的场面。满都达鲁与手下的一众同伴去到街角一处卖煮物的摊子前坐下,叫来吃的,他看着附近街市的景象,眉宇才稍稍的舒展开。 虽然是女真人,但满都达鲁的出身并不好,他的父亲曾经在战场上当过逃兵,因为这样的污点,他后来虽然作战英勇,但升迁的机会不多,退役到云中当了巡捕,后来升至总捕,便是一般吏员的天花板,他也知道,很难真正跨过那道无形的坎,成为官员了。 然而希尹慧眼识人,二月底将他提拔为云中府的都巡检,说不定接下来还有可能升个一两级,三四月里,算是他一生当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一段时间。往日里与他关系好的老战友,他做出了提拔,家中忽然也有了更多的人关心巴结,这样的感觉,委实让人陶醉。 当然,身在官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例如原本云中府四名总捕当中有一名渤海人高仆虎,他是东府安插过来的人手,原本便与满都达鲁不睦,这次满都达鲁受到提拔,对方却也摆出了姿态不给面子,甚至会在暗地里宣扬:“五月过后还不知道都巡检是谁……”这类的小摩擦,倒也算是名利场上难以避免的事情。 从级别上来说,满都达鲁比对方已高了最关键的一层,但云中府内,总捕的自由度本就高,满都达鲁也不想上位之后便直接搞权力斗争,便按照希尹的命令,专心搜捕接下来有可能犯事的华夏军奸细。当然,局势在眼下并不开朗。 二月下旬宗翰希尹回到云中,在希尹的主持下,大帅府发布了善待汉奴的命令。但事实上,冬日将尽的时候,本也是物资愈发见底的时刻,大帅府虽然发布了“善政”,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可怜汉人并不至于减少多少。满都达鲁便趁着这波命令,拿着救济的米粮换到了不少平日里难以获取的讯息。 在整个三月间,他在汉奴当中撒网、整理各类消息,随后抓捕了数十名疑似黑旗奸细的人。不过一名名拷打过滤后,最终能大概确定身份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的地位也不高,从他们的口中,满都达鲁并没有获知太多关键的信息,反而是对方说出的黑旗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休眠的信息,令他稍稍的有些郁闷。 作为刚刚登上都巡检位置的他,自然更希望早日抓住黑旗奸细中的一些大头目,如此也能真正在其余捕头当中立威。休眠的讯息难以确定,他不可能这样向谷神做出报告,但若是真的,则意味着他在这个比武期间,抓住黑旗军当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几率会变得很小,甚至于谷神那边也会对他的能力感到失望。 当然,他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 通过从汉奴中打探消息、广撒网的抓捕可疑人物是一个路子;针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的比武,找出屠山卫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做成诱饵,等待敌人上钩是一个路子。在这两个方法之外,满都达鲁也有第三条路,正在慢慢铺开。 对于黑旗当中已经确定的那位“小丑”,这两年来行踪愈发诡秘,难以捕捉,但在几年前之前,他在云中府进行了大量活动,期间与不少黑道人物有过往来或勾结。当年对这方面的追查不够,不少人也在这几年里陆续死了,可若是往前追溯,总是能找到几个或多或少见过这个人物的幸存者。 满都达鲁如今已是都巡检,这一次又是奉了谷神的命令追查黑旗,三四月间,一些往日里他不愿意去碰的黑道势力,如今都找上门去逼问了一个遍,不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到如今,有关于这位“小丑”的画影图形,总算勾勒得差不多。关于他的身高,大概样貌,行为方式,都有了相对可靠的认知。 “今日城里有什么事情吗?” “听说鲁王进城了。” “东边的真是不想给我们活路了啊。” “看屠山卫的吧。” 众人吃着东西,在路边交谈。 时间是下午,阳光明媚地从天空中照射下来,路边的雪堆融化了大半,道路或泥泞或湿润,在转角小广场上,行人来去,不时能听到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与这样那样的吆喝。路旁的满都达鲁等人说起屠山卫时,面上也都带着狰狞的、恨不得上阵杀敌的神色。 完颜昌的车驾进了宗翰府,过得一阵又出来,宗弼等人已经陪在旁边哈哈大笑了。如今的云中府内,光是王爷身份的人便聚集了十名以上,这个晚上,为完颜昌接风的宴席上他们又会聚集过来,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与宗弼、完颜昌等人又会展开这样那样的唇枪舌剑,等待着接下来见真章的那一刻。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等人也正活跃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他们或是看望和走访屠山卫的战士,或是参与这样那样的宴请,为所有人打气,在有些时候,年轻的勋贵之间也会因为意气之争而打起来。有的时候他们走在街市上,也会发现,城市中的树木已然有了新叶,城池内除了黑黑白白的颜色,也已经有了春蕾绽放、蓄势待发的气息。 对于云中府的众人来说,最为绝望的时刻,是获知西南战败的那些时日,城中的勋贵们甚至都已经有了失势的最坏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大帅与谷神果断的北行,即便已居于弱势,仍旧在势力纷乱的上京城里将宗干宗磐等人摆平,扶了年轻的新帝上位,而骄矜自大的宗弼认为西府已经失去锐气,想要与屠山卫展开一场比武。 有什么能比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更加美妙呢? 从后往前回溯,四月上旬的那些时日,云中府内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鼓着这样的劲,尽管挑战已至,但他们都相信,最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有着大帅与谷神的运筹帷幄,将来就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而在整个金国的范围内,虽然意识到小规模的摩擦必然会出现,但不少人也已经松了一口气,各方搁置了斗争的想法,无论是老将和中坚都能开始为国家做事,金国能够避免最糟糕的处境,实在是太好了。 云中城外,大量的士兵已经聚集过来,他们每日操练,等待着“比武”的到来。距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有汉奴居住的村庄,那里依然显得死气沉沉,冬日里冻饿致死的奴隶们暂时还没有被运出去,但幸存者们似乎比冬日里要好过了些许? 穿过原野,河湾上的冰面,时不时的会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那是冰层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百废待举、充满了活力的城池…… 汤敏杰站在街上,看着这一切…… 满都达鲁正在城内寻找线索,结出一张巨网,试图抓住他…… ************* 四月初九是平凡无奇的一个晴天,许多年后,满都达鲁会想起它来。 那一天并没有发生太多令他感到出奇的事情,这一天的上午,他依照旁人的线索,抓住了一名逃窜多年的匪人,从他口中打听出了一两件与“小丑”发生过关联的事件,更加丰富了他对这位华夏军细作高层的测写。 对这匪人的拷打持续到了下午,离开衙门后不久,与他素有嫌隙的北门总捕高仆虎带着手下从衙门口匆匆出去。他所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一件事情:从东面跟随宗弼来到云中的一位侯爷家的儿子完颜麟奇,在闲逛一家古董店铺时被匪人离奇绑走了。 这些来到西边的勋贵子弟,目的固然也是为了争权,但在云中的地界被绑,事情委实也是不小。当然,满都达鲁并不着急,毕竟那是高仆虎的管辖区域,他甚至希望事情解决得越慢越好,而在私下里,满都达鲁则安排了一些手下,令他们偷偷地调查一下这件罪案。若是高仆虎无能为力,上头降罪,自己这边再将案子破掉,那打在高仆虎脸上的一巴掌,也就结结实实了。 这一天的太阳西斜,随后街头亮起了灯盏,有车马行人在街头走过,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人间聚集,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再发生过更多的事情。 多年后,他会一次次的想起曾漫不经心地度过的这一天。这一天唱起的,是西府的挽歌。 网还未结成,一位名叫汤敏杰的华夏军成员,落下了痛苦的棋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四章 小丑(二) 世界如常运转。 四月初十、四月十一……四月十二,走进云中府衙侧院后不久,满都达鲁遇上了匆匆忙忙出来的高仆虎一行。两队人稍稍对峙,看起来没有睡好的高仆虎躬身行礼,退让到道旁,待到满都达鲁等人过去后,对方才朝着衙门外灰溜溜地去了,衣袖中似乎还笼着作为早餐的胡饼。 “老高那边如何了?” 去到里头分配给巡捕们的公房,挥退一些人,满都达鲁才与身边的几名心腹开口说起话来:“看着不太如意啊。” “挨骂了吧,袖子里饼还没吃完,就急着出去了。”接话的是满都达鲁从军时的老战友,绰号“老刀”的,身材高大,满脸麻子,擅长刑讯也擅长观察,很显然,他也看到了高仆虎袖子里的端倪。 “这两天,听说上头差点打起来了,丢了的那位公子,他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到处奔走。昨晚梁王那边还趁机跟大帅发难,估计知府老爷这里也是被骂。老爷挨了骂,高仆虎能好过吗。” 周围有消息灵通的捕快说起这事,也有人笑着说道:“还好咱们这边没事。” 这边没事也是有原因的,完颜希尹升调满都达鲁时便与云中府打过了招呼,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抓捕黑旗奸细,保障五月比武的进行,因此勋贵失踪的事情一时间便落不到这边来。 满都达鲁想了想:“还没有进展吗?咱们这边有没有查到什么?若是一般绑票,眼下也该有人来提要求了。” “蹊跷的便是没有要求,其实按眼下云中的形势,真为发财的,谁敢这时候来触霉头啊。就怕这中间水深,说不定东边人自己做的也有可能。一个大活人,逛着古董店,外头还有亲卫跟着,突然不见了。这事情处处透着鬼呢……” “若是黑旗也有可能……” “可能是有,不过……抓几个勋贵,让两边多吵几架?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好处能有多大……” 众人议论一番,满都达鲁道:“现在难说,接着查。他抓不住人,我们抓住了,也是一桩美事。” 四月十二平静地过去,随后是四月十三。衙门里的事情琐琐碎碎,对于黑旗、小丑这些事情的追索一直在继续,他知道迟早会出现成果,但眼下只能如此积累。 到得十三这天下午,忽然接到了谷神府的召见,满都达鲁匆匆赶去,希尹在书房里见了他,对于他的工作稍作询问,随后转到了另外的话题上。 “完颜麟奇的事,听说过没有?” “卑职知道……”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黑旗做的?” “卑职觉得……确实有……一定的可能……卑职这几天其实也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线索……”满都达鲁谨慎地回答。 希尹点了点头:“多查查这件事。”随后摆手,“你回去吧。” 满都达鲁明白过来,离开之后,便调集手下开始全力调查高仆虎手上的这个案子。他此时的调查已经稍稍有些晚,第一手的资料大多集中在高仆虎的手中,他也不好跟高仆虎去要,只是让人暗中打听。 到四月十四这天的夜晚,两拨人又在衙门侧院的路上遇见,高仆虎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退到道旁,拱手行礼,这一次的动作干脆得多。满都达鲁扬着下巴走了过去,待到高仆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那头,一直前行的满都达鲁才回过头来,微微蹙眉。 “老高有问题。”一旁的老刀也靠近过来,低声说着。 两帮人素有怨仇,早两天高仆虎为了完颜麟奇的案子奔走,被知府骂得早餐都来不及吃,见到满都达鲁后,不情不愿地让了道。今天晚上的光芒虽暗,对方看来也如前两天一般的让道,但他脸上的气色,却显然有些不同了。 这么快就破了案子? 可为何不做宣扬? 上头不是还在争吵扯皮吗? 满都达鲁心中疑惑,过得片刻,便安排了人手,一方面开始查高仆虎,另一方面,开始去完颜麟奇父亲那边观察打探,看看被绑的那名小勋贵,到底有没有回来。 四月十五,有消息反馈过来。完颜麟奇并未回来,但高仆虎眼下所在城北的牢狱当中,已经加派了看管的人手,很可能抓住了什么人。 偌大的云中府,牢房并不止府衙这边的一个,城北的那座小牢,过去用的人一直不多,后来大多默许是北门附近总捕使用的一个据点与私牢了。满都达鲁犹豫片刻,想到希尹两天前的接见,当即点起人马,朝北门那头过去。 城市的天空中正涌起厚厚的白云,阳光如同利剑,从云的缝隙中直射下来,街面之上行人往来,一切如常。这个时候,落向西府的刀子,已经刺进云中的心脏里了。 下午时分,抵达云中府北门的那座牢房附近时,满都达鲁看到好几队的王府私兵已经围住了这附近,虽然未曾打出正式的依仗来,但不少懂得看风向的路人,都已经绕道而行。 “出事了……”脑后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满都达鲁吩咐手下,“去通知谷神,要出事了……” ***************** 四月十五午时过后,完颜昌抵达了云中城北的这处带着监牢的院落,进入稍微宽敞些的大堂后,他看到了宗弼与其余两位女真王爷,随后又有两位王爷一齐抵达这里。 “粘罕的地方,私设公堂,不好吧。”他如此质疑。 宗弼回答:“大案子,不私下里看看,便审不了了。” 完颜昌是初八抵达云中的,初九,他便知道了完颜麟奇这个小辈被绑架的事情,此后宗弼凭借这件事情不断发难——这并不出奇,从三月里抵达云中开始,宗弼与宗翰等人之间,每日里都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和冲突,这一次毕竟是为了分西府的权力过来的,完颜昌倒也并不排斥这样的寸土必争。 初九下午到十五,不过区区六天时间,宗弼那边说已然破了案,整个事情甚至会在这次东西之争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完颜昌心有疑惑,但也大概猜了猜,整件事可能已经波及到了云中最高层。 衙役搬上来的陈旧卷宗约有半尺高,最上方是几分新留下的口供,另外还有一些染血的刀枪、令牌等事物作为证据,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弄来的,之后被带上了四名犯人以及被解救出来的小勋贵完颜麟奇。 审问在六位女真王爷面前开始。 整个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四名犯人当中的一名黑旗军成员,伙同谷神府上的一名女子,一同于初九下午绑架了完颜麟奇,当总捕高仆虎找到他们时,谷神府上的女子趁乱逃跑,而那位黑旗军的成员被抓了起来,在严刑拷打半天时间后,这位黑旗军成员招供了一系列的惊天内幕: 在十数年的时间内,谷神府上的“汉夫人”陈文君依靠身份之便,长期向南方传递金国这边的重要讯息,她首先勾结的是武朝的密侦司,后来在配合武朝的同时也与华夏军结成盟友。 中原沦陷之后,这位“汉夫人”不仅向南方传递了无数重要的情报,也直接或间接地帮助了大量抗金义士与黑旗成员在金国脱离危险。正是她所传递的重要消息,替南面的黑旗军打探清楚了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虚实。供词中称,若非有这些消息的辅助,西南之战华夏军想要获得胜利,很可能还要艰难好几倍。 根据这位黑旗成员的招供,高仆虎随后还起出了他所保存的关于消息传递、安排汉奴或是俘虏逃亡的大量证据。随后又抓住了三名来不及逃遁的、有过牵扯的黑道人物,进一步佐证了这一切讯息的真实性。甚至于有些线索,隐隐约约的还指向了一直以来心慕汉学的谷神完颜希尹…… 完颜昌与其余几人翻阅着这些供词与证据,一条条的线索在文字和话语中拼凑成网。过得许久,完颜昌放下卷宗,手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事情偏生就这么巧,被抓之后证据一桩桩一件件都准备好了。这些供词里黑旗、武朝的重要人物一个不见,就剩下这三个混混过来佐证这些事……你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 他走近四名犯人中的那名黑旗成员,跪在地上的这人半身是血,身形消瘦,他双手垂在地上,到得近处才能看见十根手指指甲尽去,已经血肉模糊了。完颜昌抬起脚,一脚踩在他的右手上,那人便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哀嚎,口中的鲜血与唾沫都在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嚎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黑旗的犯人没有回答,后方的完颜宗弼倒是站了起来:“——叔父,这重要吗?” 完颜昌回头看看宗弼,再看看其余四人的眼神,过得片刻,却也微微叹了口气。 “……不重要了。” 他松开脚,走向屋外,屋外的天空中有悠悠的白云。地上的黑旗俘虏躺在血泊中,被掀掉了所有指甲的右手又开始流血了,他只是躺着,目光望着外头,口中啊啊啊啊的再叫了几声,流着血和口水。旁边三名犯人都是云中有名的悍匪,他们的目光是仇恨他的,可是看着他在地上抽动的样子,却没有人敢真正的靠近他。 “啊啊啊……嘿嘿嘿……” 他仿佛是失了常性了,痛苦过后,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几声。 ***************** 满都达鲁还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情,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外头不断地奔走。 在发现牢狱外头的卫士并不寻常后,他便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连忙教人去通知谷神。然而派过去的人不久后过来回报,谷神并不在府上,而即便在府中,每日拜访的官员众多,一些小捕快也根本无法插队过去禀报事情。 傍晚时分他在那边出来的人群里认出了宗弼的身影,连忙转头,亲自朝谷神府过去。时间渐渐入夜,他一直在这里等到接近子时,希尹的车驾才出现在外头的道路上。满都达鲁此时也顾不得礼仪了,直接冲向车驾,大声开口求见。 车队停了下来,完颜希尹在那边掀开了帘子,让满都达鲁过来说话,满都达鲁向他报告了下午的所见。马车内的老人表情严肃而冷漠,待到满都达鲁说完,才缓缓的、用有些复杂的神色打量了他片刻。 “我知道了。”他说,“你回去吧。” “……” 满都达鲁微微的愣了愣,但随后车驾启程,他行礼退开。 此时的时间已近深夜,满都达鲁带着疑问回到衙署,与尚未散去的两名同伴碰了面。其中一人跟他说,下午时曾有他家中的亲戚过来,要他立刻去他表兄家一趟,似乎是谁出了什么事。满都达鲁此时哪还有心情理会远亲,挥挥手将事情抛诸脑后,随后一咬牙,从衙门当中取出了以前用过的夜行衣。 一行三人驾车再度去到城北,在那座牢狱附近换上了衣服,从院墙的一侧翻进去。三人曾经都在军中当过斥候,而今又是公门众人,这一路潜入驾轻就熟。到了监牢之中,打晕了夜间看管的两人,再朝犯人已经基本清空的监牢最里面去。 最里侧的牢房也最为重要,沿着走廊探查过去,里头还有灯火,两名狱卒搬了张桌子坐在那边一面吃东西一面闲聊,满都达鲁迅速冲锋突进,在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前便打晕他,同时将刀锋指向另一人的脖子。 战友老刀也随即过来,将这名狱卒制住。 到得此时,满都达鲁才来得及环顾周围的牢房。这最里头关的犯人一共四名,都是分开看管,左边牢房中一名受了逼供拷打的犯人他甚至还认识。当下皱了皱眉,搜出钥匙走近过去。 “山狗,怎么回事?你怎么进来了?” 那绰号山狗的男子往日里便是个情报贩子,两人之间甚至有些私交。此时满都达鲁虽然还带着面罩,但对方听着声音,又仔细看了看,便飞快地朝这边冲来,隔着牢房的栏杆便要抓满都达鲁的衣服,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阴了,那黑旗的畜生……” “黑旗的什么?”满都达鲁反手抓住对方的手。 山狗指向最里头的那间牢房,那牢房之中半身带血的犯人与其余三人不同,他对于有人冲进来的景象没有半点好奇心,只是静静地坐在稻草上,靠着后方的墙壁,目光望着里侧墙壁上一个小小的窗口,看着从那里渗进来的星光。 他似乎还在轻轻地哼着什么东西。 “那家伙是黑旗的……中计了……东西两府要打起来,等不到比武了……”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打起来。” “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证据确凿,跑不掉了,谷神也跑不掉了……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 满都达鲁听着对方的声音,周围忽然间像是安静了些许,“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回荡,正在朝现实当中沉淀下来,有些东西在胃里翻腾,像是要吐出来。他想起不久前街道上完颜希尹的眼神,随后他放开“山狗”的手,步伐迅速地走向那边的牢房,拿出钥匙,便要打开这黑旗俘虏所在的房间,他要一刀结果了对方! 锁被打开了,轻轻的,“咔嚓”的声音,他听到牢房里年轻人哼着的什么,随后又有响声从后方出现。 “——杀了他也没用了,大人。” 牢房的那边有人陆续过来,以高仆虎为首,一个两个的手上都拿着弩弓。满都达鲁走了两步,将长刀指向俘虏的脑袋,他听见对方喉间似乎哼了什么…… “……岸上住。” 扭过头去,高仆虎张开双手走过来:“已经在六位王爷面前过了场面了!证据有山那么高!来,大人,您是谷神大人亲自提拔上来的都巡检,现在便一刀宰了他,为谷神大人杀掉证人吧!” 满都达鲁微微迟疑了片刻,外头的两名战友已经做出防御的姿态,高仆虎并不在意,径直走进牢房。 满都达鲁举着刀抵住那黑旗俘虏,目光则盯着高仆虎:“这畜生真的……咬了谷神?” 高仆虎笑着:“要不是他,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谷神,咱们西路军才丢了那么多的消息,才在西南,死了那么多人。” “你知不知道,没有了谷神,我大金……” 满都达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然而话还没说完,被他用刀抵住的那名黑旗俘虏似乎是缓缓的抬起了头,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满、都、达、鲁?” 满都达鲁扭头看他,这坐在地上的华夏军俘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血肉模糊,衣服里似乎也挨了用刑,乱糟糟的头发间,只有疲惫的眼神能够反射些许光芒了。他静静地望着他,随后又沙哑地说道:“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就是老子,怎么样?”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报复你。”华夏军俘虏的话语平铺直述,到这里将脑袋转开了,继续看上方小窗口透进来的星光,“后来我调查了一下,你有一个儿子……” “儿子……”满都达鲁蹙起眉头,一旁的高仆虎听得这俘虏眼下的嗓音,似乎也微微有些吃惊,看看对方,再看看满都达鲁:“他没有儿子啊……” “从军中退出来,当了捕头,为了功勋和上进,得罪的人多,不敢要孩子,实际上是生了一个送到你远房表兄那边抚养了,说是战友的遗腹子,你很少去看,现在十一岁,长得跟你还真的有点像……” 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满都达鲁:“你做事忙,出去以后多看看他吧,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这样的话语平静,令得满都达鲁与高仆虎都微微的愣了愣,满都达鲁忽然想起子夜时在衙门当中同伴告诉他的远方表兄过来的事情……耳边听得笑声幽幽地响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被刀尖抵着额头的华夏军俘虏望着满都达鲁,此时渐渐的笑起来,那笑声由低转高,将阴森的牢房衬托得犹如鬼蜮,只听他笑着:“嘿嘿嘿黑哈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他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高、小高你有没有看到,满都,哈哈……达鲁,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大家快看啊,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口中的“小高”,自然便是高仆虎,此时俨然是发现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也不管刀尖是不是抵在自己头上,忍不住伸手要去抓高仆虎的裤腿。满都达鲁手上抖了抖,高仆虎便扑过来,从他手上夺刀,两人在牢房里几下交手,那华夏军的俘虏也不管刀光剑影,还坐在地上笑。 “哈哈哈哈,满都达鲁,你儿子的眼睛跟你好像啊……打死他,宰了他,快出去看看你儿子,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打啊——” 高仆虎夺下满都达鲁的刀,一脚将这笑声诡异而渗人的华夏军俘虏踢翻在角落里。他身体蜷缩成一团,犹自在地上呼呼不停,笑声中还哼着无比诡异的旋律。 “呼呼呼嘿嘿嘿嘿,一条大河……波浪宽……满都达鲁……咳咳,上不了岸,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条大河……” 这或许是最后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了。星光从微小的窗口里照射进来,牢房当中灯火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阴森的墙壁上,高仆虎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愣了片刻,终究还是挡在了犯人与满都达鲁之间。满都达鲁整个人似乎也在那僵了一阵,随后他缓缓的从脸上扒下黑色的面罩,目光扫过了众人,径直从牢房里走出去。 他们是私下里的潜入,一众捕快原本是要抓住他们的,但这一刻,众人都知道了满都达鲁儿子的事情,不由得面面相觑,高仆虎为难了一阵,终于还是挥手让人让开路。待到满都达鲁的身形走远,他挥了挥手,低声道:“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身边,疯狂的笑声爆开了:“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小高你太会说话了哈哈哈哈哈哈,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喜欢你——别打……咳咳咳咳……” 这肆无忌惮的笑声远远的传到满都达鲁的耳朵里,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便要操起刀不顾一切地杀回去,但终于还是作罢。他匆匆地离开监牢,朝表兄居住的地方赶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五章 小丑(三) 夜空之中星光稀疏。满都达鲁骑着马,穿过了云中府凌晨时分的街道。半途当中还与巡城的士兵打了照面,后方的两名同伴为他取了令牌以供查验。 奔行许久,抵达了城市西面表兄表嫂所在的长街,他拍打着房门,随后表兄从房内冲出来开了门。 “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 他的脑海中响着那俘虏仿佛疯了一般的笑声,原以为家中的孩子是被黑旗绑架,然而并不是。表兄拖着他,奔向街道另一头的医馆,一面跑,一面凄然地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昨日下午,一辆不知哪来的马车以高速冲过了这条长街,家中十一岁的孩子双腿被当场轧断,那驾车人如疯了一般毫不停留,车厢后方垂着的一只铁钩挂住了孩子的右手,拖着那孩子冲过了半条长街,随后割断铁钩上的绳子逃跑了。 孩子被马车拖成一个血人,匆忙送到医馆,此时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这孩子确实是满都达鲁的。 早些年回到云中当捕快,身边没有后台,也没有太多升迁的途径,于是只好拼命。北地的民风悍勇,一直以来活跃在道上的匪人不乏军中出来的好手、甚至是辽国覆灭后的余孽,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干脆将孩子悄悄送给了表兄表嫂抚养。此后过来看望的次数都算不得多。 这几年地位渐高,原本祸及家人的可能已经不大了。然而又有谁能料到黑旗之中会有这般疯狂的亡命徒呢? 一路行至医馆,守在这边的表嫂早已哭得双目红肿,他们抚养那孩子多年,也都已有了真的情感,眼见着满都达鲁到来,表嫂便拖住他向他诉说凶徒的可恶,要他一定抓住对方,千刀万剐。满都达鲁说不出话来,随着大夫走向医馆当中,到得木门附近时,甚至微微的有些迟疑,恍惚了一下,才迈步进去。 大夫在他耳边述说着情况。 满都达鲁看着床上那满身药味的孩子,一时间觉得大夫有些聒噪,他伸手往旁边推了推,却没有推到人。旁边几人疑惑地看着他。随后,他拔出了刀。 床上十一岁的孩子,失去了两条腿、一只手,一张脸在地上拖过半条长街,也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大夫并不保证他能活过今晚,但即便活了下来,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也仅有一只手和半张脸了,这样的生存,任谁想一想都会觉得窒息。 满都达鲁的刀锋朝着孩子指了过去,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一旁的表嫂便尖叫着扑了过来,夺他手上的刀。哭嚎的声音响彻夜空。 他面上的神情时而凶戾时而恍惚,到得最后,竟也没能下得了刀子,表嫂大声哭喊:“你去杀凶徒啊!你不是总捕头吗你去抓那天杀的凶徒啊——那畜生啊——” 满都达鲁摇摇晃晃地被推出了房间,周围的人还在咬牙切齿地劝他必要抓住凶徒。满都达鲁脑海中闪过那张疯狂的脸,那张疯狂的脸上有平静的眼神。 “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去年抓那名叫卢明坊的华夏军成员时,对方至死不降,这边一时间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份,厮杀之后又泄愤,几乎将人剁成了许多块。后来才知道那人乃是华夏军在北地的负责人。 如今那被剁成几块的尸体,与房间里仍然活着的孩子的样子,隐隐重叠在一起了。 “啊——” 他在夜色中张嘴嘶吼,随后又扬刀劈砍了一下,再收起了刀子,踉踉跄跄的奔突而出。 上马,一路狂奔,到得北门附近那小监狱门前,他拔出刀子试图冲进去,让里头那畜生承受最巨大的痛苦后死掉。然而守在外头的捕快拦住了他,满都达鲁双目通红,看来可怖,一两个人阻拦不住,里头的捕快便又一个个的出来,再接下来高仆虎也来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群人扑上来,将满都达鲁制住…… 漫长的黑夜间,小监狱外没有再平静过,满都达鲁在衙门里属下陆陆续续的过来,有时候争斗吵闹一番,高仆虎那边也唤来了更多的人,守卫着这处牢狱的安全。 这个时候,可怕的风暴已经在云中府权力上层席卷开来了,下方的众人还并不清楚,高仆虎知道谷神多半要下去,满都达鲁也是一样。他往日里跟满都达鲁硬碰,那是官场上不能让步的时候,而今自己这边的目的已经达到,看满都达鲁那疯了一般的模样,他也无心将这事情变作不死不休的私仇,只是让人去暗中打探对方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月十六的凌晨去尽,东方吐露晨曦,随后又是一个微风怡人的大晴天,看来平静祥和的街头巷尾,路人依然生活如常。此时一些奇怪的氛围与流言便开始朝中层渗透。 四月十七,有关于“汉夫人”出卖西路军情报的消息也开始隐隐约约的出现了。而在云中府衙门当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满都达鲁与高仆虎的一场角力似乎是吃了瘪,不少人甚至都知道了满都达鲁亲生儿子被弄得生不如死的事,配合着关于“汉夫人”的传闻,有些东西在这些嗅觉敏锐的捕头之中,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这日下午,高仆虎带着数名属下以及几名过来找他打探情报的衙门捕快就在北门小牢对面的街市上吃饭,他便私下里透出了一些事情。 “……娘的,那人就是个疯子,老子前天晚上才知道……娘的,是我被耍了,这疯子,来送死之前还设了局,干了满都达鲁的亲儿子,现在那小孩子十一岁,只有一个手还能用,这他娘是我我也得疯……” 他回忆起最初抓住对方的那段时间,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对方受了两轮刑罚后痛哭流涕地开了口,将一大堆证据抖了出来,此后面对女真的六位王爷,也都表现出了一个正常而本分的“囚犯”的样子。直到满都达鲁闯进去之后,高仆虎才发现,这位名叫汤敏杰的囚徒,整个人完全不正常。 “娘的……疯子……多半是华夏军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给东边的递刀子来的……根本就不要命了……” 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一面喝酒。 旁边有捕头道:“若是这样,这人知道的秘密一定不少,还能再挖啊。” “你以为我没挖?”高仆虎瞪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便将他抓出去再折腾了一个时辰,他的眼睛……就是疯的,天杀的疯子,什么多余的都都撬不出来,他先前的屈打成招,他娘的是装的。” “才一个时辰,是不是不够……” “他抖出的消息把谷神都给弄了,接下来东府接手,老子要升官。满都达鲁儿子那样了,你也想儿子那样啊。这人接下来还要过堂,要不然你进去接着打,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手艺?”高仆虎说到这里,喝一口酒:“等着吧……要出大事了。” 大事正在发生。 这天晚上,云中城墙的方向便传来了紧张的鸣镝声,随后是城市戒严的鸣锣。云中府东面驻扎的军队正在朝这边移动。 宗翰府上,剑拔弩张的对峙正在进行,完颜昌以及数名实权的女真王爷都在场,宗弼扬着手上的口供与证据,放声大吼。 “……来啊,粘罕!就在云中府!就在这里!你把府门关上!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做了!你就能保住希尹!要不然,他的事发了!证据确凿——你走到哪里你都说不过去——” “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你们在上京,口口声声说为了女真!我让你们一步!到了云中按你们的规矩来,我也照规矩跟你们玩!现在是你们自己屁股不干净!来!粘罕你霸道一世,你是西朝廷的老大!我来你云中,我没有带兵进城,我进你府上,我今天连身厚衣服都没穿,你有种包庇希尹,你现在就弄死我——” 宗弼当着宗翰面前嚷了好一阵,宗翰额上青筋贲张,陡然冲将过来,双手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将他举了起来,周围完颜昌等人便也冲过来,一时间厅堂内一团混乱。 然而直到最后,宗翰也没能真正下手殴打宗弼这一顿。 关起门来,他能在云中府杀掉任何人。但从此之后,金国也就算完了…… ***************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阴森的牢房里,星光从小小的窗口透进来,带着古怪腔调的歌声,偶尔会在夜里响起。 自六名女真王爷一齐审问后,云中府的局势又酝酿、发酵了数日,这期间,四名囚犯又经历了两次过堂,其中一次甚至见到了粘罕。 城市经历了一次戒严,但第二日便又解除掉了。最里间的疯子有时候会跟“小高”询问起外界的情况,高仆虎适应了这种冒犯,也会随口地说起一些。当然,他能接触的层级不高,有些时候看到的表象,已经是高层争斗扯皮透出来的边角料了。 虽然“汉夫人”泄露情报导致南征失败的消息已经在下层传开,但对于完颜希尹和陈文君,正式的抓捕或下狱在这几日里始终没有出现,高仆虎有时候也忐忑,但疯子安慰他:“别担心,小高,你肯定能升官的,你要谢谢我啊。” 高仆虎便也会说一句:“那就谢谢你啦。” 他便在夜里哼唱着那曲子,眼睛总是望着窗口的星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牢房中其他三人虽然是被他连累进来,但通常也不敢惹他,没人会随便惹一个无下限的神经病。 哼那歌曲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带着几分轻松,瘦弱的身体靠在墙壁上,明明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那样的痛楚中,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卸下了山一般沉重枷锁一样,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当然,由于他是个疯子,或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假象罢了。 四名犯人并没有被转移,是因为最关键的过场已经走完了。好几位女真实权王爷已经认定了的东西,接下来人证就算死光了,希尹在实际上也逃不过这场指控。当然,犯人当中外号山狗的那位总是为此惴惴不安,害怕哪天晚上这处牢狱便会被人放火,会将他们几人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 他因此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一天的深夜,那些身影走进牢房的第一时间他便惊醒过来了,有几人逼退了狱卒。为首的那人是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她拿起了钥匙,打开最里头的牢门,走了进去。牢房中那疯子原本在哼歌,这时候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进来的人,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牢房当中这么些时日,山狗见那疯子的模样都是很讨嫌很惫懒的,不管谁来,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着或是坐着,若不是抓了他起来,他对着谁都显得无所谓,但只有这一次,他是主动的站起来。 当然不久之后,山狗也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只见两人在牢房中对望了片刻,是那疯子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主动地开了口,说的一句话是:“不容易吧……” 头发半百的女人衣着贵气,待他这句话说完,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这声音响彻牢房,但周围没有人说话。那疯子脑袋偏了偏,然后转过来,女人随后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脑袋还是晃了晃,名叫汤敏杰的疯子微微垂着头,先是曲起一条腿,随后曲起另一条腿,在那女人面前缓慢而又郑重地跪下了。 接着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随后是第四巴掌、第五巴掌……汤敏杰直直地跪着,让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如此过得一阵,那女人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没有”汤敏杰道,“……您于我有恩情。” “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天下汉人的事情?” “……您于天下汉人……有大恩大德。”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华夏军的事情!?” “……没有,您是英雄,汉人的英雄,也是华夏军的英雄。我的……宁先生曾经特别叮嘱过,一切行动,必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 陈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来,沉甸甸的,汤敏杰的口中都是血沫。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只有除掉希尹,才能避免东西两府从此形成合力……” 又一巴掌落下。 “所以我就活该吗?” “……才能避免金国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将对抗华夏军视为第一要务……” 又是一巴掌。 “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我不配有个善终吗?” “……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华夏军北上,女真人真的形成强力的抵抗……” 又是沉重的巴掌。 “你们华夏军这样做事,将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你个混账——” “……我们能够提前几年,结束这场战斗,能够少死几万人、几十万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不求善终,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我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一巴掌、又是一巴掌,陈文君口中说着话,汤敏杰的口中,也是喃喃的话语。而在说到孩子的这一刻,陈文君陡然间朝后伸手,拔出了头上发簪,尖利的锋锐朝着对方的身上挥了下去,汤敏杰的眼中闪过解脱之色,迎了上来。 在决心做完这件事的那一刻,他身上一切的枷锁都已经落下,如今,这剩下最终的、无法偿还的债务了。 “啊——” 陈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但发簪,还是在空中停了下来。 汤敏杰微微等待了片刻,随后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场面都已经走过了,希尹不可能脱罪。你可以杀我。” 他轻声说着,将发簪拉向自己的喉咙。 “……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偿还我的罪行了。我们身在北地,如果说我最希望死在谁的手上,那也只有你,陈夫人,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救下过无数的人命,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即便让我死上一千次,我也不愿意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 牢房之中,陈文君脸上带着愤怒、带着凄凉、带着眼泪,她的一生曾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庇护过无数的生命,但这一刻,这残酷的风雪也终于要夺去她的生命了。另一边的汤敏杰伤痕累累,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一头乱发当中,他两边脸颊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口中全是血沫,几颗门牙早已经在拷打中不见了。 在过去打过的交道里,陈文君见过他的各种夸张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平静而惭愧的话语间,陈文君能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水一直在流下来。他没有哭声,但一直在流泪。 他将脖子,迎向发簪。 陈文君“啊——”的一声,挥手挣开了他,随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汤敏杰才又缓缓地爬起来。 “你杀了我。我知道这不能赎罪……请你杀了我。” 随后是跪着的、重重的磕头。陈文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过得片刻,她的脚步朝后方退去,汤敏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见她退后,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也定了定,随后便又磕头。 嘭—— 那额头砸在地上。他的喉间,似乎也有哽咽的声音出来了。 陈文君退出了牢房,她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风波,也见过无数的人了,但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那牢房中又传来嘭的一声,她扔开钥匙,开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头。 嘭—— 嘭—— 嘭—— 那是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但陈文君等人终于从牢房中离开了,狱卒捡起钥匙,有人出去叫大夫。大夫过来时,汤敏杰蜷缩在地上,额头早已是鲜血一片…… *************** 止血、包扎……牢狱之中暂时性的没有了那哼唱的歌声,汤敏杰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能看见南边的景象。他能够看见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轻声哼唱着稚气的儿歌,那儿歌哼唱的是什么,后来他忘记了。 再后来他跟随着宁先生在小苍河学习,宁先生教他们唱了那首歌,其中的旋律,总让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儿歌。 “……这是伟大的祖国,生活养我的地方,在那温暖的土地上……” 在那温暖的土地上,有他的妹妹,有他的家人,然而他已经永远的回不去了。 又或许,他们就要相见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六章 小丑(完) 现实的声音、腐臭和血腥的气息终于还是将他惊醒。他蜷缩在那带着血腥与臭味的茅草上,仍旧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化成一道光与浮尘的柱子。他缓缓动了动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汤敏杰也看着对方,等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喘着气,有些艰难地往后挪,随后在茅草上坐起来了,背靠着墙壁,与对方对峙。 “……金国已经亡了吗?这牢房里,天天有人进来逛……” 他不曾想过这牢狱当中会出现对面的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满头白发仍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是绣有龙纹的锦袍。 “金国未亡,西府虽输了,可这云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旧无人能挡。” 谷神,完颜希尹。 只听他说道:“你的计谋,用得太过,是宁毅教你的吗?” 他提到宁毅,汤敏杰便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牢房中便安静了片刻。 …… “……我听人说起,你是宁立恒的亲传弟子,于是便过来看你一眼。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想与西南的宁先生面对面的谈一次,坐而论道,可惜啊,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宁立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与老夫说一说吗?” 对面草垫上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一双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他,过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叹了口气。 “其实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万的汉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过一些情报,十余年来,北地的汉人过得凄凉,但在我府上的,却能活得像人。外头叫她‘汉夫人’,她做了数不尽的善事,可到最后,被你出卖……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会被算在华夏军头上,我金国这边,会以此大肆宣扬,你们逃不过这如刀的一笔了。” 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对面的对手。但年轻人并未说话,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讽在。老人便点了点头。 “当然,华夏军会跟外头说,只是屈打成招,是你这样的叛徒,供出了汉夫人……这原是你死我活的对抗,信与不信,从来不在乎真相,这也没错……这次过后,西府终会抗不过压力,老夫迟早是要下去了,不过女真一族,也并非是老夫一人撑起来的,西府还有大帅,还有高庆裔、韩企先,还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没有了完颜希尹,他们也不会垮下去,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女真一族,又岂会有没了谁不行的说法呢……” 老人的口中说着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从椅子上起身,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大概是伤药之类的东西,走过去,放到汤敏杰的身边:“……当然,这是老夫的期待。” 汤敏杰并不理会,希尹转过了身,在这监牢当中缓缓地踱了几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这些年来,我与夫人说过的话,我早已跟她说过,女真将汉人当成奴隶,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与她说过,会慢慢改了这些事情,几年前也说,南征出发前,也说……” “……我大金国,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稳妥,只能将人分出三六九等,一开始当然是强硬些分,此后慢慢地改良。吴乞买在位时,颁布了诸多发令,不许随意杀戮汉奴,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这样说,自觉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总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头……” “……压勋贵、治贪腐、育新人、兴格物……十余年来,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汉奴的生存已有缓解,便只能慢慢往后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过后,我也老了,便与夫人说,只待此事过去,我便将金国内汉人之事,当初最大的事情来做,有生之年,必要让他们活得好一些,既为他们,也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头来,已经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着汤敏杰。 “……那时候,女真还只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们在冰天雪里求存,辽国就像是看不到边的庞然大物,每年的欺压我们!我们终于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带着开始起事,三千打十万!两万打七十万!慢慢打出轰轰烈烈的名声!外头都说,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我们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辽国,我们一直觉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杰。而在南边,我们逐渐看到,你们这些汉人的软弱。你们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过着最好的日子,却每日里吟诗作赋文弱不堪!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天性!” 老人的目光凶戾,手指指向对方。 “……阿骨打临去时,跟我们说,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我们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们连像样的仗都没打出过几场。第二次南征我们覆灭武朝,占领中原,每一次打仗我们都纵兵屠杀,你们没有抵抗!连最软弱的羊都比你们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检海,一直打到江南,那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你们不光软弱,而且还内斗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战时唯一有点骨气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们排挤到西北、西南。到哪里都打得很轻松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围了一年,秦绍和守在城里,饿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进去……可后来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随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战,让几队勇武之士上去,只要站住,杀得你们血流成河,然后就进去屠杀。为什么不屠杀你们,凭什么不屠杀你们,一帮孬种!你们一直都这样——” 牢房里安静下来,老人顿了顿。 “……我……喜欢、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觉得,不能一直杀啊,不能一直把他们当奴隶……可在另一边,你们这些人又告诉我,你们就是这个样子,慢慢来也没关系。所以等啊等,就这样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们华夏军……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们终于被逼出来了……” 他看着汤敏杰。 “原来……女真人跟汉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被逼了几百年,终于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们操起刀子,打出个满万不可敌。而你们这些软弱的汉人,十多年的时间,被逼、被杀。慢慢的,逼出了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就算出卖了汉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颜希尹,使东西两府陷入权争,我听说,你使人弄残了满都达鲁的亲生儿子,这手段不好,但是……这终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汤……”希尹缓缓说道,“我最近几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汉人全都当成畜生一般的东西对待,终于有了你,也有了华夏军这样的汉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说的,你们华夏军打上来,汉人得了天下了,你们又会怎么对女真人呢。你觉得,若是你的老师,宁先生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看着汤敏杰,这一次,汤敏杰终于冷笑着开了口:“他会杀光你们,就没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来,摇了摇头:“宁先生不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他会怎样说,也没关系。小汤,这世道就是如此轮转的,辽人无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残暴,逼出了你们,若有一天,你们得了天下,对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样的残暴,那早晚,也会有另一些满万不可敌的人,来覆灭你们的华夏。只要有了欺压,人总会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颊上的一双眼睛带着惊人的活力。对面的汤敏杰,也是类似的模样。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卖同伴,华夏军不会承认你的功绩,史册上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将来有人说起,也不会有谁承认你是一个好人。不过,今天在这里,我觉得你了不起……汤敏杰。” 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个下午,阴森的牢房里,完颜希尹对他说道:“……是你打败了完颜希尹。” 汤敏杰笑起来:“那你快去死啊。” “会的,不过还要等上一些时日……会的。”他最后说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没有跟宁毅交谈的机会。 随后,转身从牢房之中离开。 狱卒再来搬走椅子、关上门。汤敏杰躺在那杂乱的茅草上,阳光的柱子斜斜的从身侧滑过去,灰尘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为何要过来说这样的一段话,他也不知道东府两府的争端到底到了怎样的阶段,当然,也懒得去想了。 出卖陈文君之后的这一刻,需要他考虑的更多的事情已经没有,他甚至连日期都懒得计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负担。这是他自来到云中、见到无数地狱景象之后的最为轻松的一刻。他在等待着死期的到来。 然而死期迟迟未至。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深夜,有奇怪的烟雾从牢房的口子哪里飘来…… 醒过来是,他正在颠簸的马车上,有人将水倒在他的脸上,他努力的睁开眼睛,漆黑的马车车厢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他们离开了城市,一路颠簸,汤敏杰想要反抗,但身上绑了绳子,再加上药力未褪,使不上力气。 马车在城外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时间是凌晨了,天边透出一丝丝的鱼肚白。他被人推着滚下了马车,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因为出现在前方的,是拿着一把长刀的陈文君。她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脸颊也更为消瘦了,若在平时他可能还要嘲弄一番对方与希尹的夫妻相,但这一刻,他没有说话,陈文君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云中城外的荒凉的原野,将他绑出来的几个人自觉地散到了远处,陈文君望着他。 “你还记得……齐家事情发生之后,我去找你,你跟我说的,汉奴的事吗?” 这话语低微而缓慢,汤敏杰望着陈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风走得很轻,陈文君的声音也一般的轻:“当时,你跟我说那个被链子绑起来的,像狗一样的汉奴,他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齿,没有舌头……你跟我说,那个汉奴,以前是当兵的……你在我面前学他的叫声,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风在原野上停驻,陈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汤敏杰微微的,摇了摇头。 “这些天,我去城外头汉奴们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冻死的人,现在才搬出来……有些连屋一起烧了,所有人都皮包骨头……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从没有亲眼去见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个……叫做逍遥居的小赌场……你知不知道那里……” 陈文君的眼中淌着泪水,汤敏杰微微的摇头,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摇头,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他们在那里杀人,杀汉奴给人看……我只看了一点,我听说,去年的时候,他们抓了汉奴,尤其是当兵的,会在里头……把人的皮……把人……” 她说到这里,用手将嘴捂住,没有说出更多的来。 原野上有另一辆大车过来,大车上有另一道在挣扎的身影。 “……我去看了害死卢明坊的那个女人……记得吧?那是一个疯婆娘,她是你们华夏军的……一个叫罗业的英雄的妹妹……是叫罗业吧?是英雄吧?” “……她还活着,但已经被折腾得不像人了……这些年在希尹身边,我见过很多的汉人,他们有些过得很凄凉,我心中不忍,我想要他们过得更好些,但是这些凄凉的人,跟别人比起来,他们已经过得很好了。这就是金国,这就是你在的地狱……” “……我想起那段时间,时立爱要我选边站,他在点醒我,我到底是要当个善心的女真夫人呢,还是非得当个站在汉人一遍的‘汉夫人’,你也问我,若有一天,燕然已勒,我该去往哪里……你们真是聪明人,可惜啊,华夏军我去不了了。” 汤敏杰摇头,更加用力地摇头,他将脖子靠向那长刀,但陈文君又退后了一步。 “你出卖我的事情,我仍然恨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因为我有很好的丈夫,也有很好的儿子,现在因为我要害死他们了,陈文君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今天的无耻行径!但是作为汉人,汤敏杰,你的手段真厉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俯下身子,手掌抓在汤敏杰的脸上,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在对方脸上抠出血印来,汤敏杰摇头:“不啊……” “我不会原谅你。”陈文君盯着他,“但你既然害死了我,你就给我滚回你的南边去!你的脑袋这么好用,你的手段如此厉害,在你接下来的半辈子时间里,你就给我为了南边的汉人活着赎罪!就请你……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让中原的惨剧不要再有了,让金国这样的地狱,不要再有了,你听清楚没有……你给我回去,赎你的罪孽——” 凄凉而沙哑的声音从汤敏杰的喉间发出来:“你杀了我啊——” 陈文君道:“我恨你,所以你别想死在……我的手上。你给我回去,功德是我的,你的罪赎不完!” “我不会回去……” “我去你妈的——”陈文君的口中如此说着,她放开跪着的汤敏杰,冲到旁边的那辆车上,将车上挣扎的身影拖了下来,那是一个挣扎、而又怯弱的疯女人。 “有没有看到她!有没有看到她!就是她害死了卢明坊,但她也是你们华夏军那个罗业的妹妹!她在北地,受尽了惨绝人寰的欺辱,她已经疯了,可她还活着——” 陈文君举刀指着汤敏杰,哭着在喊:“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宰了她,为卢明坊报仇,你自己也自杀,死在这里。要么,你带着她一路回南边,让那位罗英雄,还能见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她疯了,可是她不是故意害人的——” 她挥刀绞断了汤敏杰身上的绳子,汤敏杰跪着靠过来,眼中也都是泪水了:“你安排人,送她下去,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陈文君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想死得这么轻松,哪有那么容易,你这一辈子啊,都要记得我啊……” 她挥手将一样一样的东西砸向汤敏杰:“这是包袱、干粮、银子、鲁王府的通关令牌!刀,还有女人、马车,统统拿去,不会有人追你们,汉夫人万家生佛!……你们是我最后救的人了。” 她的声音高亢,只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变得轻柔。 汤敏杰拿起地上的刀,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我不走啊,我不走……”他试图走向陈文君,但有两人过来,伸手挡住他。 “王八蛋……”陈文君哭着笑道,“轮得到你说话吗?小丑,呵呵,你装疯卖傻,怎么笑的来着,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看啊,他哭出来了,哈哈,大英雄……” 陈文君恣意地笑着,嘲弄着这边药力渐渐散去的汤敏杰,这一刻拂晓的原野上,她看起来倒更像是过去在云中城里为人畏惧的“小丑”了。 汤敏杰冲击着两个人的阻挠:“你给我留下,你听我说啊,陈文君……你个蠢货——” 陈文君走向远处的马车。 “我不会走的——” “我杀了她——” “你别这样做……” “你杀了我啊……” “你个臭婊子,我故意出卖你的——” 陈文君上了马车,马车又渐渐的驶离了这边,然后两名阻挠者也退去了,汤敏杰一度走向另一边的疯女人,他提着刀威胁说要杀掉她,但没人理会这件事情,倒是疯女子也在他嘶吼和刀光的惊吓中大声尖叫、哭泣起来,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汤敏杰犹如中箭的负兽般疯狂地嚎啕:“我杀你全家啊陈文君——” 一旁的疯女人也跟随着尖叫哭喊,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恸到极点的声音,在原野上汇成一片…… …… 马车渐渐的驶离了这里,渐渐的也听不到汤敏杰的嚎啕哭喊了,汉夫人陈文君靠在车壁上,不再有眼泪,甚至微微的,露出了些许笑容。 马车驶向巍峨的云中府城墙,到得城门处时,得了旁人的提醒,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走上了城墙,在城墙上方看到正在远眺的完颜希尹。时间是早晨,阳光泽被所见的一切。 两人相互对视着。 “我还以为,你会离开。”希尹开口道。 “国家、汉人的事情,已经跟我无关了,接下来只是家里的事,我怎么会走。” “那也是走了好。” 口中虽然如此说着,但希尹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两人在城墙上缓缓的朝前走着,他们聊着家里的事情,聊着过去的事情……这一刻,有些话语、有些记忆原本是不好提的,也可以说出来了。 陈文君跟希尹大致地说了她年轻时被掳来北方的事情,秦嗣源所统领的密侦司在这边发展成员,原本想要她打入辽国上层,谁知道后来她被金国高层人物喜欢上,发生了如此多的故事。 “……当年的秦嗣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希尹好奇地询问。 陈文君摇摇头:“我也不曾见过,不知道啊,只是父辈上,有过往来。” 她说起刚刚来到北方的心情,也说起刚刚被希尹看上时的心情,道:“我那时喜欢的诗词当中,有一首不曾与你说过,当然,有了孩子以后,慢慢的,也就不是那样的心情了……” “哪一首?” 阳光洒过来,陈文君举目望向南方,那里有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轻声道:“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年少之时,最喜欢的是这首诗,当年不曾告诉你。”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希尹挽着她的手,缓缓的笑起来,“虽然各为其主,但我的夫人,真是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阳光划过天空,划过广袤的北方大地。 许多年前,由秦嗣源发出的那支射向天山的箭,已经完成她的任务了…… ********************** ps: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唐代李益《塞下曲》 ********************** 《赘婿*第十集*长夜过春时》(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十集小结 之前曾经犹豫过一阵子,要把第十集的节点切在哪里。 因为第十集的名字叫做《长夜过春时》,它所蕴含的意思其实是鲁迅诗句中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所以延伸出去,还能多写一些接下来的情节,写武朝初步破灭后天下各势力的样子,但后来还是决定,切在了小丑这里。 小丑是相当复杂的人物,虽然在之前我也写过一写相对复杂的东西,例如王狮童,例如卖了剑门关的司忠显,例如戴梦微,但这些复杂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和归类的,我们姑且当成初级复杂,小丑这里,便到了中级了。 写书讲究循序渐进,一开始不能让人太纠结,但是从小丑这个节点开始,后期就开始会有一些相对复杂的情况出现,因为起承转合已经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很多的线索,甚至《赘婿》的整个世界要在复杂的情况里开始图穷匕见了,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走向升华和破题的临界点,所以,小丑这个情节,算是打个招呼。 当然线索不会纠结得夸张,我又不是写什么严肃文学,即便有思考,也一定是藏在有趣的情节里、裹着糖衣出来的,大家也不用太过害怕。 关于小丑的功过,我不打算评价,只是情节到了这个阶段,有这么一个人,做出了这么一件事,想怎么看待,是你们的自由。 在情节设置上我比较想提的一点是,汤敏杰是个很讨喜的人设,他的出现,一直都是高光的时刻,即便他出卖了陈文君,在自己的舞台上,他也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但是在小丑的第四章里,我将他与陈文君做了一次置换,他茫然无措,而陈文君哈哈大笑,相对而言,小丑是谁?更像是留在北方的陈文君了。 一直以来,陈文君的描写都比较弱势,她身上的矛盾也比小丑更多。她年轻的时候便被人掳来了北地,中途被密侦司的人煽动,干脆当了间谍,结果原本为辽人准备的间谍,落入了金国的政治圈,她递出了许多情报,但是在中原沦陷之后,武朝的密侦司完了,她又已经获得了自由。 在最近两集的剧情里,基本上她都在两难的境地里摇摆,到底是当一个女真夫人,还是当一个汉夫人,这两者可以做同样的事情,但意义却截然不同。所以到最后,她穿走了小丑的影响,而汤敏杰失去小丑的身份,为南方带回汉夫人的仁慈。 这样的置换,让汉夫人成为光亮更高的主角。 我在微博上剧透过,这两人在这里都不会死,他们身上背负着远比目前剧情更加复杂几倍的立意。这是第十一集里会写出来的东西了。 说说第十集。 我一直都说过,赘婿是一篇试验文,它会根据练笔的目的,在每个阶段尝试一些东西,在赘婿的开头,我想尽量淋漓尽致的挖掘爽点和能够写到的一些未尽之意,也就是用两倍的文笔,提升一成的表达,所以在它的开头,写作方式是有些絮絮叨叨的,一旦到了高潮,我往往通过不同的角度尝试更多的表现爽感。 在赘婿的前几集,由于要让第七集达到最紧凑的效果,有一些写法我还比较克制,譬如周侗刺粘罕的时候,我还曾经说过,这里的视角脱离了主角,以后会尽量避免。 当然在写完第七集之后,对于个人的爽感满足上,已经在阶段性上到达极致了,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延伸一下对配角和群像的塑造。在原本预想的赘婿后半部,我是考虑过一直将剧情凝聚在宁毅身边的,多写点感情戏,家庭戏,以这个主轴来带动配角,透露战争的残酷,但后来我想,没必要这么保守了。 由于视角离开主角,是一种天然的减分项,那么在塑造配角情节的时候,我就得挖掘更多的加分项,让人不至于因此挪开眼睛。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在没有主角的时候,我的剧情仍旧能吸引大量的读者观看,那么在我下本书上,基本就没有短板可言了,这是第七集后出现大量群像的原因。 而根据订阅来说,在这样的更新量和常常没有主角的双重影响下,二十四小时的订阅依然过万,整个剧情的吸引力,是并没有走偏的。当然,也可以说,如果我更加讨喜一点,它的成绩也会蹭蹭蹭的往上涨——这是对下一本书的期待了。 第十集的整体,也是大量群像的塑造,从一开始的君武周佩,到华夏军的西南战役,上有渠正言,中有毛一山五人众,下头有偷掉毛一山外套的各种营长甲之类的盒饭党,有司忠显,也有与他做成了对比的于明舟,有戴梦微、吴启梅,也有何文、邹旭……虽然印象肯定有深有浅,但只要点出来,读者应该都能记起他们,从整体上来说,应该是成功的。而且从第八集到第九集再到如今,这方面的写作,基本上也没有过失手的时候了。 最终到汤敏杰、陈文君,结束这一集。 《赘婿》的整本书,应该是十一集。也就是说,下一集就是赘婿的最后一集了,当然,这最后一集的体量会比较大,它的整个时间线会跨越十多年,无数的人物和线索会在庞大的剧情里陆续走向终点,这些线,目前都已经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了。很多人说赘婿为什么写得慢,就是因为有序的收线远比放线困难,赘婿的结尾,我也不仅仅是想把线收掉就算,所有的人物和立意,我希望他们最终能够走向升华,如今铺垫已经做好了,我会战战兢兢的,开始最后的表演。 作为一本试验文,接下来也就是它最大的挑战:五百万字以上长篇的完美结局和破题,这恐怕是一个作者一辈子都难有第二次的挑战。 第十一集要承载很多东西,在大的方向上我考虑过好几个标题,最后选择的是《人间水长东》这个题目,它跟第十一集的立意相契合,算是比较中性的一种说法,当然也有相对消极和积极的表述,这中间比较消极的表述来自于一首词,许多人应该见过。 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这首词据说是***晚年写给总理的,但事实上难以确定。我原本想将“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这句话用作十一集的引语,但考虑到它的真假难辨而且相对消极,就选择了积极点的说法,自然也是来自于那位伟人的词句。 接下来,欢迎大家进入赘婿第十一集: 《人间水长东》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浪淘沙*北戴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七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上) 武振兴二年,五月初,晋地。 威胜城东门外,新的官道被开拓得很宽。 这条晋地难得一见的宽敞道路从去年九月间开始建设,沿着城外的丘陵、山地朝东延绵十余里,随后在一处名叫梁家河的地方停下来,拓宽了原有的村落,依山傍河建起了新的城镇。 仿佛是跟“西”“南”之类的字句有仇,由女相亲自监督建起的这座城镇被起名叫“东城”。 五月初,这边的一切都显得紧张而忙乱。往来的车马、商队正在城市内外吞吐着大量的物资,从西侧入城,拱卫的城墙还不曾建好,但已经有了望楼与巡视的军队,城市之中被简单的道路分割开来,一处处的工地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间有棚屋聚起的小居民区,有看来杂乱的市场,小商贩们推着车辆挑着担子,到一处处工地边送饭或是送水…… 从去年的下半年开始,关于西南大会的消息,逐渐席卷了整个天下。 能够丰富说书人口中谈资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不过是这些信息中的细枝末节。华夏军几乎“全面开放”的举动在此后的时间里几乎波及到了江南、中原包括士农工商在内的所有人群。一个靠着格物之学击溃了女真的势力,竟然开始豁达地将他的成果朝外出售,触觉敏锐的人们便都能察觉到,一波巨大浪潮的冲击,即将到来。 就如晋地,从去年九月开始,关于西南将向这边出售冶铁、制炮、琉璃、造纸等各项工艺的消息便已经在陆续放出。西南将派出使节团队传授晋地各项工艺,而女相欲建新城容纳众多行当的传闻在整个冬天的时间里不断发酵,到得开春之时,几乎所有的晋地大商都已经蠢蠢欲动,聚集往威胜想要尝试找到分一杯羹的机会。 往日里晋地与西南相聚遥远,那边精美的器玩、玻璃、香水、书籍甚至是兵器等物传到这里,价值都已翻了数十倍有余。而一旦在晋地建起这样的一处地方,方圆数百里甚至上千里内做工做好的器物就会从这边输送出去,这中间的利益没有人不眼红。 于是借着这一波风潮,东城尚未开工,楼舒婉便将其中的不少利益做了天价分配出去。除了军工方面并不出让以外,其余的玻璃、香水、织造、书籍、罐头等所有民生甚至奢侈品产业都慷慨地分割给所有人。首先由华夏军的老师教出第一批晋地的师傅,建成最重要的示范作坊,而后各家出人学习,随后再大规模的铺开各自的生意。 这几乎等同于政府出面为各家各户引进技术,巨大的利益调动了所有人的积极性,城东道路建设的后期,晋地的各个大族、商家几乎就都已经参与了进来。他们自行组织了人员,调动了物资,源源不断地朝新建设的城镇这边输送着力量,这样大规模的人员调动与其中表现出来的积极性,甚至令得不少晋地官员都为之咋舌。 而与此同时,楼舒婉这样的慷慨,也使得晋地绝大部分士绅、商贾势力形成了“合利”,关于女相的褒美之词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于晋地上下节节攀升,往日里因各种原因而导致的刺杀或是非议也随之减少大半。 毕竟在私下里,关于晋地女相与西南宁魔头曾有一段私情的传闻从未停止过。而这一次的西南大会,亦有消息灵通人士偷偷对比过各个势力所获得的好处,至少在明面上,晋地所获得的利益与最为财大气粗的刘光世相比都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在众人看来,若非女相与西南有这样深厚的交情在,晋地又岂能占到如此之多的便宜呢? 流言是这样传,至于事情的真相,往往盘根错节得连当事人都有些说不清楚了。去年的西南大会上,安惜福所带领的队伍确实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而这巨大的成果,并不像刘光世使团那般付出了巨大的、结结实实的代价而来,真要说起来,他们在女相的授艺下是有些耍流氓的,基本是将过去两次帮助刘承宗、梁山华夏军的情分当成了无限使用的筹码,狮子大开口地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宁毅最终还是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大部分的要求。 在他与旁人的认真交谈中,透露出来的正经原因有二:其一固然是看着对梁山队伍的情分,做出投桃报李的报恩行为;其二则是认为在天下各个势力当中,晋地是代表汉人反抗得最有精气神的一股力量,因此即便他们不提,许多东西宁毅原本也打算给过去。 当然这第二个理由极为私人,由于保密的需要并未广泛传开。在晋地的女相对这类传言也笑盈盈的不做理会的背景下,后世对这段历史流传下来多是一些花边新闻的状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各家各户出力建设的东城,首先成型的是位于城市东侧的军营、住宅与示范工厂区。这并非是各家各户自己的地盘,但对于首先出人分工建设这边,并没有任何人发出怨言。在五月初的这一刻,最为要紧的冶铁厂区已经建起了两座实验性的高炉,就在最近几日已经点火开炉,黑色的烟柱往天空中升腾,不少过来学习的铁匠师傅们已经被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城镇东北面,靠着附近山丘、有一条小溪流过的区域,有与军营相连的居住、学习区。眼下住在这边的首先是从西南过来的三百余人的使节团,这中间包含了百余名的匠人,二十余位的老师,以及一个加强连的华夏军护送军队。使节团的团长名叫薛广城。 除华夏军的众人外,大量从晋地挑选上来的匠人、以及思维灵活的年轻士子都已经聚集在了这边。作坊开工之前,这些匠人、士子都要受到一轮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在内的格物学知识的教导,这是为了将基本原理教给他们之后,希望他们可以举一反三,同时也尝试在这些匠人当中筛选出部分可以成为研究者的人才,令格物学的循环,能够不停前进。 这类格物学的基础教导,华夏军开价不低,甚至于刘光世那边都没有购买,但对晋地,宁毅几乎是强买强卖的送过来了。 这中间也包括分割军工之外各项技术的股份,与晋地豪族“共利”,吸引他们共建新工业区的大量配套计划,是除福建新朝廷外的各家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东西。楼舒婉在见到之后虽然也不屑的嘟囔着:“这家伙想要教我做事?”但随后也觉得双方的想法有不少不谋而合的地方,经过因地制宜的修改后,口中的话语变成了“这些地方想简单了”、“实在儿戏”之类的摇头叹息。 下午时分,北面的学习区内人群聚集,十余间教室之中都坐满了人。东首第一间课堂外的窗户上挂起了帘子,卫兵在外驻守。教室内的女老师点起了蜡烛,正在讲课之中进行关于小孔成像的实验。 “……最先做出这一实验的,其实是先圣墨子,他在《墨经》中对这样的事情就有描述,说‘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其意思是……通过这些看起来平常的物理学、光学实验,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用的道理,最后就是因为这些道理,我们造出了在战场上用的千里镜,甚至在将来,我们可能可以早出几千里、甚至万里镜来……在西南,可以用来看月亮的大千里镜,其实就已经造出来了……” 这女老师的样貌并不漂亮,只是话语温暖而清晰,听来分外有条理。而这一刻坐在下方最前端的,赫然便是一袭青色长裙、即便坐在那儿都显得气势凛然的女相楼舒婉,在史进与安惜福的陪同下,她饶有兴致的看完了这样的实验,甚至在做出了“月亮上有些什么,看见嫦娥了吗”这样的提问。 女老师随后结合“天圆地方说”谈起了大地是个球、月亮也是个球之类的新奇话语,一群匠人与士子听得啧啧称奇。楼舒婉在听到月亮上没有嫦娥与兔子后多少有些沮丧,之后问西南的千里镜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看得还不够清楚,女老师也只好点头说是。 “想来是这样了。”楼舒婉笑着说道。 大致听完了这节课,楼舒婉、史进、安惜福等人从课堂里出去,方才参与听课的一些年轻官员也跟随了过来。楼舒婉与安惜福说起宁毅。 “……我记得多年以前在杭州,圣公的军队还没打过去的时候,宁毅与他的妻子檀儿过来游玩,城里一户官家的小姐妹整日关在家中,郁郁寡欢,众人束手无策。苏檀儿过去探望,宁毅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送过去一盒蚕,过不多久,那小姐妹每日采桑叶,喂蚕宝宝,精神头竟就上来了……” 她冷冷笑了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后来宁毅操纵人心,屡有建树,外人称他心魔,说他洞彻人心至理,可如今看来,格天地万物之理才是他想要的,何止于人心呢。” 她在课堂之上笑得相对和善,此时离了那教室,脚下的步伐迅速,口中的话语也快,不怒而威。周围的年轻官员听着这种大人物口中说出来的往昔故事,一时间无人敢接话,众人走入不远处的一栋小楼,进了会客与议事的房间,楼舒婉才挥挥手,让众人坐下。 “这位胡美兰老师,想法清楚,反应也快,她平素喜欢些什么。这边知道吗?”楼舒婉询问旁边的安惜福。 安惜福点点头,将这位老师平素里的爱好说出来,包括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平日里喜欢画作,偶尔自己也动笔画画之类的讯息,大致罗列。楼舒婉望望房间里的官员们:“她的出身,有些什么背景,你们有谁能猜到一些吗?” “必是饱学之家出身……” “父辈必有大儒……” 众官员相继说了些想法,楼舒婉朝安惜福挑挑眉,安惜福看看众人:“此女农户出身,但自小性情好,有耐心,华夏军到西南后,将她收进学堂当老师,唯一的任务便是教导学生,她不曾饱读诗书,画也画得不好,但传道授业,却做得很不错。”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楼舒婉笑着将手指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敲打了几下,但随即收敛了笑容。 “我们过去总以为这等才思敏捷之辈必定出身饱学,就如同读四书五经一般,先是死记硬背,待到人到中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学会每一处道理到底该如何去用,到能如此灵活地教学生,可能又要年长几分。可在西南,那位宁人屠的做法全不一样,他不逼人读四书五经,教授知识全凭实用,这位胡美兰老师,被教出来就是用来教书的,教出她的法子,用好了几年时间能教出几十个老师,几十个老师能再过几年能变成几百个……” “你们是第二批过来的官,你们还年轻,脑子好用,虽然有些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有些之乎者也,但也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不是说旧法子有多坏,但这边有新办法,要靠你们弄清楚,学过来,所以把你们心里的圣贤之学先放一放,在这里的时间,先虚心把西南的法子都学清楚,这是给你们的一个任务。谁学得好,将来我会重用他。” 楼舒婉环顾众人:“在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你们都是咱们家最好的年轻人,饱读诗书,有想法,有些人会玩,会交朋友,你们又都有官身,就代表我们晋地的面子……这次从西南过来的师傅、老师,是我们的贵客,你们既然在这里,就要多跟他们交朋友。这边的人有时候会有疏忽的、做不到的,你们要多留意,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办法满足他们,要让他们在这里吃好、住好、过好,宾至如归……” “这件事情最终,是希望他们能够在晋地留下来。但是要大方一点,可以殷勤,不要龌龊,不要把目的看得太重,跟华夏军的人交朋友,对你们往后也有不少的好处,他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年,他们也是人杰,你们学到的东西越多,往后的路也就越宽。所以别搞砸了……” “……当然,对于能够留在晋地的人,咱们这边不会吝于奖赏,官位名利应有尽有,我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于在西南有家人的,我会亲自跟宁人屠交涉,把他们的家人安全的接过来,让他们不用担心这些。而对于办成这件事的你们,也会有重赏,这些事在往后的时日里,安大人都会跟你们说清楚……” 关于拉拢使节团的事情,在来之前实际上就已经有流言在传,一种年轻官员相互看看,相继点头,楼舒婉又叮嘱了几句,方才挥手让他们离开。这些官员离开房间里,安惜福才道:“薛广城近来将这些华夏军人看得很严,一时半会恐怕难有什么成果。” 楼舒婉笑了笑点头:“时间还长,慢慢来吧,薛广城不简单的,当年直接在汴梁绑架了刘豫,送走刘豫之后还孤身折返汴梁,用什么小王爷完颜青珏当筹码,换了汴梁满城人的性命,最后自己还活下来了。这种人啊,不比展五好对付,现在他跟展五狼狈为奸,就更加嚣张了。你在这边,要看着点,最忌他们鲁莽行事,反倒惹人讨厌。” “那为何要此时跟他们点清楚这些事?” “这件事要大气,消息可以先传出去,没有关系。”楼舒婉道,“我们就是要把人留下来,许以高官厚禄,也要告诉他们,就算留下来,也不会与华夏军交恶。我会光明正大的与宁毅交涉,如此一来,他们也少许多忧虑。” “宁毅那边……会答应?” “他既然能把人送过来,那就一定有心理准备。他是个商人,喜欢做买卖,只要这些人自己点头,我确定西南那边一定可以谈。至于这边,可以多动动脑筋,美人计也可以使嘛,他们来这边几年的时间,身边无人照顾,谁家的女子知书达理的,可以见一见,你情我愿,不会辱没了谁……另外还有那位胡老师,她在西南有家人,但独自一人在这边要待这么长时间,说不定空闺寂寞……” 楼舒婉说着话,安惜福原本还在点头,说到胡美兰时,倒是微微蹙了蹙眉。楼舒婉说到这里,随后也停了下来,过得片刻,摇头失笑:“算了,这种事情做起来缺德,太小气,对没有家室的人,可以用用,有家室的还是算了,顺其自然吧,可以安排几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与她交交朋友。” 微风吹动房间里的窗帘,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渗进来,楼舒婉说着这些事情,目光之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的脑中想起多年前在杭州时候的自己,如今出口的,却只有那句太小气了。微微的,发丝抚动的唇畔便有着些许的叹息…… 下一刻,她眼中的复杂散去,目光又变得明净起来:“对了,刘光世对中原蠢蠢欲动,可能不久之后便要发兵北上,最终应该是要拿下汴梁以及黄河南边的所有地盘,这件事已经明朗了。” “去年在成都,许多人就已经看出来了。”安惜福道,“咱们这边首先接收的是使节团,他那边接收的是西南造出的第一批军械,如今兵强马壮,准备动手并不出奇。” 楼舒婉一笑:“他要北上,尹纵、邹旭这些人就开始着急了,毕竟邹旭叛出华夏军,这次西南的买卖,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占到。宁毅也是狠,私下里跟刘光世表态,若能将邹旭打垮,人交到华夏军,过去付的钱可以返一到两成。这笔买卖不小,刘光世摩拳擦掌呢。” 安惜福听到这里,微微蹙眉:“邹旭那边有反应?” “算你聪明。”楼舒婉道,“他想要跟我合作,买些东西回去应急,详细的事情,他愿意亲自来晋地跟我谈。” 安惜福看着她,楼舒婉道:“我答应了。” “邹旭是个人物,他就不怕我们这边卖他回西南?” “为什么要卖他,我跟宁毅又不是很熟。杀父之仇呢。”楼舒婉笑起来,“而且宁毅卖东西给刘光世,我也可以卖东西给邹旭嘛,他们俩在中原打,我们在两头卖,他们打得越久越好。总不可能只让西南占这种便宜。这个生意可以做,具体的谈判,我想你参与一下。” 安惜福点头,随后又望望屋外学校的那边:“不过,如今我们毕竟在建这边,若是华夏军发出抗议……” 楼舒婉洒然一笑。 “那就让宁毅从西南写信来骂我咯。谁怕谁?” ************** 下午的日光渐斜,从窗口进来的阳光也变得愈发金黄了。楼舒婉将接下来的事情桩桩件件的安排好,安惜福也离开了,她才将史进从外头唤进来,让对方在一旁坐下,随后给这位跟随她数年,也保护了她数年安全的侠客泡了一杯茶。 “史先生,近来看你有心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史进在她身边,这些年来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的性命,因此对这位大侠,楼舒婉一向尊重。史进微微蹙眉,随后看着她,笑了笑。 “江湖上传来一些消息,这几日我确实有些在意。” “可以说给我听吗?” “我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林大哥的孩子,楼相是知道的,当年沃州遭了兵祸,孩子的去向难寻,再加上这些年晋地的情况,许多人是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大和尚林宗吾最近在江湖上行走,身边跟着一个叫平安的小和尚,年纪十一二岁,但武艺高强。正巧我那林大哥的孩子,原本是起名叫穆安平,年纪也恰巧相当……” 楼舒婉点点头:“史先生觉得他们可能是一个人?” “当年打探沃州的消息,我听人说起,就在林大哥出事的那段时间里,大和尚与一个疯子比武,那疯子乃是周宗师教出来的弟子,大和尚打的那一架,险些输了……若真是当时家破人亡的林大哥,那或许便是林宗吾后来找到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或许是觉得颜面无光,绑架了孩子想要报复,可惜后来林大哥传讯死了,他便将孩子收做了徒弟。” “确实有这个可能。”楼舒婉轻声道,她看着史进,过得片刻:“史先生这些年护我周全,楼舒婉此生难以报答,眼下关系到那位林大侠的孩子,这是大事,我不能强留先生了。若是先生欲去寻找,舒婉只得放人,先生也不必在此事上犹豫,如今晋地事态初平,要来行刺者,毕竟已经少了许多了。只希望先生寻到孩子后能再回来,这边必定能给那孩子以最好的东西。” 傍晚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划过房间,楼舒婉笑着说起这事,光明磊落。史进看着她,随后也磊落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边的事情更加要紧,孩子我已托人去找,只是这几日想起这事,难免心有所动罢了。我会在这里留下,不会走的。” 楼舒婉站在那儿偏头看他,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弯弯膝盖,拍拍胸口,眼睛都笑得用力地眯了起来,道:“吓死我了,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可能要死了呢……史先生说不走,真太好了。” 她极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种俏皮的、依稀还带着少女印记的神色。过得片刻,他们从房间里出去,她便又恢复了不怒而威、气势凛然的晋地女相的风范。 这是忙碌的一天,接下来她还有不少人要见,包括那位难缠的华夏军使团长薛广城。但此时的楼舒婉,即便是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对峙,似乎都已不会落于下风。 当然,他们也已有好久好久,不曾见过了…… 再见的那一刻,会怎样呢? 她有时候也会想想这件事。 或许……都快老了吧…… 但她,还是很期待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八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中) 黄河岸边,名叫昆余的镇子,衰败与破旧混杂在一起。 原本范围广阔的城镇,如今半数的房屋早已坍塌,有的地方遭遇了大火,灰黑的梁柱经历了风吹雨打,还立在一片废墟当中。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后的十余年间,战火、流寇、山匪、难民、饥荒、瘟疫、贪官……一轮一轮的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当年前的昆余到得如今只剩下小半的居住区域,由于所处的地方偏僻,它在整个中原十室九空的景状里,却还算是保留住了一些元气的好地方。出入的道路虽然年久失修,但却还能通得了大车,镇子虽缩水了大半,但在核心区域,客栈、酒楼甚至经营皮肉买卖的妓院都还有开门。 在过去,黄河岸边众多大渡口为女真人、伪齐势力把控,昆余附近水流稍缓,一度成为黄河岸边走私的黑渡之一。几艘小船,几位不怕死的船夫,撑起了这座小镇后续的繁华。 这期间,也几度发生过黑道的火拼,遭受过军队的驱逐、山匪的劫掠,但无论如何,小小的镇子还是在这样的循环中渐渐的过来。镇子上的居民战乱时少些,环境稍好时,慢慢的又多些。 振兴二年的夏天,光景还算太平,但由于天下的局势稍缓,黄河岸边的大渡口不再戒严,昆余的私渡便也受到了影响,生意比去年淡了许多。 五月正值汛期,从这边过江的人更少了。初三这天,镇上的酒楼中客人并不多,附近的熟客在大堂里坐了两桌,最近呆在这边的说书人整理桌椅说着过去一段时间天下间的大事,由于人少,这中年的说书人说得也有些没精打采。 临近午时,有两道身影沿着镇中央的道路朝这边走来,目的地显然便是这边酒楼的大门。这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却是穿着破旧僧衣的两个和尚。胖和尚身材高大、形如弥勒,看来有些年纪,背上背有一只包裹;瘦小的和尚却只是一名看来十二三岁的小沙弥。 眼见这样的组合,小二的脸上便显出了几分烦躁的神色。出家人吃十方,可这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又能有余粮做善事?他仔细瞧瞧那胖和尚的背后并无兵器,下意识地站在了门口。 “两位师父……” 略有些冲的语气才刚刚出口,迎面走来的胖和尚望着酒楼的大堂,笑着道:“我们不化缘。” “我们有钱。”小沙弥手中拿出一吊铜钱举了举。 小二当即换了脸色:“……两位大师里面请。” 两名和尚举步而入,随后那小沙弥问:“楼上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小二笑道,“不过咱们掌柜的最近从北边重金请来了一位说书的师傅,下面的大堂可能听得清楚些,当然楼上也行,毕竟今儿个人不多。” 昆余有走私的业务,往日里生意好,这边的客人也多,而且走私商人饮酒作乐出手大方,这酒楼大堂的二楼便也有一排桌椅,靠着栏杆,供客人们居高临下的听书看戏。小沙弥显是对那高处的位置感兴趣,此时开了口,那胖和尚就也道:“便去楼上吧。”小二自然不再多说,笑吟吟的陪了两人朝楼上走。 落座之后,胖和尚开口询问今日的菜单,随后竟然大大方方的点了几份鱼肉荤腥之物,小二多少有点意外,但自然不会拒绝。待到东西点完,又叮嘱他拿三副碗筷过来,看来还有同伴要来这里。 点单完毕,小二下去了,坐在大堂里的说书人考虑到来了客人,声音稍稍大了些,说的是去年发生在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事情。小和尚趴在楼上栏杆边饶有兴致地听。 如此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有一道身影从外头过来,这一次是一名特征明显、身材魁梧的江湖人,他面有疤痕、一头乱发披散,尽管风尘仆仆,但一眼看上去便显得极不好惹。这汉子方才进门,楼上的小光头便用力地挥了手,他径自上楼,小和尚向他行礼,唤道:“师叔。”他也朝胖和尚道:“师兄。” 出现在这里的三人,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他的师弟“疯虎”王难陀,以及小和尚平安了。 这段时日以来,晋地在女真人去后渐渐变得平静,林宗吾带着弟子平安隐居了一段时间,主要是为了牢固平安身上的武艺基础——实战固然能训练应变能力,但平日里的基本功也同样重要。他带着平安从隐居之处出来后,感到晋地渐渐的已没有太多的意思,倒是南方风起云涌,隐约要出大事,最是适合历练,便干脆带了他一路朝黄河岸边过来。 他这些年对于摩尼教教务已不太多管,私下里知道他行程的,也只有疯虎王难陀一人。得知师兄与师侄准备南下,王难陀便写来书信,约好在昆余这边见面。 三人坐下,小二也已经陆续上菜,楼下的说书人还在说着有趣的西南故事,林宗吾与王难陀寒暄几句,方才问道:“南边如何了?” “剑拔弩张。”王难陀笑着:“刘光世出了大价钱,得了西南那边的第一批军资,欲取黄河以南的心思已经变得明显,可能戴梦微也混在其中,要分一杯羹。汴梁陈时权、洛阳尹纵、伏牛山邹旭等人而今结成一伙,做好要打的准备了。” “陈时权、尹纵……应该打不过刘光世吧。” “刘光世兵强马壮,但汴梁这边,邹旭是个硬点子,他是宁立恒亲手培养出来的人,虽然说是叛了,但练兵用兵很有一手。洛阳、汴梁现在全力扶植他,整个黄河以南的东西就紧着邹旭手上的四万人……他们也是没办法了,过去尹纵算是老大,到得如今,邹旭不耍心眼不搞手段,就凭着手下的人,尹纵和陈时权都得叫他大哥。” 林宗吾点了点头:“这四万人,哪怕有西南黑旗的一半厉害,我恐怕刘光世心里也要打鼓……” “得了西南援助之后,刘光世才没那么胆小。私下里听说,西南的那位也在怂恿刘光世打,好像还说,抓了邹旭,之前他跟西南的所有交易,返回两成。所以刘光世是想要邹旭人头的,不过真打起来,事情也不见得简单,戴梦微那老货,私下里跟刘光世勾结,欲取中原,但在邹旭的事情上,他又希望居中调停,劝说邹旭、尹纵、陈时权他们投降,各方结盟,共抗西南。所以啊,会打成什么样,现在也说不清楚。” 王难陀顿了顿:“但不论如何,到了下半年,必然是要打起来了。” 林宗吾点头,此后又说了两句,楼下的大堂又有人进来。这一批人共有八位,皆是扛着刀枪兵器、样貌嚣张的绿林人士,为首的那人衣着贵气光鲜,手握长刀,三角眼,面目阴鸷,看来当是昆余本地的黑道人物,与老板很是熟悉。 呼呼喝喝的八人进来之后,环顾四周,先前的两桌皆是本地人,便挥手挑眉打了个招呼。随后才见到楼上的三人,其中两名扛刀的痞子朝楼上过来,大概是要检查这三个“外地人”是否有威胁,为首的那三角眼已经在距离说书人最近的一张方桌前坐下,口中道:“老夏,说点刺激的,有女人的,别老说什么劳什子的西南了。” “哎、哎……”那说书人连忙点头,开始说起某个有大侠、侠女的绿林故事来,三角眼便颇为高兴。楼上的小和尚倒是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靠回桌边吃起饭来。 两名痞子走到这边方桌的旁边,打量着这边的三人,他们原本或许还想找点茬,但看见王难陀的一脸凶相,一时间没敢动手。见这三人也确实没有显眼的兵器,当下耀武扬威一番,做出“别闹事”的示意后,转身下去了。 “江南怎么样?”林宗吾笑着向王难陀询问。 “公平党声势浩大,如今一日千里,手下的兵将已超百万之众了。”王难陀说着,看看林宗吾,“其实……我这次过来,也是有关系到公平党的事情,想跟师兄你说一说。” “我就猜到你有什么事情。”林宗吾笑着,“你我之间不必避讳什么了,说吧。” “公平党的老大是何文,但何文虽然一开始打了西南的旗号,实际上却并非黑旗之人,这件事,师兄应该知道。” “听说过,他与宁毅的想法,实际上有出入,这件事他对外头也是这样说的。” “去年开始,何文打出公平党的旗号,说要分田地、均贫富,打掉地主豪绅,令人人平等。初时看来,有些狂悖,大伙儿想到的,顶多也就是当年方腊的永乐朝。但是何文在西南,确实学到了姓宁的不少本事,他将权力抓在手上,严肃了纪律,公平党每到一处,清点富户财物,公开审这些富人的罪行,却严禁滥杀,区区一年的时间,公平党席卷江南各地,从太湖周围,到江宁、到镇江,再一路往上几乎波及到徐州,兵强马壮。整个江南,如今已大半都是他的了。” 林宗吾微微皱眉:“铁彦、吴启梅,就看着他们闹到如此境地?” “临安的人挡不住,出过三次兵,屡战屡败。外人都说,公平党的人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跟西南有得一比。” “那你想说的是……” “公平党声势浩大,主要是何文从西南找来的那套办法好用,他虽然打富户、分田地,诱之以利,但同时约束民众、不许人滥杀、军法严格,这些事情不留情面,倒是让手底下的军队在战场上愈发能打了。不过这事情闹到如此之大,公平党里也有各个势力,何文之下被外人称作‘五虎’之一的许昭南,过去曾经是咱们下头的一名分坛坛主。” “你想要我去帮他做事?”林宗吾脸色阴沉下来。 “师兄,你听我说,许昭南如今手底下人马接近二十万,可他一直以摩尼教的身份为上,对于教中长老,一直礼敬有加。此人擅长练兵、用兵,有一段时间,他说起西南的事。当年的周侗曾经结合毕生所学,为宁毅留下了一套小队人马在战场上的合作、技击之法,后来宁毅结合此法改良,将斥候精锐编成所谓特种兵,在战场上专司刺杀首脑、斩首将领之事,屡建奇功。” 王难陀道:“师兄,这所谓的特种兵,说白了便是那些武艺高强的绿林人士,只不过过去武艺高的人,往往也心高气傲,合作技击之法,恐怕只有至亲之人才时常训练。但如今不同了,大敌当前,许昭南召集了许多人,欲练出这等强兵。因此也跟我说起,当今之师,恐怕只有教主,才能相处堪与周宗师比拟的练兵办法来。他想要请你过去指点一二。” 他说到这里,一旁早已吃完了饭的平安小和尚站了起来,说:“师父、师叔,我下去一下。”也不知是要做什么,端着饭碗朝楼下走去了。 王难陀正在尝试说服林宗吾,继续道:“依我过去在江南所见,何文与西南宁毅之间,未必就有多对付,如今天下,西南黑旗算是一等一的厉害,中间声势浩大的是刘光世,东边的几拨人中,说起来,也只有公平党,而今一直发展,深不见底。我估计若有一日黑旗从西南跃出,说不定中原江南、都已经是公平党的地盘了,双方或有一战。” “往日师兄呆在晋地不出,我倒也不便说这个,但此次师兄既然想要带着平安游历天下,许昭南那边,我倒觉得,不妨去看一看……嗯?平安在干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随后才发现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平安托着那饭碗靠近了正在听说书的三角眼,那地头蛇身边跟着的刀客站了起来,似乎很不耐烦地跟平安在说着话,由于是个小孩子,众人虽然不曾如临大敌,但气氛也绝不轻松。 林宗吾笑了一笑:“昨日走到这边,遇上一个人在路边哭,那人被强徒占了家产,打杀了家里人,他也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很是可怜,平安就跑上去询问……” 话说到这里,楼下的平安在人的推推搡搡中踉跄一倒,鲜血刷的飚上天空,却是一块碎瓦片直接划过了三角眼的喉咙。之后推搡平安的那人大腿上也陡然飚出血光来,众人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小和尚身形一矮,从下方直接冲过了两张方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住他——” “东家——” “杀了他杀了他——” 下方的声音陡然爆开。 “……后来问的结果,做下好事的,当然就是下面这一位了,说是昆余一霸,叫做耿秋,平时欺男霸女,杀的人不少。然后又打听到,他最近喜欢过来听说书,所以正好顺路。” 大堂的景象一片混乱,小和尚籍着桌椅的掩护,顺手放倒了两人。有人搬起桌椅打砸,有人挥刀乱砍,一时间,房间里碎片乱飞、血腥味弥漫、眼花缭乱。 王难陀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平安将来会是个好侠客。” “是不是大侠,看他自己吧。”厮杀混乱,林宗吾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人,还说昆余吃的是绿林饭,绿林最要提防的三种人,女人、老人、孩子,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许昭南的为人,真的可靠?” “是个做事的人,虽有野心,但谅他不敢在我们面前乱来。” “也罢,这次南下,若是顺路,我便到他那边看一看。” 王难陀笑起来:“师兄与平安这次出山,江湖要多事了。” “刘西瓜当年做过一首诗,”林宗吾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我们已经老了,接下来的江湖,是平安他们这辈人的了……” “刘西瓜还会作诗?” “本座也觉得奇怪……”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楼下一片混乱,店小二跑到楼上避难,或许是想叫两人阻止这一切的,但最终没敢说话。林宗吾站起来,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轻轻点了点,随后与王难陀一道朝楼下过去。 平安已经冲出酒楼后门,找不见了。 那名叫耿秋的三角眼坐在座位上,早已死去,店内他的几名跟班都已受伤,也有不曾受伤的,看见这胖大的和尚与凶神恶煞的王难陀,有人狂呼着冲了过来。这大概是那耿秋心腹,林宗吾笑了笑:“有胆量。”伸手抓住他,下一刻那人已飞了出去,连同旁边的一堵灰墙,都被砸开一个洞,正在缓缓倒下。 两人走出酒楼不远,平安不知又从哪里窜了出来,与他们一道朝码头方向走去。 ************* 下午时分,他们已经坐上了颠簸的渡船,越过滚滚的黄河水,朝南边的天地过去。 “平安啊。”林宗吾唤来有些兴奋的孩子:“行侠仗义,很开心?” “嗯嗯。”平安连连点头。 “知不知道,那耿秋在昆余虽有恶迹,可也是因为有他在,昆余外头的一些人没有打进来。你今日杀了他,有没有想过,明日的昆余会怎么样?” “怎、怎么样啊……” “明天就要开始打架喽,你今天只是杀了耿秋,他带来店里的几个人,你都心慈手软,没有下真正的杀手。但接下来整个昆余,不知道要有多少次的火拼,不知道会死多少的人。我估计啊,几十个人肯定是要死的,还有住在昆余的百姓,说不定也要被扯进去。想到这件事情,你心里会不会难过啊?” “可……可我是做好事啊,我……我就是杀耿秋……” “你杀耿秋,是想做好事。可耿秋死了,接下来又死几十个人,甚至那些无辜的人,就好像今天酒楼的掌柜、小二,他们也可能出事,这还真的是好事吗,对谁好呢?” “那……怎么办啊?”平安站在船上,扭过头去已然远离的黄河河岸,“要不然回去……救他们……” “掉头回去昆余,有坏人来了,再杀掉他们,打跑他们,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得一直呆在那里,照顾昆余的这些人了,你想一辈子呆在这边吗?” “师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那我该怎么办啊……”平安望向林宗吾,过去的时候,这师父也总会说一些他难懂、难想的事情。此时林宗吾笑了笑。 “耿秋死了,这边没有了老大,就要打起来,所有昨天晚上啊,为师就拜访了昆余这边势力第二的地头蛇,他叫做梁庆,为师告诉他,今天中午,耿秋就会死,让他快些接手耿秋的地盘,如此一来,昆余又有了老大,其他人动作慢了,这边就打不起来,不用死太多人了。顺便,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为师还收了他一点银两,当做报酬。这是你赚的,便算是咱们师徒南下的盘缠了。” 他解下背后的包袱,扔给平安,小光头伸手抱住,有些错愕,随后笑道:“师父你都打算好了啊。” “觉得高兴吗?” “嗯。” “可是啊,再过两年你回来这里,可以看看,这边的老大还是不是那个叫做梁庆的,你会看到,他就跟耿秋一样,在这边,他会继续作威作福,他还是会欺男霸女让人家破人亡。就好像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个可怜人一样,这个可怜人是耿秋害的,以后的可怜人,就都是梁庆去害了。如果是这样,你还觉得高兴吗?” 和尚看着孩子,平安满脸迷惘,随后变得委屈:“师父我想不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林宗吾道,“平安,早晚有一天,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是想要杀了一个坏人,自己心里高兴就好了呢,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得了好的结果,你才高兴。你年纪还小,现在你想要做好事,心里开心,你觉得自己的心里只有好的东西,就算这些年在晋地遭了那么多事情,你也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但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罪孽,你会发现自己的恶。” 他将手指点在平安小小的胸口上:“就在这里,世人皆有罪孽,有好的,必有坏的,因善故生恶,因恶故生善。等到你看清楚自己罪孽的那一天,你就能慢慢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严肃,对着孩子,犹如一场喝问与审判,平安还想不懂这些话。但片刻之后,林宗吾笑了起来,摸摸他的头。 “慢慢想,不着急。”他道,“未来的江湖啊,是你们的了。” 大江东去,五月初的天地间,一片明媚的阳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一九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下) 愤怒在心中翻涌…… 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 身体颤抖,连同落在院子里的阳光的颜色,都变成了灰色…… 周围窃窃私语,似乎有各种各样议论的声音…… 母亲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哭成了泪人,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在着急,宁珂从房间里端着水走过来,之后被骂了,哭着走回去…… 宁忌跪在院子里,鼻青脸肿,在他的身边,还跪了同样鼻青脸肿的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位是秦绍谦家的二公子秦维文……宁忌已经懒得在意他们了。 愤怒在心中翻涌…… 华夏二年,四月底,宁忌经历了他这十余年来,最屈辱的几天…… *************** 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山岗上,十余道身影在崎岖的山道间行走,间中有狗吠的声音。 “走这边。” 宁曦与闵初一都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他们一路前行,进入深邃的树林,追逐着可能的目标。 即便是一贯和善的宁曦,这一刻脸色也显得格外阴沉严肃。闵初一同样面色冷然,一边前行,一边密切注意着周围所有可疑的动静。 阳光渐渐西斜的时候,有人在前方发现了一些痕迹,宁曦、初一等人赶了过去,那是在一处悬崖边上,发现了一些杂物,有小小的包裹、吃剩的干粮,有女人的手帕,还有带着一点血迹的小本子…… “人呢?” 宁曦将那小本子拿过来看了片刻,问道。 “似乎是……掉下去了。” 悬崖边有人失足滑落的痕迹,日渐西斜,下方的山涧看来深不见底。 “准备绳子,我下去。”闵初一朝周围人说道。 宁曦一手将她拉得远离开悬崖边沿:“你下去干什么,我下去!” 搜寻队的队长颇为为难,最终,他们栓起了长长的绳索,让队伍中最擅长攀援的一个瘦子队员先下去了。 夕阳在天边烧得彤红,众人在悬崖上生起了火焰,待到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那瘦子才顺着绳索回来了。 “下方太深,一时间搜索不完,我在崖壁边仔细找寻了几遍,暂时未找见尸首。” “掉下去被野兽叼走了也是有可能的,有见到血迹吗?”宁曦问。 “……不曾发现,或许得再找几遍。” “今夜先休息,明天日出,我跟你们一起下去找。”闵初一在一旁说道。 篝火在悬崖上熊熊燃烧,照亮营地中的各个,过得一阵,闵初一将晚饭端来,宁曦仍在看着地上的包袱与种种物件:“你说,她是失足掉落,还是故意跳了下去的。” 闵初一皱着眉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到了再说……若那女人真在下面,二弟这一辈子都说不清楚了。” ***************** 夜晚时分,张村下起雨来。 宁忌、秦维文等人仍旧在院子里跪着,雯雯、宁珂、宁河等一众孩子撑着雨伞站在他们旁边,为他们遮去了一些雨水。 宁毅已经离开家里了,他在附近的办公室里,接见了匆匆赶来、暂时负责这次事件的侯五:“……发现了一些事情,这个叫于潇儿的女人,可能有些问题。根据部分人的反应,这个女人在附近风评不好。” “风闻奏事就不要搞了,她一个年轻女人没结婚,当了老师,老派人的看法当然不好。说点有用的。” “于潇儿的父亲犯过错误,西北的时候,说是在战场上投降了,当时她们母女已经来了西南,有几个证人,证明了她父亲投降的事情。没两年,她母亲郁郁寡欢死了,剩下于潇儿一个人,虽然说起来对这些事不要追究,但私下里我们估计过得是很不好的。两年前于潇儿能从和登派出来当老师,一方面是战事影响,后方缺人,另外一方面,看记录,有些猫腻……” 宁毅蹙了蹙眉:“接着说。” “两个多月前,秦维文到桑坪,私下里确实跟她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两人都没往外说。具体的过程恐怕很难调查了,不过今天去的第一拨人,在这于潇儿的家里,搜出了一小包东西,男女之间用来助兴的……春药。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家里准备这个……从包装上看,最近用过,应该不是她父母留下的……” 侯五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宁毅摆了摆手:“不算实证,都是猜测。” “目前只有这些。” “人在找吗?” “正动用最大的人力在找,不过这个女人消失几天了,能不能找到,很难说。” “先去找吧。”宁毅道。 侯五点头,告辞而去。 ***************** 清晨,张村的院子里,四个人仍旧跪在那儿,雯雯、宁珂等孩子还睁着彤红的双眼为他们打伞,天空中,雨渐渐的停了下来。 朝霞吐露,远在数十里外山间的宁曦、初一等人拴好绳子,轮流下到山涧之中寻找。 晌午时分,一队人马飞快地朝张村这边过来,为首的是独眼的将军秦绍谦。他一路走进院子里,在途中操起了一根木棒,进去之后,砰的一声将秦维文打翻在地。 附近房间里,雯雯、宁珂等孩子彻夜未眠,此时还在休息,随后都被惊醒了。 “操!一帮没脑子的东西,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老子现在便打死你们——” 他的棒子不仅打翻了秦维文,随后将一棒打翻了宁忌,两人各挨了一棍之后,院子里的苏檀儿、小婵、云竹、锦儿等人大都冲了过来,红提挡在前方,西瓜顺手夺下了他手里的木棒:“老秦!你不准乱来!谁准你打孩子了吗!” “事情还没弄清楚!” “老秦你消气……” “操!”秦绍谦还伸出脚去将地上的秦维文踢了一下,随后才退开这边,放眼看看都是一群女人:“宁毅呢?”转身出去找宁毅了。 倒在地上的宁忌爬起来,又继续木然地跪在那儿了,脑海中翻涌的,仍旧是无比的愤怒……与疑惑…… ***************** 自从去年下半年回到张村之后,宁忌便基本上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情了。 每日里习武、学医,偶尔参与一下特种兵的高强度训练和模拟作战,虽然成绩不算太好,但家里人倒也没有过度的要求他。 习武到十四岁,基础打得牢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莫名其妙的,他会想起在成都的小贱狗曲龙珺,至于是为什么,他并不清楚,也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曲龙珺已经离开成都了,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女人,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外界的某个地方吧。有时候宁忌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惜,但最多也就是可惜了。 学堂当中,十三四岁的男男女女,身体的特征开始变得愈发明显,正是最为暧昧也最有隔阂的青春时刻。有时候想起男女间的感情,会面红耳赤,而在公开场合,是绝没有那个男孩子会坦诚对女孩子有好感的。相对于周边的孩子,宁忌见过更多的世面,例如他在成都就见过小贱狗洗澡,因此在这些事情上,他偶尔想起,总有一份优越感。 去年的时候,顾大婶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小贱狗,宁忌在这个问题上是否定得斩钉截铁的。即便真谈及喜欢,曲龙珺那样的女孩子,如何比得过西南华夏军中的女孩们呢,但与此同时,如果要说身边有那个女孩儿比曲龙珺更有吸引力,他一时间,又找不到哪一个独特的对象加上这样的评价,只能说,她们随便哪个都比曲龙珺好多了。 四月份,学堂在上课之余组织了一场活动,让所有孩子去周围山边相对贫穷的地方帮忙,这边的学堂选择的是山明水秀的桑坪。桑坪也有小学,这边有一位长得极是漂亮温柔的女老师于潇儿,据说以前还曾在和登生活过,双方相处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宁忌武艺高强,性情爽朗又是班上的主心骨之一,帮助对方做过不少事情。 四月二十三,帮助寨子里所有人拾柴,宁忌最后帮居住在地势偏僻的山腰上的于潇儿挑了一担柴回去。 两人走到一半,天空中下起雨来。到于潇儿家里时,对方让宁忌在这边洗澡、熨干衣服,顺便吃了晚饭再回去。宁忌性情磊落,答应下来。 他先洗澡,随后穿着单衣坐在房间里喝茶,于老师为他熨着湿掉的衣服,由于有热水,她也去洗了一下,出来时,裹着的浴巾掉了下来…… 宁忌口干舌燥,女老师原也有些慌张,但随后并不遮掩,缓缓地靠近了他…… 对于宁忌而言,这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一份爱情。虽然接下来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但于潇儿对他而言真是太完美了,她成熟、温柔,不想身边的小女孩那般无聊,她的身上看起来有曾经在曲龙珺身上见过的风情,但她又是西南的自己人——自己怎么可能喜欢西南之外那些女人呢。 二十四这天的晚上,他也是在于潇儿的家中度过的,宁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二十五这天上午,过来的众人要启程回张村,宁忌虽然满怀幸福,但自然没有不回去的勇气,他跟随大部队返回,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想个办法再去桑坪,谁知到得二十九,秦维文带着两个跟班从桑坪赶来。 按照秦维文的说法,他与于潇儿是真正的恋爱关系,私下里已相处了两个多月。二十五这天他从外头回来,看见于潇儿身上有伤,他试图询问,然而于潇儿将他赶了出去。秦维文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二十六这天的下午,秦维文再去于潇儿家中时,发现了她写的一封血书,说是清白被人玷污,不再想活了。而用强玷污她的人,正是宁毅的次子,宁忌,他虽只有十四五岁,但武艺高强,二十四的夜晚他兽性大发,自己根本无法反抗,被打了,还被夺去了清白,现在只能一死了之。 秦维文顿时慌了神,首先自然是想找到于潇儿问个清楚,当下召了几个朋友在附近寻找,但人一直没找到,后来又在于潇儿家附近的人口中得知,二十五那天清晨,确实看到过宁忌从她家中走出。秦维文再也按捺不住,一路朝张村赶来。 看到那血书之后,宁忌陡然间也是蒙了,就好像整片天地突然间变了颜色,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一反应也是想去桑坪找于潇儿,秦维文直接挥拳打了过来。宁忌心中磊落,自认没有做过错事,哪里会示弱,当下以一敌三,四人都一样变得鼻青脸肿而后事情便传开了。 宁家二公子强暴了一名女子…… 似乎还是老师…… 还自杀了…… 恍恍惚惚的,宁忌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声不断而来,他这样的年纪,纵然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可又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事情……脑海中偶尔闪过于潇儿的脸,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宁忌、秦维文等四人跪过了二十九、三十,秦绍谦到来时,已是五月的初一这天了。到得这天晚上,宁曦、闵初一、侯五等人相继到来,报告了阶段性的结果。 距离桑坪数十里外的山间,女人自杀的场景布置的相当逼真,但山涧下找不到任何的尸体,当中存在疑点,很可能是故布疑阵。而侯五那边,他们调查到这女人透过特殊渠道买到过一份路引和身份证明,二十七这天,这份证明在成都附近出现过,现在应该是借货船从水路出川,已经很难找到了。 “其他的猜测,暂时都无法证明。”侯五道,“不过于潇儿买身份证明的这件事,时间是两个月以前,经手人已经抓住,我们暂时也只能推测她一开始的目的……当时她正好跟秦维文秦公子有了关系,或许这些年来,因为父母的事情怀恨在心,想要做点什么,如此过了两个月,四月里宁忌去桑坪,她在和登生活过,正好能够认出来,所以……” 小院的房间里,宁毅、秦绍谦、檀儿、宁曦、初一等人听着这些,面色愈发阴沉。 “……抓住秦维文、甚至杀了秦维文,无非是令秦将军伤心一些,但若是这场假死能够真的让人信了,宁先生秦将军因为孩子的事情有了嫌隙,那就真的是让外人占了大便宜。”侯五道。 檀儿抬头:“四天时间,还能抓住她吗?” “我们的人还在追。”侯五道,“不过,于潇儿过去受过民兵的训练,而且看她这次装死的故布疑阵,心思很缜密。如果确定她没有自杀,很可能半途中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中途再转一次,出川之后,没有太大的把握了。” 宁毅沉默片刻:“……在和登的时候,周围的人到底对她们母女做了多大伤害,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接下来你仔细地查一下……不要太声张,查清楚之后告诉我。” “是。”侯五点头。 面色阴沉的秦绍谦推开椅子,从房间里出去,银色的星光正洒在院子里。秦绍谦径直走到院子中间,一脚将秦维文踢翻,随后又是一脚,踢翻了宁忌。 “一帮难兄难弟,被个女人玩成这样。” 秦维文爬起来,瞪着眼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说,过得一阵,侯五、宁曦、初一等人过来了,将事情的结果告诉了他们。 宁忌抬起头,目光变成血红色。 初一等人拉他起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嘴唇张了张,如此过了好一阵子。 “她说喜欢我……我才……” 自从看到那张血书后,宁忌与秦维文打起来,没有在这件事上做过任何的辩解,到得这一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过了片刻,他的眼睛闭起来,倒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 ******************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咕嘟嘟的响,像是水在沸腾,又像是血在沸腾。 醒过来时,母亲趴在床边睡了,两只眼睛的眼皮肿起来,像是小灯笼一样。 时间或许是清晨,父亲与大娘苏檀儿在外头轻声说话。 “……早就说过了,生在这种家庭,会遇上的坏事,都要比一般人坏上多少倍……” “……都是那女人的错,处心积虑。” “……一般人也遇不上这种处心积虑……所以啊,做多少准备,我都觉得不够,宁曦能平平安安到现在,我实在谢天谢地……” “……想起小忌这个年纪,遇上这种事情,我就伤心,他一个孩子……” “……想开点吧,反正他也没吃亏,我听说那个姓于的长得还不错……好了,打我有什么用,我还能怎么想……” 这窃窃私语声中,宁忌又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一帮兄弟姐妹已经聚在了房间里,小宁珂端着白粥喂他喝。宁忌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伤势,喝了几口,便端过来咕嘟咕嘟了,换了衣裳,下床走动。 走出房间,走出院子,走到街道上,有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但他总觉得人们都在心中暗暗地说着前几天的事情。他走到张村的河边,找了块木头坐下,西边正落下大大的夕阳,这夕阳柔和而温暖,仿佛是在安慰着他。 他的脑海中闪过于潇儿的脸,又时候又换成曲龙珺的,她们的脸在脑海中交替,令他感到厌烦。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孩子了。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三,他在家中待了一天,虽然没去上学,但也没有任何人来说他,他帮母亲整理了家务,与其他的姨娘说话,也特地给宁毅请了安,以询问案情为借口,与父亲聊了好一会儿天,然后又跟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打闹了许久,他所珍藏的几个玩偶,也拿出来送给了雯雯、宁河等人。 初四这天凌晨,他化好了妆,在床上留下已经写好的信函,拿着一个小包袱,从院子的侧面悄悄地翻出去了。他的轻功很好,天还没亮,穿着夜行衣,很快地离开了张村。他在村口的路边跪下,悄悄地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飞快地奔跑而去。眼泪在脸上如雨而下。 他知道他们会从大路上追赶而来,因此选择了小路,在田野村庄间一路狂奔,到得这天下午,感觉已经离开张村很远了,方才在附近选了一条人流不多的道路。 申时左右,有战马从后方奔来,宁忌没有回头,已经易过容的他只是靠在路边自然而然的往前走。战马超过了他,宁忌微微蹙眉,因为战马上的骑士居然是秦维文。这一人一马迅速地奔出好远,随后秦维文又勒住了缰绳,在前方回过头来看他。再接着,他从马上下来了。 “阴魂不散……”宁忌低声嘟囔了一下,朝那边走去,秦维文也走了过来,他身上原本挎着刀,此时解开刀鞘,仍在了路边。 “你这次再挡我,我会打死你的!” 宁忌一面走、一面说道。此时的他虽然还不到十五,而秦维文比他大三岁,已经到了十八,可真要生死相搏,二十九那天宁忌就能杀死所有人。 秦维文脸上的淤肿未消,但此时却也没有丝毫的退缩,他也不说话,走到近处,一拳便朝宁忌脸上打了过来。 “操,都是那贱人的事情,你有完没完——” 宁忌一声骂,挥手格挡,一拳打在了对方小腹上,秦维文退后两步,随后又冲了上来。 两人在路边互殴了许久,待到秦维文脚步都踉踉跄跄,宁忌也挨了几拳几脚之后,方才停下。道路上有大车经过,宁忌将战马拖到一边让路,然后两人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下。 “你非得出去干什么啊……”秦维文说道。 “我找到那个贱人,一刀宰了她。”宁忌道。 秦维文沉默了片刻:“她其实……以前过得也不好,可能我们……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关我屁事,要么你一起去,要么你在山窝窝里猫着!” “我来给你送东西。”秦维文起身,从战马上结下了包袱,又坐了回来,将包袱放在宁忌腿边,“你、你爹让我送来给你的……” “啊……” “要不然老子怎么找得到你!真要抓你你走得掉吗!”秦维文等着眼睛嚷了一句,扯动脸上的上,令得他有些龇牙咧嘴,随后还从怀中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喏,这封信里有华夏军在外头各种人手的联系办法,你看完以后,就把它烧了,现在给你,没有拆封,你现在就看。待会就要烧!” 宁忌默默地拆开了信,那信函当中,写的果然是一些华夏军在外界的接头办法,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背着。待到了信函的最后,又有两行字。 父亲的笔迹写着:儿子,保重自己啊。 母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来。 周围又有泪水。 宁忌忍住声音,努力地擦着眼泪,他读出声来,结结巴巴的将信函中的内容又背了两遍,从秦维文手中夺过火折子,点了几次火,将信纸烧掉了。 秦维文的眼泪也在掉,此时站起来,朝宁忌肩膀上踢了一脚:“你非得出去送死啊!” 宁忌道:“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你这种不能打的才会死——” 他也不在乎秦维文踢他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干粮、有银两、有兵器、有衣服,仿佛每一个姨娘都朝里头放进了一些东西,然后父亲才让秦维文给自己送过来了。这一刻他才明白,早晨的偷跑看起来无人发觉,但说不定父亲早已在家中的阁楼上挥手目送自己离开了。而且不仅是父亲,瓜姨、红提姨甚至兄长与初一,也是能够发觉这一点的。 他们必定是不想自己离开西南的,可在这一刻,他们也并未真正做出阻止。 宁忌挎上包袱朝前方走去,秦维文没有再跟,他牵着马:“你放她一条生路啊——” “我把她头带回来给你当球踢——” “你要不要马啊——” “去你马的啊——” “我草你大爷——” 宁忌的脸颊上,泪水停不下来,他只能一边走,一遍骂,过得一阵,秦维文的声音没有了,宁忌才敢回头朝西南看,那边仿佛父母还在朝他挥手。 总有一天,年轻的燕子会离开温暖的巢,去经历真正的风雨,去变得强壮…… 爹、娘、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等到我回来了,就能保护家里所有的人了…… …… 这一刻,夏日的阳光正洒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 邹旭带着一队人马,北上晋地,试图谈下有利的交易;刘光世、戴梦微在长江以南蓄势待发;江南,公平党攻城略地,不断扩张;而在福建,正统朝廷的革新措施,正一项接一项的出现。 名叫平安的和尚跟随着林宗吾,渡过了黄河,朝着南面而来。而名叫宁忌的少年,朝着东边、北边的残酷天地—— 一路前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〇章 无形之物 下午的阳光晒进院子里,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便在院落里走,咯咯的叫。宁毅停下笔,透过窗户看着母鸡走过的景象,微微有些出神,鸡是小婵带着家中的孩子养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名叫啾啾的狗。小婵与孩子与狗现在都不在家里。 随后秦绍谦过来了。 独眼的将军手里拿着几颗瓜子,口中还哼着小曲,很不正经,像极了十多年前在汴梁等地逛窑子时的样子。进了书房,将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最后两颗瓜子在宁毅的桌子上放下,然后看看他还在写的稿子:“主席,这么忙。” “处理家事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推了十几个会,少写了很多东西,现在都要还债。对了,我叫维文去追宁忌了。” “小家伙没出息,被个女人骗得跟自己兄弟动手,我看两个都不该留手,打死哪个算哪个!”秦绍谦到一边取了茶叶自己泡,口中如此说着,“不过你这样处理也好,他去追上宁忌,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以后不至于记恨,或者秦维文有出息一点,跟着宁忌一起闯闯世界,也挺好的。” “别说了,为了这件事,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导他娘。” “他娘是谁来着?” “……” 宁毅看着秦绍谦,只见对面的独眼龙拿着茶杯笑起来:“说起来你不知道,前几天跑回来,准备把两个小子狠狠打一顿,开解一下,每人才踢了一脚,你家几个女人……好家伙,就在前面挡住我,说不许我打她们的儿子。不是我说,在你家啊,老二最受宠,你……那个……御内有方。佩服。”他竖了竖大拇指。 “秦老二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说点正经的,这件事得上下封口,我那边已经下了严令,谁传出去谁死。你这边我不担心,怕老大那里没经验,你得提醒着点。古往今来但凡帝王之家,子嗣的事情上没有落得了好的,你如今换了个名字,但权力还是权力,谁要让你心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让你家宅不宁。老实说,维文落进这件事里,是对他的考验,对小忌,那得看造化了。” 宁毅点了点头,倒没有多说什么,随后笑道:“你那边如何了?我听说最近跟陆桥山关系搞得不错?” “还行,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倒是没想到,你把他捏在手上攥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从和登三县出来后第一战,一直打到梓州,中间抓了他。他忠于武朝,骨头很硬,但平心而论没有大的劣迹,所以也不打算杀他,让他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后来还发配到工厂做了一年事。到女真西路军入剑门关,他找人申请希望去军中当敢死队,我没有答应。后来退了女真人以后,他慢慢的接受我们,人也就可以用了。” 宁毅笑着说起这事。 西南之战结束后,华夏军一方面面对的是地盘的急剧扩大,另一方面则要面对自身兵力锐减的状况。去年成都大会之前,几支军队首先是全力的整编俘虏兵,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遣散,恶迹斑斑的要受到惩罚,到得成都大会后,则进入振臂一呼,收练新兵的阶段。 在这个过程里,第五军的基本盘仍旧留在成都平原到剑阁一线,而由于西南大战最后收尾在汉中,那么从剑阁往汉中方向,华夏军又多出了一块直通汉水的地盘,这一片通商也是未来可能展开征战的桥头堡,目前是交给第七军镇守的。 汉中之战里第七军损伤过半,后来除收编了王斋南的部分精锐外,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扩充。到得今年春天,才由陆桥山领着整编与训练过后的一万二千余人并入第七军。 对于这些投降后接受整编的军队,华夏军内部其实多有些瞧不起。毕竟长期以来,华夏军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尤其是第七军,在以两万余人击溃宗翰、希尹的西路大军后,隐隐的已经有天下第一强军的威势,他们宁愿接受新参军的意志强烈的新兵,也不太愿意待见有过投敌污迹的武朝汉军。 不过,当这一万二千人过来,再改编打散经历了一些活动后,第七军的将领们才发现,被调配过来的或许已经是降军当中最可用的一部分了,他们大多经历了战场生死,原本对于身边人的不信任在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改造后,也已经大为改善,随后虽还有磨合的余地,但确实比新兵要好用无数倍。 另一方面,作为华夏军对外延伸的一部分,第七军如今所在的地盘目前两年肩负的主要是外交、商贸、物流等工作。这些具体事务固然不是军队主导,但需要第七军参与的地方仍旧不少,而整个第七军的作风过于硬朗,杀人夺城一把好手,与周围人妥善交流是不太会的。宁毅与秦绍谦几度沟通,将陆桥山派过去之后,由这位看似身段柔软实际目的明确的武朝降将来负责部分事情,倒是让商客们的投诉少了许多。 “……将陆桥山派过去的考虑有几个,现在看起来效果还行,你看看这份稿子。”宁毅说着,打开身边的抽屉,给秦绍谦递过来两张纸。 秦绍谦接过看了几眼,其中一份是针对先前大战伤员,在各地建立第二批疗养院,同时增加兵员待遇的稿子。另一份则是关于肃清军纪,看起来四平八稳,实际上内外都透着血腥气的计划了。 “这是准备在几月公布?” “再等两个月吧。”宁毅道,“自古以来占了外贸关卡的军队油水都是最多的,去年打败女真人之后,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期,伤兵在修养,军队等整编,但接下来诱惑就来了。第七军那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代表他们永远反应不过来,去年年末你处理的那两件违纪,简直是明抢,好在没有杀人。但你知道你手下那些人,往后他们觉出钱的好了,不会吝啬杀人的。” 秦绍谦将稿纸放到一边,点了点头。 “所以我把陆桥山的人派过去,还有那些整编过来的……兵其实是好兵,但里头有些领头的,以前见过世面,去年的整编,不见得就能把他们稳定下来,现在有了个好地方,他们心里蠢蠢欲动……我知道在第七军里头,也有人抱怨说这些降兵过来,占了他们的油水。这些油水,就要变成断头台了。他们就是给猴子看的鸡,要没有这些鸡,我们就得杀抗金功臣了。” “这是好事,要做的。”秦绍谦道,“也不能全杀他们,去年到今年,我自己手下里也有些动了歪心思的,过两个月一起整风。” “嗯。”宁毅点头笑道,“今天主要也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第七军怎么整风,还是得你们自己来。无论如何,将来的华夏军,军队只负责打仗、听指挥,一切关于政治、商业的事情,不许参与,这必须是个最高原则,谁往外伸手,就剁谁的手。但在打仗之外,光明正大的福利可以增加,我卖血也要让他们过得好。” “倒是陆桥山背这个锅,有些可怜……不过倒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接纳他了。”秦绍谦笑着,随后道,“我听说,你这边可能要动李如来?” “陆桥山有骨气,也有本事,李如来不同。”宁毅道,“临战归降,有一些贡献,但不是大贡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觉得杀人放火受招安是对的,李如来……外头的风声是我在敲打他们这些人,我们接纳他们,他们要展现自己应有价值,如果没有积极的价值,他们就该圆滑的退下去,我给他们一个善终,要是意识不到这些,两年内我把他们全拔了。” “不怕外头说我们过河拆桥?” “政治体系的原则是为了保证我们这艘船能好好的开下去,哥们义气都是给别人看的。有一天你我无用了,也应该被排除出去……当然,是应该。” 秦绍谦笑着,说了不同的看法:“好看也很重要。” 宁毅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他看着桌上写到一半的稿件,叹了口气。 “其实,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很烦,有形的敌人打败了,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军队是一回事,成都那边,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从去年击败女真人后,大量的人开始涌入西南,到今年四月,来到这边的儒生一共有两万多人,因为允许他们放开了讨论,所以新闻纸上唇枪舌剑,取得了一些共识,但老实说,有些地方,我们快顶不住了。” 宁毅说起这些,一边叹气,也一边在笑:“这些人啊,一辈子吃的是笔杆子的饭,写起文章来四稳八平、引经据典,说的都是华夏军的四民如何出问题的事情,有些方面还真把人说服了,我们这边的一些学生,跟他们坐而论道,觉得他们的论点振聋发聩。” “你从一开始不就说了会这样?”秦绍谦笑。 “各种论点会在论战的厮杀里融合,找出一种大量尽量能接受的前进方案来,我想到过这些,但事情来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很烦啊。我们这边用戏剧、白话、新闻这样的方式团结了下层人民,但下层人民不会写文章啊,我这边速成班教出来的学生,体系不够完善,笔杆子好到能跟那些大儒斗的不多,很多时候我们这边只有雍锦年、李师师这些人能拿得出手……” 宁毅手指在稿子上敲了敲,笑道:“我也只能每天匿名下场,有时候云竹也被我抓来当壮丁,但老实说,这个拉锯战上面,我们可没有战场上打得那么厉害。总体上我们占的是下风,之所以没有一败涂地,还是托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了女真人的福。” 秦绍谦蹙了蹙眉,神色认真起来:“其实,我帐下的几位老师都有这类的想法,对于成都放开了新闻纸,让大家讨论政治、方针、政策这些,觉得不应该。纵观历朝历代,统一想法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百花齐放看来精彩,实则只会带来乱象。据我所知,因为去年阅兵时的演练,成都的治安还好,但在周围几处城市,帮派受了蛊惑私下里厮杀,甚至一些命案,有这方面的影响。” “百花齐放会带来乱象,这句话没错,但统一思想,最重要的是统一怎样的思想。过去的朝代在建立后都是把已有的思想拿过来用,这些思想在混乱中其实是得到了发展的。到了这里,我是希望我们的思想再多走几步,稳定放在将来吧,可以慢一点。当然,现在也真有蚂蚁拉着车轮拼命往前走的感觉。秦老二你不是儒家出身吗,以前都扮猪吃老虎,现在兄弟有难,也帮忙写几笔啊。” “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他的笔杆子好。”秦绍谦有些惋惜。 “你爹和大哥要是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宁毅摇摇头,拿着桌上的报纸拍了拍,“我今天写文驳的就是这篇,你谈人人平等,他引经据典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你谈论社会进步,他直接说王莽的改革在一千年前就失败了,说你走太快要扯着蛋,论点论据齐备……这篇文章真像老秦写的。” 秦绍谦拿过报纸看了看。 “孙原……这是当年见过的一位世叔啊,七十多了吧,千里迢迢来成都了?” “你看,就是这样……”宁毅耸耸肩,拿起笔,“老东西,我要写篇刻薄的,气死他。” “这些老人家,修养好得很,一旦让人知道了反驳文章是你亲笔写的,你骂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生气,只会兴致勃勃的跟你坐而论道。毕竟这可是跟宁先生的直接交流,说出去光宗耀祖……” “所以我匿名啊。”宁毅狭促地笑。 “会被认出来的……”秦绍谦咕哝一句。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不是,既然总体上占下风,不要用点什么私下里的手段吗?就这么硬抗?过去历朝历代,尤其开国之时,这些人都是杀了算的。” “思维体系的延续性是不能违背的法则,如果杀了就能算,我倒真想把自己的想法一抛,用个几十年让大家全接受新想法算了,不过啊……”他叹息一声,“就现实而言只能慢慢走,以过去的思维为凭,先改一部分,再改一部分,一直到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但过去可以杀……” “因为过去每一个掌权者的改革,他的所谓新想法都是以儒家旧思维为凭的。” “你……” “我跟王莽一样,生而知之啊。所以我掌握的先进思想,就只能这样办了。” 宁毅站起来,摆了摆手,开了个耍赖的玩笑,随后给自己的茶杯添上热水:“还好,论战讲究引经据典,但也以现实成果为基础,再过几年,格物的成果大规模推展出去,咱们再在战场上多打赢几仗,论战的劣势自然而然的会变成优势,这个过程,也会是大家不断被影响的过程,希望还是有的。现在的话……男人嘛,唯死撑尔。” 他这番话说得乐观,倒完热水后拿起茶杯在桌边吹了吹,话才说完,秘书从外头进来了,递来的是加急的报告,宁毅看了一眼,整张脸都黑了,茶杯重重的放下。 “怎么了?”秦绍谦站起来。 “……去准备车马,到乐山研究所……”宁毅说着,将那报告递给了秦绍谦。待到秘书从书房里出去,宁毅手一挥,将茶杯嘭的甩到了墙上,瓷片四溅。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这些时日由于家人的事情、各方面的琐碎状况,宁毅的情绪其实算不得好,宁忌出门会面对的问题,秦绍谦说出来,宁毅又何尝不懂,此时又来了坏消息,才让他在秦绍谦面前发作出来了。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就跟成都那边一样,我给他们工厂里做了一系列的安全标准,他们觉得太完善了,没有必要,总是偷工减料!人死了,他们甚至觉得可以接受,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反正现在想来西南的工人多得很,根本用不完!我给他们巡回法庭定了一个个的规矩和标准,他们也觉得太琐碎,一个两个要去当包青天!上面下面都叫好!” “现在好了……乐山研究所,最严格的安全规范!我做的!死的人不够多,就他妈觉得太严,现在好啊,锅炉的原型机都给炸了,林静微给我炸成重伤!这就是我说的,蚂蚁拖着车轮往前走,你给他们好东西他们没人知道,所有的安全规范、所有的法律法纪都要用血来写!让他们少流一点都不行——”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秦绍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还没确定问题吗。” “多半就是,一准就是,最近出多少这种事情了!”宁毅收拾东西,收拾写了一半的稿纸,准备出去时想起来,“我本来还准备安慰小婵的,这些事……” “那就先不去乐山了,找别人负责啊。” 宁毅想了想:“……还是去吧。等回来再说。对了,你也是准备今天回去吧?” “嗯。”两人一道往外走,秦绍谦点头,“我打算去第一军工那边走一趟,新膛线拉好了,出了一批枪,我去看看。” “这批膛线还可以,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了。我们方向不同,来日再见吧。” “陪你多走一阵,免得你恋恋不舍。” “我也没对你恋恋不舍。” 马车与护卫队已经迅速准备好了,宁毅与秦绍谦出了院子,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该上班的人都在上班,孩子在上学。檀儿与红提从外头匆匆赶回来,宁毅跟她们说了整个事态:“……小婵呢?” “带着人在市场那边买东西。要叫她回来吗?” “……”宁毅沉默了片刻,“算了,回来再哄她吧。” “男孩子年纪到了都要往外闯,父母虽然担心,不至于过不去。”檀儿笑道,“不用哄的。” “……还是要的……算了,回来再说。” 他上了马车,与众人道别。 马队开始前行,他在车上颠簸的环境里大概写完了整个稿子,脑袋清醒过来时,觉得乐山研究所发生的应该也不止是简单的不按安全规范操作的问题。成都大量工厂的操作流程都已经可以量化,因此一整套的流程是完全可以定下来的。但研究工作永远是新领域,许多时候规范无法被确定,过分的教条,反而会束缚创新。 去年击败女真人后,西南具备了与外界进行大量商贸往来的资格,在研究上大家也乐观地说:“终于可以开始上马一些大家伙了。”只是到得现在,二号蒸汽原型机居然被搞到爆炸,林静微都被炸成重伤,也实在是让人郁闷——一群好大喜功的家伙。 他想起今天离家出走的儿子,宁忌现在到哪里了……秦维文追上他了吧?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老二会不会被自己那封信骗到,干脆回来家里不再出去了?理智上来说这样并不好,但感性上,他也希望宁忌不要出门算了。真是这辈子没有过的心情…… 想到宁忌,不免想到小婵,早上应该多安慰她几句的。实际上是找不到词语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拿堆积了几天的工作来把事情往后推,原本想推到晚上,用诸如:“我们再生一个。”的话语和行动让她不那么伤心,谁知道又出了乐山这回事。 在更大的地方,还是那些无形的敌人更加让他烦心。上一世开公司,只追求经济效益就可以了,这辈子打仗,杀死敌人就可以了。到得如今,敌人变作了无形之物,他可以杀死有形的发言人,可抛出的新思维不真正被人理解,任何所谓的真理就都只是教条主义,最大的作用只是让人在一场场政治斗争中用来杀人而已。 思维的落地需要驳斥和辩论,思维在辩论中融合成新的思维,但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新思维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样子,即便他能杀光所有人,他也无法掌控这件事。 马车朝乐山的方向一路前行,他在这样的颠簸中渐渐的睡过去了。抵达目的地之后,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一章 出发吧!龙傲天! 刚刚离开家的这天,很伤心。 原本因为于潇儿时间产生的委屈和愤怒,被父母的一个包袱稍稍冲淡,多了内疚与伤感。以父亲和兄长对家人的体贴,会容忍自己在此时离家,算是极大的让步了;母亲的性情柔弱,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泪;以瓜姨和初一姐的性格,将来回家,少不得要挨一顿暴揍;而红姨更是温柔,如今想来,自己离家必然瞒不过她,之所以没被她拎回去,恐怕还是父亲从中做出了拦阻。 虽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他已经上过战场,知道每家每户会遭遇的最大的厄运是什么。西南之外的天地并不太平,自己若真回不来,家里人要承受多大的煎熬呢。就如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般,他们在某一天若是出了在战场上的那些事,自己恐怕会伤心到恨不得杀光所有人。 晚上在驿站投栈,心中的情绪百转千回,想到家人——尤其是弟弟妹妹们——的心情,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去算了。母亲估计还在哭吧,也不知道父亲和大娘他们能不能安慰好她,雯雯和宁珂说不定也要哭的,想一想就心疼得厉害…… 如此一想,夜里睡不着,爬上屋顶坐了许久。五月里的夜风清爽宜人,依靠驿站发展成的小小市集上还亮着点点灯火,道路上亦有些行人,火把与灯笼的光芒以集市为中心,延伸成弯弯的月牙,远处的村落间,亦能看见村民活动的光芒,狗吠之声偶尔传来。 在这样的光景中坐到深夜,大部分人都已睡下,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宁忌想起在成都偷窥小贱狗的日子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女人都是坏胚子,想她作甚,说不定她在外头已经死掉了。 夜色深沉时,方才回去躺下,又辗转反侧了好一阵,渐渐进入梦乡。 到得第二天起床,在客栈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过一套拳之后,便又是海阔天空的一天了。 回去当然是好的,可这次怂了,往后半辈子再难出来。他受一群武道宗师训练这么些年,又在战场环境下厮混过,早不是不会自我思考的小孩子了,身上的武艺已经到了瓶颈,再不出门,以后都只是打着玩的花架子。 毕竟习武打拳这回事,关在家里练习的基础很重要,但基础到了以后,便是一次次充满恶意的实战才能让人提高。西南家中高手众多,放开了打是一回事,自己肯定打不过,可是知根知底的情况下,真要对自己形成巨大压迫感的情形,那也越来越少了。 去年在成都,陈凡大叔借着一打三的机会,故意装作无法留手,才挥出那样的一拳。自己以为差点死掉,全身高度恐惧的情况下,脑中调动一切反应的可能,结束之后,受益良多,可这样的情况,即便是红姨那里,如今也做不出来了。 军队之中也有许多亡命徒,生死搏杀最为擅长的,可自己要跟他们打起来,那就真可能收不住手。打伤了谁都不是小事。 武学当中,那种经历生死一线而后提升自我的状况,叫做“盗天机”。走高高的木桩有这方面的原理,一些人选择在深山的悬崖边练拳,随时可能摔死,效果更好。在战场上也是一样,时时刻刻的精神紧绷,能让人迅速的成熟起来,可战场上的状况,自己已经经历过了。 小的时候刚刚开始学,武学之道如同无边的大海,怎么都看不到岸,瓜姨、红姨她们随手一招,自己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抵挡,有几次她们假装失手,打到激烈迅速的地方“不小心”将自己砍上一刀一剑,自己要恐惧得全身冒汗。但这都是她们点到即止的“圈套”,那些战斗之后,自己都能受益匪浅。 经历了西南战场,亲手杀死许多敌人后再回到后方,这样的恐惧感已经迅速的减弱,红姨、瓜姨、陈叔他们固然还是厉害,但到底厉害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中已经能够看清楚了。 后来在一些场合,他听见父亲与红姨她们说,自己是走得太快了,不该上战场。若是不上战场,自己还能提升几年才能触摸到这条边界,上战场后,实战的心态已经扎实,剩下的无非是身体的自然发育带来的力量提升,还能往前走上一段。 父亲近些年已很少实战,但武学的理论,当然是非常高的。 西南太过温和,就跟它的四季一样,谁都不会杀死他,父亲的羽翼遮盖着一切。他继续呆下去,哪怕不断练习,也会永远跟红姨、瓜姨她们差上一段距离。想要越过这段距离,便只能出去,去到虎狼环伺、风雪咆哮的地方,磨砺自己,真正成为天下第一的龙傲天……不对,宁忌。 至于那个狗日的于潇儿——算了,自己还不能这么骂她——她倒只是一个借口了。 年轻的身体强壮而有活力,在客栈当中吃过半桌早餐,也就此做好了心理建设。连仇恨都放下了些许,委实积极又健康,只在之后付账时咯噔了一下。习武之人吃得太多,离开了西南,恐怕便不能敞开了吃,这算是第一个大考验了。 离开客栈,温暖的朝阳已经升起来,镇子往外的道路上行人不少。 从张村往成都的几条路,宁忌早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此时离家出走,又有格外的不同的心境。他沿着大路走了一阵,又离开了主干道,沿着各种小路奔行而去。 成都平原多是一马平川,少年哇啦哇啦的奔跑过原野、奔跑过树林、奔跑过田埂、奔跑过村庄,阳光透过树影闪烁,周围村人看家的黄狗冲出来扑他,他哈哈哈哈一阵躲闪,却也没有什么狗儿能近得了他的身。 初五这天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一宿,初六的下午,进入成都的郊区。 以古城为中心,由西南往东北,一个繁忙的商业体系已经搭建起来。城市郊区的各个村庄内外,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新工厂、新作坊。设施尚不完备的长棚、新建的大院侵占了原本的房舍与农地,从外地大量进来的工人居住在简单的宿舍当中,由于人多了起来,一些原本行人不多的郊区小路上如今已满是淤泥和积水,太阳大时,又变作坑坑洼洼的黑泥。 白色的石灰随处可见,被抛洒在道路边上、房舍周围,虽然只是城郊,但道路上时常还是能看见带着红色袖章的工作人员——宁忌见到这样的形象便感觉亲切——他们穿过一个个的村庄,到一家家的工厂、作坊里检查卫生,虽然也管一些琐碎的治安事件,但主要还是检查卫生。 父亲与兄长那边对于人群聚集后的第一个要求,是搞好每个人的个人卫生,从外地输送进来的工人,在抵达时都要经过集中的训练,会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在工厂周围随地大小便。而每一家工厂想要开门,首先需要准备好的,就是统一的公共厕所与消毒的石灰储备——这些事情宁忌曾听父亲说过几次,此时再度回来,才见到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成都周围的变化。 通往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路如今都拓宽了一些,但仍旧显得热闹而拥挤。由于城郊村庄开始建设工厂,使得城池外头也多了好几个热闹的集市,一些原本只在城内能见到的小吃此时也能在这边买到了,价格比去年更便宜,令得小宁忌在这边很是流连了一阵。 对于西南华夏军而言,最大的胜利,还是过去两年抗金的大胜。这场胜利带动了如刘光世在内的各方军阀的商贸下单,而在数量庞大的官方订单纷纷到来的同时,各种民间商旅也已经蜂拥而来。西南的货物价格飞涨,原本的产能早已供不应求,于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又飞速上马。而至少在一两年的时间内,成都都会处于一种生产多少物资就能卖出多少的状态,这都不算是幻觉,而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的实情。 城市的西面、南面目前已经被划成正式的生产区,一些村庄和人口还在进行迁移,大大小小的厂房有在建的,也有许多都已经开工生产。而在城市东面、北面各有一处巨大的贸易区,工厂需要的原料、制成的成品大都在这边进行实物交割。这是从去年到现在,逐渐在成都周围形成的格局。 由于发展迅速,这周围的景象都显得繁忙而杂乱,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这一切恐怕都是无与伦比的昌盛与繁华了。 至于成都老城墙的内部,自然仍旧是整个华夏军势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腰缠万贯的商旅们会进到城内谈论一笔一笔耗资巨大的生意,或许只有在需要实地勘察时才会出城一次。 满腹经纶的儒生们在这边与人们展开唇枪舌战,这一边的新闻纸上有着整个天下最为灵通的消息来源,也有着最为自由的论战氛围,他们坐在客栈当中,甚至都不用出门,都能一天一天的丰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见识。 从各地而来的侠客们,不会错过这座新颖而繁华的城市,即便只是远来一次的贩夫走卒,也不会只在城外呆呆便就此离去…… 已有将近一年时间没过来的宁忌在初六这日入夜后进了成都城,他还能记得许多熟悉的地方:小贱狗的小院子、迎宾路的热闹、平戎路自己居住的小院——可惜被炸掉了、松鼠亭的火锅、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会场、顾大婶在的小医馆…… 他有心再在成都城内走走看看、也去看看此时仍在城内的顾大婶——说不定小贱狗在外头吃尽苦头,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成都了,她毕竟不是坏人,只是傻气、迟钝、愚蠢、软弱而且运气差,这也不是她的错,罪不至死——但想一想,也都作罢了。 爹急急忙忙的回到张村处理自己的事情,现在处理完了,说不定就也要回到成都来。以他的性格,若是在成都逮住自己,多半便要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兔崽子,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即便撇开爹那边,兄长和嫂子这样的干的可能性也大。尤其是嫂子,让她追上了说不得还要被殴打一顿。 这里跟贼人的根据地没什么区别。 他必须迅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按照去年在这里的经验,有不少来到成都的商队都会聚集在城市东北边的市集里。由于这年月外界并不太平,跑长途的商队许多时候会稍带上一些顺路的旅客,一方面收取部分路费,另一方面也是人多力量大,路上能够相互照应。当然,在少数时候队伍里若是混进了贼人的探子,那多半也会很惨,因此对于同行的客人往往又有挑选。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宁忌在军中接受了许多往外走用得着的训练,一个人出川问题也不大。但考虑到一方面训练和实践还是会有差距,另一方面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在外头走、背个包袱,落单了被人盯上的可能性反而更大,因此这出川的第一程,他还是决定先跟别人一道走。 这天晚上去买了一个药箱,添置了一些药物。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便用生怕被坏人盯上的态度去找了一个今天离开的商队临时报名。上午时分,跟着这支有三十二匹驮马,一百三十余人的队伍逃也似的从成都离开了…… …… “这位兄弟,在下陆文柯,江南路洪州人,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啊……” 百余人的商队混在往东北面延伸的出川道路上,人流浩浩荡荡,走得不远,便有旁边爱交朋友的瘦高书生拱手过来跟他打招呼,互通姓名了。 宁忌性格开朗活泼,也是个爱交朋友的,当下拱手:“在下龙傲天。” “……什么……天?” “龙!傲!天!”宁忌一字一顿。 瘦高个陆文柯闭着嘴巴吸了一口气,瞪了他半晌才佩服地抱拳:“小兄弟的姓名,真是大气。” “都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哪里人啊?此去何方?” “江宁。”宁忌道,“我老家在江宁,从未去过,这次要过去看看。” “江宁……”陆文柯的语气低沉下来,“那边以前是个好地方,如今……可有些糟糕啊。新帝在那边登基后,女真人于江宁一地屠城烧杀,元气未复,最近又在闹公平党,恐怕已经没什么人了……” “没事,这一路遥远,走到的时候,说不定江宁又已经建好了嘛。”龙傲天洒然一笑。 陆文柯身躯一震,钦佩抱拳:“龙小兄弟真是豁达。” 从成都往出川的道路延绵往前,道路上各种行人车马交错往来,他们的前方是一户四口之家,夫妻俩带着还不算老迈的父亲、带着儿子、赶了一匹骡子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后方是一个长着泼皮脸的江湖人与商队的镖师在谈论着什么,一齐发出嘿嘿的猥琐笑声,这类笑声在战场上说荤话的姚舒斌也会发出来,令宁忌感到亲切。 旁边叫做陆文柯的瘦高书生颇为健谈,相互沟通了几句,便开始指点江山,谈论起自己在成都的收获来。 “……西南之地,虽有各种离经叛道之处,但数月之间所见所闻,却委实神奇难言。我在洪州一地,自诩饱读诗书,可眼见女真肆虐、天下板荡,只觉已无可想之法。可来到这西南之后,我才见这格物之学、这经营之法,如此简单,如此透彻。看懂了这些法子,我回到洪州,也大有可为,龙兄弟,海阔天空,海阔天空啊龙兄弟!” “佩服、佩服,有道理、有道理……”龙傲天拱手钦佩。 前方的这一条路宁忌又许多熟悉的地方。它会一路通往梓州,随后出梓州,过望远桥,进入剑门关前的大小群山,他与华夏军的众人们曾经在那群山中的一处处节点上与女真人浴血厮杀,那里是无数英雄的埋骨之所——虽然也是许多女真侵略者的埋骨之所,但即便有鬼有神,胜利者也丝毫不惧他们。 再往前,他们穿过剑门关,那外头的天地,宁忌便不再了解了。那边迷雾翻滚,或也会天空海阔,此时,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 同一时刻,被小侠客龙傲天躲避着的大魔头宁毅此时正在乐山,关心着林静微的伤势。 这位在科研上能力并不十分出众的老人,却也是从小苍河时期起便在宁毅手下、将研究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最出色的事务官员。此时因为原型蒸汽机锅炉的爆炸,他的身上大面积受伤,正在跟死神进行着艰难的搏斗。 数千里外,某个若身在华夏军恐怕会无比觊觎林静微位置的小皇帝,此时也已经接收到了来自西南的礼物,并且开始打造起职能更为完善的格物研究院。在东南沿海,新皇帝的革新慷慨而激进,但当然,他也正面临着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由暗至明,已经开始逐渐的显现出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二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一) 福州。 算不上奢华的宫殿外下着大雨,远远的、海的方向上传来电闪与雷鸣,风雨呼号,令得这宫殿房间里的感觉很像是海上的船舶。 左文怀坐在御书房中间的椅子上,正与前方面相年轻的皇帝说着关于西南的一系列事情,周佩、成舟海等人也在周围作陪。 “……对于这边格物的发展,我来之时,宁先生曾经提起过,东南这边适合发展海船技术。战场上的火炮等物,我们带来的这些技术已经够用了,东南正好沿海,而且需要发展商贸,从这条线走,研究的获利,或许最大……” “可是海船技术于战场上用处不大。”周君武看着左文怀笑了笑,“上了战场,终究还是火炮、火药等物靠得住,依靠宁先生送来的这些,我们或许可以打败吴启梅,但若有一天,我们终于在战场上遇上华夏军,我们研究海船的时间里,华夏军的火炮、还有那火箭等物,都已经换了好几代了,到最后不也是为华夏军做嫁么。” “恕……小臣直言。”左文怀犹豫一下,拱了拱手,“即便一齐发展火炮,东南这边,终究是追不上华夏军的。” 他跟随左修文、与一众左家年轻人自西南出发,横跨了几千里的距离来到福州还并不久,思维上他仍旧将自己当成华夏军军人,身份上则又受了这边的官爵赏赐,自知这话对于眼前众人来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好在说过之后,却也没有人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 态度雍容的长公主周佩甚至笑了笑:“为什么呢?” “格物学的发展有两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格物研究,投入金钱、人力,让人挖空心思发明一些新东西就好了。但实际上更深层次的东西,在于格物学思维的普及,它要求研究者和参与研究工作的所有人,都尽量有着清晰的格物观念,一是一二是二,要让人知道真理不会为人的意志而转移,参与直接工作的研究人员要明白这一点,上面管理的官员,也必须明白这一点,谁不明白,谁就影响效率。” 在西南宁毅授课时对于格物方面的东西说得格外详细,因此左文怀此刻也说得头头是道。 “格物研究跟格物思维相辅相成,研究工作做得好,思维也会提升,提升了格物思维,格物研究自然可以做得更好。在华夏军,从小苍河时期起宁先生就在给人打下格物学思维的基础,十多年了才有今天的成果,东南要在这两方面进行追赶,先是把现成的成果吃透,就要好几年,吃透以后做新的东西,那个时候考验的就是格物思维了。” “华夏军的十多年里,每天都拼命做研究、搞突破,在这个过程里,研究人员才形成了清晰的对比、归纳、总结的办法,东南这里拿着别人现有的科技照抄一遍,也许研究员看一看、拍拍脑袋,发现自己懂了,就这么简单嘛,等到研究新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格物思维根本是不够用的。” 左文怀顿了顿:“据我所知,陛下这边很早以前就在模仿研究热气球、火炮这些物件,都是华夏军已经有了的,但是复制起来,也非常困难。陛下将匠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开动脑筋,谁有了好办法就给钱,可这些匠人的办法,总之就是拍拍脑袋,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这是撞运气。但真正的研究,根本还是在于研究者对比、归纳、总结的能力。当然,陛下推进格物这么多年,必然也有一些人,有了这样的方法论,但真想要走到这天下的前端,这种思维能力,就也得是天下第一、六亲不认才行,含糊一点,都会落后多一点。” “朕喜欢你这句六亲不认。”周君武目前严肃,答了一句,倒是不容易看出他在想什么。左文怀看看周围,发现周佩、成舟海也俱都面色肃穆,这才站起来拱手:“是……小臣孟浪了。” “无妨的。”君武笑了笑,摆手,“你在西南学习多年,有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好,朕央左家请你们回来,需要的也是这些直言不讳的道理。从这些话里,朕能看出西南是个怎样的地方,你不要改,继续说,为何要研究海运船舶。” “单靠吃透现成技术,培养格物思维的效果有限,因为这些研究者很容易觉得自己做出了成果,而且可以骗人,他们的压力不够大。那不如找一个这边更加迫切需要,成果也更容易检验的领域,让人去做研究。对于那些能够频繁解决问题的人,方便挑选出来,优胜劣汰,促进他们养成正确的思维方式。” 左文怀的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君武和周佩点了点头,成舟海出声道:“我朝于海船技术一直都有发展,如今东南沿海船运发达,并无不够用的地方。宁先生让我们这边关心海船,安得怕也不是什么好心思。” “钱总是……会缺的吧。”左文怀看看几人,他初来乍到,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因此说得有些犹豫。随后道:“另外,宁先生曾经说过,大洋广阔,一方面连通各个异邦国家,海运获利丰厚,另一方面,海洋野蛮,一旦离了岸,万事只能靠自己,在面对各种海贼、敌人的情况下,船能不能坚固一份,火炮能不能多射几寸,都是实打实的事情。因此若是要促成长期的技术进步,海洋这种环境或许比陆地更加关键。” “当然,这是……西南那边的想法了,宁先生高瞻远瞩,过去那些年,几次在闲聊时提起过开海的好处,谈的多是长期之利。如今文怀到了这边,能够想到的短期之利,无非便是海上贸易,养兵太花钱,而海贸获利丰富,并且,船好一些,炮好一些,在海上你就能好一些,这个道理,我想总是不会变的……” 左文怀抵达福州之后,君武这边几乎隔日便会有一次接见,此时说起海洋的事情,更像是闲聊,他将话递到后便不再执着,毕竟这种大方向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成的。而且无论发不发展海运研究,复制火炮的工作都一定放在第一位,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如此又聊了一阵,大雨渐歇,这边由成舟海送他离开皇宫。待到成舟海再回到御书房,君武、周佩姐弟俩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成舟海行了礼,君武挥手让他随意坐下。 “西南来的这一位是在向我们谏言啊。”周佩道,随后望向成舟海,“你觉得,这是西南的想法,还是左家的想法……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 “宁毅那边的想法是很清楚的。”成舟海笑了笑,“他可以给我们火炮,给我们格物,他可以让我们打败其他人,以他一贯以来的霸气,说不定还想让我们给他培养一些有那个什么格物思维的研究人员,将来他荡平天下,全都收归囊中,让我们发展海运技术,说不定将来他打过来,这技术就是他的了。” “文怀说得也有道理。”君武捧着茶杯笑,“格物思维很重要,我当年在江宁建格物研究院的时候,便是收了一大帮匠人,每天养着他们,希望他们做点好东西出来,有了好东西,我不吝赏赐,甚至想要给他们封官赐爵……这倒也算不上错,可只有这等手段,那些匠人终究是碰运气而已,还是要让他们有那种对比、总结、归纳的方法才是正途。他说的时候,朕只觉得如当头棒喝,这些话若能早些年听到,我少走许多弯路。” 他喝了口茶,神色严肃的原因或许是想起了过往与宁毅在江宁时的事情,可惜当时他年纪太小,宁毅也不可能跟他说起这些复杂的东西,此时发觉好几年的弯路一席话便能解决时,心绪终究会变得复杂。 成舟海笑道:“我本想说宁先生将火炮技术直接抛过来,便是不想让我们养成自己的格物思维的阳谋,可想一想,委实也有些得了便宜就卖乖了。” “左家的几位年轻人被教得不错,用不着为难他。”周佩说道,随后皱了皱眉,“不过,他提起海运,也不是无的放矢。我昨天得到消息,吴沛元从江南西路运来的那批货,途中被人劫了,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广州好几船东西现在要延期,从去年到如今,原本高呼着支持我们这边的许多人,如今都开始首鼠两端。福建原本就山高路远,他们在途中加点塞子,许多东西就运不进来,没有贸易就没有钱,靠如今海贸的这点商税撑着,咱们只能撑到八月。” “最近几次出宫,我看外头都还不错啊,欣欣向荣的。”君武一边喝茶一边咕哝。 “你大开海禁,发田亩,鼓励农桑,鼓励商贸,福州一地的小老百姓当然过得不错。但原本的大家大户,他们靠的不是在福州一地做点小买卖,买点小吃炊饼过日子。他们往日里在外头有人,在军队里有关系,因此借着便利将东西运出福州,将福州以外的东西运进来。如今咱们这边收了大部分权力,失了权力的,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做生意。水至清则无鱼,咱们难道还能靠那些卖炊饼的、种田的将东西运出去吗?” “你这一年以来,做了许多事情,都是花钱的。”周佩掰着手指,“在外头养着韩、岳这两支军队,兴办武备学堂,让那些将领来学习,弄报社,扩充格物研究院,搞人口、田亩普查,造军械作坊……这次西南的东西过来,你还要再扩充格物院,没钱扩了,只能慢慢调整……” 周佩这样的絮絮叨叨,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福州新朝廷“尊王攘夷”的意图明显之后,大量原本站在君武这边的武朝大族们,行动就在慢慢的出现变化。对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一方针的谏言一直在被提上来,朝廷上的老大臣们各种旁敲侧击希望君武能够改变想法。 在外界,一些原本忠于武朝,砸锅卖铁都要支援福州的老儒生们停下了动作,部分运送物资过来的队伍在半途中遭到了风险。没有人直接反对君武,但这些位于运输道路上的大族势力,只是稍稍放松了对附近山匪马帮的威慑,福建原本就是山路崎岖的地方,随后导致的,便是商贸运输力量的不断缩减。 人们在等待着君武的后悔与回头,君武、周佩等人也明白,只要他停下这集权的倾向,原本的武朝忠臣们,也会陆陆续续的做出支持的动作——至少比支持吴启梅要好。 君武看着书房墙壁上的地图,他如今真实拥有的地盘不大,北至长溪(霞浦),南到泉州,往南的许多地方名义上归属于他,但实际上正在观望,摇摆不定,双方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时不时的也输送些物资过来,君武暂时便没有往南继续用兵。 临安小朝廷的力量如今聚集于长溪北面的永嘉(温州)一带,修建了大量工事阻挡君武北进,海防也有所加强。这是双方最为明确的冲突线,理论上来说,君武既然号称正统,不可能整天龟缩在福州,早晚得选择打永嘉,然后北归临安。 “打下永嘉我们会有钱吗?” “出了山区会好一些,不过再往外头还是被吴启梅、铁彦等人把持,早晚要打掉他们。” “打掉他们,接下来就是打公平党了。”君武看着地图,“何文那边,还是不愿意谈?” 书房里沉默着。 “……朕最近与岳将军谈过,福州才刚刚扎根,火炮暂时不多,但关系不大。按照韩、岳的说法,我们豁出去,勉强能吃下吴、铁的百万大军,但是一旦北进,突出东南群山,就要做好打连番大仗的准备……我们若能拿回临安,或许能有些转机,但看如今公平党的声势,恐怕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消停。” 君武说到这里,周佩道:“你已是皇帝,如今大家都在看我们的做法,若是一直躲在东南,迟迟不往北走,再接下来,恐怕人心也有变化。” “往北走,打完临安,再打何文,振臂一呼天下归心,我也这样想。可不管怎么想,总觉得部队,尤其这一年时间,公平党在江南的变化,它与过往农民起事、宗教作乱都不一样,它用的是西南宁先生传出来的办法,可一年时间就能到这等程度的办法,宁先生为何不用?我觉得,这等暴烈手段,非超人之能不能驾驭,非天时地利人和不能长久,它迟早要出事,我不能在它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硬撞上去。”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怕过造反……” “我们只有几座城啦,就忘了以前的万里疆域,当自己是个东南小皇帝,慢慢开疆拓土嘛。”君武笑了笑,他抬头凝望着那副地图,久久的没有挪开。 “海贸……” 他低喃道。 …… 时间已是福州的夏季,海风来去,又多下了几阵雷雨,福州城内的景象热火朝天的变化。 小皇帝摆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倾向后,原本要发往福州的大型商贸行动停止了不少,但由原本的沿海口岸变成了政权核心后,商业规模的提升又冲掉了这样的迹象。各种改革收拢了底层人民与底层士子的人心,加上海船往来,街道上的景象总让人感觉生机勃勃。 五月中旬,大概是西南华夏军团体到来的二十多天以后,一些复杂的气氛,正在城市当中聚集。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福州城东头名叫高福楼的酒楼,小厮早早地送走了楼内的宾客,重新擦洗了地面、挂起灯笼,布置了环境。 接近亥时,有马车在楼外停下。 高福楼最上方的大包间里,一场私下里的聚会开始成形。 首先抵达这里的,是高福楼的主人,也是福州一地作为最著名海商之一的高福来,高福来之后,是另一名拥有船队的大商人尚炳春。 第三位到达的是一名头缠白巾的胖子,这人名叫蒲安南,祖上是从阿拉伯迁移过来的外族,几代汉化,如今成了在福州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财主。 第四位到来的是身形微胖的老儒生,半头白发,目光平静而傲岸,这是福州望族田氏的族长田浩然。 四人落座后寒暄几句,才有第五个人被领着从暗道过来。这人身材高大匀称、皮肤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经常走海的船上汉子,这是东南沿海势力最大的海盗“龙王”王一奎。 他沉默地拉黑圆桌边的第五张椅子,坐了下来。 “喝茶。” 高福来道。 王一奎拿起茶杯,嗅了嗅后一口饮尽,放下。 “说点正事。”高福来道,“最近的风声大家都听到了,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跟咱们的新皇帝聊了聊海上的富庶,朝廷缺钱,所以现在打算全力开发海船,将来把两支舰队放出去,跟咱们一起赚钱,我听说他们的船上,会装上西南过来的铁炮……皇帝要重海运,接下来,咱们海商要兴旺了。” 他说着喜庆的字句,但目光冰冷,话语也冰冷。 武朝重视商贸,并未过度禁海,在武朝还统治整个中原时,东南的海商贸易便开展得不错,不过占据幅员广阔的大地,武朝朝廷倒是一直没有官方插手过海贸,只要交了税收,海商的野蛮事情士大夫是不沾的,有一种君子远庖厨的矜持。 待到武朝南迁临安,经济中心的南移使得福州等地更加容易接收到各种货物,进一步促进了海贸的发展,这期间当然也有一些大族注意到了这块肥肉,跑来试图分一杯羹。但海上是野蛮的地方,一般的势力不能抱团,很难深入其中,此后经历了十余年的厮杀,一直到女真的再度南下,武朝崩溃。 对于君武、周佩等人来到东南,征服福州,这边的海商采取了积极而正面的态度,也捐出了大量财物作为军费,支持小皇帝从这里往北打过去。一方面当然是要留一份香火情,另一方面这边成为暂时的政治中心自然会吸引更多的商贸来往。 但眼下,小皇帝准备研究海船、海贸…… “……不应该这样做的。” 胖胖的蒲安南将双手按上桌面,神色平静地开口说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三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二) 时间临近深夜,一般的店铺都是打烊的时候了。高福楼上灯火迷离,一场重要的会面,正在这里发生着。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朝廷重视海运,长远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四海辽阔,离了咱们脚下这块地方,天灾人祸,随时都要收走人命,除了豁得出去,便只有坚船利炮,能保海上人多活个两日。景翰三年的事情大家应该还记得,皇帝造宝船出使四方,令四夷宾服,没多久,宝船工艺流出,东南这边杀了几个替死鬼,可那技艺的好处,咱们在坐当中,还是有几位占了便宜的。” “景翰朝的京城在汴梁,天高皇帝远,几个替死鬼也就够了,可今日……而且,今天这新君的做派,与当年的那位,可远不一样啊。” “新皇帝来了以后,争民心,夺权力,称得上秣马厉兵。眼下着下一步便要往北走归临安,突然动海贸的心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往海上走,还是想敲一敲咱们的竹杠?” “小皇帝缺钱了?”最后落座的王一奎到得此刻,才神色冷冽地问了一句。 “朝廷,什么时候都是缺钱的。”老儒生田浩然道。 高福来道:“自新君来到福州,推格物、办报纸、行新政,最近说尊王攘夷,原本站在正统这边的世家大族,有半数都被他得罪了,纵有心向武朝的,也是天高路远,到不了这东南海边。但福州城内外,最支持他的,一直是咱们这些海商,自去年至今,我高家前前后后接济朝廷八十余万两的银子,诸位拿出来的,当也不在此数之下。” 他顿了顿:“新君强悍,是万民之福,如今吴启梅、铁彦之辈跪了金狗,占了临安,我辈武朝子民,看不下去。打仗缺钱,尽可以说。可如今看来,刚愎自用才是症结……” 田浩然摇了摇头:“高贤弟想多了,皇帝之所以如此,全因为我们是商贾。朝廷要与士大夫分权,得喊出尊王攘夷的口号来,要从商贾手上夺利,是没有商量的先例的。而且,新君继位不久,遭遇到的,都是征战厮杀,手段直接些,是年轻人的习惯,但皇帝可以直接,他身边的人,不该如此,我看啊,这终究还是陛下身边有奸臣作祟。” 高福来笑了笑:“今日房中,我等几人说是商贾无妨,田家世代书香,如今也将自己列为商贾之辈了?” 田浩然摸了摸半白的胡须,也笑:“对外说是世代书香,可生意做了这么大,外界也早将我田家当成商贾了。其实也是这福州偏居东南,当初出不了状元,与其闷头读书,不如做些买卖。早知武朝要南迁,老夫便不与你们坐在一起了。” 老人这话说完,其余几人大都笑起来。过得片刻,高福来方才收敛了笑,肃容道:“田兄虽然谦虚,但在座之中,您在朝上好友最多,各部大员、当朝左相都是您坐上之宾,您说的这奸臣作祟,不知指的是何人啊?” 田浩然摇了摇头:“当朝几位尚书、相爷,都是老臣子了,跟随龙船出海,看着新皇帝继位,有从头之功,但是在皇帝眼中,可能只是一份苦劳。新君年轻,性格激进,对于老臣子们的稳重言辞,并不喜欢,他一贯以来,私下里用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用的是长公主府上的一些人,诸位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些人资历不厚,名声有差,因此相位才归了几位老臣。” “到得如今,便如高贤弟先前所说的,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更加年轻了,得了皇帝的欢心,每日里进宫,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妖言惑众。他们可是西南那位宁魔头教出来的人,对咱们这边,岂会有什么好心?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想不到,受了他们的蛊惑,方才有今日传言出来,高贤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便是如此。”高福来点头,“新君如今占了福州,天下人翘首以盼的,就是他秣马厉兵,回师临安。此事一两年内若能做成,则武朝根基犹在,可这些华夏军的兔崽子过来,蛊惑皇帝关心海贸……海上之事,长久下来是有钱赚,可就短期而言,不过是往里头砸钱砸人,而且三两年内,海上打起来,恐怕谁也做不了生意,黑旗的意思,是想将皇帝拖垮在福州。” 他说到“海上打起来时”,目光望了望对面的王一奎,随后扫开。 “那现在就有两个意思:第一,要么皇帝受了蛊惑,铁了心真想到海上插一脚,那他先是得罪百官,然后得罪士绅,今天又要得罪海商了,如今一来,我看武朝危殆,我等不能坐视……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个意思,陛下缺钱了,不好意思开口,想要过来打个秋风,那……诸位,咱们就得出钱把这事平了。” 众人相互望望,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蒲安南首先开口道:“新皇帝要来福州,我们从未从中作梗,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出钱出力,先前几十万两,蒲某不在乎。但今天看来,这钱花得是不是有些冤枉了,出了这么多钱,皇帝一转头,说要刨我们的根?” “国家有难,出点钱是应该的。”尚炳春道,“不过花了钱,却是不能不听个响。” “花钱还好说,若是陛下铁了心要参与海贸,该怎么办?”高福来拿着茶杯,在杯垫在刮出轻轻的响动。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一奎看着众人:“这是你们几位的地方,皇帝真要参与,应该会找人商量,你们是不是先叫人劝一劝?” “皇帝若真找上门商量,那就没得劝了,各位经商的,敢在口头上不肯……”田浩然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 “皇帝被追到东南了,还能这样?” “前几位皇帝不好说,咱们这位……看起来不怕得罪人。” 五人说到这里,或是玩弄茶杯,或是将手指在桌上摩挲,一时间并不说话。如此又过了一阵,还是高福来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田浩然、尚炳春、蒲安南抬了抬茶杯,王一奎静静地看着。 “朝廷欲参与海贸,不论是真是假,迟早要将这话传过来。等到上头的意思下来了,咱们再说不行,恐怕就得罪人了。朝堂上由那些老大人去游说,咱们这边先要有心理准备,我认为……最多花到这个数,摆平这件事,是可以的。” 他说着,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动了动。 “五万?” “五十万。” “被吓一吓,就出这么多?” “朝廷若只是想敲敲竹杠,咱们直接给钱,是扬汤止沸。扬汤止沸只是解表,真正的办法,还在釜底抽薪。尚兄弟说要听个响,田兄又说有奸佞在朝,所以咱们今天要出的,是卖命钱。” 高福来的目光扫视众人:“新君入住福州,咱们一力支持,众多世家大族都指着朝廷要好处,只有咱们给朝廷出钱。看起来,也许是真显得软了一些,所以现在也不打招呼,就要找到咱们头上来,既然这样,印象确实要改一改了,趁着还没找到我们这边来。可以捐钱,不能留人。” 众人互相望了望,田浩然道:“若没了有心人的蛊惑,陛下的心思,确实会淡很多。” “西南姓宁的那位杀了武朝天子,武朝子民与他不共戴天。”蒲安南道,“今天他们大摇大摆的来了这里,真正心系武朝的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他们出点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蒲先生虽自异邦而来,对我武朝的心意倒是颇为真诚,令人钦佩。” “我家在这边,已传了数代,蒲某自幼在武朝长大,便是货真价实的武朝人,心系武朝也是应该的。这五十万两,我先备着。” 众人喝茶,聊了几句,尚炳春道:“若即便如此,仍不能解决事情,该怎么办?” “那便收拾行李,去到海上,跟龙王一道守住商路,与朝廷打上三年。宁愿这三年不赚钱,也不能让朝廷尝到半点甜头——这番话可以传出去,得让他们知道,走海的汉子……”高福来放下茶杯,“……能有多狠!” ************** 夜色下,呜咽的海风吹过福州的城市街头。 临近子时,马车穿过福州的城市街头,朝着城市西北端皇家园林的方向过来。 位于城内的这处园林距离福州的闹市算不得远,君武占领福州后,里头的不少地方都被划分出来分给官员作为办公之用。此时夜色已深,但越过园林的围墙,仍旧能够看到不少地方亮着灯火。马车在一处侧门边停下,左修权从车上下来,入园后走了一阵,进到里头名叫文翰苑的所在。 这一处文翰苑原本作为皇家藏书、储藏古籍珍玩之用。三栋两层高的楼房,附近有园林池塘,风景秀丽。这时候,主楼的厅堂正四敞着大门,里头亮着灯火,一张张长桌拼成了热闹的办公场地,部分年轻人仍在伏案写作处理文牍,左修权与他们打个招呼。 “还没休息啊,家镇呢?” 问清楚左文怀的位置后,方才去临近小楼的二楼上找他,途中又与几名年轻人打了照面,问候一句。 从西南过来的这队年轻人一共有三十多位,以左文怀为首,但当然并不全是左家的孩子。这些年华夏军从西北打到西南,其中的参与者多数是坚定的“造反派”,但也总有一些人,过去是有着不同的一些家庭背景,对于武朝的新君,也并不全然采取仇恨态度的,于是这次跟随过来的,便有部分人有着一些世家背景。也有另一部分,是抱着好奇、观察的心态,跟随来到了这边。 从西南到福州的数千里路程,又押运着一些来自西南的物资,这场旅程算不得好走。虽然依靠左家的身份,借了几个大商队的便宜一路前行,但沿途之中仍旧遭遇了几次危险。也是在面对着几次危险时,才让左修权见识到了这群年轻人在面对战场时的凶狠——在经历了西南一系列战役的淬炼后,这些原本脑子就灵活的战场幸存者们每一个都被打造成了了战场上的凶器,他们在面对乱局时意志坚定,而不少人的战场眼光,在左修权看来甚至超越了许多的武朝将领。 事实上,宁毅在过去并没有对左文怀这些有着开蒙基础的精英士兵有过特殊的优待——事实上也没有优待的空间。这一次在进行了各种挑选后将他们调拨出来,许多人相互之间不是上下级,也是没有搭档经验的。而数千里的道路,途中的几次紧张情况,才让他们相互磨合了解,到得福州时,基本算是一个团队了。 他们四月里抵达福州,带来了西南的格物体系与许多先进经验,但这些经验当然不可能通过几本“秘籍”就全方位的结合进福州这边的体系里。尤其福州这边,宁毅还没有像对待晋地一般派出大量对口的专业老师和技术人员,对各个领域改革的前期筹划就变得相当关键了。 队伍当中每一个有着格物学经验的队员都被抓了壮丁,负责某一方面资料的整理、计划的商议和制作。某件事情西南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有哪些是可以借鉴的,哪些领域能改,哪些不能,哪些是人的问题,哪些方面是资金存在了问题……这些时日,武朝这边由闻人不二带队,过来与众人进行了大量的会议和商讨,而这些年轻人也每天都会在里工作到深夜。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路程,一路上共过患难,左修权对这些年轻人大多已经熟悉。作为忠于武朝的大族代表,看着这些心性出众的年轻人在各种考验下发出光芒,他会觉得激动而又欣慰。但与此同时,也不免想到,眼前的这支年轻人队伍,其实当中的心思各异,即便是作为左家子弟的左文怀,内心的想法恐怕也并不与左家完全一致,其他人就更加难说了。 远在西南的宁毅,将这么一队四十余人的种子随手抛过来,而眼下看来,他们还迟早会变成独当一面的出色人物。表面上看起来是将西南的各种经验带来了福州,实际上他们会在未来的武朝朝廷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一想到这点,左修权便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当然,此时才刚刚起步,还到不了需要操心太多的时候。他一路上去附近的二楼,左文怀正与队伍的副手肖景怡从楼顶上爬下来,说的似乎是“注意换班”之类的事情,双方打了招呼后,肖景怡以准备宵夜为理由离开,左文怀与左修权去到旁边的书房里,倒了一杯茶后,开始商量事情。 “……离开了福州一段时间,方才回来,晚上听说了一些事情,便过来这里了……听说最近,你跟陛下建议,将格物的方向着眼于海贸?陛下还颇为意动?” 福州朝廷大肆革新之后,伤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心,但也终究有不少世受国恩的老儒、世家是抱着摇摆不定的心思的,在这方面,左家人向来是福州朝廷最好用的说客。左修权回到福州之后,又开始出去走动,此时回来,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 他此时一问,左文怀露出了一个相对柔软的笑容:“宁先生过去曾经很注重这一块,我只是随意的提了一提,想不到陛下真了有这方面的意思。” 左修权微微蹙眉看着他。 自家这个侄子乍看起来文弱可欺,可数月时间的同行,他才真正了解到这张笑脸下的面孔委实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他来到这边不久或许不懂大多数官场规矩,可御前奏对那般关键的地方,哪有什么随意提一提的事情。 见族叔露出这样的神色,左文怀脸上的笑容才变了变:“福州这边的革新太过,盟友不多,想要撑起一片局面,就要考虑大规模的开源。眼下往北进攻,不见得明智,地盘一扩大,想要将革新贯彻下去,开销只会成倍增长,到时候朝廷只能增加苛捐杂税,民不聊生,会害死自己的。地处东南,大的开源只能是海贸一途。” “海贸有好几个大问题。”左修权道,“其一陛下得福州后,对外都说要往北打,回临安,这件事能拖一两年,拖得久了,今日站在我们这边的人,都会慢慢走开;其二,海贸经营不是一人两人、一日两日可以熟悉,要走这条路开源,何日能够建功?如今东南海上各处航道都有相应海商势力,一个不好,与他们打交道恐怕都会旷日持久,到时候一方面损了北上的士气,一方面商路又无法打通,恐怕问题会更大……” “这些事情我们也都有考虑过,但是权叔,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厉行改革,到底是为了什么?”左文怀看着他,随后微微顿了顿,“过往的世家大族,指手画脚,要往朝廷里掺沙子,如今面对内忧外患,实在过不下去了,陛下才说要尊王攘夷,这是今天这次革新的第一原则,手上有什么就用好什么,实在捏不住的,就不多想他了。” “……咱们左家游说各方,想要那些仍旧信任朝廷的人出钱出力,支持陛下。有人这样做了当然是好事,可若是说不动的,咱们该去满足他们的期待吗?小侄以为,在眼下,这些世家大族虚无缥缈的支持,没必要太看重。为了他们的期待,打回临安去,然后振臂一呼,靠着接下来的各种支持打败何文……不说这是小看了何文与公平党,实际上整个过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来是精兵的时代,权叔,我在西南呆过,想要练精兵,未来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钱。过去朝廷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各个世家大族把手往军队、往朝廷里伸,动不动就百万大军,但他们吃空饷,他们支持军队但也靠军队生钱……想要砍掉他们的手,就得自己拿钱,过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决这件事,是革新的重点。” “……对于权叔您说的第二件事,朝廷有两个船队如今都放在手上,说是没有人才可以用,实际上以往的水师里不乏出过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贸,长远下来,对所有靠海吃饭的人都有好处,海商里有目光短浅的,也有目光长远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尝不能打击分化。宁先生说过,守旧派并不是极端的害怕革新,他们害怕的本质是失去利益……” 左文怀语调不高,但清晰而有逻辑,侃侃而谈,与在金殿上偶尔表现出的青涩的他又是两个样子。 如此说了一阵,左修权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身份,目前终究是华夏军过来的,来到这边,提出的第一个革新意见,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来就会有人说,你们是宁先生故意派来妖言惑众,阻碍武朝正统崛起的奸细……一旦有了这样的说法,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权提起这点,左文怀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头想了一阵,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的已经是慑人的杀气了。 “权叔,我们是年轻人。”他道,“我们这些年在西南学的,有格物,有思辨,有改革,可归根结底,我们这些年学得最多的,是到战场上去,杀了我们的敌人!” 他这番话,杀气四溢,说完之后,房间里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左文怀方才说道:“当然,我们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大的方向上,我们还是认为,这样应该能更好一些。陛下的格物院里有许多匠人,复写西南的格物技术只需要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探索海贸这个方向,应该是恰当的。” “其实你们能考虑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其实有些事情还真如家镇你说的这样,维系各方信心,不过是锦上添花,太多看重了,便得不偿失。”左修权笑了笑,“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能考虑的时候该考虑一下。不过你方才说杀敌时,我很感动,这是你们年轻人需要的样子,也是眼下武朝要的东西。人言的事情,接下来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去修补一下,既然想清楚了,你们就专心做事。当然,不可丢了小心谨慎,随时的多想一想。” “是,文怀受教了。多谢权叔照拂。” 左修权站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左文怀的肩膀。都是有主见之人,一时间说不通彼此,也就相互让步,而对于左修权这等人物来说,见家中出了真正的人才,即便一时半会想法不同,他终究也是感到骄傲与欣慰居多的。 两人一路走出门去,此刻闲聊的倒只是各种家常了。下楼之时,左修权拍着他的肩膀道:“楼顶上还放着暗哨呢。” “来到这边时日毕竟不多,习惯、习惯了。”左文怀笑道。 “到了这边,陛下对你们重视得很。左家的势力,如今也都盯着这边,到家了,用不着这般警惕,别累着他们了。” “知道。”左文怀点头,对长辈的话笑着应下来。 ************** 凌晨,福州皇宫之中,铁天鹰走过屋檐,巡了一遍岗。 御书房里,灯火还在亮着。 周佩与宫女提着灯笼过来时,君武穿着睡衣,一手提着毛笔,一手举着油灯,正在看墙上的东南地图,桌上是写了一半的信函。 “陛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还有些东西要写。”君武没有回头,举着油灯,仍旧望着地图一角,过得许久,方才开口:“若要打开海路,我这些时日在想,该从哪里破局为好……西南宁先生说过蜘蛛网的事情,所谓革新,就是在这片蜘蛛网上用力,你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为了利益拉住你。身上有利益的人,能不变就不变,这是世间常理,可昨日我想,若真下定决心,说不定接下来能解决广州之事。” 周佩蹙了蹙眉,随后,眼前亮了亮。 君武仍旧举着油灯:“自在福州安顿下来之后,咱们手上的地盘不多,往南不过是到泉州,大部分支持咱们的,东西运不进来。这一年来,我们掐着广州的脖子一直摇,要的东西委实不少,最近皇姐不是说,他们也有想法了?” “近两个月,有几船货说是遭了意外,具体如何,如今还追查不清。” “咱们武朝,毕竟丢了整个江山了。夺回福州,高兴的是福州的商人,可远在广州的,利益难免受损。刘福铭镇守广州,一直为咱们输送物资,算得上兢兢业业。可对广州的商贾、百姓而言,所谓共体时艰,与刮他们的民脂民膏又有什么区别。这次咱们若是要兴海贸,以格物院的力量改进船只、配上西南的新火炮,开放给广州的海商,就能与广州一方形成合利,到时候,我们就能真正的……多一片地盘……” 周佩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轻声问道:“真确定了?要这样走?” 平时无数的利弊分析,到最后终究要落到某个大方针上去。是北进临安还是放眼大海,一旦开始,就可能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针路线,君武放下油灯,一时间也没有说话。但过得一阵,他抬头望着门外的夜色,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远处似乎有些动静在隐约传来。 “……城里走水了?” 原本行宫的面积不大,又居于高处,远远的能感受到骚动的迹象。由于城内可能出了事情,宫中的禁卫也在调动。过不多时,铁天鹰过来报告。 “启禀陛下……文翰苑遭遇匪人偷袭,燃起大火……” 君武微微愣了愣:“……什么?” “文翰苑遇袭,微臣已派附近禁卫过去。据报告说内有厮杀,燃起大火,伤亡尚不……” 砰的一声,君武的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眼睛里因为熬夜积累的血丝此刻显得格外明显。 “取剑、着甲、朕要出宫。” “此时局势尚不明朗,陛下不宜动。” “不许冲动——” 铁天鹰、周佩等人连忙阻拦。 福州的城市当中,许多人都自睡梦中被惊醒,夜色仿佛燃烧了起来。文翰苑的大火,点燃了随后东南一系列斗争的序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四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三) 时间过了丑时,夜色正暗到最深的程度,文翰苑附近火焰的气息被按了下来,但一队队的灯笼、火把仍旧聚集于此,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附近的气氛变得肃杀。 宫中禁卫已经沿着院墙布下了严密的防线,成舟海与副手从马车上下来,与先一步抵达了这边的铁天鹰进行了接洽。 “……既然火扑得差不多了,着所有衙门的人手立刻原地待命,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动……你的禁军看住内圈,我派人看住周围,有形迹可疑、胡乱打探的,咱们都记下来,过了今日,再一家家的上门拜访……” “……陛下待会要过来。” “……好。”成舟海点点头,“伤亡怎么样?” 铁天鹰看看他身边的副手:“很惨重。” “好。”成舟海再点头,随后跟副手摆了摆手,“去吧,看好外面,有什么消息再过来报告。” “是。”副手领命离开了。 过不多久,有禁卫跟随的车队自北面而来,入了文翰苑外的侧门,腰悬长剑的君武从车上个下来,随后是周佩。他们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在铁天鹰、成舟海的跟随下,朝院子里头走去。 整个规模是三楼楼房的文翰苑内,大火烧尽了一栋房子,主楼也被焚烧大半。由于水龙车大规模抵达,此时空气中全是木头燃烧一半留下来的难闻气息,间中还有血腥的味道隐约弥漫。由于每日里要与左文怀等人商量事情,住得不算远的李频早已到了,此时迎接出来,与君武、周佩行了礼。 “左卿家他们,伤亡如何?”君武首先问道。 “陛下,长公主,请跟我来。” 李频说着,将他们领着向尚显完好的第三栋楼走去,途中便看到一些年轻人的身影了,有几个人似乎还在主楼已经烧毁了的房间里活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左文怀、肖景怡,都没事吧?”君武压住好奇心没有跑到焦黑的楼房里查看,途中如此问道。李频点了点头,低声道:“无事,厮杀很激烈,但左、肖二人这边皆有准备,有几人负伤,但所幸未出大事,无一人身亡,只是有重伤的两位,暂时还很难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君武松了一口气,再看看烧毁了的一栋半楼房,方才朝一旁道:“他们在那里头干什么?” “厮杀当中,有几名匪人冲入楼中房间,想要负隅顽抗,这边的几位围住房间劝降,但他们抵抗过于激烈,于是……扔了几颗西南来的炸弹进去,那里头现在尸首残破,他们……进去想要找些线索。不过场面太过惨烈,陛下不宜过去看。” “不看。”君武望着那边成废墟的房间,眉头舒展,他低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真国士也。” 用炸弹把人炸成碎片显然不是国士的判断标准,不过看皇帝对这种暴戾气氛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当然也无人对此作出质疑。毕竟皇帝自登基后一路过来,都是被追赶、坎坷厮杀的艰难旅途,这种遭到匪人刺杀而后将人引过来围在房子里炸成碎片的戏码,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好人就该是这样才对嘛! “从西南运来的那些书本资料,可有受损?”到得此时,他才看着这一片火焰燃烧的痕迹问起这点。 “自抵达福州之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这些书籍、资料整理抄写备份,今日即便出事,资料也不会受损。哦,陛下此时所见的火场,后来是我们故意让它烧起来的……” “为何?” “陛下要做事,先吃点亏,是个借口,用与不用,毕竟只是这两栋房子。另外,铁大人一过来,便严密封锁了内围,院子里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对外是说,今夜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因此外头的情况有些慌乱……” “做得好。” 君武不由得称赞一句。 一行人此时已抵达那完好木楼的前方,这一路走来,君武也观察到了一些情况。院子外围以及内围的一些布防虽然由禁卫负责,但一处处厮杀地点的清理与勘察很显然是由这支华夏军队伍管控着。 这一点并不寻常,理论上来说铁天鹰必然是要负责这第一手信息的,之所以被排除在外,双方必然产生过一些分歧甚至冲突。但面对着刚刚进行完一轮杀戮的左文怀等人,铁天鹰终究还是没有强来。 这里头显现出来的,是这支西南而来的四十余人队伍真正的强势,与过去那段时间里左文怀所表现出来的恭敬甚至腼腆大不一样。于掌权者而言,这里头当然存在着不好的信号,但对一直以来疑惑与幻想着西南强大战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君武来说,却因此想通了不少的东西。 没错,若非有这样的态度,老师又岂能在西南堂堂正正的击垮比女真东路军更难缠的宗翰与希尹。 作为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在失败与死亡的阴影下挣扎了许多的时间,也曾无数的幻想过在西南的华夏军阵营里,应该是怎样铁血的一种氛围。华夏军终于击败宗翰希尹时,他念及长久以来的失败,武朝的子民被屠杀,心中只有愧疚,甚至直接说过“大丈夫当如是”之类的话。 左文怀是左家安插到西南培养的人才,来到福州后,殿前奏对虽然坦率,但看起来也过于腼腆和文气,与君武想象中的华夏军,仍旧有些出入,他一度还为此感到过遗憾:或许是西南那边考虑到福州学究太多,因此派了些圆滑世故的文职军人过来,当然,有得用是好事,他自然也不会为此抱怨。 到得这一刻,图穷匕见的一面,展露在他的面前了。 就是要这样才行嘛! 走到那两层楼的前方,附近自西南来的华夏军年轻人向他行礼,他伸出双手将对方沾了血迹的身体扶起来,询问了左文怀的所在,得知左文怀正在查看匪人尸体、想要叫他出来是,君武摆了摆手:“无妨,一道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 此时集中摆放着匪人尸体的地方在一楼的左侧,还未走到,得知皇帝过来的左文怀等人开门出来了,向君武见了礼,君武问候他们几句,随后笑着朝房间里过去。 “陛下,那里头……” 左文怀也想劝说一番,君武却道:“无妨的,朕见过尸体。”他尤其喜欢雷厉风行的感觉。 这处房间颇大,但内里血腥气息浓厚,尸体前前后后摆了三排,大概有二十余具,有的摆在地上,有的摆上了桌子,或许是听说皇帝过来,桌上的几具草草地拉了一层布盖着。君武拉开桌上的布,只见下方的尸身都已被剥了衣服,赤条条的躺在那里,一些伤口更显血腥狰狞。 “……我们查看过了,这些尸体,皮肤大都很黑、粗糙,手脚上有茧,从位置上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在厮杀当中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人的步伐灵活,但下盘的动作很奇怪,也像是在船上的功夫……我们剖了几个人的胃,不过暂时没找到太明显的线索。当然,我们初来乍到,有些痕迹找不出来,具体的还要等仵作来验……” 剖胃……君武装模作样地看着那恶心的尸体,连连点头:“仵作来了吗?” “……因为目前不知道动手的是谁,我们与李大人商议过,认为先不能放闲杂人等进来,因此……” “做得对。匪人武艺如何?” “身手都不错,若是私下里放对,胜负难料。” “那咱们伤亡为何如此之少?……当然这是好事,朕就是有些奇怪。” “回陛下,战场结阵厮杀,与江湖寻衅放对毕竟不同。文翰苑这边,外围有军队把守,但我们曾经仔细筹划过,若是要攻取此处,会使用怎样的办法,有过一些预案。匪人来时,我们安排的暗哨首先发现了对方,而后临时组织了几人提着灯笼巡逻,将他们故意导向一处,待他们进来之后,再想反抗,已经有些迟了……不过这些人意志坚决,悍不畏死,我们只抓住了两个重伤员,我们进行了包扎,待会会移交给铁大人……” “嗯嗯……”君武点头,听得津津有味,随后肃容道:“有此意志的,或许是某些大族私养的家奴,用心寻找,当能查得出来。” “从这些人潜入的步骤看来,他们于外围值守的军队颇为了解,正好选择了换岗的时机,不曾惊动他们便已悄然进来,这说明来人在福州一地,确实有深厚的关系。另外我等来到这边还未有一月,实际上做的事情也都未曾开始,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兴师动众想要除掉我们……这些事情暂时想不清楚……” 君武却笑了笑:“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你与李卿临时做的决定很好,先将消息封锁,故意烧楼、示敌以弱,待到你们受损的消息放出,依朕看来,心怀鬼胎者,终究是会慢慢露面的,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为你们找回场子。对了,负伤之人何在?先带朕去看一看,另外,御医可以先放进来,治完伤后,将他严加看守,决不许对外透露这边一丝半点的风声。” 众人随后又去看了另一边楼房房间里的几名伤员,君武反省道:“其实进入福州以来,先前曾有过一些人行刺于朕,但因为大军驻扎在附近,又有铁卿家的尽心护卫,城内敢冒大不韪行刺杀人的终究是少了。你们才来到福州,竟遭遇这样的事情,是朕的疏忽,这些窝里横的东西,真如此关心我武朝大义,抗金时不见他们这么出力——”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支西南来的队伍抵达这边,终究还没有开始参与大规模的改革。在众人心中的第一轮猜测,首先还是认为一直惦记心魔弑君罪行的那些老儒生们出手的可能最大,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调动数十人展开行刺,这是真正大手笔的行为。若是左文怀等人因为抵达了福州,稍有掉以轻心,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会是他们一楼的人。 但看着这些人身上的血迹,外衣下穿好的钢丝甲胄,君武便明白过来,这些年轻人对于这场厮杀的警惕,要比福州的其他人严肃得多。 这样的事情在平时或许意味着他们对于自己这边的不信任,但也眼下,也实实在在的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朕要向你们道歉。”君武道,“但朕也向你们保证,这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陛下不必如此。”左文怀低头行礼,微微顿了顿,“其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来之前,西南的宁先生便向我们叮嘱过,只要涉及了利益牵扯的地方,内部的斗争要比外部斗争更加凶险,因为许多时候我们都不会知道,敌人是从哪里来的。陛下既厉行改革,我等便是陛下的马前卒。卒子不避刀枪,陛下不用将我等看得太过娇贵。” 君武看着他,沉默良久,随后长长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在江宁登基之前他与华夏军成员的那次见面,那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华夏军的间谍,城池危殆、物资紧张,他想对方询问粮食够不够吃,对方回答:吃的还够,因为人不多了…… 此时的左文怀,隐隐约约的与那个身影重叠起来了…… 这才是华夏军。 这便是华夏军! 若当年在自己的身边都是这样的军人,区区女真,如何能在江南肆虐、屠杀……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众人又在房间里商议了片刻,关于接下来的事情如何迷惑外界,如何找出这一次的主使人……待到离开房间,华夏军的成员已经与铁天鹰手下的部分禁卫做出交接——他们身上涂着鲜血,即便是还能行动的人,也都显得负伤严重,颇为凄惨。但在这凄惨的表象下,从与女真厮杀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地方,接受作为地头蛇的、陌生人们的挑战…… 天尚未亮,夜空之中闪烁着星辰,火场的气息还在弥漫,夜仍旧显得躁动、不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正要展现出自己的姿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五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四) 五月里,前行的商队依次过了梓州,过了望远桥,过了女真大军终于狼狈回撤的狮岭,过了经历一场场战斗的苍莽群山……到五月二十二这天,通过剑门关。 时隔一年多来到这边,不少地方都已大变了模样。山间能够拓宽的道路已经尽量拓宽了,原本一处处的屯兵之所此时都改成了商旅休息、歇脚、路途上工作人员办公的节点——西南贸易局面打开后,出关的道路怎样都是不够用的了,从剑阁入关的这片山道上要保证大量的旅客来去,便也安排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这些工作人员大都严肃而凶恶,要求来来去去的人严格按照规定的路径前行,在相对狭窄的地方不许随便逗留。他们嗓门很高,执法态度颇为粗暴,尤其是对着外来的、不懂事的人们趾高气扬,隐约透露着“西南人”的优越感。 出川商队里的书生们来时倒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已在成都游历一段时间,便开始讨论这些人也是“狐假虎威”,不过为一小吏,倒比成都城里的大官都显得嚣张了。也有些人暗地里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预备回家之后,作为西南见闻进行发表。 宁忌原本呆过的伤兵总营地此时已经改成了外来人口的防疫检疫所,许多来到西南的平民都要在这边进行一轮检查——检查的主体大多是外来的工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往往由一些领队带着,好奇而拘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按照那些书生们的说法,这些“可怜人”大多是被卖进来的。 沿途之中有不少西南战役的纪念区:这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那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宁毅很注意这样的“面子工程”,战斗结束之后有过大量的统计,而事实上,整个西南战役的过程里,每一场战斗其实都发生得相当惨烈,华夏军内部进行核实、考据、编撰后便在相应的地方刻下纪念碑——由于石雕工人有限,这个工程目前还在继续做,众人走上一程,偶尔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 当初西南大战的过程里,剑阁山道上打得一团糟,道路破损、运力紧张,尤其是到后期,华夏军跟后撤的女真人抢路,华夏军要切断去路留下敌人,被留下的女真人则往往殊死以搏,两边都是歇斯底里的厮杀,许多战士的尸体,是根本来不及收捡分辨的,即便分辨出来,也不可能运去后方安葬。 后来只是大致地分辨清楚阵营后统一焚烧,骨灰埋入地下或洒向山中,也是因此这些战士在其他地方没有坟,这山间的记录,便既是他们的纪念碑,也是他们真正的墓碑。 青山有幸埋忠骨。对于这山间的一处处记录,倒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夜间在暂居处休息时,便会有人到附近的纪念碑处敬香叩拜,烧得烟尘袅袅。每每还会有烧纸钱的人被巡逻队伍给制止下来,甚至展开辩论或者骂仗的,骂得起劲了,便会被抓走在山里关一天。 商队在山间逗留时,宁忌也过去上了两次香。他对上香并不喜欢,更喜欢切盘猪头肉弄点酒一起吃掉的祭奠形式,同行的一名中年学究见他长得可爱,便热心地告诉他敬神、祭奠的步骤,心意要诚、步骤要准,每一种方式都有涵义云云,否则这边的英雄或许豁达,但将来难免触怒神灵。宁忌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对方。 “我不信神,世上就没有神。” 他鄙视人的目光也很可爱,那中年学究便谆谆教导:“少年人,年轻气盛,但也不该乱说话,你见过世上所有事情了吗?怎么就能说没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你这话说得耿直,也容易冒犯到其他人……” 宁忌心道劳资都说了没神了,你还口口声声说有神冒犯到我怎么办……但经历了去年小院子里的事情后,他早知道世上有诸多说不通的傻子,也就懒得去说了。 中年学究觉得他的反应乖巧可爱,虽然年轻气盛,但不像其他孩子随便顶嘴强辩,于是又继续说了不少…… 沿途之中人们对英雄的祭奠有着各种表现,于宁忌而言,除了心底的一些回忆,倒是没有太多触动。他这个年纪还不到缅怀什么的时候,上香时与他们说一句“我要出去啦”,离开剑门关,回头朝那片山岭挥了挥手。山上的叶子在风中泛起波涛。 离开剑阁后,仍旧是华夏军的地盘。 西南大战,第七军最后与女真西路军的决战,为华夏军圈下了从剑阁往汉中的大片地盘,在实质上倒也为西南物资的出货创造了不少的便利。自古出川虽有水陆两条道,但实际上无论是走宜宾、重庆的水路还是剑门关的陆路都谈不上好走,过去华夏军管不到外头,各地商旅离开剑门关后更是生死有命,虽然说风险越大利润也越高,但总的来说终究是不利于资源出入的。 此时华夏军在剑阁外便又有了两个集散的端点,其一是离开剑阁后的昭化附近,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的物资都可以在这边集中一次。虽然眼下许多的商贾还是倾向于亲自入成都获得最透明的价格,但为了提高剑阁山道的运输效率,华夏政府官方组织的马队还是会每天将许多的普通物资输送到昭化,甚至于也开始鼓励人们在这边建立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小作坊,减轻成都的运输压力。 由于成都方面的大发展也只有一年,对于昭化的布局眼下只能说是初见端倪,从外界来的大量人口聚集于剑阁外的这片地方,相对于成都的发展区,这边更显脏、乱、差。从外界输送而来的工人往往要在这边呆上三天左右的时间,他们需要交上一笔钱,由大夫检查有没有恶疫之类的疾病,洗热水澡,若是衣服太过破旧通常要换,华夏政府方面会统一发放一身衣物,以至于入山之后许多人看起来都穿着一样的服装。 宁毅在家一度吐槽那衣服不美观,像是囚犯,但大娘用成本问题将他怼了回去。 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允许进山,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西南的不少工厂会在这边进行廉价的招人,一旦签订一份“卖身契”,入山的检疫和换装费用会由工厂代为承担,往后在工资里进行扣除。 “……说起来,昭化这边,还算是有良心的。” 一路同行的话痨书生“大有可为”陆文柯跟宁忌感叹:“华夏军帮忙出了一份那个卖身合同,这边买人的各家各户都得有,合同只定五年,谁要厂家出钱的,将来做工还债,按照工钱还完了,五年不到又想走的,还可以付一笔钱赎身。不过呢,五年之外,也有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条件好些,许诺也多,给那些有本事的人签……不过也有黑心的,签二十年,合同上什么都没有,真签了的,那就惨了……” “华夏军既然给了五年的合同,就该规定只许签这份。”先前教育宁忌敬神的中年学究名叫范恒,聊起这件事皱起了眉头,“否则,与脱裤子放屁何异。”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真要说起来,那些身无长物的百姓,能走到这边签合同还算好的了,出了这一片什么样子,诸位都听说过吧。” 几名书生们聚在一起爱打哑谜,聊得一阵,又开始指点华夏军居于川蜀的诸般问题,诸如物资出入问题无法解决,川蜀只合偏安、难以进取,说到后来又说起三国的故事,引经据典、挥斥方遒。 一百多人的商队行了一路,各式各样的人也就渐渐有了小团体。类似陆文柯、范恒这样的书生共有五名,一路上大都聚在一起闲聊。宁忌的身份是个家学渊源的小大夫,虽然在张村的学校里一直是个学渣,但基础不差,识字读写毫无问题,再加上他长相可爱,这帮书生便也将他当成了同类,聊天瞎扯,总要将他叫在一块,时不时的还有人匀出点心来给他吃。书生文士虽说大多穷酸,此时能跟着商队到处游历的,却多少都还有点家当。 进入商队之后,宁忌便不能像在家中那样开怀大吃了。百多人同行,由商队统一组织,每天吃的多是大锅饭,坦白说这年月的伙食实在难吃,宁忌可以以“长身体”为理由多吃一点,但以他习武这么些年的新陈代谢速度,想要真正吃饱,是会有些吓人的。 他的大夫身份是一个便利。这样的长途跋涉,多数人都只能靠一双腿走路,走上几天,难免起水泡,而且一百多人,也时常会有人出点崴脚之类的小意外,宁忌靠着自己的医术、不怕脏累的态度以及人畜无害的可爱面容,迅速获取了商队大部分人的好感,这让他在旅行的这段时间里……蹭到了大量的点心。 这样的心态实在太不符合未来“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偶尔想起来,宁忌觉得多少有些羞耻,但也没有办法。 蚊子肉也是肉,这出门在外,还能怎么办呢…… 一路到昭化,除了给不少人看看小毛病,相处比较多的便是这五名书生了。教宁忌敬神的那位中年书生范恒比较有钱,偶尔路过廉价的食肆或者小吃摊,都会买点东西来投喂他,因此宁忌也只好忍着他。 而行进时走在几人后方,扎营也常在旁边的往往是一对江湖卖艺的父女,父亲王江练过些武功,人到中年身体看起来结实,但脸上已经有不正常的病变红晕了,经常露了赤膊练铁枪刺喉。 ——外功硬练,老了会苦不堪言,这卖艺的中年其实已经有各种毛病了,但这类身体问题积累几十年,要解开很难,宁忌能看出来,却也没有办法,这就好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先扯哪根后扯哪根需要很小心。西南许多名医才能治,但他长期锻炼战场医术,此时还没到十五岁,开个方子只能治死对方,因此也不多说什么。 卖艺的女儿名叫王秀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偏黑、身材匀称、大腿结实,她扎两根麻花辫,没跟父亲学什么高深的武艺——原本她父亲也不会——卖艺的技巧最会的是翻跟斗,一次能翻一百个。除了翻跟斗便是耍猴,父女俩带了一只训得不错的猴子叫望生,这次去到成都,似乎是赚了不少,乐呵呵的准备一路卖艺、回到江南。 卖艺之人其实也会跌打,但启程后不久又一次王秀娘翻跟斗崴了一下,便过来找宁忌帮忙诊治。脚崴得不厉害,但从那之后,王秀娘常常过来骚扰宁忌,例如扎营之后给宁忌送点野果,也顺便给其他人送点,有时候说着“傲天兄弟真可爱”,就要来捏宁忌的脸,过得一阵,几名书生便也跟她熟悉了,相互能说上一会儿话。 宁忌初时只觉得是自己可爱,但过得不久便意识过来,这女人应该是冲着陆文柯来的,她站在那儿与“大有可为”陆文柯说话时,手总是下意识的拧辫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动作,散发着求偶的腐臭气息……女人都这样,恶心。倒也不奇怪。 当然,虽然看懂了这点,他倒也没什么准备拆穿对方企图的行为,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女人过来拧他脸颊时,他便伸手捏着对方脸颊将人拉开。反正这女人想祸害的不是自己,而且陆文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并不关心这两个家伙的归宿问题。 …… 商队在昭化附近呆了一天,宁忌蹭了一顿半饱的伙食,中间还离队偷偷吃了一顿全饱的,之后才随商队启程往东面行去。 出剑阁,过了昭化,此时便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其一是沿着华夏军的地盘沿金牛道北上汉中,然后随着汉水东进,则天下哪里都能去得。这条道路安全而且接了水路,是目前最为热闹的一条道路。但若是往东进去巴中,便要进入相对复杂的一处地方。 过去自华夏军从和登三县跃出,因为人手不足,占领大半成都平原后边没有太过强烈的外扩意图,后来第七军占据汉中,汉中往东的大片地方便在女真人的授意下归属了戴梦微。这当然是女真人给华夏军上眼药的行为,但实质上堵在出川的大路上,难受的却不是如今的华夏军。 毕竟以华夏军去年的声势,借着击溃女真人的势头,一直击穿汉水打到襄阳基本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放过戴梦微,表面上看源自于他“救下百万黎民”的造势,因此抬了抬手,但与此同时,双方也签订了许多合同,包括戴梦微放弃汉水控制权,绝不允许阻止东西商路运作等等,这是华夏军的底线,戴梦微其实也心知肚明。 实力不对等的尴尬就在于此,如果戴梦微铁了心非要“有什么让你不爽就做什么”,那么华夏军会直接击穿他,收下百万甚至数百万人,说起来或许很累,可若是戴梦微真疯了,那忍受起来也未必真有那么困难。 戴梦微没有疯,他擅长隐忍,因此不会在毫无意义的时候玩这种“我一头撞死在你脸上”的意气用事。但与此同时,他占据了商道,却连太高的税收都不能收,因为表面上坚决的抨击西南,他还不能跟西南直接做生意,而每一个与西南交易的势力都将他视为随时可能发飙的疯子,这一点就让人非常难受了。 如果华夏军输送给整个天下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商业器物,那倒好说,可去年下半年开始,他跟全天下开放高级军械、开放技术转让——这是关系全天下命脉的事情,正是必须要徐徐图之的关键时刻。 例如我刘光世正在跟华夏军进行重要交易,你挡在中间,突然疯了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只说让我相信你吧?我跟西南的交易,可是真正为了拯救天下的大事情,很重要的…… 戴梦微摆了华夏军一道,借华夏军的势制衡女真人,再从女真人手上刨下利益来对抗华夏军,这样的一系列手段原本是让天下各个势力都看得有趣的,口头上支持他的人还不少。但是随着各个势力与西南都有了实际利益往来,众人面对戴梦微就大都露出了这样的忧虑。 你别疯,你别插手,你口头上喊喊就够了,你可别真的乱来……不对,你怎么跟我们保证这些? 西南这边与各个势力一旦有了复杂的利益牵扯,戴梦微就显得碍眼起来了。整个天下被女真人蹂躏了十多年,只有华夏军击败了他们,如今所有人对西南的力量都饥渴得厉害,在这样的实利面前,主义便算不得什么。众矢之的迟早会变成千夫所指,而千夫所指是会无疾而终的,戴梦微最明白不过。 于是在去年下半年,戴梦微的地盘里爆发了一次叛乱。一位名叫曹四龙的将军因反对戴梦微,揭竿而起,分裂了与华夏军接壤的部分地方。 这位曹将军虽然反戴,但也不喜欢旁边的华夏军。他在这边大义凛然地表示接受武朝正统、接受刘光世大将军等人的指挥,呼吁拨乱反正,击垮所有反贼,在这大而空泛的口号下,唯一表现出来的实际状况是,他愿意接受刘光世的指挥。 刘光世在西南花钱如流水,砸得宁先生满脸笑容,对于这件事情,非常无奈的发出信函,希望华夏人民政府能够理解曹四龙将军的立场,高抬贵手。宁先生便也回以信函,虽然勉为其难,但既然甲方爸爸开了口,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于是在华夏军与戴梦微、刘光世之间,又出现了一块类似自由港的飞地,这块地方不仅有刘光世势力的进驻,而且暗地里戴梦微、吴启梅、邹旭这些无法与西南交易的人们也有了私下里做些小动作的余地。从西南出来的货物,往这边转一转,说不定便能获得更大的价值,而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戴梦微对于这一片地方维持得不错,整条商道的治安一直都有所保障,委实是让人觉得讽刺的一件事。 “……曹四龙表面上是刘光世的人,反了戴梦微后认刘为主,不过实际上,我们觉得他一直都是戴的人。戴公这件事,真可谓是老奸巨猾……” 临近巴中时,陆文柯、范恒等人便又跟宁忌指点江山,说起关于戴梦微的话题来。 出去西南,一般的书生其实都会走汉中那条路,陆文柯、范恒来时都颇为小心,因为战乱才平息,局势不算稳,待到了成都一段时间,对整个天下才有了一些判断。他们几位是讲究行万里路的儒生,看过了西南华夏军,便也想看看其他人的地盘,有的甚至是想在西南之外求个功名的,因此才跟随这支商队出川。至于宁忌则是随便选了一个。 “戴公如今执掌安康、十堰,都在汉水之畔,据说那里人过得日子都还不错,戴公以儒道治世,颇有建树,于是我们这一路,也打算去亲眼看看。龙小兄弟接下来准备如何?” 这支出川的商队主要目的是到曹四龙地盘上转一圈,抵达巴中北面的一处县城便会停下,再考虑下一程去哪。陆文柯询问起宁忌的想法,宁忌倒是无所谓:“我都可以的。” “那不妨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范恒笑道,“我们这一路商量好了,从巴中绕行北上,过明通院方向,然后去安康上船,取道荆襄东进。傲天年纪不大,跟着我们是最好了。” “我都可以的。”宁忌脑子里想着进城后可以大吃一顿,对路程暂时不挑。 六月初一这天下午,队伍穿过并不宽敞的拥挤山路,进入巴中。 城内的一切都混乱不堪。 大量的商队在小小的城池当中聚集,一处处新修建的简陋客栈外头,背着毛巾的店小二与涂脂抹粉的风尘女子都在呼喊拉客,地面上马粪的臭味难闻。对于过去走南闯北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发达兴旺的象征,但对于刚从西南出来的众人而言,这边的秩序显得就要差上许多了。 “看那边……” 众人去往附近便宜客栈的路程中,陆文柯拉拉宁忌的衣袖,指向街道的那边。 那一边漫长的道路两旁,搭起来的是一处处简陋的棚子,有的在外头围了栅栏,看起来就像是陈列在街边的牢房。 棚屋里都是人。 面容灰黑,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还有这样那样的半大孩子,他们有的是自发的瘫坐在没有被隔开的棚屋下,有的被围在栅栏里。孩子有的大声嚎啕,吮吸手指,或是在俨如猪圈般的环境里追逐打闹,大人们看着这边,目光空洞。 坐牢不像坐牢,要说他们完全自由,那也并不准确。 “他们是……”宁忌蹙着眉头。 “这就是在昭化时说的,能走到那边的乞丐,都算是幸运了,那些人还能选,签个五年的合同,说不定半年还完了债,在工厂里做五年,还能结余一大笔钱……这些人,在战乱里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就在外头,说带他们来西南,西南可是个好地方啊,合同签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工钱都没有昭化的一成……能怎么样?为了家里的大人孩子,还不是只能把自己买了……” “我看这都是华夏军的问题!”中年大叔范恒走在一旁说道,“说是讲律法,讲契约,实际上是没有人性!在昭化明明有一份五年的约,那就规定所有约都是一样不就对了。这些人去了西南,手头上签的契约如此混账,华夏军便该主持正义,将他们通通改过来,如此一来必定万民拥戴!什么宁先生,我在西南时便说过,也是糊涂虫一个,若是由我处理此事,不用一年,还它一个朗朗乾坤,西南还要得了最好的名声!” “也许是要让他们自己来呢……”宁忌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神,低声说了一句。他心怀恻隐,看见敌人可以杀,看见这样的眼神却并不好受。 街市上人声嘈杂,正在批判华夏军的范恒便没能听清楚宁忌说的这句话。走在前方一位名叫陈俊生的士子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运人可不简单哪,你们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似乎颇为复杂、也有些尖锐,路上五人曾经提起过,或许也曾听到过一些舆论。此时一问,陆文柯、范恒等人倒都沉默下来,过得片刻,范恒才开口。 “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他意有所指,众人朝着前方继续走去。宁忌倒是有些好奇起来,接近客栈时,方才朝陆文柯问了一句:“去哪里看什么啊?” 陆文柯侧过头来,低声道:“往日里曾有说法,这些时日以来进入西南的工人,大部分是被人从戴的地盘上卖过去的……工人如此多,戴公这边来的固然有,但是不是大部分,谁都难说得清楚,我们途中商量,便该去那边瞧一瞧。其实戴公学问精深,虽与华夏军不睦,但当时兵凶战危,他从女真人手下救了数百万人,却是抹不掉的大功德,以此事污他,我们是有些不信的。” “哦。”宁忌点点头。他若遇上戴,自然会一剑杀了,至于跟这些人评判戴的好坏功过,他是不会做的,因此也没有更多的意见发表。 或许是因为突然间的客流量大增,巴中城内新搭建的客栈简陋得跟野地没什么区别,空气闷热还弥漫着莫名的屎味。晚上宁忌爬上屋顶远眺时,看见街市上杂乱的棚子与牲口一般的人,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已然离开华夏军的地方了。 便有些想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六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五) 乱世之中,人们各有去处。 离开巴中后,前行的商队清空了大半的货物,也少了数十随行的人员。 五名书生当中的两位,也在这里与宁忌等人分道扬镳。剩下“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偶尔发表看法的“冷面贱客”陈俊生三人,约好一道走长途,穿过巴中之后进入戴梦微的地盘,然后再顺着汉江东进,宁忌与他们倒还顺路。 离开巴中北上,商队在下一处县城卖掉了所有的货物。理论上来说,他们的这一程也就到此为止,宁忌与陆文柯等继续前行的要么寻找下一个商队结伴,要么就此上路。然而到得这天傍晚,商队的老大却在客栈里找到他们,说是临时接了个不错的活,接下来也要往戴梦微的地盘上走一趟,接下来仍能同行一段。 这月余时间双方混得熟了,陆文柯等人对此自是欣然接受,宁忌无可无不可。于是到得六月初五,这拥有几十匹马,九十余人的队伍又驮了些货物、拉了些同路的旅客,凑足百人,沿着蜿蜒的山间道路朝东行去。 新加入的旅客当中亦有两名书生,不久便与陆文柯等人混熟了,同行的“腐儒”队伍至此又回复到五人,每日里在宁忌身边叽叽喳喳。至于耍猴卖艺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此时也依然跟了队伍前行,众人倒是混得更熟了一些,白日里走山路、晚上在一块升起篝火聊天时,那长得一般但身体矫健的王秀娘也能够与陆文柯等人多说几句俏皮话了。 巴中附近仍旧多山,往北走终究会抵达汉江边上,进入华夏军统治的汉中。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东行进颇不容易,但越过米仓山,则会进入此时戴梦微统治区的腹地。 最近这段时间局势的特殊,走这条东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数倍,但除了极少数的本地人外,大都还是有着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诉求的逐利商人,似陆文柯、范恒、陈俊生这些考虑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打算去戴梦微地盘后方看看的书生们,倒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事实上,在他们一路穿过汉江、穿过剑门关、抵达西南之前,陆文柯、范恒等人也是没有到处乱逛的觉悟的,只是在成都纷纷攘攘的气氛里呆了数月时间以后,才有这少数的书生准备在相对严苛的环境里看一看这天下的全貌。 当然,对于中间的这些事情,眼下的宁忌则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针仍旧是顶着龙傲天的名头忍辱负重。只是在最近几日的时光里,隐约能够感受到几名书生说话聊天时语气的微妙变化。 这些书生在华夏军地盘之中时,说起许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气风发、趾高气扬,时不时的要点出华夏军地盘中这样那样的不妥当来。然而在进入巴中后,似那等大声指点江山的情景渐渐的少了起来,许多时候将外头的景象与华夏军的两相对比,大都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华夏军确实有厉害的地方,尽管这之后难免加上几句“然而……”,但这些“然而……”终究比在剑门关那侧时要小声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没有太平阔气过的时候,但那等幻梦般的场景,也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到来摧毁了中原的幻梦,即便之后江南有过数年的偏安与繁华,但那短暂的繁华也无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沦陷的屈辱与对女真人的恐惧感,仅仅建朔的十年,还无法营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实氛围。 女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带来了整个武朝都为之分崩离析的大灾难,但在这灾难的后期,一直处于边缘的华夏军势力横空出世,击溃女真最为强大的西路军,又给他们带来了太过巨大的冲击。 这些书生们鼓起勇气去到西南,见到了成都的发展、繁荣。这样的繁荣其实并不是最让他们触动的,而真正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的,在于这繁荣背后的核心,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与过去的盛世格格不入的理论与说法。这些说法让他们感到虚浮、感到不安,为了对抗这种不安,他们也只能大声地喧哗,努力地论证自己的价值。 然而真正离开西南那片土地之后,他们需要面对的,终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继续大声地说话,复有何用呢? 这些事情,对于宁忌而言,却要到数年之后回想起来,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 “……然而华夏军的最大问题,在我看来,仍旧在于不能得士。” 商队穿过山岭,傍晚在路边的山腰上扎营生火的这一刻,范恒等人继续着这样的讨论。似乎是意识到已经离开西南了,因此要在记忆仍旧深刻的此时对先前的见闻做出总结,这两日的讨论,倒是更加深入了一些他们原本没有细说的地方。 “……去到西南数月时日,各种事物眼花缭乱,市面之上纸醉金迷,新闻纸上的各类消息也令人大开眼界,可最让诸位关心的是什么,说白了,不还是这西南取士的制度。那所谓公务员的考举,我去过一次,诸位可曾去过啊?” 名叫范恒的中年儒生说起这事,望向周围几人,陈俊生冷着脸高深莫测地笑笑,陆文柯摇了摇头,其余两名书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还行。”范恒也笑。 “去考的那日,进场没多久,便有两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骂那卷子狗屁不通,他们一生研学经卷,从未见过如此粗俗的取士制度,随后被考场人员请出去了。老实说,虽然先前有了准备,却不曾想到那宁先生竟做得如此彻底……考学五门,所谓语、数、理、格、申,将儒生过往所学悉数打翻,也难怪众人随后在新闻纸上大吵大闹……” 范恒说着,摇头叹息。陆文柯道:“语文与申论两门,终究与我辈所学还是有些关系的。” “陆兄弟此言谬也。”旁边一名文士也摇头,“我辈读书治学数十年,自识字蒙学,到四书五经,一生所解,都是圣人的微言大义,然而西南所考试的语文,不过是识字蒙学时的根基而已,看那所谓的语文试题……上半卷,《学而》一篇译为白话,要求标点正确,《学而》不过是《论语》开篇,我等儿时都要背得滚瓜烂熟的,它写在上头了,这等试题有何意义啊?” 这人摊了摊手:“至于下半卷,某地发生一件事情,要你写封书信概括一番……诸位,单只语文一卷,我辈所学腰斩二十年不止,考的不过是蒙学时的基础。那位宁先生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写字,写出来语句通顺之人罢了。此卷百分,说是我等占了便宜,然而只要识字,谁考不到八十?后来听人偷偷说起,字迹工整华丽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说起那五分,愤愤不平。众人自然也是点头。 “这便是我辈最占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与语文并列,那数学,也是百分,选出来什么人?不过是掌柜账房之流!当然,宁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艺中有数一项,咱们比不过那些账房可以认栽。物理基础,彼辈私货,但到得如今,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毕竟来到西南之辈,那宁先生的《物理初探》都是看过的……可那所谓格物思维又是何等事情!大半张试卷上就是五个图案有一个、两个与其它不同,为何不同啊?后来满是争议,宁先生满口物理、格物,这等试题与格物有何关系!” “取士五项,除语文与过往治经学文稍有关系,数、物、格皆是私货,至于陆兄弟之前说的最后一项申论,虽说可以纵论天下形势摊开了写,可论及西南时,不还是得说到他的格物一块嘛,西南如今有火枪,有那热气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厂作坊,若是不谈及这些,如何谈及西南?你一旦谈及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论述它的发展呢?所以到最终,这里头的东西,皆是那宁先生的私货。所以这些时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几个不是愤愤而走。范兄所谓的不能得士,一语中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点头。一旁面容冷峻的陈俊生扔了一根柴枝到火里头: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传言,那位魔头一生志向是为灭儒,可后来,西南并不禁儒家经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注解的四书,引人欲而趋天理,还是西南向外头大卖特卖的典籍,天下各方还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谁知这次西南取士,才看出他是图穷匕见,嘴上不说,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情。语文一卷只考识文断字,先否了大伙儿数十年苦读,而后几卷心机、计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将来为上位者,恐怕还真要变成掌柜、账房之流。” 这陈俊生一路之上话语不多,但只要开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众人知他才学、见识卓绝,此时忍不住问道:“陈兄莫非也未考中?” 陈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众人大为钦佩,坐在一旁的龙傲天缩了缩脑袋,此时竟也觉得这书生霸气外露,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艺高强,将来要当天下第一,但毕竟不爱读书,与学霸无缘,因此对学识深厚的人总有点不明觉厉。当然,此时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也就这陈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记下来记下来……”他心中如此想着。将来遇上其他人时,自己也可以这样说话。 此时日头已经落下,星光与夜色在黑暗的大山间升起来,王江、王秀娘父女与两名书童到一旁端了饭食过来,众人一面吃,一面继续说着话。 “也是如此,往日里众人对西南灭儒之论尚无所觉,到今年上半年,对这些事情也就清楚了。我有几位好友,也是因此结伴而出,准备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终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辈读书做学问的人,将来也不可能置身之外。西南仗着那掌柜、账房之道固然一时胜了女真人,可儒家传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这等逐利小道?” “空谈道德文章无益,此言无可辩驳,可完全不谈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长长久久?我看戴公说得对,他失道寡助,迟早要坏事,只是他这番坏事,也有可能让这天下再乱几十年……” “我看西南精华在于格物,物理之道,确实博大精深,但缺失在于道德文章。格物治天下,可使天下物资丰盈足用,但儒家学问重人心。这二者之间,讲究的是一个扬弃的分寸罢了。” “其实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少人被那语数理格申五张试卷弄得措手不及,可这天下思维最敏锐者,仍旧在我辈读书人当中,再过些时日,那些掌柜、账房之流,占不得什么便宜。我辈文人吃透了格物之学后,必然会比西南俗庸之辈,用得更好。那宁先生号称心魔,收下的却皆是各类俗物,必将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错。” “依我看,思维是否敏捷,倒不在于读什么。只是往日里是我儒家天下,幼时聪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筛选出来的,倒是那些读书不行的,才去做了掌柜、账房、工匠……往日里天下不识格物的好处,这是莫大的疏漏,可即便要补上这处疏漏,要的也是人群中思维敏捷之人来做。西南宁先生兴格物,我看不是错,错的是他行事太过操切,既然往日里天下精英皆学儒,那今日也只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将精英筛选出来,再以这些精英为凭,徐徐改之,方为正理。如今这些掌柜、账房、工匠之流,本就因为其资质中下,才操持贱业,他将资质中下者筛选出来,欲行革新,岂能成事啊?” “兄长高论。” “有理、有理……” 众人一番议论,之后又说起在西南不少儒生出门选了前程的事情。新来的两名儒生中的其中之一问道:“那诸位可曾考虑过戴公啊?” 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人彼此望望。范恒皱了皱眉:“路途之中我等几人互相商量,确有考虑,不过,此时心中又有不少疑虑。老实说,戴公自去岁到今年,所遭遇之局面,委实不算容易,而其应对之举,远远听来,令人钦佩……” 众人说起戴梦微这边的状况,对范恒的说法,都有点头。 去年西南大战结束,戴梦微以一介降人的身份,在宗翰、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人,转眼间成为世间几个最大势力的掌舵人,并且摆明车马对抗华夏军还令得华夏军有所退却,委实是除了西南华夏军以外,整个天下最为高光的风云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一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作,甚至比华夏军的勇武,还要更加贴合儒家文人对风云人物的想象。就如同当年金国崛起、辽国未灭时,各类武朝文人合纵连横、运筹帷幄的计略也是层出不穷,只是金人太过野蛮,最终这些计划都破产了而已。 而这次戴梦微的成功,却无疑告诉了天下人,凭借胸中如海的韬略,把握住时机,果断出手,以儒生之力操纵天下于鼓掌的可能,终究还是存在的。 当然,尽管有这样的鼓舞,但在随后一年的时间,众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戴梦微也并不好过。 先前金国西路军从荆襄杀到汉中,从汉中一路杀入剑门关,沿途千里之地大小城池几乎都被烧杀劫掠一空,此后还有大批运粮的民夫,被女真军队沿着汉水往里塞。 西路军狼狈撤离后,这些人和物资无法带走。数以百万计的人、已经破损不堪的城池、剩余不多的物资,再加上几支人数众多、战力不强的汉军队伍……被一股脑的塞给了戴梦微,虽然华夏军一时退却,但留给戴梦微的,仍旧是一片难堪的烂摊子。 对于其时大部分的旁观者而言,若戴梦微真是只懂道德文章的一介腐儒,那么籍着特殊时局拼凑而起的这片戴氏政权,在去年下半年就有可能因为各种客观因素分崩离析。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 去年下半年,华夏人民政权成立大会吸引住天下目光的同时,戴梦微也在汉江一带完成了他的政权布置。缺衣少粮的情况下,他一方面对外——主要是对刘光世方面——寻求帮助,另一方面,对内选拔德高望重的宿老、乡贤,结合军队情况,逐级划分土地、聚居之所,而戴梦微本人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也号召下方所有民众同体时艰、恢复生产,甚至于在汉江江畔,他本人都曾亲自下水捕鱼,以为表率。 去年大半年的时间里,戴梦微下辖的这片地方,经历了一次艰难的大饥荒,后来又有曹四龙的造反叛变,分裂了靠近华夏军的一片狭长地带成为了中立区域。但在戴梦微辖下的大部分地方,从军队到中层官员,再到乡贤、宿老层层责任分发的制度却在一定时间内起到了它的作用。 尽管内里饿死了一些人,但除内中有猫腻的曹四龙部爆发了“恰到好处”的反叛外,其余的地方并未出现多少动乱的痕迹。甚至于到得今年,原本被女真人仍在这边的各路杂牌将军以及麾下的士兵看来还更加心悦诚服地对戴梦微进行了效忠,这中间的细致理由,天下各方皆有自己的猜测,但对于戴梦微手段的佩服,却都还算得上是一致的情绪。 这位以剑走偏锋的手腕转眼间站上高位的老人,胸中蕴藏的,并非只是一些剑走偏锋的谋划而已,在堂堂正正的施政方面,他也的的确确的有着自己的一番扎实本领。 以至于今年上半年,去到西南的儒生终于看懂了宁先生的图穷匕见后,反过来对于戴梦微的吹捧,也更为热烈起来了。不少人都觉得这戴梦微有着“古之圣贤”的姿态,如临安城中的铁彦、吴启梅之辈,虽也对抗华夏军,与之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在西南之时,甚至听闻私下里有小道消息,说那宁先生论及戴公,也禁不住有过十字评语,道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想来彼辈心魔与戴公虽位置敌对,但对其能力却是惺惺相惜,不得不感到佩服的……” 篝火的光芒中,范恒摇头晃脑地说着从西南听来的八卦讯息,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说完这段,他微微顿了顿。 “不过,我等不来戴公这边,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自然是各人本有自己的去处;其二,也不免担心,纵然戴公德行出众,手段高明,他所处的这一片,终究还是华夏军出川后的第一段路程上,将来华夏军真要做事,天下能否当之固然两说,可首当其冲者,多半是毫无幸理的,戴公与华夏军为敌,意志之坚定,为天下魁首,绝无转圜余地,将来也必然玉石俱焚,终究还是这位置太近了……” “至于所虑其三,是近来路上所传的消息,说戴公麾下贩卖人口的那些。此传言若是落实,对戴公名声损毁极大,虽有大半可能是华夏军故意造谣中伤,可落实之前,终究难免让人心生忐忑……” 他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声音,朝着营地之中其他人的方向稍作示意: “这商队原本的行程,乃是在巴中北面停下。谁知到了地方,那卢首领过来,说有了新买卖,于是一路同行东进。我私下里打探,据说便是来到这边,要将一批人口运去剑门关……戴公这边缺衣少食,今年恐怕也难有大的缓解,不少人快要饿死,便只好将自己与家人一齐卖掉,他们的签的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死约,几无报酬,商队准备一些吃食,便能将人带走。人如畜生一般的运到剑门关,只要不死,与剑门关外的西南黑商接洽,中间就能大赚一笔。” 夜色之中火光呜咽,火堆边众人的脸色明明暗暗,他们想起这一路穿过崎岖山道过来的情景,道路上也确实与两支疑似“贩人”的商队擦肩而过过,只是这些人大都“自愿”被卖,因此均未被限制自由,难以定论,但此时想象,便委实觉得有七八分的可信。 “……戴公这边,粮食确实拮据,若是已尽了力,一些人将自己卖去西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事……” 陆文柯想了一阵,吞吞吐吐地说道。 范恒却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若只是自愿被卖,那倒也无话可说,但若这其中,皆有戴公麾下军队、乡贤参与,又如何呢?一边将治下养不活自己的百姓轻松发卖,一边与西南那头的黑商勾结,由当地的乡贤、军队赚了其中的大头……若事情如此,你们如何看待啊?” 他低沉的声音混在风声里,火堆旁的众人皆前倾身体听着,就连宁忌也是一边扒着空饭碗一边竖着耳朵在听,只有身旁陈俊生拿起树枝捅了捅身前的篝火,“噼啪”的声音中腾起火星,他冷冷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也只能说明,戴公委实精明厉害啊……仔细想想,如此时局,他手下钱粮不足,养不活如此多的人,便将底层养不活的人,发卖去西南做事,他因此得了钱粮,又用这笔钱粮,稳住了手底下做事的军队、各地的宿老、乡贤。因为有军队、宿老、乡贤的压制,各地虽有饥荒,却不至于乱,由于中上各层得了利益,因此原本一帮女真人遗下的乌合之众,在这区区一年的时间内,倒真正被团结起来,心悦诚服地认了戴公为主,按照西南的说法,是被戴公团结了起来……” 他手中的树枝扒拉着火焰:“当此乱世,若非有如此手段者,又如何真能与北方金人、西南黑旗同台,相互掰一掰手腕。若非戴公有如此能力,又岂能得那位宁先生一句心悦诚服的‘法古今完人’?我早在巴中便曾言,如此多的人,从哪里来啊?当时也有猜测,只是若是真的,我对戴公此人,才更加高山仰止,须知他从金人手中接下地盘时,手底下可都还是乌合之众啊,一年时间,各方利益皆有照顾,从上到下井井有条,我是觉得佩服的,想必西南那位宁先生也是在看见这些事后,才真的将他当成了对手。” “话固然可以这样说。”范恒叹了口气,“可那些被卖之人……” “遭逢乱世,他们毕竟还能活着,又能如何埋怨呢?”陈俊生道,“而且他们往后活着,也是被卖去了西南。想一想,他们签下二三十年的卖身契,给那些黑商卖命,又无报酬,十年八年,怨气爆发,恐怕也是发泄在了华夏军的头上,戴公到时候表现一番自己的仁义,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军。照我说啊,西南说是尊重契约,到头来留下如此大的空子,那位宁先生毕竟也不是算无遗策,早晚啊,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个大亏的……” 众人心绪复杂,听到这里,各自点头,旁边的宁忌抱着空碗舔了舔,此时绷紧了一张脸,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按照这“冷面贱客”的说法,姓戴老东西太坏了,跟总参的众人一样,都是擅长挖坑的心机狗…… 而自己今天偷听到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要不要写信回去警告一下父亲。自己离家出走是大事,可戴老狗这边的消息显然也是大事,一时间难做决定,又纠结地将饭碗舔了舔……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七章 迷惑 商队穿过山岭前行,第二日已抵达名叫镇巴的山城附近,已经确确实实地进入戴梦微的领地了。 对于未来的天下第一的宁忌小朋友而言,这是人生当中第一次离开华夏军的领地,旅途之中倒也曾经幻想过诸多际遇,例如话本小说中描写的江湖啦、厮杀啦、山贼啦、被识破了身份、浴血亡命等等,还有各种惊人的锦绣河山……但至少在启程的最初这段时日里,一切都与想象的画面格格不入。 河山并不秀丽,难走的地方与西南的凉山、剑山没什么区别,荒凉的山村、脏乱的市集、充满马粪味道的客栈、难吃的食物,稀稀拉拉的分布在离开华夏军后的路途上——而且也没有遇上马匪或者山贼,即便是先前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也没有山贼镇守,上演杀人或是收买路钱的戏码,倒是在进入镇巴的小路上,有戴梦微手下的士兵设卡收费、检验文牒,但对于宁忌、陆文柯、范恒等西南过来的人,也没有开口刁难。 跟他想象中的江湖,委实太不一样了。 “……曹四龙是特意反叛出去,而后作为中人转运西南的物资过来的,因此从曹到戴这边的这条小道,由两家一齐保护,便是有山贼于途中立寨,也早被打掉了。这世道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哪有什么替天行道……” 陆文柯等人对宁忌的疑惑,做出了解答。 没有笑傲江湖的浪漫,围绕在身边的,便多是现实的苟且了。例如对原本食量的调整,就是一路之上都困扰着龙家小弟的长期问题——倒也不是忍受不了,每天吃的东西保证行动时没有问题的,但习惯的改变就是让人长期嘴馋,这样的江湖经历将来只能放在肚子里闷着,谁也不能告诉,即便将来有人写成小说,恐怕也是没人爱看的。 嘴馋之外,对于进入了敌人领地的这一事实,他其实也一直保持着精神上的警惕,随时都有着作战厮杀、浴血逃亡的准备。当然,也是这样的准备,令他感到愈发无聊了,尤其是戴梦微手下的看门士兵居然没有找茬挑衅,欺负自己,这让他觉得有一种满身本领无处发泄的愤懑。 对江湖的想象初步落空,但在现实方面,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例如在“腐儒五人组”每日里的叽叽喳喳中,宁忌大致弄清楚了戴梦微领地的“底细”。按照这些人的推测,戴老狗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贩卖治下人口去西南,还联合手下的乡贤、军队一起赚差价,说起来实在可憎可恶。 但这样的现实与“江湖”间的快意恩仇一比,委实要复杂得多。按照话本故事里“江湖”的规矩来说,贩卖人口的自然是坏人,被贩卖的当然是无辜者,而行侠仗义的好人杀掉贩卖人口的坏蛋,随后就会受到无辜者们的感激。可事实上,按照范恒等人的说法,这些无辜者们其实是自愿被卖的,他们吃不上饭,自愿签下二三十年的合同,谁要是杀掉了人贩子,反倒是断了这些被卖者们的生路。 被卖者是自愿的,人贩子是做好事,甚至于口称华夏的西南,还在大肆的收买人口——也是做好事。至于这边可能的大坏蛋戴公…… “戴公辖下据说曾出过文告,不允许任何人贩卖治下子民去西南为奴,有违令者,是要治罪的……” 如此这般,离开华夏军领地后的第一个月里,宁忌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故事书里的世界,根本就不对嘛,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才能够看清楚这些事情。 队伍前行,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到得此时宁忌也已经清楚,若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戴梦微的儒生,从西南出来后,大多会走汉中那条最方便的道路,顺着汉水去安康等大城求官,戴如今乃是天下儒生中的领军人物,对于有名气有本领的儒生,大多礼遇有加,会有一番官职安排。 至于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腐儒五人组”,虽然对戴梦微口中尊重,但心中还是有疑虑的,经过了西南的讨论后,方决定到戴梦微领地后方一探究竟,有这样的经历,往后也比旁人多了一番对天下的见识。商队可能是要到戴公领地上买人,他们表面上说得不多,实际上都在偷偷地关心这件事。 镇巴县依然是一座山城,这边人群聚居不多,但对比先前通过的山道,已经能够看到几处新修的村落了,这些村庄坐落在山隙之间,村庄周围多筑有新建的围墙与篱笆,一些目光呆滞的人从那边的村落里朝道路上的行人投来注视的目光。 “看那些新建的篱笆。”陆文柯指点着那边的景象,与宁忌说着当中的道理,“这说明虽然经过了饥荒,但是分配在这里的官员、宿老指挥着村里人还是做了事情,其实这就很不容易了。这证明即便是物资不足,但这一片仍旧上下有序。” “上下有序又怎么样?”宁忌问道。 “这是执政的精髓。”范恒从一旁靠过来,“女真人来后,这一片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镇巴一片原本多山民居住,性格凶悍,西路军杀过来,指挥那些汉军过来厮杀了一轮,死了很多人,城都被烧了。戴公接手以后啊,重新分配人口,一片片的划分了区域,又选拔官员、德高望重的宿老任事。小龙啊,这个时候,他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是吃的不够,而吃的不够,要出什么事情呢?” 范恒看着宁忌,宁忌想了想:“造反?” “没错,大家都知道吃的不够会迫人造反。”范恒笑了笑,“然而这造反具体如何出现呢?想一想,一个地方,一个村子,如果饿死了太多的人,当官的没有威严没有办法了,这个村子就会崩溃,剩下的人会变成饥民,四处游荡,而如果越来越多的村子都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大规模的难民出现,秩序就完全没有了。但回头想想,如果每个村子死的都只有几个人,还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吗?” “……”宁忌瞪着眼睛。 “戴公从女真人手中救下数百万人,初期尚有威严,他籍着这威严将其治下之民层层划分,分割出数百数千的区域,这些村落区域划出之后,内里的人便不许随意迁移,每一处村落,必有乡贤宿老坐镇负责,几处村落之上复有官员、官员上有军队,责任层层分派,有条不紊。也是因此,从去岁到今年,此地虽有饥荒,却不起大乱。” 范恒论及此事,颇为陶醉。一旁陆文柯补充道: “龙小弟啊,这种层层分派说起来简单,似乎过去的官府也是如此做法,但往往各级官员良莠不齐,出事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但这次戴公治下的层层分派,却颇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意思,万物有序,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也是因此,近来西南士人间才说,戴公有古代圣人之象,他用‘古法’对抗西南这离经叛道的‘今法’,也算有些意思。” 宁忌皱着眉头:“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所以那些老百姓的位置就是安安静静的死了不添麻烦么?”西南华夏军内部的人权思维已经有了初步觉醒,宁忌在学习上虽然渣了一些,可对于这些事情,终究能够找到一些重点了。 陆文柯摆手:“龙小弟不要这般极端嘛,只是说其中有这样的道理在。戴公接手这些人时,本就相当困难了,能用这样的方法稳定下局面,也是能力所在,换个人来是很难做到这个程度的。倘若戴公不是用好了这样的法子,暴乱起来,这里死的人只会更多,就如同当年的饿鬼之乱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可人还是饿死了啊。” “乱世时自然会死人,戴公决定了让谁去死,说来残忍,可即便当初的西南,不也经历过这样的饥荒么。他既然有能力让乱世少死人,到了治世,自然也能让大伙儿过得更好,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鳏寡孤独各有所养……这才是古代圣贤的理念所在……” “华夏军当年在西北顶着金狗打,迁移到西南才挨饿的。姓戴的跟金狗打过吗?怎么能说一样?金狗当年在西北死得比我们多!” 宁忌不爽地反驳,旁边的范恒笑着摆手。 “哎哎哎,好了好了,小龙毕竟是西南出来的,看到戴梦微这边的情形,瞧不上眼,也是正常,这没什么好辩的。小龙也只管记住此事就行了,戴梦微虽然有问题,可做事之时,也有自己的本领,他的本领,不少人是如此看待的,有人认同,也有许多人不认同嘛。咱们都是过来瞧个究竟的,自己人不必多吵,来,吃糖吃糖……” 范恒一番和稀泥,陆文柯也笑着不再多说。作为同行的旅伴,宁忌的年纪毕竟不大,再加上面容讨喜,又读过书能识字,腐儒五人组大多都是将他当成子侄看待的,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宁忌接过了糖,考虑到身在敌后,不能过度表现出“亲华夏”的倾向,也就随之压下了脾气。反正只要不将戴梦微视为好人,将他解做“有能力的坏蛋”,一切都还是极为通顺的。 这一日队伍进入镇巴,这才发现原本偏僻的山城眼下居然聚集有不少客商,县城中的客栈亦有几间是新修的。他们在一间客栈当中住下时已是傍晚了,此时队伍中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例如商队的成员可能会在这边接洽“大生意”的接头人,几名儒生想要弄清楚这边贩卖人口的情况,跟商队中的成员也是悄悄打听,夜晚在客栈中吃饭时,范恒等人与另一队旅人成员攀谈,倒是因此打听到了不少外界的消息,其中的一条,让无聊了一个多月的宁忌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据说啊,今年九月,公平党要在江宁广邀天下群豪,开一场英雄大会,选出武林盟主,这英雄帖啊,已经满天下的发出来了!” 客栈的打听当中,其中一名旅客说起此事,顿时引来了周围众人的喧哗与震动。从成都出来的陆文柯、范恒等人彼此对望,咀嚼着这一消息的涵义。宁忌张大了嘴,兴奋片刻后,听得有人说道:“那不是与西南比武大会开在一块了吗?” 有人迟疑着回答:“……公平党与华夏军本为一体吧。” 宁忌的脑海中此时才闪过两个字:卑鄙。 去年随着华夏军在西南打败了女真人,在天下的东面,公平党也已难以言喻的速度迅速地扩张着它的影响力,目前已经将临安的铁彦、吴启梅地盘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膨胀当中,对于华夏军与公平党的关系,当事的两方都没有进行过公开的说明或是陈述,但对于到过西南的“腐儒众”而言,由于看过大量的报纸,自然是有着一定认知的。 而在身处华夏军核心家属圈的宁忌而言,当然更加明白,何文与华夏军,将来未必能成为好朋友,双方之间,目前也没有任何渠道上的勾结可言。 “华夏军去年开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吸引众人过来后又阅兵、杀人,开人民政府成立大会,聚拢了天下人气。”面容平静的陈俊生一面夹菜,一面说着话。 “这次看起来,公平党想要依样画葫芦,接着华夏军的人气往上冲了。而且,华夏军的比武大会定在八月九月间,今年显然还是要开的,公平党也故意将时间定在九月,还放任各方以为两者本为一体,这是要一边给华夏军拆台,一边借华夏军的名气成事。到时候,西边的人去西南,东边的英雄豪杰去江宁,何文好胆气啊,他也不怕真得罪了西南的宁先生。” 范恒吃着饭,也是从容指点江山道:“毕竟天下之大,英雄又何止在西南一处呢。如今天下板荡,这风云人物啊,是要层出不穷了。” 陆文柯道:“说起来,龙家小弟此次便是要去江宁,赶得巧了,倒是可以遇上这件盛事。” “嗯,要去的。”宁忌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随后满脸不爽,埋头拼命吃饭。 一种儒生说到“天下英雄”这个话题,随后又开始说起其他各方的事情来,例如戴梦微、刘光世、邹旭之间即将开展的大战,例如在最远的东南沿海小皇帝可能的动作。有些新的东西,也有不少是老生常谈。 宁忌静静地听着,这天晚上,倒是有些辗转难眠。 在华夏军当中听了那么多年的江湖故事,看多了英雄大会之类的桥段,离开西南之后,对这些事情原本是有些期待的。谁知道这消息突如其来的出现,中间蕴含的却是如此恶心的心思,何文那叛徒,一边从父亲这边学到了经验,一边竟然还处心积虑的给华夏军这边拆台、抢人气! 如果说之前的公平党只是他在局势无奈之下的自把自为,他不听西南这边的命令也不来这边捣乱,算得上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此时特意把这什么英雄大会开在九月里,就实在太过恶心了。他何文在西南呆过那么久,还与静梅姐谈过恋爱,甚至在那之后都好好地放了他走人,这反手一刀,简直比邹旭更加可恶! 实在让人生气! 而且这所谓的英雄大会居然还开在江宁!分明是知道江宁乃是父亲的老家,就是要暗示别人他公平党与华夏军有关系,蹭更多的好处。可耻! 去到江宁之后,干脆也不用管什么静梅姐的面子,一刀宰了他算了! 他这天晚上想着何文的事情,脸气成了包子,对于戴梦微这边卖几个人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关心了。这天凌晨时分方才上床休息,睡了没多久,便听到客栈外头有动静传来,然后又到了客栈里头,爬起来时天蒙蒙亮,他推开窗户看见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将客栈围起来。 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危险终于来了。虽然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宁忌还是随手抄起了包袱,趁着夜色的遮掩窜上屋顶,随后在军队的合围还未完成前便跃入了附近的另一处屋顶。 军队进入客栈,随后一间间的敲开房门、抓人,这样的局势下根本无人抵抗,宁忌看着一个个同行的商队成员被带出了客栈,其中便有商队的卢首领,随后还有陆文柯、范恒等“腐儒五人组”,有王江、王秀娘父女,似乎是照着入住名单点的人头,被抓起来的,还真是自己一路跟随过来的这拨商队。 宁忌在附近的楼顶上看得一脸迷惑。为什么啊?自己暴露了?可他们抓住其他人后,对于少了一个少年人的事实似乎也没有过度追查。可是抓自己所在的这个商队干嘛?“腐儒五人组”都被抓了,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啊…… 这日太阳升起来后,他站在晨光当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行的商队成员被抓,原因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必须谨慎,理论上来说,现在想个办法乔装出城,远远的离开这里是最稳妥的应对。但思前想后,戴梦微这边气氛严肃,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走在路上恐怕更加引人注目,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同行后,对于腐儒五人组中的陆文柯等傻瓜总算是有点感情,想起他们入狱之后会遭受的严刑拷打,实在有点不忍。 这座山城的防守放哨看起来不是十分严密,晚上想个办法,潜入大牢悄悄看一看?他在华夏军中针对间谍和潜入等事情做过大量训练,面对这些土包子理论上来说也不会太过困难。 如此想了半天,在确定城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大搜捕之后,又买了一布袋的饼子和馒头,一边吃一边在城内衙门附近探路。到得这日下午时间过半,他坐在路边无忧无虑地吃着馒头时,道路不远处的县衙大门里忽然有一群人走出来了。 这些人正是早上被抓的那些,其中有王江、王秀娘,有“腐儒五人组”,还有其余一些跟随商队过来的旅客,此时倒像是被衙门中的人放出来的,一名摇头晃脑的年轻官员在后方跟出来,与他们说过话后,拱手道别,看来氛围相当和气。 宁忌一路奔跑,在街道的转角处等了一阵,待到这群人近了,他才从旁边靠过去,听得范恒等人正自感叹:“真青天也……” “戴公家学渊源……” 他奔跑几步:“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被抓了?出什么事情了?” 范恒等人看见他,一时间也是大为惊喜:“小龙!你没事啊!”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事……” 众人叽叽喳喳围过来,他们是整个商队一起被抓,眼见宁忌不在,还以为他一个孩子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方才出来时还特意向那县令询问过。宁忌则跟他们解释是半夜出去上厕所,然后一片闹哄哄的,他躲起来后,看见大家都被抓走了,此时大家都没事,才算是皆大欢喜。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啊,为什么抓我们啊?” 宁忌询问起来,范恒等人相互看看,随后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卢首领和商队其余众人,这次要惨了。” 陆文柯道:“卢首领财迷心窍,与人偷偷约定要来这边买卖一大批人,以为这些事情全是戴公默许的,他又有了关系,必能成事。谁知……这位小戴县令是真青天,事情查明后,将人悉数拿了,卢首领被叛了斩诀,其余诸人,皆有处罚。” “啊?真的抓啊……”宁忌有些意外。 “你看这阵仗,自然是真的,最近戴公这边皆在打击卖人恶行,卢首领论罪从严,说是明日便要当众处决,咱们在这边多留一日,也就知道了……唉,此时方才明白,戴公卖人之说,真是旁人构陷,无稽之谈,就算有不法商贩真行此恶,与戴公也是无关的。” “唉,确实是我等武断了,口中随意之言,却污了圣贤清名啊,当引以为戒……” 众人在县城之中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气阴霾,看着似要下雨,众人聚集到县城的菜市口,看见昨日那年轻的戴县令将卢首领等人押了出来,卢首领跪在石台的前方,那戴县令正大声地抨击着这些人买卖人口之恶,以及戴公打击它的决心与意志。 这位小戴县令名叫戴真,乃是戴梦微的一位族侄。范恒等人说起来,便大赞戴梦微治家有方、教学有道。 阴霾的天空下,众人的围观中,刽子手扬起大刀,将正哭泣的卢首领一刀斩去了人头。被解救下来的人们也在旁边围观,他们已经得到戴县令“妥善安置”的承诺,此时跪在地上,大呼青天,不断磕头。 宁忌看着这一幕,伸出手指有些迷惑地挠了挠脑袋。 离开家一个多月,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了。 这戴梦微……莫非还真是个好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八章 立论(上) 西南。 成都。 正午刚过,六月明媚阳光落在摩诃池边绿树成荫的道路上,闷热的空气中响着夏末的蝉鸣。林丘穿过只有寥寥行人的道路,朝着风吟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是华夏元历二年的六月十二,忙碌工作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林丘三十一岁,是华夏军中履历辉煌的年轻军官之一。 他是在小苍河时期加入华夏军的,经历过第一批年轻军官培养,经历过战场厮杀,由于擅长处理细务,加入过秘书处、进入过总参、涉足过情报部、商务部……总之,二十五岁之后,由于思维的活跃与开阔,他基本工作于宁毅周边直控的核心部门,是宁毅一段时期内最得用的助手之一。 虽说军队草创前期人才大多穿插混用,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摆,但什么事情都接触过一些,这份履历在同龄人中仍然颇为出众。西南大战后期,宁毅在狮岭前线与宗翰、高庆裔谈判,身边带着传达自己意志的,也就是思维活跃,应变能力出众的林丘。 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敞开大门对外拍卖式出售技术、拓宽商路,他在其中负责过最主要的几项谈判事宜。这件事情完成后,成都进入大发展阶段,他进入此时的成都商务局挂副局职,负责成都工商业发展一块的细务。此时华夏军辖区只在西南,西南的核心也就是成都,因此他的工作在实际上来说,也常常是直接向宁毅负责。 华夏人民政府成立后,宁毅在成都这边有两处办公的所在,其一是在城市北面的华夏人民政府附近的主席办公室,主要是方便碰头、召集人员、集中处理大型政务;而另一处便是这摩诃池边的风吟堂了。 如今人民政府的工作分派已进入正轨,宁毅不需要时刻坐镇这边,他一年有半数时间呆在成都,如果行程没有大的偏差,通常是上午到政府办公,下午回风吟堂。一些不需要牵扯太多人手的事情,通常也就在这边召人过来处理了。 风吟堂附近通常还有其他一些部门的负责人办公,但基本不会过于喧嚣。进了厅堂大门,宽敞的屋顶隔开了暑热,他驾轻就熟地穿过廊道,去到等待接见的偏厅。偏厅内没有其他人,门外的秘书告诉他,在他前头有两人,但一人已经出来,上厕所去了。 偏厅的房间宽敞,但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透过敞开的窗户,外头的花树景色在阳光中令人心旷神怡。林丘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坐在椅子上开始看报纸,倒是没有第四位等待接见的人过来,这说明下午的事情不多。 脚步声从外头的廊道间传来,应该是去了厕所的第一位朋友,他抬头看了看,走到门边的身影也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进来了,都是熟人。 带着笑容的侯元顒摩擦着双手,走进来打招呼:“林哥,嘿嘿嘿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忍不住笑。 “元顒。坐。” 侯元顒的年纪比他小几岁,但家中也是华夏军里的老人了,甚至算是最老一批战士的家属。他成年后多数时间在情报部门任职,与一般情报部门工作的同事不同,他的性格比较跳脱,偶尔说点不着调的笑话,但平时没有坏过事,也算是华夏军中最得信任的核心骨干。 “嘿嘿,林哥。”侯元顒在林丘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知不知道最近最流行的八卦是什么?” 林丘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不想知道。” “是这样的。”侯元顒笑着,“你说,咱们华夏军里最厉害的人是谁?最让女真人害怕的那个……” “那应该是我吧?”跟这种出身情报部门满口不着调的家伙聊天,就是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于是林丘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 侯元顒也不理会他的节奏:“是娟儿姐。” “啊……” “女真人最害怕的,应该是娟儿姐。” “为什么啊?” “诶嘿嘿嘿,有这么个事……”侯元顒笑着靠过来,“前年西南大战,热火朝天,宁忌在伤兵总营地里帮忙,后来总营地遭到一帮傻瓜突袭,想要抓走宁忌。这件事情回报过来,娟儿姐生气了,她就跟彭越云说,这样不行,他们对小孩子动手,那我也要杀宗翰的孩子,小彭,你给我发出悬赏,我要宗翰两个儿子死……” 侯元顒的话语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悬赏发出去了,然后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了……宗翰败仗,没有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有跑脱,嘿嘿嘿嘿……你说,是不是娟儿姐最厉害……” 林丘想了想:“你们这无聊的……” “主席自己开的玩笑,嘿嘿嘿嘿……走了。”侯元顒拍拍他的手臂,随后起身离开。林丘有些失笑地摇头,理论上来说谈论领导人与他身边人的八卦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过去这些年华夏军核心层都是在一起挨过饿、冲过锋的朋友,还没有太过于忌讳这些事,而且侯元顒倒也不失毫无自知,看他谈论这件事的态度,估计已经是张村那边颇为流行的玩笑了。 由于碰头的时间不少,甚至时不时的便会在食堂遇上,侯元顒倒也没说什么“回见”、“吃饭”之类生分的话语。 侯元顒离开之后不久,第二位被接见者也出来了,却正是侯元顒先前说起的彭越云。彭越云是西军覆灭后留下来的种子,年轻、忠诚、可靠,人民政府成立后,他也进入情报部门任职,但相对于侯元顒负责的情报汇总、归纳、分析、整理,彭越云直接参与间谍系统的指挥与安排,如果说侯元顒参与的算是后方工作,彭越云则涉及谍报与反谍报的前线,双方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了。 双方笑着打了招呼,寒暄两句。相对于侯元顒的跳脱,彭越云更加稳重一些,双方并没有聊得太多。考虑到侯元顒负责情报、彭越云负责谍报与反谍报,再加上自己目前在做的这些事,林丘对这一次碰面要谈的事情有了些许的猜测。 过得一阵,他在里头湖边的房间里见到了宁毅,开始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商务局那边要进行的工作。除了成都周边的发展,还有关于戴梦微,关于部分商人从外地收买长约工人的问题。 “……目前这些工厂,很多是与外头私相授受,签二十年、三十年的长约,但是工资极低的……这些人将来可能会变成极大的隐患,另一方面,戴梦微、刘光世、吴启梅这些人,很可能在这些工人里安插了大量间谍,将来会搞事情……我们注意到,目前的报纸上就有人在说,华夏军口口声声尊重契约,就看我们什么时候违约……” “……对于这些情况,我们认为要提前做出准备……当然也有顾虑,譬如说如果一刀切的斩掉这种不合理的长约,可能会让外头的人没那么积极的送人过来,我们出川的这条路上,毕竟还有一个戴梦微堵路,他虽然承诺不阻商道,但可能会想尽办法阻止人口迁徙……那么我们目前考虑的,是先做一系列的铺垫,把底线提一提,譬如这些签了长约的工人,我们可以要求那些工厂对他们有一些保障措施,不要被盘剥太过,等到铺垫足够了,再一步一步的挤压这些黑心商人的生存空间,反正再过一两年,不管是打出去还是怎么样,我们应该都不会在意戴梦微的一点麻烦了……” 关于黑商、长约,甚至于夹杂在工人当中的间谍这一块,华夏军中早已有所察觉,林丘虽然去分派管商业,但大局观是不会减弱的。当然,现阶段保障这些工人利益的同时,与大量吸收外来人力的方针有所冲突,他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些前期制约办法,先做好铺垫。 这些想法先前就往宁毅这边提交过,今天过来又见到侯元顒、彭越云,他估计也是会针对这方面的东西谈一谈了。 果然,宁毅在几分文案中特地抽出了黑商的这一份,按在桌上听着他的说话,斟酌了许久。待到林丘说完,他才将手掌按在那文稿上,沉默片刻后开了口:“今天要跟你聊的,也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你这边是大头……出去走一走吧。” “是。”林丘站起来,心中却微微有些疑惑了。跟随宁毅这么久,经历的大事无数,甚至于就在现在,成都内外都在进行无数的大事,黑商的问题就算牵涉到戴梦微,甚至牵涉到契约问题,理论上来说也有着各种解决的方法,按照宁毅过去的办事风格,三言两语也就能够拍板了。但看他眼下的神情,却蕴含着更加深层次的慎重与警惕。 走出房间,林丘跟随宁毅朝湖边走过去,阳光在路面上洒下林荫,知了在叫。这是寻常的一天,但即便在许久之后,林丘都能记得起这一天里发生的每一幕。 “有一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要做。只有少数人会参与进来,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以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留下骂名。你我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人问起,我也不会承认。” 宁毅顿了顿,林丘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点头,安静地回答:“好的。” “对于这些黑商的事情,你们不做遏制,要做出推动。” “推动……” “对于与外界有勾结的这些商人,我要你把握住一个尺度,对他们暂时不打,承认他契约的有效性,能赚的钱,让他们赚。但与此同时,不可以让他们泛滥成灾,劣币驱逐良币,要对他们有所威慑……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些厂商当中形成一道黑白的隔离,奉公守法者能赚到钱,有问题的这些,让他们更加疯狂一点,要让他们更多的压榨手下工人的生路……对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林丘低头想了片刻:“好像只能……官商勾结?” “可以收一点钱。”宁毅点了点头,“你需要考虑的有两点,第一,不要搅了正当商人的活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还是要正常的鼓励;第二,不能让那些占便宜的商人太踏实,也要进行几次正常清理吓唬一下他们,两年,最多三年的时间,我要你把他们逼疯,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对手下工人的盘剥手段,到达极点。” “……戴梦微他们的人,会趁机闹事……” “我们也会安排人进去,前期帮助他们闹事,后期控制闹事。”宁毅道,“你跟了我这么几年,对我的想法,能够理解很多,我们现在处于草创初期,只要战斗一直胜利,对内的力量会很强,这是我可以放任外头那些人闲聊、谩骂的原因。对于这些初生期的资本,他们是逐利的,但他们会对我们有顾忌,想要让他们自然发展到为利益疯狂,手下的工人民不聊生的程度,可能至少十年八年的发展,甚至于多几个有良心的青天大老爷,那些签了三十年长约的工人,可能一辈子也能过下去……” “我不想等那么久,两年、最多三年,我希望在这些工人当中激发出怨气来,戴梦微他们的人当然会协助我们搞事情,煽动这些工人。但是在事情的后期,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找出一条出路,我希望是一场游行,而不是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会发现,他们的抗争是有效的,我们会改正过去的不合理……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在他们的心里,为四民中的‘民权’立论。” 阳光落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徐来,周围是知了的叫声,没有人知道发生过这样的谈话。 “有一些人会死,在将来的记录上,是人民的主动觉醒和抗争,带来了一切。你不会有功劳,甚至于你行差踏错,我可能都保不住你。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这份差使。” 林丘考虑了一下,斟酌了当中的做法,做出的回答当然没有什么悬念。 林丘离开之后,师师过来了。 下午忙里偷闲,他们做了一些羞羞的事情,随后宁毅跟她说起了某个名叫《白毛女》的故事梗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二九章 立论(下) 风吹过树叶,带动隐约的风铃轻响,下午的阳光褪去了旺盛时的暑热,透过树隙落在屋檐的下方。 窗户敞开着,让阳光落进去,能够看到屋子里头的摆设,床铺、方桌、衣柜、椅子……宁毅在靠近窗户处放置水盆的木架边拧干了毛巾,擦去身上的汗。 “……说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喜儿,当然是黑头发……” 光着上半身,宁毅站在那儿给房间里的人说着他的故事创意,阳光照射的身体上有这样那样的伤疤,但长期锻炼的情况下并未显出衰老来。他还不到四十岁,结实的身体充满着爆发力,外界的许多人都认为他是与周侗、林宗吾一般的武道宗师,而由于长期的身居高位,他的身上也有着远超一般人的沉稳气质,在任何场合下,都足以给他的敌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除了在自己家人面前,偶尔会展现出一些不着调的地方来……而关系突破近一年之后,师师对于某些奇怪的不着调也已经开始接受下来了。譬如这一刻他说的叫做《白毛女》故事,中间就很显然有一些不着调的想法在。 “可以见一见她吗?”师师问道。 宁毅愣了愣:“……啊?什么?” “你刚才强调她的名字叫喜儿,我听起来像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没有人啊,这就是故事梗概。” “就是说,叫什么都行……” “呃……”身材尚显威猛的宁毅双手叉腰站在那边,抬着头想了想,“……也是,随便叫什么吧,不过,打个比方,就叫做喜儿。你不要捣乱啊。” “你跟我说故事,我当然要仔细听的嘛……”穿着肚兜的女人从床上坐起来,抱住双腿,轻声咕哝,眼中倒是有笑意在。 “喜儿跟她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女真人走了以后,他们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住下来。但是戴梦微那边吃的不够,他们快要饿死了。当地的村长、乡贤、宿老还有军队,一起勾结做生意,给这些人想了一条出路,就是卖来咱们华夏军这边做工……” 他一面说,一面拧了毛巾到床边递给师师。 “……在这里,我觉得啊,可以想点办法表现一下戴梦微那帮人的恶了,他们诱导别人签三十年的长约,给一点点的钱。喜儿父女呢,本来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只想卖一个人,那当然是当爹的自告奋勇啦,但是卖的钱本身就不多,而且当爹的老了没那么值钱,喜儿漂亮……不对,不是漂亮,是她身体健壮长得像牛,比一般的男人还能干活,所以当地的乡贤之类的人,就逼着他们父女,把自己都卖了……” 宁毅说到这里,眉头微蹙,走到一旁倒水,师师这边想了想。 “这有些不对啊。”她道,“戴梦微那边有许多都是外地被赶进来的人,即便是当地的,开始的家当基本也被砸光了。父女相依为命还好,一旦要离开,应该没有那么多故土难离的想法,既然父亲能卖掉自己,又没有多少钱,留下一个女儿多半是要跟着去的……这里如果要表现那些乡贤的坏,就得另外想点办法……”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宁毅挠了挠头,随后摆摆手,“不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因为戴梦微和他的手下很坏,喜儿父女被逼得卖来咱们西南这边了。西南呢……那些开厂的商人也很坏,签三十年的合约,不给工钱,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做工,还用各种办法约束他们,比如扣工资,工资本来就不多,稍微犯点错还要扣掉他们的……” “不只是这点。”师师穿着绸裤从床上下来,宁毅看着她,随口掰扯,“这工厂老板还豢养豪奴,就是那种打手,在所有故事里都是反面角色的那种,他们平时不准这些卖身的工人出去到处走动,怕他们逃跑,有逃跑的拖回来打,吊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什么的,私下里,肯定是打死过人的……” “另外还要有狗,既然养了豪奴,当然也要养恶狗,谁敢逃跑,不光是人追,狗也追,会把人咬个半死,而且为了体现这些人的万恶,狗吃得比人好,比如喜儿父女平时就喝个粥,狗吃肉包子……” 师师听着这些讲述,走到架子边拧了毛巾,轻轻地笑起来:“咱们西南有了这样的工厂,那不是得怪你了吗?你到底是要说戴梦微那边的坏,还是说咱们华夏军很坏?” “反正大致是这么个意思,领会一下。”宁毅的手在空中转了转,“说戴的坏事不是重点,华夏军的坏也不是重点,反正呢,喜儿父女过得很惨,被卖过来,卖命做事没有钱,受到各种各样的压迫,做了不到一年,喜儿的爹死了,他们发了很少的工资,要过年了,街上的姑娘都打扮得很漂亮,她爹偷偷出去给她买了一根红头绳什么的,给她当新年礼物,回来的时候被恶奴和恶狗发现了,打了个半死,然后没过年关就死了……” 说到这里,房间里的情绪倒是稍微低沉了些,但由于并没有实施基础做支撑,师师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喜儿呢,在父亲死后又被盘剥,没日没夜的工作,累啊、伤心啊,过了一年头发全白了,所以叫做白毛女。然后他们终于受不了了,工厂爆发了反抗,他们……冲出工厂,抓住老板,打散豪奴,把狗全部杀了,走上街道告诉世界上的人这样是不对的,而咱们华夏军取缔了这个工厂……反正我连主题曲都想好了,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雪花飘飘、年来到啊……呼呼呼呼……” 故事说到后半段,剧情明显进入瞎扯阶段,宁毅的语速颇快,神色如常地唱了几句歌,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面对房门的椅子上捂着嘴笑。师师走过来,也笑,但脸上倒明显有了沉思的表情。 “写这个故事,为什么啊?”许多时候宁毅表达事情异于常人,有着古怪的幽默感,但总的来说不会无的放矢,师师考虑着这故事里的东西,“最近一段时间,我听人说起过戴梦微那边的事情,他们养不活许多人,偷偷地把人卖来这边,咱们这边,也确实有偷偷占便宜的。比如李如来将军……当然,我不该说这个……” “李如来没什么不好说的。”宁毅坐在那儿,平静地笑笑,回答,“去年大战结束之后,他作为投诚的将领,一直还想把武朝的那套那到这边来,先是私下里各种串联打探,希望拿个领兵的好位子,希望不大之后,放出话说华夏军要注意千金买骨。我提醒过他,放下以前的那一套,学会听命令,等安排,不要谋私……他以为我是铁了心不再给他兵权,成都开始对外招商的时候,他就干干脆脆的,开始捞钱。” “我听说过这是,外头……于和中过来跟我说起过李将军,说他是学古代将领自污……” “老于还是没什么长进。”宁毅叹了口气,“古代将领自污,是因为他们功高震主,所以跟上头表明我只要钱。李如来能干什么,我把兵马全都还给他,摆开阵势打败他也只要一次冲锋。他一开始是恶习未改,私下勾连,后来意识到华夏军这边情况不同,选择退而求其次,也是想跟我表明,他不要兵权,只要钱就好了。他觉得这是对等的功劳交换……”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倒是不再谈论李如来,师师也不再继续问,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揉着脑袋。外头风吹过,临近傍晚的阳光交错晃动,风铃与树叶的沙沙声响了片刻。 “你是……担心咱们这边的工厂变成那样……还是已经有些厂子成那样了?” 师师斟酌着,开口询问。 宁毅闭着眼睛:“暂时还没有,不过两三年内,应该会的。” “会变得这么坏吗?没有办法?” “如果让它自己发展,可能要二三十年,甚至于遏制得好,三五十年内,这种现象的规模都不会太大,我们才刚刚发展起这些,大规模铺开的技术积累也还不够……”感受着师师指尖的按压,宁毅轻声说着,“不过,我会安排它快点出现……” 师师皱着眉头,沉默地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 宁毅低喃开口:“两到三年的时间,成都周围一部分的工厂,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工人会受到压迫,会死一些人,这些人的心中,会产生怨气……但总的来说,他们过去两年才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饥荒、易子而食,能来到西南吃一口饱饭,现在他们就很满足了,两三年的时间,他们的怨气积累是不够的。那个时候,你们要做好准备,要有一些类似《白毛女》这样的故事,里面对戴梦微的抨击,对西南的抨击都可以带过去,重要的是要说清楚,这种三十年把人当牛做马的合同,是不对的,在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力,需要根植于最高的法律当中,然后借着这样的共识,我们才能修改一些不合理的绝对契约……” “……到时候我们会让一些人上街,那些工人,纵然怨气还不够,但煽动之后,也能响应起来。我们从上到下,建立起这样的沟通方式,让民众明白,他们的意见,我们是能听到的,会重视,也会修改。这样的沟通开了头,以后可以慢慢调整……” 师师想了想:“若真让人在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恐怕也会出现一些坏事,譬如说总会有脑子不清楚的刁民……” “暴乱者杀,领头的也要关注起来,没事瞎搞,就没意思了。”宁毅平静地回答,“总的来说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还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不过这种象征意义总是得有,相对于我们现在看到了问题,让一个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主持了公道,他们自己进行了反抗然后获得了回报的这种象征性,才对他们更有好处,将来也许能够记载到历史书上。” 师师轻轻地给他按着头,沉默了片刻:“我有一个想法……” “嗯。” “如果……如果像立恒里说的,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可能,采取一些办法,二三十年,三五十年,甚至于上百年不让你担心的事情出现,也是有可能的吧?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件事提前呢?两三年的时间,如果要逼得人暴乱,逼得人头发都白掉,会死一些人的,而且就算死了人,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也大于实际意义,他们上街能够成功是因为你,未来换一个人,他们再上街,不会成功,到时候,他们还是要流血……” “上街成功,不在于表达上街真的有用,而在于告诉他们,这里有路,他们具备为自己抗争的权力。”宁毅闭着眼睛,道,“还是之前的那个道理,社会的本质是弱肉强食,过去的每一个朝代,所谓的社会改良,都是一个利益集团打败另一个利益集团,也许新的利益集团中的一些人比较有良心,但只要形成了集团,总是会索取利益,这些利益他们内部分派,是不跟民众分的……而从本质上说,既然新的集团能打败老的,就说明新的利益集团更强大,他们必然会分走更多利益,所以上层要的越来越多,民众越来越少,两三百年,什么朝代都撑不过去……” “民主的意义在于,懂得辨别的人,能够知道谁为他们好,他们会将自己的力量输送上去,支持那些好的人。当利益集团里纳入了普通人以后,再进行利益分派的时候,就不会把民众全部撇开。能为自己负责任的民众主动加入利益集团索取属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说白了,也是弱肉强食,但这样一来,两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可能会被打破。” “民主的前期都没有实际上的作用。”宁毅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就算让所有人都读书识字,能够培养出来的对自己付得起责任的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思维单纯,易受蒙骗,世界观不完整,没有自己的理性逻辑,让他们参与决策,会造成灾难……”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的发展,有它的必然过程。当大家脑子里甚至都没有权利这个想法时,通过一件事情让他们知道,就是进步;当他们群体沉默,不敢发言的时候,让他们开口表达,就是进步;当他们开始开口表达,甚至于开始胡乱表达的时候,告诉他们要理性表达,就是进步……只有这些进步积累到一定程度,民主的效率总体大于少量精英的时候,那个治乱循环,才真正有可能被打破。”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上街是有用的,那就给他们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到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发现上街没用,那至少也明白了,靠自己才有路……” 他絮絮叨叨的低喃。到只有在家人跟前时,才会这样絮絮叨叨的低喃了,这些呢喃烦躁甚至有些暴戾,但也是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宁毅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东西,她于是也只尽力地为他放松着精神。 此时笑了笑:“其实我们近来都在说,若是格物继续发展,待到我们统一天下的时候,应该真的能让天下的孩子都读上书,立恒你想的那些懂事懂理的人民,应该会很快出现的,到时候,就真的是孔圣人说过的大同盛世了……其实你该开心一些的。” “我倒也没有不开心……”宁毅笑起来,“……对了,说点有意思的东西。我最近想起一件事。” “嗯?” “说我很小的时候啊,有一天在一个小朋友家里玩……” “江宁的时候吗?谁啊?我认识吗?” “你别打岔。”宁毅笑道,“那天在人家家里玩到中午,太开心了,就没有回家,小朋友的父母请我吃了午饭……我下午回去以后,就被父亲打了一顿。” “……” “我父亲告诉我,不应该在别人家里留到中午,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家里也不富裕,说不定没有留你吃饭的能力,你到时候不走,是很没教养的一种行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师师想想:“有些农村里,确实是这样说,不过江宁那边……嗯,当时你家确实不太富裕……” “你听我说。我从这件事情里知道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一种教养,教养就是对的事情,当然后来家境好了些,慢慢的就再也没有听说这种规矩了……嗯,你就当我入赘以后接触的都是富人吧。” 宁毅笑着摆手。 “人们在生活当中会总结出一些对的事情、错的事情,本质到底是什么?其实在于保障自己的生活不出乱子。在东西不多的时候、物质不丰富、格物也不发达,这些对跟错其实会显得特别重要,你稍微行差踏错,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吃不上饭,这个时候你会非常需要知识的帮忙,智者的指导,因为他们总结出来的一些经验,对我们的作用很大。” “……等到格物学开始发展,大家都能念书了,吃的东西用的东西也多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开始大家会比较尊重这些知识,但是当周围的知识越来越多,到达一个关卡的时候,大家第一轮的生存需要被满足了,知识的权威性会慢慢下降,对跟错对他们来说,不会那么严格地反应到他们的生活上,譬如你就算不出去耕地,今天偷一点懒,也能够过日子……” “怎么会!”师师瞪着眼睛。 “就是会啊,如果我们研究的那些肥料再变得更加厉害,一个人种地就够十个人吃,其他的人就能躺着,或者去做其他一些事情了,而且就算不那么努力,他们也能活下来……当然这里主要说的是对知识的态度。当他们满足了第一层需要之后,他们就会从追求正确,逐渐转化成追求认同。” “……”师师看着他。 “你以前跑去问某个老师,某个大学问家,怎么样做人才是对的,他告诉你一个道理,你按照道理做了,生活会变好,你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对的人,别人也认同你。但是生活没那么窘迫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需要那么高深的道理,不需要给自己立那么多规矩,你去找到一群跟你同样肤浅的人,互相夸奖,得到的认同感是一样的,而另一方面,虽然你没有按照什么道德标准做人,你还是有吃的,过得还不错……这就是追求认同。” “……” “再接下来会更加有意思,因为人们会从追求认同,走到制造认同。你的想法奇葩了一点,你找几个同类,报团取暖,但是你知道,外头的人会用各种古怪的眼光看你,慢慢的你会开始变得不满足,你想要更进一步。这个时候啊,你就告诉别人,我们这是文化,我们奇葩了一点,但我们这是偏门一点的文化,打个比方,你喜欢骂人,骂人全家,动不动问候别人‘你祖上安好啊?’你就告诉别人,我这就叫‘祖安文化’,甚至别人不理解你你还可以鄙视别人了。再接下来,你躲在家里吃屎,你可以自称是‘黄金文化’……” “你、你才……”师师一巴掌打在宁毅肩膀上,“不许瞎说这个,怎么可能这样……” “哈哈哈哈。”宁毅笑起来,“推测一下嘛……其实我们的发展不见得会是直线上升的,甚至可以说肯定不会直线上升,螺旋上升可能更真实一点。我们锻炼自己的本领,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总的来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如果物质得到了满足,那我们在精神方面就会开始松懈,我们没必要成为道德君子,我们可以说出‘祖安文化’来,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因为我们的生存能力上升了……” “但是过度的乐观肯定会带出一些问题来,当生存空间扩张之后,大家必然的会遭遇惰性,然后在吃了大亏之后觉醒一段时间……再经过十次八次的经验积累,也许能慢慢的再上一个台阶。所以你说大同盛世会很快到来,不会的,所有的人都能读书,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叫你乐观些也错了,好吧。”师师从后方抱着他。 “我确实有些避讳乐观……对了,你去看过林院长了吗?”他说起上个月受伤的格物院院长林静微。 “听说了他的伤势,见了他的家人,但最近没有时间去乐山。他怎么样了?” “命保下来,但是烫伤严重,以后能不能再回到岗位上很难说……”宁毅顿了顿,“我在乐山开了几次会,前后反复分析论证,他们的研究工作……在最近这个阶段,好大喜功,正在研究的东西……很多指标有毫不必要的冒进。打败西路军以后他们太乐观了,想要一口吃下两顿的饭……” “虽然出了问题……不过也是难免的,算是人之常情吧。你也开了会,之前不是也有过预计吗……就像你说的,虽然乐观会出麻烦,但总的来说,应该算是螺旋上升了吧,其他方面,肯定是好了不少的。”师师开解道。 “说是这样说,不过太乐观了,就没有石头可以摸着过河了啊……” 他口中呢喃,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了笑。他在过去许多年里创造这支军队都是模拟逆境中的状况,不断地压榨人们的潜力,不断在逆境中淬炼人的精神与纪律,谁知道问题这么快就看到了解决的曙光,接下来走在顺境中了,他反倒有些不太适应。 师师没能听清楚他的这句呢喃:“……嗯?” “没什么。”宁毅笑笑,拍拍师师的手,站起来。 “准备吃饭去……哦,对了,我这里有些资料,你走晚上带过去看一看。老戴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一边让自己的手下贩卖人口,均匀分配利润,一边让人把没能搭上线的、没有什么背景的商队骗进他的地盘里去,然后抓捕这些人,杀掉他们,没收他们的东西,名利双收。他们最近要打仗了,有点不择手段……” 时间已至傍晚的,金色的阳光洒在湖边的院子里,宁毅笑着翻出一份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与她一道往外走。 “……外人看不清楚,对于老戴的认识有些模棱两可,我们搜集了一些证据,不过暂时不考虑往外放,一两年的时间吧,你那边可以找人根据这个写一些故事,到时候配合报导一起发,再加上主要控诉黑商的《白毛女》……算了,叫什么都随便你了,喜儿不喜儿的也无所谓,反正是这些类型的戏剧,三年的时间到达巅峰,黑商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就要诛了戴梦微的心。” 阳光落下,人语响动,风铃轻摇,成都城内外,无数的人生活,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着。黑、白、灰色的影像交织,让人看不清楚,大战初定,许许多多的人,有了崭新的人生。即便是签了苛刻契约的那些人,在抵达成都后,吃着温暖的汤饭,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华夏军的上上下下,此刻都洋溢着乐观激进的情绪,他们也会因此吃到难言的苦头。这一天,宁毅思考许久,主动做下了离经叛道的布局,有些人会因此而死,有些人因此而生,没有人能准确知道未来的形状。 在华夏军每一日里都在发生的无数事情中的一项。也是这一天,宁毅与师师吃过晚饭,收到了北地传来的消息…… 名叫汤敏杰的战士——同时也是罪人——就要回来了。 同一时刻,宁忌正带着满心的疑惑,去往戴梦微治下的大城安康,他要从里坐船,一路去往江宁,参加那场目前看来不知所云的,英雄大会。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〇章 崩溃 乱世 原本做好了目睹世事黑暗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刚到戴梦微治下,遇上的第一件事情是这里法制清明,不法人贩受到了严惩——虽然有可能是个例,但这样的见闻令宁忌多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受到了县令接见的腐儒五人组对此却是颇为振奋。 他们离开西南之后,情绪一直是复杂的,一方面慑服于西南的发展,另一方面纠结于华夏军的离经叛道,自己这些读书人的无法融入,尤其是走过巴中后,见到两边秩序、能力的巨大差别,对比一番,是很难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谁知道,入了戴梦微这边,却能够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物资看来贫乏,但对治下民众管理章法有度,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纵然一时间比不过西南扩张的惶惶气象,却也得考虑到戴梦微接手不过一年、治下之民原本都是乌合之众的事实。 西南是未经验证、一时奏效的“新法”,但在戴梦微这边,却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古法”了。这“古法”并不陈旧,却是上千年来儒家一脉思考过的理想状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士农工商各归其位,只要大家都遵循着预定好的规律过活,农民在家种地,工匠打造需用的器械,商人进行恰当的货物流通,士人管理一切,自然一切大的颠簸都不会有。 若用之于实践,读书人管理大方面的国家策略,各地乡贤有德之辈与中层官员相互配合,教化万民,而底层民众安于本分,听从上头的安排。那么即便遭遇些许颠簸,只要万民一心,自然就能度过去。 当然,古法的原理是这样,真到用起来,难免出现各种偏差。例如武朝两百余年,商业发达,以至于下层民众多起了贪婪自私之心,这股风气改变了中下层官员的施政,以至于外侮来时,举国不能齐心,而最终由于商业的发达,也终于孕育出了心魔这种只重利益、只认文书、不讲道德的怪物。 戴梦微却毫无疑问是将古法理念用到极点的人。一年的时间,将手下民众安排得井井有条,委实称得上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极致。更何况他的家人还都礼贤下士。 那戴真虽为一县之尊,听说被抓的人中有游历的无辜士人,便亲自将几人迎去后堂,对案情做出解释后还与几人一一沟通交流、切磋学问。戴梦微家中随便一个侄儿都有如此德行,对于先前流传到西南称戴梦微为今之圣贤的评价,几人总算是了解了更多的因由,愈发感同身受起来。 …… 经历了这一番事情,稍微理解了戴梦微的伟大后,路还得继续往前走。 此时商队的首领被砍了头,其余成员基本也被抓在牢狱之中。腐儒五人组在这边打听一番,得知戴梦微治下对平民虽有众多规定,却不禁商旅,只是对于所行道路规定较为严格,只要事先报备,旅行不离大道,便不会有太多的问题。而众人此时又认识了县令戴真,得他一纸文书,去往安康便没有了多少手尾。 只是戴真也提醒了众人一件事:如今戴、刘两方皆在集中兵力,预备渡江北上,收复汴梁,众人此时去到安康乘船,那些东进的商船可能会受到兵力调配的影响,船票紧张,因此去到安康后可能要做好停留几日的准备。 几名儒生来到这边,秉承的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想法,此时听到有大军调拨这种热闹可凑,当下也不再等待顺路的商队,召集随行的几名书童、佣人、可爱的宁忌一番商议,当下启程北上。 平素爱往陆文柯、宁忌这边靠过来的王秀娘父女也跟随上来,这对父女江湖卖艺数年,外出行走经验丰富,这次却是看中了陆文柯学识渊博、家境也不错,正值青春的王秀娘想要落个归宿,时不时的通过与宁忌的打闹展现一番自身青春洋溢的气息。月余以来,陆文柯与对方也有了些眉来眼去的感觉,只不过他游历西南,见识大涨,回去家乡正是要大展宏图的时候,若是与青楼女子眉来眼去也就罢了,却又哪里想要轻易与个江湖卖艺的无知女人绑在一块。这段关系终究是要纠结一阵的。 至于宁忌,对于开始吹捧戴梦微的腐儒五人组稍稍有些厌烦,但才十五岁的他也不打算单身上路、节外生枝。只好一边忍受着几个傻瓜的叽叽喳喳与思春傻女人的调戏,一边将注意力转移到可能会在江宁发生的英雄大会上去。 沿着崎岖的道路去往安康的这一路上,又见到了不少被严格管束起来的村庄,村庄里目光茫然的民众……道路上的关卡、士兵也随着这一路的前行见到了不少,只是在查看过有县令戴真用印的通关文书后,便不对这支队伍进行太多的盘问。 这一日阳光明媚,队伍穿山过岭,几名书生一面走一面还在讨论戴梦微辖地上的见闻。他们已经用戴梦微这边的“特色”压倒了因西南而来的心魔,这时候论及天下形势便又能更加“客观”一些了,有人讨论“公平党”可能会坐大,有人说吴启梅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提及东南新君的振作。 年纪最大,也最为佩服戴梦微的范恒时不时的便要感叹一番:“若是景翰年间,戴公这等人物便能出来做事,后来这武朝大好河山,不至有今日的这般灾祸。可惜啊……” “大有可为”陆文柯道:“如今戴公地盘不大,比之当年武朝天下,要好治理得多了。戴公确实有为,但来日易地而处,施政如何,还是要多看一看。” 范恒却摇头:“并非如此,当年武朝上下臃肿,七虎盘踞朝堂各成势力,也是因此,如戴公一般清高有为之士,被阻塞在下方,出来也是没有建树的。我泱泱武朝,若非是蔡京、童贯、秦嗣源等一帮奸人为祸,党争连年,如何会到得今日这般分崩离析、生灵涂炭的境地……咳咳咳咳……” 众人往日里谈天说地,时不时的也会有说起某人某事来不能自已,破口大骂的情形。但此时范恒论及过往,情绪明显不是高涨,而是逐渐低落,眼眶发红甚至流泪,喃喃自语起来,陆文柯眼见不对,连忙叫住其他人道路边稍作休息。 此时众人距离安康只有一日路程,阳光落下来,他们坐在野地间的树下,远远的也能看见山隙之中已经成熟的一片片稻田。范恒的年纪已经上了四十,鬓边有些白发,但平素却是最重妆容、形态的儒生,喜欢跟宁忌说什么拜神的礼数,君子的规矩,这之前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此时也不知是为什么,坐在路边的树下喃喃说了一阵,抱着头哭了起来。 中年男人的哭声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甚至还流了鼻涕,难听至极。 陆文柯等人上前安慰,听得范恒说些:“死了、都死了……”之类的话,有时候哭:“我可怜的囡囡啊……”待他哭得一阵,说话清晰些了,听得他低声道:“……靖平之时,我从中原下来,我家里的儿女都死在路上了……我那孩子,只比小龙小一点点啊……走散了啊……” 他这番发泄突如其来,众人俱都沉默,在一旁看风景的宁忌想了想:“那他现在应该跟陆文柯差不多大。”其余的人没法出声,老儒生的哽咽在这山路上兀自回荡。 其实这些年河山沦陷,哪家哪户没有经历过一些悲惨之事,一群书生说起天下事来慷慨激昂,各种悲惨无非是压在心底罢了,范恒说着说着突然崩溃,众人也难免心有戚戚。 而在宁忌这边,他在华夏军中长大,能够在华夏军中熬下去的人,又有几个没有崩溃过的?有些人家中妻女被强暴,有的人是家人被屠杀、被饿死,甚至更为悲惨的,说起家里的孩子来,有可能有在饥荒时被人吃了的……这些悲从中来的哭声,他从小到大,也都见得多了。 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富庶繁华时的武朝、没见过汴梁的八方来客、也没见过秦淮河的旧梦如织,说起这些事情来,反倒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也不觉得需要给老人太多的同情。华夏军中若是出了这种事情,谁的情绪不好了,身边的同伴就轮流上擂台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伤势痊愈之时,也就能忍上一段时间。 这样的情绪在西南大战结束时有过一轮发泄,但更多的还要等到将来踏平北地时才能有所平静了。但是按照父亲那边的说法,有些事情,经历过之后,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平静的,旁人的劝解,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中年书生崩溃了一阵,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随后继续上路。道路接近安康,穗子金黄的成熟稻田已经开始多了起来,有的地方正在收割,村民割稻子的景象周围,都有军队的看管。因为范恒之前的情绪爆发,此时众人的情绪多有些低落,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这样的景象看到傍晚,一向话少却多能一针见血的陈俊生道:“你们说,这些稻子割了,是归军队,还是归村民啊?” 他的话语令得众人又是一阵沉默,陈俊生道:“金狗去后,汉江两岸被扔给了戴公,这边山地多、农地少,原本就不宜久居。此次脚跟未稳,戴公便与刘公急匆匆的要打回汴梁,便是要籍着中原沃野,摆脱此地……只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今年秋冬,这里可能有要饿死不少人了……” 众人低头考虑一阵,有人道:“戴公也是没有办法……” 陆文柯道:“或许戴公……也是有计较的,总会给当地之人,留下些许口粮……” 一向为戴梦微说话的范恒,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的情绪爆发,这一次倒是没有接话。 ************* 众人在路边的驿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中午进入汉水江畔的古城安康。 这座城池在女真西路军来时经历了兵祸,半座城池都被烧了,但随着女真人的离去,戴梦微掌权后大量民众被安置于此,人群的聚集令得这边又有了一种百废俱兴的感觉,众人入城时隐隐约约的也能看见大军驻扎的痕迹,战前的肃杀气氛已经感染了这里。 一如沿途所见的景象展现的那样:军队的行动是在等待后方水稻收割的进行。 有些东西不需要质疑太多,为了支撑起这次北上作战,粮食本就缺乏的戴梦微势力,必然还要征用大量百姓种下的稻米,唯一的问题是他能给留在地方的百姓留下多少了。当然,这样的数据不经过调查很难弄清楚,而即便去到西南,有了些胆气的儒生五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是不敢贸然调查这种事情的——他们并不想死。 从城市的南门进入城内,在城门的小吏的指点下往城北而来,整座安康城半新半旧,有大量民众聚集的棚屋,也有经过官府狠抓后修得不错的街道,但无论是哪里,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不少街道上都有弥漫鱼腥的污水横流,这或许是戴梦微鼓励捕鱼维生的后续影响。 虽然战争的阴影弥漫,但安康城内的商事未被禁止,汉水边上也时刻有这样那样的船只顺水东进——这中间不少船只都是从汉中出发的商船。由于华夏军先前与戴梦微、刘光世的协定,从华夏军往外的商道不允许被阻隔,而为了保证这件事的落实,华夏军方面甚至派了大队小队的华夏军代表屯驻在沿途商道当中,于是一方面戴梦微与刘光世准备要打仗,另一方面从汉中发往外地、以及从外地发往汉中的商船仍旧每一天每一天的横行在汉江上,连戴梦微都不敢阻断它。双方就这样“一切如常”的进行着自己的动作。 当然,戴梦微这边气氛肃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什么疯,因此原本有可能在安康靠岸的部分商船此时都取消了停靠的计划,东走的商船、客船大减。一如那戴真县令所说,众人需要在安康排上几天的队才有可能搭船出发,当下众人在城市东北端一处名叫同文轩的客栈住下。 这处客栈闹哄哄的多是南来北往的滞留旅客,过来长见识、讨前程的书生也多,众人才住下一晚,在客栈大堂众人闹哄哄的交流中,便打听到了不少感兴趣的事情。 据说虽然戴、刘这边的兵马尚未完全过江,但长江那一侧的“战斗”已经展开了。戴、刘双方派出的说客们已经去到南阳等地大肆游说,说服占领了洛阳、汴梁等地的邹旭、尹纵联盟成员向这边投降。甚至于不少觉得自己在中原有关系的、自诩熟悉纵横之道的书生文士,这次都跑到戴、刘这边来自告奋勇的谋划计策,要为他们收复汴梁出一份力,这次聚集在城中的书生,不少都是要求功名的。 天下混乱,众人口中最重要的事情,当然便是各种求功名的想法。文士、书生、世家、乡绅这边,戴梦微、刘光世已经举起了一杆旗,而与此同时,在天下草莽眼中突然竖起的一杆旗,自然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那场英雄大会。 公平党这一次学着华夏军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在江宁搞聚义,对外也是颇下血本,向着天下有数的豪杰都发了英雄帖,请动了许多成名已久的魔头出山。而在众人的议论中,据说连当年的天下第一林宗吾,这一次都有可能出现在江宁,坐镇大会,试遍天下英雄。 黑夜降临,名叫同文轩的客栈又老又旧,客栈厅堂之中烛火摇晃,聚集在此地的文人商旅倒是没人放过这样的交流机会,大声抛洒着自己的见识。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场景中,宁忌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左右一拱进了别人的议论圈子,带着笑脸打听:“大叔大叔,那个林宗吾真的会去江宁吗?他真的很厉害吗?你见过他吗?” 在桌边喷口水的书生大叔见他眉清目秀、笑脸迎人,当下也是一拍桌子:“那毕竟是个江湖大侠,我也只是远远的见过一次,多的还是听旁人说的……我有一个朋友啊,外号河朔天刀,与他有过往来,据说那‘穿林百腿’林宗吾,腿上功夫最是了得……” 想不到离开华夏军这么远了还能听到这样的西南笑话,宁忌的脸顿时扁了…… “不过啊,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江宁,听说这位天下第一,是可能大概也许一定会到的了……” “但是林宗吾是个大胖子……” “嗨,那林宗吾外号穿林北腿,怎么可能是个胖子!你这小年轻啊,见识还是太少了!” “没错没错,只有起错的人名,哪有叫错的外号……” 一帮书生说着从西南传出来的各种知识,将龙傲天鄙视了一番,龙傲天叹了口气,在这旅行的开端,他倒是更加的迷惘了。 而也就是在抵达这里的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一场刺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一章 纵横 月亮已圆了好些时日,照亮六月中旬的平凡夜色。灯火稀疏的安康城边,汉水静静地流淌,岸边田里的稻子收了一半,驻扎在旁边的军营中,火光与人影都显得渺小。 纵然战争的阴影在即,但远远看去,这平凡的天下与苍生,也不过是又过了寻常的一日。 白日里人声喧嚣的安康城此时在半宵禁的状态下安静了不少,但六月暑热未散,城市大部分地方充斥的,仍旧是或多或少的鱼腥味。 戌时,城池西面一处老宅当中灯火已经亮起来,仆人开了会客厅的窗户,让入夜后的风稍稍流动。过得一阵,老人进入厅堂,与客人会面,点了一小节熏香。 “……贵客到访,下人不知轻重,失了礼数了……” “……我来到安康已有十数日,特意隐藏身份,倒与旁人无干……” “……东北边大战在即,你我双方是敌非友,将军来此,不怕被抓么……”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戴公乃儒家泰斗,我想,多半是讲规矩的……” “……将军对儒家有些误解,自董仲舒罢黜百家后,所谓儒学,皆是外圆内方、儒皮法骨,似我这等老东西,想要不讲道理,都是有办法的。譬如两军交战虽不斩来使,却没说不斩探子啊……” “……戴公坦诚,令人钦佩……” “……将军孤身犯险,必有大事,你我既处暗室,谈事情即可,不必太多弯弯道道。” 晃动的灯火照亮房间里的景象,交谈双方语气都显得平静而坦然。其中一方年纪大的,便是如今被称为今之圣贤的戴梦微,而在另外一边,与他谈事情的中年人容貌精干,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却是过去隶属于华夏军,如今跟随邹旭在洛阳领兵的一员心腹大将,名叫丁嵩南的。理论上来说,前线的游说已经开始,他应该北面前线坐镇,却不料此时竟出现在了安康这样的“敌后”城市。 过去曾为华夏军的军官,此时孤身犯险,面对着戴梦微,这丁嵩南的脸上倒也没有太多波澜,他拿着茶杯,道:“丁某此来安康,图谋的事情倒也简单,是代表邹帅,来与戴公谈谈合作。或者至少……探一探戴公的想法。” 这话说得直接,戴梦微的眼睛眯了眯:“听说……邹帅去了晋地,与那位女相,谈合作去了?” “两手准备嘛。宁先生过去时常告诉我们,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戴公与刘公等人兴冲冲的要打上来,我们不能没有对策,邹帅是去晋地买武器了,临走时托我来戴公这边,说您或许可以谈谈,可以结盟。我在这里看了十余日,戴公能将一堆烂摊子收拾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愧今之圣贤。” “圣贤之说只是无稽之谈。”戴梦微摆了摆手,“只是既然能够两手准备,我又怎知你们不是做了三手四手准备呢,一边跟晋地那位做交易,一边来见老夫,再派人去见刘帅甚至其他人,大战未起,我方三心二意,只能不战自败,也是一番好谋算啊。” 对于戴梦微的说法,丁嵩南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邹帅与我等虽然叛出了华夏军,可从过去到今天,始终知道做事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刘公不足与谋,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和稀泥的,但戴公心有大志,尤其对我方而言,戴公这边,可以补足邹帅这里的一块短板,是所谓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戴梦微喝了口茶:“哪一块?” “戴公所持的学问,能让我方军队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邹旭所想?” 丁嵩南点了点头。 “世人……或者说似刘公等人,皆盯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至多不过抬抬头,看看前方的三五步。刘公欲取汴梁,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为自己将来投降也好、归顺也罢,求个退路。但戴公不同,自揭竿摇旗开始,戴公就心知肚明未来的大敌是谁,此事于我、于邹帅也是一样,自叛出开始,我等便时时辗转反侧、昼夜难眠……” “……那为何还要叛?” “其一固然是一时脑热,行差踏错;其二……宁先生的标准和要求,太过严格,华夏军内纪律森严,上上下下,动不动的便会开会、整风,为了求一番胜利,所有跟不上的人都会被批评,甚至被排除出去,往日里这是华夏军胜利的依仗,但是当行差踏错的成了自己,我等便没有选择了……当然,华夏军如此,跟不上的,又岂止我等……” “……西汉《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诚不欺我。” “我等从华夏军中出来,知道真正的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戴公,如今看来天下纷乱,刘公那边,甚至能纠集出十几路诸侯,实际上将来能稳住自己阵脚的,不过是寥寥数方。如今看来,公平党席卷江南,吞并跳梁小丑般的铁彦、吴启梅,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未来就看何文与福州的东南小朝廷能打成什么样子;其余晋地的女相是一方诸侯,她出不出来难说,旁人想要打进去,恐怕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天下各方,得宁先生另眼相看的,也就是这么一个自强不息的女人……” “自强不息……”戴梦微重复了一句。 “这是宁先生当初在西南对她的考语,邹帅亲耳听过。”丁嵩南道,“晋地与梁山方面关系特殊,但无论如何,过了黄河,地方当是由他们瓜分,而黄河以南,无非是戴公、刘公与我等三方打破头,最后决出一个赢家来……” 他顿了顿:“坦白说,此次三方交战,戴公、刘公这边看似兵雄势大,可要说赢面,或许还是我们这边居多。这一切的原因,皆因刘光世是个只能打顺风仗的软蛋将军,让他集合各方势力可以,可他打不了一场硬仗。这边的各方当中,戴公或许清醒,可你能干什么呢?只是收了这一季的稻子送上战场,后方可能就足够让你焦头烂额了吧,更何况戴公手下有几个能打的兵?当初归顺女真,裁汰下来的一些混混,成色如何,戴公想必也是清楚的。” 戴梦微笑了笑:“战场争锋,不在于口舌,总得打一打才能知道的。而且,我们不能打硬仗,你们已经叛出华夏军,莫非就能打了?” “华夏军能打,主要在于军纪,这方面邹帅还是一直没有放手的。不过这些事情说得天花乱坠,于将来都是小事了。”丁嵩南摆了摆手,“戴公,这些事情,不论说成怎样,打成怎样,将来有一天,西南大军迟早要从那边杀出来,有那一日,如今的所谓各方诸侯,谁都不可能挡得住它。宁先生到底有多可怕,我与邹帅最清楚不过,到了那一天,戴公莫非是想跟刘光世这样的废物站在一起,共抗强敌?又或者……不管是多么理想吧,譬如你们打败了我与邹帅,又让你赶跑刘光世,肃清各路政敌,然后……靠着你手下的这些老爷兵,对抗西南?” 丁嵩南手指敲了敲旁边的茶几:“戴公,恕我直言,您善治人,但未必知兵,而邹帅正是知兵之人,却因为各种原因,很难名正言顺的治人。戴公有道、邹帅有术,黄河以南这一块,若要选个合作之人,对邹帅来说,也唯有戴公您这边最为理想。” 会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戴梦微用杯盖拨弄杯沿的声音轻轻的响,过得片刻,老人道:“你们终究还是……用不了华夏军的道……” “宁先生在小苍河时期,便曾定了两个大的发展方向,一是精神,二是物质。”丁嵩南道,“所谓的精神道路,是通过读书、教化、启蒙,使所有人产生所谓的主观能动性,于军队之中,开会谈心、忆苦思甜、讲述华夏的优越性,想让所有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变得无私……” “至于物质之道,便是所谓的格物理论,研究器械发展军备……按照宁先生的说法,这两个方向任意走通一条,将来都能天下无敌。精神的道路若是真能走通,几万华夏军从赤手空拳开始都能杀光女真人……但这一条道路过于理想,所以华夏军一直是两条线一起走,军队之中更多的是用纪律约束军人,而物质方面,从帝江出现,女真西路溃不成军,就能看到作用……” “如今华夏军的强大天下皆知,而唯一的破绽只在于他的要求过高,宁先生的规矩过于强硬,但是未经长久实践,谁都不知道它将来能不能走通。我与邹帅叛出华夏军后,治军的规矩仍旧可以沿用,可是告诉底下士兵为何而战呢?”丁嵩南看着戴梦微,“戴公,而今天下,唯二能补上这一短板的,一是东南的小朝廷,二便是戴公您这位今之圣贤了。” 戴梦微端着茶杯,下意识的轻轻晃动:“东边所谓的公平党,倒也有它的一番说法。” “公平党的理论实际上便出自宁先生之手,邹帅在西南时,与众人曾有多番推演,宁先生曾言,越是纯粹的理想,其实现的条件越是复杂严苛。我等确信,公平党将来必招自败,只是在这之前,做对的事情越多,公平党能坚持的时日越久,声势也会越发浩大。” 戴梦微想了想:“如此一来,便是公平党的理念过于纯粹,宁先生觉得太多艰难,因此不做推行。西南的理念等而下之,于是用物质之道作为贴补。而我儒家之道,显然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了……” “君臣父子各有其序,儒道乃是经历千年考验的大道,岂能用等而下之来形容。只是世间众人智慧有别、资质有差,此时此刻,又岂能强行平等。戴公,恕我直言,黑旗之外,对宁先生忌惮最深的,只有戴公您这边,而黑旗之外,对黑旗了解最深的,只有邹帅。您宁愿与女真人虚与委蛇,也要与西南对抗,而邹帅更加明白将来与西南对抗的后果。当今天下,只有您掌政治、民生,邹帅掌军队、格物,两方联手,才有可能在将来做出一番事情。邹帅没得选择,戴公,您也没有。” “……其实说到底,邹旭与你,是想要摆脱尹纵等人的干涉。” “尹纵等人短视而无谋,恰与刘光世之类相类,戴公莫非就不想摆脱刘光世之辈的约束?时不我待,你我等人围绕汴梁打着这些小心思的同时,西南那边每一天都在发展呢,我们这些人的打算落在宁先生眼里,恐怕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厮闹罢了。但唯独戴公与邹帅联手这件事,或许能够给宁先生吃上一惊。” 两人说话之际,院落的远处,隐隐的传来一阵骚动。戴梦微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吟片刻:“听说丁将军之前在华夏军中,并非是正式的领兵将领。” 丁嵩南也站起来:“我归属于政治部,主要管军纪,其实只要军纪到了,领军的难度也不算大。” “……华夏军中,与丁将军一般的人才,能有多少?” “……比比皆是。”丁嵩南回答道。 戴梦微走到窗前,点了点头,过得许久,他才开口:“……此事需从长计议。” 远处的骚动变得明晰了一些,有人在夜色中呐喊。丁嵩南站到窗前,皱眉感受着这动静:“这是……” “有一队江湖人,最近一年,结队要来杀老夫,领头的是个叫做老八的凶人。听说他当初去到华夏军,劝说宁先生动手杀我,宁先生不肯,他当面啐了宁毅一口,自己跑来行事。” 戴梦微低头晃动茶杯:“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当初江湖人一批一批的去杀宁毅,被他设计杀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跑来杀我,又是如此,只要稍稍设计,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往里跳,而即便我与宁毅相互看不顺眼,却连宁毅也都瞧不上他们的行动……可见欲行世间大事,总有一些短视之人,是无论想法立场如何,都该让他们走开的……” 他将茶杯放下,望向丁嵩南。 “……那就……说说计划吧。” ************* 低沉的星夜下,小小的骚动,爆发在安康城西的街道上,一群匪徒厮杀奔逃,时不时的有人被砍杀在地。 负责拦截的军队并不多,真正对这些匪徒进行围捕的,是乱世之中已然成名的一些绿林大豪。他们在得到戴梦微这位今之圣贤的礼遇后大都感激涕零、俯首跪拜,而今也共弃前嫌组成了戴梦微身边力量最强的一支卫队,以老八为首的这场针对戴梦微的刺杀,也是这样在发动之初,便落在了已然设好的口袋里。 一如戴梦微所说,类似的戏码,早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就在宁毅的身边发生过多次了。但同样的应对,直到如今,也仍旧够用。 “老八!”粗犷的呼喊声在街头回荡,“我敬你是条汉子!自尽吧,不要害了你身边的弟兄——” 逃跑的众人被赶入附近的仓库中,追兵围捕而来,说话的人一面前行,一面挥手让同伴围上缺口。 仓库后方的街口,一名大汉骑着战马,手持大刀,带着几名脚程快的同伴迅速合围过来,他横刀立马,望定了仓库后门的方向,有黑影已经悄然攀援进去,试图进行厮杀。在他的身后,陡然有人呼喊:“什么人——” 马上的汉子回头看去,只见后方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忽然出现,正向着他们走来,两名同伴一持枪、一持刀朝那人走过去。刹那间,那斗篷振了一下,暴戾的刀光扬起,只听叮叮当当的几声,两名同伴摔倒在地,被那身影甩开在后方。 持刀的汉子策马欲冲,咻——砰的一声响,他看见自己的胸口已中了一支弩矢,斗篷飞舞,那身影转眼迫近,手中长刀劈出一片血影。 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名叫游鸿卓的年轻刀客与其他几名围捕者杀在一起,示警的烟花飞上天空。更久的一点的时间过后,有爆炸声忽然响起在街头。去年抵达华夏军的地盘,在张村由于受到路红提的赏识而有幸经历一段时间的真正特种兵训练后,他已经学会了使用弩弓、炸药、甚至于石灰粉等各种武器伤人的技巧。 他已经在戴梦微的领地上辗转数月,将部分内幕调查清楚,作为去年训练的回报发去西南后本已准备离开,此时见到这场刺杀与围捕,这才正式出手,试图将老八、金成虎等一众刺客救出去。 原本可能快速结束的战斗,因为他的出手变得漫长起来,众人在城内左冲右突,骚乱在夜色里不断扩大。 城市的东北侧,宁忌与一众书生爬上屋顶,好奇的看着这片夜色中的骚乱…… 戴梦微在院子里与丁嵩南商议着重要的事情,对于骚乱的蔓延,有些不悦,但相对于他们商议的核心,这样的事情,只能算是小小的插曲了。不久之后,他将手下的这批高手派去江宁,传扬威名。 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进行,即便在许多年后的历史书中,也不会有人将这些碎片整理到一起。各种事象的曲线,擦肩而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二章 捭阖(上) 天蒙蒙亮。 露水打湿了清晨的街道。 安康东北边的同文轩客栈,书生晨起后的朗读声已经响了起来。名叫王秀娘的卖艺少女在庭院里活动身体,等待着陆文柯的出现,与他打一声招呼。宁忌洗漱完毕,蹦蹦跳跳的穿过院子,朝客栈外头小跑过去。 “哎,龙小哥。” “王秀秀。” 宁忌挥挥手,算是道过了早安,身形已经穿过院子下的檐廊,去了前方大厅。 一路小跑出客栈,活动着头颈与四肢,身体在悠长的呼吸中开始发热,他沿着清晨的街道朝城市西边奔跑过去。 由于目前的身份是大夫,因此并不适合在别人面前打拳练刀锻炼身体,好在经历过战场历练之后,他在武学上的进境和感悟已经远超同龄人,不需要再做多少机械式的套路练习,复杂的招式也早都可以随意拆解。每日里保持身体的活跃与敏锐,也就足够维持住自身的战力,因此早晨的跑步,便算得上是比较有用的活动了。 据说父亲当初在江宁,每天早上就会沿着秦淮河来回奔跑。当年那位秦爷爷的居所,也就在父亲奔跑的道路上,双方也是因此相识,后来上京,做了一番大事业。再后来秦爷爷被杀,父亲才出手干了那个武朝皇帝。 如此想一想,跑步倒也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宁忌的奔跑看来轻松而随意,但实际的速度却是无比的迅捷。转眼间与清晨出来不多的摊贩和行人擦肩而过,穿过一处处才点起炉火的店铺门口,穿过晨间的市集……纵然有些地方个行人聚集、杂物堆积,也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体与这看似随意奔行的少年相撞。 一个夜晚过去,清晨时分安康街头的鱼腥味也少了许多,倒是奔跑到城市西面的时候,一些街道已经能够看到聚集的、打着呵欠的士兵了,昨夜混乱的痕迹,在这边尚未完全散去。 街道上亦有行人,偶尔聚集起来,询问着昨夜事情的进展,也有的天生害怕军队,低着头匆匆而过。但路面上的军队并未与居民发生多大的交集。宁忌奔跑期间,偶尔能看到昨夜厮杀的痕迹,按照昨晚的观察,匪人在厮杀之中放火烧了几栋楼,也有火药爆炸的迹象,此时远远观察,房间被烧的废墟仍旧存在,只是火药爆炸的状况,已经无法探得清楚了。 事实上,昨天晚上,宁忌便从同文轩偷偷出来凑过热闹。只不过他当时主要追踪的是那一拨刺客,东西两边城区相隔太远,等他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的跑到这边,幸存的刺客已经摆脱了第一拨围捕。 当时一帮趾高气昂的江湖人摆开了落网四处寻找可疑的痕迹,这令得宁忌最终也没能捡到什么漏网的便宜。在观察了一番最初的打斗场所,确定这拨刺客的笨拙与毫无章法后,他还是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离开了。 华夏军的谍报原则并不鼓励刺杀——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对重要目标的刺杀一定要有靠谱的计划,并且尽量出动受过特种作战训练的人员。即便在江湖上有愣头青要本着大义做这类事情,只要有华夏军的成员在,也一定是会进行规劝的。 按照父亲的说法,无计划的热血永远比不过有计划的暴虐。对于青春正盛的宁忌来说,虽然内心深处多半不喜欢这种话,但类似的例子华夏军内外早已演示过无数遍了。 于是到得天亮以后,宁忌才又奔跑过来,光明正大的从人们的交谈中偷听一些情报。 “……昨晚匪人入城行刺……” “……一帮没有良心、没有大义的土匪……” “……私下里与西南勾结,朝着那边卖人,被咱们剿了,结果铤而走险,竟然入城行刺戴公……” 街头有情绪萎靡的士兵,也有看来依旧趾高气扬的江湖大豪,时不时的也会开口说出一些信息来。宁忌混在人群里,听得戴公二字,才忍不住瞪着一双纯良的眼睛冒了出来。 “戴……”他满脸好奇,“戴、戴……戴爷爷……他老人家……竟然就在城里……” 江湖大豪眯了眯眼睛,若是旁人询问此事,他是要心生警惕的,但看看是个样貌可爱的少年人,言语之中对戴公满是崇敬的样子,便只是挥手补救。 “咳咳……这些事情尔等不要多问了,匪人残暴,但多数已被我等击杀,具体的情况……应该会公布出来的,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散了吧啊……” 宁忌顺着人群散开,在附近缓缓跑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片刻,方才离开这条街道。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外头的不少势力其实都在学习华夏军的练兵之法,也纷纷重视起绿林豪杰们集中起来之后使用的效果。但往往是一两个领头人带着一帮三流高手,尝试推行纪律,打造精锐斥候部队。这种事宁忌在军中自然早有听说,昨晚随意看看,也知道这些绿林人便是戴梦微这边的“特种部队”。 先前这人身材壮硕,出拳有力,但下盘不稳,放在军队中打配合就是一条死鱼,地躺刀杀他用不了三刀……他心中想着,在得知戴梦微就在安康城之后,忽然有点蠢蠢欲动。 此后又缓缓的奔跑过几条街,观察了数人,街头上出现的倒也不是没有看不透的高手,这让他的心情稍稍收敛。 在一处房舍被烧毁的地方,受灾的居民跪在街头嘶哑的大哭,控诉着昨夜匪徒的放火行径。 奔跑到安康城内最大的菜市口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宁忌看见人群聚集过去,随后有车辆被推过来,车上是被斩杀的那些土匪的尸体。宁忌钻在人群中看了一阵,中途有扒手想要偷他身上的东西,被他顺手带了一下,摔在菜市口的泥水里。 一路奔跑回同文轩,正在吃早餐的书生与客商已经坐满大厅,陆文柯等人为他占了位子,他奔跑过去一面收气已经开始抓包子。王秀娘过来坐在他旁边:“小龙大夫每天早上都跑出去,是锻炼身体啊?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有那个什么五行拳……五行戏吗,不在院子里打?” “是五禽戏。”旁边陆文柯笑着说道,“小龙学过吗?” “嗯。”宁忌点头,一只手拿着包子,另一只手做了些简单的动作,“有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啊?是的吗?”陆文柯微感迷惑,询问旁边的人,范恒等人随意点头,补充一句:“嗯,华佗传下来的。” 桌上气氛和乐融融,其余众人都在谈论昨晚发生的骚乱,除了王秀娘在掰着手指记这“五禽拳”的知识,大家都谈论政治谈论得不亦乐乎。 这同文轩算是城内的高级客栈了,住在这边的多是滞留的书生与商旅,大部分人并不是当天离开,因此早餐交流加议论吃得也久。又过了一阵,有早晨出门的书生带着更为详细的内部情报回来了。 这次参与行刺的主体已经清楚,领头者乃是过去数年间汉水一带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外号老八,绿林人称其为“八爷”。女真人南下之前,他便是这一片绿林出名的“销账人”,只要给钱,这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女真人离去之后,戴公辖下的这片地方本就生存艰难,这见钱眼开的老八联合西南的不法之徒,暗中开辟线路大肆贩卖人口牟利。并且在西南“强力人士”的授意下,一直想要杀死戴公,赴西南领赏。 昨夜戴公因急事入城,带的侍卫不多,这老八便窥准了机会,入城行刺。谁知这一行动被戴公麾下的义士发现,奋勇阻拦,数名义士在厮杀中牺牲。这老八眼见事情败露,当即抛下同伴逃亡,途中还在城内随意放火,烧伤百姓无数,实在称得上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行刺失败之后,匪首老八、金成虎等数人,眼下仍旧在逃。城内如今已经发出大量附带画影图形的公文,悬赏缉拿凶徒…… 对这事情一番讲述,客栈当中便是议论纷纷。有人大声谴责匪徒的残暴,有人开始议论绿林的生态,有人开始关心戴梦微入城的事情,想着如何去见上一面,向他兜售胸中所学,对于前方的战事,也有人因此开始讨论起来,毕竟如果能够商量出什么一针见血的大计划,有利于前方局势的,也就能够得到戴公的赏识…… 这个时候,已经与戴梦微谈妥了初步计划的丁嵩南依旧是一身干练的短打。他离开了戴梦微的宅邸,与几名心腹同行,去往城北搭船,雷厉风行地离开安康。 途中,他与一名同伴说起了这次交谈的结果,说到一半,微微的沉默下来,随后道:“戴梦微……确实不简单。” “何出此言?” “……回去之后,选一批人,我要你带着,准备去江宁。” “……那场英雄大会?”同伴微感疑惑,“凑公平党的热闹?” “戴梦微说得对……”丁嵩南道,“将来有一些大事,要出现在江宁……” “那咱们……也不必去给何文捧场啊……” 汉水悠悠,同伴的疑惑响起在船舱里,随后丁嵩南给他解释了这事情的缘由…… ***************** “……接下来,有一些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事情,要发生在江宁……” 下午未时,安康的宅院当中,戴梦微拄着拐杖缓缓往前走。在他的身边是作为他过去最得用弟子之一的吕仲明,这是一位年纪已近四十的中年书生,之前一度在负责这次的筹粮细务。 “……我属意你,带队往江宁跑一趟。卫何、陈變、丘长英几位英雄都归你节制……我想了想,也只有你带得住了……”戴梦微说道。 “……江宁……英雄大会?”吕仲明蹙眉想了想,“此事不是那何文拾人牙慧搞出来的……” 他有些犹豫不解,戴梦微摇了摇头。 “此事传来不过数日,是乍看起来荒唐,但若是深入想想,你是不难想到的……” 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最近这段时间传到这里,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私下里为之发笑。因为归根结底,去年已有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珠玉在前,今年何文搞一个,就明显有些小人心思了。 而且,所谓的江湖豪杰,尽管在说书人口中说来豪迈,但只要是做事的上位者,都已经清楚,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不会是这些匹夫之辈。西南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借着打败女真西路军后的威势,招人扩军,而且宁毅还特意搞了华夏人民政府的成立仪式,在真正要做的那些事情前头,所谓比武大会不过是附带的噱头之一。而何文今年也搞一个,无非是弄些追名逐利之辈凑个热闹而已,或许能有些人气,招几个草莽入伙,但莫非还能趁机搞个“公平人民政权”不成? 吕仲明低头想着,走在前方的戴梦微拐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在地上。 “……女真人四度南下,建朔帝逃亡海上,武朝就此分崩离析。当今天下,看起来诸侯并起,有点能力的都撑起了一杆旗,但实际上,此时不过是突遭大乱后的慌乱时期,大家看不懂这天下的形式,也抓不准自己的位置,有人举旗而又犹豫,有人表面上忠直,私下里又在不断试探。毕竟武朝已安定两百年,接下来是要遭逢乱世,还是几年之后莫名其妙又合而为一了,没有人能打保票。” 戴梦微笑道:“如此一来,许多人看似有力,实际上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冒牌诸侯……世事如大浪淘沙,接下来一两年,这些冒牌货、站不稳的,终究是要被洗刷下去的。黄河以南,我、刘公、邹旭这一块,算是淘炼真金的一块地方。而公平党、吴启梅、乃至福州小朝廷,迟早也要决出一个输赢,这些事,乍看起来已能看清了。” 吕仲明点了点头。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将来这片天下,也可能出现的一个局面会是……各路诸侯讨黑旗呢?” 戴梦微顿了顿:“世人都将我、刘公、邹旭这边视为一块,将公平党、吴启梅等人视作另一块。而且公平党发展看来混乱,他席卷扩大,比黑旗更为激进,谁的面子都不卖。因此乍然一听这英雄大会如此荒唐,我辈读书人不过一笑置之,但实际上,纵然是如此荒唐的大会,公平党,仍旧打开了它的门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三章 捭阖(下) 安康城的古朴院落里,下午的阳光洒落,微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腥味。戴梦微缓缓讲述着天下的形势,在他身旁的吕仲明眼里,已渐渐的有了领悟的光芒。 “公平党……何文……说是从西南出来,可实际上何文与西南是不是一条心,很难说。而且,即便何文此人对西南有些好看,对宁先生有些尊重,此时的公平党,能够说话算话的连何文一起,一共有五人,其麾下驱民为兵,良莠不齐,这就是其中的破绽与问题……” “汝观中原邹旭,当初在徐州时收编兵力不过数万,待到刘承宗率主力去了梁山,便起了私心自立。公平党数百万人,又如何能与西南黑旗同心?只是黑旗击败女真之后,名气盛极一时,公平党借名成事,明面上认了这个糊涂,不说破而已……” “当今天下,西南兵强马壮,执一时牛耳,毋庸置疑。可能够摇旗自立者,谁没有一丝半点的野心?晋地与西南看来亲热,可实际上那位楼女相莫非还真能成了心魔的枕边人?不过好事者的玩笑而已……东南福州,陛下登基后锐意振兴,往外头说起与那宁立恒也有几分香火情,可若将来有一日他真能振兴武朝,他与黑旗之间,莫非还真有人会主动退让不成?” “黑旗第一,天下人如今求立足,立足之后求第二,到真成了第二,就都要面对与黑旗厮杀的问题。公平党内只要稍有二心,就绕不过去这个坎。” “弟子明白了。”一旁的吕仲明心悦诚服。 戴梦微继续前行:“他打开门,要开英雄会,我们就该去捧场。公平党再恶,这等时候也不会乱打笑脸人吧。只要将来有合作的可能,此时就该碰一碰头,谈一谈。而且,英雄会这件事,一时之间令人嗤笑,可只要静下心来,天下各方都会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在公平党的地盘,你会碰上的,不会只有公平党,老夫以为,只要是目光长远、心忧西南之人,都不会错过这场大会。” 吕仲明点头:“明面上的比武事小,私底下去了哪些人,才是将来的变数所在。” “这件事需随机应变,分寸拿捏不易,因此也只有你带队过去,为师才能放心。”戴梦微你笑道,“过去以后仔细看看吧,说不定与西南关系最好的晋地女相,都偷偷地派了人手前去,那就有趣喽。” “弟子必会尽力,探一探公平党五方之下的虚实。如同老师所言,数百万人,必然各怀鬼胎,可供拉拢者绝不会少。”吕仲明道,“只是此番大战在即,后方粮草之事最为敏感,弟子若然此时离开,恐怕诸位师兄弟中……擅长数算者不多……” 戴梦微这边已然忍饥挨饿一年时间,好不容易种出点东西,发兵中原,算是孤注一掷之举。但与此同时,后方的每一分粮草都是抠出来的,想要保障前线用兵顺利,这些粮草一方面要大力杜绝贪墨,制约军中各方,另一方面随时都要准备压制后方哗变,再加上收粮、运粮整个体系本身就是极考验办事能力的大工程,坐镇者只要稍有私心,最终就可能危及戴梦微的整个势力。 “收粮的事,为师会亲自坐镇一段时间。你的担忧,我心中清楚,不妨事的。”戴梦微道,“另外,前方之事,我也有了新的安排,一年之内,我等入主汴梁,已有七八分把握。你此行东去,与人谈论重要事情,皆可以此事做为前提。” “前线情况,有大的变化?” “此事不宜多说,你去江宁,为师暂不告诉你太多细节,你只静静看着就是……倒有另外一件事情,与你此行有关的,需得先说与你知晓……” 师徒两人缓缓说着,穿过了长长的檐廊。这个时候,一些参与了昨晚厮杀、上午稍作休息的绿林英雄们已经抵达了这处院落的正厅,在厅堂内聚集起来。这些人中原本多有桀骜不驯的绿林大豪,但是在戴梦微的礼遇下被集合起来,在过去数月的时间里,被戴梦微的大义教化磨合,去掉了一些原本的私念,此时已经有了一番合作的样子,即便是最上头的几名绿林大豪,相互见面后也都能够和乐融融地打些招呼,集合之后众人结成队形,也都不再像以前的乌合之众了。 下午的阳光照进院落里,不久,戴梦微与吕仲明师徒也走了进来。 被誉为今之圣贤的老人首先是拿起拐杖,和蔼地向众人拱手道谢,称赞了一番他们昨晚的辛苦,悼念了死去的英雄。随后让领头的卫何、陈變、丘长英等几人落座。 “……最近的事情,让老夫想起去年结实的一位英雄,诸位当中不少人或许听说过,也或许与他认识。此人名叫徐元宗,乃是汉口一地的枪法大家,他持枪前行,丈余内可刺飞蝇,百发百中,陈先生与他交过手,应当记忆深刻。” 一旁的陈變拱了拱手:“徐兄……死于魔头之手,可惜了,但也壮哉……” “此事其实是老夫的错。”戴梦微望着厅堂内众人,眼中流露着悲悯,“当时老夫刚刚接手此地乱局,许多事情处理尚无章法,听闻汉口有此英雄,便修书着人请他过来。当时……老夫对江湖上的英雄,了解不深,知他武艺高强,又恰逢西南要开大会,便请他如周老英雄一般,去西南行刺……徐英雄欣然前往,然而每每忆及此事,这都是老夫的一桩大错。” “徐英雄求仁得仁,怎会是戴公的错。” 厅堂内众人说起来:“没错,徐英雄乃是为大义牺牲,就如当年周英雄一样……” “便是有错,也在西南……” “魔头不得好死……” 这话语之中,戴梦微摆了摆手:“徐英雄求仁得仁,是英雄所为,然而老夫错的,是当年的太多狭隘。诸位,你们过去居于一地,习武行强,或是好汉,或是匹夫,这是没错的。可这一年以来,诸位为家国出力,那便不再是好汉、匹夫之流。当称国士。” 他说道:“诸位在此摒弃前嫌、摒弃过往的门户之见,彼此沟通、交流,遂有今日的气象。老夫读书一生,却也是到得如今,才知国士何用。当年徐元宗应我之请,慷慨赴义,他是国士,可若是老夫不至于太过无知,留他在此地,与诸位沟通切磋,甚至带出可用的小辈来,则他发挥出的作用,要远比去西南赴义来得大。正如昨日的跳梁小丑、乌合之众,纵有一时蛮勇,终究无法成事。徐元宗是英雄,老夫却是无知愚蠢,每每念及,惭愧无地。” 他说到这里,举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倒在地上。众人相互望望,心中俱都感动,一时间低头沉默,想不到什么该说的话。 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后,戴梦微道:“诸位皆为国士,便该用到最关键的地方,诸如在老老夫身边,就保护我这老朽一个人,实在不该……” 陈變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戴梦微提前摆了摆手:“但今日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颇为隆重,老夫想,便到了诸位堂堂正正、立名扬威的时候了……这件事情,想必诸位都听过,便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英雄大会。” 他说到这里,众人相互望望,也都有些犹豫,过得片刻卫何等人开口,说的也都是江宁英雄大会拾人牙慧、有些可笑的说法,而且江北大战在即,他们都愿意上战场杀敌,为这边报效一份功劳。 戴梦微笑起来,先是赞叹一番众人的意志,随后道:“……但是去到江宁,一方面是诸位能够堂堂正正的代表我方,打出一番名气;另一方面,诸位代表老夫的善意,希望能够给天下英雄,带过去一番提议。” 老人道:“自古以来,绿林草莽地位不高,可是每至国家危亡,必定是匹夫之辈凭一腔热血振作而起,保家卫国。自武朝靖平以来,天下对习武之人的重视有所提升,可事实上,不论是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还是即将在江宁兴起的所为英雄大会,都不过是当权者为了自身名誉做的一场戏,至多不过是为了自己征些匹夫当兵。” “老夫虽为文人,可于徐元宗之事后,颇有触动。这等三五百人或者三五千人聚在一起,打来打去争个第一花名的比武大会,老夫不愿意弄,老夫想为天下武人弄出一个真正属于诸位的东西。” 厅堂里,老人看着一众英雄,微微顿了顿:“如今天下众人都知道,我方北伐在即,目的是旧京汴梁。这场大战若是没有结果,当然一切休提了,可如果真能克复汴梁,将来百废待兴,我将支持诸位在汴梁做出一个最大规模的武术会来。” “这武术会不是让诸位表演一番就塞进军队,而是希望汇聚天下英雄,相互沟通、交流、进步,一如诸位这般,互相都有提高,相互也不再有过多的门户之见,让诸位的技艺能真正的用于抗击金人,击败那些离经叛道之人,令天下武人皆能从匹夫,化为国士,而又不失了诸位习武的初心。” “因此诸位此去江宁,不是为一勇之夫去刺杀谁,也不是简单的上擂台争凶斗狠。国士当有国士的作为,诸位此去为的是长远的大计,去切磋,去表现出自己的胸怀,对于同样有胸怀见识的英雄好汉,可以邀请他们过来,共襄盛举。当然有愿意在公平党参军的,也不拦他们……” “对于这武术会的名字,老夫也想过了,本想叫中原武术会,想一想还是狭隘了,华夏武术会也不成,会让人想到西南。后来得了个名字,就叫——中华武术会!” “……更多的事情,要由仲明与诸位一起去办了。” 戴梦微笑眯眯的,说完了这些。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房间里的众人先后应诺,内心之中已然翻腾起来。 过去那些年,武朝兴盛时,京城有御拳馆坐镇,但即便是所谓天下第一人的周侗,实际上也并不受到当权者多少的重视。待到武朝衰落,一方面是外来压力巨大,另一方面是竹记的武侠小说到处流传,习武之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总体上仍旧显得尴尬。 这中间最大的理由,当然是习武之人敝帚自珍,可以为匪、不能成军导致的。中原沦陷之后,人口大规模迁徙,带动了一波所谓北拳南传的风潮,当年在临安一些江湖人也聚集起来弄了几个新门派,但台面上并没有真正的大人物为这类事情站台,归根结底,还是战场上不能打,即便作为斥候,根据这些武人的性格,也都显得良莠不齐,而真正好用的,收入军队就行了,何必让他们成门派呢? 女真的第四度南下,将天下逼得更加分崩离析,待到戴梦微的出现,利用自身名望与手段将这一批绿林人集中起来。在大义和现实的逼迫下,这些人也放下了一些面子和旧俗,开始遵守规矩、听命令、讲配合,如此一来他们的力量有所增强,但实际上,当然也是将他们的性格压抑了一番的。 为了大义,成为戴梦微手下鹰犬,甚至于像徐元宗那样慷慨赴义,有些人是愿意做的。但与此同时,谁不想要真正名利双收呢?西南华夏军说是弄个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真去了最后的选择还不是去当兵?这件事情在江宁亦然。所以他们本不想去。 可若是戴公口中的“中华武术会”成立起来,有他这等身份者的站台和背书,这武术会岂不等同于武人受重视情况下的御拳馆?便是周侗复生,恐怕都是要觉得羡慕的,而在这件事情中作为首倡者的他们,将来甚至有可能在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此想想,能够看到前景者心中都已滚烫起来…… ************** 同样的下午。 脸上有着狰狞刀疤的老八、金成虎等人与昨夜救了他们的刀客在城南的一处旧屋当中展开了对峙。 名叫游鸿卓的刀客跟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戴梦微并非无能之人,对于手下绿林人的统御颇有章法,并不是全然的乌合之众。而在他的身边,至少心腹圈内,有一些人能够做事,身边的卫兵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决不能算是理想的行刺对象。 “……而且,戴老狗做了许多坏事,可是明面上都有遮掩……若是现在杀了这姓戴的,不过是助他成名。” 在戴梦微的地盘打探了数月,游鸿卓得知的内幕甚多,也知道这老八、金成虎等人一直是被戴梦微诬陷的侠客,于是将这些事情一一说明,也将得自华夏军的部分想法说了出来,谁知一听华夏军,老八便是勃然大怒。 “……你救了我老八,不能说你是坏人。可说到那华夏军,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抗金,人人口称大义,我也是为着大义,把一帮兄弟姐妹全都搭上了!戴梦微心怀鬼胎,我们一帮人是上了他的恶当,我老八此生与他不共戴天。可我也永远会记得,当初华夏军打败了女真西路军,就在汉中,只要他动手就能宰了戴梦微,可宁毅此人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不肯动手——” “……旁人说他匹夫一怒杀皇帝,可在我看来,什么宁先生,他也是个孬种——” “……这一年多的时间,戴梦微在这边,杀了我多少兄弟,这一点你不知道。可他害死了多少这里的人!有多道貌岸然!这位兄弟你也心知肚明。你让我忍一忍,这些死了的、在死的人怎么办——” “……我老八不知道什么徐徐图之,我不知道什么宁先生口中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要救人,杀戴梦微便是救人——” “……我不想等到什么宁先生来救人,他来的时候,多少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这些上头的大人物,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因为他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从来不是一头的——” 游鸿卓偏头看着这在前方桌边低吼、口水四溅的疤脸汉子。 “我不是说戴梦微该不该死,可你实在杀不了他怎么办?” “当年周英雄刺粘罕,笃定能杀得了吗?我老八过去做的事便是收钱杀人,不知道身边的兄弟姐妹被戴梦微害死,这才失手了几次,可只要他活着,我就要杀他——” 旧屋的房间当中,游鸿卓看着这情绪有些歇斯底里的汉子,他容貌丑陋、面上疤痕狰狞,破烂的衣裳,稀疏的头发,说到戴梦微与华夏军,眼中便充起血丝来……终于叹了口气。 一旁的金成虎送他出去:“兄弟是华夏军的人?” “与华夏军的人切磋过技艺,佩服也景仰他们,可并未参军。说起来,他心中所想,我一度也有迷惑……”游鸿卓回头看了看,“但他会害死你们的……” “他只是偶尔如此,克制不住。”金成虎道,“过去这一年,戴梦微对我们追得紧,一次厮杀之中,他为救弟兄,头上挨了一刀,虽然侥幸未死,但说起戴梦微与华夏军两方,便难以控制。要说做行刺安排时,他其实能够冷静,不过戴梦微身边的人越来越难对付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兄弟刀法高强,又知道戴梦微所行恶事,何不相助我等,杀戴梦微而后快呢?” “……难,且未必有益。” “……对谁的益?有些人今日就会死,有些人明日会死,是戴梦微害死的。他们的益呢?” 游鸿卓看着面前的金成虎,这人过去应该有一脸凶相,但眼下只有布满风尘、伤疤的干瘦的脸了。他此时倒也有一些回答可以说,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成虎已经拱了拱手,笑起来:“不论如何,谢过兄台今日恩情,他日江湖若能再见,会报答。” 游鸿卓点了点头,离开这片院落。 这天夜里,他在附近的屋顶上想起初入江湖时的景象。那时候他经历了四哥况文柏的背叛,见到了行侠仗义的大哥实际上是为了王巨云的乱师敛财,也经历了大光明教的污秽,待到负有盛名的华夏军在晋地布局,翻手之间覆灭了虎王政权,实际上也带起了一波大乱,他不知道谁是好人,最后只选择了独行江湖、谨守己心。 到得如今见识更多,他固然可以说让华夏军来处理对大多数人最好,可身在其中的老八与金成虎这些人呢?华夏军的“好”,对他们来说,确实毫无意义。 人间世事,唯独残缺,才是真谛。 ************* 这天夜里游鸿卓在屋顶上坐了半晚,第二天稍作易容,离开安康城沿陆路东进,踏上了前去江宁的旅程。 他去年离开晋地,只是打算在西南见识一番便回去的,谁知道得了华夏军大高手的赏识,又验证了他在晋地的身份后,被安排到华夏军内部当了数月的陪练,武艺大增。待到训练完毕,他离开西南,到戴梦微地盘上盘桓数月打探消息,算得上是报恩的行为。 此时事情接近尾声,随后便传出了江宁的英雄大会。他对于擂台比武并无渴求,只是听说天下第一林宗吾与他弟子将会参加时,终于动了心——在数年以前,他曾在重伤之际见过那位大光明教胖和尚一次,当时他只觉得这位天下第一人的武艺深不可测。但到得如今,他已先后在史进、路红提等宗师手下历练过,又经历了半年华夏军的铁血锻炼,对于再见到那位天下第一后的感觉,已经心热起来。 与此同时,公平党这次开门迎客,在江宁到底会出现怎样的事情,他如今作为晋地的一员,也是很有必要过去见识一番的。等到在江宁看清了局势,也好回去再见女相、史进等人的面,就如同自己在戴梦微地盘上的探查一样,这些消息总是很有用的。 …… 宁忌在安康城内多待了两天,期间偷偷观察了城市西面一些可疑地方的防卫情况,最终的结论其实与游鸿卓类似。 刺杀戴梦微,难度很大。 另一方面,他的手上暂时并没有戴梦微作恶的证据,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非得干掉那个老头子,就显得不理智了。 最终也只能悻悻的作罢。 六月二十三,他与腐儒五人组、王秀娘父女等到了一艘东进的商船,顺着汉水而下…… …… 又过得几日。 吕仲明等人从安康出发,踏上了去往江宁的旅程。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编制好了关于“中华武术会”的一系列计划,对于众多江湖大豪的信息,也已经在打探完善中了。 身上甚至还带了几封戴梦微的亲笔信,对于诸如林宗吾之类的大宗师,他们便会尝试着游说一番,邀请对方去汴梁担任中华武术会的第一任会长。 …… 正在备战的丁嵩南在回去后不久,同样派出了队伍,出发前往江宁。这一时刻,去到晋地的邹旭已经带着部分的军资开始南渡黄河。 身在晋地的薛广城一度见到过邹旭,随后便是朝着女相府那边没完没了的抗议与兴师问罪。楼舒婉并不含糊,与薛广城毫不相让的对骂,甚至还拿砚台砸他。虽然楼舒婉口中说“薛广城与侯五狼狈为奸,嚣张得不得了”,但实际上等到侯五过来拉偏架,她依然强悍地将两人都骂得跑掉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泼妇——泼妇——” 薛广城的大吼几乎半座城都能听到。 楼舒婉转头便向邹旭诉苦,提高了价格,邹旭也是苦笑着挨宰,口中说些“宁先生最喜欢……不,最景仰您了”之类让人开心的话,两人相处便颇为融洽。以至于邹旭离开时,楼舒婉挥手之中一度笑得极为温柔:“记得一定要打赢啊。” “是!一定不给楼姨您丢人!”邹旭行礼承诺。 邹旭走后,楼舒婉分了一成的利润给这边的华夏军。由于嫌分得少了,而且怀疑晋地在账面上作假,双方又是一阵互喷。 世间众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七月初,秋天到了。 这一天在剑门关前,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人排入入关。 一名身形消瘦、面颊微微下陷的男子,穿着与旁人一般的制式单衣,正排在队伍里缓缓前行。他瞪着眼睛,张望周围,眼神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好奇心,在经过关隘门口时,他如同孩子一般抬头看着高高的城门,发出“哇……”的声响。 他在城门登记处,拿着笔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执勤的老兵能够看见他手上的不便:他十根手指的指尖处,肉和些许的指甲都已经长得扭曲起来,这是手指受了刑,被硬生生拔掉之后的痕迹。 由于他的身后跟随了两名便衣的士兵,因此老兵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询问,只是向他敬了一个礼。 他行走在入山的队伍里,速度有些缓慢,因为入山之后常常能看见路边的石碑,石碑上或是记载着与女真人的战斗状况,或是记载着某一段区域牺牲烈士的名字。他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看看,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随后被旁边执勤的红袖章破口大骂阻止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道歉,由于看起来瘦弱纯良,又很听话,对方便没有继续骂他。 七月的山间,叶子黄了一些,风吹过时,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路上到处都是行走的人、穿行的骡马,维持秩序的人声、谩骂的人声汇集在一起。人真是太多了,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到人群中这位平凡的“归来者”的样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四章 秋叶(上) 抵达梓州之后的夜晚,梦见了已经死去的妹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真人第二度南下,令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汤家是大名府附近的一户小地主,家境原本殷实,女真第一次南下时,由于竹记配合相府推行的坚壁清野措施,撤离及时,因此不曾受到太大的伤亡,但到得这次,却没有了第一次的好运气。 父母很快死在了乱军之中,随身带着的家资也被洗劫一空,大量的人群在兵祸的驱赶下往南方奔走。当时读过些书,思维也活跃的汤敏杰则带着妹妹汤宝儿,一路去往西北的小苍河。 人类世界的对与错,在面对许多复杂情况时,其实是难以定义的。即便在许多年后,思维更为成熟的汤敏杰也很难论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否清晰,是否选择另一条道路就能够活下来。但总之,人们做出决定,就会面对后果。 从大名府去到小苍河,一共一千多里的路程,从未经历过复杂世事的兄妹俩遭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兵祸、山匪、流民、乞丐……他们身上的钱很快就没有了,遭到过殴打,见证过瘟疫,路途之中几乎死去,但也曾受惠于他人的善意,最后遭遇的是饥饿…… 妹妹被饿死了。临死之前,想吃肉饼子…… 在此后无数的时间里,他总会回忆起那一段路程。那个时候他还留下了一把刀,虽然当时兵祸蔓延饿殍遍地,但他原本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十七岁时的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他原本也可以割下自己的肉来——譬如割屁股上的肉,他曾经这样考虑过几次,但最终仍旧没有勇气…… 妹妹被饿死在路上了,他遭遇到另外几个流民,一道走到了小苍河。由于读过书,他被安排去做一些文书工作,然后也听了一些课程,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到临头需放胆。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下得了手,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妹妹或许就不用死了…… 从睡梦中醒来,依稀是凌晨,卢明坊跟他说话: “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 那时的卢明坊眼睛便亮了起来,一副感兴趣的蠢样。 最终,是我回来了…… …… 伴随着清晨的钟声,东面的天际吐露朝霞。押送队伍去到梓州城南道路边,与一支返回成都的车队汇合,搭了一趟便车。 隶属于华夏第一军工的车队沿着人来车往的宽敞大道,穿过了秋收之后的原野,穿过林木葱郁的龙泉山脉,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随风而动,坐在大车上的犯人偶尔听见人们说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竹记的改制、中原蓄势待发的战争、与刘光世的交易、何文的可恶、成都的工人……桩桩件件,这许许多多的概念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的记忆里最为熟悉的还是北方的冰雪,即便在没有冰雪的世界,那片天地也显得冷硬而肃杀。 但眼前的道路是宽阔的,多年以前他离开凉山地界,穿过成都、穿过剑门关一路北上时,这片地方还不属于华夏军,也没有这样宽敞的道路。 华夏元历二年七月初八,汤敏杰从北地回到成都,出来迎接他的是过去的师弟彭越云。 随后,是一场审问。 ************** 张村。 星月的光芒温柔地笼罩了这一片地方。 村子北端的礼堂里,一场婚宴正在进行,结亲的双方一边是杜杀的第四子杜蓬蓬,另一边是苏文定的女儿苏小娴。这两家在张村都算得上是大户,因此虽然遵循节俭的标准,但宴席的场面仍旧非常热闹,苏檀儿带了人过来帮忙张罗,宁毅也短暂的露了面。 林静梅将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带着几位姐妹在厨房里忙碌着做菜。 从华夏军弑君造反开始,物资匮乏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的时间,到得如今,虽然成都方面高速发展已经有了奢靡之风,但张村这边在宁毅的把控下一直还维持着相对淳朴的习俗。婚宴虽然热闹,但并未从外地请来多么显赫的厨子,也没有过分奢靡的菜肴。由于十余年来在宁毅的身边长大,被宁毅收为义女的林静梅厨艺相当厉害,这次姐妹团中的小妹子成亲,她便自告奋勇包揽下了两道菜肴的制作。 厨房之中烟熏火燎,累得够呛,旁边却还有帮倒忙的苍蝇的在烦人。 “哎哎哎,这样一来,就剩下你了,梅子,就剩下你了……” 今天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谈起这个话题了,林静梅将手中的勺子挥舞成大刀,虎虎生风。 “走开走开走开,帮忙端菜……” 一只苍蝇被赶走,其它苍蝇顺势围上来。 “是的啊,你也该想点事了,梅子……” “好了,好了,说点有用的。” “我堂弟昨天回来啊,你去见一面……” 大大的厨房里,几个男厨子一面烧菜一面大声呼喝,林静梅这边则是时不时有人过来,帮忙之余跟她聊些相亲、结婚的事情。这里一方面固然有她是宁毅义女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样貌、性情确实出众。 华夏军早些年过得紧紧巴巴,有些优秀的年轻人耽误了几年不曾成亲,到西南之战结束后,才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相亲、结婚潮,但眼下看着便要到尾声了。 林静梅哭笑不得地将劝婚阵容一一挡回去,当然,来的人多了,偶尔也会有人提起比较复杂的话题。 “哎,梅子你不想成亲,不会还是惦记着那个姓何的吧,那人不是个东西啊……” 提起这个事情,附近的男厨子都加入了进来:“胡说,梅子怎么会这么没眼界……” “我跟你说,梅子,嫁谁都不能嫁那个狗东西!” “没错,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他!” “煮巴豆给他吃。” “迟早要有报应的。” 这是最近的张村——或者说华夏军势力内部——讨论最多的事情之一。关于华夏军与那公平党的关系,过去的定义一直比较暧昧,华夏军这边的姿态做得其实豁达:我们这边打败了女真人,这个名声你要蹭一点也就蹭一点。 但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跟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选择了类似的时间点,顿时将这边的人气得够呛。尤其是对于张村核心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知道当初何文的事情,也知道后来这边处置的大度,你跑回去借着宁先生的理论搞事也就罢了,占了大便宜不知感谢,现在蹭着好处还拆台,实在是被打死几次都不可惜的贱人。 众人骂骂咧咧一阵,几个男厨子随后把话题转开,猜测着针对这英雄大会,咱们这边有没有采取什么反制措施,譬如派个队伍出去把对方的事情给搅了,也有人认为那边毕竟太远,现在没必要过去,如此谈论一番,又回归到把何文的脑袋当马桶,你用完了我再用,我用完了再借出去给大家用的论述上,声音嘈杂、热火朝天。 林静梅这边也是热闹不停,过得一阵,她做完自己负责的两顿菜,出去吃席面,过来谈论婚事的人依旧没完没了。她或委婉或直接地应付过这些事情,待到众人吵着嚷着要去闹洞房,她瞅了个空子从礼堂一侧出去,沿着街道散步,随后去到张村附近的小河边闲逛。 初秋的夜色迷蒙,远处热闹的礼堂犹如浮在夜里的岛屿,周围一片一片的院落光芒分布开去。星光之下河水淙淙,她深吸着河边的空气,脑海中也不免想起关于何文的事情来。 对如今的她来说,想起何文,已经不止是关于当初的感情了。成年之后她参与到华夏军的后方工作中来,接触过不少文书工作,接触过谍报系统的事情,相对于这些关系到整个天下兴亡的事情,关系到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命的事,个人的情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厨房里的那些熟人一般,如果只是随着心意叫嚷几句,当然是将何文打杀便了。但如果在真正的政治层面做考虑,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这中间衍生出来的一些话题,是令她今天感到困扰的原因。 嘭的一声,有人将石头扔进河水里,惊醒了在河边一面思考,一面前行的女子。 张村周围有许多暗哨巡视,并不会出现太多的治安问题。林静梅惊讶间回头,只见后方星光下出现的,是一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在做完恶作剧后,露出了熟悉的笑脸。 “彭……小彭,你回来了……” “送一份紧急文书,我假公济私跑回来一趟,可惜晚了点,没有蹭到宴席……” “还没吃饭吗?厨房里肯定还有饭菜。” “路上吃过东西了,我偷偷出来找你的。” 此时出现的是彭越云,两人说着话,在河边的堤防上并行而走。 “去的时候宴席还没散,佳姐给我安排位子,我看看你不在,就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介绍人给你相亲,我就估计你是跑掉了。” 林静梅笑了笑:“反正都是那些话,没有恶意,我也就习惯了。只是在厨房里做了菜,吃饱以后就想出来走走。” 彭越云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手臂摆动着,慢慢往前走。 “小梅姐,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吧。”彭越云道。 两人在过去便是熟识,林静梅大彭越云半岁,过去一直以姐弟相称。他们是在今年上半年确定关系的,互相表露了心意,第一次牵了手。只不过随后彭越云去了成都工作,林静梅则一直待在张村,见面次数不多,对于成亲的事情,没有完全敲定。 当然,就此时的男女关系来说,牵手之后,成亲通常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彭越云此时说起来,也显得自然。 林静梅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但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低了低头:“小彭,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如今又有些其他的事……” 她的手微微松了松。 彭越云那边则是收紧了手掌:“是说何文的事情吧。” 扎着马尾辫的女子扭头看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彭越云则笑了笑,随后目光平静下来,一面前行,一面低声说话:“何文要在江宁办英雄大会,借了我们的名气是一方面,但在更大的层面上,一个势力办这种大规模的活动,是整肃它内部力量,集中权力的方式。比武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何文也知道公平党膨胀太快,一开始的架构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江南驱赶流民成兵,杀地主、屠豪绅,如今规模上千万,兵力以百万计,可在这中间,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各成势力,就快变成五路诸侯。何文是想要模仿我们去年的比武大会,对外摆正名声,排好座次,要加强他在公平党的统治权,才做的这件事情。这里头政治意味是非常浓的。” “所以啊,小彭……”林静梅蹙眉看着他。 彭越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参谋部下面有些人在议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可以派出人去插上一脚,而且如果要派出人手,让当初跟何文熟悉的人过去,当然是最理想的办法。梅姐你这边……我知道肯定也听到这种说法了。” “小彭,我与何文之间……当年便没有什么事情,我当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爸爸那边需要我出使,过去谈判,我觉得我是应该去的,因为我确实了解他过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这次过去了,何文那边说他忽然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甚至于他用跟华夏军的关系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说出这句话来,没有过分坚定的赌咒发誓,也没有草率地拿感情说话,只是望着彭越云的目光深处有严肃而复杂的情绪在。彭越云能够察觉出那目光的涵义是什么,那是这些年见过许多次的战士的目光。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在成都,有人跟老师那边提过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师骂了一顿,说他学着阴谋诡计,学得没了良心。” “啊……” “而且据我所知,到江宁的队伍很可能已经派出去了,就梅姐你这边还在傻乎乎的等人调配呢。” “啊……”林静梅微微错愕,随后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说。” 彭越云将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欢小梅姐你这个样子啊。” 林静梅踢了他一脚,彭越云却不放开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给我了吧。” “……不然还能嫁给谁。” “我会找个好机会跟老师提亲。” “爸爸最近挺心烦的,你别去烦他。” “老师那边天天都是烦心事,又怎么了?” “宁河骂了到家里做工的阿姨,爸爸觉得他染上了坏习气,跟人摆架子,罚宁河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然后送到下头乡里吃苦去了。” 林静梅低声说起这件事——最近宁家总是出事,先是宁忌被人陷害,然后离家出走,随后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听话的宁河跟家里做事的阿姨摆了架子,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宁毅却罕见地发了大脾气,将宁河直接送了出去,据说是极苦的人家,但具体在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人打听。 宁河是红提生下的儿子,这位武艺最高据说能够打败林宗吾的女宗师甚至都为这事掉了眼泪。 对于宁家的家事,彭越云只是点点头,没做评价,只是道:“你还觉得老师会让你参加使团,过去和亲,其实老师这个人,在这类事情上,都挺心软的。” “也不是和亲啦。我只是觉得也许会让我……嗯,算了,不说了。” 林静梅说着,又踢了彭越云一脚。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从河堤转上附近的道路,才转过一处人家的后院,林静梅想要将手抽出来,彭越云兀自抓住不放,林静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耍流氓啊你……” 彭越云笑着正要说话,随后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边,宁毅与红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这边过来。然后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牵手的两人,林静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然后再挣一下,这才挣开。 “耍流氓?” “啊?”彭越云的手张了张,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云……给我抓起来!” 宁毅的脸色阴沉,黑暗中便有士兵从侧面奔跑过来,朝彭越云过去。红提在一旁拉了拉宁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杀气四溢。 “啊……没没没,没有啊……”彭越云有些慌张,林静梅张了张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说着话,迟疑了一下,随后抓住彭越云得手,将他拽到身后,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不是的啊,我们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里,宁毅眼中的杀气渐渐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成了笑意,肩膀抖动了起来:“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着林静梅的脸以及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这实在是最近……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云。”他随后道,“你给我过来!” 彭越云也看着自己与林静梅交握的双手,反应过来之后,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都要对宁毅做出交代,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和林静梅的。 还有关于汤敏杰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五章 秋叶(中) “从北边回来的一共是四个人。” 街边院落里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将些许的光芒透到街上,远远的能听到孩童奔走、鸡鸣狗吠的声音,宁毅一行人在张村边缘的道路上走着,彭越云与宁毅并行,低声说起了关于汤敏杰的事情。 “……除汤敏杰外,另外有个女人,是军队中一位名叫罗业的团长的妹妹,受过很多折磨,脑子已经不太正常,抵达汉中后,暂时留在那边。另外有两个武艺不错的汉人,一个叫庾水南,一个叫魏肃,在北地是跟随那位汉夫人做事的绿林侠客。” “……汉中那边发现四人之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问询。汤敏杰……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在云中,是他违反纪律,点了汉夫人,因此挑动东西两府对立。而那位汉夫人,救下了他,将罗业的妹妹交给他,使他不能不回来,而后又在暗地里派庾水南、魏肃护送这两人南下……” “因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汉中那边将四人分开,派了两人护送汤敏杰回成都,庾水南、魏肃二人则由另外的队伍护送,抵达成都前后相差不到半天。我进行了初步的审讯之后,赶着把记录带过来了……女真东西两府相争的事情,如今成都的报纸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庾水南跟魏肃暂时已经保护性的软禁起来。” 宁毅与彭越云走在前方,红提与林静梅在后头闲聊。待到彭越云说完关于汤敏杰的这件事,宁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审讯……审讯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 “汤……”彭越云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学长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而且跟庾水南、魏肃二人的说法没有太多冲突。其实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们是想杀了学长的,而学长本人……” 彭越云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但说到最后,却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儿至死心如铁,华夏军中多的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彭越云早也见得习惯,但只在汤敏杰身上——他的身体上一方面经历了难言的酷刑,仍旧活了下来,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这种无解的矛盾,在即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也令人动容。 宁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远处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肃这两个人,说是带了那位汉夫人的话下来,实际上却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云点了点头,“临行之时,那位夫人只是让他们带来那一句话,汤敏杰的才干对天下有好处,请让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经跟那位夫人问起过信物的事情,问要不要带一封信过来给我们,那位夫人说不用,她说……话带不到没关系,死无对证也没关系……这些说法,都做了记录……” 夜色之中,宁毅的脚步慢下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彭越云,当然都能想明白陈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华夏军以这样的手段挑起东西两府斗争,对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经过,就必然会因汤敏杰的手段过于凶戾而陷入指责。 后世的功过还在其次了,如今金国未灭,私底下说起这件事,对于华夏军牺牲盟友的行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陈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华夏军的否认或者转圜就能更加理直气壮,这种选择对于抗金来说是无比理智,对自己而言却是格外无情的。 “……遗憾啊。”宁毅开口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十多年前,秦老下狱,对密侦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时候,跟我说起在金国高层留下的这颗暗子……说她很可怜,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儿,恰巧到了那个位置,原本是该救回来的……” “老人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将来给她一个好的下场。他妈的好下场……现在她这么伟大,汤敏杰做的这些事情,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愤怒而沉重,走在后方的红提与林静梅听到,都不免抬头看过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过得一阵,离了河岸这边,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参加了喜宴回来的人们,见到了宁毅与红提便过来打个招呼。 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能与彭越云讨论的也就到这里。这天晚上宁毅、苏檀儿等人又与林静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将彭越云叫来时,方才跟他说道:“你与静梅的事情,找个时间来提亲吧。” 又感叹道:“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儿……真是够了。” 回想起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异常凉薄的。多年前随着老秦上京,接着密侦司的名义招兵买马,大量的绿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时候招揽的手下,有秦东汉、“五凤刀”林念这类正派人物,也有陈驼子那样的邪派高手,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用权谋控制人,用利益驱使人,如此而已。 谁知一路走来,这么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却也渐渐变得重要起来。当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战场上厮杀到油尽灯枯,宁毅便收了那黄毛丫头做义女,转眼间,当年的小丫头也二十四五岁了,好在她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喜欢那何文,眼下能够跟彭越云在一起,这小子是西军英烈之后,如今也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事务官,自己总算对得住林念当年的一番托付。 “汤敏杰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后会亲自过问。”宁毅道:“这边准你两天的假,跟静梅还有你苏伯母她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未来静梅的工作也可以调动到成都。” “主席,汤敏杰他……” “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是。” ***************** 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张村——宁曦与初一去了成都,宁忌离家出走,老三宁河被送去乡下吃苦后,这边的家中就剩下几个可爱的女儿了。 早晨的时候便与要去上学的几个女儿道了别,待到见完包括彭越云、林静梅在内的一些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宁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马车,与檀儿、小婵、红提等人挥手道别。马车里捎上了要带给宁曦与初一的几件入冬衣物,以及宁曦喜欢吃的象征着母爱的烤鸡。 在车上处理政务,完善了第二天要开会的安排。吃掉了烤鸡。在处理事务的空闲又考虑了一下对汤敏杰的处置问题,并没有做出决定。 如同彭越云所说,宁毅的身边,其实天天都有烦心事。汤敏杰的问题,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达成都之后已近深夜,跟秘书处做了第二天开会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书处那边汇报最近几天的新状况,随后又是几场会议,有关于矿山死人的、有关于农庄新作物研究的、有对于金国东西两府相争后新状况的应对的——这个会议已经开了好几次,最主要是关系到晋地、梁山等地的布局问题,由于地方太远,胡乱插手很有种纸上谈兵的味道,但考虑到汴梁局势也即将有所转变,如果能够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强对梁山方面部队的物质支援,未来的主动性还是能够增加不少。 “就现阶段来说,要在物质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还是在晋地。但按照最近的情报看来,晋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里选择了下注邹旭。我们迟早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楼相固然愿意给点粮食让我们在梁山的队伍活着,但她未必愿意看见梁山的队伍壮大……” “何文那边能不能谈?” “按照何文那边的搞法,就算愿意跟我们联手,帮点什么忙,未来一年之内也很难恢复大规模生产……他们现在指着吞掉临安呢。” “小皇帝那边有海船,而且那边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当,如果他愿意,粮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贴补一些。” “就算小皇帝愿意给,梁山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交易?” “用我们的信誉赊借一点?” “不要忘记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点家当,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这方面的谈判权力我们还是该放给刘承宗、祝彪部,让他们积极一点跟东南小朝廷接洽,他们跟小皇帝赊的账,我们都认。如此一来,也方便跟晋地进行相对对等的谈判。” “不过按照晋地楼相的性格,这个举动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对梁山进行帮助?” “女相很会算计,但假装撒泼的事情,她确实干得出来。好在她跟邹旭交易在先,我们可以先对她进行一轮谴责,若是她将来借故发飙,我们也好找得出理由来。与晋地的技术转让毕竟还在进行,她不会做得太过的……”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议论,说到后来,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与邹旭虚与委蛇,暂时借道的问题。当然,这个提议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看法说出,稍作讨论后便被否定掉了。 会议开完,对于楼舒婉的谴责至少已经暂时敲定,除了公开的抨击以外,宁毅还得私下里写一封信去骂她,并且通知展五、薛广城那边做做愤怒的样子,看能不能从楼舒婉贩卖给邹旭的物资里暂时抠出一点来送到梁山。 其实两边的距离毕竟太远,按照推测,如果女真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打破,按照刘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边的队伍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出兵做事了。而等到这边的谴责发过去,一场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尽力的给予那边一些帮助,并且相信前线的工作人员会有变通的操作。 谴责楼舒婉的信并不好写,信中还提到了关于邹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反被邹旭所骗。如此这般,将信写完已经接近傍晚了,终于有了些空闲的宁毅坐上马车准备去见汤敏杰,这期间,便不免又想到邹旭、汤敏杰、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云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 华夏军在小苍河的几年,宁毅带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那三年残酷战争的历练,许多原本有天赋的年轻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宁毅都还记得,甚至能够记得他们如何在一场场战争中突然消逝的。 能够留下来的如今最厉害的当然是渠正言,不过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赋宁毅自认是教不出来的,那纯粹是野性般的天赋被战争激发出来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当时存活下来的学生当中宁毅一度最看好邹旭。 在政治场上——尤其是作为领导人的时候——宁毅知道这种门生弟子的情绪不是好事,但毕竟手把手将他们带出来,对他们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对得心应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样的对待这件事,在他来说也很难免俗。 而在那些学生当中,汤敏杰,其实并不在宁毅特别喜欢的行列里。当年的那个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许多的思维是阴郁的、并且是无用的——其实阴郁的思想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是无用,至少对当时的宁毅来说,就不会对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后来残酷的战争阶段,汤敏杰活了下来,并且在极端的环境下有过两次相当漂亮的高风险行动——他的行险与渠正言又不一样,渠正言在极端环境下走钢丝,其实在潜意识里都经过了正确的计算,而汤敏杰就更像是纯粹的冒险,当然,他在极端的环境下能够拿出主意来,进行行险一搏,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许多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失去理智,或者畏缩起来不愿意做选择,那才是真正的废物。 随后华夏军从小苍河转移难撤,汤敏杰担任参谋的那支队伍遭遇过几次困局,他带领队伍殿后,壮士断腕终于搏出一条生路,这是他立下的功劳。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极端的状况,再接下来在凉山当中也发现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残暴,这便成为了宁毅相当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只好将他派去了北地,配合卢明坊负责行动实施方面的事务。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厉害,几乎复制了自己当年的许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过分偏激,恐怕也不会在自己眼里显得那样突出。 马车在城池东侧轻墙灰瓦的院落门口停下来——这是之前暂时看押陈善均、李希铭等人的院落——宁毅从车上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高墙之内的院落里,院墙上爬着藤蔓、墙角里蓄着青苔。 汤敏杰正在看书。 ——他所居住的房间开着窗户,夕阳斜斜的从窗口照射进去,因此能够看见他伏案阅读的身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宁毅穿过庭院,走进房间,汤敏杰并拢双腿,举手敬礼——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脸上有疤,双唇紧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双眼当中有郑重也有悲恸得起伏,他敬礼的手指上有扭曲翻开的皮肉,瘦弱的身体即便努力站直了,也并不像一名士兵,但这中间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执着的东西。 宁毅也向他敬了一个礼,他严肃地看着他,如此过了许久,方才将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这种事情,跟戴梦微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弟子……”汤敏杰只是眨了眨眼睛,随后便以平静的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汤敏杰……认罪,伏法。另外,能够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我觉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泪,笑道:“我说完了。” “……”宁毅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坐下吧。” 汤敏杰坐下了,夕阳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六章 秋叶(下) 从北地归来的庾水南与魏肃乃是识得大义之人。 这其中,庾水南本是河朔一带喜好杀人的任侠之辈,魏肃则中过景翰年间朝廷的武举人,称得上文武双全。两人成长于武朝兴盛之时,后来女真南下,无数人的命运被卷入乱潮,两人辗转去到云中,再到被陈文君收至麾下做事,自然也有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际遇。 在北面的女真人眼中,陈文君或许只是谷神完颜希尹的附庸物,但对于身陷此地的汉人们来说,“汉夫人”之名,却自有其特殊而又深重的涵义。有的人私下里会将她视为背族投敌的无耻女子,也有人视其为地狱之中的唯一希望。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女真人从南面掳来的汉奴数以百万计,而在云中一地,陈文君又将数以千计的汉人偷偷的送回了南边,同时亦有数千汉人被她买下之后收入农庄,施以庇护。虽然这些行为在女真高层看来更像是谷神羽翼下的一些小小消遣,陈文君也尽量选择在不引起他人过度警惕的原则下办事,但在社会下层,这股可怜势力的能量,仍旧不容小觑。 当然,在各方瞩目的情况下,“汉夫人”这个集团更多的将精力放在了赎买、营救、运送汉奴的方面,对于情报方面的行动能力或者说展开对女真高层的破坏、刺杀等事情的能力,是相对不足的。 尤其是在伍秋荷营救史进的行为暴露之后,希尹对陈文君手下的力量进行了一次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刀阔斧的清理,不少性格激进的汉人骨干在这次清理中死去。从那之后,陈文君就更是只能将行动放在简单一些的救人上了。这也算是她与希尹、希尹与女真高层之间一直维持的一种默契。 直到汤敏杰的忽然行动。 陈文君从最初的伤痛中反应过来后,迅速地给身边一些重要的人安排了逃亡计划:农庄里的数千汉奴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庇护了,但少量有本领有见识的、在她手上帮忙做过事情的汉人,只能尽可能的进行一次遣散。 这些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队,选择不同的道路离开,其中有的人会回到中原,有的人会去武朝,也有一部分人,会被安排去到西南。在进行这些安排的过程里,陈文君甚至几度提醒他们,这一次的离开,可能会非常艰难。 “这次跟以前不同,离开云中后,你们可能会遭到截杀。”陈文君如此叮嘱他们,“……人会是谷神派的。那到时候……就随机应变,杀出一条路吧。” 庾水南与魏肃参与到了这场遣散当中,他们两人是陈文君相当信得过的执行者,比旁人也知道更多的内情。于是在放走汤敏杰后,陈文君让他们二人躲在暗中,私下里护送汤敏杰,返回西南。 放走汤敏杰时,这场仓促的遣散已经持续数日,在得知事情的端倪后,谷神府果然派出了家卫,一路追杀被陈文君安排南下的汉奴,期间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数次厮杀。一些人逃了、一些人死去。 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导致东府的进一步发难,完颜希尹并没有从明面上大规模的展开搜捕。但是在即将失势的最后关头,这位在过去放任了汉夫人无数次行动的大人物,却第一次地对自己妻子送走的这些汉人精英进行了截杀。 这或许是北地、甚至整个天下间最为奇特的一对夫妇,他们一方面相亲相爱,另一方面又终于在失势的最后关头摆明车马,各自为了自己的民族,展开了一轮对等的厮杀。与这场厮杀混杂在一起的,是谷神府乃至整个女真西府这艘庞然大物的沉落。 在北地混乱的局面当中,护送汤敏杰的南下,却是整个局势当中最为安全、也最让人煎熬的一条道路了。这是汉夫人给他们最后的馈赠,但在南下的过程里,两人都不止一次的动过杀死汤敏杰、干脆一了百了的心思。这其中性格相对强烈的魏肃甚至尝试过付诸实施,只是被庾水南及时发现而制止了。 “黑旗的人总得给陈夫人一个交代的——” “是陈夫人让他活着的!”魏肃道。 “即便如此他们也得给一个交代!” 如此这般,汤敏杰带着罗业的妹妹一路南下,庾、魏二人则在私下里跟随,暗地里为其挡去了数次危险。待到了晋地,方才在一次匪患中现身,抵达汉中后被审讯了一遍,再分成两批进入成都,又经过了审讯。华夏军对两人倒是以礼相待,只是暂时性的将他们软禁起来。 七月十三这天,他们见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宁先生。 这是汉人之中的传奇人物,即便在北地,人们也常常说起他来。“汉夫人”偶尔会念叨他,据说在谷神府,完颜希尹也时不时的会与妻子说起这位弑君之人,尤其是在女真兵败后,他时常会看着府中的一副宁毅手书的墨宝,感叹不曾在西南与他有过会面。那墨宝上写着豪气干云的诗句,是女真人第一次共伐小苍河之前书就的。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在中原、在江南等地,或许会有武朝的人说起这位宁先生来,不耻于他弑君的行径,但在北地,遭遇如此多的苦厄之后,却没有几个汉人说起这个名字不心生崇敬的。庾水南、魏肃过去亦是如此,如果没有汉夫人这次被出卖的事情,他们见到这位宁先生的心情,必然会很不一样。 年纪四十上下的宁先生样貌沉稳,谈吐温和却有气势。因为两人的来历,他的态度极为和善,三人在摩诃池边招待贵宾的小院里落座。宁毅询问北地的状况,庾水南与魏肃一一进行了讲解,随后也对陈文君、完颜希尹的这些事情进行了复述。 “宁先生,我尊重您,所以接下来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请多多包涵。”如此交谈了一阵,终于还是魏肃首先忍不住,起身开口。 宁毅点了点头:“请说。” “陈夫人在北地十余年,一直都在救人,对于天下汉人,她都有大恩大德在。而除了救人意外,我们都知道,她很多次都在关键时候向武朝、向华夏军传递过重要的情报,无数人受到她的恩惠。可这一次……她就这样被你们的人出卖了。天下的道理不该这个样子……” 魏肃望着宁毅,宁毅也平静地望着他,如此过得片刻,魏肃伸手指向一旁的无人处:“那汤敏杰,他得有个交待……你们华夏军,得有个交待……宁先生,若不这样,天下人心不服!” 阳光落在湖面上,轻风吹过树端。秋日下午的院落里静悄悄的。庾水南正襟危坐,宁毅的目光望向虚无处,眉头微蹙沉默了许久。 或许是因为这沉默持续得太久,庾水南开口道:“宁先生,我知道汤敏杰是你的弟子,可是……”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宁毅缓缓地开了口,“但据我所知,陈夫人的想法,是让他活着……” 庾水南与魏肃看着他。 “另外一方面,汤敏杰本身不想活了,这件事情你们想必也知道。”宁毅看着他们,“两位是陈夫人派来的贵客,这个要求也确实……理所应当。所以我暂时会把这个可能性告诉两位,首先我们可能没办法杀了他,其次我们也没办法因为这件事情对他用刑。那么刚才我在想,或许我很难做出让两位非常满意的处理来,两位对这件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庾、魏二人原本还以为宁毅想要耍赖,然而他的话语陈缓,是真正在考虑和商量事情的态度,不由得微微愣了愣。他们一路上都满腔怒气,然而对于该如何具体处理汤敏杰,又委实纠结得很,这时候相互望望。魏肃道:“我们……想让他……后悔……”他话语吞吐,说出来后,情绪上更加复杂而犹豫了。 宁毅点了点头。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他重复了这句,“有些是可以说的,有些不能说,这一点请两位包涵。但之于汤敏杰本身,会不会他的良知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呢……这不是说要逃避责任,而是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些最狠的刑罚可能不是我们给得出来的,也许陈夫人放他活着、放他回来,就是对他最大的酷刑了……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的话语缓慢而恳切:“当然两位如果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随时跟我们这边的人提出。汤敏杰本身的职务会一捋到底,但考虑到陈夫人的嘱托,未来的具体安排,我们会谨慎考虑后做出,到时候应该会告诉两位。” 以宁毅目前的身份来说,他的这番话语已经细致到极点,庾水南与魏肃各自点头。过得片刻,庾水南才说道:“宁先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走。” “今天就可以。”宁毅道。 三人随后又聊了一阵,待到宁毅离开,两人的情绪也并不高。他们路上希望华夏军给出“交待”固然是一种笼统的情绪,内心之中却也知道对一个恨不得自杀的人,什么刑罚都是无力的。宁毅方才便是点破了这一点,为了不起冲突,话语之中甚至有开解的意思。可这样的开解,当然也不会让人有多高兴。 这天下午,一位自称是“华夏军中最会讲笑话”的名叫侯元顒的小年青过来,陪同两人开始在城市内外进行游览。这位外号“大圣”的年轻人身段柔软笑容可亲,先是陪着两人参观了关于之前西南战役的各种纪念场所,详细地叙述了那场大战以及华夏军军队的轮廓,第二天则陪同两人去看了各种关于格物学的成果,向他们普及各方面的启蒙理念。 到得七月十五这天,关于新闻纸、工厂等各种概念大致有了些了解,又去看了两场戏,入夜之后跟着侯元顒甚至还找关系去参加了一场文会,听着各方大儒、重要人物在一处酒楼上讨论着关于“汴梁大战”、“公平党”、“华夏军内部问题”等各种新潮理念,待众人大言炎炎地谈论起关于“金国两府内讧”的问题时,庾水南、魏肃两人才表现出了厌恶的情绪。 “……武朝亡国之祸便源于当年的文恬武嬉,华夏军好不容易打败的女真人,为何也要弄出这等场面!” 魏肃压低了声音说话,侯元顒也神色认真,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也顶不喜欢这种文会,这里头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的人。” “那将他们抓起来赶出去不就行了吗,他们方才还说华夏军的坏处了。”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该抓起来……” 两三天的行程,庾水南、魏肃实际上也在细心观察华夏军的状况——他们受陈文君的托付来到西南,实际上已经是拥有了一份分量极重的拜帖,未来只要他们想在华夏军留下,这边肯定会给他们一个很好的起步台阶,这其实又何尝不是陈文君最后留给他们的心意。不过,在细心观察、受到震撼之余,又有许多的东西是与他们的三观相冲突,令他们无法理解的,尤其是成都城内许多漂亮光鲜的东西,都能让他们愈发惨痛地感受到北地的艰苦与武朝当年的错处。 如此这般,在文会上稍作逗留,他们也就向侯元顒表示了不满,随后在这场有着“刘光世代言人”于和中以及华夏军宣传部副部长李师师等大人物存在的文会上离开了。 这一天夜深之时,侯元顒带着人进入了他们暂居的小院子,将两人隔离开来。 **************** 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城,师师常常都是各类文会的关键人物或是组织者。 如今她倒是很少抛头露面了。 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刘光世、戴梦微、邹旭三方已经在长江以北开始了第一轮冲突,身在成都的于和中,身份的显赫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因为很显然,刘光世与戴梦微的联盟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占据巨大的优势,而一旦攻取汴梁、回复旧京,他在天下的声望都将达到一个顶点,成都城内即便是不太喜欢刘光世的书生、大儒们,此时都愿意与他结交一番,打探打探关于未来刘光世的一些计划和安排。 于和中极为享受这样的感觉——过去在汴梁城,他蹭着李师师的名字才能偶尔去参加一些顶级文会,到得如今…… 到得如今他仍旧是蹭着李师师的名气,但至少,参与文会的时候,已经不需要陪同,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冷落了。 在成都待了一年,被各种光环围绕的同时,他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与李师师那边的差距,现实的复杂让他收起了过去的妄想——而另一些现实弥补了他的遗憾,靠着因刘光世、华夏军交易带来的显赫身份,他现在已经不缺女人。而在放下了妄想之后,他与师师之间大概保持着一个月见一面的朋友交情。 他心里已然明白:这份交情给他带来了一切。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成都内外都很热闹,他的马车与师师的马车在路上遇见,由于暂时没事,因此师师也去到文会上坐了片刻,而一个华夏军的小子看见师师,跑过来打招呼随后又带了两个朋友过来。 于和中原本对此有些上心,还想抽个空与这三人聊一聊,谁知道三人在角落里坐不久就走了,此后没多久,师师也告辞离开。 …… 马车穿过城市,去到摩诃池附近,走进已经很熟悉的院落后,师师看见宁毅正坐在椅子上蹙眉发呆。 她知道宁毅是在想事情,因此没有出声,在侧面屋檐下的长凳上轻轻坐下了,坐了片刻,准备离开。 “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宁毅望着前方,缓缓开了口。 “嗯。”师师应了一声,这才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在一旁坐下。 “是关于北边那位汉夫人的。” 他们坐在院子里,宁毅从很多年前的事情说起,说起了秦嗣源、说起陈文君、说起卢延年、卢明坊、再说到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说到这一次女真东西两府的冲突——这是最近成都城内最热闹的话题。 说完这一切,耗去了许多的时间。师师静静地听完,拿起茶杯喝了很大的一口,将茶杯端在手上。 “我刚刚从四方街的文会上过来。”她轻声道。 “嗯?”宁毅扭头,“文会怎么样?” “我现在才发现,他们说的有多肤浅。” “呵。”宁毅笑了笑。 师师道:“这些都要保密的吧?” “汉夫人的事情,迟早得有一个说法。即便暂时不好大肆宣传,也得留下关于她的记录。” 师师点了点头,沉默片刻。 “对于那位汉夫人……那位汤敏杰……真的没办法做出更多交待了吗?” “还会做一些事情。”宁毅道,“暂时需要保密。” 他这样说,便是“你最好也不知道”的意思,师师道:“嗯。” 两人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些私密的话,过得不久,有人进来通报,先前召来的一个人抵达了这边的消息。师师起身离开,走出外头大门时,又看见侯元顒从远处过来,大概也是来见宁毅的。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个时候,宁毅正在里面的书房接见一位名叫徐晓林的情报人员,不久之后,他又见了侯元顒,听他报告了对庾、魏二人的初步看法。 夜更深时,侯元顒带着人去到另一边的院子,隔离开了庾、魏二人,有书记官准备好了笔记,这是又要进行审讯的态度。 魏肃拍案而起:“你们他娘的不信我!这又是要干什么——” 侯元顒从外头进来、坐下,微笑着压了压双手:“魏先生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你不信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决定派出人手,北上营救陈夫人。” 魏肃愣住了。 侯元顒道:“如果要做好这件事情,我们要先准备好北面的情报,如果可能,我们需要有向导。” “那让我去啊。”魏肃吼道。 “宁先生说,你们为北地的汉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陈夫人将你们派回南边,有她的苦心孤诣,也是你们应得的奖励。北上的事情很复杂,首先陈夫人是自己不愿意离开的,出于道义的考虑,我们要去救她,或许完颜希尹死后,她会改变主意,但这毕竟是一场冒险,你们有资格生活在更好的地方,这是要给二位的选择权。” “我选择过去。” 侯元顒抽过来几张纸:“与此同时,请两位一定理解,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要确定二位不是完颜希尹派过来的暗子。” “你……”魏肃开口想骂,但下一刻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整张脸涨得通红。 “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们初步认为二位对武朝、对华夏军的看法并没有带着非常复杂的目的。但与此同时,我们还是要问一些问题,对于你们所知道的北面的详细情报,有益于这次行动的各类消息,请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天得罪了,多包涵。” 魏肃坐了下来。 过得一阵,侯元顒去到另一个房间,向庾水南重复了这一番说法,庾水南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你们问吧。” ************* 察觉到宁毅抵达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中元节,外头很热闹。汤敏杰坐在院子里,脑子里勾勒着外头的情景,宁毅进来时,他起身行礼,宁毅让他坐下。师徒俩坐在院子里,听见外头响起爆竹的声音。 “想出去看看?”宁毅道。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成都是什么样子……” “有机会的,对你的处理已经有了。” “……”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 “……为什么……没有审判……” 砰的一声,宁毅的手掌拍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 “审判你妈啊怎么审判!关于你怎么出卖陈文君的记录做得更多一点吗!?” “华夏军若不审判我如何能法制清明……” “陈文君让你活着!你出卖的人让你活着——” “华夏军应该枪毙我,如此一来,希尹……女真那边便没有了说法……” “女真那边本来就没有说法!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敌人泼脏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关于阿骨打他妈怎么跟猪乱搞的故事我随时可以印刷十个八个版本,发得满天下都是。你脑子坏了?希尹的说法……” 汤敏杰的小眼睛在光芒昏暗的院子里瞪着,他下意识的摇头。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一直在做良种选培的事情,良种选培知道吧?关系到吃饭的问题,具体原理你多了解一下,那边没有试验新化肥,用的是大便堆肥,你的行动能力不是很强吗?陈文君说要你活着,做点对汉人有用的事情,你捅出这种篓子,也必须处理你……所以你身上的军衔什么都去掉,给我滚到山里面挑大粪去。看你这副身板,那边山明水秀的,就当度假了……” 汤敏杰嘴唇颤动着:“我……我不用……度假……” 宁毅抓起身边的水杯连盖子带热水泼在汤敏杰的脸上,愤怒已极:“山明水秀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 他挥舞茶杯,另一只手抓住桌沿,将桌子往院子里掀飞了。 汤敏杰没有再说话,宁毅愤怒了一阵,坐在那里看着他:“先去挑大粪,将来要干什么将来再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待会徐晓林会过来找你,他之前去过云中跟你接洽,接下来他会再带一队人去云中,收拾你留下来的残局,同时做好营救陈文君的准备,你这两天把所有可以交接的跟他交接完毕。这本来是可以不必冒得险,但是你捅了这个篓子,我们就要在道义上做出弥补……你给我走心一点……” 汤敏杰看着对面罕见动怒,到得此时又显出了一丝疲惫的老师,安静了许久,到得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不可以活着的……” “……但陈文君要你活着。” 宁毅道。 “你就看着办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七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上) 中元过后,难得悠闲的午后,秋风从庭院里拂过,树叶飒飒轻响。 对着庭院,铺了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宁毅穿了一身短打,正双手叉腰进行严肃认真的热身运动。 另一边的西瓜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洗了个澡,束起头发,穿着宽松而舒适的浅蓝色上衣、长裙,赤着脚在房间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这次过来,原本想找老八过过手……早些时候提子姐、杜老大说他更厉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务……” 她将右腿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一面看着威严的丈夫在那边虎虎生风地出拳,一面随口说话。宁毅倒是没有理会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着敏捷的步伐,交错出了几拳,一系列在过去而言虽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红提等人也已见怪不怪的热身完毕之后,大宗师宁立恒才在房间的中央站定了:“你,起来。”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过得片刻后才从座位上下来,朝前跳了两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摆了摆双手,面对了宁毅。 “我,和霸刀刘西瓜,做一场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师宁立恒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后也抬起手来,“……我,霸刀刘西瓜,跟心魔宁立恒,做一场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双手一张,使出了一招“白鹤亮翅”。 高手过招当然很少摆白鹤亮翅这种瘸子起手,大宗师宁立恒受到了侮辱。 但他面无表情,非常成熟。 “钱老八被我派到江宁去了。” “哦。”西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是让他带……” 说话的瞬间,大宗师宁立恒陡然发力疾冲,一个扫堂腿踢向了单腿站着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颠,空中裙摆飞舞,她已经空翻向后方,落地未稳,前方宁毅冲了过来,犹如猛虎般的要将她扑飞出去。 西瓜步伐后跨,双手揪住了大宗师宁立恒的衣襟,巨大的冲力下,两个人都在相互拉扯着旋转,西瓜的裙摆几乎展成一片莲荷,呼啸着三个转身,大宗师宁立恒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在两丈开完伸手一按地面站起来,头稍微有点晕,但他随即便调整了视线。非常成熟。 “你应该接第二个扫堂腿,不该扑我的。” 她收着双拳跳了跳。 “怕伤到你。”大宗师宁立恒将脖子朝两边扭了扭,“这下来真的了。” “喔。”西瓜点头,“……这么说,是老八带队去江宁了,小黑和宇文也一块去了吧……你对何文打算怎么处理啊?” “政治场上我对他没有成见,当朋友还是当敌人就看以后的发展吧。” 大宗师宁立恒说着话,摆出了进攻的动作,他毕竟是在宗师堆里出来的,架势一摆全身上下没有破绽,尽显大家风范。西瓜摆了个王八拳的姿势,俨如插标卖首之辈。 “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态度了,老实说,军中的大伙儿,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次什么英雄大会搞出来,都想打他。” “我觉得……黑虎掏心!”大宗师出其不意,开始进攻。 “王八上树!”西瓜张开双手猛地一跳,把对手吓回去了。 “有这招吗?”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释。 “……你这么一说就很有道理。”宁毅点头,“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何文呢。他毕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当然不讨厌他,不过我也是个女人啊。他乱占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没有。” 房间里,大宗师宁立恒冲上前去,宗师刘西瓜一掌接住、反击,两人拳脚甚快,噼噼啪啪的打在一起。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对王八上树,而已经是章法森严的对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场,不然会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两名宗师的武艺都极为高强,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是难得的巅峰对决。 “何文发展太快,开大会是想要稳住他的统治权,里头会发生的事情不少……”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江宁看一看,毕竟是你的老家……” “这次就算了,一个不好,那边要打出狗脑子来……哼哼,你身手不错啊。” “宇文带枪了吧,听说老林会去……承让承让。” “你、你喘气了……不光是老林,这次各个势力都会派人去,武林人只是台上的戏子,台面下水很深,按照公平党五拨人的发迹过程来看,何文如果稳不住……看拳!” “……躲开了。” “如果稳不住,军队直接在江宁杀起来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没偷着。” “双龙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谋杀亲夫——不准揪我裙子!” “哪有叫谋杀亲夫的招式,打错了就得认输……” “啊……” 两人在厅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随后西瓜一声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开始跑,房间里便是“嘶啦”的一声,过得片刻,大宗师宁立恒将同是大宗师的刘西瓜逼到墙角里,扑倒在地上。 “你乱撕东西……”西瓜拿拳头打他一下。 …… 大宗师宁立恒赢了这场公平的比武,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趴着,西瓜躺在地板上,张开双手,接受了这次失败的教育。 “再过两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轻声叹道,“你说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啊?” “……照那家伙爱凑热闹的个性,说不定老八在江宁就得遇上他。” “应该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该怎么办啊……” “老八带着一帮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于输。” “你也说了可能变战场……” “跟老八提过了,见到了兔崽子,让他快跑或者干脆抓回来……” “我还是担心……” “你是关心则乱……就算是战场,那家伙也不是没有生存能力,别忘了他跟郑四哥那段时间,杀过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还精,一有风吹草动会跑的……” “战场那种地方……你就不担心啊?” 宁毅也翻过身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房间的屋顶,阳光从门外洒进来。过得一阵,他才开口。 “男孩子总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红提,教他武功……” “还不是因为你整天跟他说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陆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实的事情嘛。还是怪你们……” 夫妻俩推卸责任,彼此抬杠,过得一阵,挥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来,翻身爬到宁毅身上。宁毅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再来一次。” “……是我赢了还是你赢了。”宁毅叹息,“你不讲武德。” “你赢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风拂过庭院,叶子飒飒作响,他们随后的声音变成细碎的咕哝,融在了和煦的秋风里。 …… 同样的秋日,距离成都两千余里,被这对夫妻所关心的少年,正与一众同路之人游历到荆湖北路的通山县。 从成都出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与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冷面贱客”陈俊生为首的几名儒生,以及因为陆文柯的关系一直与他们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乱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够寻到几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极为珍贵的事情。陆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较珍惜这样的缘分,如此这般,众人同行两三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观看各地风貌,体察民俗,两个多月的时间下来,相互之间愈发熟悉了,几乎积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来。 这与宁忌出发时对外界的幻想并不一样,但即便是这样的乱世,似乎也总有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们这一路上听说过山匪的消息,也见过相对难缠的胄吏,甚至于沿着长江南岸游历的这段时间,也远远见过出发前往江北的战船船帆——北面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灾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宁忌的江湖大侠梦,一时间都有些松懈了。 抵达通山之前首先经过的是荆湖北路,一行人游历了相对繁华的嘉鱼、鄂州、赤壁等地。这一片地方向来属于四战之地,女真人来时遭过兵祸,后来被刘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绅力量,得到华夏军“支持”之后,城市的繁华有所恢复。如今江北已经在打仗,但长江南岸气氛只是稍显肃杀。 陆文柯等书生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每至一处,除了游览风景名胜,此时也会亲自游览先前遭遇过战乱的所在,看着被金兵烧成的断壁残垣,坚定大志。 过了荆湖北路,抵达通山县,这里已经是荆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县县城不大,由于也遭过兵祸,此时城墙还显得破损,但县城之外却有九宫山等名胜,早两年女真人扫来时,当地军队抵抗不多,民众则大多入山躲避,除了县城被烧,人员倒并未死伤太多,倒是今年刘光世要打仗,在这边抓了许多壮丁,街头巷尾颇见苦楚之色。 从通山往南,进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里便要抵达陆文柯的家乡洪州。他一路上念叨着回去洪州要将西南所见所学一一发挥,但到得这里,却也不急着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宫山游览两日,又在通山县城看过了金兵当日纵火之处,这天下午,在客栈包下的院子里摆起火锅来。众人布置场地,准备食材,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这客栈是新修的门头,但兵祸之时也遭过灾。后院当中一棵大槐树被火烧过,半枯半荣。时值金秋,庭院里的半棵大树上叶子开始变黄,场景壮丽颇有寓意,范恒便摇头晃脑地说这棵树恰如武朝现状,很是吟了两首诗。 陆文柯等人也在谈论着家国现状,陈俊生偶尔插话,仍旧是过往那一语中的的犀利风格。院子当中几名下人搭起了一个棚子,遮挡落叶,王江从外头买来大量食材,正与女儿王秀娘在那边准备。 宁忌坐在谈天说地的书生当中听他们扯淡,目光则一直望着在那边切肉的王秀娘。今日为了准备这一席火锅,众人下了血本,买了两大片肉来,此时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宁忌蠢蠢欲动。王秀娘切了一半后,笑嘻嘻地过来与众人打招呼,将油腻的手指伸过来捏宁忌的脸颊。 “小龙啊小龙,总是看着我那边,莫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宁忌不跟她一般见识,一旁的陆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欢上那些肉了。” 众人同行两个多月,对于宁忌食量大、嘴馋的事情总算有了个共识。见陆文柯说话,王秀娘温柔一笑:“那待会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说陆文柯还是说宁忌。 这一路同行下来,陆文柯与王秀娘之间也总算有了些温暖的发展——实际上陆文柯正是风流的年纪,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双方这两个多月的同行,一缕缕细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经建立起来。 陆文柯虽然无法娶她为妻,但收做妾室却是无妨的,而对于王秀娘这等江湖卖艺的女子来说,只要陆文柯为人靠谱,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时间尚未入夜,众人打打闹闹,吃些小点心。论及通山本地的状况时,最爱絮絮叨叨教授宁忌知识的中年儒生范恒道:“昨日从外头回来,小龙可还记得路上见到的那李家邬堡?” “嗯,记得啊。”宁忌点头。 “今天早上与人打听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厉害的江湖高手,便是从那李家邬堡中出来的。” 同行两个多月,宁忌嘴馋的秘密已经暴露,他作为少年人,热衷武侠的爱好便也没有刻意藏着。范恒等人虽是书生,但将宁忌当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宁英雄大会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对当地的各种绿林趣闻有所打听。 此时他与众人笑道:“据说本地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说出来可不简单,他的父辈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一,以前有个诨号,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别听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厉害着呢,听说有什么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宁忌道。 “没错,还有白猿通臂拳。”范恒道,“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当年的家业不大,毕竟靖平之前,世上风气重文轻武。李家当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弑君之前,大光明教众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将之一,后来死在了华夏军的铁骑横扫之下,看起来猴子毕竟跑不过马……” 范恒是书生,对于武人并无太多敬意,此时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叫做李彦锋,此人的本事啊,犹胜乃父,在李若缺死后,不仅迅速打出名气,还将家业扩大了数倍,接着到了女真人的兵锋南下。这等乱世之中,可就是绿林人占便宜了,他迅速地组织了当地的乡民进山,从山里出来了以后,通山的第一大户,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彦锋啊,是刘光世刘将军跟前的红人,他修建邬堡,组织乡勇,走的路子……看出来了吧?仿的是过去的苗疆霸刀。听说这次北边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过去刘将军帐前听宣,江宁英雄大会,则是李彦锋本人过去当的副手……小龙你若是去到江宁,说不定能见到他。” 他将打探到的事情说出来,侃侃而谈,一旁的陈俊生想了想:“这次,听说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宁,中间要有事。” 陆文柯点头道:“过去十余年,据说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组织抗金,南方的教务,确实有些散乱,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这天下间各大势力,又要加入一拨人,看来这次江宁的大会,确实是龙争虎斗。” “局势乱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龙这等年纪,便不要去凑热闹了吧。”有人为宁忌担心。 范恒点头。 陆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过些时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长辈多做打探,问问这江宁大会当中的猫腻。若真有危险,小龙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时间。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宁忌不打算跟他解释,伸手挠了挠脸颊:“再说吧。” 陈俊生在那边笑笑,冲陆文柯:“你应该说,肥肉管够。” “管够,那必须管够啊。” 众人便是一团哄笑,宁忌也笑。他喜欢这样的氛围,但眼前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宁的事情,便不是几块肥肉可以动摇他的了。 一片笑声当中,夕阳在客栈的后院洒落金黄的余晖,院子上方有树木摇曳、叶子飘下,王秀娘端着食物过来摆放时,众人又拿宁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众人暂做休整的一天,几名书生稍稍起来得晚些,上午时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着有些时间,过去县城内的大街上卖艺,赚些盘缠——王秀娘与陆文柯关系未定,他们便向来都是这样自力更生,陆文柯也并不阻止。 众人在客栈当中商量着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栈主人的说法,李家邬堡那边并不封闭,颇有尚武精神。如今虽然出动了许多人过江打仗,但平素仍旧有人在堡内练武,偶尔有江湖人或者过路客到那边,那边也会允许参观甚至切磋,去看一看总是可以得。 时间到了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外头的街上反而显得安静。陡然间,有人带着浑身的血冲进客栈里来,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栈的厅堂当中打牌,一见这样的景象,宁忌飞掠而过,一把将他扶住,迅速地辨认伤势。而王江还在朝几名书生的方向跑过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说话之间,几名衙役模样的人也朝着客栈当中冲进来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凶,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经挥起锁链,指向大堂内正站起来的陆文柯等人:“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八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中) 乍然惊起的喧嚣之中,冲进客栈的衙役一共四人,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持刀、有人拖着铁链,眼见陆文柯等人起身,已经伸手指向众人,大声呼喝着走了过来,煞气颇大。 “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我乃洪州陆家陆文柯,他所犯何罪?”虽然衙役措辞严厉,但陆文柯等人还是朝这边迎了上来。范恒、陈俊生等人也各报名头,作为士人群体,他们在原则上并不怕这些衙役,若是一般的事态,谁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 “他是重犯!你们让开——” 双方接触的片刻间,为首的衙役推开了陆文柯,后方有衙役高喊:“你们也想被抓!?” 范恒的手掌拍在桌子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俊生道:“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闹哄哄的一片,浑身是血的王江倒在地上,宁忌迅速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王江是卖艺的绿林人,练过几十年粗糙的硬气功,并没有太多打架的本事,但抗打的能力远在一般人之上。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浑身上下遭到的殴打足有几十上百处,虽然大部分都只是简单的皮肉伤,但头上的伤势、内里筋骨的伤势很可能带来大的麻烦,只是一时间很难检查清楚了。 这样多的伤,不会是在打架斗殴中出现的。 稍稍检查,宁忌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判断。王江虽然说是跑江湖的绿林人,但本身武艺不高、胆量不大,这些衙役抓他,他不会逃跑,眼下这等状况,很显然是在被抓之后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殴打后方才奋起反抗,跑到客栈来搬救兵。 虽然倒在了地上,这一刻的王江念念不忘的仍旧是女儿的事情,他伸手抓向近处陆文柯的裤腿:“陆公子,救、救秀娘……秀娘被……被他们……”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那边过来的衙役也到了近处,朝着王江的脑袋便是狠狠的一脚踢过来。此时四下都显得混乱,宁忌顺手推了推旁边的一张长凳,只听砰的一声,那原木制成的长凳被踢得飞了起来,衙役一声惨叫,抱着小腿蹦跳不止,口中歇斯底里的大骂:“我操——” 客栈大堂不是八仙桌就是长凳子,这衙役猛地一脚踢到凳子,旁人也看不出具体发生的事情。几名书生在喊:“有话好好说——”后方的衙役已经冲了过来,有人掀开桌子:“你们要庇护凶徒!”范恒等人道:“此人与我等同行,绝非凶徒,我们不跑。” 王江口中吐出血沫,哭喊道:“秀娘被他们抓了……陆公子,要救她,不能被他们、被他们……啊——”他说到这里,嚎啕起来。 宁忌从他身边站起来,在混乱的情况里走向之前打牌的方桌,拿了一只碗,倒出热水,化开一颗药丸,准备先给王江做紧急处理。他年纪不大,面容也善良,捕快、书生乃至于王江此时竟都没在意他。 此时陆文柯已经在跟几名捕快质问:“你们还抓了他的女儿?她所犯何罪?” 衙役急匆匆的过来要踢王江,本是为了打断他的说话,此时已经将王秀娘被抓的事情说出来,当下便也道:“这对父女与前日在城外窥探军机之人很像,前方在打仗,你们敢包庇他?还是说你们统统是同犯?” “他们的捕头抓了秀娘,他们捕头抓了秀娘……就在北边的院子,你们快去啊——” 王江在地上喊。他这样一说,众人便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端倪,有人看看陆文柯,陆文柯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捕快骂道:“你还敢含血喷人!” 宁忌拿了药丸迅速地回到王江身前:“王叔,先喝了这些。”王江此时却只惦记女儿,挣扎着揪住宁忌的衣服:“救秀娘……”却不肯喝药。宁忌皱了皱眉,道:“好,救秀娘姐,你喝下它,我们一起去救。” 他的目光此时已经完全的阴沉下来,内心之中当然有稍许纠结:到底是出手杀人,还是先缓一缓。王江这边暂时固然可以吊一口命,秀娘姐那边或许才是真正要紧的地方,或许坏事已经发生了,要不要拼着暴露的风险,夺这一点时间。另外,是不是腐儒五人组这些人就能把事情摆平…… 听得宁忌安静的声音,王江这才嘴唇颤抖地开始喝药。几名捕快与书生们对骂了几句,做出要用强的架势来,但由于事情已经曝光,终究没有就动手,因为不论如何,王江与这些书生终究还是要往衙门走一趟的,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几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死线之上来回了好几遍。 “你们将他女儿抓去了哪里?”陆文柯红着眼睛吼道,“是不是在衙门,你们这样还有没有人性!” “反正要去衙门,现在就走吧!” 地上的王江便摇头:“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在北边……” “你们这是私设公堂!” 众人的说话声中,宁忌看着王江喝完了药,便要做出决定来。也在此时,门外又有响动,有人在喊:“夫人,在这边!”随后便有浩浩荡荡的车队过来,十余名青壮自门外冲进来,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阴沉着脸,飞快地进了客栈的大门。 眼看着这样的阵仗,几名衙役一时间竟露出了畏缩的神色。那被青壮拱卫着的女人穿一身白衣,样貌乍看起来还可以,只是身材已稍稍有些发胖,只见她提着裙子走进来,扫视一眼,看定了先前发号施令的那衙役:“小卢我问你,徐东他人在哪里?” 那名叫小卢的衙役皱了皱眉:“徐捕头他现在……当然是在衙门听差,不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白衣妇女抓起身边桌子上一只茶杯便砸了过去,杯子没砸中,却也将人吓了一跳:“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姓卢的你别给我打马虎眼!别让我记恨你!我听说你们抓了个女人,去哪里了!?” 这女人嗓门颇大,那姓卢的衙役还在犹豫,这边范恒已经跳了起来:“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指向王江,“被抓的就是他的女儿,这位……这位夫人,他知道地方!” 这帮衙役自然是坏人,原本以为一时间难以对抗,谁知道又来了一批跟衙役作对,还明显有着巨大势力的好人,王江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扶着桌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道:“我知道……是北边、北边的一个院子,我……我、我,能带路。” 白衣妇女看王江一眼,目光凶戾地挥了挥手:“去个人扶他,让他指路!” 王江便踉跄地往外走,宁忌在一边搀住他,口中道:“要拿个担架!拆个门板啊!”但这片刻间无人理会他,甚至于心急如焚的王江此时都没有停下脚步。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从客栈出来,沿着县城里的道路一路前行。王江脚下的步伐踉跄,蹭得宁忌的身上都是血,他战场上见惯了这些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担心先前的药物又要透支这中年卖艺人的生命力。 过得一阵,众人的步伐抵达了县城北边的一处小院。这看来便是王江逃出来的地方,门口甚至还有一名衙役在放风,眼见着这队人马过来,开门便朝院子里跑。那白衣女子道:“给我围起来,见人就打!让徐东给我滚出来!动手!” 她的号令发得散碎而无章法,但身边的手下已经行动起来,有人轰然破门,有人护着这妇女首先朝院子里进去,也有人往后门方向堵人。这边四名衙役颇为为难,在后方喊着:“嫂夫人不能啊……”跟随进去。 宁忌搀着王江进了那院子时,前前后后已经有人开始砸房子、打人,一个大嗓门从院落里的侧屋传出来:“谁敢!” 白衣妇女喊道:“我敢!徐东你敢背着我玩女人!” “什么玩女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从侧屋里出来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样貌凶悍的男人,他从那里走出来,扫视四周,吼道:“都给我停手!”但没人停手,白衣妇女冲上去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徐东你该死!” “说了没有!”这捕头徐东的声音雄壮威严,那女人又是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那是人犯!”徐东吼道。女人又是一巴掌。 “谁都不许乱来,我说了!” 妇女跳起来又是一巴掌。 “这是她勾引我的!” 妇女接着又是一巴掌。那徐东一巴掌一巴掌的挨着,却也并不反抗,只是大吼,周围已经哐哐哐哐的打砸成一片。王江挣扎着往前,几名书生也看着这荒谬的一幕,想要上前,却被拦住了。宁忌已经放开王江,朝着前方过去,一名青壮男子伸手要拦他,他身形一矮,转眼间已经走到内院,朝徐东身后的房间跑过去。 徐东还在大吼,那妇女一边打人,一边打一边用听不懂的方言谩骂、指责,然后拉着徐东的耳朵往房间里走,口中可能是说了关于“狐媚子”的什么话,徐东仍然重复:“她勾引我的!” 女人拖着这徐捕头进了房间,此时宁忌已经跟进来了,那妇女似乎想要将“狐媚子”打一顿,但看见房间里的景象,皱着眉头还是停了下来。宁忌便从两人身边过去,此时的房间里充斥着血腥气和臭气,王秀娘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不仅有血,还有便溺之物的痕迹。 宁忌蹲下来,看她衣衫破损到只剩下一半,眼角、嘴角、脸颊都被打肿了,脸上有粪便的痕迹。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厮打的那对夫妻,戾气就快压不住,那王秀娘似乎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辨认着眼前的人。 “秀娘姐。”宁忌握住她的手。 “陆……小龙啊。”王秀娘虚弱地说了一声,然后笑了笑,“没事……姐、姐很机智,没有……没有被他……得逞……” “你怎么……”宁忌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摸我的手……臭……”女人将手尽力拿出来,将上头臭臭的东西,抹在自己身上,虚弱的笑。 宁忌艰难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咬着牙笑起来:“没事就好……陆大哥他……担心你,我带你见他。” 他将王秀娘从地上抱起来,朝着门外走去,这个时候他全然没将正在厮打的夫妻看在眼里,心中已经做好了谁在这个时候动手拦就当场剐了他的想法,就那样走了过去。 这对夫妻也愣了愣,徐东大吼:“她是要犯!我是在审她!” 妇女跳起来打他的头:“审她!审她!” “我不跟你说,你个泼妇!” 妇人踢他屁股,又打他的头:“泼妇——” “你就是泼妇!”两人走出房间,徐东又吼:“不许砸了!” 这边宁忌将王秀娘抱了出来,到了王江身边,王江跪在女儿身边哭,范恒等人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通山县没有王法了!” “这等事情,你们要给一个交代!” 那徐东仍在吼:“今天谁跟我徐东过不去,我记住你们!”随后看到了这边的王江等人,他伸出手指,指着众人,走向这边:“原来是你们啊!”他此时头发被打得凌乱,妇女在后方继续打,又揪他的耳朵,他的面目狰狞,盯着王江,随后又盯陆文柯、范恒等人。 “我记住你们!” 妇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上,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然后分开两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这边,双目赤红,口中都是唾沫。 “我!记!住!你!们!了!” “这边还有王法吗?我等必去县衙告你!”范恒吼道。 那妇人哭喊,大骂,然后揪着丈夫徐东的耳朵,大喊道:“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啊——”这话却是向着王江父女、范恒、宁忌等人喊的。 她带来的一帮青壮中便分出人来,开始劝说和推搡众人离开,院子里妇人继续殴打丈夫,又嫌这些外人走得太慢,拎着丈夫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蛋!滚蛋!让这些东西快滚啊——” 朝这边过来的青壮终于多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宁忌的袖间有手术刀的锋芒滑出,但看看范恒、陆文柯与其他人,终于还是将小刀收了起来,随着众人自这处院子里出去了。 …… 众人都没吃午饭,回到客栈当中,宁忌给王江父女做了伤势包扎的处理,范恒等人则去到衙门那边打探情况,准备告状,讨回一个公道。 包扎完毕后,伤情复杂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大事的王江已经昏睡过去。王秀娘受到的是各种皮外伤,身体倒没有大碍,但精神不振,说要在房间里休息,不愿意见人。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纪,这两个月时间与陆文柯之间有了感情的牵扯,女为悦己者容,平素的打扮便更显得漂亮起来。谁知道这次出去卖艺,便被那捕头盯上了,料定这等卖艺之人没什么跟脚,便抓了想要用强,王秀娘在紧急之时将屎尿抹在自己身上,虽被那恼羞成怒的徐捕头打得够呛,却保住了贞洁。但这件事情过后,陆文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却是难说得紧了。 宁忌暂时还想不到这些事情,他觉得王秀娘非常勇敢,反倒是陆文柯,回来之后有些阴晴不定。但这也不是眼下的要紧事。 包扎好父女俩不久,范恒、陈俊生从外头回来了,众人坐在房间里交换情报,目光与言语俱都显得复杂。 “……这徐东说是本地衙门的总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能治他的人还是有许多。但问题在于他那妻子李小箐,这女人是李若缺的女儿,李彦锋的妹妹,当年嫁给徐东之时,李家尚算不得大户,可如今……尤其是金兵兵祸过去之后,李家在此地,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 “……我们使了些钱,愿意开口的都是告诉我们,这官司不能打。徐东与李小箐如何,那都是他们的家事,可若咱们非要为这事告那徐东……衙门恐怕进不去,有人甚至说,要走都难。” “……那莫非便不告了?” “……那就去告啊。” 众人的话语说到这里,此时俱都为难,如此商议了一阵,有人道:“看陆兄的意思?” 陆文柯双手握拳,目光通红:“我能有什么意思。” 众人见他这等状况,便也难以多说了。 下午过半,庭院之中秋风吹起来,天开始转阴,之后客栈的主人过来传讯,道有大人物来了,要与他们见面。 众人去到客栈大堂,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人,看来像是读书人,身上又带着几分江湖气,脸上有刀疤的豁口。他与众人通传姓名:“我是李家的管事,姓吴,口天吴。” “吴管事可是来解决今日的事情的?”范恒道。 “算是。”那吴管事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在桌子前首先落座了,身边的下人便过来倒了一杯茶水。 “诸位都是读书人罢。”那吴管事自顾自地开了口,“读书人好,我听说读书人懂事,会办事。今日我家小姐与徐总捕的事情,原本也是可以好好解决得,但是听说,当中有人,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范恒、陈俊生等人蹙起眉头,陆文柯目光又涨红了。宁忌坐在一边看着。 “今日发生的事情,是李家的家事,至于那对父女,他们有通敌的嫌疑,有人告他们……当然如今这件事,可以过去了,但是你们今天在那边乱喊,就不太讲究……我听说,你们又跑到衙门那边去送钱,说官司要打到底,要不依不饶,这件事情传到我家小姐耳朵里了……” “我家小姐才遇上这样的糟心事,正心烦呢,你们就也在这里添乱。还读书人,不懂做事。”他顿了顿,喝一口茶:“所以我家小姐说,这些人啊,就不要待在通山了,免得搞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你们,现在就走,天黑前,就得走。” “唉。”伸手入怀,掏出几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那吴管事叹了一口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三九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下)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秋风抚动,客栈的外头皆是阴云,方桌之上的银锭刺眼。那吴管事的叹息当中,坐在这边的范恒等人都有巨大的火气。 他们生在江南,家境都还不错,过去饱读诗书,女真南下之后,虽说天下板荡,但有些事情,终究只发生在最极端的地方。另一方面,女真人野蛮好杀,兵锋所至之处民不聊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他们这次去到西南,也做好了见识某些极端状况的心理准备,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在西南没有发生,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也没有见到,到了这边,在这小小县城的寒酸客栈当中,突然砸在头上了。 他们这半天时间心情几起几落,这一刻那吴管事摆出银两,后方跟随他过来的五名青壮一字排开,范恒等人心中有火,一时间却还没有人出面说话。 吴管事望望众人,随后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嗯?” 这吴管事正要转身,却听得并不服气的说话声从几名书生后方响起来,说话的是原本坐得有些远的一名少年人。只听那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天是你们李家的人,欺男霸女,秀娘姐父女……被你们打成那个样子,她差点被毁了清白。他们……没招你们惹你们吧……” 吴管事目光阴沉,望定了那少年。 “你们两口子吵架,女的要砸男的院子,我们只是过去,把没有惹事的秀娘姐救出来。你家姑爷就为了这种事情,要记住我们?他是通山县的捕头还是占山的土匪?” “嗯?” 吴管事目光凶戾,但对方似乎没有看到。 “欺男霸女的人,怪受害人反抗?我们过去什么话都没说,说要记住我们?你们两口子吵架,秀娘姐差点被打死了,你们嫌他们碍眼?我们就说两句还有王法吗的话,就成了我们乱说话?你们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通山县的李家,是这么做事的吗?” 少年起身质询,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吴管事倒是被气得笑了,他露出森森的牙齿,看看一众书生。其中一名书生害怕这边众人行凶,起身拦住似乎有了火气的少年人,道:“小龙……” 众人这一路过来,眼前这少年身为大夫,脾气一向和善,但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他喜好武艺,热衷打听江湖事情,还想着去江宁看接下来便要举行的英雄大会。这样的脾性当然并不出奇,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几分锐气呢?但眼下这等场合,君子立于危墙,若由得少年人发挥,显然自己这边难有什么好结果。 “这孩子是你们谁的?”那吴管事环顾众人,“看起来,我的话,还是没有说清楚啊,也好。” 他说着,转身从后方青壮手中接过一把长刀,连刀带鞘,按在了桌子上,伸手点了点:“选吧。”他看了看范恒等人,再看看稍远一点的少年,露出牙齿,“小朋友,选一个吧。” 对面少年看着他,微微蹙眉,偏了偏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一时间没能说出来。众书生之中最有见地的陈俊生,已经过去将他护在了身后:“好了,小龙,这事你别多想。” “我……” 宁忌语调复杂,但终于,没有继续说话。 “小龙年轻人火气大,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桌子这边范恒起身,缓缓说道,“通山县李家乃是高门大户,不是山间土匪,持家办事,自然要讲礼义廉耻,你们今日的事情,没有道理。日后别人说起李家,也会说你们不讲道理,自古以来,没有人的家业是这样做大的。”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也拿捏了分寸,可以说是颇为得体了。对面的吴管事笑了笑:“这样说起来,你是在提醒我,不要放你们走喽?” 范恒嘴唇动了动,没能回答。 “礼义廉耻。”那吴管事冷笑道,“夸你们几句,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靠礼义廉耻,你们把金狗怎么样了?靠礼义廉耻,咱们县城怎么被烧掉了?读书人……平时苛捐杂税有你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跪的比谁都快,西南那边那位说要灭了你们儒家,你们有种跟他干吗?金狗打过来时,是谁把乡里乡亲撤到山里去的,是我跟着咱们李爷办的事!” “读了几本破书,讲些没着没调的大道理,你们抵个屁用。今天咱就把话在这里说明白,你吴爷我,平素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读破书的,就知道叽叽歪歪,做事的时候没个卵用。想讲道理是吧?我看你们都是在外头跑过的,今日的事情,我们家姑爷已经记住你们了,摆明要弄你们,我家小姐让你们滚蛋,是欺负你们吗?不识好歹……那是我们家小姐心善!” “我们家小姐心善,吴爷我可没那么心善,叽叽歪歪惹毛了老子,看你们走得出通山的地界!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别不服气,我告诉你们这些没脑子的,时代变了。我们家李爷说了,治世才看圣贤书,乱世只看刀与枪,如今皇帝都没了,天下割据,你们想论理——这就是理!” 他声音洪亮,占了“道理”,愈发铿锵。话说到这里,一撩长衫的下摆,脚尖一挑,已经将身前长凳挑了起来。随后身体呼啸疾旋,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坚硬的长凳被他一个转身摆腿断碎成两截,断裂的凳子飞散出去,打烂了店里的一些瓶瓶罐罐。 在最前方的范恒被吓得坐倒在凳子上。 吴管事先前一身长衫,众人还以为他也是读书人,到得这一脚扫出,效果委实漂亮,才知道他原来也是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眼见着大堂内书生一个个脸色发白,他本身也颇为得意,衣袖一扫,缓缓将长腿放下。 “要讲道理,这里也有道理……”他缓缓道,“通山县城内几家客栈,与我李家都有关系,李家说不让你们住,你们今晚便住不下来……好言说尽,你们听不听都行。过了今晚,明天没路走。” 说着甩了甩袖子,带着众人从这客栈中离开了,出门之后,依稀便听得一种青壮的恭维:“吴爷这一脚,真厉害。” “了不起……” “嘿嘿,哪里哪里……” …… 客栈内众书生眼见那一脚惊人的效果,脸色红红白白的安静了好一阵。只有宁忌看着那凳子被踢坏后对方心满意足扬长而去的情况,耷拉着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躲在里头的掌柜此时出来看了看情况,眼见大堂东西被砸破,也有些为难,环顾众人道:“惹不起的,走吧。诸位先生再要住,小店也不敢收留了。”他说着叹一口气,摇摇头又返回去。 “怎么办?”其中有人开了口。 陆文柯声音沙哑地说道:“这真就没有王法了么!” “诸位都看到了啊。” “或许……县太爷那边不是这样的呢?”陆文柯道,“即便……他李家权势再大,为官之人又岂会让一介武夫在这里说了算?我们毕竟没试过……”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此时说着不甘的话,陈俊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 “我……我还是觉得……”陆文柯的红眼睛看向众人,看向年纪最大的范恒,似乎想要获得一些支持或者认同。话语还没说完,通往后院的门口那边传来动静,女人虚弱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出现在那门边的,赫然便是先前才受过伤的王秀娘,她此时脸上打着补丁,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扶着门框过来:“各位……各位先生,咱们……还是走吧……” “秀娘你这是……” 范恒这边话音未落,王秀娘进到门里,在那里跪下了:“我等父女……一路之上,多赖各位先生照顾,也是如此,实在不敢再多拖累各位先生……”她作势便要磕头,宁忌已经过去搀住她,只听她哭道:“秀娘自幼……跟爹爹行走江湖,原本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通山李家家大势大,诸位先生即便有心帮秀娘,也实在不该此时与他硬碰硬……” “秀娘想离开这里……诸位先生,我们走吧……我怕……” 她被宁忌搀着,话语哽咽,眼眶之中泪水涌出,就那样恳求着大堂内的众人。她的目光看起来像是在瞧所有人,但更多的还是落在了陆文柯身上。陆文柯坐在远处,目光通红,但到得此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的拳头砰的打在柱子上,以显示自己的痛心疾首。有人叹息,有人沉默。陆文柯说了几次:“或许告官有用呢……”但终于都没有把话说完。 天色阴下来了。 众人收拾起行李,雇了马车,拖上了王江、王秀娘父女,赶在傍晚之前离开客栈,出了城门。 一路之上,都没有人说太多的话。他们心中都知道,自己一行人是灰溜溜的从这里逃开了,形势比人强,逃开固然没什么问题,但多多少少的屈辱还是存在的。并且在逃开之前,甚至是王秀娘用“我怕”给了大家顺水推舟的借口。 宁忌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在所有人当中,他的神色最为平静,收拾行李包裹时也最为自然。众人以为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将火气憋在心里,但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最后只是范恒在路上跟他说了半句话:“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用处,学武有学武的用处……只是这世道……唉……” 宁忌点头:“嗯,我知道的。” 范恒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他也没办法说更多的道理来开导这小孩子了。 天色入夜,他们才在通山县外十里左右的小集市上住下,吃过简单的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宁忌给仍旧昏迷的王江检查了一下身体,对于这中年男人能不能好起来,他暂时并没有更多的办法,再看王秀娘的伤势时,王秀娘只是在房间里以泪洗面。 她与陆文柯的关系并未确定,这一路上陆文柯神色愤懑,却并没有多主动地过来关心她。事实上她心中明白,这场原本就是她高攀的姻缘很可能已经没有下文了。陆文柯青春正盛,满嘴的“大有可为”,可是在通山这样的小地方,终究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他还愿意娶她,将来每次见到她,难免也要想起今天的无能为力——这本就是男人最无法忍受的一种屈辱。 “……明天早上王叔若是能醒过来,那就是好事,不过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能赶路了,我这里准备了几个药方……这里头的两个方子,是给王叔长期调养身体的,他练的硬气功有问题,老了身体哪里都会痛,这两个方子可以帮帮他……” “小龙,谢谢你。” “嗯。” 宁忌点了点头,受了她这句道谢。 离开房间后,红着眼睛的陆文柯过来向他询问王秀娘的身体状况,宁忌大概回答了一下,他觉得狗男女还是相互关心的。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时间过了子夜,是宁忌的十五岁生日,在场的众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件事。先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令得众人心事重重,大家在一个大房间里熬了许久才陆续睡去,待到凌晨时分,范恒起身上茅房时,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少了一个人,他点起油灯,与众人一道寻找:“小龙哪去了?” 此时,那位小医生龙傲天已经不见了。 随后也明白过来:“他这等年轻的少年人,大概是……不愿意再跟我们同行了吧……” ************** 宁忌离开客栈,背着行囊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时间是晚上,但对他而言,与白天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行走起来与游山玩水类似。 与这帮书生一路同行,终究是要分开的。这也很好,尤其是发生在生日这一天,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与范恒等人想象的不一样,他并不觉得从通山县离开是什么屈辱的决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决得能力,书生遇上流氓,当然得先走开,以后叫了人再来讨回场子,习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决办法,这叫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华夏军的训练当中讲究血勇,却也最忌没头没脑的瞎干。 把这些人送走,然后自己回去,找那个吴管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几地踢断了一张凳子…… 他几乎要被对方的身手震惊了…… 如果是一群华夏军的战友在,说不定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掌,然后夸他了不起…… 这就该回去夸夸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离开小集市不远,便遇上了几名夜行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〇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一)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缺了一口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上,安静地洒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银色光辉并没有提供多少能见度,六名夜行人沿着官道的一侧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颇为光明正大。因为这个时候走路的人实在太少了,宁忌多看了几眼,对其中两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觉。他躲在路边的树后,偷偷看了一阵。 两个……至少其中一个人,白日里跟随着那吴管事到过客栈。当时已经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宁忌首先辨认的便是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稳不稳,力量基础如何。短短片刻间能够判断的东西不多,但也大致记住了一两个人的步伐和身体特征。 这个时候……往这个方向走? 乍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时,宁忌的心情错愕到几乎震惊,待到六人说着话走过去,他才微微摇了摇头,一路跟上。 结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带有长刀、弓箭等兵器,衣服虽是黑色,款式却并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里也能见人的短打装扮。夜里的城外道路并不适合马匹奔驰,六人或许是因此并未骑马。一面前行,他们一面在用本地的方言说着些关于小姑娘、小寡妇的家长里短,宁忌能听懂一部分,由于内容太过低俗乡土,听起来便不像是什么绿林故事里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些农户私下无人时低俗的扯淡。 夜风之中隐约还能闻到几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宁忌心中的情绪有些混乱,火气上来了,旋又下去。 过去一天的时间都让他觉得愤怒,一如他在那吴管事面前质问的那样,姓徐的总捕头欺男霸女,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还敢向自己这边做出威胁“我记住你们了”。他的妻子为丈夫找女人而愤怒,但眼见着秀娘姐、王叔那样的惨状,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喊冤搅得她心情不好,大喊着“将他们赶走”。 事情发生的当时尚且可以说她被怒气冲昏头脑,但随后那姓吴的过来……面对着有可能被毁掉一辈子的秀娘姐和自己这些人,居然还能趾高气扬地说“你们今天就得走”。 做错了事情难道一个歉都不能道吗? 当然,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了,一些这样蛮横的人有了权力,也无话可说。即便在华夏军中,也会有一些不太讲道理,说不太通的人,常常无理也要辩三分。可是……打了人,差点打死了,也差点将女人强暴了,回过头来将人赶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来,这是干什么呢? 赶尽杀绝? 这些人……就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 他带着这样的怒气一路跟随,但随后,怒气又渐渐转低。走在后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显然是猎户,口口声声的就是一点家长里短,中间一人看来憨厚,身材魁梧但并没有武艺的基础,步伐看起来是种惯了田地的,说话的嗓音也显得憨憨的,六人大概简单操练过一些军阵,其中三人练过武,一人有简单的内家功痕迹,步伐稍微稳一些,但只看说话的声音,也只像个简单的乡下农民。 最重要的是……做这种行动之前不能喝酒啊! 宁忌在心中呐喊。 由于六人的说话之中并没有提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因此宁忌一时间难以判断他们过去便是为了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毕竟这件事情实在太凶恶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无法做得出来。自己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了县城也没得罪谁,王江父女更没有得罪谁,如今被弄成这样,又被赶走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呢? 话本小说里有过这样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与话本小说里的坏人、侠客,都搭不上关系。 如此前行一阵,宁忌想了想,拿了几块石头,在路边的山林里弄出动静来。 路边六人听到细碎的响动,都停了下来。 “谁——” 当先一人在路边大喊,他们先前走路还显得大摇大摆,但这一刻对于路边可能有人,却格外警惕起来。 林子里自然没有回答,随后响起奇异的、呜咽的风声,犹如狼嚎,但听起来,又显得过于遥远,因此失真。 “什、什么人……” “去看看……” “滚出来!” 几人相互望望,随后一阵大呼小叫,有人冲进林子巡视一番,但这片林子很小,转眼间穿行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风声渐渐停了下来,天空高挂着月光,林影隀隀,万籁俱静。 六人巡视几遍无果,在路边相聚,商议一番,有人道:“不会是鬼吧?”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为首那人骂了一句,“就是风,看你们这德性。” 如此折腾一番,众人一时间倒是没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妇的心思,转身继续前行。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那帮读书人,真的就待在汤家集吗?” 众人朝前走路,一时间没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仿佛为打破尴尬开口:“出山往南就这么一条路,不待在汤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们得罪人了,不会走远一点啊?就这么不懂事?” 沉默。 “别忘了,他们马车上还有伤员呢,赶不得路。干嘛,你孬了?” “谁孬呢?老子哪次动手孬过。就是觉得,这帮读书的死脑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读书读傻气了,就这样。” “……讲起来,吴爷今天在店子里头踢的那一脚,可真叫一个漂亮。” “那是,你们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飞,很简单,但是踢起来,再在前头一脚扫断,那可真见功夫……我港给你们听哈,那是因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个凳子本来就硬……” “哈哈,当时那帮读书的,那个脸都吓白了……” “还说要去告官,终究是没有告嘛。” “还是懂事的。” “……说起来,也是咱们吴爷最瞧不上这些读书的,你看哈,要他们天黑前走,也是有讲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准是住到汤家集,汤牛儿的屋里嘛,汤牛儿是什么人,我们打个招呼,什么事情不好说嘛。唉,这些读书人啊,出城的路线都被算到,动他们也就简单了嘛。” “那如果他们不在……” “他们不在,就算他们聪明,我们往前头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们出了汤家集,把事情一做,银子分一分,也算是个事情了。吴爷说得对啊,这些读书人,得罪已经得罪了,与其让他们在外头乱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们身上有钱,有些人看起来还有家世,结了梁子斩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们有多少银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门小妾,我看有余,说不定徐爷还要分我们一点奖赏……” “姑爷跟小姐可是闹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你还是年轻,见事少,你别看徐爷这个人有点小毛病,做起事来,那还是很凶狠的……你可别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为了对抗夜色中的寂静,这些人说起事情来,抑扬顿挫,头头是道。他们的步伐土里土气的,话语土里土气的,身上的穿着也土里土气,但口中说着的,便确确实实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 宁忌过去在华夏军中,也见过众人说起杀人时的神态,他们那个时候讲的是如何杀敌人,如何杀女真人,几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说起来时冷静之中都带着谨慎,因为杀人的同时,也要顾及到自己人会受到的伤害。 但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平素可能过着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们没有经过太多的训练,他们以前种地、打猎,聚在一起猥琐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来憨厚。他们在这一刻,便也这样无所谓地谈论杀人,仿佛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一般,兴高采烈。 宁忌的目光阴沉,从后方跟随上来,他没有再隐匿身形,已经直立起来,走过树后,跨过草丛。这时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风呜咽着。走在最后方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背着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没能反应过来,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旁,少年的身影冲了过来,夜空中发出“咔”的一声爆响,走在最后那人的身体折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被少年从侧面一脚踩了下去,这一条踩断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时还没能发出惨叫。 走在倒数第二、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挎着刀的猎户也没能做出反应,因为少年在踩断那条小腿后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猎户的后颈,猛烈的一拳伴随着他的前进轰在了对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间,猎户只觉得从前胸到背后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他所有的内脏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搅在了一起。 “什么人……” 说话声、惨叫声这才乍然响起,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身影像是一辆坦克车,他一拳轰在猎户的胸腹之间,身体还在前进,双手抓住了猎户腰上的长刀刀鞘。 倒数第三人回过头来,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经抽起猎户腰间的带鞘长刀,挥在空中。这人拔刀而出,那挥在空中得刀鞘猛地一记力劈华山,随着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这人膝盖上。 他的膝盖骨当时便碎了,举着刀,踉跄后跳。 少年分开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一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二)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现的少年身影犹如猛兽般长驱直进。 仿佛是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脚刚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但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最后那人的小腿被一脚生生踩断,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身体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颤了一颤,倒数第三人连忙拔刀,他也已经抄起猎户腰上的长刀,连刀带鞘砸了下去。 这人长刀挥在空中,膝盖骨已经碎了,踉跄后跳,而那少年的步伐还在前进。 此时他面对的已经是那身材魁梧看起来憨憨的农民。这人身形骨节粗大,看似憨厚,实际上显然也已经是这帮打手中的“老人”,他一只手下意识的试图扶住正单腿后跳的同伴,另一只手朝着来袭的敌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进的少年放开长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对方两根手指,猛地下压。这身材魁梧的壮汉牙关陡然咬紧,他的身体坚持了一个瞬间,然后膝盖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时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压得向后扭曲起来,他的左手身上来要掰开对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经走近了,咔的一声,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他张开嘴才要大叫,那折断他手指后顺势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关砰然咬合,有鲜血从嘴角飚出来。 先前被打碎膝盖的那人此时甚至还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壮汉的手指,一压、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刚猛无比,那壮汉的粗大的指节在他手中俨如枯柴般断得清脆。此时那壮汉跪在地上,身形后仰,口中的惨叫被刚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断在口腔当中,少年的左手则扬上天空,右手在空中与左手一合,握成一只重锤,照着壮汉的面孔,猛地砸下。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反关节的力量,那壮汉身体撞在地上,碎石横飞,身体扭曲。 碎了膝盖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长刀都被吓得掉开了。 些微的月光下,这突然出现的身影张开双手,舒展着双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时看那身影的双手朝外撑开,舒展的姿态简直不似人间生物。他只舒展了这一刻,然后继续举步逼近而来。 此时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为首那有些功夫的领头者双手拔刀,“啊——”的狂喝当中,猛扑过来,一刀斩下。呼啸的一刀从少年的身侧落地,少年已经逼近过来,一只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挣扎两下,手腕上便是一软,他没感觉到痛,却已经没有了握刀的力气,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了。 长刀落地,为首这汉子挥拳便打,但更为刚猛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两拳,左边下颌又是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是两拳,感觉到下颌上再中两拳时,他已经倒在了官道边的斜坡上,尘土四溅。 剩下的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朝着远处跑去。 这杀来的身影回过头,走到在地上挣扎的猎户身边,朝他头上又踢了一脚,然后俯身拿起他后背的长弓,取了三支箭,照着远处射去。逃跑的那人双腿中箭,然后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当中。 惨叫声、哀嚎声在月光下响,倒下的众人或者翻滚、或者扭动,像是在黑暗中乱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边看了看,然后缓缓的走向远处,他走到那中箭之后仍在地上爬行的汉子身边,过得一阵,拖着他的一只脚,将他沿着官道,拖回来了。扔在众人当中。 夜空之中落下来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认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够稍稍看清楚对方大概的身形模样,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人,背着一个包袱,此刻却俨然是将食物抓回了洞里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夜风中,他甚至已经哼起奇怪的旋律,众人都听不懂他哼的是什么。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池塘边榕树下煮着一只小青蛙……我已经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他点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边,有些不想说话,就那样在黑暗的路边兀自站着,如此哼完了喜欢的儿歌,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过头来开口。 “谁派你们来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经听到了,不说也没关系。” 他如此顿了顿。 “不说就死在这里。” 华夏军的军规森严,在对待俘虏这件事上,为了保持自己这边的人性,通常不会虐待俘虏,宁忌也没有学过拷问的技巧。而在瓜姨那边的教导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过来杀人,死在这里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并不打算费太多的功夫。 …… 与六名俘虏进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宁忌坦率态度的感染,被打伤的六人也以非常诚恳的态度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通山李家做过的各类事情。 在女真人杀来的乱世背景下,一个习武家族的发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粗暴。按照几个人的说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经仗着大光明教的关系积累了一些家当,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乡绅、士族家庭而言,仍旧有不少的差距。 然后女真人一支队伍杀到通山,通山的官员、士人软弱无能,多数选择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彦锋抓住了机会,他带动和鼓舞身边的乡民迁去附近山中躲避,由于他身怀武力,在当时得到了大规模的响应,当时甚至与部分当权的士族产生了冲突。 当时下跪投降的士族们以为会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实上通山是个小地方,前来这边的女真人只想搜刮一番扬长而去,由于李彦锋的从中作梗,通山县没能拿出多少“买命钱”,这支女真队伍于是抄了附近几个大户的家,一把火烧了通山县城,却并没有跑到山中去追缴更多的东西。 从山中出来之后,李彦锋便成了通山县的实际控制人——甚至当初跟他进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后也都被李彦锋吞了家产——由于他在当时有领导抗金的名头,因此很顺利地投靠到了刘光世的麾下,此后拉拢各种人手、修筑邬堡、排除异己,试图将李家营造成犹如当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学大族。 在抗金的名义之下,李家在通山横行无忌,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刘光世要与北边开战,在通山一带征兵抓丁,这主要当然是李家帮忙做的;与此同时,李家在当地搜刮民财,搜罗大量金钱、铁器,这也是因为要跟西南的华夏军做生意,刘光世那边硬压下来的任务。也就是说,李家在这边虽然有诸多作恶,但搜刮到的东西,主要已经运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惨的六个人认为:这都是西南华夏军的错。 而且说起来,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头是有仇的,当年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便是被大魔头杀掉的,因此李彦锋与西南之人向来不共戴天,但为了徐徐图之将来报仇,他一方面学着霸刀庄的办法,蓄养私兵,另一方面还要帮忙搜刮民脂民膏供养西南,平心而论,当然是很不情愿的,但刘光世要这样,也只能做下去。 这样的表述,听得宁忌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他有些想笑,但由于场景比较严肃,所有忍住了。 与此同时,为了排除异己,李家在当地横行杀人,是可以坐实的事情,甚至于李家邬堡当中也设有私牢,专门关押着当地与李家作对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这些事情的同时,面对生命威胁的六人也表示,李家虽然小节有错,至少大节不亏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还能怎么办呢? 说到后来,或许是死亡的威胁渐渐变淡,为首那人甚至试图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饶,说:“义士一行既然无事,这就从通山离开吧,又何必非要与李家作对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节是无愧的啊……” 天色渐渐变得极暗,夜风变得冷,云将月光都笼罩了起来,天将亮的前一刻了,宁忌将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里绑起来,将每个人都打断了一条腿——这些人恃强杀人,原本全都杀掉也是无所谓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们的力量,让他们将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该怎么活着,宁忌觉得,这应该是很合理的处罚。毕竟他们说了,这是乱世。 对于李家、以及派他们出来斩草除根的那位吴管事,宁忌当然是愤怒的——虽然这主观的愤怒在听到通山与西南的瓜葛后变得淡了一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眼前的几个人将“大节”的事情说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复杂,可这种扯淡的道理,在西南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课题。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么流氓就是个好人了吗?宁忌对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现在抗金的局面也已经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败,将来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难说,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宁忌基本上是无所谓的,华夏军也无所谓了。 当然,详细询问过之后,对于接下来办事的步骤,他便稍稍有些犹豫。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那位吴管事平日里住在城外的邬堡里,而李小箐、徐东夫妇住在通山县城内,按照李家在当地的势力,自己干掉他们任何一个,城内外的李家势力恐怕都要动起来,对于这件事,自己并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组此时仍在汤家集,李家势力一动,他们岂不是又得被抓回来? 而这六个人被打断了腿,一时间没能杀掉,消息恐怕迟早也要传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办事。 凌晨的风呜咽着,他考虑着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情况有些复杂,但轰轰烈烈的江湖之旅终于展开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悦的,随即想到父亲将自己取名叫宁忌,真是有先见之明。 因为自己叫宁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坏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龙傲天哼着歌,一路前行,这个时候,包括吴管事在内的一众坏人,许多都是一个人在家,还没有起来…… ************** 天亮之后,汤家集上的客栈里,王秀娘与一众书生也陆续起来了。 众人都没有睡好,眼中有着血丝,眼眶边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龙昨晚半夜离开的事情之后,王秀娘在清晨的饭桌上又哭了起来,众人沉默以对,都颇为尴尬。 “你们说,小龙少年心性,不会又跑回通山吧?”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样的想法。 众人想了想,范恒摇头道:“不会的,他回去就能报仇吗?他也不是真的愣头青。” 陈俊生道:“这种时候,能一个人在外行走,小龙不笨的。” 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众人没有反驳,对于这个疑虑,没有人敢进行补充:毕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龙真是愣头青,跑回通山告状或者报仇了,自己这些人出于道义,岂不是得再回头搭救? 能搭救吗?想来也是不行的。无非将自己搭进去而已。 王秀娘为小龙的事情哭泣了一阵,陆文柯红着眼睛,埋头吃饭,在整个过程里,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陆文柯几次,但陆文柯不看她。两人的心中都有心结,本该谈一次,但从昨天到今天,这样的交谈也都没有发生。 早餐的后半段,范恒等人说起接下来的行程,说起来,应该早些离开,可秀娘的父亲清晨时已经醒了过来,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身体暂时已经不适合长途跋涉了,需要静养两天。出于道义的关系,众人一时间也没法说就此启程。 众人的情绪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过早餐,回去照顾了父亲。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势依旧,但脑子已经清醒过来,决定待会便找几位儒生谈一谈,感谢他们一路上的照顾,也请他们立刻离开这里,不必继续同时。与此同时,她的内心迫切地想要与陆文柯谈一谈,如果陆文柯还要她,她会劝他放下这里的这些事——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很好的归宿。 而倘若陆文柯放不下这段心结,她也不打算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了,姑且开导他一下,让他回家便是。 这样的想法对于初次动情的她而言无疑是极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话说开,陆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顾着身受重伤的父亲再度上路——那样的未来可怎么办啊?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几次的眼泪,在午饭之前,她离开了房间,试图去找陆文柯单独说一次话。 她在客栈内外走了几次,没有找到陆文柯。 随后才找了范恒等人,一起寻找,此时陆文柯的包袱已经不见了,众人在附近打听一番,这才知道了对方的去处:就在先前不久,他们当中那位红着眼睛的同伴背着包袱离开了这里,具体往哪里,有人说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说看见他朝南边去了。 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场。眼下便存在了两种可能,要么陆文柯真的气不过,小龙没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么就是陆文柯觉得没有面子,便偷偷回家了。毕竟大家天南地北凑在一块,未来再不见面,他这次的屈辱,也就能够都留在心里,不再提起。 众人商议了一阵,王秀娘止住心痛,跟范恒等人说了感谢的话,随后让他们就此离开这边。范恒等人没有正面回答,俱都长吁短叹。 到得这天下午,一众书生带着行李与随员,没有做正式的道别,无声地离开了这里。一如相聚的偶然,他们的分别也如同浮萍般散了,这些人没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样的下午,陆文柯回到了通山县城,他找到了县衙的所在,双目通红、手臂颤抖地在路边站了好一阵。 想一想这一程去到西南,来来回回五六千里的路程,他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西南并没有大家想的那般凶恶,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梦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穷凶极恶的女真人已经去了,这边是刘光世刘将军的治下,刘将军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将军。 我不相信,这个世道就会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只手遮天…… 我不相信…… …… 他敲响了县衙门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这个世界的究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二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三) 车辚辚、马萧萧。 未时前后,一支共有六辆大车,数十匹马的队伍逶迤而来,穿过了通山县城侧面的道路。队伍中半数是骑士,亦有人步行拱卫,虽然看来风尘仆仆,但各人身上携带刀兵,前前后后隐然一体,已是如今的世道上大镖队甚至是世族出行才有的气势了。 严云芝从队伍最前方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目光扫过通山县城低矮破败的城墙,微微挑了挑眉:“江湖都说通山县李家犹如猛虎卧川,有枭雄之像,从这城墙上,可看不出来……莫非里头还有什么玄机吗?” 今年十七岁的少女长着一张瓜子脸,眉似淡月、语声清朗,年纪虽不见得大,语调之中已经颇有了几分磨砺后的沉稳。从掀开的帘子往内看去,能够看到她一身得体的淡墨衣裙,触手可及之处便有两把短剑放着,乃是飒爽的江湖女子的气质。 “因此咱们不入通山。” 答话的是车旁高头大马上一袭蓝衫的中年人。这人看来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一只手执着马缰,另一只手上却拿了一本书,目光也不看路,顺手翻看书上的文字,做派颇似大户大族中充作幕僚的书生,只是大马前行间,偶尔能够看到他手中书封上的几个字《昆仑剑影》,才知道乃是一本如今市井流行的武侠小说。 “江湖上说李家如卧川猛虎,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指李彦锋此人善取时机,且手段凌厉,原本的李家说到底不过一方武夫,但只是借着这一次大变,他便清理掉了通山附近大大小小的各个豪族,趁势而起。我们说如今天下已乱,他这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枭雄气像。” 蓝衫的中年人一面翻书,一面说话。 “但这当中的另一层意思,却多少有些狭促了。云芝,李家家学是什么,天下人尽皆知,说他是猛虎卧川,你猜李彦锋听到,会有怎样的想法。” 严云芝眨了眨眼睛,领悟过来:“大小猴拳、白猿通臂……” “便是这个道理。”蓝衫中年人笑了笑,“女真人来时,大伙儿难以抵挡,李家坚持抗金,不愿投降,但说到底,不过是拉着周围的人都躲进了山中,而后将周围大族一一清理。真要说杀女真人,他李彦锋是没有杀过的,卧川猛虎……起初也是有人讽刺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次过去,你切不可在李家人面前说出什么猛虎的言辞来。” “看来李家喜欢当猴子。”严云芝嘴角露出莞尔的笑意,随即也就敛去了。 “旁人虽有讽刺之意,但李家家学不容小觑。”马背上的蓝衫中年人翻了一页书,“白猿通臂长于发力,见识一番、心中有数也就罢了,但大小猴拳身法灵、腾挪之妙天下有数,与你家传的谭公剑颇有互补之妙。咱们这次前来,一是谈借道的生意,其二也是因为你要增广见闻,因此待会碰面,务必要收起轻慢之一。须知江湖上许多时候,恩是一句话,仇也是一句话。” 马车上少女点了点头:“二叔教训的是,云芝省得的。” “嗯。”蓝衫中年也点了点头,随后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城墙,道:“至于这城墙……李家掌通山不过区区一年多的时间,又要为刘光世征兵,又要将各种好东西搜刮出来,运去西南,自己还能留下多少?这剩下来的东西,自然运回自己家中,修个大宅子了事,至于通山城墙,前方被火烧过的地方,至今无钱修葺,也是正常,算不得出奇。” 两人的话说到这里,前方道路蜿蜒,逐渐与通山县城分离,转行向西。这是七月中下旬的时间,路边参差的树林逐渐染起黄叶,村落与农田亦显得萧条,偶尔遇见衣衫褴褛的路人,见到了这阔气的车马,大都躲在路边避让。 如此又行得一阵,乃是山脚下的一处小市集,穿过市集不久,上山的道路却宽敞起来了,更远处更甚能看到大旗舞动、红绸飘舞。远远的,一队人马朝着这边迎接过来。 这过来的自然便是李家的人马,双方在道路上相逢,互相打过切口,聚在一起。严云芝将佩剑系于腰间,便也从马车上下来,在蓝衫中年的带领下要与李家的众人见面,一一行礼。 他们这次过来之前,便知道李彦锋已带队去了江宁,另有两名李家倚重的大将则带着人过去了江北的战场。但在通山经营许久,又在江湖上打出过名号,这些年来投靠李家的绿林高手也是不少,这次下来迎接的队伍中,除了如今坐镇通山、与李若缺同辈的李家元老李若尧,还有数名颇有艺业的江湖凶人同行。如“苗刀”石水方、“大悲手”慈信和尚、“闪电鞭”吴铖等人,或以客卿、或以管事身份居于李家,这次都一同迎了出来。 “严家二爷与云水女侠远道而来,李家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啊。” 李家出来打招呼的是已经上了年纪的李若尧,他本就是“猴王”李若缺的族兄,年纪颇大,地位也高,这番话一说,蓝衫中年连忙上前:“不敢、不敢,李三爷江湖泰斗、德高望重,严家此次路过通山,原就要上山拜会三爷,岂敢让三爷来迎啊,我等罪过、罪过……” 双方一番寒暄,有来有往,章法气度森然——其实若回到十多年前,绿林间见面倒没有这么讲究,但这些年各种绿林小说开始流行,双方说起这些话来,就也变得自然而然起来。过得一阵,见过礼节的双方宾主尽欢,携手上山。 对于李家的状况,过来之前严云芝便已经有过一些了解。携手上山的过程中,外号“追风剑”的二叔严铁和在交谈中一番介绍,便也让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譬如那外号“苗刀”的石水方,精通苗疆圆刀术,刀法凶狠奇异,听说当初在苗疆,得罪了霸刀而未死,武艺可见一斑。 “大悲手”慈信和尚,乃是曾经在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凶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据说他以掌力杀人,中掌者五脏尽碎,外头皮肉却难见伤势。按照严铁和恭维的话语来说:“这是‘隔山打牛’的内家掌力练到化境的功力。” 至于“闪电鞭”吴铖,练的却不是鞭子上的功夫,却是极快的腿功,据说他练功时,会让五六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向他扔来木桩,而他单腿挥踢,甚至能将五六根木桩一一踢断,滴水不漏。这说明他的腿功不仅快速,而且极具破坏力,恐怖如斯,极为可怕。 严云芝记在心中,一一点头。 前行的道路上,众人虽然也对她这位外号“云水剑”的云水女侠恭维了一阵,但更多的时候,倒是并不将目光和话题停在她的身上。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女真肆虐,天下已乱,而今武朝分崩离析,更已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严家亦是过去参与过抗金的绿林一支,家传的谭公剑法长于隐藏、刺杀,女真人来时,严云芝的父亲严泰威据说甚至刺杀过两名女真谋克,享誉绿林。至于严云芝,则是因为小小年纪曾杀过两名女真士兵,得了“云水剑”的美称,当然,对于这样的传闻是否真实,现场自然无人会做出质疑。 李家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接待严家一行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二。其中一点,在于如今的严氏一族有一位名叫严道纶的族人在刘光世帐下听用,于众幕僚当中据说地位还颇高;而另外一点,则因为严泰威过去曾与一位名叫时宝丰的绿林大豪有旧,双方曾经许诺结下一门亲事。此次严铁和带着严云芝一路东走,便是要去到江宁,将这段亲事敲定的。 而时宝丰此人,如今便是声势巨大、席卷江南的公平党头领之一。与何文、高畅、许昭南、周商等人一道,被称为公平党五虎。 这段亲事一旦结下,严家的地位当即便会水涨船高,成为可以直通公平党最高权力层的大人物。如今这天下的局势、公平党的未来虽然还不甚明朗,或许有些人不敢轻易与公平党结交,但在另一方面,自然也无人敢对这样的势力有所轻侮。 众人偶尔提及几句亲事,严云芝其实多少有些不悦,但她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的肃净神色,周围又都是前辈,便只是前行,并不多话。 过得一阵,众人抵达了占地不少的李家邬堡,邬堡前方的广场、道路都已洒扫干净,倒有不少庄户在周围看着热闹、指指点点。周围的旗杆上彩绸飘扬,颇有些穷奢极欲的做派,严云芝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这边庄户们的衣着倒是比一路上看到的要整洁许多,无意间似乎也能看到一些笑容,可见李家经营此地,对周围庄户的生活还是挺照顾的,这与严家的作风颇为类似,看来李彦锋倒也算是个好家主。 严家修习谭公剑,精通刺客之术,因此观察环境、见微知著自有一套方法,严云芝经过了兵祸与生死,对这些事情便更为敏锐、成熟一些。此时目光横扫,临近进门时,眉尾微微的挑了挑,那是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道眼神忽然间让她停留了一瞬。 那是人群后方、似乎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少年人,拉长脖子垫着脚,正在朝这边好奇地望过来。 皱了皱眉,再去看时,这道目光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会注意到呢…… 应该、不是恶意啊…… …… 她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叔父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跟随进去,待会好观看李家人迎宾的猴拳演武。 她的脸颊下方微微烫了烫,一拧眉,目光有些凶狠地走进了阔气的李家大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三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四) “……江湖源远流长,说起我李家的猴拳,初见雏形是在魏晋时期的事情,但要说集众家所长,融会贯通,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便要属我武朝的开国大将袁定天。两百年前,乃是这位平东将军,结合战阵之法,厘清猴拳腾、挪、闪、转之妙,划定了大、小猴拳的分别。大猴拳拳架刚猛、步伐迅速、进似疯魔、退含杀机,这中间,又结合棍法、杖法,映照猴王之铁尾钢鞭……”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李家邬堡校场前的礼堂檐下,老人李若尧口中说着关于猴拳的事情,偶尔挥舞手臂、擎出木杖,动作虽然不大,却也能够让懂行的人看出他多年练拳的隐隐威势,如风雷内敛,不容轻侮。周围的严铁和、严云芝等人肃然起敬,眉宇中都变得认真起来。 “想不到竟是袁平东的衣钵,失敬、失敬。”严铁和拱手连赞。 “……至于小猴拳。”得了这番敬佩,老人呵呵一笑,“小猴拳灵动、阴毒,要说功夫的诀窍,主要是在下盘与眼力,脚底看似如风跑,实则重心已生根,腾挪闪转,外人看来花里花俏,考验的那才是真功夫。想一想,你没事在那陡峭的山上跳来跳去,脚下功夫见不得人,敌人没打着,自己先伤了,那不就丢人了么。所以啊,越是见得灵动,下盘功夫其实越要稳,下盘功夫稳了,身形腾挪让人捕捉不住,那接下来便是手上功夫……” “……我说小猴拳阴毒,那不是坏话,咱们李家的小猴拳,便是处处朝着要害去的。”老人并起手指,出手如电,在空中虚点几下,指风呼啸,“眼珠!喉咙!腰眼!撩阴!这些功夫,都是小猴拳的精要。须知那平东将军乃是战场上下来的人,战场杀伐,原本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这些功夫也就是战阵对敌的杀招,而且,乃是战场斥候对单之法,这便是小猴拳的由来。” 校场上方的檐下此时早已摆了一张张的交椅,众人一面说话一面落座。严云芝见到老人的几下出手,原本已收起轻率的心思,此时再看见他挥手虚点的几下,更是暗暗心惊,这便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所在。 老人的挥手在不通武艺的人看来,便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空挥几下而已。然而在练过多年剑法的严云芝眼中,老人的手指似铁钩,方才出手之际全无征兆,上身不动,手臂已探了出去,若是自己站在前头,说不定眼珠子已经被对方这一下给抠了出来。 “战阵之学,原本便是武艺中最凶的一道。”严铁和笑着附和,“咱们武林流传这么多年,许多功夫的练法都是堂堂正正,尽管千百人练去都是无妨,可打法往往只传三五人的因由,便在于此了。毕竟咱们习武之人好勇斗狠,这类打法若是传了心术不正之人,恐怕遗祸无穷,这便是过去两百年间的道理。不过,到得此时,却不是那样适用了。” 听他说到这里,周围的人也开口附和,那“苗刀”石水方道:“天下大乱了,女真人凶残,如今不是哪家哪户闭门练武的时候,所以,李家才大开门户,让周围乡勇、青壮但凡有一把力气的,都能来此习武,李家开门传授大小猴拳,不藏私心,这才是李家老大最让我石水方佩服的地方!” “李家高义,令人钦佩、钦佩。” “严家做的亦是同样的事情,泰威公刺杀敌酋,数度得手,才真的让人敬佩。” 武朝天下自靖平后乱了十余年,习武者由北往南迁徙、传艺,类似严家、李家这样的大族顺风而起的,打的口号、做的事情其实大都类似。此时彼此敬佩、各自恭维,宾主皆欢。 而在下方的广场上,严云芝能够看到的是一处处修习猴拳的设施,如挂着一个个陶罐犹如葫芦架的棚子,大小长短不一、练习腾挪功夫的木桩等等,都显示出了猴拳的特色。此时,数名修习李家猴拳的弟子已经聚集过来,做好了演武的准备,之后又交流片刻,在李若尧的示意下,向严家众人展示起大猴拳的套路来。 女真人占领中原之后,各路绿林人士被赶往南方,因此带来了一波相互交流、融合的潮流。类似李家、严家这样的势力碰面后,相互演示、切磋都算是极为正常的环节。彼此关系不熟的,或许就单单演示一下练法的套路,若是关系好的,少不了要展示几手“绝活”,甚至于互相传艺,共同壮大。眼下这套路的展示才只是热身,严云芝一面看着,一面听着旁边李若尧与二叔等人说起的江湖逸闻。 “……大小猴拳自袁平东整理传下来后,又过了百年,才传至当年的江湖奇人王浩的手上。这位前辈的名字许多小辈或许未有听说,但当年可是鼎鼎大名的……” 李若尧说到这里,看过许多话本小说,见闻广博的严铁和道:“莫非便是曾被人称作‘江湖三奇’之一的那位大宗师?我曾在一段记录上无意间见过这个说法。” 严云芝望着这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之间李若尧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 “没错,二爷果真见多识广。这江湖三奇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说起其余二人,你们或许便知道了。百年前的绿林间,有一位大家,刀法通神,书《刀经》流传后世,姓左,名传书,此人的刀法渊源,今日流出的一脉,便在西南、在苗疆,正是为大伙儿所熟知的霸刀,当年的刘大彪,据说便是左氏刀经的嫡传之人。” 严云芝瞪了瞪眼睛,才知道这江湖三奇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一旁的“苗刀”石水方哼了一声:“此事是真,我虽与霸刀早有过节,但对左家的刀,是极为佩服的。” 李若尧笑着:“至于这江湖三奇的另一位,甚至比左传书的名气更大,此人姓谭、名正芳,他如今传下来的一脉,天下无人不知,云水女侠想必也早都听过。” 他笑着望向严云芝,严云芝便也点头,肃容道:“‘铁臂膀’周侗周大侠,乃是他的关门弟子。” “没错。”李若尧道,“这江湖三奇中,左传书传刀,谭正芳长于枪、棒,至于周侗周大侠这边,又添了翻子拳、戳脚等路数,开枝散叶。而在王浩前辈这边,则是融合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真正使猴拳成为一代大拳种,王浩前辈共传有十三弟子,他是初代‘猴王’,至于若缺这里,乃是第三代‘猴王’,到得彦锋,便是第四代……其实啊,这猴王之名,每一代都有争夺,只是江湖上旁人不知,当初的一代凶人仇天海,便一直觊觎此等名号……” 下方的演武继续,严云芝听得李若尧侃侃而谈,起初对他夸自己家的部分觉得有些烦闷,到得此时则津津有味起来。 其实虽然武侠小说已经有了许多,但真正绿林间这般通晓各种逸闻趣事、还能侃侃而谈说出来的宿老前辈却是不多。过去她曾在父亲的带领下拜访过嘉鱼那边的武学泰斗六通老人,对方的见多识广、雍容气度曾令她折服,而对于猴拳这类看来滑稽的拳种,她多少是有些轻视的,却想不到这位名气一直被兄长李若缺遮盖的老人,竟也有这等风采。 再看下方演武时,便又看出了不少妙处来。 猴拳的套路演示过后,严家亦派出了人手,演示自家的谭公剑精义,接下来又有猴拳弟子与严家弟子的比武切磋环节。其实到得此时,双方彼此都已经颇给对方面子,私底下已经有真招在交换了。 严家这一路去往江宁,拜会通山县这边,原本就有几层意思在。其中最重要的意图是为了打通一条贯穿东西方向的道路——毕竟严家严云芝与时宝丰那边的亲事一旦成立,双方便可以有密切的利益来往,能有这样的一条道路,将来要怎样发财都有可能,而李家也能作为其中一个关键环节而获利。 当然,这样复杂的意图,不可能就此敲定,很可能还要到江宁找李彦锋本人拿主意。 而在这最高的意图之下,彼此能够往来一番,自然是先行建立好感,作为武学世家,互相交流功夫。而在通路的大事不能谈妥的情况下,其余的小节方面,例如交流几招猴拳的绝活,李家显然没有吝啬,毕竟即便买路的事情复杂,但严云芝作为时宝丰的预定儿媳,李家又如何能不在其它地方给一些面子呢。 校场上弟子的交流点到即止,其实多少有些枯燥,到得演武的最后,那慈信和尚下场,向众人表演了几手内家掌力的绝技,他在校场上裂木崩石,委实可怖,众人看得暗暗心惊,都觉得这和尚的掌力若是印到自己身上,自己哪还有生还之理? 慈信和尚表演过后,严家这边便也派出一名客卿,演示了鸳鸯连环腿的绝活。此时大家的兴致都很好,也不至于打出多少火气来,李家这边的管事“闪电鞭”吴铖便也笑着下了场,两人以腿功对腿功,打得难解难分,过得一阵,以平手做结。 严云芝素来知道自家这边这名客卿的武艺,眼下的比武,双方虽有留手,但也足以证明对方腿功的厉害,她看得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如此过得片刻,那“苗刀”石水方也笑着起身:“几位兄弟都表演过了,看来也该轮到石某献丑了?不知可有哪位兄弟手痒,愿意来与石某过过手的?” 严云芝望了二叔那边一眼,随后双唇一抿,站了起来:“久仰苗刀大名,不知石大侠能否屈尊,指点小女子几招。” 她这番说话,众人顿时都有些错愕,石水方微微蹙起眉头,更是不解。眼下若是表演也就罢了,同辈切磋,石水方也是一方大侠,你出个小辈、还是女的,这算是什么意思?若是其他场合,说不定立刻便要打起来。 如此过得片刻,严铁和方才笑着起身:“石大侠勿怪,严某先向诸位赔个不是,我这云芝侄女,大伙儿别看她文文静静的,实际上自幼好武,是个武痴,往日里大家伙儿打成一片,不带她她向来是不愿意的。也是严某不好,来的路上就跟她说起圆刀术的神奇,她便说上山后,定要向石大侠陈恳请教。石大侠,您看这……” 他说到这里,严云芝也道:“石大侠,云芝是晚辈,不敢提切磋,只希望石大侠指点几招。” 这番话说到这个份上,石水方笑了起来,众人便也都笑,当下点头答应。一旁吴铖笑道:“石大侠,你可不要打输了哦。” 最上方的李若尧老人也笑道:“你若是伤了云水女侠,咱们在场的可都不答应。” 石水方苦笑蹙眉:“这可难办了。” 这话说完,严云芝一拧身,下了台阶,她的步伐轻灵,刷刷几下,如同燕子一般上了校场侧面高低参差、大小不齐的猴拳木桩,双手一展,手中短剑陡现,随后消失在身后。下午的阳光里,她在最高的木桩上稳稳站立,冯虚御风,犹如仙子凌波,隐现凛然之气。 众人都为之愣了愣。石水方摇了摇头,又道:“这可难办了。”拿起身侧的苗刀,朝木桩那边走去。 ************** 这是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夕阳开始在天边降落下来。 严云芝与众人走出李家邬堡,在附近的山腰上一道观看周围的风景。李若尧老人正向众人指点着哪里是金兵杀来的地方,哪里是李彦锋带领众人躲避的大山,严云芝的心中,则在咀嚼和复盘着方才的战斗。 先前在李家校场的木桩上,严云芝与石水方的比试停留在了第十一招上,胜负的结果并没有太多的悬念,但众人看得都是心惊胆寒。 严家的谭公剑法精于刺杀之道,剑法凌厉、行险之处颇多;而石水方手中的圆刀术,更是凶戾诡谲,一刀一刀犹如蛇群四散,严云芝能够看到,那每一刀朝向的都是人的要害,只要被这蛇群的任意一条咬上一口,便可能令人致命。而石水方能够在第十一招上击败她,甚至点到即止,足以证明他的修为确实远在自己之上。 而在另一方面,经这一场切磋后,旁人口中说起来,对于她这“云水女侠”也没有了半点轻视之意。李若尧、吴铖、慈信和尚等人大都肃容点头,道十七岁将剑法练到这等程度,委实不易,对于她曾经杀过女真人的说法,恐怕也没有了疑意,而在严云芝这边,她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某一天,是会在武艺上确确实实地超过这位“苗刀”石水方的。 众人在半山腰上,看着落幕的夕阳,严云芝在心中想着关于武艺的事情——除了武艺以外,她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可以的想的事情。接下来的婚姻,并不是她能够决定的,她并不知道时宝丰的儿子品性如何、是何等样人,往后人生的绝大部分,都不是她能够控制得住的,但只有手上的这点武艺,她能够切切实实、掌握清楚。 一群江湖豪客一面交谈、一面大笑,她没有参与,心中明白,其实这样的江湖生活,距离她也非常的远。 这不是她的将来。 但即便嫁了人、生了孩子,她依然可以习武,到将来的某一天,变得非常非常厉害。也说不定,时宝丰的儿子、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心系天下之人,自己的将来,也有可能变为霸刀刘西瓜那般的大豪杰、大将军,纵横天下、所向披靡。 这是李家邬堡之外的地方了,周围远远近近的也有李家的庄户在走动,她倒并没有关注这些普通人,只是在心中想着武艺的事情,注意着周围一个个武艺高强的豪侠。也是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地方,忽然有动静传来。 “喂,姓吴的管事。” 有人这样喊了一句。 那话语声稚嫩,带着少年人变声时的公鸭嗓,由于语气不好,颇不讨喜。这边观赏风景的众人并未反应过来,严云芝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姓吴的管事”是谁。但站在靠近李家庄子那边的长袍男子已经听到了,他回答了一句:“什么人?” 是“闪电鞭”吴铖。 竟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还是个孩子?严云芝微微有些迷惑,眯着眼睛朝这边望去。 夕阳之中,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果然是个看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人,他方才似乎就在庄外路旁的茶桌边坐着喝茶,此时正朝那边的吴铖走过去,他口中说道:“我是过来寻仇的啊。”这话语带了“啊”的音,平淡而天真,有种理所当然完全不知道事情有多大的感觉,但作为江湖人,众人对“寻仇”二字都异常敏感,眼下都已经将目光转了过去。 夕阳的剪影中,前行的少年手中拖着一张长凳子,步伐极为普通。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名外围的李家弟子伸手便要拦住那人:“你什么东西……”他手一推,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身影已经径直走了过去,拖起了长凳,似乎要殴打他口中的“吴管事”。 这是市井泼皮的打架动作。 吴铖能够在江湖上打出“闪电鞭”这个名字来,经历的血腥阵仗何止一次两次?一个人举着长凳子要砸他,这简直是他遭遇的最可笑的敌人之一,他口中冷笑着骂了一句什么,右腿呼啸而出,斜踢向上方。 少年手中的长凳,会被一脚踢断,甚至于他整个人都会被踢得吐血飞出——这是正在观看夕阳的所有人的想法。随后,众人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如同橙黄泼墨般降下的秋日阳光里,少年的长凳挥起,用力砸下,吴铖摆开架势,一脚猛踢,飞上天空的,有草茎与泥土,理论上来说他会踢到那张凳子,连同因为挥凳而前倾过来的少年,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整个动作,似乎慢了半个呼吸。于是他挥起、落下,吴铖的右腿已经踢在了空处。 砰的一声,遍地都是溅起的草茎与泥土,随后发出的是仿佛将人的心肺剐出来的惨烈叫声,那惨叫由低到高,转眼间扩散到整个山腰上方。吴铖倒在地下,他在方才做出支点站立的左腿,眼下已经朝后方形成了一个正常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后突形状,他的整个膝盖连同腿骨,已经被方才那一下硬生生的、彻底的砸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他在喊。 那少年手中的长凳没有断,砸得吴铖滚飞出去后,他跟了上去,照着吴铖又是第二下砸下,这一次砸断了他的手指,然后第三下。 “我让你!特么的!踢凳子!你踢凳子……” 夕阳之中,他拿着那张长凳,疯狂地殴打着吴铖……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四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五) 趴在李家邬堡的屋顶上,宁忌已经看了半天猴戏了。 时间回到这天早上,处理掉过来作恶的六名李家家奴后,宁忌的心中半是蕴含怒火、半是慷慨激昂。 心中怒火的由来,自然是因为在通山县遭遇的这一系列恶事:未曾惹事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无缘无故的遭到那样的对待,秀娘姐被殴打,险被强暴,王江大叔至今昏迷未醒,而在这些事情暴露之后,那对作恶的李家夫妇没有丝毫的悔改,不仅连夜将人赶出通山县,甚至到得凌晨还要派出杀手将所有人灭口。这种视人命如草芥、毫不在乎是非善恶的做法,已经结结实实踩过宁忌的底线了。 而在另一方面,原本预定行侠仗义的江湖之旅,变成了与一帮笨书生、蠢女人的无聊游历,宁忌也早觉得不太对头。若非父亲等人在他小时候便给他塑造了“多看、多想、少动手”的人生观念,再加上几个笨书生分享食物又实在挺大方,恐怕他早就脱离队伍,自己玩去了。 突然发生的这件事情,简直像是冥冥中的预兆——原本不熟悉外界的情况,这两个多月以来,也已经初步看懂——老天爷发出了信号,而他也确实受够了扮猪骗零食的生活,接下来,海阔天空、龙归大海、海……反正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吧,龙傲天要杀人了! 在李家邬堡下方的小集子上狠狠吃了一顿早餐,心中来回构思着报仇的细节。 决心很好下,到得这样的细节上,情况就变得比较复杂。 找谁报仇,具体的步骤该怎么来,人是不是都得杀掉,先杀谁,后杀谁,桩桩件件都不得不考虑清楚……例如凌晨的时候那六个李家恶奴曾经说过,到客栈赶人的吴管事一般呆在李家邬堡,而李小箐、徐东这对夫妇,则因为徐东乃是通山县总捕的关系,居住在县城里,这两拨人先去找谁,会不会打草惊蛇,是个问题。 而在另一方面,自己武艺不错,打不过也可以跑,但几个笨书生以及王江、秀娘父女才离开不久,自己这边若是一下子闹大,他们会不会被抓回来,受到更多的连累,这件事情也不得不多做考虑。 与此同时,更加需要考虑的,甚至还有李家全部都是坏蛋的可能,自己的这番正义,要主持到什么程度,难道就呆在通山县,把所有人都杀个干净?到时候江宁大会都开过两百多年,自己还回不回老家,杀不杀何文了。 往日里宁忌都跟随着最精锐的军队行动,也早早的在战场上经受了磨炼,杀过许多敌人。但之于行动策划这一点上,他此时才发现自己委实没什么心得,就好像小贱狗的那一次,早早的就发现了坏人,暗中等待、守株待兔了一个月,最后之所以能凑到热闹,靠的居然是运气。眼下这一刻,将一大堆包子、煎饼送进肚子的同时,他也托着下巴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或许跟瓜姨一样,身边需要有个狗头军师。 小贱狗读过很多书,说不定能胜任…… 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升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宁忌随后摇摇头,又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挥去。 小贱狗手无缚鸡之力,可能已经笨死在外头啦……真要处理这样的事情,当然还是华夏军的队伍最靠谱,如果是郑七叔带队……那倒也不用这么正规,哪怕随便来点其他人呢,譬如姚舒斌那个大嘴巴,他恐怕也能想出合适的做法来…… 要不然,留在张村的那些小伙伴也行……又或者是提子姨、瓜姨她们的那些弟子,如果是黑妞姐……算了,黑妞那个贱人,会把自己狠狠打一顿,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拖回西南,就再也出不来了,活该她嫁不出去…… 最理想的同伴应该是大哥和初一姐他们两个,大哥的心里黑坏黑坏的,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上最爱凑热闹,再加上初一姐的剑法,若是能三个人一块行走江湖,那该有多好啊,初一姐还能帮忙做吃的、补衣服…… 他吃过早餐,在脑海中百无聊赖地一个个过滤这些“军师”的候选人物,而后感叹龙傲天要出手的时候这些人一个都不在身边。心中倒是初步冷静下来,就算为了还未走远的几个笨书生和秀娘姐她们,自己也只得晚点动手——当然也不能太晚,一旦那六个残废被人发现,自己多少就有点打草惊蛇了。 一路走去李家邬堡,才又发现了些许新情况。李家人正在往邬堡外的旗杆上挂彩绸,极其铺张浪费,看起来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过来拜访。 他心中好奇,走到附近集市打探、偷听一番,才发现即将发生的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李家一方面张灯结彩,一方面觉得这是涨面子的事情,并不避讳旁人——只是外头聊天、传话的都是市井、百姓之流,话语说得支离破碎、语焉不详,宁忌听了许久,方才拼凑出一个大概来: 据说以谭公剑闻名天下的严家堡群豪,这次要过来拜会李家众英雄,而严家堡的一位女公子,外号云水剑侠的女英雄,这次很可能会去到江宁,与公平党的一位盖世英雄时宝宝成亲,到时候,严家堡就会扶摇直上,成为整个天下有数的大家族了…… 弹弓剑是什么东西?用弹弓把剑射出去吗?这么了不起? 还有屎宝宝是谁?公平党的什么人叫这么个名字?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是有什么勇气活到现在的? 如果我叫屎宝宝,我……我就把我爹杀了,然后自杀。 宁忌坐在路边,托着下巴,纠结地思考了许久。 中午又狠狠地吃了一顿。 下午时分,严家的车队抵达这边,宁忌才将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他一路跟随过去,看着两边的人颇有规矩的碰面、寒暄,郑重的场面确实有了武侠小说中的气势了,心中微感满意,这才是一群大坏人的感觉嘛。 至于那个要嫁给屎宝宝的水女侠,他也看到了,年纪倒是不大的,在众人当中面无表情,看起来傻不拉几,论样貌比不上小贱狗,行走之间手的感觉不离背后的两把短剑,警惕心倒是不错。只是没看到弹弓。 他兴致勃勃地翻墙跟进李家邬堡,躲在大礼堂的屋顶上偷窥着整个事态的发展,看见下头开始演示拳法,倒还觉得有点意思,然而到得众人开始切磋的那一刻,宁忌便觉得整个人都软了。 这是一群猴子在玩耍吗?你们为什么要一本正经的行礼?为什么要哈哈大笑啊? 他甚至看到一个和尚哈哈大笑地下场,举着手一本正经地在场地上打木头、打石头,石头确实是裂开了没错,但为什么你出手之前都要把右手举在肩膀上头,你是在吓唬石头说你要出掌了吗?你不要这样啊! 李家邬堡的防卫并不森严,但屋顶上能够躲避的地方也不多。宁忌缩在那处角落里看比武,整张脸都尴尬得要扭曲了。尤其是这些人在场上哈哈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就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凉气,想到自己在成都的时候也这样练习过哈哈大笑,恨不得跳下去把每个人都殴打一顿。 对他来说,此刻所见的“江湖”,简直是一场折磨。 尴尬之中,脑子里又想了不少的计划。 既然公平党的屎宝宝势力很大,而且跟何文同流合污多半是个坏人,但李家比较怕他。自己今天干脆就来个辣手摧花、栽赃嫁祸。把这边这个弹弓女侠给XX掉,XX掉以后扔在李家庄的床上,给屎宝宝戴个一辈子摘不掉的绿帽子,让他们狗咬狗…… 这个计划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自己是好人,有点下不了手去XX她这么丑的女人,而且小贱狗……不对,这也不关小贱狗的事情。反正自己是做不了这种事,要不然给她和李家庄的吴管事下点春药?这也太便宜姓吴的了吧…… 干脆杀了吧。这什么严家庄跟李家庄同流合污,还要嫁给公平党的屎宝宝,说明她多半也是个坏人,干脆就杀掉,一了百了……不过杀掉以后,屎宝宝过来寻仇,又要很久,而且没有证据是李家人干的,这个祸事未必能落到李家头上。到头来还是得考虑栽赃嫁祸…… 他绞尽脑汁,努力地思考了半个下午,最终也没能想出个好办法来。 待到夕阳西下,这群猴子在演武场上笑也笑够了,玩也尽兴了,去到邬堡外的山腰上看风景,一群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姓吴的管事趾高气扬在周围游荡,偶尔制止点点:“那个谁……不要挡了路……”宁忌叹了口气,拖着凳子走了过去。 算了,不多想了,烦。 “唯,姓吴的管事!” 他叫道。 “什么人?” 爱踢凳子的吴姓管事回答了一句。 宁忌走过去,挥起手中的长凳,照着对方的左腿膝盖砸了下去! ************** 夕阳西下。 李家邬堡外的山坡上,严铁和、严云芝等今天才抵达这边的宾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发生的那场变故。 只是一个照面,以腿功享誉一时的“闪电鞭”吴铖被那突然走来的少年人硬生生的砸断了左腿膝盖,他倒在地上,在巨大的痛苦中发出野兽一般渗人的嚎叫。少年手中长凳的第二下便砸了下去,很显然砸断了他的右手手掌,傍晚的空气中都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接着第三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惨叫声被砸了回去,血飚出来…… “叫你踢凳子!你踢凳子……” 砰!砰!砰!砰!砰…… 少年一边打,一边在口中骂骂咧咧些什么。这边的众人听不清楚,距离吴铖与那少年最近的那名李家弟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少年出手的凶戾,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就看着吴铖一面挨打,一面在地上滚动,他撅着白骨森森的断腿想要爬起来,但接着就又被打倒在地,遍地都是灰尘、碎草与鲜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慈信和尚大吼一声,将右掌举在肩头,状如罗汉托钵,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这单手上举的姿态乃是他这一掌的诀窍,观想佛门托钵罗汉法体,一经蓄力击出,内力聚集一掌,破坏力极大,普通的血肉之躯,根本难以抵挡。只见他迅速地冲到了两人身旁,一掌推出,少年挥起长凳,砸在吴铖的头上,又跳起来踹了一脚,慈信和尚的一掌,却挥在了空处。 “我叫你踢凳子……”他骂骂咧咧。 慈信和尚“啊——”的一声大吼,又是一掌,接着又是两掌呼啸而出,少年一边跳,一边踢,一边砸,将吴铖打得在地上翻滚、抽动,慈信和尚掌风鼓舞,双方身形交错,却是一掌都没有打中他。 “我叫你踢凳子……” “我叫你踢凳子……” …… 慈信和尚如此追打了片刻,周围的李家弟子也在李若尧的示意下包抄了过来,某一刻,慈信和尚又是一掌打出,那少年双手一架,整个人的身形径直飚向数丈以外。此时吴铖倒在地上已经只剩抽动了,满地都是他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少年的这一下突围,众人都叫:“不好。” 有人道:“不可让他逃了。” 那少年飚飞的方向,正是一旁并无道路的崎岖山坡,“苗刀”石水方眼见对方要走,此时也终于出手,从侧面追赶上去,只见那少年转身一跃,已经跳下怪石嶙峋、杂草繁密的山坡,这边的山势虽然不像广西、云南一带石山那般陡峭,但无路的山坡上,普通人也是极难行走的。少年一跃下去,石水方也跟着跃下,他原本就在地势崎岖的苗疆一地生活多年,寄居李家之后,对于这边的荒山也极为熟悉了,这边除暂时不在的李彦锋等人外,也只有他能够跟得上去。 少年的身影在碎石与杂草间奔跑、腾跃,石水方飞快地扑上。 这边的山坡上,众多的庄户也已经鼓噪着呼啸而来,有些人拖来了骏马,然而跑到山腰边上看见那地形,终究知道无法追上,只能在上头大声呼喊,有的人则试图朝大路包抄下去。吴铖在地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慈信和尚跟到山腰边时,众人忍不住询问:“那是何人?” “他方才在说些什么……” 慈信和尚有些呐呐无言,自己也不可置信:“他方才是说……他好像在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听到的话说出口来。 “好在石大侠能够追上他……” “他跑不了。” 人群中声音嘈杂,人们纷纷说着。 这处山腰上的空地视野极广,众人能够看到那两道身影一追一逃,奔跑出了颇远的距离,但少年人始终都没有真正摆脱他。在这等崎岖山坡上跑跳委实惊险,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又有人称赞:“石大侠轻功果然精妙。” 此时两道身影已经奔得极远,只听得风中传来一声喊:“大丈夫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我乃‘苗刀’石水方,行凶者何人?有种留下姓名来!”这话语豪迈英雄,令人心折。 那跑在前方的少年也开了口:“好说了,我是……你叫石水方?” 话语的前五个字语调很高,内力激荡,就连这边山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还没报出名字,少年也不知为什么反问了一句,就变得有些隐隐约约了。 …… “……当年在苗疆蓝寰侗杀人后跑掉的是你?” …… “没错,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呃……操……” 一片荒草乱石当中,已经不打算继续追赶下去的石水方说着英雄的场面话,忽然愣了愣。 奔跑的少年在前方停下来了。 他转过了身,看着石水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右手捏了捏左手的手掌。 “是你啊……” 石水方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停下来,他用余光看了看周围,后方山腰已经很远了,无数人在呐喊,为他打气,但在周围一个追下来的同伴都没有。 少年双手一张。这一刻,空气中都是凶戾的气息。他从殴打吴铖开始,躲开了慈信和尚那么多的攻击,还接了慈信和尚一掌,又奔跑了这么远的距离,这一刻,石水方才发现,对方口鼻间的气息,都没有丝毫的紊乱,就像是刚刚只散过一场步的年轻人一般。 山腰上的呐喊与打气还在继续,他们看见那少年突然停下了,石水方也停下了。半个呼吸之后,少年犹如凶兽般,扑向石水方,石水方拔出苗刀。 荒草与乱石之中,两道身影拉近了距离—— 冲撞。 嘭—— 漫天的蒿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五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六) 原本还在逃跑的少年犹如凶兽般折转回来。 石水方拔出腰间弯刀,“哇”的一声怪叫,已迎了上去。 远处的山腰上人头攒动,严家的客人与李家的庄户还在纷纷聚集过来,站在前方的人们略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咀嚼出事情的不对来。 回想到先前吴铖被打翻在地的惨状,有人低声道:“中了计了。”亦有人道:“这少年托大。” “石大侠刀法精妙,他岂能知晓?”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如严铁和、李若尧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慈信和尚,仍旧问:“这少年功夫路数如何?”自是因为方才唯一跟少年交过手的便是慈信,这和尚的目光也盯着下方,眼神微带紧张,口中却道:“他接我一掌,不该如此轻松。”众人也不由得大点其头。 夕阳下的远处,石水方苗刀凌厉斩出,带着渗人的怪叫,严云芝也在看着这一刀的声势,心中隐隐发寒。 她方才与石水方一番战斗,撑到第十一招,被对方弯刀架在了脖子上,当时还算是比武切磋,石水方不曾用尽全力。此时夕阳下他迎着那少年一刀斩出,刀光刁钻凌厉摄人心魄,而他口中的怪叫亦有来路,往往是苗疆、西域一带的凶人模仿山魈、鬼魅的长啸,声调妖异,随着招数的出手,一来提振自身功力,二来先声夺人、使敌人恐惧。先前比武,他若是使出这样一招,自己是极难接住的。 下方的荒草乱石中,少年冲向石水方的身影却没有丝毫的减速或是躲避,两道身影猛然交错,空中便是嘭的一声,激起无数的草茎、泥土与碎石。石水方“啊——”的一声长啸,手中的弯刀挥舞如电,身形朝后方疾退,又往旁边腾挪,少年的身影犹如跗骨之蛆,在石水方的刀光范围内冲撞。 由于隔得远了,上方的众人根本看不清楚两人出招的细节。然而石水方的身影腾挪无比迅速,出刀之间的怪叫几乎歇斯底里起来,那挥舞的刀光何其凌厉?也不知道少年手中拿了个什么武器,此刻却是照着石水方正面压了过去,石水方的弯刀大多数出手都斩不到人,只是斩得周围荒草在空中乱飞,亦有一次那弯刀似乎斩到少年的手上,却也只是“噹”的一声被打了回去。 “这少年什么路数?” “他使的是何兵器?” 众人窃窃私语当中,严云芝瞪大了眼睛盯着下方的一切,她修炼的谭公剑乃是刺杀之剑,眼里最为重要,但这一刻,两道身影在草海里冲撞浮沉,她终究难以看清少年手中执的是什么。倒是叔父严铁和细细看着,此时开了口。 “像是块石头。”他道,“许是他随手捡的。” “……用巴掌大的石头……挡刀?”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严铁和道:“这等距离,我也有些看不清楚,或许还有其他手段。”余人这才点头。 也是在这短短片刻的说话当中,下方的战况一刻不停,石水方被少年凌厉的逼得朝后方、朝侧面退避,身体翻滚进长草当中,消失一瞬,而随着少年的扑入,一泓刀光冲天而起,在那茂密的草丛里几乎斩开一道惊人的圆弧。这苗刀挥切的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刀光之凌厉,配合漫天被齐齐斩开的草茎展露无遗,若是还在那校场上看见这一刀,在场众人恐怕会一齐起身,衷心钦佩。这一刀落在谁的身上,恐怕都会将那人斩做两半。 但在下一刻,石水方的身影从草丛里狼狈地翻滚出来,少年的身影紧随而上,他还未落地,便已被少年伸手揪住了衣襟,推向后方。 石水方“呀啊——”一声怪喝,口中已喷出鲜血,右手苗刀连环挥斩,身体却被拽得疯狂旋转,直到某一刻,衣服哗的被撕烂,他头上似乎还挨了少年一拳,才朝着一边扑开。 “滚——你是谁——”山腰上的人听得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你爹。”山下的少年回答一句,冲了过去。 石水方转身躲避,扑入旁边的草丛,少年继续跟上,也在这一刻,刷刷两道刀光升起,那石水方“哇——”的一声猛扑出来,他此刻头巾凌乱,衣衫残破,透露在外头的身体上都是狰狞的纹身,但左手之上竟也出现了一把弯刀,两把苗刀一齐斩舞,便如同两股所向披靡的漩涡,要一齐搅向冲来的少年! 山腰上的众人屏住呼吸,李家人当中,也只是极少数的几人知道石水方犹有杀招,此刻这一招使出,那少年避之不及,便要被吞噬下去,斩成肉泥。 然而刀光与那少年撞在了一起,他右手上的疯狂挥斩陡然间被弹开了,石水方的脚步原本在猛扑,但是刀光弹开后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也不知道受到了多重的一拳,整个身体都在空中震了一下,随后几乎是连环的一拳挥在了他的侧脸上。 石水方踉跄后退,左右手上的刀还凭着惯性在砍,那少年的身体犹如缩地成寸,陡然间距离拉近,石水方后背便是一下隆起,口中鲜血喷出,这一拳很可能是打在了他的小腹或是心坎上。 石水方再退,那少年再进,身体直接将石水方撞得飞了起来,两道身影一齐跨过了两丈有余的距离,在一块大石头上轰然撞击。大石头倒向后方,被撞在中间的石水方犹如烂泥般跪瘫向地面。 也不知是怎样的力量导致,那石水方跪倒在地上,此时整个人都已经成了血人,但脑袋竟然还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那少年,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夕阳之下,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挥起了拳头,呼啸一拳照着他的面门落了下去。 山腰之上,一时间几乎没有人说话。 先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惊叹,但随之而来少年的三次攻击才真的令所有人都为之窒息。这少年打在石水方身上的拳头,每一击都如同一头大水牛在照着人全力冲撞,尤其是第三下的铁山靠,将石水方整个人撞出两丈之外,冲在石头上,恐怕整个人的骨骼连同五脏六腑都已经碎了。 江湖各门各派,并不是没有刚猛的发力之法,例如慈信和尚的罗汉托钵,李家的白猿通臂亦有“摩云击天”这等出大力的绝招,可绝招之所以是绝招,便在于使用起来并不容易。但就在方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之后,那少年在攻击中的出力犹如排山倒海,是直接将石水方硬生生的打杀了的。 众人这才看出来,那少年方才在这边不接慈信和尚的攻击,专门殴打吴铖,其实还算是不欲开杀戒、收了手的。毕竟眼下的吴铖虽然奄奄一息,但终究没有死得如石水方这般惨烈。 天的那边,夕阳就要落下了,山坡下方的那片荒草乱石滩上,石水方倒在碎石当中,再也不能爬起来,这边山腰下方,一些试图越过崎岖怪石、草堆前去救援的李家弟子,也都已经惊骇地停下了脚步。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站在满是碎石与断草的一片狼藉中抬起了头,朝着山腰的方向望过来。 李若尧拄着拐杖,道:“慈信大师,这凶徒为何要找吴铖寻仇,他方才说的话,还请据实相告。” 众人此刻俱是心惊胆寒,都明白这件事情已经非常严肃了。 慈信和尚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于露出复杂而无奈的神色,竖起手掌道:“阿弥陀佛,非是和尚不愿意说,而是……那话语实在匪夷所思,和尚恐怕自己听错了,说出来反倒令人发笑。” “也还是说一说吧。”李若尧道。 “在和尚这边听到,那少年说的是……叫你踢凳子,似乎是吴管事踢了他的凳子,他便上山,寻仇来了……” 众人此刻都是一脸严肃,听了这话,便也将严肃的面孔望向了慈信和尚,随后严肃地扭过头,在心里思考着凳子的事。 他们望着山下,还在等下那边的少年人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但在那一片碎石当中,少年似乎双手插了一下腰,然后又放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就那样转身朝远的地方走去了。 照理说,绿林规矩,不管是寻仇还是找茬,人们都会留下一个话头,目睹这一幕,大家伙儿还真是有些迷茫。但在这一刻,却也没有什么人敢开口质问或是挽留对方划下道来,毕竟石水方就是报了名字以后被打死的,说不定这少年就是个神经病,不报名,踢了他的凳子,被打到奄奄一息,报了名,被当场打死。当然,这等荒谬的推测,眼下也无人说出口来。 李若尧的目光扫过众人,过得一阵,方才一字一顿地开口:“今日强敌来袭,吩咐各庄户,入庄、宵禁,各家儿郎,发放兵器、渔网、弓弩,严阵待敌!此外,派人通知黄县令,即刻发动乡勇、衙役,提防江洋大盗!另外管事各人,先去收拾石大侠的遗体,然后给我将最近与吴管事有关的事情都给我查出来,尤其是他踢了谁的凳子,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我,查清楚——” 阳光落下,众人此刻才感觉到晚风已经在山腰上吹起来了,李若尧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严云芝看着方才发生战斗的方向,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这便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的模样的吗?自己的父亲恐怕也到不了这等身手吧……她望向严铁和那边,只见二叔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或许也是在思考着这件事情,若是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就好了…… ……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某乃……我就是……江宁龙傲天……嗯,小爷江宁龙傲天是也……是也……” 细细碎碎、而又有些犹豫的声音。 李家人这边开始收拾残局、追查原因并且组织应对的这一刻,宁忌走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低声地给自己的未来做了一番排练,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理想。 到李家邬堡寻仇的计划没能做得很细致,但总的来说,宁忌是不打算把人直接打死的。一来父亲与兄长,乃至于军中各个长辈都曾经说起过这事,杀人固然一了百了,快意恩仇,但真的引起了众怒,后续没完没了,会非常麻烦;二来针对李家这件事,固然许多人都是作恶的帮凶,但真要杀完,那就太累了,吴管事与徐东夫妇可能罪有应得,死了也行,但对其他人,他还是有心不去动手。 也是因此,当慈信和尚举着手破绽百出地冲过来时,宁忌最终也没有真的动手殴打他。 谁知道会遇上那个叫石水方的恶人。 这人宁忌当然并不认识。当年霸刀虽圣公方腊起事,失败后有过一段非常窘迫的日子,留在蓝寰侗的家属因此遭遇过一些恶事。石水方当年在苗疆抢劫杀人,有一家老弱妇孺便曾经落在他的手上,他以为霸刀在外造反,必然搜刮了大量油水,因此将这一家人拷问后虐杀。这件事情,一度记录在瓜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小本本上,宁忌自幼随其习武,看到那小本本,也曾经询问过一番,因此记在了心中。 这石水方算不得本子上的大恶人,因为本子上最大的恶人,首先是大胖子林恶禅,然后是他的帮凶王难陀,接着还有诸如铁天鹰等一些朝廷鹰犬。石水方排在后头快找不到的位置,但既然遇见了,当然也就随手做掉。 他将吴铖打个半死的时候,心中的愤怒还能克制,到得打杀石水方,情绪上已经变得认真起来。打完之后原本是要撂话的,毕竟这是打出龙傲天大名的好时候,可到得那时,看了一下午的猴戏,冒在嘴边的话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羞耻起来,他插了一下腰,立马又放下了。此时若叉腰再说就显得很蠢,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转过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当下的内心活动,这辈子也不会跟谁说起来。 当然,机会还是有的。 眼下已经干掉了吴铖,接下来,便可以进城做掉李小箐、徐东这两口子。到时候打个半死,用他们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龙傲天”六个字,便不用装模作样地从嘴巴里喊出来了。自己写龙字写得挺好看,可惜傲字差点…… 做完这件事,就一路狂飙,去到江宁,看看父母口中的老家,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当年父母居住的宅子,云竹姨娘、锦儿姨娘在河边的吊脚楼,还有老秦爷爷在河边下棋的地方,由于父母那边常说,自己或许还能找得到…… 这个时候阳光早已落下,夜色笼罩了这片天地。他想着这些事情,心情轻松,手上倒是一刻不停,拿出易容的装备,开始给自己改头换面起来。 同一时刻,曾一度结伴而行的范恒、陈俊生等书生各自分道扬镳,已经离开了通山的地界。 鼻青脸肿的王秀娘在汤家集的客栈里服侍已经醒来的父亲吃过了药,神色如常地出去,又躲在客栈的角落里偷偷哭泣了起来。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普通的姑娘一度接近了幸福。但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仅留下了她以及后半辈子都有可能残废的父亲,她的未来,甚至连渺茫的星光,都已在熄灭…… 没有人知道,在通山县衙门的大牢里,陆文柯已经挨过了第一顿的杀威棒。 他的屁股和大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衙役们没有放过他,他们将他吊在了刑架上,等待着徐东晚上过来,“炮制”他第二局。 “冤枉啊——还有王法吗——”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县令大人,因此,待到衙役离开刑房的这一刻,他在刑架上大喊起来。 “我乃——洪州士子——陆文柯!我的父亲,乃洪州知州幕僚——你们不能抓我——” 他如此喊叫着、哭叫着。 并不相信,世道已黑暗至此。 …… 夜色已漆黑。 过得一阵,县令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六章 是为乱世!(一) 灯火昏暗,映照出周围的一切俨如鬼蜮。 通山县县衙后的刑房算不得大,油灯的点点光芒中,刑房主簿的桌子缩在小小的角落里。房间中间是打杀威棒的长凳,坐老虎凳的架子,缚人的刑架有两个,陆文柯占了其中之一,另外一个架子的木头上、周围的地面上都是结成黑色的凝血,斑斑点点,令人望之生畏。 周围的墙壁上挂着的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夹手指的排夹,各种各样的铁钎,奇形怪状的刀具,它们在青绿潮湿的墙壁上泛起诡异的光来,令人很是怀疑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为何要有如此多的折磨人的工具。房间一侧还有些刑具堆在地上,房间虽显阴冷,但炭盆并没有燃烧,炭盆里放着给人上刑的烙铁。 或许是与衙门的厕所隔得近,沉闷的霉味、先前犯人呕吐物的气息、便溺的气味连同血的腥味混杂在一起。 陆文柯一度在洪州的衙门里见到过这些东西,闻到过这些气味,当时的他觉得这些东西存在,都有着它们的道理。但在眼前的一刻,恐惧感伴随着身体的痛苦,正如寒潮般从骨髓的深处一波一波的涌出来。 他已经喊到声嘶力竭。 这是他心中保留的最后一线希望。 县令到来时,他被绑在刑架上,已经头晕眼花,方才打杀威棒的时候脱掉了他的裤子,因此他长袍之下什么都没有穿,屁股和大腿上不知道流了多少的鲜血,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 通山县的县令姓黄,名闻道,年纪三十岁左右,身材干瘦,进来之后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对于有人在衙门后院嘶吼的事情,他显得颇为恼怒,并且并不知情,进来之后,他骂了两句,搬了凳子坐下。外头吃过了晚饭的两名衙役此时也冲了进来,跟黄闻道解释刑架上的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而陆文柯也随之大叫冤枉,开始自报家门。 “闭嘴——” 一片嘈杂声中,那黄县令喝了一声,伸手指了指两名衙役,随后朝陆文柯道:“你说。”眼见两名衙役不敢再说话,陆文柯的心中的火苗稍稍旺盛了一些,连忙开始说起来到通山县后这一系列的事情。 女真南下的十余年,虽然中原沦陷、天下板荡,但他读的依然是圣贤书、受的依然是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尊长常跟他说起世道的下滑,但也会不断地告诉他,世间事物总有雌雄相守、阴阳相抱、黑白相依。便是在最好的世道上,也难免有人心的污秽,而即便世道再坏,也总会有不愿同流合污者,出来守住一线光明。 他这一路远行,去到最为凶险的西南之地而后又一路出来,然而所见到的一切,依然是好人居多。此刻到得通山,经历这污浊的一切,眼见着发生在王秀娘身上的一切,他一度羞愧得甚至无法去看对方的眼睛。此时能够相信的,能够拯救他的,也只有这渺茫的一线希望了。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口中的哭腔都已经没有了。只见对面的黄县令静静地坐着、听着,严肃的目光令得两名衙役几度想动又不敢动弹,如此话语说完,黄县令又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他一一答了。刑房里安静下来,黄闻道思考着这一切,如此压抑的气氛,过了好一阵子。 …… “还有……王法吗!?” 被绑吊在刑架上的陆文柯听得县令的口中缓慢而深沉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的目光望向两名衙役。 “区区李家,真以为在通山就能够只手遮天了!?” “你们是谁的人?你们以为本官的这个县令,是李家给的吗!?” 黄县令指着两名衙役,口中的骂声振聋发聩。陆文柯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掉下来。 两名衙役连忙辩解,这是囚徒的一面之词,那黄县令挥了挥手:“能说清楚的!你们——把人给我放下来!” 两名衙役犹豫片刻,终于走过来,解开了绑缚陆文柯的绳子。陆文柯双足落地,从腿到屁股上痛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但他此时甫脱大难,心中热血翻涌,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了,拉着长袍的下端,道:“学生、学生的裤子……” 那黄县令看了一眼:“先出去,待会让人拿给你。” “是、是……” 陆文柯点了点头,他尝试艰难地向前移动,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跨了出去,要经过那黄县令身边时,他有些犹豫地不敢迈步,但黄县令盯着两名衙役,手往外一摊:“走。” 陆文柯咬紧牙关,朝着刑房外走去。 如此又走了几步,他的手扶住门框,步伐跨出了刑房的门槛。刑房外是衙门后头的小院子,院子上空有四四方方的天,天空昏暗,只有渺茫的星辰,但夜里的稍许清新空气已经传了过去,与刑房内的霉味阴沉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想起王秀娘,这次的事情过后,终于不算愧对了她…… 嘭—— 背后传来的,便是陡然的剧痛…… …… 陆文柯没能反应过来。 几乎全身上下,都没有丝毫的应激反应。他的身体朝着前方扑倒下去,由于双手还在抓着长袍的些许下摆,以至于他的面门径直朝地面磕了下去,随后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无法言喻的身体撞击,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的世界黑了,然后又变白,再接着黑暗下去,如此反复几次…… 嗡嗡嗡嗡嗡…… 声音蔓延,如此好一阵。 口中有沙沙的声音,渗人的、恐怖的甜味,他的嘴巴已经破开了,小半口的牙似乎都在脱落,在口中,与血肉搅在一起。 “你……” 后方似乎有人说话,听起来,是方才的青天大老爷。 陆文柯将身体晃了晃,他努力地想要将头转过去,看看后方的情况,但眼中只是一片飞花,无数的蝴蝶像是他破碎的灵魂,在四处飞散。 “你……还……没有……回答……本官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听懂了这一句话的完整意思。 什么问题…… 谁问过我问题…… 他的脑中无法理解,张开嘴巴,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血沫在口中打转。 “本官……方才在问你,你觉得……皇帝都快没了,本官的县令,是谁给的啊……” “本官刚才问你……区区李家,在通山……真能只手遮天吗……” “本官问你……” “……还有王法吗——” 姓黄的县令拿着一根棒子,说完这句,照着陆文柯的腿上又狠狠地挥了一棒。 “本官待你如此之好,你连问题都不回答,就想走。你是在藐视本官吗?啊!?” 他的棒子落下来,目光也落了下来,陆文柯在地上艰难地转身,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近处这黄县令的面容,他的嘴角露着讽刺的讥笑,因纵欲过度而深陷的漆黑眼眶里,闪动的是噬人的火,那火焰就如同四四方方天穹上的夜一般漆黑。 县令在笑,两名衙役也都在大笑,后方的天空,也在大笑。 “……走了以后,还敢回来喊冤……还报自己的名字家世……游历天下,你游的是什么东西,当自己还能活着走出通山吗……丢人!把他给我绑起来,待徐捕头来了,再好好招呼他……” 两名衙役有将他拖回了刑房,在刑架上绑了起来,随后又抽了他一顿耳光,在刑架边针对他没穿裤子的事情尽情羞辱了一番。陆文柯被绑吊在那儿,眼中都是泪水,哭得一阵,想要开口求饶,然而话说不出口,又被大耳刮子抽上来:“乱喊没用了,还特么不懂!再叫老子抽死你!” 另一名衙役道:“你活不过今晚了,等到捕头过来,嘿,有你好受的。” 又道:“早知如此,你们乖乖把那姑娘送上来,不就没这些事了……” 陆文柯心中恐惧、悔恨混杂在一起,他咧着缺了小半边牙齿的嘴,止不住的哭泣,心中想要给这两人跪下,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饶了自己,但由于被绑缚在这,终究无法动弹。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两名衙役也出去了一阵。再进来时,他们将陆文柯从架子上又放了下来,陆文柯尝试着挣扎,然而没有意义,再被殴打几下后,他被捆起来,装进一只麻袋里。 他们将麻袋搬上车,随后是一路的颠簸,也不知道要送去哪里。陆文柯在巨大的恐惧中过了一段时间,再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时,却是一处四周亮着明晃晃火把、灯光的大厅里了,上上下下有不少的人看着他。 他头晕脑胀,吐了一阵,有人给他清理口中的鲜血,然后又有人将他踢翻在地,口中严厉地向他质询着什么。这一番询问持续了不短的时间,陆文柯下意识地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说起这一路之上同行的众人,说起王江、王秀娘父女,说起在路上见过的、那些珍贵的东西,到得最后,对方不再问了,他才下意识的跪着想要求饶,求他们放过自己。 有人已经拽起了他。 他们将他拖向前方,一路拖往地下,他们穿过昏暗而潮湿的走道,地下是巨大的牢房,他听见有人说道:“好教你知晓,这便是李家的黑牢,进去了,可就别想出来了,这里头啊……没有人的——” 有人打着火把,架着他穿过那牢房的走道,陆文柯朝周围望去,旁边的牢房里,有肢体残破、披头散发的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了脚,有的在地上磕头,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有些女子,身上不着寸缕,神态疯癫。 “这些啊,都是得罪了咱们李家的人……” 脑海中想起李家在通山排除异己的传闻…… 嘭的一声,他被扔进了一间牢房。执火把的人锁上牢门,他扭头望去,牢房的角落里缩着黑乎乎的古怪的人影——甚至都不知道那还算不算人。 “啊……” 陆文柯抓住了牢房的栏杆,尝试晃动。 “救命啊……” 没有人理会他,他晃动得也越来越快,口中的话语逐渐变作哀嚎,逐渐变得更为大声,送他过来的李家人执着火把,转身离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文柯疯狂地哭嚎,疯狂地摇晃那黑牢的柱子,然而火光远去了,一声哀嚎逐渐变为更多的哀嚎,黑暗从每一个方向席卷过来,阻绝了生路。 惨绝人寰的哀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落入了绝望的地狱…… …… 那些绝望的哀嚎穿不过地面。 在距离这片黑牢一层土石的地方,李家邬堡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人们终于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一个轮廓,也知道了那行凶少年可能的姓名。这一刻,李家的庄户们已经大规模的组织起来,他们带着渔网、带着石灰、带着弓箭刀枪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了应对强敌,捕杀那恶贼的第一轮准备。 穿过这层地面再往上走,黑暗的天空中只是渺茫的星火,那星火落向大地,只带来微不足道、可怜的光芒。 被老婆打骂了一天的总捕徐东在得知李家邬堡出事的消息后,找机会冲出了家门,去到衙门当中询问清楚情况,随后,带上长短武器便与四名衙门里的同伴跨上了骏马,准备去往李家邬堡帮忙。 县令黄闻道追了出来:“听说那强人可凶得很啊。” “凶得很正好,老子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出撒呢!操!” 他的身材高大,骑在战马之上,手持长刀,端的是威武霸气。实际上,他的心中还在惦记李家邬堡的那场英雄聚会。作为依附李家的入赘女婿,徐东也一直自恃武艺高强,想要如李彦锋一般打出一片天地来,这次李家与严家碰面,若是没有之前的事情搅合,他原本也是要作为主家的面子人物出席的。 如今这件事,都被那几个不识抬举的书生给搅了,眼下还有回来自投罗网的那个,又被送去了李家,他此时家也不好回,憋着满肚子的火都无法消解。 “苗刀”石水方的武艺固然不错,但比起他来,也未见就强到那里去,而且石水方终究是外来的客卿,他徐东才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周围的环境状况都非常明白,只要这次去到李家邬堡,组织起防御,甚至是拿下那名凶徒,在严家众人面前大大的出一次风头,他徐东的名气,也就打出去了,至于家中的些许问题,也自然会迎刃而解。 夜色迷蒙,他带着同伴,一行五骑,武装到牙齿之后,冲出了通山县的城门—— 这一刻,便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在激荡、在纵横。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七章 是为乱世!(二) 夜色之下,通山县的城墙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火把,不多的卫兵偶尔巡逻走过。 接近亥时,开了东向的城门,五名骑手便从城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徐东骑高头大马,着一身牛皮软甲,背后负两柄大刀,手中又持关刀一柄,胸前的衣兜里,十二柄飞刀一字排开,衬着他高大威猛的身形,远远看来便犹如一尊杀气四溢的战场修罗,也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性命。 在通山县李家入赘之前,他本是没有什么根基的落魄武者,但幼时得名师传授武艺,长中短刀皆有修炼。当年李彦锋见他是出色的打手,而且落魄之时性格恭顺,因此撮合了他与妹妹之间的这门亲事。 这长中短三类刀,关刀适用于战场冲杀、骑马破阵,大刀用于近身砍伐、捉对厮杀,而飞刀利于偷袭杀人。徐东三者皆练,武艺高低且不多,对于各种厮杀情况的应对,却是有所了解的。 女真人杀到时,李彦锋组织人进山,徐东便因此得了带领斥候的重任。此后通山县破,大火焚烧半座城池,徐东与李彦锋等人带着斥候远远观望,虽然因为女真人很快离去,不曾展开正面厮杀,但那一刻,他们也确实是距离女真大队最近的人物了。 此后李彦锋排除异己,一统通山,徐东的地位也随之有所提高。但总的来说,却只是给了他一些外围的权力,反而将他排除出了李家的权力核心,对这些事,徐东的心中是并不满意的。 正面校场上的捉对厮杀,那是讲“规矩”的傻把式,他或许只能与李家的几名客卿战平,可是这些客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全才”?他练的是战阵之法,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术。李彦锋无非是为了他的妹妹,想要压得自己这等人才无法出头而已。 当然,李彦锋这人的武艺毋庸置疑,尤其是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更是令得徐东不敢有太多二心。他不可能正面反对李彦锋,但是,为李家分忧、夺取功劳,最终令得所有人无法忽视他,这些事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跟随他出来的四名衙役乃是他在通山县培养的嫡系力量,此时全身上下也已经穿起了革甲,有人携缀有倒刺的渔网,有人带了石灰,身上长短兵器不一。往日里,这些人也都接受了徐东私下里的训练。 踏出通山县的城门,远远的便只能看见漆黑的山岭轮廓了,只在极少数的地方,点缀着周围村落里的灯火。去往李家邬堡的道路还要折过一道山梁。有人开口道:“老大,过来的人说那凶徒不好对付,真的要夜里过去吗?” “你怕些什么?”徐东扫了他一眼:“战场上分进合击,与绿林间捉对厮杀能一样吗?你穿的是什么?是甲!他劈你一刀,劈不死你,丢命的就是他!什么绿林大侠,被渔网一罩,被人一围,也只能被乱刀砍死!石水方武功再厉害,你们围不死他吗?” “石水方咱们倒是不怕。” “他是落单与人放对死的!”徐东道,“咱们不与人放对。要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拥而上,你们着了甲,到时候不管是用渔网,还是石灰,还是冲上去抱住他,只要一人得手,那人便死定了,这等时候,有什么好多想的!再说,一个外头来的泼皮,对通山这地界能有你们熟悉?当年躲女真,这片山里哪一寸地方咱们没去过?夜里出门,占便宜的是谁,还用我来多说?” “你们跟着我,穿一身狗皮,日日在城里巡街,这通山的油水、李家的油水,你们分了几成?心里没数?今日出了这等事情,正是让那些所谓绿林大侠见见你们本事的时候,瞻前顾后,你们还要不要出头?此时有怕的,立马给我回去,将来可别怪我徐东有了好处不挂着你们!” 他说完这句,先前那人扬了扬头:“老大,我也只是随口说个一句,要说杀人,咱可不含糊。” 有人一拍胸膛:“没错!这人傍晚才在李家山头打了两场,损耗必定不少,照我说,咱们都不用去到李家那边,直接到周围找找,将他找出来便了。” “再是高手,那都是一个人,只要被这网子罩住,便只能乖乖倒下任咱们炮制,披着挨他一刀,那又如何!” 四人被一番激将,神色都兴奋起来。徐东狞然一笑:“便是这等道理!此次过去,先在那山上露脸,然后便将那人找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大伙儿出来求富贵,从来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让他死——” 他口中如此说着,猛地策马向前,其余四人也随即跟上。这战马穿过黑暗,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夜风吹过来时,徐东心头的鲜血翻滚燃烧,难以平静,家中恶妇没完没了的殴打与羞辱在他眼中闪过,几个外来书生丝毫不懂事的冒犯让他感到愤怒,那个女人的反抗令他最终没能得逞,还被妻子抓了个现行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他愤懑。 这些人,丝毫不懂得乱世的真相。若非之前这些事情的阴差阳错,那女人纵然反抗,被打得几顿后迟早也会被他驯得服服帖帖,几个书生的不懂事,惹恼了他,他们连通山都不可能走出去,而家中的那个恶妇,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一身所学的厉害,就算是李彦锋,他的拳脚厉害,真上了战场,还不得靠自己的见识辅佐。 而就是那一点点的阴差阳错,令得他如今连家都不好回,就连家中的几个破丫鬟,如今看他的目光,都像是在嗤笑。 他必须得证明这一切!必须将这些面子,一一找回来! 夜风随着胯下战马的奔驰而呼啸,他的脑海中情绪激荡,但即便如此,抵达道路上第一处林子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下了马,让一众同伴牵着马前行,避免路上遭遇了那凶人的埋伏。 虽然有人担心夜里过去李家并不安全,但在徐东的心中,其实并不认为对方会在这样的道路上埋伏一路结伴、各带刀枪的五个人。毕竟绿林高手再强,也不过区区一人,傍晚时分在李家连战两场,夜里再来打埋伏——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功,到得明天整个通山动员起来,这人恐怕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稍有理智的也做不得这等事情。 在整个通山都归于李家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发展,是对方打杀石水方后,已经迅速远飚,离开通山——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徐东去到李家,便是要陈说利害,让李家人迅速做出应对,撒出大网堵截去路。他是最适宜指挥这一切的人选。 如此一来,若对方还留在通山,徐东便带着兄弟一拥而上,将其杀了,扬名立万。若对方已经离开,徐东认为至少也能抓住先前的几名书生,甚至于抓回那反抗的女人,再来慢慢炮制。他在先前对这些人倒还没有这么多的恨意,但是在被妻子甩过一天耳光之后,已是越想越气,难以忍耐了。 时间大概是亥时一刻,李家邬堡当中,陆文柯被人拖下地牢,发出绝望的哀嚎。这边前行的道路上只有单调的声响,马蹄声、脚步的沙沙声、连同夜风轻摇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下都显得泾渭分明。他们转过一条道路,已经能够看见远处山间李家邬堡发出来的点点光亮,虽然距离还远,但众人都稍稍的舒了一口气。 袭击是突如其来的。 此时众人还在穿过树林,为了避免对方路上设索,各自都已经下来。被绳子绑住的两颗石头呼啸着飞了出来,嘭的砸在走倒数第二的那名同伴的身上,他当即倒地,随后又是两颗石头,打中了两匹马的后臀,其中一匹嘶叫着跳跃起来,另一匹长嘶一声朝前方急奔。 战马的惊乱犹如突然间撕裂了夜色,走在队伍最后方的那人“啊——”的一声大喊,抄起渔网朝着林子那边冲了过去,走在倒数第三的那名衙役也是猛地拔刀,朝着树木那边杀将过去。一道身影就在那边站着。 这时候,马声长嘶、战马乱跳,人的喊声歇斯底里,被石头打翻在地的那名衙役手脚刨地尝试爬起来,绷紧的神经几乎在突然间、同时爆发开来,徐东也猛地拔出长刀。 这个时候,林地边的那道身影似乎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身形一晃,缩回林间。 三名衙役一齐扑向那林子,随后是徐东,再接着是被打翻在地的第四名衙役,他翻滚起来,没有理会胸口的沉闷,便拔刀猛扑。这不仅仅是肾上腺素的刺激,也是徐东早就有过的叮嘱,一旦发现敌人,便迅速的一拥而上,只要有一个人制住对方,甚至是拖慢了对方的手脚,其余的人便能直接将他乱刀砍死,而一旦被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熟悉了步调,边打边走,死的便可能是自己这边。 历经战场的杀人术,是不管什么江湖道义的,就连场面话都不必说。 那道身影闪进树林,也在林地的边缘横向疾奔。他没有第一时间朝地形复杂的林子深处冲进去,在众人看来,这是犯的最大的错误! 执刀的衙役冲将进去,照着那身影一刀劈砍,那身影在疾奔之中猛地停下,按住衙役挥刀的手臂,反夺刀柄,衙役放开刀柄,扑了上去。 “啊!我抓住——” 他的声音在林间轰散,然而对方借着他的冲势一路倒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也在踏踏踏的飞快前冲,随后面门撞在了一棵大树树干上。 偷袭的那道身影此刻的手上已经握住了长刀,他退过了那棵大树,其余几人歇斯底里的狂吼着也已经扑到近处,有人将缀满倒刺的渔网抛了出去,那道身影手持长刀朝着侧面猛扑、翻滚。 有人挥出了石灰粉,林间便是漫天的粉尘。但那道身影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他犹如在林间猛扑的豹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直扑人群正中,手中的长刀便是刷刷两下,那刀风如闪电,如水中无声却猛烈到极点的暗涌,于众人的眼前朝左手展开了一瞬。 习刀多年的徐东知道眼前是半式的“夜战八方”,这是以一对多,情况混乱时使用的招式,招式本身原也不出奇,各门各派都有变形,说白了更像是前后左右都有敌人时,朝周围疯狂乱劈冲出重围的方法。然而钢刀有形,对方这一刀朝不同的方向犹如抽出鞭子,暴烈绽放,也不知是在使刀一道上浸淫多少年才能有的手法了。 他这脑中的惊骇也只出现了一瞬,对方那长刀劈出的手法,由于是在夜里,他隔了距离看都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扔石灰的同伴小腿应该已经被劈了一刀,而扔渔网的那边也不知是被劈中了哪里。但反正他们身上都穿着牛皮甲,就算被劈中,伤势应该也不重。 他与另一名衙役依旧猛扑过去。 扔石灰那人脚下一软,摔飞翻滚出去。 持刀的身影在劈出这一记夜战八方后脚下的步伐犹如爆开一般,溅起花朵一般的泥土,他的身体已经一个转折,朝徐东这边冲来。冲在徐东前方的那名衙役转眼间与其短兵相接,徐东听得“乒”的一声,刀火绽放,随后那冲来的身影照着衙役的面门似乎挥出了一记刺拳,衙役的身形震了震,随后他被撞着步伐飞快地朝这边退过来。 “老三抓住他——” 徐东抄着他的九环大刀,口中狂喝。 眼下距离开战,才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理论上来说,老三只是面门中了他的一拳,想要抱住对方依旧可以做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蹭蹭蹭的撞过来了,徐东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人,扔石灰的弟兄此时在地上翻滚,扔渔网的那人中了一刀后,踉踉跄跄的站在了原地,最初试图抱住对方,却撞在树上的那名衙役,此刻却还没有动弹。 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策略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穿好了甲胄,即便挨上一刀,又能有多少的伤势呢? 只要一个人制住了对手…… 他看见那身影在老三的身体左侧持刀冲了出来,徐东便是猛地一刀斩下,但那人忽然间又出现在右侧,这个时候老三已经退到他的身前,于是徐东也持刀后退,希望老三下一刻清醒过来,抱住对方。 左侧、右侧、左侧,那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徐东扑了过来。 这一刻,映在徐东眼帘里的,是少年犹如凶兽般,饱含杀戮之气的脸。 他并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里,无论是对上那六名李家家奴,还是殴打吴铖,抑或以复仇的形式杀死石水方时,少年都没有展露出这一刻的眼神。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少年这等如狂兽般的目光与决绝的杀戮方式,是在何等级别的血腥杀场中孕育出来的东西。 他的战略,并没有错。 他选择了最为决绝,最无转圜的厮杀方式。 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他所面对的,已经是这天下间数十年来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彻底击溃女真最强军队的,华夏军的刀了。 撞在树上而后倒向地面的那名衙役,喉咙已经被直接切开,扔渔网的那人被刀光劈入了小腹上的缝隙,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裂开,冲在徐东身前的老三,在中那一记刺拳的同时,已经被小刀贯入了眼睛,扔石灰那人的脚筋被劈开了,正在地上翻滚。 他们选择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场上的厮杀模式,然而对于真正的战场而言,他们就连着甲的方法,都是可笑的。 “杀——” 那是如猛虎般狰狞的咆哮。宁忌的刀,朝徐东落了下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八章 是为乱世!(三) 惨烈的嘶吼掠过夜间的树林。 宿鸟惊飞。 昏暗的道路上,战马在不安地骚动、奔走。徐东的右手断了,握刀的手掌在刹那的疼痛后断做两截,鲜血喷涌出来,他踉跄奔走,随后被一刀斩在大腿上,翻滚出去,撞上树木。 持刀的修罗正朝他走过来。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如此惨烈的厮杀,整个大脑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有些不知道随行的同伴是怎么死的,然而那不过是区区的一两次的呼吸,杀出的那人犹如地狱里的修罗,步伐中溅起的,像是焚尽一切的业火。 当年的师父没有教过他这样的东西,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不可能得罪这样的人。手掌的消失让他觉得犹如幻觉,他背后还有一把大刀,胸前的飞刀也丝毫未动,但他根本不敢去碰,原本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挪动,脚下蹬土,口中的话语都有些不清晰,修罗握刀的身影稳定无比,已经走到近处。 “英英英英、英雄……搞错了、搞错了——” 他挥舞完好的左手:“我我我、我们无冤无仇!英雄,搞错了……” 这道身影高大,带着巨大的、毁灭般的压迫感,徐东认不出来,然而对方停了停,缓缓抬起左手,用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转过来慢慢指了指徐东。 徐东错愕一下,他能够认出那是自己常用的威胁人的手势,代表的是“我记住你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等人乱来了的? “英英英……英雄,我没有……我错了……那不是我……” 他口中唾沫横飞,眼泪也掉了出来,有些模糊他的视野。然而那道身影终于走得更近,些微的星光透过树隙,隐隐约约的照亮一张少年的脸庞:“你欺负那姑娘以后,是我抱她出来的,你说记住我们了,我本来还觉得很有意思呢。” 少年的目光冷漠:“你确实该多挨几刀。” 徐东的嘴巴多张了几次,这一刻他确实无法将那群书生中不起眼的少年与这道恐怖的身影联系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我……啊……” 刀的影子扬了起来。 “……我有人质!” 某段思维回到了他的脑海,徐东扬起手,大声吼了出来。 少年提着刀愣了愣,过得良久,他微微的偏了偏头:“……啊?” 徐东的声音嘶哑地、急促地说话、解释,向对方陈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出了陆文柯的名字,少年的脸上神色变化不定。徐东口中哭求着:“英雄……留留留……留我一条命,我可以换他,我可以换他啊……” 少年仰起头,想了一会儿。 …… “……有什么好换的?” …… 杀意在林间绽放,随后,血腥与黑暗笼罩了这一切。 ************** 即便在最为焦灼的夜里,公正的时间依旧不紧不慢的走。 李家邬堡中的人们一面策划着接下来的应对,一面度过了这漫长的一晚。第二天的早晨,严铁和、严云芝等人也醒过来了,在李若尧的招待下于正厅开始用膳,庄子外头,有报讯的人仓惶地冲进来了。 昨天一个夜晚,李家邬堡内的庄户严阵以待,但击杀了石水方的凶徒并未过来闹事,但在李家邬堡外的地方,恶劣的事情未有停歇。 在庄内管事的指挥下,人们敲起了紧急的锣,随后是庄户们的迅速集结和列队。再过一阵,马队、车辆连同大量的庄户浩浩荡荡的出了李家大门,他们过了下方的市集,随后转往通山县的方向。严铁和、严云芝等人也在车队中跟随,他们在不远处一条穿过林子的道路边停了下来。 庄户们成群结队朝周围散开,封锁了这一片区域,而李若尧等人朝里头走了进去。 那是一片惨烈杀戮的现场。 死了五名衙役,其中一人身材尤其魁梧高大,看起来颇有勇力,他的脖子被砍开了,死状也显得狰狞,目光中犹然带着深深的恐惧。李若尧向严铁和介绍:“这是家中的侄女婿徐东,现为通山县总捕……上过战场……” 五名衙役俱都全副武装,穿着厚实的革甲,众人查看着现场,严铁和心中惊骇,严云芝也是看的心惊,道:“这与昨日傍晚的打斗又不一样……” “五人俱都着甲,地上有渔网、石灰。”严铁和道,“令侄女婿想的乃是一拥而上,瞬间制敌,然而……昨日那人的本领,远超他们的想象,这一个照面,彼此使出的,恐怕都是此生最强的功夫……三名衙役,皆是一击倒地,喉咙、小腹、面门,即便身着革甲,对方也只出了一招……这说明,昨天他在山下与石水方……石大侠的打斗,根本未出全力,对上吴铖吴管事时……他甚至没有牵扯旁人……” “这等武艺,不会是闭上门在家中练出来的。”严铁和顿了顿,“昨夜听说是,此人来自西南,可西南……也不至于让孩子上战场吧……” 昨夜对陆文柯的讯问,严铁和严云芝虽然不在场,但也大致知道了事态的轮廓,他此时有些犹豫之间说起的话,也正是众人心中在疑虑、甚至不敢多说的地方。 李若尧拄着拐杖,在原地占了片刻,随后,才睁着带血丝的眼睛,对严铁和说出更多的事情:“昨夜发生的惨剧,还不止是此地的厮杀……” “啊……” “昨晚,侄女婿与几名衙役的遇害,还在前半夜,到得后半夜,那凶徒潜入了通山县城……” “通山县不是已宵禁了……”严云芝道。 “江北开战,可用之兵大多数已被刘将军调配过去,要守整座城,哪还有那么多人……那凶徒乃是在这边杀人之后,又一路去了通山县,找到了我那侄女的家里。我那侄女……凌晨便遇害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众人俱都呐呐无言,只慈信和尚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后口中念经,似在超度亡者。 老人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切。 “……这还有王法吗!?”他的拐杖颤抖着顿在地上,“以武乱禁!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有几分本领,便胡乱杀人!天下容不得这种人!我李家容不得这种人!召集庄中儿郎,附近乡勇,都把人给我放出去,我要将他揪出来,还大伙儿一个公道!” 他的放声嘶吼,话语振聋发聩,周围众人聚集过来,齐声应诺,严铁和便也走过来,安慰了几句。 去往江宁的一趟旅程,料不到会在这边经历这样的惨案,但即便见到了事情,预定的行程当然也不至于被打乱。李家庄开始发动周围力量的同时,李若尧也向严铁和等人连连告罪这次招待不周的问题,而严家人过来这边,最重要的联合开商路的问题一时间自然是谈不妥的,但其余的目的皆已达到,这日吃过午饭,他们便也集合人手,准备告辞。 眼下发生的事情对于李家而言,状况复杂,最为复杂的一点还是对方牵扯了“西南”的问题。李若尧对严家众人自然也不好挽留,当下只是准备好了礼品,欢送出门,又叮嘱了几句要注意那凶徒的问题,严家人自然也表示不会懈怠。 “李家人瞒了我们许多事情。” 有些话,在李家的宅子里是无法细说的,随着车马队伍一路离开了那边,严云芝才与二叔说起这些想法来。 “自然不可能一一坦诚。”严铁和骑着马,走在侄女的马车边,“例如这次的事情之所以发生,便是那名叫徐东的总捕鬼迷心窍,想要糟蹋人家卖艺的姑娘,那姑娘反抗,他兽性未遂,还要打人杀人。谁知道对方队伍里,会有一个西南来的小大夫呢……” “二叔你怎么知道……” “昨夜他们询问人质的时候,我躲在屋顶上,听了一阵。” 严家行刺之术出神入化,偷偷地藏匿、打探消息的本领也不少,严云芝听得此事,眉花眼笑:“二叔真是老江湖。” “也确实是老了。”严铁和感慨道,“今早林间的那五具尸体,惊了我啊,对方区区年纪,岂能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会不会是……这次过来的西南人,不止一个?依我看来,昨日那少年打杀姓吴的管事,手上的功夫还有保留,慈信和尚几度打他不中,他也未曾趁机还手。倒是到了苗刀石水方,杀意忽现……这人看来是西南霸刀一支无疑,但夜里的两次行凶,毕竟无人看到,未见得便是他做的。” “有这个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西南修罗之地,养出了一批怎样的怪物,又有谁知道呢。” 严铁和感叹一番,事实上,此时天下的人皆知西南厉害,他的厉害在于凭借那一隅之地,以弱势的兵力,竟正面击垮了天下无敌的女真西路军,可是若真要细想,女真西路军的厉害,又是怎样的程度呢?那么,西南部队厉害的细节是怎样的?未曾亲历过的人们,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自己的想法,尤其在绿林间,又有各种诡异的说法,真真假假,难以定论。 到得此时,叔侄两人不免要想起这些诡异的说法来了。 严铁和道:“李若尧今日真怕的,实际上也是这少年与西南的干系。绿林高手,若是擅长野外奔袭的,以一人之力让数十人上百人畏惧,并不奇怪,可就算武艺再厉害,一个人终究只是一个人,纵然到得宗师境界,初时神完气足,当然能够令人生畏,但是以一人对多人,时间一长,只须一个破绽,宗师也要殒命乱刀之下。李家要在通山站稳脚跟,若真是要找茬的绿林强人,李家纵然死伤惨重,也总能将对方杀掉的,不至于真的畏惧。” “可若是这少年真是出身西南华夏军,又或是带着什么任务出来的呢?你看他故作天真藏匿于一群书生当中,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躲藏了至少两月有余,他为什么?”严铁和道,“说不定去到江宁,便是要做什么大事的,可这一次,李家那侄女侄女婿做的缺德事,他忍不住了,李家豁出去杀了这个人,万一接下来杀到的是一队华夏军……” 他压低了声音:“这一两年,华夏军与天下做生意,为了保障商路,人是派出来了的,刘将军地盘上,原本就有这些人。他们在西南作战,与女真最精锐的斥候厮杀都不落下风,各个心狠手辣武艺高强,若是这样的一队人杀到李家,便是李彦锋亲自坐镇,恐怕都要被斩杀在这,李家如今最怕的,便是这事。” 严云芝也点头:“但李家如今骑虎难下,如今侄女婿被杀在路上,侄女被杀在家里,事情沸沸扬扬,他若连人都不敢抓,李家在这附近,也就面子扫地了。” “人肯定是要抓的。” “那少年能躲过去吗?” “这事已说了,以一对多,武艺高强者,初时能让人胆寒,可谁也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神完气足。昨晚他在林间厮杀那一场,对方用了渔网、石灰,而他的出手招招致命,就连徐东身上,也不过三五刀的痕迹,这一战的时间,绝对不如他杀石水方那边久,但要说费的精气神,却绝对是杀石水方的好几倍了。如今李家庄户连同周围乡勇都放出来,他最终是讨不了好去的。” 严云芝沉默片刻:“二叔,我方才想了想,若是这少年真是与其他西南黑旗一道出来,姑且不论,可若他真是一个人离开西南,会不会也有些其他的可能呢?” “……你且说。” “西南行事凶狠,战场厮杀令人心畏,可过往世界,从未听说过他们会拿孩子上战场,这少年十五六岁,女真人打到西南时不过十三四,能练出这等武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学渊源。” 严铁和点了点头。 “他出身西南,又因为苗疆的事情,杀了那苗刀石水方,这些事情便能看出,至少是他家中长辈,必然与苗疆霸刀有旧,甚至有可能便是霸刀中的重要人物。因为这等关系,他武艺练得好,说不定还在战场上帮过忙,可若他父母仍在,不见得会将这等少年扔出西南,让他孤身游历吧?” “你的想法是……” “他父母双亡,可能便是在那场西南大战里死了的英雄。”严云芝道,“也是因此,他才离开华夏军,孤身上路、游历天下。侄女觉得,这个可能,也是大的。” 严铁和想了想,目光看着严云芝,严云芝也认真地回望。过得片刻,严铁和笑了笑:“你是说……” “若他带着任务也就罢了……”严云芝压低了声音,“其实即便带着任务,与华夏军有过节的乃是通山李家,并非咱们严家,咱们可以帮他一帮,也算结个善缘。可若是真如侄女所料,他在西南已无牵挂,是出来天下游历的,这等高手,可以为我等所用啊……二叔你也说了,他与李家真要打起来,只能前头占便宜,咱们若是能将人顺路救走,未来天下再乱,这便是一员虎将……” 马车前行,严云芝的语调虽然不高,但话语依旧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骑马在侧的严铁和耳中,他略微想了想,便也点头:“虎将且不说,咱们严家与华夏军确无过节,不论那少年是怎样的来路,能结个缘分,总是好的……此事并不简单,我与你师兄几人商议一番,若那少年真还在附近盘桓,咱们分出人手给他留一句话,也是举手之劳。” 他平素看惯绿林小说,对于合纵连横、各种心机,自然也有一番心得,此时觉得事情大有可操作的地方,当下骑马向前,召集队伍中其余的核心人物说话。 骏马奔出数丈,才与严云芝的一位师兄开了口,后方陡然有变乱响起。 那是走在道路便的一道行人身影,在刹那间冲上了严云芝所在的马车,只是一脚,那位给严云芝驾车的、武艺还算高强的车夫便被踢飞了出去,摔下官道边的草坡,咕噜噜的往下滚。 这一刻,那身影撕开车帘,严云芝猛一拔剑便冲了出来,一剑刺出,对方单手一挥,拍掉了严云芝的短剑。另一只手顺势挥出,抓住严云芝的面门,犹如抓小鸡仔一般一把将她按回了车里,那大车的木板都是嘭的一声震响—— 整个队伍都被惊动,众人试图杀将上来。 秋日下午的阳光,一片惨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四九章 是为乱世!(四) 骚乱沸腾、马声惊乱。 严家组织队伍一路东去江宁送亲,成员的数目足有八十余,虽然不说皆是高手,但也都是经历过杀戮、见过血光甚至体会过战阵的精锐力量。这样的世道上,所谓送亲不过是一个由头,毕竟天下的变化如此之快,当年的时宝丰与严泰威有旧、许了婚诺,如今他兵强马壮割据一方,还会不会认下当年的一句口头承诺便是两说之事。 也是因此,八十余精锐护送,一方面是为了保证众人能够平安到达江宁;另一方面,车队中的财物,加上这八十余人的战力,也是为了抵达江宁之后向时宝丰表示自己手上有料。如此一来,严家的地位与整个公平党虽然相差许多,但严家有地方、有武力、有财货,双方儿女接亲后打通商路,才算得上是强强联合,不算肉包子打狗、热脸贴个冷屁股。 昨天挑衅李家的那名少年武艺高强,但在八十余人皆在场的情况下,确实是没有多少人能想到,对方会冲着这边下手的。 但事情仍旧在刹那间发生了。 那道身影冲上马车,便一脚将驾车的车夫踢飞出去,车厢里的严云芝也算得上是反应迅速,拔剑便刺。冲上来的那人挥开短剑,便抓向严云芝的面门,这个时候,严云芝实际上还有反抗,脚下的撩阴腿猛地便要踢上去,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按下马车的木板上,却已经是一力降十会的重手法了。 这相当于将一个人抓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严铁和看得目眦欲裂,勒住缰绳便冲将过去,此时也已经有严云芝的一名师兄骑马冲到了马车侧面,口中吼道:“放开她!”拔剑刺将过去,这一剑使出他的毕生功力,若银蛇吐信,刹那绽放。 马车之中,那人影只是将严云芝往车板上一砸,猛地一个转身,又抓起严云芝呼啸地回过头来。他将严云芝直接挥向了那刺来的剑光。挥剑之人眼眶充血,猛地撤手,胯下奔马也被他勒得转向,与马车擦肩而过,随后朝着官道下方的田地冲了下去,地里的泥土铺天溅起,人在地里摔成一个泥人。 “所有人不准过来——” 两匹马拉着的马车仍在沿着官道朝前方奔行,整个队伍已经大乱起来,那少年的吼声划破长空,其中蕴含内劲的雄浑刚猛令得严铁和都为之心惊。但这一刻最严重的已经不是对方武艺如何的问题,而是严云芝被对方反剪双手狠狠地按在了马车的车框上,那少年持刀而立。 “再过来我就做了这个女人。” 此时情况爆发不过区区片刻,真要发生逆转也只需片刻。对方这样的话语无法约束住各自行动的八十余人,严铁和也逼得更加近了,那少年才说完上一句威胁,没有停顿,膝盖往严云芝背后一顶,直接拉起了严云芝的左手。 “我数三声,送你们一只手,一,二……” 在车上的这一刻,那少年目光森冷可怖,说话之间几乎是懒得给人考虑的时间,刀光直接便挥了起来。严铁和猛地勒住缰绳,挥手大喝:“不许上前全部退后!散开——”又道:“这位英雄,我们无冤无仇——” 有了他的那句话,众人才纷纷勒缰停步,此时马车仍在朝前方奔行,掠过几名严家弟子的身边,若是要出剑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在严云芝被制住,对方又心狠手辣的情况下,也无人敢真的动手抢人。那少年刀尖朝严铁和一指:“你跟过来。不要太近。” 马车离开队伍,朝着官道边的一条岔路奔行过去,严铁和这才知道,对方显然是考察过地形,才专门在这段道路上动手劫人的。而且分明艺高人胆大,对于动手的时间,都拿捏得清楚了。 他策马跟随而上,严铁和在后方喊到:“这位英雄,我谭公剑严家向来行得正站得直……” 只听得那少年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你特么当刺客的站直个屁!”接着道:“我有一个朋友被李家人抓了,你去通知那边,拿人来换你家小姐!” “我严家与李家并无深厚交情,他李家如何肯换,江湖规矩,冤有头债有主……” “有你娘的规矩!再婆婆妈妈等着收尸吧!” “我自会尽力去办,可若李家真的不允,你不要伤及无辜……” “如果李家不肯,你告诉他,我宰了这女人以后,在这边守上一年,一直守到他李家人死光为止!看你们这些恶人还敢继续作恶。” 严铁和张了张嘴,一时间为这人的凶戾气焰冲的呐呐无言,过得片刻,愤懑吼道:“我严家不曾作恶!” 那少年的话语扔过来:“明天如何换人,我自会传讯过去!你严家与公平党蛇鼠一窝,算什么好东西,哈哈,有什么不高兴的,叫上你们家屎宝宝,亲自过来淋我啊!” “……屎、屎宝宝是谁——” “滚蛋!骗子!”前方的凶徒觉得他不再实诚了,是在消遣自己,当即结束谈话,“给我回去找人,再敢过来,我立马弄死她!” 胯下的奔马一声长嘶,严铁和勒缰停步。此时秋日的阳光落下,附近道路边的叶子转黄,视野之中,那马车已经沿着道路奔向远方。他心中怎也想不到,这一趟来到通山,遭遇到的事情竟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这样的转折。 他先前想象西南华夏军时,心中还有诸多的保留,此时便只是两个念头在交错:其一是莫非这便是那面黑旗的真面目?随后又告诉自己,若非黑旗军是这样心狠手辣的恶魔,又岂能打败那毫无人性的女真军队?他此刻总算看清了真相。 至于屎宝宝是谁,想了一阵,才明白对方说的是时宝丰。 他阴沉着脸回到队伍,商议一阵,方才整队开拨,朝李家邬堡那边折返而回。李家人眼见严家众人归来,也是一阵惊疑,随后方才知晓对方半途之中遭遇的事情。李若尧将严铁和迎到后宅说话,如此商议了许久,方才对此事定下一个大致的方略来…… ************** 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严云芝发现自己是在山头上一处不知名的凹洞里头,上方一块大石头,可以让人遮雨,周围多是乱石、杂草。夕阳从天边铺撒过来。 她的手脚都已经被紧紧绑住,口中被不只是毛巾还是衣衫的一块布料塞着,说不出话来。 四野无人,先前行凶绑架她的那名少年此刻也不在。严云芝挣扎着尝试坐起来,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伤势,肌肉有酸痛的地方,但并未伤及筋骨,手上、颈上似有擦伤,但总的来说,都不算严重。 严家的功夫以行刺、杀人居多,也有绑人、脱身的一些法子,但严云芝尝试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功力不够,一时半会难以给自己松绑。她尝试将绳子在石头上缓缓摩擦弄断,试了一阵,少年从后头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这边的尝试,但少年不跟她说话,在一旁坐下来,拿出个馒头慢慢吃,然后闭目休息。 “唔……嗯嗯……” 确定一时半会难以自己脱身,严云芝尝试说话。她对于眼前的黑旗军少年其实还有些好感,毕竟对方是为了同伴而向李家发起的寻仇,按照绿林规矩,这种寻仇算得上光明正大,说出来之后,大家是会支持的。她希望对方去掉她口中的东西,双方沟通交流一番,说不定对方就会发现自己这边也是好人。 太阳落下了,她嗯嗯嗯嗯叫了好一阵,只见那少年起身走了过来,走到近处,严云芝倒是看得清楚,对方的面容长得颇为好看,只是目光冰冷。 他没有伸手取她口中的东西,而是直接抬起了腿,一脚朝着她脸上踩了下来。 “……唔!” 严云芝身体一缩,闭上眼睛,过得片刻睁眼再看,才发现那一脚并没有踩到自己身上,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再吵,踩扁你的脸!” 严云芝瞪了一会儿眼睛。目光中的少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她缩起身体,便不再开口。 她自幼好武,虽然作为女儿身,自小便是严家人以及一众师兄弟拱卫的掌上明珠,但修炼剑法从未懈怠。到她十五岁上,父亲带领众人抗金,她也参与其中,一次乔装打扮转运东西的过程里,她被两名金兵截住,险些被对方糟蹋,这是她一生之中遭遇过的最为危险的时刻。 严云芝心中恐惧,但凭借最初的示弱,使得对方放下戒备,她趁机杀了一人,又伤了另一人,在与那伤兵进行殊死搏杀后,终于杀掉对方。对于当时十五岁的少女而言,这也是她人生当中最为高光的时刻之一。从那时开始,她便做下决定,绝不对恶人屈服。 既然这少年是恶人了,她便不要跟对方进行沟通了。就算对方想跟她说话,她也不说! 过了一阵,少年又离开了这里。严云芝在地上挣扎、蠕动,但最终气喘吁吁,没有成果。天上的冷月看着她,周围似乎有这样那样的动物窸窸窣窣的走,到得午夜时分,少年又回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身上沾了不少灰土。 过了午夜,少年又扛着锄头出去,凌晨再回来,似乎已经做完了事情,继续在一旁打坐休息。如此这般,两人始终不曾说话。只在深夜不知什么时候,严云芝看见一条蛇游过碎石,朝着两人这边悄悄地过来。 此时那少年盘起双腿闭上眼睛似已沉眠,严云芝看着那蛇,心中盼望这是剧毒的蛇才好,能够爬过去将少年咬上一口,然而过得一阵,那蛇吐着信子,似乎反倒朝自己这边过来了。严云芝无法,动弹,此时也无法反抗,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弄出动静来,又有些害怕此时出声,那毒蛇反而立刻发起攻击该怎么办。 正恐惧间,空气中只听“啪”的一声响,也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出的手,如同闪电一般抓住了蛇尾,随后整条蛇便如鞭子般被甩脱了关节。这一手功夫委实厉害,尤其就严家的路数而言,这等闭眼休息的状态下还能保持高度戒备的敏锐洞察,委实令她羡慕不已,但考虑到对方是个坏蛋,她随即将羡慕的情绪压了下去。 厉害的坏蛋,终也只是坏蛋而已。 少年坐在那里,拿出一把小刀,将那蛇三下五除二的剖开了,熟练地取出蛇胆吃掉,随后拿着那蛇的尸身离开了她的视野,再回来时,蛇的尸身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上也没有了血腥味,应该是用什么办法遮盖了过去。这是躲避敌人追查的必备功夫,严云芝也颇有心得。 可惜是个坏蛋…… 她如此想着,沉沉睡去,对于睡着后会有山间兽禽过来袭扰的事情,此时倒不再担心了。 ***************** 清晨时分,一封带着信的箭从外头的山间射进了李家邬堡当中,信里说明了今天交换人质的时间和地点。 李家众人与严家众人当即出发,一路赶往约好的地方。 路程走了一半,又有箭矢射来,这次的地点已经改变,甚至约束了碰头的人数。李若尧、严铁和等人随即转向,半途之中,又是一封信过来,地点再度变换。 双方在通山城郊的一处野林边见了面,李若尧、严铁和等人的位置是在林地外的原野上,而那行凶的少年龙傲天带着被缚住双手的严云芝站在林地边缘,这是稍有意外便能进入树林遁走的地形选择。 双目无神的陆文柯被人从马车上放了下来,他的步伐颤抖,眼见到对面林地边上的两道人影时,甚至有些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对面站着的当然是一路同行的“小龙”,可这一边,密密麻麻的数十凶人站成一堆,双方看起来,竟然像是在对峙一般。 “两个人,一起放,从不同的边上慢慢绕过来!” 他听到小龙在那边说话,那话语洪亮,听起来就像是直接在耳边响起一般。 “如果耍花样,我立刻走!但是接下来,你们就看通山的殡仪铺子,有没有那么多棺材吧!” 他这句话的声音凶戾,与往日里拼命吃东西,跟众人说笑打闹的小龙已经截然不同。这边的人群中有人挥手:“不耍花样,交人就好。” 人群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沉声喝道:“这次的事情,我李家确有不当之处!可阁下不讲规矩,不是上门讨说法而是直接行凶,此事我李家不会咽下,还请阁下划下道来,我李家来日必有补偿!” 对面冷笑一声:“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这次去到江宁,会找到李贱锋,向他当面问罪!看他能不能给我一个交代!” “如此甚好!我李家家主名叫李彦锋,你记住了!” “一个意思。”对面回道。 这边老人的拐杖又在地上一顿。 有人推了推陆文柯:“过去。” 小龙在那边手指划了划:“绕过来。”随后也推了推身边的女子:“你绕过去,慢一点。” 两名人质相互隔着距离缓缓前行,待过了中线,陆文柯脚步踉跄,朝着对面小跑过去,女子目光寒冷,也小跑起来。待陆文柯跑到“小龙”身边,少年一把抓住了他,目光盯着对面,又朝旁边看看,目光似乎有些疑惑,随后只听他哈哈一笑。 “哈哈!你们去告诉屎宝宝,他的女人,我已经用过了,让他去死吧——” 这话说出口,对面的女人回过头来,目光中已是一片凶戾与悲恸的神色,那边人群中也有人咬紧了牙关,拔剑便要冲过来,有的人低声问:“屎宝宝是谁?”一片混乱的骚动中,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拉着陆文柯跑入树林,迅速远离。 这边有严家的人想要冲上去,被严铁和挥手制止下来,众人在原野上破口大骂,一片动乱。 …… 宁忌拉着陆文柯一路穿过林子,途中,身体虚弱的陆文柯几度想要说话,但宁忌目光都令他将话语咽了回去。 对于李家、严家的众人如此安分地交换人质,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安排其它手段,宁忌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当然不知道,在察觉到他有西南华夏军背景的那一刻,李家其实就已经有些为难了。他的武艺高强,背景过硬,正面作战李家一时半会难以占到便宜,即便杀了他,后续的风险也极为难料,这样的对抗,李家是打也不行,不打也不行。 严家的遭遇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尤其是严铁和以部分珍玩为报酬,请求李家放人之后,李家的顺水人情,便极有可能在江湖上传为佳话——当然,如果他不肯交人,严铁和也曾做出威胁,会将徐东夫妇这次做下的事情,向整个天下公布,而李家也将与痛失爱女的严泰威成为敌人,甚至得罪时宝丰。自然,这样的威胁在事情圆满解决后,便属于没有发生过的东西。 人们没有料到的只是少年龙傲天最后留下的那句“给屎宝宝”的话而已。 宁忌与陆文柯穿过树林,找到了留在这边的几匹马,随后两人骑着马,一路往汤家集的方向赶去。陆文柯此时的伤势未愈,但情况紧急,他这两日在犹如地狱般的场景中度过,甫脱牢笼,却是打起了精神,跟随宁忌一路狂奔。 在汤家集的客栈里,两人找到了仍旧在这边疗伤的王江、王秀娘父女,王秀娘只以为众人都已离她而去,此时见到小龙,见到遍体鳞伤的陆文柯,一时间泪如雨下。 其实汤家集也属于通山的地方,依旧是李家的势力辐射范围,但连续两日的时间,宁忌的手段实在太过凶戾,他从徐东口中问出人质的状况后,立马跑到通山县城,杀了李小箐,还用她的血在墙上留下“放人”两个字,李家在短时间内,竟没有提起将他所有同伴都抓回来的勇气。 此时四人碰头,宁忌不多说话,而是在外头找了一辆大车板,套成简陋的马车,他让陆文柯与王江坐在车上,令王秀娘赶车,自己给陆文柯稍作伤势处理后,骑上一匹马,一行四人迅速离开汤家集,朝南行进。 到得这日夜里,确定离开了通山地界很远,他们在一处村落里找了房子住下。宁忌并不愿意与众人多谈这件事,他一路之上都是人畜无害的小大夫,到得此时展露獠牙成了大侠,对外固然毫无畏惧,但对已经要分道扬镳的这几个人,年纪仅仅十五岁的少年,却多少觉得有些赧然,态度转变之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按照安排,接下来的时间里,秀娘姐将会在这里照顾另外两人,王江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但陆文柯早晚会好起来,这边距离这“大有可为”的家乡洪州,也已经不算远了。他对王秀娘说:“若这次过后,陆文柯对你不好,他就不算人了。到时候你可以到成都那边去找华夏军,华夏军都是好人。” 这话虽然未必对,却也是他能为对方想出来的唯一出路。 他们一道吃过了相聚的最后一顿晚饭,陆文柯此时才哭泣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了在通山县遭遇的一切,说起了在李家黑牢当中看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景状,他对宁忌说道:“小龙,若是你有力量……” 宁忌想了一阵,道:“陆大哥,这不是……该轮到你来做的事情了吗?” 陆文柯愣了愣,随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又缓缓地、连续点了两下:“是啊,是啊……” 他道:“是啊。” 宁忌吃过了晚饭,收拾了碗筷。他没有告辞,悄然地离开了这边,他不知道与陆文柯、王秀娘等人还有没有可能再见了,但世道险恶,有些事情,也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完结。 他骑着马,又朝通山县方向回去,这是为了确保后方没有追兵再赶过来,而在他的心中,也惦记着陆文柯说的那种惨剧。他随后在李家附近呆了一天的时间,仔细观察和思考了一番,确定冲进去杀光所有人的想法终究不现实、而且按照父亲过去的说法,很可能又会有另一拨恶人出现之后,选择折入了通山县。 时间是七月二十五这天的夜晚,他潜入了通山县县令的家中,放倒了几名家中护卫,趁着对方与妾室玩乐之时,进去一刀捅开了对方的肚子。 名叫黄闻道的县令捂着肚子在地上蠕动,宁忌拿了一只大毛笔,将他拖到墙边,沾了鲜血在墙上写字。 他歪歪扭扭地写道: “还有些事,仍有在通山作恶的,我回头再来杀一遍。——龙傲天” 写完之后,觉得“还有些事”这四个字未免有些丢了气势,但已经写了,也就没有办法。而由于是第一次用这种毛笔在墙上写字,落款也写得难看,傲字写成三瓣,过去写得还不错的“龍”字也不成形状,极为丢人。 “早知道应该让你来帮我写。你写得挺好。” 他看看弥留之际、目光已经涣散的黄闻道,又看看周围墙上挂着的字画。自惭形秽地叹了一口气。 挺远的村庄里,照看了父亲与陆文柯的王秀娘坐在书生的床边打了一会儿盹。王秀娘面上的伤痕已变得浅了些,陆文柯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在人们的身上与心上,有一些伤势会渐渐淡去,有一些会永远留下。他不再说“大有可为”的口头禅了。 名叫范恒、陈俊生的书生们,这一刻正在不同的地方,仰望星空。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天空中的夜色黑得像墨,星火微茫,有的似乎随时要熄灭下去,也有的会眨动它们的眼睛,执拗地亮着。 阳光会来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〇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上) 成都八月。 给都江堰带来告急洪水的暴雨季节才刚刚过去,留下了小小的尾巴,恼人的秋雨打落树叶,仍旧一阵一阵的侵扰着已经成为华夏军政治文化中心的这座古老城池。这些天里,城市的泥泞就像是应了天下各方敌人的诅咒般,一刻也没有干过。 变得枯黄的树木叶子被雨水打落,掉落在恼人的泥泞里,等待着给这座古城的排水设施带来更大的压力。路面上,许许多多的行人或小心或急促的在街巷间走过,但小心也只是短暂的,路面的泥水迟早会溅上那些漂亮而崭新的裤腿,于是人们在抱怨之中,咬咬牙管,慢慢也就无所谓了。 有仍旧天真的孩子在路边的屋檐下打闹,用浸湿的泥巴在房门前筑起一道道堤坝,防御住街面上“洪水”的来袭,有的玩得满身是泥,被发现的妈妈歇斯底里的打一顿屁股,拖回去了。 一匹匹高头大马拖着的大车在城内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偶尔停靠固定的站台,穿着打扮或新颖或陈旧的人们自车上下来,躲避着泥水,撑起雨伞,人流来去,便是一片伞的海洋。 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意反而更好了几分。怀着各种目的的人们在约定的地点碰头,进入临街的厢房里,坐在敞开窗户的茶桌边看着下方雨里人群狼狈的跑动,先是照例地抱怨一番天气,随后在暖人的茶点陪伴下开始谈论起碰面的目的来。 “你不知道,城外的路面,比这里可糟得多了。” “华夏军大兴土木,城外头都大了一整圈,没看《天都报》上说。成都啊,自古便是蜀地中央,多少代蜀王陵墓、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这里呢。说是去年挖地,触了王陵啦……” “华夏军衙门里是说,发展太快,排水配套没有完全做好,主要还是外头排水的口子不够,所以城里也排不动。今年城外头可能要征一笔税喽。” “挖沟做排水,这可是笔大买卖,咱们有路子,想办法包下来啊……” “七月还说军民一体,想不到八月又是整风……” 各种各样的讯息混杂在这座忙碌的城池里,也变作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下午时分,成都老城墙外最先兴建也最为繁荣的新厂区,部分道路由于车马的来去,泥泞更甚。林静梅穿着蓑衣,挎着工作用的防水皮包,与作为搭档的中年大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行的路上。 她被调配到成都的时间还不久,对于周围的情况还不是很熟,因此被安排给她搭伙的是一名早就在这边参与了工厂区开发的老华夏军炊事员。这位女炊事员姓沈名娟,人长得三大五粗,并不识字,林静梅初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调来教育部门工作,但过得几日倒也明白了,这女人的性格像母鸡,镇得住孩子,也非常护崽,林静梅过来跟她搭档,算得上是补足对方文字工作的短板了。 她们现在正往附近的厂区一家一家的走访过去。 “我们是教育部的,关于最近就要开始的‘善学’计划,上头应该已经跟你们发了通知。这是命令的原文,这是户籍部门之前汇总的挂在你们这边的外来孩子的情况,现在要跟你们这边做一下对比和核实。九月初,这附近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善学’上学,不能再在外头乱跑,这里有费用的章程……” “还要出钱啊?” “基本的费用我们华夏军出了大头了,每天的饭菜都是我们负责,你们承担一部分,未来也可以在要交的税收里进行抵扣。七月底你们开会的时候应该已经说过了……” “你们那么多会,天天发文件,我们哪看得来。你看我们这个小作坊……先前没说要送孩子上学啊,而且女孩要上什么学,她女孩……” “女孩也必须上学。不过,只要你们让孩子上了学,他们每次休沐的时候,我们会允许适龄的孩子在你们工厂里打工赚钱,贴补家用,你看,这一块你们可以申请,如果不申请,那就是用童工。我们九月以后,会对这一块进行清查,将来会罚得很重……” “你们这……他们小孩子跟着大人做事本来就……他们不想上学堂啊,这自古以来,读书那是有钱人的事情,你们怎么能这样,那要花多少钱,这些人都是苦人家,来这里是赚钱的……” 十家作坊进入八家,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推诿阻挠,这或许也是教育部本就没什么威慑力的缘故,再加上来的是两个女人。有的人插科打诨,有的人尝试说:“当时进来是这么多孩子,但是到了成都,他们有一些吧……就没那么多……” 沈娟便起身:“你说什么?” 林静梅的目光也沉下来:“你是说,这里有小孩子死了,或者跑了,你们没报备?” 名单核对的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甚至偶尔会遇上态度更不善的,开始炫耀跟华夏政府的某某官员有关系的,大嚷着让她们滚出去,有的厂区保安会被沈娟拍倒在地,有些时候,林静梅则兴致勃勃地开始询问对方的“关系”是谁,拿出小本本来,做出简单的记录,一直到对方的脸色不自信地惊疑起来。 这注定不会是简简单单能够完成的工作。 而除了她与沈娟负责的这一块,此时城外的各处仍有不同的人,在推进着同样的事情。 “七八月这天气真是烦死了……” 在一片泥泞中奔走到傍晚,林静梅与沈娟回到这一片区的新“善学”学堂所在的地址,沈娟做了晚餐,迎接陆续回来的学校成员一道吃饭,林静梅在附近的屋檐下用水槽里的雨水洗了脚。脚也快泡发了。 彭越云过来蹭了两次饭,说话极甜的他大肆夸奖沈娟做的饭菜好吃,都得沈娟眉开眼笑,拍着胸脯承诺一定会在这边照顾好林静梅。而大家当然也都知道林静梅如今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正是为了这定亲后的夫婿,从外地调入成都来的。 暂时并没有人知道他们与宁毅的关系。 吃过晚饭,两人在路边搭上回内城的公共马车,宽敞的车厢里常常有许多人。林静梅与彭越云挤在角落里,说起工作上的事情。 “如果只是教育这边在跑,没有棒子敲下来,这些人是肯定会耍滑头的。被运进西南的那些孩子,原本就算是他们预定的童工,现在他们跟着父母在作坊里做事的情况非常普遍。我们说要规范这个现象,实际上在他们看来,是我们要从他们手上抢他们本来就有的东西。爸爸那边说九月中就要让孩子入学,恐怕要让商务部和治安这边联合有一次行动才能保障。但最近又在上下整风,‘善学’的推行也不止成都一地,这么大规模的事情,会不会抽不出人手来……” 百年大计,教育第一。华夏军教育体系的建设,几乎是从弑君之后就立刻在做的事情,但每一个阶段的华夏军的规模都有不同。几年前困于和登三县那样的小地方,培养出来的教师力量已经接近够用,然而随后跃出成都平原又是一次大的扩张,到击溃女真人,往天下开放,就继续扩大了一次。 虽然宁毅大办夜校,简化教学,可是能够担任老师的人纵然真以指数升级,突然要适应这么大的地盘也需要时间。今年上半年教师的数目本来就大量缺乏,到得下半年,宁毅又绞尽脑汁地挤出来部分老师,要将初级学堂覆盖到成都附近外来孩子的头上,所有的事情,其实都颇为仓促。 这样的“善学”学堂,师资力量使注定不够的,而将这些外来做童工的男女孩子纳入学堂,本身也必然会引起一波不理解和反弹,但宁毅还是决定推进下去。林静梅来到这边,也属于安插在这件工作内部的重要“观察员”。 她自小跟随在宁毅身边,被华夏军最核心最出色的人物一齐培养长大,原本负责的,也有大量与秘书有关的核心工作,眼光与思考能力早已培养出来,此时担心的,还不仅仅是眼前的一些事情。 “……其实我心中最担心的,是这一次的事情反倒会导致外头的状况更糟……这些被送进西南的流民,本就没了家,附近的工厂、作坊之所以让他们带着孩子过来,心中所想的,本身是想占孩子可以做童工的便宜。这一次咱们将事情规范起来,做当然是一定要做的,可做完之后,外头买卖人口过来,恐怕会让更多人妻离子散,一些原本可以进来的小孩子,或许他们就不会准进了……这会不会也算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彭越云笑一笑:“有些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类似的思维,每一刻都在华夏军的核心涌动。华夏军如今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整个天下的连锁反应,而林静梅之所以有此刻的多愁善感,也只是在他面前诉说出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罢了,在她性情的另一面,也有着独属于她的决绝与坚韧,这样的刚与柔融合在一起,才是他所喜欢的独一无二的女子。 “刘光世跟邹旭那边打得很厉害了……刘光世暂时占上风……” 他们在马车上又这样那样的聊了不少事情,车上陆续有人上来,又陆陆续续的下去。到得马车终点站的华夏军宿舍区时,夜色已降临,入夜的天色清澄如水,两人肩并肩说着话,朝里头走过去。他们如今还没有成亲,因此各自有自己的房间,但即便偶尔住在一块,也已经没有人会说他们了。他们会聊起许多的事情,而成都与华夏军的迅速变革,也让他们之间有许多话题可以聊。 同样的时候,城市的另一侧,已经成为西南这块重要人物之一的于和中,拜访了李师师所居住的院子。最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每个月通常会有两次左右作为朋友的相聚,晚上拜访并不常见,但此时刚刚入夜,于和中路过附近,过来看一眼倒也算得上自然而然。 或许是刚刚应酬完毕,于和中身上带着些许酒味。师师并不奇怪,唤人拿出茶点,亲切地接待了他。 “七月抗洪,你们新闻纸上才铺天盖地地说了军队的好话,八月一到,你们这次的整风,声势可真大……” 面对着师师,于和中早已习惯了开门见山,他也知道自己的些许心思躲不过对方的眼睛,于是话语向来是说得很直的。而这些事情,眼前与他这个“富贵闲人”,其实也已经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一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中) “七月抗洪,你们新闻纸上才铺天盖地地说了军队的好话,八月一到,你们这次的整风,声势可真大……” 入夜后的雨才停下不久,凉爽的风从庭院里带来潮湿的气息,于和中在书房中落座,带着些许酒味地说起这件事,这大概也是在夜里参加应酬时的话题了。师师挽起袖子给他倒了杯茶,微笑道:“怎么说呢?” “……你们这边掌柜的昨天来找了我。”于和中捧起茶杯,“跟这事有些关系。” 华夏军改组政府后,竹记被拆分,其中不少大掌柜进入商务部成为高层负责人,职衔自有更改,但在成都非华夏军的圈子里,不少人为了显示自己交游广阔,跟某某人过去有过交情,仍旧会以掌柜这样的称呼来指代某些官员。 师师微笑看着他。于和中顿了顿,道:“因为这次的事情,跟刘将军那边正在交的这批货,乃至下一批,都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说是总体会延后一两个月。你也知道,刘将军那边已经开始打起来了,这事情延后,就有些麻烦。” “这次整风波及的是整个第七军,从上到下,包括刚升上去的陆桥山,现在都已经回来做检讨。于大哥,华夏军每次的整风都是最认真的事情,中间不会含糊。”师师说道,“不过,怎么会连累到你们那边的?” “……这次你们整风第七军,查的不就是往外商路上吃拿卡要的事嘛,商路上的人被拿下去,本来要做的交易,当然也就拖延下来了。” “但是跟刘将军那边的交易是华夏军对外买卖的大头,犯事的被拿下来,商务部和第七军那边应该已经调拨了人员去接手,不至于影响整个流程啊。先前那边开会,我似乎听说过这件事。”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查出来的不止是第七军……” “嗯?” 师师蹙起眉头,房间里安静下来。于和中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 “嗨。”他伸手拍了拍大腿,苦笑出来,“刘将军那边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从西南到鄂州,再从鄂州到西南,两边多长的路程。你们华夏军年年整风,第七军也有人吃拿卡要,刘将军那边……”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划:“这次预备交货的那批东西,原本已经出了剑阁,快要到汉中了,这次上下一查,你们这边的人下去了几个,我们这边……王八蛋,铤而走险要搞火龙烧仓,好在你们这边戒备心足,压下来了。但是那边说,货已经对不上了。你们这边要一查到底,所以就停在半路当中了……” 师师想了想:“我倒还没有听说这件事。” “你毕竟在宣传部,这种事不是特意打听,也传不到你这里来。” “难处在那里?”师师温和地看着他,“你占了多少?” “我不占啊,师师,你知道我的,我的志向不大,在这些事情上,手腕也算不得高明,偷换军资这种事,我搭进去迟早是个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刘将军那边安排我在这里与你们接洽,整件事情出了问题,我当然也有责任。” “那……具体的……” “接近两千里的商路,中间经手的各种人吃拿卡要,以次充好,其实这些事情,刘将军自己心里都有数。以往的几次交易,大概都有两成的货被换成次品,中间这两成好的,其实大多数被就近高价卖给了戴梦微。吃这一口油水的,其实主要是严道纶他们那一大帮子人,我顶在前头,但是大部分事情不知情,实际上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怎么干的,只是他们有时候会送我一笔辛苦费,师师,这个……我也不至于都不要。” 他面容诚恳,师师笑了笑:“知道,反正你们败的是刘光世的钱,我是没关系。” “送过来西南这边的那些矿石、铁器、金银,那可是没人敢动,都知道你们一板一眼。但现在事情被揭出来了,到了明面上,你们这边没办法将错就错,先把那剩下的九成送过去……其实刘将军如果在,肯定会先收了这九成再说……” “这个我觉得倒也怪不得商务部,他们做生意,不能把人想得太好,万一这九成马马虎虎的送过去了,刘将军先收货,然后再回过头来说华夏军短斤少两,这边很难扯皮。而且整个华夏军不怕扯皮,负责的那几个人,恐怕难免要吃排头,这也是他们的难处。” “懂的、懂的。”于和中点头,“所以现在,货要耽搁一两个月,刘将军在前头打仗,知道了多半要生气,我们这边的问题是,得给他一个交代。今日跟严道纶他们碰头,他们的想法是,交出几个替罪羊给刘将军,就是这些人,暗地里换货,甚至事发后以其中一人大肆破坏,导致华夏军的交货不得已的滞后……其实我有些犯嘀咕,要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给他们背书,所以就跑过来,让师师你给我参谋一下。” “如果不背书,你也要负责任。”师师道。 “是啊。”于和中点头,随即又道,“不过,我觉得刘将军也不至于把责任扔到我身上来太多,毕竟……我只是……”他摆了摆手,似乎想说自己只是个被顶出来的幌子,因为关系才上的位,但终于没能说出口。 师师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大人物不是这么考虑事情的。” “我也知道,所以……”他稍稍有些为难。 师师笑了起来:“说吧,你们都想出什么坏点子了,反正是坑刘光世,我能有什么不好意思?” 于和中也无奈地笑了:“刘将军对官场上、军队里的事情门清,扔出几个替罪羊,让刘将军先抄了他们的家,说起来是可以,但严道纶他们说,难免刘将军心中还藏着芥蒂。所以……他们知道我私下能联系你,所以想让你帮忙,再私下迁一道线。当然不会让你们太难做,而是在华夏军经手调查整件事的时候,稍微点一点那几个人的名字,如果能有华夏军的署名,刘将军必然会深信不疑。” 他说完这些,目光诚恳地望着师师,师师也看着他好一阵,随后才轻声道:“名单呢?让我看看到底是哪几个倒霉鬼啊。” 于和中松了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张宣纸来,师师接过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片刻,随后才收进衣衫的口袋里。 她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笑起来:“于大哥啊,其实于公呢,我当然会传这个话,你看,是于公,我才会传话。因为说到底,这件事吃亏的是刘将军,又不是我们华夏军,当然我不说结果会如何,但如果只是个背书的小动作,尤其是帮严道纶他们,我觉得上头会帮忙。当然,具体的答复还要过两天才能给你。” “当然。”于和中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一趟,说过了这件事,其实就能跟严道纶他们交代过去了。” 师师点头,露出笑容:“但是于私呢……” 听她说到这里,于和中低了低头,伸手拿起一边的茶杯,举起来似乎要挡住自己:“于私我知道、我知道,唉,师师啊……” 师师眼睛眯起来,嘴角笑成月牙:“于私呢,于大哥啊,我其实是想说,嫂子和侄子他们,你是不是该把她们接来成都了,你们都分别一年多了,这不着家的,算什么呢?” 师师说起私事,原本自然是要劝他,见他不愿听,也就转换了话题。于和中听得这件事,微微一愣,随后也就为难地叹了口气:“你嫂子她们啊,其实你也知道,她们原本没什么大的见识,这些年来,也都是窝在家中,缝衣绣花。成都这边,我如今要参加的场合太多,她们要真过来了,恐怕……难免……不自在……” “于大哥是舍不得那两位红颜知己吧?”师师望着他,话语之中虽然有责备,但语调仍旧是轻柔的,并不会咄咄逼人的去强迫人做些什么。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随后又拿起茶杯在手上,“嗨。其实……师师啊……其实你也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胸中是有几分大志气的,但是……也不说时势什么的吧,总之是没能做到了不起的事情。中原沦陷后我颠沛半生,然后到了成都,再遇上你……师师,不怕你笑话,最近这一年,或许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快意的一年时间……” 他顿了顿:“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于私是什么事情呢。你们华夏军,只要有点问题,就处处整风,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是能做事,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刘将军这边,大家就是有好处就捞,出了问题,敷衍塞责,我也知道这样不行,但是……师师我没做好准备啊……” 师师看着他:“人都不是准备好的。其实都是逼出来的。” “我懂。”于和中点头,“但是……师师,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很快活……我确实是觉得……唉,妹子,你别逼我了……而且我现在,至少也能帮到你们的忙吧……别逼我了……” “好了。”师师点头,伸手从他的手中将茶杯拿了过来,又斟上热茶,“还是立恒的话说得对,如果做得到,谁不想当一条咸鱼过一辈子呢。” “咸鱼?” “撒上盐,腌得硬邦邦的,挂在屋檐下头,风吹也好,雨淋也好,就是呆呆地挂着,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多开心。我当年在汴梁,想着自己成亲以后,应该也是当一条咸鱼过日子。” 她这样一番打趣,于和中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复又融洽。如此过得片刻,于和中想了想。 “有件事情,虽然知道你们这边的情况,但我觉得,私下里还是跟你说一嘴。” “嗯?” “这件事情不管做不做得到,按照规矩,严道纶那边会有一笔重金酬谢你。我知道你这边肯定不会要,但那边一定会给,所以我就夹在中间了。你先别说话……我们现在就当你不知道这件事,这笔钱我也许可以帮你收着,帮你做点小买卖,反正你就当没有,但也许……将来有一天你如果要花销……我不一定给你啊,因为不是你的,但如果我有钱,也许能借给你救急……” 他目光认真地看着师师,师师也以审慎的目光望了他一阵。 “做什么小买卖?于大哥你最近在忙哪一块的生意?” “都是正当生意,你们华夏军批准了的。”于和中道,“当然我也不是自己下场,这里也是跟几个靠谱的人搭了伙,中间甚至有李如来李将军他们的分子,主要还是城外头建厂的事情。我知道你们华夏军这边也特别希望别人过来建厂,大家一起发财,才越来越繁荣嘛,所以才走的这一块。另外,我这边毕竟有严道纶他们的关系,刘将军这一线上的人,都给我一些面子,那好嘛,外头的人运进来,这些关系也正好能用,你别担心,都是签了大合同的,白纸黑字,我知道不会惹麻烦。其实啊,外头也都知道,最初投钱的那一批人,现在全赚翻了……” 他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而又颇有自信地说起了这一块赚钱的路子。相对于在军械交易上吃拿卡要,成都这边建厂乃是华夏军大力推广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得“李如来”三个字,师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弧线,整张脸上看起来都是妩媚而复杂的笑容。于和中说到后来才微微有些犹豫,师师睁开眼睛,嘴唇一抿,然后才点头:“好的,投吧。我的钱都放进去,我会跟上头报备一下,没事的。” 于和中看了看他,随后重重地一点头:“没错吧,这也是帮华夏军做事,将来你要捐了都好啊。” “嗯,没错,赚钱。”师师点头,伸出手掌往旁边推了推,“耶!”这却是宁毅教给她的动作了,如果对方在场,也会伸出手掌来击打一下,但于和中并不明白这个路数,而且最近一年时间,他其实已经越来越避讳跟师师有过于亲近的表现了,便不明就里地往后缩了缩:“什么啊。” “你是土包子。”师师白他一眼。 “我毕竟老了,跟你们城里的新潮人不太熟。” “哈哈。” “嘿嘿。” 这是最近成都年轻人们常有的说话方式,如此说完,两人便都笑起来。 如此又聊了一阵,于和中才起身告辞,师师将他送到院子门口,承诺会尽快给他一个消息,于和中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回过头来,师师才有些复杂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叫勤务兵出门跑一趟:“去把侯元顒叫来。” 勤务兵离开这边,骑着马过去了情报部的一处办公地点,又过了一阵,侯元顒骑着马来了。他进到院内的书房里跟师师见面,师师将于和中留下的名单交给了他:“跟你前两天提醒的一样,于和中今天来找我,那边有动作了。”她将于和中、严道纶等人的计划与意图做了转达。 虽然如今主要的工作已经转移到宣传部门,但由于于和中这个特殊中间人的存在,师师也一直在刘光世的这条线上与情报部门保持着联系,毕竟只要那边有事,于和中的第一反应,当然会找师师这边进行一轮私下里的沟通。 “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严道纶他们能亲自出面。”师师道,“抓住他们的把柄,刘光世留在这边的人手,基本上我们就能掌握清楚了。” 侯元顒点头:“接下来跟……那位于大哥那边的沟通,交给我们就可以了,由我们来刁难一下他,然后让他约出严道纶,让严道纶亲自过来做交易。” 师师点头:“嗯。” 两人如此做完交接,并没有聊起更多的事情。侯元顒离开后,师师坐在书房之中想了一会儿,其实关于整件事的疑问和线头还有一些,例如为什么非得推迟一两个月的交货时间,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部分端倪,但并不方便与侯元顒求证。 只能明天去见宁毅时再跟他私下里聊一聊了。 庭院外夜色清澄,到得第二天,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二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下) “……从早些年开放新闻纸,到我们入主成都,尤其是去年受到天下瞩目,人民政府成立之后,成都的报纸业,算得上是兴旺发达,到今天,我们这边统计的各种各样的报纸——加上私下里流通的小报,光成都一地就在两百五十种以上了。” “这是去年开放以后造成的繁荣,但到了现在,其实也已经引起了很多的乱象。有些外来的书生啊,财大气粗,写了文章,大报纸发不上去,干脆自己弄个小报发;有些报纸是故意跟我们对着来的,发稿子不经调查,看起来记录的是真事,实际上纯粹是瞎编,就为了抹黑我们,这样的报纸我们取缔过几家,但还是有……” “也有看起来不跟人对着干,但纯粹瞎搞的,比如《天都报》,名字看起来很正规啊,但很多人私下里都说他是添堵报,志怪传说、小道消息,各种瞎编胡邹的新闻,每期报纸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你愣是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条。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所以啊,这些事情要整顿一次了,但师出要有名,我们首先要有一套更详细的法规来规定这些事情。不是不准写志怪小说,但你前头得标注清楚,不能误导别人。描述事情跟表述看法需要分清楚,不能完全混为一谈。这一套法规的制定,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东西,尽量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整理出它的初稿来……” 第二天上午进行的是宣传部的会议,会议占用了新修会议大楼二楼上的一间会议室,开会的场所窗明几净,透过一侧的玻璃窗户,能够看到窗外树冠上青黄相间的树木叶子,雨水在树叶上聚积,从叶尖缓缓滴落。 这是宣传部八月里最重要的会议,由雍锦年主持,师师在一旁做了笔记。 “……对这件事情,上个月就已经发了文,所以收集上来的意见也多,这边已经逐条归档。”雍锦年说着话,伸手拍了拍一旁统一印制出来的归档册子,而下方每一名参会成员的手边,也早已摆放好了这些。 “……所以接下来啊,咱们就是水磨工夫,每天,加班半天开会,一条一条的讨论,说自己的看法,讨论完了汇总再讨论。在这个过程里头,大家有什么新想法的,也随时可以说出来。总之,这是我们接下来很多年时间里管理报纸的依据,大家都重视起来,做到最好。” “好,我们接下来,开始讨论最重要的,第一条……” 水珠在明亮的窗户上蔓延而下,它的路线蜿蜒无定,时而与其它的水珠交汇,快走几步,有时候又停留在玻璃上的某个地方,迟迟不肯滴落。此时的会议室里,倒是没有多少人有心思注意这有趣的一幕。 新建起的整个会议大楼共有五层,此刻,许多的会议室里都有人群聚集。这些会议大多枯燥而乏味,但与会的人们还是得打起最大的精神来参与其中,理解这中间的一切。他们正在编织着可能将影响西南乃至于整个天下方方面面的一些关键性事物。 如果说这世间万物的扰动是一场风暴,这里便是风暴的其中一处核心。而且在许多年安内,很可能会是最大的一处了。 秋雨短暂地停歇。 外头不远处的街道上,马车仍旧哒哒哒的穿行,它们在站台边停下,大大的车厢里人们鱼贯而下,往前往后、往左往右的人群在外头的广场上交织,隐隐约约的,在雨停之后的树丛里,传来小孩子的叫声。 第一场会议开过了整个上午,午饭过后,会议当中最核心的几人包括雍锦年、李师师在内又进行了一轮闭门的汇总,以再度梳理接下来半个月讨论的方向和框架。 会议完毕后,雍锦年和师师笑着说起雍锦柔怀孕的事情。 “……前几天渠庆过来,送张村那边自查的汇总,开完会以后,主席那边……呵,恨不得把渠庆立马打发回去,就是……跟他说了很多女人怀孕之后的心得,说小柔年纪也不小了,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渠庆本来是个糙汉子,也被吓了一跳,跑到军医馆那边找稳婆、会接生的挨个问了一遍,稳婆倒是大大咧咧的,说只要平时身体好,能有什么事,咱们华夏军的女人,又不是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渠庆都不知道该信谁,也只好买了一堆补品回去。其实小柔过去身体不行,但在华夏军这么些年,早都锻炼出来了,如今在张村上课,个个老师都看着她,能有什么大事。” 师师也笑:“他一个男人,女人的事懂什么,这就是瞎操心。” “主席这也是关心人。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太小心了。” 师师道:“锦儿夫人曾经没有过一个孩子。” “嗯。”雍锦年点点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啊,这是对的。” 两人就此时又聊了几句,离开会议大楼,方才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师师顺着两边栽有大树的人群不多的道路往西侧前行,穿过一扇大门,走过建有简单园林的池塘,是一处隐在林间的院子,屋檐下有人影走过,院落的房间里,有不同的秘书员与外来者交接或是伏案整理文档。这是风暴中央的最核心点。 下午的这个时间点上,只要没有什么突发的时间,宁毅通常不会太忙。师师走过去时,他正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拿了一杯茶在发呆,旁边的茶桌上放了张简易的地图以及写写画画的纸笔。 “会开完了?”没有扭头看她,但宁毅望着前方,笑着说了一句。 “又在打什么主意了?”师师笑着将今天的会议记录放在桌子上。她这句话倒没有什么额外的深意,因为这处办公室人来人往的情况颇多,没有做什么私人事情的余地,两人偶尔在这碰头,也就仅限于汇报工作,或者闲聊了。 “在想怎么写篇文章,把最近老在报纸上跟我对着干的那个贾丁骂哭……哎呀,他有很多黑料,可惜我不能爆。”宁毅偏了偏头,露出“我想捣乱”的笑容,师师也已经熟悉他私下里的这一面了。 “不要乱来啊,我们这边正开会呢,当心我们出个条款,把你们这些匿名写文章的都抓起来。” “别唬我。我跟雍夫子聊过了,笔名有什么好禁的。”作为实质上的幕后黑手,宁毅翻个白眼,很是嘚瑟,师师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断断续续的秋雨已经停了许久,从宁毅坐着的屋檐朝外看去,不远处林木掩映间,落下的阳光在池塘的上方显出一片金虹来。两人坐着看了片刻,宁毅给她倒了茶,师师捧着茶杯。 “前两天侯元顒说于大哥会来找我,昨天确实过来了。”她开口道。 “出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严道纶那边,搞出问题来了……” 师师侧身坐着,语气平静地说起有关严道纶、于和中的那些事,宁毅听着,便也挑了挑眉:“拿不拿捏严道纶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如果能拿得住,当然也好。” “刘光世那边正在打仗,咱们这边把货延后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宁毅扭头看她:“你怎么想的?”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你不想让刘光世轻轻松松的赢,他们打得越久,我们越赚钱。” 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方才摇了摇头:“如果真能这样,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不过刘光世那边,先前运过去的军用物资已经非常多了,老实说,接下来就算不给他任何东西,也能撑起他打到明年。毕竟他财大气粗又豁得出去,这次北伐汴梁,准备是相当充分的,所以延后一两个月,其实整体上问题不大。刘光世不至于为这件事发飙。” “……那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就是另外一个了……” 师师低声说出这句话来,她没有将心中的猜测点破,因为可能会涉及许多额外的东西,包括情报部门大量不能外露的工作。宁毅能够听出她语气的审慎,但摇头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秘密,总参那边的初期推演本身就包含了这个猜测的。” 他捧着茶杯,望向前方的池塘,说道:“所谓乱世,天下崩坏,英雄并起、龙蛇起陆,最开始的这段时间,蛇虫鼠蚁都要到台上来表演一阵子,但他们有的是真有本事,有的因时应势,也有的纯粹是运气好,揭竿而起就有了名气,这个跟中原沦陷时候的乱象是一样的。” “但接下来,蛇虫鼠蚁就要在蛊盅里开始咬,是骡子是马,都要拿出来见真章。这个时候,乱世的规矩和玩法就要真的出来主宰一切了。枪杆子里才能出政权,谁是孬种,谁看起来胖,但色厉内苒脚步虚浮,就会陆续被过滤出去。这个过滤,现在已经开始了。” 他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师师点点头,她想起昨晚于和中说的那一切,上下推诿、各自捞钱……其实这些事情,她也早已看在眼中。 “……其实昨天,我跟于大哥说,他是不是该把嫂子和孩子迁到成都这边来。” “你看,不用情报支持,你也感觉到这个可能了。”宁毅笑道,“他的回答呢?” “他……舍不得这边的两位红颜知己,说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师师看着宁毅,无奈地说道。 宁毅点点头:“不出大事,日子还是有得过的,不过一旦刘光世出局,他可能没有现在这么滋润的生活了。” “他有钱,还把钱投去建厂、建作坊了,另外,还接了严道纶这些人的关系,从外头输送人口进来。” 宁毅喝了口茶:“这还挺聪明的……” “跟李如来他们合的伙……” “咳咳咳……”宁毅将茶杯放到一边,咳了好几下,按着额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随后道:“这个……这也……算了,你以后劝劝他,经商的时候,多凭良心做事,钱是赚不完的……可能也不至于出大事……” “昨天他跟我说,如果刘光世这边的事情办成,严道纶会有一笔谢礼,他还说要帮我投到李如来的生意里去。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先做一次备案,一旦李如来出事,转他反正,这些钱的话,当给他买一次教训。” 宁毅想了想,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的好,事情一旦牵扯到你这个级别,真相是说不清楚的,到时候你把自己放进去,拉他出来,道义是尽了,但谁会相信你?这件事情如果换个局面,为了保你,反而就得杀他……当然我不是指这件事,这件事应该压得下,不过……何必呢?” 师师点点头:“那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嗯。”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师师道:“……你们这边真觉得刘光世会输吗?也就是说,拖上一两个月,也就是为了赖这一两笔账?我还以为是更大的战略呢……” “两笔账也很多了,已经是很大的战略了。”宁毅笑道,“至于刘光世那边,确凿的证据当然没有,但是针对前线那边发回来的情报,邹旭虽然叛变,但是对手下部队的纪律,要求仍旧非常严格,陈时权、尹纵这两个大地主,几乎是被他给掏空了,砸锅卖铁在赌这一把。他的部队战斗力是有的,而刘光世渡江之后,几次小胜逐渐变成大胜,我们觉得,邹旭是憋着坏的……” “私下里的过节归过节啊,但邹旭这个人,在大的战略上,是有他的能力的。战斗从第一次交锋开始,他谋求的就一定是全胜。现在我们距离汴梁太远,不可能预测到他把胜负手放在哪里,但如果是不含意气的推测,参谋部里认识他的人,百分之九十,都买他赢。” 宁毅转过头来:“所以现在是不知道他会怎么赢,但估计他会赢。” “……那不能插手让他们多打一阵吗?” “距离太远了,我们一开始尝试过帮忙刘光世,补上一些短板。但你看看严道纶他们,就清清楚楚了……在真正的战略层面上,刘光世是一个胖的不得了的大胖子,但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我们堵不上这么多破绽,而邹旭只要一拳打中其中一个破绽,就有可能打死他,我们也没有能力帮他预测,你哪个破绽会被打中,所以前期的买卖我一直在强调加速,你们快点把东西运过来,快给钱,到了现在……拖两个月算两个月吧,如果他居然侥幸没死,买卖就继续做嘛,反正这次的事情,是他们的人搞出来的。” 宁毅顿了顿:“所以这就是猪队友。接下来的这一拨,不说其它看不懂的小军阀,吴启梅、铁彦、刘光世,一旦真刀真枪开打,第一轮出局的名单,多半就是他们。我估计啊,何文在江宁的比武大会之后如果还能站住,吴启梅和铁彦,就该挨刀了。” 他说到这里,手指在茶桌的小地图上敲了敲。师师低头看去,只见小地图上果然标注了不少符号,大概是代表某一拨某一拨的势力,都围绕着江宁排开,宁毅在汴梁方向上标注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江宁这边多。 “原来你在想这里的事。”她莞尔一笑,“江宁热闹成这样,开的还是武林大会,听说那个林胖胖也去了,你其实是想去凑热闹的吧?” 宁毅叹了口气:“也就无聊想一想嘛。” “多少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遭了几次屠杀,估计看不出原样了吧。”宁毅看着那地图,“不过,有人帮忙去看的……估计,也快到地方了……” 他这句话说得柔和,师师心中只以为他在谈论那批传闻中派去江宁的工作队,此时跟宁毅说起在那边时的回忆来。随后两人站在屋檐下,又聊了一阵。 这是秋日下午平静的院落,附近人影来去,说话的声音也都平平淡淡的,但师师心中知道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怎样的讯息。在八月里的这个时刻,第七军从上到下的整风正在进行,对刘光世的阴谋正在进行,城里城外教育部“善学”的推进正在进行,大大小小的部门,无数的、同等级的工作,都会往这边延伸过来。 而包括宣传部在内,关系到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报纸业发展的重大会议,由于才刚刚开始,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一场正式报告的资料。 暴风眼中心,总是平平静静的。他们有时候会聊起些许的家长里短,阳光落下来,小小池塘里的鱼儿触动水面,吐出一个泡泡。而只有在真正远离这里的地方,在数十里、几百里、上千里的尺度上,飓风的席卷才会爆发出真正巨大的破坏力。在那里,炮声轰鸣、刀枪见红、血流延绵成红色的沃野,人们蓄势待发,开始对冲。 那是长江以北已经在绽放的景象,接下来,这巨大的风暴,也将降临在暌违已久的…… ——古城江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三章 公平党 江上飘起晨雾。 镇江以东三十里,雾气弥漫的江滩上,有橘色的火光偶尔晃动。临近天明的时候,水面上有动静逐渐传来,一艘艘的船在江滩边上简陋破旧的码头上停驻,随后是水声、人声、车马的声音。一辆辆驮货的马车籍着岸边年久失修的水边栈道上了岸。 样貌四十左右,左手手臂只有半截的中年男人在边上的林子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三名手持火把的心腹之人朝这边过来。 上岸的马车约有十余辆,随行的人员则有百余,他们从船上下来,栓起马车、搬运货物,动作迅速、有条不紊。这些人也早已留心到了林边的动静,待到断手中年与随行者过来,这边亦有人迎过去了。 这边为首的是一名年纪稍大的中年儒生,双方自黑暗的天色中相互走近,待到能看得清楚,中年儒生便笑着抱起了拳,对面的中年男人断手不容易行礼,将右拳敲在了胸口上:“左先生,别来无恙。” 来人乃是闻名天下的左家长者左修权,他此时抱拳一揖:“段先生辛苦了,此次又劳烦您冒险一趟,着实过意不去。” “一家人怎说两家话。左先生当我是外人不成?”那断手中年皱了皱眉。 “也是,也是。”左修权笑着点头,“您看还有谁来了。” 他这句话说完,后方一道随行的身影缓缓越前几步,开口道:“段叔,还记得我吗?” 这人影穿着一身便于动手的绿林衣裳,听着却是女子嗓音。那断手中年眯着眼睛,眨了一下,终于认出前方的女子来,颤抖着开口道:“是、是女……女公子?是银瓶小姐,您怎么来了?” “与段叔分别日久,心中挂念,这便来了。” 女子身材颀长,语气温和自然,但在火光之中,朗眉星目,自有一股迫人的英气。正是岳飞十九岁的养女岳银瓶。她走到断臂中年的身前,握住了对方的手,看着对方已经断了的手臂,目光中有微微哀戚的神色。断臂中年摇了摇头。 “您、您是千金之躯啊,怎能……” “段叔您不要看不起我,当年一道上阵杀敌,我可没有落后过。” “是、是。”听她说起杀敌之事,断了手的中年人眼泪盈眶,“可惜……是我落下了……” “段叔奋战到最后,不愧任何人。能够活下来是好事,父亲听说此事,高兴得很……对了,段叔你看,还有谁来了?” 她这话一说,对方又朝码头那边望去,只见那边人影幢幢,一时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样貌来,他心中激动,道:“都是……都是背嵬军的弟兄吗?” 岳银瓶点了点头。也在此时,不远处一辆马车的车轮陷在河滩边的沙地里难以动弹,只见一道人影在侧面扶住车辕、车轮,口中低喝出声:“一、二、三……起——”那驮着货物的马车几乎是被他一人之力从沙地中抬了起来。 断臂中年听得那声音,伸手指去:“这是、这是……” 那道人影“哈哈”一笑,奔跑过来:“段叔,可还记得我么。” 奔跑过来这人身形魁梧,样貌看着却颇为年轻。那断臂中年道:“少将军,你、你……这是险地,你们岂能一道来啊。” “左先生过来了,段叔在这里,我岳家人又岂能置身事外。” 对方口中的“少将军”自然便是岳飞之子岳云,他到得近前,伸手抱了抱对方。对于那只断手,却没有姐姐那边多愁善感。 一旁岳银瓶道:“此次江宁之会不同寻常,对将来天下局势,或许也会带来诸多变数,我们姐弟是跟随左先生过来长见识的。倒是段叔,这次置身其中,事情结束后恐怕不能再呆下去,要跟我们一道回福州了。” 她这番话说完,对面断臂的中年身影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后,郑重地退后两步,在摇曳的火光中,手臂陡然上来,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 夜风轻盈的河滩边,有声音在响。 “背嵬军!段思恒!归队……” 背负山岳、身已许国,此身成鬼。 是为,背嵬! …… 马车的车队离开河岸,沿着凌晨时分的道路朝着西面行去。 原本就是背嵬军一员,如今断了手臂的中年男人段思恒坐在最前方的马车上,一面为众人引路,一面指指点点说起周围的状况。 此时天色不明朗,道路周围仍旧有大片大片的雾气,但随着段思恒的指点,众人也就回忆起了过往的许多东西。 “那边原本有个村子……” “全峰集还在吗……” “西北再过去一点,咱们就在那边,打得完颜希尹!” “这条路我们走过啊……是那次兵败……” 岳云站在车上,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些事情。 镇江一地,原本就是当初江南防线的核心所在,背嵬军在这里练过兵,君武在江边的山头上,挥泪杀过自己的小舅子,女真人杀来时,那位如今已是天子、当时仍是太子的男人,在城内城外四处奔走、嘶喊,奋战不停,他被女真人的流矢射中时,还有许许多多的本地百姓冲上战场,与女真人展开过厮杀。 而对于岳云等人来说,他们在那场战斗里曾经直接撕开女真人的中阵,斩杀女真大将阿鲁保,而后一度将兵锋刺到完颜希尹的阵前。当时四方溃败,已难挽狂澜,但岳飞依旧寄望于那孤注一掷的一击,可惜最后,没能将完颜希尹杀死,也没能延缓后来临安的崩溃。 段思恒参与过那一战,岳银瓶、岳云亦然,此时回忆起那一战的浴血,仍旧忍不住要慷慨而歌、壮怀激烈。 后来君武在江宁继位,之后不久又放弃了江宁,一路厮杀奔逃,也曾经杀回过镇江。女真人驱动江南百万降兵一路追杀,而包括背嵬军在内的数十万军民辗转逃亡,他们回到片战场,段思恒便是在那场逃亡中被砍断了手,昏迷后掉队。待到他醒过来,侥幸存活,却由于路途太远,已经很难再跟随到福州去了。 他籍着在背嵬军中当过军官的经验,纠集起附近的一些流民,抱团自保,后来又加入了公平党,在其中混了个小头目的地位。公平党声势起来之后,福州的朝廷三番四次派过成舟海等人来接洽,虽然何文带领下的公平党已经不再承认周君武这个皇帝,但小朝廷那边一直以礼相待,甚至以弥补的姿态送过来了一些粮食、物资接济这边,因此在双方势力并不相接的情况下,公平党高层与福州方面倒也不算彻底撕破了脸皮。 而这样的几次往来后,段思恒也与福州方面再度接上线,成为福州方面在这里可用的内应之一。 “……我如今所在的,是如今公平党五位大王之一的高畅高天王的手下……” 晨风吹动着朝雾,在与岳云等人回忆过往昔数场大战之后,段思恒抹去泪光、收拾心情,向左修权、岳银瓶等说起如今公平党的状况来。 “公平党如今的状况,常为外人所知的,便是有五位了不得的大王,过去称‘五虎’,最大的,当然是天下皆知的‘公平王’何文何先生,如今这江南之地,名义上都以他为首。说他从西南出来,当年与那位宁先生坐而论道,不分伯仲,也确实是了不得的人物,过去说他接的是西南黑旗的衣钵,但如今看来,又不太像……” “他是老大没什么争得,但是在何先生之下,情况其实很乱,不是我说,乱得一塌糊涂。”段思恒道,“我跟的这位高天王,相对来说简单一些。如果要说性格,他喜欢打仗,手下的兵在五位当中是最少的,但军纪森严,与咱们背嵬军有些相似,我当年投了他,有这个原因在。靠着手下这些精兵,他能打,因此没人敢随便惹他。外人叫他高天王,指的乃是四大天王中的持国天。他与何先生表面上没什么矛盾,也最听何先生指挥,当然具体如何,我们看得并不清楚……” “公平王、高天王往下,楚昭南号称转轮王,却不是四大天王的意思了,这是十殿阎罗中的一位。此人是靠着当年弥勒教、大光明教的底子出来的,跟随他的,其实多是江南一带的教众,当年大光明教说人间要有三十三大难,女真人杀来后,江南信教者无算,他手下那批教兵,上了战场有吃符水的,有喊刀枪不入的,确实悍不畏死,只因尘世皆苦,他们死了,便能进入真空家乡享福。前几次打临安兵,有些人拖着肠子在战场上跑,活生生把人吓哭过,他手下人多,许多人是真相信他乃轮转王转世的。” “楚昭南往下是时宝丰,此人手下成分很杂,三教九流都打交道,据说不摆架子,外人叫他平等王。但他最大的能力,是不光能敛财,而且能生财,公平党如今做到这个程度,一开始当然是到处抢东西,军械之类,也是抢来就用。但时宝丰起来后,组织了不少人,公平党才能对军械进行维修、再造……” “到得今天,公平党兴兵数百万,中间七成以上的军械,是由他在管,火炮、火药、各种物资,他都能做,大半的通商、转运渠道,都有他的人在其中掌控。他跟何先生,过去听说关系很好,但如今掌握这么大一块权力,时不时的就要发生摩擦,两边人在底下明争暗斗得很厉害。尤其是他被称作‘平等王’以后,你们听听,‘平等王’跟‘公平王’,听起来不就是要打架的样子吗……” “至于如今的第五位,周商,外人都叫他阎罗王,因为这人心狠手辣,杀人最是凶狠,所有的地主、乡绅,但凡落在他手上的,没有一个能落得了好去。他的手下聚集的,也都是手段最毒的一批人……何先生当年定下规矩,公平党每攻略一地,对当地豪绅巨富进行统计,劣迹斑斑着杀无赦,但若有善行的,酌情可网开一面,不可赶尽杀绝,但周商所在,每次这些人都是死得干干净净的,有的甚至被活埋、剥皮,受尽酷刑而死。据说为此两边的关系也很紧张……” 此时晨风吹拂,后方的天边已经显出一丝鱼肚白来,段思恒大概介绍过公平党的这些细节,岳银瓶想了想:“这几位倒是各有特色了。” 前方段思恒苦笑:“若认为公平党就是这区区五人的样子,那就错了。” “这五人啊,不过是公平党如今五个头头的样子。”他顿了顿,道,“当初江南大败,女真人肆虐,陛下……又带着人去了福州。何先生以公平之名起事,身边固然聚拢了一些人,但江南各地,不久之后便到处都是打着公平旗号、与富户夺食的势力,后来这些势力一个一个的连起来,都说自己是跟了公平的旗号,都说自己跟了谁谁谁,其实上头的那个人,都未必知道自己下面还有一帮这样那样的小弟……” “当时整个江南几乎到处都有了公平党,但地方太大,根本难以全部聚集。何先生便发出《公平典》,定下诸多规矩,向外人说,但凡信我规矩的,皆为公平党人,于是大家照着这些规矩做事,但投靠到谁的麾下,都是自己说了算。有些人随意拜一个公平党的大哥,大哥之上还有大哥,如此往上几轮,或许就挂到何先生或者楚昭南或者谁谁谁的名下……” “这一年多的时间,何先生等五位大王名气最大,占的地方也大,收编和训练了不少正轨的军队。但若是去到江宁你们就知道了,从上到下一层一层一派一派,内里也在争地盘、争好处,打得不可开交。这中间,何先生手下有‘七贤’,高天王手下有‘四镇’,楚昭南下头有‘八执’,时宝丰麾下是‘三才’,周商有‘七杀’。大家还是会争地盘,有时候明刀明枪在街上搞出武斗来,那弄得啊,满地都是血,不可收拾……” 福州朝廷对外的眼线安排、情报转递终究不如西南那般系统,此时段思恒说起公平党内部的情况,岳银瓶、岳云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就连修养好的左修权此时都皱着眉头,苦苦理解着他口中的一切。 “另外啊,你们也别以为公平党就是这五位大王,实际上除了已经正式加入这几位麾下的军队成员,那些挂名或是不挂名的英雄,其实都想打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除了名头最响的五位,这半年,外头又有什么‘乱江’‘大龙头’‘集胜王’之类的派别,就说自己是公平党的人,也遵循《公平典》做事,想着要打出自己一番威势的……” “毕竟,四大天王又没有满,十殿阎罗也只有两位,说不定心狠手辣一些,将来天兵天将排座次,就能有自己的姓名上去呢。唉,镇江如今是高天王的地盘,你们见不到那么多东西,咱们绕道过去,待到了江宁,你们就明白喽……” 晨曦吐露,云飞雾走,段思恒驾着马车,一面跟众人说起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一面带领队伍朝西面江宁的方向过去。途中遇上一队戴着蓝巾,设卡检查的卫士,段思恒过去跟对方比划了一番切口,然后在对方头上打了一巴掌,喝令对方滚蛋,那边看看这边兵强马壮、岳云还在比划肌肉的样子,灰溜溜地让开了。 “咱们如今是高天王麾下‘四镇’之一,‘镇海’林鸿金手下的二将,我的名号是……呃,断手龙……” 段思恒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岳云噗嗤想笑,岳银瓶那边问道:“为什么是二将?” “大将之下,就是二将了,这是为了方便大家知道你排第几……” 段思恒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很是丢人。周围的背嵬军成员都笑了出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四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一) 晨曦吐露东方的天际,朝广袤的大地上推展开去。 乳白的雾气浸润了阳光的暖色,在地面上舒展流动。古城江宁以西,低伏的山川与河流从这样的光雾之中若隐若现,在丘陵的起伏中、在山与山的间隙间,它们在微微的晨风里如潮水一般的流淌。偶尔的薄弱之处,显出下方村落、道路、田野与人的痕迹来。 丘陵与田野之间的道路上,往来的行人、商旅不少都已经启程上路。此地距离江宁已颇为接近,不少衣衫褴褛的行人或形单影吊、或拖家带口,带着各自的家当与包袱朝“公平党”所在的地界行去。亦有不少身背刀枪的侠客、容貌凶悍的江湖人行走其间,他们是参与这次“英雄大会”的主力,有的人远远相遇,大声地开口打招呼,豪迈地说起自家的名号,唾沫横飞,分外威风。 外来的商队也有,叮叮当当的车马声里,或凶神恶煞或面容警惕的镖师们拱卫着货物沿官道前进,领头的镖车上悬挂着象征公平党不同势力护佑的旗帜,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宝丰号的天地人三才又或是何先生的公平王旗。在一些特殊的道路上,也有某些特定的旗号一并悬挂。 公平党在江南崛起迅速,内部情况复杂,破坏力强。但除却最初的混乱期,其内部与外界的贸易交流,终究不可能消失。这期间,公平党崛起的最原始积累,是打杀和掠夺江南诸多富户豪绅的积累得来,中间的粮食、布匹、兵器自然就地消化,但得来的众多珍玩文物,自然就有秉承富贵险中求的客商尝试收货,顺便也将外界的物资转运进公平党的地盘。 这类生意最初的风险极大,但获益也是极高,待到公平党的势力在江南连成一片,于何文的默许甚至是配合下,也已经在内部孕育出了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平等王”、“宝丰号”这等庞然大物。 到得公平党占据江宁,放出“英雄大会”的消息,公平党中大部分的势力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趋于可控。而为了令这场大会得以顺利进行,何文、时宝丰等人都派出了许多力量,在出入城池的主干道上维持秩序。 如此一来,从外界过来试图“富贵险中求”的商队、镖队也愈发增多,希望进入江宁这个中转站,对公平党过去一两年来搜刮富户的积累进行更多的“捡漏”。毕竟普通的公平党人在杀戮富商豪绅后不过求些吃穿,他们在这段时日里刮了多少珍玩奇物仍未出手的,仍旧难以计数。 穿着一身缀有补丁的衣裳,背着离家的小包裹,肩上挎了只布袋,身侧悬着小药箱,宁忌风尘仆仆而又步履轻松地行走在东进江宁的道路上。 他目光好奇地打量前行的人群,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偷听周围的谈话,偶尔也会快走几步,眺望不远处村落景象。从西南一路过来,数千里的距离,期间风景地貌数度变化,到得这江宁附近,山势的起伏变得缓和,一条条小河流水悠悠,晨雾掩映间,如眉黛般的树木一丛一丛的,兜住水边或是山间的小村落,阳光转暖时,道路边偶尔飘来香气,正是:大漠西风翠羽,江南八月桂花。 上个月离开通山县时,原本是骑了一匹马的。 为了这匹马,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打了四次的大的架,足足有三十余人陆续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翻脸动手时固然爽快,但打完之后未免觉得有些丧气。 打架的理由说起来也是简单。他的样貌看来纯良,年纪也算不得大,孤身上路骑一匹好马,不免就让途中的一些开旅馆客栈的地头蛇动了心思,有人要污他的马,有人要夺他的东西,有的甚至唤来衙役要安个罪名将他送进牢里去。宁忌前两个月一直跟随陆文柯等人行动,成群结队的未曾遭遇这种情况,倒是想不到落单之后,这样的事情会变得如此频繁。 甚至于途中的这些人看起来甚至都不算是开黑店的惯犯,也就是看他好欺负,便不由得动了心思。按照宁忌最初暴烈的性格,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该被重手法打成残废,然后用他们的一辈子去体验什么叫乱世的弱肉强食,但真到能够动手时,考虑到这些人的身份,他又微微地手下留情了一些,唯一被他直接打残废了的,也就是那名想要将他抓住的衙役。 打第四次架是牵着马去卖的过程里,收马的贩子直接抢了马不愿意给钱,宁忌还未动手,对方就已经说他闹事,动手打人,随后还发动半个集子上的人冲出来拿他。宁忌一路奔跑,待到半夜时分,才回到贩马人的家中,抢了他所有的银子,放走马厩里的马,一把火点了房子后扬长而去。他没有把半个集子上的房子全点了,自觉脾气有所收敛,按照父亲的话,是涵养变深了。心中却也隐隐明白,这些人在太平时节或许不是这样活着的,或许是因为到了乱世,就都变得扭曲起来。 因为事情都比较乱来,因此他没有在这几次事件里留下“打人者龙傲天”的名号。倒是这四次的架打完,他也觉得无奈了,已然处理掉那匹好马,他也干脆换了打补丁的衣服,扮成个贫苦人家的少年人上路,途中也不再投宿太好的客栈,如此这般,倒是再没有受到这样的骚扰。 至于加入某个商队,或者结识伙伴一路同行的选项,已被宁忌刻意地跳过去了。 如此这般,时间到得八月中旬,他也终于抵达了江宁城的外围。 这一天其实是八月十四,距离中秋仅有一天的时间了,道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忙,不少人说着要去江宁城里过节。宁忌一路走走停停,观看着附近的风景与中途碰上的热闹,有时候也会往周围的村落里走上一趟。 中原陷落后的十余年,女真两度搜山检海,在江宁附近都曾有过屠杀,再加上公平党的席卷,战火曾数度笼罩这边。如今江宁附近的村落大都遭过灾,但在公平党统治的此时,大大小小的村庄里又已经住上了人,他们有的凶神恶煞,挡住外来者不许人进去,也有的会在路边支起棚子、贩卖瓜果甜水供应远来的客商,各个村落都挂有不同的旗帜,有的村落分不同的地方还挂了好几样旗子,按照周围人的说法,这些村落当中,偶尔也会爆发谈判或是火拼。 宁忌最喜欢这些刺激的江湖八卦了。 他一路走、一路偷听,偶尔看见路边贩卖东西、面容和善的大妈大婶,也会带着笑脸过去买点吃食,顺便询问周围的状况。他昨天下午进入公平党实际掌控的地界,到得这天上午,便已经弄清楚不少事情了。 公平党的这些人当中,相对开放、和善一点的,是“公平王”何文与打着“平等王”屎宝宝旗号的人,他们在大路边上占的村子也比较多,较为凶神恶煞的是跟着“阎罗王”周商混的小弟,他们占据的一些村子外头,甚至还有死状惨烈的尸体挂在旗杆上,据说乃是附近的富户被杀之后的情况,这位周商有两个名字,有些人说他的真名实际上叫周殇,宁忌虽然是学渣,但对于连个字的区别还是知道,感觉这周殇的称呼分外霸气,实在有反派大头头的感觉,心中已经在想这次过来要不要顺手做掉他,打出龙傲天的名头来。 “高天王”占的地方不多——当然也有——据说掌握的是半数的兵权,在宁忌看来这等实力很是厉害。至于“转轮王”楚昭南,他是大光明教林恶禅的狗子,那位大光明教教主这两日据说已经进入江宁,周围的大光明教教徒兴奋得不行,有的村子里还在组织人往江宁城内涌,说是要去叩见教主,偶尔在路上看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外人觉得他们是疯子,没人敢挡他们,于是“转轮王”一系的力量现在也在膨胀。 “公平王”何小贱与“平等王”屎宝宝虽然都比较开放,但两边的村子里是不是的为买路钱的问题也要讲数、火拼。 “阎罗王”周商据说是个神经病,但是在江宁城附近,何小贱跟屎宝宝联手压着他,因此这些人暂时还不敢到主路上来发疯,只不过偶尔出些小摩擦,就会打得非常严重。 “高天王”手下的兵看起来不惹大事,但实际上,也常常插手各方势力,向他们要油水,时不时的要加入火拼,只不过他们立场并不明确,打起来时往往大家都要出手拉拢。今天这拨人跟何小贱站在一起,明天就被屎宝宝买了去打楚昭南,有几次跟周商那边的疯子拼起来,双方都死伤惨重。 整个江宁城的外围,各个势力实在乱得不行,也老实说,宁忌实在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了!偶尔听人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跳起来欢呼几声。 他早两年在战场上固然是正面与女真人展开厮杀,但是从战场上下来之后,最喜欢的感觉自然还是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坐山观虎斗。想一想如今江宁的情况,他找上一个隐蔽的高处藏起来,看着几十几百的人在下头的街上打出狗脑子来,那种心情简直让他兴奋得战栗。 回想去年成都的情况,就打了一个晚上,加起来也没有几百个人火拼,闹哄哄的起来,然后就被自己这边出手压了下去。他跟姚舒斌大嘴巴呆了半晚,就遇上三两个闹事的,简直太无聊了好吧! ——而这边!看看这边!时不时的就要有上百人谈判、谈不拢就开打!一群坏人头破血流,他看起来一点心理负担都不会有!人间天堂啊! 宁忌攥着拳头在小路边无人的地方兴奋得直跳! 爹没有来。 瓜姨没有来。 红姨没有来。 陈叔没有来。 杜叔没有来。 大哥没有来。 姚舒斌大嘴巴没有来。 宇文飞渡和小黑哥没有来。 …… 这么热闹这么有趣的地方,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等到回去说起来,那还不羡慕死他们!当然,红姨不会羡慕,她返璞归真清心寡欲了,但爹和瓜姨和大哥他们一定会羡慕死的! 宁忌高兴得就像条小野狗一般的在路上跑,待到看见大路上的人时,才收敛情绪,随后又偷偷地靠向路上的行人,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日中午,宁忌在路边一处驿站的大堂当中暂做歇息。 对于眼下的世道而言,多数的普通人其实都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但上路远行与平日在家又有不同。这处驿站乃是前后二十余里最大的落脚点之一,其中提供茶饭、白水,还有烤得极好、远近飘香的鸭子在柜台里挂着,由于门口挂着宝丰号天字招牌,内里又有几名凶人坐镇,因此无人在这边生事,不少商旅、绿林人都在这边落脚暂歇。 宁忌花大价钱买了半只鸭子,放进布袋里兜着,随后要了一只面饼,坐在大厅角落的凳子上一边吃一边听那些绿林豪客大声吹牛。这些人说的是江宁城内一支叫“大龙头”的势力最近就要打出名号来的故事,宁忌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举手参加讨论。这样的偷听当中,大堂内坐满了人,有些人进来与他拼桌,一个带九环刀的大胡子跟他坐了一张长凳,宁忌也并不介意。 “大哥哪里人啊?”他觉得这九环刀颇为威武,说不定有故事。讨好地开口套近乎,但对方看他一眼,并不搭理这吃饼都吃得很猥琐、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的小年轻。 宁忌讨个没趣,便不再理会他了。 那边说“大龙头”故事的人唾沫横飞,与人吵了起来,没什么好听的了。宁忌准备吃掉饼子走人,这个时候,门外的一道身影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年级比他还小一些的光头小和尚,手上托了个小饭钵,正站在驿站门外,有些畏缩也有些向往地往柜台里的烤鸭看去。 有一拨衣着怪异的绿林人正从外头进来,看起来很像“阎罗王”周商那一票人的脑残打扮,为首那人伸手便从后头去拨小和尚的肩膀,口中说的应该是“滚开”之类的话语。小和尚咽着口水,朝旁边让了让。 脑残绿林人并没有摸到他的肩膀,但小和尚已经让开,他们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除了宁忌,没有人留意到方才那一幕的问题,随后,他看见小和尚朝驿站中走来,合十鞠躬,开口向驿站当中的小二化缘。接着就被店里人粗暴地赶出去了。 微风正在聚集。 这是八月十四中午在江宁城外发生的,不起眼的事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五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二) 阳光渐渐西斜,从温暖的澄黄染上慵懒的橘色。 江宁以西三十里左右的江左集附近,宁忌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路边发生的一场对峙。 这是距离主干道不远的一处村口的岔道,路边的打谷坪上每边站了三十余人,用污言秽语彼此相互问候。这些人中每边为首的大概有十余人是真正见过血的,手持刀枪,真打起来杀伤力很足,其余的看来是附近村庄里的青壮,带着棍子、锄头等物,呼呼喝喝以壮声势。 由于距离大路也算不得远,不少行人都被这边的景象所吸引,停下脚步过来围观。大路边,附近的水塘边、田埂上一时间都站了有人。一个大镖队停下了车,数十精壮的镖师远远地朝这里指指点点。宁忌站在田埂的岔道口上看热闹,偶尔跟着旁人呼喝两句:“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 倒是并不知道两边为什么要打架。 对峙的两方也挂了旗帜,一边是宝丰号的地字牌,一边是转轮王八执中的怨憎会,其实时宝丰麾下“天地人”三系里的头头与楚昭南所谓“八执”的八员大将未必能认得他们,这不过是下头很小的一次摩擦罢了,但旗帜挂出来后,便令得整场对峙颇有仪式感,也极具话题性。 “宝丰号很有钱,但要说打架,未必比得过转轮王的人生八苦啊……” 有懂行的绿林人士便在田埂上议论。宁忌竖着耳朵听。 “是极、是极,大光明教的这些人,喝了符水,都不要命的。宝丰号虽然钱多,但未必占得了上风。” 宁忌跳起来,双手笼在嘴边:“不要吵了!打一架吧!” 那边的打谷坪上也确实到了打架的环节,只见双方退开一段距离,各自排出一名打手,便要放对。 轮转王“怨憎会”这边出了一名神态颇不正常的干瘦青年,这人手持一把砍刀,目露凶光,拿了一碗符水喝下,便在众人面前开始颤抖,随后手舞足蹈,跺脚请神。这人似乎是这边村庄的一张王牌,开始颤抖之后,众人兴奋不已,有人认得他的,在人群中说道:“哪吒三太子!这是哪吒三太子上身!对面有苦头吃了!” “哪吒是拿枪的吧?”宁忌回头道。 对方一巴掌拍来,打在宁忌的头上:“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三太子在这边凶名赫赫,在战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这一巴掌没什么杀伤力,宁忌没有躲,回过头去不再理会这傻缺。至于对方说这“三太子”在战场上杀过人,他倒是并不怀疑。这人的神态看来是有点灭绝人性,属于在战场上精神崩溃但又活了下来的一类东西,在华夏军中这类人会被找去做心理辅导,将他的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但眼前这人分明已经很危险了,放在一个小村子里,也难怪这帮人把他当成打手用。 这边“请神”的过程里,对面宝丰号出来的却是一位身材匀称的拳手,他比怨憎会这边的杀人狂高出半个头来,穿着衣服并不显得非常魁梧,面对使刀的对手,这人却只是往自己双手上缠了几层油布作为拳套,路边一群人看着他并不出众的做派,发出嘘声,觉得他的气势已经被“三太子”给压倒了。 宝丰号那边的人也非常紧张,几个人在拳手面前嘘寒问暖,有人似乎拿了刀枪上来,但拳手并没有做选择。这说明打宝丰号旗帜的众人对他也并不非常熟悉。看在其余人眼里,已输了八成。 宁忌却是看得有趣。 这拳手步伐动作都异常从容,缠油布拳套的方法极为老练,握拳之后拳头比一般人大上一拳、且拳锋平整,再加上风吹动他衣袖时显出的上臂轮廓,都表明这人是自幼练拳而且已经登堂入室的好手。而且面对着这种场面呼吸均匀,稍许紧迫蕴藏在自然神态中的表现,也多少透露出他没少见血的事实。 两拨人选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讲数、单挑,明显的也有对外展示自身实力的想法。那“三太子”呼喝跳跃一番,这边的拳手也朝周围拱了拱手,双方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 战场上见过血的“三太子”出刀凶狠而猛烈,厮杀奔突像是一只发狂的猴子,对面的拳手首先便是后退躲闪,于是当先的一轮便是这“三太子”的挥刀抢攻,他朝着对方几乎劈了十多刀,拳手绕场躲闪,几次都显出紧急和狼狈来,整个过程中只是威慑性的还了三拳,但也都没有切实地打中对方。 见那“三太子”哇啦哇啦的大吼着继续抢攻,这边观望的宁忌便微微叹了口气。这人疯起来的气势很足,与通山县的“苗刀”石水方有些类似,但本身的武艺谈不上多么惊人,这限制了他发挥的上限,比起没有上战场厮杀的普通人来说,这种能下狠手的疯子气势是极为可怕的,可一旦稳住了阵脚…… 打谷坪上,那“三太子”一刀切出,脚下没有停着,猛地一脚朝对方胯下要害便踢了过去,这应该是他预想好的组合技,上身的挥刀并不凶猛,下方的出脚才是出其不意。按照先前的打斗,对方应该会闪身躲开,但在这一刻,只见那拳手迎着刀锋前进了一步,双腿一旋、一拗,挥出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肩膀,而“三太子”的步伐便是一歪,他踢出的这记猛烈的撩阴腿被拳手双腿夹住,随后一记猛烈的拳头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太子”的叫声狰狞而扭曲,他手中刀光挥舞,脚下踉跄后退,拳手已经一刻不停的逼近过来,双方拆了两招,又是一拳轰在“三太子”的侧脸上,随后拧住对方的胳臂朝后反剪过去。“三太子”持刀的手被拿住,身下步伐飞快,像只瘸腿的猴子疯狂的乱跳,那拳手又是一拳轰在他肩上,两拳砸在他脸上。 “三太子”右手放开刀柄,左手便要去接刀,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右臂被对方的拳头生生的砸断。拳手拽着他,一拳一拳地打,转眼间油布的拳套上便全是鲜血。 如此打了一阵,待到放开那“三太子”时,对方已经如同破麻袋一般扭曲地倒在血泊中,他的手断了,脚上的状况也不好,满头满脸都是血,但身体还在血泊中抽搐,歪歪扭扭地似乎还想站起来继续打。宁忌估计他活不长了,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乃‘铁拳’倪破!吉州人。”夕阳之下,那拳手展开双臂,朝众人大喝,“再过两日,代表平等王地字旗,参加五方擂,到时候,请诸位捧场——” 路边众人见他如此英雄豪迈,当下爆出一阵欢呼赞美之声。过得一阵,宁忌听得身后又有人议论起来。 “五方擂,那可不好打的,是‘阎罗王’周商那边立下的台子,连打三场,要死人的……” “唉,年轻人心傲气盛,有些本事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我看啊,也是被宝丰号这些人给诓骗了……” “是极、是极。阎罗王那些人,真是从鬼门关里出来的,跟转轮王这边拜菩萨的,又不一样。” “还是年轻了啊……” 这议论的声音中有方才打他头的那个傻缺在,宁忌撇了撇嘴,摇头朝大路上走去。这一天的时间下来,他也已经弄清楚了这次江宁诸多事情的轮廓,心中满足,对于被人当小孩子拍拍脑袋,倒是更为豁达了。 如果要取个外号,自己现在应该是“涵养深厚”龙傲天,可惜暂时还没有人知道。 夕阳西下。宁忌穿过道路与人群,朝东面前进。 江宁—— 与去年成都的状况类似,英雄大会的消息流传开后,这座古城附近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大量聚集。 而与当时状况不同的是,去年在西南,众多经历了战场、与女真人厮杀后幸存的华夏军老兵尽皆受到军队约束,不曾出来外界卖弄,因此哪怕数以千计的绿林人进入成都,最后参加的也只是秩序井然的运动会。这令当你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宁忌倍感无聊。 但在眼下的江宁,公平党的架势却犹如养蛊,大量经历过厮杀的部下就那样一批一批的放在外头,打着五大王的名义还要继续火拼,外地刀口舔血的强人进入之后,江宁城的外围便如同一片丛林,充满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这中间,固然有不少人是嗓门粗大脚步虚浮的绣花枕头,但也确实存在了许多杀过人、见过血、上过战场而又幸存的存在,他们在战场上厮杀的方法或许并不如华夏军那般系统,但之于每个人而言,感受到的血腥和恐惧,以及随之酝酿出来的那种非人的气息,却是类似的。 而整个公平党,似乎还要将这类修罗般的气息再度催化。他们不仅在江宁摆下了英雄大会的大擂台,而且公平党内部的几股势力,还在私下里摆下了各种小擂台,每一天每一天的都让人上台厮杀,谁若是在擂台上表现出惊人的艺业,不仅能够拿走擂主设下的丰厚资财,而且随即也将受到各方的拉拢、收买,转眼间便成为公平党军队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对于众多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包括许多公平党内部的人物——来说,这都是一次充满了风险与诱惑的晋身之途。 例如城中由“阎罗王”周商一系摆下的五方擂,任何人能在擂台上连过三场,便能够当众拿走白银百两的赏金,并且也将得到各方条件优厚的招揽。而在英雄大会开始的这一刻,城市内部各方各派都在招兵买马,何文摆“三江擂”,时宝丰有“天宝台”,高畅那边有“百万兵马擂”,楚昭南有“通天擂”,每一天、每一个擂台都会决出几个高手来,扬名立万。而这些人被各方拉拢之后,最终也会进入整个“英雄大会”,替某一方势力获得最终冠军。 在宁忌的眼中,这般充满野蛮、血腥和混乱的局面,甚至比起去年的成都大会,都要有看头得多,更别提这次比武的背后,可能还掺杂了公平党各方更加复杂的政治争锋——当然,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但知道会打得更乱,那就行了。 在这样的前进过程中,当然偶尔也会发现几个真正亮眼的人物,例如方才那位“铁拳”倪破,又或是这样那样很可能带着惊人艺业、来历不凡的怪人。他们比起在战场上幸存的各种刀手、凶人又要有趣几分。 这却是先前在军队中留下来的爱好了。偷窥……不对,军队里的监视本就是这个道理,人家还没有注意到你,你已经发现了对方的秘密,将来打起来,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胜机。宁忌当初身材矮小,跟随郑七命时便常常被安排当斥候,查看敌人行踪,如今养成这种喜欢暗自窥探的习惯,原因深究起来也是为国为民,谁也不能说这是什么陋习。 再加上自幼家学渊源,从红提到西瓜到陈凡,再到杜杀、到军营中的各个高手都曾跟他灌输各种武学知识,对于习武中的许多说法,此刻便能从路上窥见的人身上一一加以印证,他看破了不说破,却也觉得是一种乐趣。 夕阳完全变成橘红色的时候,距离江宁大概还有二十余里。宁忌并不急着今天入城,他找了道路边上随处可见的一处水路支流,逆行片刻,见下方一处溪流边上有鱼、有青蛙的痕迹,便下去捕捉起来。 此时秋日已开始转深,天气将要变冷,部分青蛙已经转入泥地里开始准备冬眠,但运气好时还能找到几只的痕迹。宁忌打着赤脚在泥地里翻腾,捉了几只青蛙,摸了一条鱼,耳听得溪流转角处的另一边也传来声音,他一路搜寻一路转过去,只见上游的溪水当中,也是有人哗啦啦的在捉鱼,因为宁忌的出现,微微愣了愣,鱼便跑掉了。 出现在那边浅水中的,却是今天中午在驿站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和尚,只见他也捉了两三只青蛙,塞在随身的布袋里,大概便是他在准备着的晚餐了。此时见到宁忌,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宁忌也双手合十说声“阿米豆腐”,转身不再管他。 这小光头的武艺基础相当不错,应该是有着非常厉害的师承。中午的惊鸿一瞥里,几个大汉从后方伸手要抓他的肩膀,他头也不回便躲了过去,这对于高手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但最主要的还是宁忌在那一刻才注意到他的步法修为,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这小光头表现出的完全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这种自然与收敛便不是普通的路数可以教出来的了。 当然,在另一方面,虽然看着烤鸭就要流口水,但并没有凭借本身艺业抢夺的意思,化缘不成,被店小二轰出去也不恼,这说明他的教养也不错。而在遭逢乱世,原本温顺人都变得凶残的此刻来说,这种教养,或许可以说是“非常不错”了。 因此宁忌见到他,会相对放松一些。 两人又捉了一阵青蛙和鱼,那小和尚赤手空拳,只逮了一条小鱼放进布袋里,宁忌的收获倒是不错。当下上了附近的土坡,准备生火。 他放下背后的包袱和药箱,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小铁锅来,准备架起炉灶。此时夕阳大半已淹没在地平线那头的天际,最后的光芒透过林子照射过来,林间有鸟的鸣叫,抬起头,只见小和尚站在那边水里,捏着自己的小布袋,有些羡慕地朝这边看了两眼。 宁忌便也看看小和尚随身的装备——对方的随身物品委实简陋得多了,除了一个小包裹,脱在土坡上的鞋子与化缘的小饭钵外,便再没了其它的东西,而且小包裹里看来也没有铁锅放着,远不如自己背着两个包袱、一个箱子。 他想了想,朝那边招了招手:“喂,小光头。” 小和尚捏着布袋跑过来了。 “你连锅都没有,要不要我们一起吃啊?” “……好、好啊。”小和尚脸上红了一下,一时间显得颇为高兴,随后才微微定神,双手合十鞠躬:“小、小衲有礼了。” “你去捡柴吧。”宁忌自小朋友众多,此刻也不客气,随意地摆了摆手,将他打发去做事。那小和尚当即点头:“好。”正准备走,又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我捉的,给你。” 宁忌接过包袱,见对方朝着附近山林一溜烟地跑去,微微撇了撇嘴。 “也不怕我拿了东西就走,傻乎乎的……” 过得一阵,天色彻底地暗下去了,两人在这处山坡后方的大石头下围起一个土灶,生起火来。小和尚满脸高兴,宁忌随意地跟他说着话。 “小光头,你为什么叫自己小衲啊?” “师父有时候叫自己老衲,我说我是不是叫小衲,师父说也没有关系。”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啊……” “哈哈……”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六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三) 太阳已经落下,淙淙的小溪在山间流淌。 溪畔山坡上,被大石头遮挡住夜风的地方化作了小小的厨房。 新垒起的炉灶里,柴火正在燃烧。铁锅之中煮起了香喷喷的米饭,铁锅旁的火上,或竹或木的钎子上串起了开始变黄的烤鱼以及青蛙。 小和尚咽着口水盘坐一旁,有些崇拜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人从药箱里拿出盐巴、茱萸之类的粉末来,趁着鱼和青蛙烤得差不多时,以梦幻般的手法将它们轻撒上去,顿时似乎有更为奇异的香味散发出来。 “阿……阿弥陀佛。施主把这么多米全煮了,明天怎么办啊……”小和尚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你吃得很少吗?” “小、小衲……”小和尚吞吞吐吐。 “行了,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偶尔也要吃顿好的,我本来就想着今晚打牙祭,你遇上了算是运气好。”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扯开身边的小布袋,从中间掏出了半只烤鸭来。过得片刻才道:“施、施主也是习武之人?” “怎么样?看不出来吧。我当大夫的,学的是五禽戏。” “啊,小衲知道,有虎、鹿、熊、猿、鸟。” “不对,是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呃……可是我师父说……” “你师父是大夫吗?” “不是,他是个和尚啊。” “所以啦,他懂什么五禽戏,下次你见到他,应该勇于纠正他的错误。”少年掰扯着烤鸭,“……对了,你们和尚不是不能吃荤的吗?” “阿、阿弥陀佛,师父说世间生灵相互追逐捕食,乃是自然天性,符合大道至理,为求饱腹,吃些什么并无干系,既然万物皆空,那么荤是空,素也是空,只要不陷于贪婪,无谓杀生也就是了。因此我们不能用网捕鱼,不能用鱼钩钓鱼,但若只求吃饱,用手捉还是可以的。”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啊……” “哈哈,他是个胖子啊……” 用来化缘的小饭钵盛满了饭,然后堆上烤鱼、青蛙、烤鸭,小和尚捧在手中,肚子咕咕叫起来,对面的少年也用自己的碗盛了饭菜,火光照耀的两道剪影打了几下爽快的手势,随后都低头“啊呜啊呜”地大口吃起来。 “……你师父呢?” “师父进城吃好吃的去了,他说我若是跟着他,对修行无益,因此让我一个人走,遇上事情也不许报他的名号。”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 “哈哈……施主你叫什么啊?” “我?嘿!那可了不起了。”石壁上人影站起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高大、张牙舞爪,“我叫——龙!” 那声音停顿一下:“嗷!” “天——!” 充满气势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啊……”小和尚瞪圆了眼睛,“龙……龙……” “没错,龙!傲!天!”龙傲天说着蹲下扒饭,为了表示低调,他道,“你叫我龙哥就好了。” “龙哥。”在饭菜的诱惑下,小和尚表现出了优秀的跟班潜质:“你名字好杀气、好厉害啊。” “嘿嘿,还用你说。” 生逢乱世远行不易,宁忌从西南出来这两三个月,因为一张纯良的面孔在大人面前骗过不少吃喝,倒是很少遇见似小和尚这般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旅行者,再加上对方武艺也不错,给人观感颇佳,当下便也肆意表现了一番霸气外露的江湖大哥形象。小和尚也果真纯良,时不时的在霸气的影响下表现出了崇拜的眼神,然后再用力扒饭。 双方一边吃,一边交流彼此的讯息,过得片刻,宁忌倒也知道了这小和尚原本乃是晋地那边的人,女真人上次南下时,他母亲去世、父亲失踪,后来被师父收养,才有了一条活路。 小和尚的师父应当是一位武学名家,这次带着小和尚一路南下,途中与不少据说武艺还行的人有过切磋,甚至也有过几次行侠仗义的事迹——这是大部分绿林人的游历痕迹。待到了江宁附近,双方就此分开。 只在询问对方名字时,小和尚稍有支吾:“师父说……到了这边不让我说自己的法号,我……” 他说起这个,颇不好意思,宁忌倒是理解地点了点头:“你这师父有点东西啊……”这一类武林名家抵达江宁后多半会有不少应酬,要遇上不少人的吹捧,他到了这里便与徒弟分开,而且不允许对方打出自己的旗号,这一方面是要小和尚遭受真正的历练,另一方面,却也是对自己弟子的身手,有着足够的信心。 行走江湖,各种禁忌颇多,对方不好说的事情,宁忌也极为“懂行”地并不追问。倒是他这边,一说到自己来自西南,小和尚的眼睛便又圆了,连连问起西南黑旗军是如何击垮女真人的事情。 他的父母便是于女真人上次南下时一死一失踪,因此对于女真人最是厌恶,对能够正面击垮女真的黑旗,也颇有崇拜之情。宁忌见他这等神情,更加高兴起来,跟小和尚说起战场上的种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挥舞着带火的树枝恨不得在大石头上绘出一张行军图来,连饭都少吃了几口。 两人吃光了所有的饭菜,在篝火边上说着彼此的事情,偶尔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宁忌说起战场上的事情,自然假借他人之名,往往是说“我的一个朋友”,小和尚听得投入,“哇哇”乱叫,恨不得给华夏军的英雄直接跪下,只偶尔说到打斗细节、武学路数时,却表现出了相当的素养。 宁忌说起战场上与女真斥候的厮杀,一招一式的名字自然随口乱说,有时候无非用个“黄狗撒尿”“狮子撞墙”之类的化名,对方听得那招式的形容,竟能通过些许端倪猜出不少正确的情节和招式来。 当然,每到此时,霸气外露的龙傲天便一巴掌打在小和尚的头上:“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说黄狗撒尿就是黄狗撒尿!再顶嘴我打扁你的头!” 小和尚便捂着脑袋蹲在一旁,嘿嘿讨好:“哦……” 此时是八月十四的夜晚,天空中升起圆圆的月亮,星火蔓延,两个少年人在大石头边兴高采烈地说起这样那样的故事来。西南的事情许许多多,小和尚问来问去,零零碎碎的说也说不完,宁忌便道:“你有空过去看看就知道啦。” 小和尚便也点头:“嗯,我将来要去的……我娘死了以后,说不定我爹就去华夏军了呢。” 他被师父收留后,经历了战乱、厮杀,也有各种差点死去的危险考验,对于父亲的印象早已黯淡。只是这些年流落江湖,内心之中始终还记得要寻找到父亲的这个想法。或许找到了,有父亲,有师父,自己也就有个圆满的家,可以落脚了。 他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宁忌拿着一根树枝道:“好了,光光头,既然你师父不要你用原来的名字,那我给你取个新的法号吧。我告诉你啊,这个法号可厉害了,是我爹取的。” 小和尚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盘腿坐着,看对方拿着柴枝在石头上写下黑乎乎歪扭扭的三个字:孙悟空。 “这是什么啊?” “这是一只天底下最厉害的猴子。” “是猴子啊……” “是最厉害的猴子——” 溪流边、山坡上,充满温暖气息的大石头旁,龙傲天张牙舞爪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跟小伙伴夸张地说起了关于猴子的故事,过得一阵,小和尚也张圆了嘴巴,发出“哇啊”的惊叹声来。 “告诉你,这个名字一般人我都不会给他。你以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我听说了这个名字,那就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啦……” 篝火哔剥燃烧,在这场如浮萍般的相聚中,偶尔升起的火星朝天空中飞去,渐渐地,像是跟星辰交织在了一起…… …… 光尘飞上夜空,飘过一小段山坡的距离,化做无光的灰烬落下,融进溪水之中。溪水转入小河,小河又弯弯扭扭地汇入大江,在这片天幕下,延伸为浩浩荡荡交织的水路。 距离这片不起眼的山坡二十余里外,作为水路一支的秦淮河流过江宁古城,千万的灯火,正在大地上蔓延。 江宁城西,一簇簇火把熊熊燃烧,将杂乱的街道照出错落的光影来。这是公平党占领江宁后开放的一处夜市,周围的临街店铺有被打砸过的痕迹,有的还有焚烧的黑灰,部分店面如今又有了新的主人,周围也有这样那样的木棚歪歪扭扭地搭起来,有手艺的公平党人在这里支起摊贩,由于外来人多起来,一时间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公平党五大支,要说规矩相对森严的,首先还要属“公平王”何文麾下的队伍,若是他的军队破城占地,不少时候还能留下一些地方的旧貌。而其余几支则各有杀伐,“平等王”时宝丰许多时候都讲道理,但对金银财物搜刮最盛;“高天王”麾下军队最是精锐,但入城之后三五日不禁士兵发泄也属常态;“转轮王”麾下教徒最多,每次敲锣打鼓的入城,想要什么按上一个无生老母的名头也就是了;至于“阎罗王”周商,所过之处富户皆不能留,金碧辉煌之所都会被烧得一干二净,到得如今,便是“相对富”的,家境整齐一些的,往往也已经容不下了。 游鸿卓穿着一身看来破旧的黑衣,在这处夜市当中找了一处座位坐下,跟店家要了一碟素肉、一杯清水、一碗饭食。 等待食物上来的过程里,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昏暗中挂着的诸多旗帜,以及随处可见的悬有白莲、大日的标识——这是一处由“转轮王”麾下无生军照管的街道。行走江湖这些年,他从晋地到西南,长过不少见识,倒是有许久未曾见过江宁这般浓厚的大光明教氛围了。 他与大光明教素来是有仇的,父母家人最初便是死在了这些教徒的手中,这些年来,他也相对喜欢靠近这些信教的蠢物,见到他们有什么图谋便加以破坏。 当然,眼下还没到需要破坏什么的程度。他手中摩挲着筷子,在心里回忆方才从“包打听”那边得来的情报。 这一路来到江宁,除了增加武道上的修行,并没有多么具体的目的,如果真要找出一个,大约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晋地的女相打探一番江宁之会的内幕。 如今整个混乱的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摆下擂台招兵买马,谁最终会站到哪里,也有着大量的变数。但他找了一条绿林间的路子,找上这位消息灵通之人,以相对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现阶段或许还算靠谱的情报,以作参考。 眼下这次江宁大会,最有可能爆发的火并,很可能是“公平王”何文要杀“阎罗王”周商。何文何先生要求手下讲规矩,周商最不讲规矩,手下人极端、偏执,所到之处将所有富户屠戮一空。在众多说法里,这两人于公平党内部都是最不对付的两极。 而由于周商这边极端的做法,导致阎罗王一系与其余四系其实都有摩擦和分歧,例如“转轮王”这边,如今掌管八执“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原本的身份乃是江南富户,一直以来也是大光明教的虔诚信徒,平日里布医施药、捐银捐物,善事做过不少。而公平党起事后,阎罗王一系冲入陈爵方家中,很是烧杀了一番,后来这件事导致太湖边上数千人的厮杀,双方在这件事上算是结下过死仇的。 与阎罗王一系的这类仇怨,在愿意接受富户反正、洗白的其余几系当中,都积下了不少。而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阎罗王”及麾下众人虽然被称为外道邪魔,但由于其口号最激进、最彻底,却也迅速地搜罗了一大批的拥护者。他们只做破坏,不做建设,每到一地,将所有人的财物吃干抹净,而后再卷向下一处。 到得如今,周商一系声势浩大,但以人数论据说已经隐隐超过了原本依靠大光明教起事的“转轮王”。 ——这才是“公平王”何文以及其余几系都极有可能一块动他的最大理由。 而除了“阎罗王”周商隐隐成为众矢之的以外,这次大会很有可能引发冲突的,还有“公平王”何文与“平等王”时宝丰之间的权力斗争。当初时宝丰虽然是在何先生的扶持下掌了公平党的众多内政,但是随着他基本盘的扩大,如今尾大不掉,在众人口中,几乎已经化为了比西南“竹记”更大的商贸体,这落在众多有识之士的眼中,必然是无法容忍的隐患。 对于公平党内部不少上层人物来说,多认为时宝丰对何先生的挑战,犹甚不听规劝的周商。 而在何先生“可能对周商动手”、“可能对时宝丰动手”的这种氛围下,私底下也有一种舆论正在渐渐浮起。这类舆论说的则是“公平王”何先生权欲极盛,不能容人,由于他如今仍是公平党的头面,乃是实力最强的一方,因此这次聚会也说不定会变成其余四家对抗何先生一家。而私底下流传的关于“权欲”的舆论,便是在为此造势。 那位“包打听”提供的这些消息有理有据,却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大路货。当然,游鸿卓才到这边不久,也并不期待就得到对方多么掏心掏肺的绝密信息。 能够将局面了解一个大概,然后慢慢看过去,总有机会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而无论江宁城里谁跟谁打出狗脑子,自己总归看热闹也是了,顶多抽个空子照大光明教剁上几刀狠的,反正人这么多,谁剁不是剁呢,他们应该也在意不过来。 他的脑中转着这些事情,那边店小二端了饭菜过来,游鸿卓低头吃了几口。身边的夜市上人声扰攘,不时的有客人来去。几名身着灰黑衣衫的男子从游鸿卓身边走过,店小二便热情地过来招待,领着几人在前方不远处的桌子边上坐下了。 游鸿卓吃着东西,看了几眼,前方这几人,便是“轮转王”麾下八执中所谓的“不死卫”。他的心中有些好笑,似大光明教这等愚蠢教派原本就最爱搞些花里花俏的噱头,这些年越来越不着调了,“转轮王”、“八执”、“无生军”、“不死卫”……自己若当场拔刀砍倒一位,他莫非还能当场爬起来不成,倘若就此死了……想一想实在尴尬。 他行走江湖数年,打量人时只用余光,旁人只以为他在低头吃饭,极难发觉他的观察。也在此时,一旁火把的光影明灭中,游鸿卓的目光微微凝了凝,手中的动作,下意识的放慢了些许。 他看见的是对面不死卫中一位背对他而坐的男子腰间所带的兵器。 那是一条钢鞭锏。 这样的钢鞭锏,游鸿卓一度有过熟悉的时候,甚至拿在手上耍过,他甚至还记得使用起来的一些要领。 多年前他才从那小山村里杀出来,尚未遇上赵先生夫妇前,一度有过六位结拜的兄姐。其中不苟言笑、面有刀疤的大哥栾飞乃是为“乱师”王巨云搜罗金银的江湖探子,他与性格温柔、脸上长了胎记的三姐秦湘乃是一对。四哥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实际上却来自大光明教的一处分舵,最终……出卖了他们。 他还记得三姐秦湘被断了手臂,脑袋被砍掉时的情景…… 后来在泽州,他与赵先生夫妇分开后再度遇上况文柏,被对方送进了大牢…… 结拜后的七兄弟,游鸿卓只亲眼见到过三姐死在眼前的情景,后来他纵横晋地,维护女相,也一度与晋地的高层人物有过见面的机会。但对于大哥栾飞如何了,二哥卢广直、五哥乐正、六哥钱横这些人到底有没有逃过追杀,他却从来没有跟包括王巨云在内的任何人打听过。 他一直都非常惦记四哥况文柏的去向…… 店铺内外的火焰哔哔啵啵,烟尘的气息、菜肴的味道、污水的味道以及隐隐的腐臭飘荡在夜空中,游鸿卓缓缓地吃着饭菜,目光只是在那钢鞭锏、在那道难以辨认的背影上晃动。过得一阵,他吃完了东西,轻轻地放下筷子,然后摩挲双掌,覆在面上,就那样闭着眼睛默坐了许久。 心中激动,难以平静,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七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四) 明澈的夜色下,江宁城内杂乱的夜市间烟火缭绕,一处处摊位上都是嘈杂的人声。 卖素卤食物的木棚下,几名穿灰黑衣服的“不死卫”成员叫来饭食酒水,又让附近相熟的摊主送来一份肉食,吃喝一阵,大声说话,颇为自在。 公平党发展至今,膨胀太快,各方建制也乱。“转轮王”麾下,战场争锋的主体是所谓的“无生军”,而当中的精锐组成便是“不死卫”,原本的定位乃是精锐打手、护卫、执法队乃至于斥候的角色。但到得后来,人员数量膨胀太快,各种沾亲带故的、找关系的、随便插旗自封的人手也参与了进来。 这其实是转轮王麾下“八执”都在面对的问题。原本出身大光明教的许昭南分派“八执”时,是有过分工合作安排的,例如“无生军”自然是核心军队,“不死卫”是精锐打手、特务组织,“怨憎会”负责的是内部治安,“爱别离”则属于民生部门……但女真人去后,江南一锅乱粥,随着公平党起事,打着各种名号肆意抢夺求活的流民遍地开花,根本没有给任何人细细收人后安排的余暇。 例如隔着数百里距离,一个村子的人号称自己是公平党,随手插了转轮王“怨憎会”的旗,待到将来某一天他搭上这边的线,“怨憎会”的某个中层人员不可能说你们旗子插错了,那当然是保护费收过来旗子给出去啊。毕竟大家出来混,怎么可能把保护费和小弟往外推——这都是人之常情。 如此这般,“八执”的部门在中上层还有互补之处,到得中下便开始混乱,至于下层每一面旗都算得上是一个大势力。这样的状况,往更高处走,甚至也是整个公平党的现状。 当然,眼前几个“不死卫”单从穿衣级别上看起来,层级就相当高,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核心成员。这些人平日里没有巡街看场之类的固定工作,此时天已入夜,白日里的事情大抵也已经做完,一番快意的吃喝间,口中说起的,也已经是晚上到哪里逍遥、哪一家半掩门的最是知情识趣之类的成人话题。 如此过得小半个时辰,又有两名穿灰衣的不死卫成员自街道那头过来,与几人碰面后,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脸色微变,有人低声骂了一句:“晦气。”当下匆匆扒完饭,一道起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早已换了摊位喝茶的游鸿卓悠闲起身,跟了上去。 经历数次战乱的江宁早已没有十余年前的秩序了,离开这片夜市,前方是一处经历过火灾的街道,原本的房屋、院落只剩残骸,一批一批的流民将它们拆分开来,搭起棚子或是扎起帐篷住下,黑夜之中这边没什么光芒,只在街道当头处有一堆篝火燃烧,以宗教起家的转轮王在这边安排有人讲述一些宗教故事,居住在这边的人家以及一些小孩便搬了凳子在那头听课、玩耍,其余的地方大都黑乎乎的一片,只走得近了,能看见些许人的轮廓。 这样的街市上,外来的流民都是抱团的,他们打着公平党的旗帜,以帮派或是乡村宗族的形式占据此地,平日里转轮王或是某方势力会在这边发放一顿粥饭,令得这些人比外来流民要好过许多。 偶尔城内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例如去瓜分某些大户时,这里的众人也会一拥而上,有运气好的在过往的时日里会瓜分到一些财物、攒下一些金银,他们便在这破旧的房舍中收藏起来,等待着某一天回到乡下,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当然,由于吃了别人的饭,偶尔转轮王与附近地盘的人起摩擦,他们也得摇旗呐喊或是冲锋陷阵,有时候对面开的价格好,这里也会整条街、整个派别的投靠到另一支公平党的旗号里。 这样的街市上,许多时候治安的好坏,只取决于这里某位“帮主”或者“宿老”的压制。有一些街道夜里进去没有关系,也有部分街市,普通人晚上进去了,可能便再也出不来,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会被瓜分一空。毕竟生逢乱世,许多时候光天化日下都能死人,更别提在无人看到的某个角落里发生的凶案了。 几名“不死卫”对这周围都是熟悉非常,穿过这片街区,到当口处时甚至还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游鸿卓跟在后方,一路穿过黑暗犹如鬼魅,再转过一条街,看见前方又聚集数名“不死卫”成员,双方碰头后,已有十余人的规模,嗓音都变得高了些。 “来的什么人?” “现在不知道,抓住再说吧。” “只有一个人,要咱们去这么多啊?” “出事的是苗铮,他的武艺,你们知道的。” “都给我惊醒些吧,别忘了最近在传的,有人要给永乐招魂……” 能够进入不死卫中高层的这些人,武艺都还不错,因此说话之间也有些桀骜之意,但随着有人说出“永乐”两个字,黑暗间的街巷上空气都像是骤冷了几分。 对于在大光明教中待得够久的人而言,“永乐”二字是他们无法迈过去的坎。而由于过了这十余年,也足够变成传说的一部分了。 传说中的“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当年是多么的英雄霸气、横压一世,甚至根本不需要借着女真人的捣乱,他们都能掀起规模巨大的起义,席卷江南…… 传说若是当初的永乐起义便是看到了武朝的软弱与积弊,大祸在即,因此奋力一搏,若然那场起义成功,如今汉家儿郎早已打败了女真人,根本就不会有这十余年来的战乱不息…… 传说如今的公平党乃至于西南那面霸道的黑旗,继承的也都是永乐朝的遗志…… 也有传闻说,当初圣公留下的衣钵未绝,方家后人一直存身于今日的大光明教中,正在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待有一天振臂一呼,真正实现方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去恶锄强、为民永乐”的志向…… 大光明教承袭弥勒教的衣钵,这些年来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人多了,自然也会诞生各种各样的话。关于“永乐”的传闻不提起大家都当没事,一旦有人提起,往往便觉得确实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过这样那样的言语。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队伍当中却是况文柏冷哼一声:“当年的永乐四分五裂,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招魂不招魂。这便是最近圣教主过来,有心人在私底下做文章罢了,你们也该提点神,不要乱传这些市井谣言,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上头听到,活不了的。” 此时众人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况文柏这句话说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游鸿卓跟在后方,听得这个声音响起,只觉得心旷神怡,夜里的空气一时间都清新了几分。他还没想过要干点什么,但见到对方活着、手足俱全,说气话来中气十足,便觉得满心欢喜。 以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积累,最怕的事情是天南地北找不到人,而一旦找到,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轻轻松松地就摆脱他。 况四哥在这队人当中大概是副手的位置,一番话说出,威严颇足,先前提起永乐的那人便连连表示受教。领头的那人道:“这几日圣教主过来,咱们转轮王一系,声势都大了几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过来参拜的信众。你们瞧着好吧,教主武艺天下第一,过得几日,说不得便要打爆周商的五方擂。” 如今执掌“不死卫”的大头头乃是外号“寒鸦”的陈爵方,先前因为家中的事情与周商一系有过大仇,此时众人说起来,便也都以周商作为心中的假想敌,这次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来到江宁,接下来自然便是要压阎罗王一头的。 有人便道:“圣教主的武艺,真的如此厉害?” 况文柏道:“我当年在晋地,随谭护法做事,曾有幸见过教主他老人家两面,说起武艺……嘿嘿,他老人家一根小指头都能碾死你我。” 他口中的谭护法,却是当初的“河朔天刀”谭正。不过谭正当年是舵主,看来什么时候又升职了。 有人道:“谭护法对上教主他老人家,胜负如何?” “据说谭护法刀法通神,已能与当年的‘霸刀’比肩,就算不胜,想来也……” “当年打过的。”况文柏摇头微笑,“不过上头的事情,我不方便说得太细。听说教主这两日便在新虎宫调教众人武艺,你若有机会,找个关系托人带你进去瞧瞧,也就是了。” 为首的那人道:“这几天,上面的大头头都在教主面前受过指点了。” “结果如何?” “咱们老大就不说了,‘武霸’高慧云高将军的身手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战场冲阵所向披靡,他手持长枪在教主面前,被教主手一搭,人都站不起来。后来教主许他披甲骑马冲阵,那匹马啊……被教主一拳,生生打死了,照现场的人说,马头被打爆了啊……” “……高将军如何了?” “教主他老人家指点武艺,怎么好真的冲人动手,这一拳下来,彼此称量一番,也就都知道厉害了。总之啊,按照老大的说法,教主他老人家的武艺,已经超过普通人最高的那一线,这世上能与他比肩的,或许只有当年的周侗老爷子,就连十多年前圣公方腊全盛时,恐怕都要相差一线了。所以这是告诉你们,别瞎信什么永乐招魂,真把魂招过来,也会被打死的。” 众人大点其头,也在此时,有人问道:“若是西南的心魔出头,胜负如何?” 为首那人想了想,郑重道:“西南那位心魔,醉心权谋,于武学一道自然免不了分心,他的武艺,顶多也是当年圣公等人的的程度,与教主比起来,难免是要差了一线的。不过心魔如今兵强马壮、凶狠霸气,真要打起来,都不会自己出手了。” 众人便又点头,觉得极有道理。 这些人口中说着话,前行的速度却是不慢,到得一处库房,取了渔网、钩叉、石灰等围捕工具,又看着时间,去到一处建筑设施仍旧完整的坊间。他们盯上的一所临着水路的院落,院落算不得大,过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居所,但在此时的江宁城内,却算得上是难得的馨宁宝地了。 按照这些人的说话内容推测,犯事的乃是这边名叫苗铮的房主,也不知道私下里是在跟谁会面,因此被这些人说成是为“永乐招魂”。 况文柏等人抵达时,一位盯梢者确定了目标正在里头会面。为首那人看了看周围的状况,吩咐一番,一行十余人当即散开,有人堵门、有人看管后巷、有人注意水路,况文柏是老江湖,知道这边要么是一次得手抓住了敌人,要么附近最可能让狗急跳墙的或许便是眼前这道不到两丈宽的水路,他领着两名同伴去到对面,让其中一人上到附近房屋的屋顶上,拿着面小小的旗子做盯梢,自己则与另一人拿了渔网,守株待兔。 屋顶上盯梢那人手中的旗帜呈灰黑色,夜色之中若不是有心注意,极难提前发现,而这边屋顶,也可以稍稍窥见对面院子之中的情况,他趴下之后,认真观察,全不知身后不远处又有一道身影爬了上来,正蹲在那儿,盯着他看。 如果过得一阵,院落当中的屋子里,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正要走向院门。屋顶上监视的那人挥了挥旗子,下方的人早就在注意这面小旗,当下提起精神,互相打了手势,盯紧了院门处的动静。 游鸿卓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手中的刀照着屋顶上那哨卫腰眼刺了进去,膝盖跪上对方后背的同时,另一只手抓起瓦片,无声地朝对面抛飞。 院落边的众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院门,陡然听见侧后方的夜色里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却是附近院落中一位居民莫名其妙地被东西砸破了头。这一刻,院落内、外的身影都同时停留了一瞬,这边的领头人陡然做了好几个手势,猛然前冲,在一名同伴的背上踩了一下,拔刀跃入院墙,而院落里的黑色身影早已朝侧面奔跑过去,在墙上猛地借力,翻过侧面的围墙。 门口的两名“不死卫”猛地撞向院门,但这院落的主人可能是安全感不够,加固过这层木门,两道身影砸在墙上落下来,狼狈不堪。对面屋顶上的游鸿卓几乎忍不住要捂着嘴笑出来。 被众人抓捕的黑色身影越过院墙,便是靠近水路这边的狭窄过道,甫一落地,被安排在这两侧的“不死卫”也拔刀堵截过来。这下两头围堵,那身影却并未直接跳向脚下的小河,而是双手一振,从斗篷后擎出的却是一刀一剑,此时刀剑卷舞,抵御住一边的攻击,却朝着另一边反压了过去。 游鸿卓微微皱了皱眉。对面水路边出现的这道身影,他竟然感到有些眼熟。 江湖上的侠客,使刀的多,使剑的少,同时使用刀剑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极易分辨的武学特征。而对面这道穿着斗篷的黑影手中的剑既宽且长,刀反而比剑短了些许,双手挥舞间陡然展开的,竟是过去永乐朝的那位尚书王寅——也就是如今乱师之首王巨云——惊艳天下的武艺:孔雀明王七展羽。 当年的孔雀明王剑多在江南绽放,永乐起义失败后,王寅才远走北方。后来世事的变化太快,令人措手不及,女真数度南下将中原打得支离破碎,王寅跑到雁门关以南最难生存的一片地方传教,聚起一拨乞丐般的军队,济世救民。 他所在的那片地方各种物资贫乏而且受女真人侵扰最深,根本不是聚众的理想之所,但王巨云偏偏就在那边扎下根来。他的手下收了不少义子义女,对于有天分的,广授孔雀明王剑,也派出一个个有能力的属下,到各地搜刮金银物资,贴补军队之用,这样的情况,待到他后来与晋地女相合作,双方联手之后,才稍稍的有所缓解。 数年前在金国军队与廖义仁等人进攻晋地时,王巨云带领麾下军队,也曾做出顽强抵抗,他手下的众多义子义女,往往带领的就是最强方的冲锋队,其舍身忘死之姿,令人动容。 游鸿卓由于栾飞的事情,在晋地之时与王巨云一系的力量未曾有过太深的接触,但当时在几处战场上,都曾与王巨云的这些子女并肩作战。他犹然记得昭德城破的那一战中,距离他所守卫的城墙不远的一段城内,便有一名手持刀剑的女子几度冲锋浴血,他也曾见过这女子抱着她已经死去的兄弟在血泊中仰天大哭时的情形。 梁思乙…… 这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字。 此时双方距离有些远,游鸿卓也无法确定这一认知。但随即想想,将孔雀明王剑改为刀剑齐使的人,天下应该不多,而此时此刻,能够被大光明教内众人说出为永乐招魂的,除了当年的那位王尚书参与进来以外,这个天下,恐怕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如今盘踞荆湖南路的陈凡,据说乃是方七佛的嫡传弟子,但他已经隶属华夏军,正面击溃过女真人,杀死过金国大将银术可。即便他亲至江宁,恐怕也不会有人说他是为永乐复辟而来的。 他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对面的黑色身影剑法高超,已经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倒在地,冲杀出去,而这边的众人明显也是老江湖,围堵过来毫不拖泥带水。双方的结果难料,游鸿卓知道这些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疯女人的厉害,短时间内倒也并不担心,他的目光望着那倒在地下的“不死卫”成员,想着“不死卫成员当场死了”这样的冷笑话,等待对方爬起来。 也在此时,眼角一侧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霎时而动,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高速飚飞而来,转眼间已迫近了这边。 游鸿卓在晋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埋伏、斩杀想要行刺女相的刺客,因此对于这等突发状况极为敏感。那身影或许是从远处过来,什么时候上的屋顶就连游鸿卓都未曾发现,此刻或许察觉到了陡然发动,游鸿卓才注意到这道身影。 对面下方的杀戮场中,被围堵的那道身影犹如猴子般的左冲右突,片刻间令得对方的围捕难以合口,几乎便要冲出包围,这边的身影已经高速的狂飙而来。游鸿卓的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 号称:轻功天下第一。 游鸿卓双唇一抿,“啾、啾”吹起两声口哨,对面道路间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陡然转折,这边疑似“寒鸦”陈爵方的身影越过院墙,一式“八步赶蝉”,已直接扑向水路对面。 游鸿卓叹了口气,从屋顶上朝况文柏与他的喽啰飞扑而下。 接住我啊…… 他砰的落下,将手持渔网的喽啰砸进了地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五)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发生在江宁城内小院外的这场抓捕方才开始,便已混乱成一片。 被众人围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围,负责围捕的不死卫成员追将上来,那边的院子里也已经有人持枪杀出,显然便是这院落的主人苗铮。 从远处狂飙而至的身影刷的掠过院墙,随即冲过水路,便已猛扑向尝试突围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绝,这一下狂飙而至,配合不死卫的围捕,想要一击擒敌,但那黑影却提前收到了示警,一个折身间手中刀剑呼啸,孔雀明王剑的杀招展开,趁着对方狂奔不止的这一刻,以气势最强的斩舞奋不顾身地砍将过来。 水路这边,游鸿卓从屋顶上跃下,砰的一声将况文柏身边持渔网的喽啰砸在了地下。那喽啰与况文柏原本聚精会神注意着对面,此时后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余斤的身体,籍着巨大的冲力,整个面门径直被砸在水路边的青石上头,犹如西瓜爆开,场面惨不忍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身侧,况文柏却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单鞭一挥便照着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却是就地一滚,照着他的腿边滚了过来,况文柏心中又是一惊,连忙后退,那身影冲了起来,下一刻,况文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摔落到后方一堆泥土瓦片里。 这边喽啰被砸下地面,游鸿卓照着况文柏身前翻滚,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练了出来的条件反射了,整个过程兔起鹘落,都未曾耗费一次呼吸的时间。 当年在晋地七人结义,况文柏的武艺当然是高过游鸿卓的,但这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他的动作在游鸿卓的眼中却已经幼稚得不行,下意识的出拳打脸是不想用刀伤了他。谁知这一拳过去,对方径直往后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势再打的游鸿卓微微愣了愣,随后猛地转身,拎起地面上那带着各种倒钩的渔网,双手一抡,在狂奔之中呼啸着舞动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变故已由不得人犹豫,这边游鸿卓挥舞大网沿水路狂奔,口中还吹着当年在晋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绿林暗号,对面使孔雀明王剑的那道身影一边砍断列在旁边的竹子、木杆一边也在飞快奔逃,之前冲杀过来的那道轻功高绝的身影追赶在后方,紧被砍断的竹竿干扰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朝着这边猛地加速,朝水路对面游鸿卓这边飞扑过来。 她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游鸿卓手中牵起的大网乃是对付绿林高手的利器,上头缀满倒钩,任何人一旦被网住,倒钩入肉,当即便会失去反抗能力。若游鸿卓乃是敌人,她这一下的飞扑便等同于自投罗网。 游鸿卓挥起渔网,照着水路这头撒了出来,他在华夏军中专门训练过这门手艺,大网撒出,网子的下沿刚刚高过扑来的身影,对于水路对面追赶的众人,却俨如一道屏障兜头罩下。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追赶的那名不死卫队长抄起一根竹竿,已照着渔网掷了过来。竹竿截住渔网,落向水中,那飞跃过来的身影松开手中长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这边青石河岸,游鸿卓冲过去,顺手拽了她一把,视野之中,那轻功高绝的敌人也已经跃了过来,手中长刀照着两人斩下。 游鸿卓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滚,手中长刀虚斩,那女子的战斗意识也是极为出众,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长剑便在挥斩护身。而那飞跃过来的敌人一刀斩出,只发出极细的“叮”的一声响,这是籍着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杀刀的标志,而这一刀未竞全功,游鸿卓见他左手呼啸挥下,一道鞭影霎时间横过夜空,朝下方劈来。 游鸿卓与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都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长鞭掠过两人身侧,落在地面上溅起碎屑横飞。 他心中骂了一句,眼前这人右手持刀、左手长鞭,以对方的轻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论,贸然后退拉长距离尝试逃跑便颇为不智了,当下合身而上,刀光斩出。 狭窄的河岸边,只见那人挥舞长鞭犹如巨蟒横挥,将道路便的院墙,墙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响,手中的刀还与砍杀过来的游鸿卓以及使剑女子换了几招。水路对面,那队不死卫成员呼喊着便朝两头合围而来。 长鞭擅于远及,一旦与对方拉开距离,等于是以己之弱攻敌之长,而且按照对方的轻功,想要把距离拉得更开直接逃跑无异痴人说梦。双方几下交手,游鸿卓奈何不得对方,对方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游鸿卓与这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但“不死卫”的成员皆已奔袭而来,这人稳操胜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辈武功不错,本座‘寒鸦’陈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开。 游鸿卓将那女子往后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进去,要趁着这一刻,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那河道边上灰雾腾开,那陈爵方手中刀光挥舞,鞭影纵横,整个身体裹了斗篷几乎旋舞成疯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笼罩。只见他此时半身白色,斗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见没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啸一声抽刀后撤,这才与先前的女人朝侧面巷道逃去了。 “寒鸦”陈爵方站在那儿,一时间浑身发抖,他上一刻已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下一刻险些连命都丢了,此时身上连中数刀,自然无法再去追赶。过得片刻,那些“不死卫”的手下也已经飞奔过来,他手中刀光一振。 “发信号,叫人。就算掀了整个江宁城,接下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后费了不少菜油才将身上的石灰洗干净。 …… 追凶的火箭信号飞上天空,点缀了江宁城的夜色。 游鸿卓与手持长剑的女子奔行过几条暗巷,在一处桥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游鸿卓指了指对方,然后点自己,“游鸿卓,我们在昭德见过。” 对方看着他,听了他名字后,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转头往桥洞外看:“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你是怎么来的?” “开英雄大会,凑个热闹。” “嗯。”女人点了点头,却看着桥洞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遭了。”便要冲出去。 游鸿卓一把拧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现在过去也晚了。” 女子挣了一挣,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叫苗铮的是吧?”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头望向开始变得热闹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没用。” “也许有办法。”似乎是被游鸿卓的言语说服,对方此时才在桥洞中坐了下来,她将长剑放在一旁,伸长双腿,籍着微光,游鸿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样貌颇为英气,最富辨识度的应该是左边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断了眉毛,给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锐气,也添了几分杀气。她看看游鸿卓,又道:“早几年我听说过你,在女相身边出力的,你是一号人物。” 游鸿卓自然不能夸奖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你。” 她的目光坦诚,游鸿卓点头:“知道,无非也就那么些事。这边要开英雄大会,王将军是永乐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弥勒教、永乐朝,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叫苗铮的……” 他说到这里,点到即止地闭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眉宇间虽有英气,但戾气已经褪去了。游鸿卓道:“有地方去吗?”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几天会呆在城南东升客栈,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边给一个叫陈三的留口信,能帮的我尽量帮。” “好。”梁思乙坐在那儿,做出还要休息一阵的样子,朝外头摆了摆手,游鸿卓便收起长刀朝外头走去,他走出几步,听得梁思乙在后头说了声:“谢谢。”游鸿卓回头时,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呼啸掠出桥洞,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的,大概还是信不过他,怕他背后跟踪的意思。 游鸿卓笑了笑,眼见着城内信号连发,大量“不死卫”被调动起来,“转轮王”势力所辖的街道上敲锣打鼓,他便稍稍换装,又朝最热闹的地方潜行过去,却是为了观察四哥况文柏的情况如何,照理说自己那一拳砸下去,只是把他砸晕了,离死还远,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仔细确认,此时倒稍稍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那一拳下去,对方后脑勺磕砖头,就此死了,大仇得报,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他在夜色当中一番观察,这晚倒是没有再见况文柏,只是听说与梁思乙接头那苗铮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就带着家人冲进了“阎罗王”周商的地盘。当晚两边便是一阵对峙、扯皮,差点打起来。 由于到得凌晨也没有真打,游鸿卓这才意兴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宁城在喧嚣之中过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温馨的安静当中。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时,城市西面二十余里的山坡上,少年龙傲天与光头小和尚便已经起来了。光光头小和尚在溪水边打拳,做了一轮晨练。 他的拳法高明,在这个年纪上,着重的是温养气力、保持柔韧、适度拉伸,跟自己当年类似,很明显是有高明的师父专门传授下来的法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龙傲天觉得对方的师父不够中正大气。 他现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较低调,面对着这个懂行的小光头,当初在陆文柯等书生面前使用的锻炼方法倒也不太适合了,便干脆练习了一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绝世武功“广播体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龙哥,你不是打五禽戏的吗?” “看不懂吧?” “嗯。” “龙哥打的当然是绝世武学,你看不懂就对了……你看,这个跳跃运动,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很灵敏……” 嘿哈、嘿哈…… 龙傲天在小和尚面前认真地跳跃,小和尚张开嘴巴看着,最后举起双手有些崇拜也有些复杂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面集市上买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几个,走得一程,又分了几个。待到包子吃完,双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虽然一见投缘,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庙看看能不能挂单或是要口吃的,宁忌则决定早一点进入江宁城,好好游览一番自己的“老家”。当然,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顿饭算是缘分,却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当然,日后若是在江宁城内遇上,那还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临别之时,宁忌摸着小光头的脑袋道:“往后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题,记得报我龙傲天的名字,我保证,你不会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来,他天性纯良、性格极好,但并非不晓世事,此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阵,又都回过头来,朝对方挥了挥手。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这边挥别了小和尚,宁忌步履轻快,一路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随后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如此只是小半个时辰,越过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带着桂花的香气与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风正吹过原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五九章 归乡(上) 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 母亲跟随着父亲经历过女真人的肆虐,跟随父亲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看见过浴血的战士,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对于西南的每一个人来说,那些浴血的奋战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须要进行的挣扎,父亲带领着大家抗击侵略,迸发出来的愤怒犹如熔流般宏伟。但与此同时,每天安排着家中众人生活的母亲,当然是怀念着过去在江宁的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许一直怀念着那时候平静的父亲,也怀念着她与大娘冲进这路边的泥泞里推动货车时的模样,那样的雨里,也有着母亲的青春与温暖。 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吧。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〇章 归乡(下) 在街头拽着路上的行人问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眼前的果真是苏家当年的老宅。 苏家人是十余年前离开这所老宅的。他们离开之后,弑君之事震动天下,“心魔”宁毅成为这天下间最为禁忌的名字了。靖平之耻到来之前,对于与宁家、苏家有关的各种事物,当然进行过一轮的清算,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靖平之耻后,康王周雍上位,改元建朔,在江宁这片所谓龙兴之地,苏家的这片老宅子便一直都被封印了起来。这期间,女真人的兵祸两度烧至江宁,但即便城破,这片老宅却也始终安安静静地未受侵扰,甚至还一度传出过完颜希尹或是某个女真大将特地入城参观过这片老宅的传闻。 整个建朔年间,虽然那位“心魔”宁毅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反贼之首,但对于他弑君、抗金的厉害,在部分的舆论场所仍旧隐约保持着正面的认知——“他虽然坏,但确有实力”这类话语,至少在坐镇江宁与长江防线的太子君武看来,并非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辞,甚至于当时主要掌管舆论的长公主府方面,对这类事情,也未抓得太过严厉。 宅子当然是公平党入城之后破坏的。一开始自是大规模的劫掠与烧杀,城中各个富户宅邸、商铺库房都是重灾区,这所已然尘封许久、内里除了些木楼与旧家具外并未留下太多财物的宅子在最初的一轮里倒没有经受太多的损伤,其中一股插着高天王麾下旗帜的势力还将这边占据成了据点。但慢慢的,就开始有人传说,原来这便是心魔宁毅过去的居所。 好几拨散碎的势力便都将目光往这边投了过来。 周商手底下的一群疯子首先便舞着大旗,尝试冲进宅子后放火,试图将这“心魔”宁毅的象征付之一炬,以壮声威,被高天王的人打出去后,时宝丰的人、许昭南的人甚至于打着“公平王”何文麾下旗帜的人也都来了,一时间这边爆发了数度谈判,而后又是火拼。 血腥的杀戮发生了几场,人们冷静一点认真看时,却发现参与这些火拼的势力虽然打着各方的旗帜,事实上却都不是各方派系的主力,大多类似于胡乱插旗的莫名其妙的小帮派。而公平党最大的五方势力,即便是疯子周商那边,都未有任何一名大将明确说出要占了这处地方的话语。 背后是否有五方势力的操盘或许难说,但在明面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大人物明确出来说出对“心魔”宁毅的看法——既不保护,也不敌对——这也算是长期以来公平党对西南势力表露出来的暧昧态度的延续了。 察觉到这种态度的存在,其余的各方小势力反倒积极起来,将这所宅子当成了一片三不管的试金地。 最初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时不时的便有过江猛龙试图占领这边,以期待在公平党五方的高层眼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最近名声鹊起的“大龙头”,便曾派出一帮人手,将这边占领了三天,说是要在这边广开门户,随后虽被人打了出去,却也博了几天的名声。 此后又是各方混战,直到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几乎搞出一次上千人的火并来。“公平王”震怒,其麾下“七贤”中的“龙贤”带队,将整个区域封锁起来,对不论打着什么旗帜的火并者抓了大半,随后在附近的广场上公开行刑,一人打了二十军棍,据说棍子都打断几十根,才将这边这种大规模火并的趋势给压住。 这之后,苏家老宅这一片的打斗规模小多了,多数出现的只是几十人的对峙,有打着周商旗号的小团体过来开赌场,有打着时宝丰旗帜的人到里头经营黑市,有些过江猛龙会跑到这边来占下一个院子,在这里盘踞十天半个月,有人拆了砖墙拿出去卖,过得一段时间,发现苏家的墙砖无法防伪也无法证伪,要么是彻底的造假,要么便带了卖家过来实地挑选,也算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意。 “小后生啊,那里头可进去不得,乱得很哦。” 在街头拖着位看来面善的公平党老奶奶询问时,对方倒也好心地对他进行了劝说。 “我想去看西南大魔王的老宅啊。奶奶。” “魔头老宅啊?个个都说是老宅,到底是哪个,找不到喽……” 老奶奶如此说着。 但当然还是得进去的。 时间已是傍晚,宁忌在大宅子的其中一处入口花了十五文钱,跟一名江湖人买了张据说可以通行入内的破旗子,旗子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无生军”,是无生军下头的一个小派系叫做“恶煞”的,自称非常厉害。 “拿了这面旗,里头的大道便可以走了,但有些院子没有门道是不能进的。看你长得面善,劝你一句,天大黑之前就出来,可以挑块喜欢的砖带着。真遇上事情,便大声喊……” 宁忌安安分分地点头,拿了旗子插在背后,朝着里头的道路走去。这原本苏家老宅没有门头的一侧,但墙壁被拆了,也就显出了里头的院子与通路来。 苏家的老宅建设与扩充了近百年,前前后后有四十余个院落组成,说大大不过宫殿,但说小也绝对不小。院落间的通道上铺着陈旧厚实的青砖,似乎还带着往日里的一丝踏实,但空气里便传来便溺与些许腐臭的气息,旁边的墙壁多是半截,有的上头破开一个大洞,院落里的人倚靠在洞边看着他,露出凶恶的神色。 宁忌倒并不介意这些,他朝院子里看去,周围一间间的院落都有人占据,院子里的树木被劈掉了,大概是剁成柴火烧掉,有着过去痕迹的房屋坍圮了许多,有的张开了门头,里头黑黝黝的,显出一股森冷来,有些江湖人习惯在院子里开火,遍地的狼藉。青砖铺就的通道边,人们将马桶里的秽物倒在狭窄的小水沟中,臭气挥散不去。 这道路间也有其他的行人,有的人指指点点地看他,也有的或许与他一样,是过来“参观”心魔故居的,被些江湖人拱卫着走,见到里头的混乱,却不免摇头。在一处青墙半颓的岔道口,有人表示自己身边的这间便是心魔故居,收钱二十文才能进去。 宁忌便也给了钱。 里头的院落住了不少人,有人搭起棚子洗衣做饭,两边的主屋保存相对完好,是呈九十度直角的两排房子,有人指点说哪间哪间便是宁毅当年的住房,宁忌只是沉默地看了几眼。也有人过来询问:“小后生哪里来的啊?”宁忌却并不答他。 这一出大宅之中如今鱼龙混杂,在五方默许之下,里头无人执法,出现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宁忌知道他们询问自己的用意,也知道外头巷道间那些指指点点的人打着的主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回到了老家,选择先礼后兵。 如果这个礼不被人尊重,他在自家老宅之中,也不会再给任何人面子,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或许是因为他的沉默过于高深莫测,院子里的人竟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得一阵,又有人被“心魔故居”的噱头招了进来,宁忌转身离开了。 日光渐渐的倾斜。 只有几片树叶老树枝干从院墙的那边伸到通道的上方,投下昏暗的影子。宁忌在这大宅的通道上一路行走、观看。在母亲记忆当中苏家老宅里的几处漂亮花园此时早已不见,一些假山被推倒了,留下石头的废墟,这昏暗的大宅延伸,各种各样的人似乎都有,有背负刀剑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角落里与人谈着生意,墙壁的另一边,似乎也有古怪的动静正在传出来…… 里头有三个院子,都说自己是心魔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宁忌一一看了,却无法分辨这些话语是否真实。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过去有两栋小楼相对而立,后来其中的一栋小楼烧掉了,他们便都住在另一栋两层小楼里。 他当然不可能再找到那两栋小楼的痕迹,更不可能见到其中一栋烧毁后留下的地面。 母亲的这些回忆,竟都已是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自那之后,春雨秋霜又不知道多少次降临了这片宅院,冬日的大雪不知道多少次的覆盖了地面,到得此时,过去的东西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已经难以分辨清楚。 也有些微的痕迹留下。 宁忌在一处院墙的老砖上,看见了一道道像是用于测量身高的刻痕,刻痕只到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当年哪个宅院、哪个孩子的父母在这里留下的。 一张老旧到只剩三条脚的桌子上,有人留下过古怪的涂鸦,周围不少的字,有一行像是在写“小七是笨瓜”。又有人刻了“老师好”三个字。涂鸦里有太阳,有小花,也有看起来古古怪怪的小船和乌鸦。 太阳落下了。光芒在院落间收敛。有些院子燃起了篝火,黑暗中这样那样的人聚集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宁忌在一处院墙上坐着,偶尔听得对面宅子有男人在喊:“金娥,给我拿酒过来……”这死去的宅子又像是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他在这片大大的宅院当中转过了两圈,产生的伤感多半来自于母亲。心中想的是,若有一天母亲回来,过去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此一轮下来,他从宅子另一边的一处岔道出去,上了外头的道路。此时大大的圆圆的月光正挂在天上,像是比往日里都更加亲近地俯瞰着这个世界。宁忌背后还插着旗子,缓缓穿过行人不少的道路,或许是因为“财神爷”的传闻,附近街道上有一些摊位,摊位上支起灯笼,亮起火把,正在揽客。 宁忌行得一段,倒是前方杂乱的声响中有一道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我当年,是打过那心魔宁毅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啊……” 摇曳的火把中,那是跪在路边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向路边人说着这样的故事,其中一行人似乎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兴趣,为首的老者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你说……你当年打过心魔的头?” “求老爷……赐点吃的……赐点吃的……”那乞丐朝前方伸手。 老人从怀中拿出几文钱来,先给了他一文钱:“你说,说得好了,我再给你。” “我、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嘿嘿,我……我叫做薛进啊,江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薛家的‘大川布行’,那当年……是跟苏家平起平坐的……大布行……” 这乞丐头上戴着个破毡帽,似乎是受过什么伤,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宁忌却听过薛进这个名字,他在一旁的摊位边做下,以老者为首的那群人也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甚至叫了小吃,听着这乞丐说话。卖小吃的摊主嘿嘿道:“这疯子经常过来说他打过那心魔的头,我看他是自己被打了头是真,诸位可别被他骗了。” 老人却只是笑笑:“图个热闹嘛。” “当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为什么打他呢……当年啊,这苏家的那位姑娘……苏檀儿,她长得可漂亮,又有本事,将来……是要继承苏家生意的,我啊……嘿嘿,就想娶她,谁知道……后来是那书呆子入赘了……” “那心魔……心魔宁毅当年啊,就是书呆子……就是因为被我打了一下,才开窍的……我记得……那一年,他们大婚,苏家的小姐,嘿嘿,却逃婚了……” 乞丐断断续续的说起当年的那些事情,说起苏檀儿有多么漂亮有味道,说起宁毅多么的呆呆傻傻,中间又时不时的加入些他们朋友的身份和名字,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认识,如何的打交道……纵然他打了宁毅,苏檀儿与他之间,也并未真的交恶,随后又说起当年的纸醉金迷,他作为大川布行的少爷,是如何如何过的日子,吃的是怎样的好东西…… 周围的众人听了,有的嗤笑他发了失心疯,宁毅若真是傻子,岂能走到今天。 有人嘲讽:“那宁毅变聪明倒是要谢谢你喽……” 有人也道:“这人当年确实阔气过,但世道变了!现在是公平党的时候了!” 这些话语倒也没有打断乞丐对当年的回忆,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那晚殴打心魔的细节,是拿了怎样的砖头,如何走到他的背后,如何一砖砸下,对方如何的呆傻……摊位这边的老者还让摊主给他送了一碗吃食。乞丐端着那吃食,怔怔的说了些胡话,放下又端起来,又放下去…… “心魔……”他道,“说那心魔被人称作是江宁第一才子……他做的第一首词,还是……还是我问出来的呢……那一年,月亮……你们看,也是这么大的月亮,这么圆,我记得……那是濮……濮阳家的六船连舫,濮阳逸……濮阳逸去哪了……是他家的船,宁毅……宁毅没有来,我就问他的那个小丫鬟……” “我问她……宁毅为何没有来啊,他是不是……没脸来啊……我又问那个苏檀儿……你们不知道,苏檀儿长得好漂亮,但是她要继承苏家的,所以才让那个书呆子入的赘……我问他,你选了这么个书呆子,他这么厉害,肯定能写出好诗来吧,他怎么不来呢,还说自己病了,骗人的吧……然后那个小丫鬟,就把她姑爷写的词……拿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首词……是写月亮的,那首词是……” 乞丐跪在那碗吃食前,怔怔地望着月亮,过得好一阵子,沙哑的声音才缓缓的将那词作给唱出来了,那或许是当年江宁青楼中常常唱起的东西,因此他印象深刻,此时沙哑的嗓音之中,词的旋律竟还保持着完整。 “明月几时有……”他缓缓唱道。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一章 又是中秋月儿圆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光如银盘一般悬于夜空,杂乱的街市,街市一旁便是废墟般的深宅大院,衣着破烂的乞丐唱起那年的中秋词,沙哑的嗓音中,竟令得周围像是凭空泛起了一股渗人的感觉来。四周或笑或闹的人群此时都禁不住安静了一下。 名叫左修权的老人听得这词作,手指敲打桌面,却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首词出于近二十年前的中秋,其时武朝繁华富庶,中原江南一片歌舞升平。 到得二十年后的今日,再说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也不知是词作写尽了人间,还是这人间为词作做了注解。 他是昨日与银瓶、岳云等人进到江宁城内的,今日感慨于时间正是中秋,处理好几件大事的头绪后便与众人来到这心魔故里查看。这中间,银瓶、岳云姐弟当年得到过宁毅的救助,多年以来又在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位亦正亦邪的西南魔头诸多事迹,对其也颇为崇敬,只是抵达之后,破破烂烂且散发着臭气的一片废墟自然让人难以提起兴致来。。 此时那乞丐的说话被不少人质疑,但左家自左端佑起,对宁毅的诸多事迹了解甚深。宁毅过去曾被人打过脑袋,有过失忆的这则传闻,虽然当年的秦嗣源、康贤等人都不怎么相信,但信息的端倪终究是留下来过。 这时候听得这乞丐的说话,桩桩件件的事情左修权倒觉得多半是真的。他两度去到西南,见到宁毅时感受到的皆是对方吞吐天下的气势,过去却不曾多想,在其年轻时,也有过这般类似争风吃醋、卷入文坛攀比的经历。 天上的月色皎如银盘,近得就像是挂在街道那一头的楼上一般,路边乞丐唱完了诗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心魔”的故事。左修权拿了一把铜钱塞到对方的手中,缓缓坐回来后,与银瓶、岳云聊了几句。 他挥手将这处摊位的摊主唤了过来。 “此人过去还真是大川布行的少东家?” “……他何以变成这样啊?” 左修权陆续询问了几个问题,摆摊的摊主原本有些支支吾吾,但随着老人又掏出银钱来,摊主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 那却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公平党入江宁,初期当然有过一些劫掠,但对于江宁城内的富户,倒也不是一味的抢夺杀戮。 按照公平王的规定,这天下人与人之间乃是平等的,一些富户聚敛大量田亩、财产,是极不公平的事情,但这些人也并不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公平党每占一地,首先会筛选、“查罪”,对于有诸多恶迹的,自然是杀了抄家。而对于少部分不那么坏的,甚至于平日里赠医施药,有一定名望和善行的,则对这些人宣讲公平党的理念,要求他们将大量的财富主动让出来。 这样的“说服”在实际层面上当然也属于威逼的一种,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公平运动,只要是还要命的人当然都会选择破财保平安(实际上何文的这些手段,也保证了在一些大战之前对敌人的分化,部分富户从一开始便会谈妥条件,以散尽家财甚至加入公平党为筹码,选择反正,而不是在绝望之下负隅顽抗)。 薛家在江宁并没有大的恶迹,除了当年纨绔之时确实那砖头砸过一个叫宁毅的人的后脑勺,但大的方向上,这一家在江宁一带竟还算得上是良善之家。因此第一轮的“查罪”,条件只是要收走他们所有的家产,而薛家也已经应承下来。 财物的交割当然有一定的程序,这期间,首先被处理的自然还是那些十恶不赦的豪族,而薛家则需要在这一段时间内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待到公平党能腾出手时,主动将这些财物上缴充公,然后成为洗心革面加入公平党的模范人物。 然而,第一轮的杀戮还没有结束,“阎罗王”周商的人入城了。 他们在城内,对于第一轮不曾杀掉的富户进行了第二轮的判罪。 时间是在四个半月以前,薛家全家数十口人被赶了出来,押在城内的广场上,说是有人举报了他们的罪行,因此要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问罪,他们必须与人对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阎罗王”周商做事的固定程序,他毕竟也是公平党的一支,并不会“胡乱杀人”。 其中一名证明薛家作恶的证人出来了,那是一个拖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向众人陈述,十余年前曾经在薛家做过丫鬟,随后被薛家的老太爷J污,她回到家中生下这个孩子,而后又被薛家的恶奴从江宁赶跑,她的额头上甚至还有当年被打的疤痕。 这妇女说得声泪俱下,句句发自肺腑,薛家老太爷数次想要发声,但周商手下的众人向他说,不许打断对方说话,要等到她说完,方能自辩。 薛家人等待着自辩。但随着女人说完,在台上哭得崩溃,薛老太爷站起来时,一颗一颗的石头已经从台下被人扔上来了,石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台下的众人起了同理心,各个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他们冲上台来,一顿疯狂的打杀,更多的人跟随周商麾下的队伍冲进薛家,进行了新一轮的大肆搜刮和掠夺,在等待接收薛家财物的“公平王”手下到来前,便将所有东西扫荡一空。 “那‘阎罗王’的手下,就是这样做事的,每次也都是审人,审完之后,就没几个活的喽。” 月光之下,那收了钱的摊贩低声说着这些事。他这摊位上挂着的那面旗帜隶属于转轮王,最近随着大光明教主的入城,声势愈发浩大,说起周商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屑。 “每次都是如此吗?”左修权问道。 “那自然不能每次都是一样的手段。”摊主摇了摇头,“花样多着呢,但结果都一样嘛。这两年啊,凡是落在阎罗王手里的有钱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只要你上去了,台下的人哪会管你犯了什么罪,一股脑的扔石头打杀了,东西一抢,就算是公平王亲自来,又能找得到谁。不过啊,反正有钱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看,他们也是活该遭此一难。” “小哥在这里摆摊,不想当有钱人?” “我想当有钱人,那可没有昧着良心,你看,我每天忙着呢不是。”那摊主摆摆手,将得了的银钱塞进怀里,“老人家啊,你也不用拿话挤兑我,那阎罗王一系的人不讲规矩,大家伙儿看着也不喜欢,可你架不住他人多啊,你以为那广场上,说到一半拿石头砸人的就都是周商的人?不是的,想发财的谁不这样干……不过啊,这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往后到了其他地方,你们可得小心些,别真得罪了那帮人。” 摊主如此说着,指了指一旁“转轮王”的旗帜,也算是好心地做出了忠告。 此时在一旁的地下,那乞丐手臂颤抖地端着被众人施舍的吃食,缓缓地倒进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布袋里,也不知是要带回去给什么人吃。他当乞丐的时日还算不得长,过去几十年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此时默默听着摊主谈起他的遭遇,眼泪倒是混着脸上的灰落下来了…… 左修权叹了口气,待到摊主离开,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片刻。 “公平王何文,在哪里说起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为何这江宁城里,竟是这副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旁的桌子边,宁忌听得老人的低喃,目光扫过来,又将这一行人打量了一遍。其中一道似乎是女扮男装的身影也将目光扫向他,他便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挪开了。 他知道这一行人多半有些来历,估计又如严云芝那帮人一般,是哪里来的大族,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与这些人结下梁子,倒是老人的问题,令他心中也同样为之一动。 他固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总结的人,可还在西南之时,身边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触的都是全天下最丰富的信息,对于天下的局势,也都有着一番见识。对“公平党”的何文,在任何类型的分析里,都无人对他掉以轻心,甚至于大部分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将他视为威胁值最高、最有可能开拓出一番局面的敌人。 然而,就靠着眼前的这些,真能开拓出一番局面? 他微微的感到了一丝迷惑…… …… 当然,对这些严肃的问题刨根问底并非是他的爱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总归还是这场混乱的大热闹,想要稍微追索的,也无非是父母当年在这里生活过的些许痕迹。 此时月亮渐渐的往上走,城市昏暗的远处竟有烟火朝天空中飞起,也不知哪里已庆祝起这中秋佳节来。不远处那乞丐在地上乞讨一阵,没有太多的收获,却缓缓地爬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跛了,此时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缓缓朝街市一头行去。 宁忌便也买了单,在后头跟了上去。 乞丐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穿过街道,穿过黑乎乎的流淌着脏水的深巷,然后沿着泛起臭水的水渠前行,他脚下不便,行走艰难,走着走着,甚至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最后走到的,是水渠拐弯处的一处小桥洞下,这处桥洞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至少可以挡风遮雨。 宁忌看见他走进桥洞里,然后低声地叫醒了在里头的一个人。 他摇摇晃晃地搀着那道人影出来,人影的步伐看来也是异常虚弱,两道人影既是搀在一起,又像是挤在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缓缓地爬上水渠边缘,坐在那既是水渠沿又是路沿的地方,相互靠着。 “月、月娘,我……我带了吃、吃……吃的……” 乞丐扯开身上的小布袋,小布袋里装的是他先前被施舍的那碗吃食。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毛病或许是因为被打到了脑袋,而旁边那道身影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从后方看宁忌只能看见她一只手的手臂是扭曲的,至于其它的,便难以分辨了。她倚靠在乞丐身上,只是微微的晃了晃。 “月、月娘,今……今天是……中、中秋节了,我……” “我刚才看到那……那边……有烟花……” “就在……那边……” “你吃……吃些东西……他们应该、应该……” “他们应该……” “还会再放的……” 两道身影依偎在那条水渠之上的夜风当中,黑暗里的剪影,虚弱得就像是要随风散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二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上) 同样的中秋。 江宁城西,一座名为“新虎宫”的殿堂当中,灯火通明。 江宁原本是康王周雍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自他成为皇帝后,虽然前期遭遇搜山检海的大浩劫,后期又被吓得出海流窜,最终死于海上,但建朔一朝中间的八九年,江南吸收了中原的人口,却称得上兴旺发达,当时不少人将这种状况吹嘘为建朔帝“无为而治”的“中兴之像”,于是便有好几座行宫、园林,在作为其故乡的江宁圈地营造。 这“新虎宫”是其中的一座,它原本名叫“长御苑”,公平党入江宁后两度转手,落入许昭南的手中后改了这个名字,乃是将这边当成了“转轮王”势力的一处据点。 这一刻,宫殿正殿当中金碧辉煌、群英荟萃。 坐在殿堂最上方的那道身影体型庞大、状如古佛,正是几日前已抵达江宁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而在林宗吾下方左首边坐着的是一名蓝衫大汉。这人天庭广阔、目似丹凤、神态肃穆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边是如今割据一方,作为公平党五大王之一,在整个江南名头极盛的“转轮王”许昭南。 许昭南在起事前原是大光明教的一名舵主,他借着大光明教的底子起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到得此刻,“转轮王”麾下从者何止百万,即便是精锐的兵马,都数以十万计,从结构上来说,他的势力已经稳稳地压了结构松散的大光明教一头。。但是与晋地那边狠辣奸猾、欺师灭祖的“降世玄女”不同,眼下只从这座次安排上都能看出,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转轮王”,对过去的老教主,仍旧保持着绝对的敬重。 与左首许昭南对应,在右首边的,仍旧是作为大光明教副教主、林宗吾师弟的“疯虎”王难陀。 王难陀年轻时成名于拳脚,方腊起义失败后,他与林宗吾、司空南卷土重来,手上功夫犹能与作为当时年轻一辈中最强之一的陈凡分庭抗礼,只是前几年在沃州参与的莫名其妙的一战当中却伤了手臂,再加上年纪渐长,实际的身手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人在江湖,许多时候倒也不是功夫决定一切。自林宗吾对天下事情心灰意冷后,王难陀勉力撑起大光明教在天下的各项事务,虽然并无开拓进取的能力,但终究等到许昭南在江南成事。他居中的一番过渡,得了包括许昭南在内的许多人的尊敬。而且眼下林宗吾到达的地方,即便凭着过去的情谊,也无人敢轻侮这头迟暮猛虎。 王难陀再往下,“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武霸”高慧云、猴王”李彦锋、“五罗斩”唐清花、“沱河散人”许龙飙……等等众多在绿林上享有盛名的高手、大光明教成员以及公平党“转轮王”一系的成员在厅堂内排开。 这些人或者在江湖上已经是德高望重的、享誉一方的宗师,或者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一番惊人艺业,有的盘踞一方势力惊人,也有的已经在战阵之上证明了自己的本领,往日里皆是桀骜不驯、难居人下之辈。他们之中只有少部分曾在过去接受过林宗吾这位老教主的指点。 但这是林宗吾来到江宁的第四天。之前三天的时间内,他对此地众人的艺业一一点评,稍作切磋,而只是这样的一番表露,那庞大身形下恐怖的身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惊骇了众人。即便是这些人当中号称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且更加专心于军务的转轮王大将“武霸”高慧云,也切切实实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加上众人纷纷说起大光明教这些年在晋地抗金的付出,以及无数教众在教主领导下前仆后继的悲壮,即便是再桀骜不驯之人,此时也已经承认了这位圣教主一生履历的传奇,对其奉上了膝盖与敬意。 事实上,公平党如今辖下地域广大,转轮王许昭南原本在太湖附近办事,待听说了林宗吾到达的消息方才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回江宁,今天下午方才入城。 待见到林宗吾,这位如今在整个天下都算得上有数的势力领袖口称怠慢,甚至当即下跪赔罪。他的这番恭敬令得林宗吾非常喜欢,双方一番和乐融融的交谈后,许昭南当即召集了转轮王势力在江宁的所有重要成员,在这番中秋觐见后,便基本奠定了林宗吾作为“转轮王”一系几近“太上皇”的尊荣与地位。 一番盛会,开始严肃,随后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待到这番觐见结束,林宗吾与许昭南相携去往后方的偏殿,两人在偏殿的院落里摆上茶桌,又在私下里交谈了许久。 许昭南告辞去后,王难陀走进了偏殿这边。这边院落间还摆放着林宗吾与许昭南方才落座交谈时的桌椅和茶水,一旁却有一处向上的平台,平台那边对着的宫墙已坍圮,此时走上这边,透过残破的围墙,却俨然成了眺望半个江宁的小露台。他看见体型庞大的师兄正背负双手站在那儿,对着一轮明月、往前蔓延的满城灯火,沉吟不语。 “……师兄。” 王难陀说了一声,站在林宗吾的身侧,与他一道望向城内的点点火光。他知道林宗吾与许昭南之间应该已经有了第一次交底,但对于事情发展如何,林宗吾做了怎样的打算,此时却没有多做询问。 “师弟。”过得一阵,林宗吾方才开口,“……可还记得方腊么?” “……自然是记得的。”王难陀点头。 林宗吾站在那儿,望着前方,又是一阵沉默后方才开口:“……三十年前,他武艺超凡、一统圣教,此后英雄八方云集,横压当世。当时的那些人中,不提那位惊才绝艳的霸刀刘大彪,去掉方百花,也不说石宝、厉天闰这些人物,只是方腊、方七佛两兄弟,便隐有当世无敌之姿。我曾说过,必有一天,将取而代之。”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却也缓慢,跟这天下最后一位交心之人说起当年的这些事情。 “你说,若今日放对,你我兄弟,对上方腊兄弟,胜负如何?” 王难陀想了想:“师兄这些年,武艺精进,不可估量,无论是方腊还是方七佛重来,都必然败在师兄掌底。不过若是你我兄弟对阵他们两人,恐怕仍是他胜我负……是师弟我,拖了后腿了。” 林宗吾扭头望着一头乱发如狮的王难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老啦,方腊、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们哪一个都没有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照此而言,倒是你我胜了。” 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可是那许昭南……” “与许昭南无关。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台前方,是残破的宫墙,宫墙的豁口那头,一轮朗月便从广袤的天空中落下来。豁口前方,体型庞大的和尚背负双手,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明月。他先前说的是方腊,却不知为什么此刻说想起的,已是周侗。语气中微微的有些萧索。 王难陀看着这一幕,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一股复杂的感受,突然浮现在心头的,却也是这些年来在江湖颇为流行的一段诗句,却叫做: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余年灯火散落,他们师兄弟面对的,也就是眼前这一城破落而已了。说起来地位崇高,实际上他们心中的憾事又有谁能知晓。 …… “许昭南是个好苗子,我也知道,师弟你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两人看了一阵前方的景色,林宗吾背负双手转身走开,缓缓踱步间才如此地开了口。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 林宗吾将一只手扬起来,打断了他的说话。 “来到江宁的这几天,最初的时候都是许昭南的两个儿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们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许的安排算是很有诚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顾身份地跪拜于我,礼数也已经尽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盘上,他请我上座,风险是冒了的。作为小辈,能做到这里,我们这些老的,也该知情识趣。” “师兄,这原是他该做的。” “世间的事情,看的是谁有力量,哪有什么就注定是他该做的。但师弟你说得也对,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钵,这些事,便是他该做的。” “师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难陀在后方跟随,此时理解了对方说的意思,本想驳斥,但一句话到得喉头,终究是噎在了那里。其实他这次寻找师兄南下,虽然不曾多想,但内心的深处,有没有这些想法,还真是难说得紧,但此时意识到,便只觉得难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王难陀走过来:“师兄,我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须说得那么多。其实啊,这件事,大多还是我自己想的。” 他摆了摆手指,让王难陀坐在了对面,随后清洗茶壶、茶杯、挑旺炭火,王难陀便也伸手帮忙,只是他手法笨拙,远不如对面形如如来的师兄看着从容。 “……景翰十四年,听说朝廷处理了右相、取缔密侦司,我带队北上,在朱仙镇那里,截住了秦嗣源,他与他的老妻服毒自尽,对着我这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顾。” “似秦老狗这等读书人,本就傲岸无识。” “他说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叹了口气,“周侗的武艺,自坐镇御拳馆时便号称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绿林众好汉上门踢馆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确实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向往于军旅为将,带队杀敌。可到得最后,他只是带了一队江湖人,于忻州城内,刺杀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过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为此事,欣赏于他。那老头……用这话来激我,虽然用意只为伤人,其中透出来的这些人一贯的想法,却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着下头的这些人……师弟啊,我们这辈子想着成方腊,可到得最后,或许也只能当个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溅十步……” “我也是这些年才看得清楚。”王难陀道,“习武练拳,与用人、御下,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是啊。”林宗吾拨弄一下火炉上的茶壶,“晋地抗金失败后,我便一直在考虑这些事,这次南下,师弟你与我说起许昭南的事情,我心中便有所动。江湖英雄江湖老,你我终究是要有走开的一天的,大光明教在我手中这么些年,除却抗金出力,并无太多建树……当然,具体的打算,还得看许昭南在此次江宁大会当中的表现,他若扛得起来,便是给他,那也无妨。” 王难陀看着炉中的火焰:“……师兄可曾考虑过平安?”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平安,林宗吾笑了起来,那笑声倒是渐渐变大,“师弟莫非以为,我原本打算将大光明教传给他?” “……他终究是师兄的关门弟子。” “平安会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去想,去找。我对他的期待,远不止大光明教这点抱残守缺的东西,他将来若有兴趣,自己夺去玩玩就是,若是没有兴趣,他的眼前,就该是自由的,他应该做到我辈做不到的事情,或出将入相……”林宗吾说着这话,话语激昂,到得此时,才又微微顿了顿,拿起茶杯给对方斟茶,然后给自己斟,“……或平安喜乐,过此一生。” 话语落尽,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王难陀拿起茶杯,林宗吾也拿起来,举杯之后喝了一口。 过得一阵,王难陀才道:“许昭南与师兄,交过底了?” 林宗吾点头:“小许说的事情……很有意思。” “可有我能知道的吗?” “你我兄弟,哪有什么要隐瞒的,只不过中间的一切关窍,我也在想。”林宗吾笑了笑,“这几日入城,听旁人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五方聚义,又或者哪一家要牵头火并周商、火并时宝丰,当然,大的局势不定这是有的,但总的来说,仍旧是公平党理清分歧,清理掉一些渣滓,而后合为一体的一个契机。”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难陀点点头,随后笑道,“虽然似‘寒鸦’等人与周商的仇恨难解,不过大局在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仇怨,终究也还是要找个办法放下的。” “不过,小许跟我谈了一个可能,虽然未必会发生,却……颇为耸人听闻。” “……”王难陀皱了皱眉,看着这边。 “小许说……这次也有可能,会变成公平王何文一家对四家,到时候,就真的会变成一场……大火并。” 王难陀想了想,难以置信:“他们四家……商量了要清理何文?谁就真这么想上位?” “不是。” 林宗吾摇了摇头。 “是何文一家,要清理他们四家,不做协商,不留余地,全面开战。” “怎么可能。”王难陀压低了声音,“何文他疯了不成?虽然他是如今的公平王,公平党的正系都在他那边,可如今比地盘比人马,无论是咱们这里,还是阎罗王周商那头,都已经超过他了。他一打二都有不足,一打四,那不是找死!” “我也这样想。”林宗吾拿着茶杯,目光之中神色内敛,疑惑在眼底翻动,“本座这次下来,确实是一介匹夫的用处,有了我的名头,或许能够拉起更多的教众,有了我的武艺,可以压服江宁城内其他的几个擂台。他借刀本就是为了杀人,可借刀也有堂堂正正的借法与心怀鬼胎的借法……” “他若是堂堂正正,跟我说他想要什么,我考虑之后,点了头,那东西自然便是他的。可若是他心怀鬼胎,有更大的野心却藏着掖着,不愿意说清楚,那这次江宁之行……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而低缓,他在世间的恶意当中辗转数十年,到得如今虽然在顶层的政治场合上并无建树,却也不是谁随意就能蒙蔽的。江宁的这场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都在拉拢外来的助力,私底下合纵连横,变数极多,但即便如此,也总有一些发展,在此时看来是显得荒谬的。而许昭南说出如此荒谬的推测,虽然也有了一些铺垫和陈述,但其中更多的包含的是什么,无法不让人深思。 王难陀也想着这一点,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缕凶光: “我私底下会去打探一番,若证明小许这番说法,只是为了诓骗你我袭杀何文,而让他走得更高。师兄,我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时间还早。且看吧,真到要出手的时候,倒也用不着师弟你来。” 林宗吾微微笑了笑:“更何况,有野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咱们原就是冲着他的野心来的,这次江宁之会,只要顺利,大光明教总归会是他的东西。” 这一刻,月光静静地照亮大地,城市之中,火把的光芒、油灯的光芒,一点点的延伸,一道道的身影在微光下或是在黑暗里聚集,因循着各自的欲望,留下各自的痕迹,有的如群魔乱舞,也有的影影绰绰、耐人寻味……这里有着太多的欲望,也有着太多的谜题。 新虎宫的月色中,林宗吾与王难陀从茶桌边站起来,微微笑了笑。 “总之,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明日上午,你我叫上陈爵方,便先去踏一踏周商的五方擂,也好看看,这些人摆下的擂台,到底受得了别人,几番拳脚。” “有师兄的出手,他们的擂,大概是要塌了。” “呵呵,不过,今日陈爵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轻功卓绝,可我今日看时,竟似全身都有刀伤……” 两人的声音缓缓的,混入这片明月的银辉当中。这一刻,喧闹的江宁城,公平党的五位大王里,其实倒只有许昭南一人因为林宗吾的关系,提前入城。 “转轮王”的抵达激荡了私底下的暗潮,部分“转轮王”的部属得知了这件事情,也变得愈发张扬起来。在不死卫那边,为了抓捕住昨夜闹事的一男一女,以及逼着周商的人交出叛变的苗铮,“寒鸦”陈爵方在新虎宫的夜宴后,便带着人扫了周商的好几个场子,游鸿卓行走在城市的阴影中,无奈却又好笑地窥探着发生的一切…… 月光行于天际,出了江宁城的范围,大地之上的灯火却是愈发的稀少了,这一刻,在距离江宁城数里之外的长江北岸,却有一艘亮着黯淡灯火的两层楼船在水面上漂浮,从这个位置,能够隐隐约约的望见江南远处的那一抹灯火聚集的光芒。 “公平王”何文,便坐在船舱之中看书,这个时候,有人已经告诉了他许昭南入江宁的信息,夜深之时,却有小船靠过来,船上的侍卫走进来,向他低声说出某人上船来了的消息。 片刻,一道身影从外头进来,这身影罩着黑色的斗篷,在门口向侍卫交了随身的长刀。进来之后,面对着起身拱手的何文,也是一礼。 “公平王有礼了。” “钱八爷别来无恙。” 斗篷的罩帽放下,出现在这里的,正是霸刀中的“羽刀”钱洛宁。事实上,两人在和登三县时期便曾有过来往,此时见面,便也显得自然。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日赶夜赶是不容易,好在终于还是到了。”钱洛宁看着楼船外的大江与夜色,微微笑了笑,“公平王好兴致,不知这是在赏月思人呢,还是在看着江宁,策谋大事啊?” “实不相瞒,中秋月圆,实在睹物思人。”何文一身长衫,笑容坦然,“好教钱八爷知道,我何家祖籍苏州,家里原有妻儿父母,建朔十年时,已悉数死了。我如今孑然一身,今日见到月亮,难免睹月伤怀。” 何文在当年便是有名的儒侠,他的样貌俊逸、又带着书生的文气,过去在集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与华夏军中一批受过新思维熏陶的年轻人有过多次辩论,也每每在这些辩论中折服过对方。 钱洛宁是霸刀八侠中最年轻的一位,年纪甚至比宁毅、西瓜等人还要小些。他天资聪颖,刀法天赋自不用说,而对于读书的事情、新思维的接受,也远比一些兄长来得深入,因此当初与何文展开辩论的便也有他。 当年双方见面,各持立场必然互不相让,因此钱洛宁一见面便讽刺他是否在谋划大事,这既是亲近之举,也带着些轻松与随意。然而到得眼前,何文身上的侠气似乎已经完全敛去了,这一刻他的身上,更多显露的是书生的单薄以及阅尽世事后的透彻,微笑之中,平静而坦率的话语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倒是令得钱洛宁微微怔了怔。 他看着何文,何文摊了摊手,示意他可以在一旁坐下。钱洛宁迟疑片刻后,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来哉呢……” “钱兄弟指的什么?” 钱洛宁没有说话,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何文也坐下,为他斟茶,目光又扫了扫窗外的月色与江宁,道:“怎么搞成这样?” “钱兄弟指的什么?”何文仍然是这句话。 “你的公平党。”钱洛宁道,“还有这江宁。” 何文倒完了茶,将茶壶在一旁放下,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 钱洛宁看着他。 “你信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三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下)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你信吗?” 长江东逝,楼船外的江水反射着月光,遥望远处大地上的江宁灯火。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作为公平党这一已然席卷江南的庞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个天下都在注视的核心人物,此刻会在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会晤,就在这片月光下的江面上进行。 相对于这场会晤蕴含的意义,楼船房间中的设施,简陋得出奇,碰面双方对话的方式,也极为随意。 “……不要卖关子了。” 何文伸手将茶杯推向钱洛宁的身边。钱洛宁看着他笑了笑,无所谓地拿起茶杯。 “他还真的夸你了。他说你这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 “我知道进步的意思,这个至少的意思,便跟他过去说的,至少爱国一样吧?” 钱洛宁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他喝了口茶。 “不开玩笑了。。”钱洛宁道,“你离开之后的这些年,西南发生了很多事情,老牛头的事,你应该听说过。这件事开始做的时候,陈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伙,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让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钦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边会失败。”钱洛宁道,“但是在老牛头的两年,虽然看着它失败了,却至少让人觉得慷慨激昂……这两年对公平党的事情,西南有关注,但这次来到江宁,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吧。”何文笑。 钱洛宁看着他:“过去在西南的时候,宁先生带着大家做推演,对于社会革新的方式,他在兴趣班上推演过几百遍,那些东西,你没有看啊?还是看过以后,你都忘记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却颇为严厉:“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从两千年前奴隶社会开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远的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黄巢喊‘天补均平’,近的圣公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还是做出声势来了的,没有声势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这句话喊出来到做到之间,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过,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过一些推断的啊,宁先生他……让你看过的啊。可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指向江宁:“确实,用一场大乱和肆无忌惮的杀人狂欢,你至少告诉了原本的这些苦哈哈什么叫做‘平等’。这就是宁先生那边调侃的至少进步的地方,但是有什么意义?花两年的时间一顿狂欢,把所有东西都砸光,然后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训是再也别有这种事了,然后不平等的继续不平等……别人也就罢了,起义的人没有选择,公平王你也没有啊?” 钱洛宁的话说得重,其实却也是当年论辩时的姿态了。这话语落下后,船舱里静悄悄的,何文转着茶杯,目光在钱洛宁与窗外的江水上打转,过得好一阵,方才点了点头。 他郑重道:“当年在集山,对于宁先生的那些东西,存了对抗意识。对纸上的推演,以为不过是凭空想象,有机会时不曾细看,虽然留下了印象,但终究觉得推演归推演,事实归事实。公平党这两年,有许多的问题,钱兄说的是对的。虽然江宁一地并非公平党的全貌,但叶落知秋,我接受钱兄的这些批评,你说的没错,是这样的道理。” 钱洛宁话语转缓:“我说得错没错于事无补,至于你说并非全貌,公平党的全貌是什么,我倒是等着你来告诉我。” “宁先生真就只说了这么些?” “他对公平党的事情有所讨论,但没有要我带给你的话。你当年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乱终弃,这次来的人,还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与静梅之间,不曾乱过,你不要瞎说,污人清白啊。”说到这里,何文笑了笑,“静梅她,人还好吗?我原本还以为她会过来。” “跟你没关系了……华夏军不做这种让人带着感情出任务的事,她若过来了,跟你谈感情,还是谈事情?她怎么做?” 船舱内微微沉默,随后何文点头:“……是我小人之心了……这里也是我比不过华夏军的地方,想不到宁先生会顾虑到这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举起向钱洛宁做道歉的示意,随后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过,有些事情不必瞒你。” 见他这样,钱洛宁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华夏军这些年推演天下局势,有两个大的方向,一个是华夏军胜了,一个是……你们随便哪一个胜了。基于这两个可能,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陈善均要造反,宁先生背了后果,随他去了,去年成都大会后,开放各种理念、技术,给晋地、给东南的小朝廷、给刘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给戴梦微、给临安的几个家伙,都没有吝啬。” “这里是考虑到:如果华夏军胜了,你们积累下来的成果,我们接手。如果华夏军真的会败,那这些成果,也已经散布到整个天下。有关于格物发展、信息传播、民众开悟的各种好处,大家也都已经看到了。” “宁先生一向是有这种气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这种办法席卷整个天下,把整个天下都打烂,你们死了以后,我们捡起来,至少不用再去说一遍为什么要人人平等了。这是宁先生那边说的进步,但这种进步,要人说看法,无非就是可怜可悲。” 钱洛宁顿了顿:“狗被逼急了会咬人,种地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会杀人,但这不过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够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规矩,是冷静的观察、摒弃自私的理智和对规矩的客观改良……宁先生在小苍河和西南的时候,经常说到一个词,叫做‘革命’,还记得吗?”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文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易经有载,革新天命、改换朝代,谓之革命,不过宁先生那边的用法,其实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将更加彻底的时代变革,称之为革命,只是改朝换代,还不能算。这里只好自行领会了。” 钱洛宁也点了点头。 “……我早两年在老牛头,对那里的一些事情,其实看得更深一些。这次来时,与宁先生那边说起这些事,他说起古代的造反,失败了的、稍微有些声势的,再到老牛头,再到你们这边的公平党……那些毫无声势的造反,也说自己要反抗压迫,要人人平等,这些话也确实没错,但是他们没有组织度,没有规矩,说话停留在口头上,打砸抢以后,迅速就没有了。” “……宁先生说,是个人就能狂热,是个人就能打砸抢,是个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这种狂热,都是没用的。但稍微有些声势的,中间总有些人,真正的怀抱远大理想,他们定好了规矩,讲了道理有了组织度,然后利用这些,与人心里惰性和狂热对抗,这些人,就能够造成一些声势。” “……在老牛头,陈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们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学到了华夏军的组织度,但他们想要的是最纯粹的平等……他们真的想实行生产资料的平等,但整个过程里,周围那些没那么崇高的人,其实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们的后腿,甚至于加速的腐化他们。最后是失败了。这些人都没办法成功地完成一场革命,开过往未有之新局。” “……对于你们这边,宁先生还没有很具体的判断,但他说了两句话,大概是说给你听的。”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何文正襟危坐起来,听得钱洛宁说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热而且激进的运动,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核心随时加以钳制,那最后只会是最极端的人占上风,这些人会驱逐反对派,进而驱逐中立派,接下来进一步驱逐不那么激进的派系,最后把所有人在极端的狂欢里付之一炬。极端派只要占上风,是没有别人的生存空间的。我过来以后,在你们这边那位‘阎罗王’周商的身上已经看到这一点了,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快变成势力最大的一伙了?” 何文微笑:“人确实不少了,不过最近大光明教的声势又起来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杀了他……”钱洛宁咕哝。 何文道:“第二句话是什么?” “第二句话是……” 钱洛宁看着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为核心的所谓革命,最终都将以闹剧收场。” “……” 钱洛宁的话语一字一顿,方才脸上还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经严肃起来,他望向窗边的江水,眼底有复杂的心思在涌动。 如此过了好一阵,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钱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后,江南的这些人过得有多惨吗?” “生逢乱世,整个天下的人,谁不惨?” 何文伸手拍打着窗棂,道:“东南的那位小皇帝继位之后,从江宁开始拖着女真人在江南打转,女真人一路烧杀抢夺,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江南上千万的人无家可归,都要饿肚子。人开始饿肚子,就要与人争食。公平党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因为公平是与人争食最好的口号,但光有口号其实没什么意义,我们一开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实是打出了你们黑旗的名号。”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钱洛宁。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势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规矩。”他的目光冷厉,“纵然当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我也都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下头的人立规矩。但凡违反了规矩的,我杀了不少!可是钱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没饭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当时又能有几个?” “……打着华夏的这面旗,整个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党的人了,但我的地盘只有一块,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势而起的各方人马,杀一个富户,就够几十上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吃饱,你说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杀?我立了一些规矩,首先当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后趁着聚义之时收了一些人,但这个时候,其余有几家的声势已经起来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半个江南,已经烧起来。钱兄,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快?就算其余几家彻底归顺于我,我也管不好他们,所以只能在这面旗帜下虚与委蛇。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老大,我会有机会慢慢的革新他们。我组建了一些执法队,四处巡视,查他们的问题,然后跟他们交涉施压,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用,等到大家终于连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游戏办法。因为这个摊子的铺开,真的是太快了。两年,我们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他看着那边的江宁,稍微顿了顿。钱洛宁也就一旁过来:“公平王,你在跟我说,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吗?” 何文摇了摇头:“我做错了几件事情。” 他道:“首先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发出《公平典》,不应该跟他们说,行我之法的都是我党兄弟,我应该像宁先生一样,做好规矩抬高门槛,把坏东西都赶出去。那个时候整个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跟我吃饭的人会心甘情愿地遵守那些规矩,如同你说的,革新自己,而后再去对抗别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风声呜咽,何文微微顿了顿:“而即便做了这件事,在第一年的时候,各方聚义,我原本也可以把规矩划得更严厉一些,把一些打着公平党旗号肆意作恶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实说,我被公平党的发展速度冲昏了头脑。” 他深吸了一口气:“钱兄,我不像宁先生那样生而知之,他可以窝在西南的山沟沟里,一年一年办干部培训班,没完没了的整风,即使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了,还要等到人家来打他,才终于杀出大小凉山。一年的时间就让公平党遍地开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飘飘然的,他们纵然有一些问题,那也是因为我没有机会更多的纠正他们,怎么不能首先稍作谅解呢?这是我第二项大错特错的地方。” “……等到大家伙的地盘连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当我派出执法队去各地执法,钱兄,他们其实都会卖我面子,谁谁谁犯了错,一开始都会严格的处理,至少是处理给我看了——绝不回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今天的公平党——如今是五大系——实际上是几十个小派系成为一体,有一天我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反过来影响我的人……” 何文的声音清冷,说到这里,犹如一条黑暗的谶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宁城看到的东西,不是公平党的全部。如今公平党五系各有地盘,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实还保下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这边耽于逸乐的风气越来越多,有些人会说起其它的几派如何如何,对于我在均田地过程里的措施,开始阳奉阴违,有些位高权重的,开始***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转,给自己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我查处过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执法队也开始腐化了,对吧?”钱洛宁接过了这句话。 “……”何文微微沉默,“过去就有人说,宁先生为什么要杀皇帝,为什么不先虚与委蛇,慢慢积蓄力量,甚至于认为以宁先生的能力、功绩,将来有一天做到宰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再杀皇帝造反,或许不会走得如今天这般艰难,可是啊……当你在过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执,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吃饭、喝酒……” “……宁先生说的两条,都非常对……你只要稍微一个不注意,事情就会往极端的方向走过去。钱兄啊,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跟着我,慢慢的补充公平典里的规矩,他们没有觉得平等是天经地义的,都照着我的说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两年,对于人为什么要平等,世界为什么要公平的说法,已经丰富起来,这中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富户一定有罪,一定要杀光,这世间万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粮要一样多,田地要一般发,最好妻子都给他们平平等等的发一个,因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说起来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周商,但是他们那边杀富户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一股脑的过去。把人拉上台,话说到一半,拿石头砸死,再把这富户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们过去追查,对方说都是路边百姓义愤填膺,而且这家人有钱吗?起火前原本没有啊。然后大家拿了钱,藏在家里,期待着有一天公平党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变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来:“今日的周商,你说的没错,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也就想着,再到哪里去打一仗,屠一座城。这事情再发展下去,我估计用不着我,他就快打进临安了。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当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开始过滤地盘上相对富裕的那些人,觉得之前的查罪太过宽松,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钱洛宁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文顿了顿:“……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错过了第三个机会……本来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做点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其余几个派系,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周商、许昭南手下的人,已经超过我,高畅带的兵,已经开始适应大规模的战场作战,时宝丰勾连各方,已经足以在商贸上跟我叫板。而在我这边……公平党内部开始对我的规矩有些不满。我仿照宁先生开过一些班,尝试过整风,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开江宁大会……”钱洛宁看着他,一字一顿,“是打算干什么?” 江风飒沓,轻轻摇晃着楼船,何文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宁的微茫夜色。过了好一阵方才摇头,语声悠悠。 “……我……还没想好呢。” …… “……要不我现在宰了你得了。” “钱八爷水性这么好?逃得掉?” “是这样,我先用一只手就这样宰了你,然后把船抢过来,威胁船工或者收买他,直接沿着长江开回成都,跟宁主席复命,说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畅了。这个计划怎么样……” “很难不觉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会当……另外,你们把宁先生和苏家的老宅子给拆了,宁先生会生气。” “……老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没救了……” “哈、哈。” “死定了……你叫作死王吧……” 明月清辉,天风横掠过夜空,吹动云,排山倒海的滚动。 长江的波涛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楼船窗口间,望着远处的江岸,偶尔有叹气、偶尔有摇头,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谐却有趣的戏剧。 八月十五即将过去。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这次会发生在整个江南的一切混乱,才刚要开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今日无更,求月票。 天黑了,外面在放烟火,邪门的庚子年即将过去,就用这个充满回忆与正气的传统艺能来跟它告别吧。 在这整个农历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上半年痛风持续了两三个月,下半年吃了半年中药,其余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事,有方便谈的有不方便谈的,未来或许会有一番总结,今天咱们还是先除夕快乐就好。 最近更新不错,有目共睹。 那么我是这样想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踩在我的头上说我更新慢了…… 算了,说点正经的。 每次赘婿快更以后呢,会引来各种各样的猜测,譬如是不是受到现实影响,要草草结尾,故事是不是会迅速的滑向大结局,香蕉的想法是不是改变了…… 各位同学,赘婿结尾的整个构架,其实在写完第七集之前,就已经在我脑子里盘旋过无数遍了,关于每一个重要人物的一生,我也反反复复地修正了许多次,这些东西酝酿了很多年,它们对我而言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我每天所做的,是将这个过程的每一步,尽量做到妙趣横生,这需要极大的脑力消耗,也是我过去几年面对的主要问题。 它不会遭遇草草结尾的可能,所有人都不必担心这点。 并且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我一直在避免它受到现实的困扰。。最简单的,譬如今天要更新,所以马马虎虎也就发了,你们看到,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当然我并不喜欢修改错别字。 我一般都是神完气足地写完一章,然后激动地想“真有趣,实在想让它更快的被人看到”,再立刻发布。好的文字会催促作者,也只有它给我这样的信号时,我会让它跟你们见面,倘若它还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准备好,它通常会变成一篇废稿。 今天是这样,我想以后也会一样。 十多年前写《异域求生日记》的时候,我跟人说“宁太监,不烂尾”,我不追求平庸的收线和结尾,如果是看过《隐杀》的,你们会发现,结尾是要升华主题的。赘婿也是一样,最后一集的升华,绝对会在各种意义上超越第七集,这个升华,也绝非那种少数人才能察觉的“深刻内涵”,我保证,它写出来后,绝大部分人都能感同身受。 接下来,你们会看到它。 还有两个多小时,除夕就要过去,新春即将到来。这本书快进入它的第十一个年头了,感谢你的一路相伴,这真是不容易。 还有许多絮絮叨叨想说的话,但我意识到再说下去会没完没了。 这里就谨祝大家除夕快乐,在新的一年事业有成、身体健康吧。 就这样。 我们牛年见。 ^_^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四章 城中初记(上) 月亮从东边的天际渐渐移到西面,朝视野尽头黑暗的地平线沉落下去。 随着夜色的前行,点点滴滴的雾气在江岸边的城池里聚集起来。 夜雾湿寒,水路边的桥洞下,总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将这湿气稍稍驱散。每日临睡之前,薛进都得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围捡拾木头、柴枝,江宁城内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内外贸易、物流混乱,这件事情,已变得愈发辛苦和艰难。 睡下之后,总是担心火焰会渐渐的灭掉,起来加了一次柴。再后来终究是太过疲累了,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在梦中见到了许许多多仍旧活着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几名妾室,家里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时候将她赎出青楼还不算久…… 他在梦里见到她们,他们聚在桌子边、房子里,准备吃饭,孩子骑着竹马摇晃。他笑着想跟她们说话,但心里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他总在担心些什么。 回过头去,黑压压的人群,涌上来了,石头打在他的头上,嗡嗡作响,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们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里,然后跪在地上磕头、大喊:“我是打过心魔脑袋的、我打过心魔……”好奇的人们将他留了下来。 此后是…… ……他从寒意之中醒了过来。天灰白灰白的,不远处的水路上晨雾萦绕。。 薛进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他在回忆着梦中她们的面貌、孩子的面貌。这些时日以来,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像是将他的心从身体里往外剐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让他捂着脑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顾虑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只是露出了恸哭的神色,按住脑袋,没有让它发出声音。 那些回忆,其实也越来越模糊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海里翻涌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渐变成具体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脑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湿润的东西,他回过身来,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余烬里加柴。月娘就躺在一边,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着“阎罗王”旗号的众人冲上台的那一天,月娘因为长得年轻貌美,被人拖进附近的巷子里,却也因此,在受尽凌辱后侥幸留下一条性命来,薛进找到她时……这些事情,这种活着,谁也无法说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精神已经失常,身体也极度虚弱,薛进每次看她,内心之中都会感到煎熬。 但每次还是得仔细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见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唇张开,吐出微弱的气——这些痕迹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得清楚,但却能够告诉他,她还是活着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却这样活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于他,可她若去了,这世上于他而言就真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余光确认了月娘仍旧活着的这个事实,于是今天,仍旧没有太多的改变……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过烟火,那么今天早上,或许能够乞讨到稍微好一点的食物——他也并不确定这点,但往日里,天下还算太平时,乞丐们似乎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朝火中放了几根柴,薛进的目光越过了月娘的身体,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体那边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朝那边爬过去,然后终于发现,那是用纸张包着的一些药,这些药材一共有十包,上头写了一日的次数,这是用来给月娘喝了调理身体的。 昨天夜里,似乎有人过来这桥洞下,看过了月娘的状况,然后留下了这些东西。 薛进从地上爬起来,在桥洞下一瘸一拐、茫然无措地转了片刻,然后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体颤抖着,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边都是迷茫的雾气。他“啊、啊”的低声叫了两句,想要说话,然而被打过的脑袋令他无法顺利地组织起恰当的言语,一时间,他在雾气中的桥洞边茫然地转圈,许久许久,竟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 清晨时分,宁忌已经问清楚了道路。 他从苏家的老宅出发,一路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小跑过去。 这是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如此重复几次,或许就能找到当年秦爷爷摆棋摊的地方,能够找到竹姨和锦姨当初住着的河边小楼。 他这等年纪,对于父母当年生活虽有好奇,实际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达江宁,毕竟还没有太多具体的目的,眼下也无非是做做这样的事情,顺便串联起一切而已,在这个过程里,或许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标。 乳白的晨雾如山峦、如迷障,在这座城池之中随微风悠然游动。没有了难堪的远景,雾中的江宁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过往。 时间还太早,路上并没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边时,只见那雾气流淌在平静的水面上,朝前方奔跑过去时,房屋的屋檐、轮廓就从雾气之中逐渐的“行驶”出来,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船。 这种祥和的景象只是短暂的,奔跑得一阵,便能感觉到城市之中的违和之处:没有鸡犬之声,城市之中的这类活物已然绝迹了,道路两旁,原本栽种在河边的树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只留下太过难挖的树桩,不少帐篷支起在道路边,有时候能够听到雾气中的咳嗽声,有人在清晨的帐篷边升起了火堆,抵御着这浓重的湿气。 他沿着河边破旧的道路奔行了一阵,差点踩进泥泞的水坑里,耳中倒是听得有古怪的音乐传过来了。 又前行一阵,雾气中古古怪怪的人与幡旗从前头迎面而出,有人吹着喇叭,有人吹着笛子,队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犹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阴差——这是一队“转轮王”旗帜下的朝圣者,大清早的便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游行。林恶禅抵达江宁之后,这些信众便愈发的多了,宁忌知道他们眼下气焰嚣张,正在跟其它四家抢地盘。 他跑到一边站着,掂量这些人的成色,队伍当中的众人嗡嗡啊啊地念什么《明王降世经》之类乱七八糟的经书,有扮做怒目金刚的家伙在唱唱跳跳地走过去时,瞪着眼睛看他。宁忌撇了撇嘴,你们打出狗脑子才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计较。 这队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规模,一路前行应该还会一路收集信众,宁忌看着他们从这边过去,再行得一阵,雾中隐隐约约的传来声音。 “哇啊……” “这里有坑……” “哪里……” “当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乱的声音后,才又渐渐恢复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乐声当中。 宁忌笑出猪叫声。 复又前行,对于哪里可能摆了棋摊,哪里可能有栋小楼,倒是一直没有心得,或许父亲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边跑的吧,但那当然也不是大问题。他又奔行了一阵,河边渐渐的能够看到一片被火烧过的废屋——这大概是城破后的兵祸肆虐相对严重的一片区域,前方河边的路上,有几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边用长棍子捅来捅去,捞着什么。 见到宁忌缓缓地奔跑过来,有人起身伸手,拦在了前头。 “哪……座山的……” 这人一口蛀牙,将“哪”字拉得特别长,很有韵味。宁忌知道这是对方跟他说江湖切口,正轨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诗,眼前这人似乎见他面目和善,便随口问了。 “这里不让过?”宁忌朝前方看了看,河边的道路一片荒凉,有几个帐篷扎在那边,他反正也不想再过去了。 有人过来,从后方拦着他。 “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着北了吧。” “这也叫穿得好?” 宁忌瞪着眼睛,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衣服。 “我看你这鞋就挺好……”前方那人笑了笑,“你小子多半……” 轰——的一声巨响,拦路的这人身体犹如炮弹般的朝后方飞出,他的身体在路上滚动,随后撞入那一堆燃烧着的篝火里,雾气之中,满天的柴枝暴溅开来,火光砰然飞射。 这一刻,宁忌几乎是全力的一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前方的道路上,“阎罗王”麾下“七杀”之一,“阿鼻元屠”的旗帜微微飘扬。 宁忌的目光冷漠,脚步落地,偏了偏头。 在后方拦住他的那人微微一怔,随后猛地拔刀,“哇啊——”一声响彻晨雾。 他前冲一步,这边宁忌退后一步,一个转身,刀夺在手上,铸铁的刀背已经砰的挥在这人的脑门上,这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倒地,前方,其余的人已经冲锋过来,冲在最前方的那人也是嘭的一声变作滚地葫芦,冲散了附近的雾。 这截河道旁,雾气变得狂乱起来。有人被打进旁边的火场废墟里,有人冲进秦淮河,水雾里一阵扑腾,有人撞开了帐篷,惨叫声与嘶喊声在附近响起来,一道身影在地上往后爬。 “你是什么人……有种留下姓名!有种留下姓名……我‘阎罗王’门下,饶不了你!寻遍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杀你全家啊——” 宁忌提着刀往前走,看见前方帐篷里有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小孩子爬出来,女人手上也拿了刀,似乎要与众人一道共御强敌。宁忌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脚步倒是就此停下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看着有人从废墟中爬出来,有人犹然在地上打滚、哀嚎,他走向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棍,走到那“阿鼻元屠”的旗杆下,一刀劈倒了旗杆,然后伸出木棍开始点起火来。 周围的人眼见这一幕,又在哀嚎。他们真要拿到能在江宁城里光明正大打出来的这面旗,其实也不算容易,只是没想到地盘还没有壮大,便遭遇了眼前这等煞星魔头而已。 “回去告诉你们的爸爸,从今往后,再让我见到你们这些作恶的,我见一个!就杀一个!” “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做——龙!傲!天!” 火焰烧上了旗帜,随后熊熊燃烧。 …… 更多的“阎罗王”人马赶过来时,宁忌已经回头跑掉了。 他口中“龙傲天”的气势说的气势还不够强,最主要是一开始不该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这句话说了之后,突然就有些心虚,于是回过头来反省了好几遍,以后不能再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就报龙傲天便是。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帅气的大名,终于还是要在江湖上杀出来了! 这就是他“武林盟主”龙傲天在江湖上横行霸道的第一天! 没错,他已经想好了外号,就叫“武林盟主”,如果别人有意见,他就说自己的门派叫做“武林盟”,作为武林盟的老大,叫做武林盟主,岂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到时候谁也无法反驳这一点,想一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当然,先前之所以非常暴戾地出手,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在昨天晚上,看过那薛进以及他身边女人之后积蓄的一些戾气需要发作。 在来到江宁之前,他首先便想过要做掉何文这个大傻叉,当然,这个属于一个阶段的人生理想,能不能杀掉,并不强求。而在这一路上,他也跟“宝丰号”的屎宝宝结了梁子,又想过要干掉跟大光明教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猴王”李贱锋,但到得这一刻,却是“阎罗王”周商麾下的这一批人,尤其激起了他的愤怒。 有机会的话,做掉周商,或者把他麾下的所谓“七杀”干掉几个,总归不会有人是无辜的。 而在此之外,才属于龙傲天扬名立万的范畴。 他想了想在城外遇上的小和尚。 再过一段时间,小和尚在城里听到了“武林盟主”龙傲天的名头,一定会格外震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嘿嘿嘿,待到有一日再见,一定要让他磕头叫自己大哥…… 等到再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在西南听说了龙傲天的名字,便能够知道自己出来跑江湖,已经做出了怎样的一番功绩。当然,他也有可能听到“孙悟空”的名字,会叫人将他抓回去,却不小心抓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插着腰,宁忌在晨雾之中的道路上,无声地大笑了一阵子。由于雾气外的不远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边睡着,因此他也不敢真的笑出声来。 大魔头的肆虐即将开始,江湖,从此多事了……(龙傲天在心里注) …… 晨光消解着浓雾,风推开波浪,使得城市变得更亮堂了一些。城市的西门那边,托着饭钵的小和尚赶在最早的时候入了城,站在一家一家早餐店的门口开始化缘。 他的兜里其实还有一些银两,乃是师父跟他分开之际留给他应急的,银两并不多,小和尚很是吝啬地攒着,只有在真正饿肚子的时候,才会花销上一点点。胖师傅其实并不在乎他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获得银钱,他可以杀人、抢掠,又或是化缘、甚至乞讨,但重要的是,这些事情,必须得他自己解决。 这一刻,他确实非常怀念前天见到的那位龙小哥,若是还有人能请他吃烤鸭,那该多好啊…… 另外,也不知道师父在城里眼下怎么样了。 不过,过得一阵,当他在一家“转轮王”的善台前化到半碗稀粥时,便也听到了有关于师父的讯息…… …… 城南,东升客栈。 “找陈三。” 女扮男装的身影走进客栈里,跟店里的小二报出了来意。 过得一阵,游鸿卓从楼上下来,看见了下方厅堂之中的梁思乙。 梁思乙看见他,转身离开,游鸿卓在后头一路跟着。如此转过了几条街,在一处宅子当中,他见到了那位深受王巨云倚重的副手安惜福。 “安将军……” “游大侠,久仰了。”两人互相拱手,安惜福笑道,“思乙说她在城中见到你,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讯息,但我与史大侠他们有过往来,史大侠曾说起过你,说你虽未入军旅,却是值得信任的人。” 游鸿卓点了点头,在晋地时,八臂龙王对他有过指点的恩德,许多事情说得也多,此时倒不必矫情。 “此次江宁之会,听说情况复杂,我本以为晋地与这边相距遥远,因此不会派人过来,所以想要过来打探一番,回去再与楼相、史大侠她们细说,却想不到,安将军竟然亲自来了。莫非咱们晋地与公平党这边,也能有这么大的牵扯?” 游鸿卓虽然行走江湖,但思维敏捷,见的事情也多。这次公平党的大会说起来很重要,但按照他们往日里的行为模式,这一片地方却是封闭而混乱的,与其接壤的各方派人来,那都有重要的理由,唯独晋地那边,与这里相隔老远,即便搭上线,恐怕也没什么很强的关系可以发生,因此他确实没想到,这次过来的,竟然会是安惜福这样的重要人物。 安惜福倒是笑了笑:“女相与邹旭有了联系,如今在做军火生意,这一次汴梁大战,若是邹旭能胜,咱们晋地与江南能不能有条商路,倒也说不定。” “哦。”游鸿卓想起中原局势,这才点了点头。 双方随后坐下,就江宁城中的复杂状况,聊了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五章 城中初记(下) “江宁城中的状况,我只一人过来,如今尚有些看不清楚,接下来咱们究竟帮谁、打谁,还望安将军明告……” 房间里,游鸿卓与安惜福、梁思乙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是直来直往的江湖性子,决定了要帮人便并不含糊,安惜福自然也是明白这点,此时笑了笑。 “城内的局面究竟会如何发展,眼下其实谁都说不明白,但究其大势,还是能看懂的……”他道,“这两年公平党在江南崛起迅速,说是共尊何文,实际上最初不过是几十股势力,都打了何文的名头而已,他们在这两年内,其实就有过大大小小的几次会盟,最初的几十股势力,如今变为最大的公平党五支。而今日的江宁之会,也就是新一次的会盟。” 安惜福道:“公平党先前几次的会盟,谁的势力都没有扩张到整个江南,因此那时是内部盟会,几十个山头,任意两个结合,都是一次壮大。但今日公平党最大的这五支,已经变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彼此之间摩擦也是不少,说白了,便要规规矩矩的排座次。这便是今日整个江宁大会的目的。” 游鸿卓点了点头。 安惜福道:“若只是公平党的五支关起门来打架,许多状况或许并不如今日这般复杂,这五家合纵连横打一场也就能结束。但江南的势力瓜分,如今虽然还显得混乱,仍有类似‘大龙头’这样的小势力纷纷起来,可大的趋势已然定了。。所以何文打开了门,其余四家也都对外伸出了手,他们在城中摆擂,便是这样的打算,场面上的比武不过是凑个热闹,实际上在私底下,公平党五家都在摇人。” 游鸿卓笑了笑:“这便是内里分不出胜负,就先叫来帮手,场面上看看谁的拳头大,帮手多,之后再行火并。或者某一方兵强马壮,明面上都看得懂,那就连火并都省了。” “就是这等道理。”安惜福道,“如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许多都已经派出人来,如我们现在知道的,临安的吴启梅、铁彦都派了人手,在这边游说。他们这一段时间,被公平党打得很惨,尤其是高畅与周商两支,迟早要打得他们抵挡不住,因此便看准了时机,想要探一探公平党五支是否有一支是可以谈的,或许投靠过去,便能又走出一条路来。” 说起临安吴、铁这边,安惜福微微的冷笑,游鸿卓、梁思乙也为之发笑。梁思乙道:“这等人,说不定能活到最后呢。” 游鸿卓想了想,却也不由得点头:“倒确实有可能。” “吴、铁两支跳梁小丑,但毕竟也是一方筹码。”安惜福摇头笑道,“至于另外几方,如邹旭、刘光世、戴梦微这些人,其实也都有队伍派出。像刘光世的人,我们这边相对清楚一些,他们当中带队的副手,也是武艺最高的一人,乃是‘猴王’李彦锋。” “……游兄弟或许并不清楚,当年最初的‘猴王’头衔,乃是出自摩尼教,原是摩尼教十二护法中的一支。早几代的摩尼教只在江南贫户间流传,信众不少,却是一盘散沙,至上上代教主贺云笙时,私下里还与江南大户有所牵连,前代教主方腊看不过去,因此连同当初的‘霸刀’刘大彪、方氏众兄弟,杀了贺云笙,取而代之。那一代的‘猴王’李若缺因此离开了摩尼教。” 江湖豪侠最爱听这些绿林传闻,安惜福说起这些过往,游鸿卓瞪着眼睛,连连点头。 “后来圣公的永乐起事失败,司空南、林恶禅两人再出来接掌摩尼教,待到京城右相失势,密侦司被取缔,他们得了当时河北大族齐家的授意,辗转召集了什么‘猴王’李若缺、‘快剑’卢病渊这些老臣子,便打算北上汴梁,为大光明教打出轰轰烈烈的声势来。” 游鸿卓笑起来:“这件事我知道,后来皆被西南那位的骑兵踩死了。” 安惜福点头:“当时大光明教众多精锐、护法,去到朱仙镇时,被骑兵悉数踩死。那之后不久,西南那位在金銮殿上一刀杀了皇帝,林恶禅惊骇难言,此后半生,再不敢在西南那位的身前露面,十余年来,连报仇的心思都未有过,也算得上是因果迁延。而当初的齐家,后来叛入金国,前几年逃不过报应,卷入一场金国大乱,齐家死伤过半,齐砚老儿与他的两位孙儿被关在水缸里,一场大火将他们老老小小生生煮熟……” “竟有此事?”游鸿卓想了想,“黑旗做的?” “都猜测是,但外头自然是查不出来。早几年那场云中惨案,不光是齐家,连同云中城内众多豪强、权贵、百姓都被牵扯其中,烧死杀死不少人,其中牵连最大的一位,乃是大汉奸时立爱最疼的孙儿……这种事情,除却黑旗,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豪杰才能做得出来。” “大快人心……若真是华夏军中哪位英雄所为,实在要去见一见,当面拜谢他的恩德。”游鸿卓拊掌说着,心悦诚服。 安惜福将云中府的这件事情一番叙述,无形中便拉近了与游鸿卓之间的距离,此时便又回到正事上。 “先前说的这些人,在西南那位面前固然只是跳梁小丑,但放诸一地,却都算得上是不容小觑的豪强。‘猴王’李若缺当年被骑兵踩死,但他的儿子李彦锋青出于蓝,一身武艺、计谋都很惊人,如今盘踞通山一带,为当地一霸。他代表刘光世而来,又天然与大光明教有些香火之情,如此一来,也就为刘光世与许昭南之间拉近了关系。” 游鸿卓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刘光世暂时是站到许昭南的这边了。” “目前看来,确实已经有了这样的端倪,至少李彦锋虽在刘光世麾下任职,过来后又接受了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位,但这样的接触,往后会不会有变数也很难说……至于其它几个大些的势力,邹旭、戴梦微两方的人与我们一般,算是初来乍到,仍在与各方打探、接洽,东南那位小皇帝有没有派人尚不清楚,但估计会派。而西南方面……” 安惜福的手指敲打了一下桌子:“西南若是在这边落子,必然会是举足轻重的一步,谁也不能忽视这面黑旗的存在……不过这两年里,宁先生主张开放,似乎并不愿意随意站队,再加上公平党这边对西南的态度暧昧,他的人会不会来,又或者会不会公开露面,就很难说了。” “……而除了这几个大势力外,其余三教九流的各方,如一些手下有上千、几千人马的中小势力,这次也来的不少。江宁局面,少不了也有这些人的落子、站队。据我们所知,公平党五大王之中,‘平等王’时宝丰结交的这类中小势力最多,这几日便有数支抵达江宁的队伍,是从外头摆明车马过来支持他的,他在城东头开了一片‘聚贤馆’,倒是颇有古代孟尝君的味道了。” 安惜福如此桩桩件件的将城内局势一一剖开,游鸿卓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也就大致清楚了。”他道,“只是这般局面,不知道咱们是站在哪边。安将军唤我过来……希望我杀谁。” 安惜福笑着点了点头:“咱们这次过来,大的方向上,其实并不打算站队。晋地与江南毕竟相隔甚远,江宁的消息传到之后,女相那边插手的意思并不强烈,反正谁上位跟谁谈最是稳妥,我们也同意这一想法。不过,王帅与大光明教有旧,这点游兄弟应该是知道的。” 游鸿卓点点头。 “实不相瞒,王帅与我,都属永乐旧人。圣公的起事虽然失败,但我们于江南一地,仍有几个活着的朋友,王帅的想法是,考虑到将来,能够顺手落子的时候,不妨落下一些棋子。毕竟早些年,我们在雁门关、太原一带自身难保,谈不上庇护别人,但如今大家已归晋地,算是有家有业,有些老朋友,可以找一找,说不定未来就能用得上。至于到底是选哪家站队,还是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都可以看过事情发展,以后再说。” “不过,早两天,在苗铮的事情上,却出了一些意外……” 他提到的苗铮的意外,本就是游鸿卓参与过的事情,一旁的梁思乙微微低了低头,道:“这是我的错。” 游鸿卓看着两人:“这位……苗兄弟,如今状况可还好吗?” “前天晚上出事之后,苗铮立刻离家,投靠了‘阎罗王’周商那边,暂时保下一条性命。但昨日我们托人一番打探,得知他已被‘七杀’的人抓了起来……下令者乃是七杀中的‘天杀’卫昫文。” 游鸿卓眯起眼睛:“……七杀之首?” 安惜福点了点头:“根据我们打听,这位‘天杀’卫昫文绝不简单,他是‘阎罗王’麾下的智囊人物,性情乖戾心狠手辣,被他盯上的人很难落得好下场。苗铮既然被他注意到,接下来我们估计事情不容易了结……这边距离晋地太远,召人不易,因此听说游兄弟在这,便让思乙厚颜相召,希望之后行事之际,能有个照应。” “但有所命,义不容辞。” 两边先前在晋地未有过太多直接接触,然而与王巨云的“乱师”在战场上的并肩早非一次两次了。安惜福话语说到这里,游鸿卓不做多想,拱手应承下来,却是分外自然。 安惜福笑了笑,正要细说,听得后方院子里有人的脚步声过来,随后敲了敲门。 从外头进来自然是安惜福的一名手下,他看了看房内的三人,由于并不知道事情有没有谈妥,此时走到安惜福,附耳转述了一条讯息。 这讯息也并非大的秘密,因此那附耳转告也是做做样子。游鸿卓听到之后愣了愣,安惜福也是微微蹙眉,随后望了游鸿卓一眼。 “这胖子……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安惜福低喃一句,随后对游鸿卓道,“还是许昭南、林宗吾首先出招,林宗吾带人去了五方擂,第一个要打的也是周商。游兄弟,有兴趣吗?”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确实想见识一下。”游鸿卓道。 “他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在武功上,能压下他的,也的确没几个了……”安惜福站了起来,“走吧,我们边走边聊。” 游鸿卓、梁思乙相继起身,从这破旧的房子里先后出门。此时阳光已经驱散了早晨的雾气,远处的街市上有着杂乱的人声。安惜福走在前头,与游鸿卓低声说话。 “我知游兄弟武艺高强,连‘寒鸦’陈爵方都能正面击退。不过这卫昫文与陈爵方作风不同,是个擅使人的。若是擂台放对,人与人的差别或许不大,但若以人数总量而论,江南公平党治下人群何止千万,‘阎罗王’治下以‘七杀’分置,每一支的人数都极为庞大,卫昫文既然得了擅使人的名头,那便绝非陈爵方一般易与,还望游兄弟不要掉以轻心。” “安将军提醒的是,我会记住。” 游鸿卓拱手应下。他过去曾听说过这位安将军在军队之中的名声,一方面在关键的时候下得了狠手,能够整肃军纪,战场上有他最让人放心,平日里却是后勤、筹谋都能兼顾,乃是一等一的稳妥人才,此时得他细细提醒,倒是稍稍领教了些许。 名叫梁思乙的女子走在后方,她倒是从头到尾都在板着个脸、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嫌安惜福啰嗦还是一直在为苗铮的事情感到内疚。 三人走过街巷,朝着“阎罗王”五方擂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过去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云集起来。游鸿卓笑道:“入城数日时间,放眼看来,如今城内各方势力不管好的坏的,似乎都选择了先打周商,这‘阎罗王’真是众矢之的,说不定这次还没开完,他的势力便要被人瓜分掉。” 他想起自己与大光明教有仇,眼下却要帮忙过来打周商;安惜福联络的是大光明教中的永乐一系老人,突然间敌人也变作了周商;而“转轮王”许昭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寒鸦”陈爵方这些人,首先出手打的也是周商。这“阎罗王”周商人品委实太差,想一想倒是觉得有趣起来。 安惜福却是摇了摇头:“事情却也难说……虽然表面上人人喊打,可实际上周商一系人数增加最快。此事难以公理论,只能算是……人心之劣了。” “安将军对这位林教主,其实很熟悉吧?” “小时候曾经见过,成年后打过几次交道,已是敌人了……我其实是永乐长公主方百花收养大的孩子,后来跟着王帅,对他们的恩恩怨怨,比旁人便多了解一些……” 三人一路前行,也随口聊起一些感兴趣的琐事来。此时的安惜福已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了,他这一生奔忙,早年曾有过家室,后来皆已离散,未再成家,此时说起“永乐长公主方百花”几个字,话语平静,眼底却微微波动,在视野之中仿佛显出了那名红衣女将的身影来。此时人群在街道上聚集,曾经发生在江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起义,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 视野前方的广场上,聚集了汹涌的人群,各种各样的旗幡,在人潮的上方随风招展。 那道庞大的身影,已经踏上五方擂的擂台。 周围的人声嘈杂,犹如烧开了的沸水。 “让一下!让一下!开水——开水啊——” 广场一侧,衣着毫不起眼的小侠龙傲天此时正操着古怪的西南口音,一拱一拱地往人群里挤,偶尔抬头看看这片毫无秩序的围观场景,心下嘀咕:“这待会打起来,岂不是要踩死几个……” 但为了凑这场热闹,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真要乱起来,自己便往人身上跑。反正连这么危险的地方也要来看热闹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亡命之徒嘛,踩死了也就踩死了,全是活该…… “开水!让一下!让一下啊——” 他脚底用力,展开身法,犹如泥鳅般一拱一拱的飞快往前,如此过得一阵,终于突破这片人群,到了擂台最前方。耳中听得几道由内力迫发的浑厚嗓音在围观人群的头顶回荡。 这当中最为浑厚的那道内力令得龙傲天的心中一阵激动,他抬头望向擂台上的那尊弥勒佛一般的身影,感动不已。 红姨啊、瓜姨啊、爹啊、陈叔叔……我终于看到这只天下第一大胖子啦,他的内功好高啊…… 武林盟主大人并不托大,他这些年来在武学上的一个追求,便是打算有朝一日拧下这个大胖子的脑袋当球踢,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差点热泪盈眶。 仔细听听他们的说话,只听得“阎罗王”周商那边的人正在指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辈分太高,不该在这里以大欺小,而林教主则表示他不是来欺负人的,只是见他们设下擂台,打过三场便给人发匾额、发称号,因此过来质疑他们有没有给人发匾额和称号的资格罢了,若是比武招亲,那固然你情我愿,若你说打过擂台就能称英雄,那么擂台的幕后人物,便得有令人信服的资格才行,因此为这擂台压阵的大人物,便该出来,让大家掂量一番。 这些话说得漂亮,并且压倒了下方一大片杂音,又让龙傲天为他的内功感动了一番。 呜呜呜,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敌,内功真高…… “不要吵啦——” 他在人群前方跳跃起来,兴奋地大喊。 “都听我一句劝!” “打起来吧——” 龙傲天的手臂如面条狂舞,这句话的嗓音也分外嘹亮,后方的众人一时间也受到了感染,觉得分外的有道理。 “打他、打他——” “打死他——” “喔喔喔——” “死光头!死光头——” 便是一阵分外混乱的呐喊…… 擂台之上,那道庞大的身影回过头来,缓缓扫视了全场,随后朝这边开了口。 “安!静——” 这两个字伴随着奇特的韵律,犹如佛寺的梵音,转眼间,犹如海潮般推开,压倒了小半个场内的杂音,一时间,场地前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眼见他一人之力竟恐怖如斯,过得片刻,场地另一边属于大光明教的一队人俱都热泪盈眶地跪倒在地,叩拜起来。 呸!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名叫龙傲天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在地上寻找着石头,便准备偷偷砸开这帮人的脑袋。但石头找到之后,顾虑到场地内的人山人海,在心中恶狠狠地比划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能真的下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六章 出师未捷 龙傲天 “大光明教主”要挑五方擂的消息传出,城中看热闹的人群汹涌而来。五方擂所在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周围的屋顶上都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如此这般,一直堵到附近的街上。 毕竟这次来到江宁城中的,除却公平党的精锐、天下大小势力的代表,便是各种刀口舔血、向往着富贵险中求,期待风云聚会参与其中的地方豪强,说到凑热闹这种事,那是谁也不甘人后的。 吃过早餐的小和尚平安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随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路狂飙来到这边,路口和屋顶上的人都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他年纪虽小,但武艺不低,自然也可以在人群中硬挤进去,不过虽然有这样的能力,小和尚的性格却远没有已经开始自称“武林盟主”的龙小哥那般豪横。在人群外围“阿弥陀佛”、“让一让啊”地跳着打过几个招呼,再在挤进去的过程里被人以“挤啥勒”、“弄死你个小秃子”骂过几句后,他便失了锐气。 最终是在路边的人群里找了一根颇高的旗杆,像个猴子一般的爬到了顶上,站在那上头向广场中央眺望。他在上头跳了两下,小声地喊:“师父、师父……”广场中央的林宗吾自然不可能注意到这边,平安在旗杆上叹了口气,再看看下头汹涌的人群,心想那位龙小哥给自己起的新法号倒确实有道理,自己现在就真变成只猴子了。 脚下的旗杆上挂的是“阎罗王”周商的大旗,此时旗帜随风招摇,附近有阎罗王的手下见他爬上旗杆,便在下头破口大骂:“兀那小鬼,给我下来!” “快下来!不然打死你!” “你哪里来的……” “给我将他抓下来——” 几道人影挤在一片人群中嘶吼,虽然有人发号施令,但却没人真敢往旗杆上爬,有人要扔东西砸他,被周围的人拦住了。小和尚性子虽好,但跟随林宗吾行走江湖,也不是没有好恶之辈,师父正在前头拆这“阎罗王”的台,自己踩踩他的旗子怎么了。。他回头大喊: “小衲孙!悟!空——” 不知道为什么,用了假名之后,顿时有种自由清净的感觉,平日里不好说的话,不好做的事情此时也做出来了。 下方的人听得不甚明白,仍在“什么东西……”“有种下来……”的乱嚷,平安嘿嘿一笑,随后“阿弥陀佛”一声,为刚才起了向下吐口水的坏心思而念经忏悔。 外围的一片嘈杂声中,五方擂上的嘴炮倒是告一段落了,一尊铁塔般的巨汉提着一根韦陀杵走上台来,开始与林宗吾交涉、对峙。 江宁的这次英雄大会才刚刚进入报名阶段,城内公平党五系摆下的擂台,都不是一轮一轮打到最后的比武程序。例如五方擂,基本是“阎罗王”麾下的中坚力量上台,任何一人只要打过三轮便能获得认可,不仅取走百两纹银,而且还能获得一块“天下英豪”的牌匾。 而事实上,任何人在比武流程里打过两轮后,便已经能收到周商方面的开价招揽,这个时候你若是答应下来,第三轮比试自然就会点到即止,若是不答应,周商方面出动的,就未必是易于之辈了——这在本质上就是一轮广开门户,招揽人才的程序。 当然,虽然事实如此,但对外的宣传当然要高端大气,例如不过五方擂,便不能称豪杰之类的话自然是随意说的,若有人说自己武功不错,城内的人也会让他们去擂台上证明一下自己。而既然有了这样的名头,林宗吾也就上台表示:你们既然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谁是豪杰,想必压阵者艺业惊人,那便得出来证明一下。 就如同当年的御拳馆,有周侗坐镇,那才是真正的御拳馆,周侗点评他人,天下人都会服气。你这边什么歪瓜裂枣就敢摆个擂台,说谁谁谁经过了你这边几根歪葱的考验就是英雄豪杰,那不行。 双方在台上打过了两轮嘴炮,起初对方用林宗吾辈分高的话术抵挡了一阵,随后倒也渐渐放弃。此时林宗吾摆开阵势而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数以千计,这样的状况下,无论是怎样的道理,只要自己这边缩着不肯打,围观之人都会认为是这边被压了一头。 若是自己这边始终缩着,林大教主在台上坐个半天,此后数日内,江宁城内传的便都会是“阎罗王”五方擂的笑话了。 更何况这两年的时间里,“阎罗王”的部下也早都经历过战阵厮杀,见过诸多鲜血惨剧,就算是所谓“天下第一”,能第一到什么程度?其中总有许多人是不服的。 此时上台的这位,便是这段时日以来,“阎罗王”麾下最出色的打手之一,“病韦陀”章性。此人身形高壮,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看起来比林宗吾还要高出半个头,此人生性凶残、力大无穷,手中半人高的沉重韦陀杵在战阵上或是比武当中据说把许多人生生砸成过肉酱,在一些传闻中,甚至说着“病韦陀”以人为食,能吞人精血,体型才长得这般可怖。 这些日子里,倘若有到五方擂砸场子,既不接受招揽,场面上也不愿意让人过得去的高手,在第三场上便往往会遇上他,眼下已生生打死过不少人了,每一次的场面都极为血腥。 他一出场,台下属于阎罗王这边的人便一阵欢呼,口称“打死这秃驴”。 林宗吾双手合十,随后张开双手:“本座不愿欺负小辈,你们可以再叫两人,一道上来。” “病韦陀”章性挥舞了几下时候中的韦陀杵,空气中便是一阵风声呼啸,他道:“有老子就够了,和尚,你准备好受死了吗?” “受死那是……”林宗吾想要诚恳地说点什么,但下一刻倒也放弃了,叹了口气,“……也罢,准备好了。” 他的眼前,韦陀杵如山崩一般落了下来。 擂台下方,宁忌脸上已经褪去了先前的戏谑,目光严肃地盯紧了这一幕。 这“病韦陀”身材高壮,先前的底子极好,观其呼吸的节奏,从小也确实练过极为刚猛的上乘内功。他在战场上、擂台上杀人不少,手底下戾气爆棚,若是到得老了,这些看来极端的经历与发力方式会让他苦不堪言,但只在当下,却正是他一身力量到巅峰的时候,这一铁杵砸下,重愈千钧,在华夏军中,或许只有一身怪力的陈凡,能与之正面抗衡。 但这一刻,擂台上那道身穿明黄袈裟的庞大身影两手空持,脚步竟然重重地朝下一沉,他的双拳上下一分,左手朝上右手向下,袈裟呼啸着撑开天地。 韦陀杵照着他向上的左臂、头顶全力砸了下来。 “轰——”的一声闷响,擂台上的韦陀杵犹如砸在了一个径直推开的巨大漩涡上,这漩涡在林宗吾的全身袈裟上展现,被打得猛烈震动,而章性手中的韦陀杵被硬生生的推到一旁!那巨汉并未察觉到这一刻的诡异,身体如战车般撞了上来! 宁忌已然微微张开了嘴。 这是太极的用法…… 而且与华夏军中每一个接触过这种武学的人用法都不同,台上的这个大胖子,太极的圆转配合着那浑厚至极的内力,展现出来的已经不是柔的特性,也不是简单的刚柔并济,而是犹如传说中海啸、飓风、大漩涡一般的刚猛。也是因此,对方这韦陀杵全力的一击,竟然没能正面砸开他的空手抵御! 刚猛到这个程度的太极用法,红姨——或许能打败他,但——绝不可能用类似的方法重现出来,如今天下唯一能这样做的,或许就只有眼前这个大怪物而已。 他眼光出众,又是少年心性,眼见着这一幕,身体都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毕竟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柔的手法哪有这种统治级的刚猛来得得劲?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敌……他心中想着。 内行看门道。但对于众多眼光未到宁忌这个层级的旁观者而言,方才的那一下不过是打斗才刚刚开始的信号。擂台之上,两道身影撞在一起,“病韦陀”的膝盖直撞林宗吾的胸口,被体型同样庞大的林宗吾打了回去,他挥舞手中的韦陀杵,口中狂喝着,一阵腾挪挥砸,林宗吾的身体站在原地,并未大动,与对方的韦陀杵、拳头、踢腿一阵硬碰硬的打斗,台下的众人见到这打斗声势浩大,双方的动作都刚猛而迅速,庞大的劲力对撞,惊心动魄,都是一阵阵的血脉贲张。 如此打得片刻,林宗吾脚下进了几步,那“病韦陀”疯狂的硬打硬砸,却与林宗吾大概打过了半个擂台,此时正一杵横挥,林宗吾的身形猛然趋进,一只手伸上他的右肩,另一只手刷的一下,将他手中的韦陀杵取了过去。 章性的后背汗毛陡然竖起,身形一晃便要首先后退解围,大腿上便是砰的一下,痛入骨髓,林宗吾手持韦陀杵,挥在了他的腿上。 章性的身体便是凌空一震,翻了一圈摔倒在地,他作为武者的反应极为迅速,知道这一下便关系到生死,猛一用力便要跃起前翻,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然而身体才弹起来,林宗吾手中的韦陀杵嘭的一下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他犹如弹起的虾子,这一下又被拍了回去。 台下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下变故。 先前看来还是有来有往的、硬碰硬的打斗,然而只是这一下变故,章性便已经倒地,还这样诡异地弹起来又落回去——他到底为什么要弹起来? 擂台上章性挣扎了一下,林宗吾持着那韦陀杵,照着他身上又是一下,过得片刻,章性朝前方爬了一步,他又是一杵砸下去,如此一下一下的,就像是在随意地管教自己的儿子一般,将章性打得在地上蠕动。 这看起来,便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侮辱整个“五方擂”。 擂台那边属于“阎罗王”的部下们交头接耳,这边林宗吾的目光冷漠,手中的韦陀杵照着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章性一下下的打着,看起来似乎要就这样把他慢慢的、活生生的打死。如此又打得几下,那边终于忍不住了,有三名武者一齐上得前来:“林教主住手!” 林宗吾抬起那根血淋淋的韦陀杵,随后松开手,让韦陀杵掉落在那一片血泊之中。他的目光望向三人,已经变得冷漠起来。 “给你面子。不要面子。也好。”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响彻武场上空,“三个人,一起上吧,能活着,许你们摆擂。” 他的气势,此时已经威压全场,周围的人心为之夺,那上台的三人原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涨涨自己这边的声势,但此时竟然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三人一声狂啸,朝林宗吾冲了上来,林宗吾依旧空手迎了上去。 四道身影在擂台上狂舞,这冲上来的三人一人持枪、一人持鞭、一人持刀,武功艺业俱都不俗。到得第十三招上,持枪那人一枪扎在林宗吾的胸口,却被林宗吾猛地抓住了枪杆,双手将铁制的枪杆硬生生地打弯掉,到得第十七招,使鞭那人被林宗吾抓住机会,猛地一抓锁住喉咙,轰的一声,将他整个人砸在了擂台上。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便惊险万分,此前三人分进合击,一方被林宗吾盯上,其余两人便立刻拱起必救之处,这等级别的打斗中,林宗吾也只能放弃狂攻一人。但是到得这第十七招,使鞭这人被一把抓住了脖子,后方的长刀照他背后落下,林宗吾籍着呼啸的袈裟卸力,庞大的身体犹如魔神般的将敌人按在了擂台上,双手一撕,已将那人的喉咙撕成漫天血雨。 他的攻势猛烈,片刻后又将使枪那人胸口打中,随后一脚踢断了使刀人的一条腿,众人只见擂台上血雨狂挥,林宗吾将这武艺高强的三人一一打杀,原本明黄色的袈裟上、手上、身上此时也已经是点点猩红。 擂台上,林宗吾将几人的尸体扔在了一起,庞大的身影混合着红与黄的可怖色彩,犹如降临天地的魔神,随后朝着众人在这尸体上缓缓坐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随后他们看到林宗吾拿起那支韦陀杵,朝着后方猛地一挥,韦陀杵划过长空,将后方“五方擂”的大匾砸得粉碎。 这一刻,林宗吾碾压了这一片擂台。 **************** 这天的下午时分,龙傲天走在苏家老宅附近的道路上,找了几样还能下口的东西吃,将其中一份扔给了正在路边乞讨的薛进。 之后回到了目前暂时选定的客栈当中,坐在大堂里打探消息。 暂居的这处客栈,是昨天晚上选定的,它的位置其实就在薛进与那位名叫月娘的女人居住的桥洞附近。宁忌对薛进盯梢半晚,发现这边能住,天亮后才住了进来。客栈的名字叫做“五湖”,这是个极为大路的名头,此时住在中间三教九流的人不少,按照店小二的说法,每天也会有人在这里交换城内的情报,或是听说书人说说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相对于西南那边新闻纸上总是记录着各种枯燥的天下大事,江南这边自被公平党统治后,部分秩序稍稳的地方,人们便更爱说些江湖传闻,甚至也出了几分专门记录这类事情的“新闻纸”,上头的诸多小道消息,颇受行走四方的江湖人们的喜欢。 上午时分,大光明教主林宗吾代表“转轮王”碾压周商五方擂的事迹,此时已经在城内传开了,对于那位大教主如何一人撕杀四名大高手,此时的传闻已经带了各种“掌风呼啸”、“出腿如电”的渲染,四名大高手的名字、籍贯、战绩此刻也已经有了各种版本的描述。当然,对于当时便在前排看完了全过程的傲天小哥而言,这样的传闻便让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一生之敌的武艺令他感到心潮澎湃。但与此同时,他也已经发现了,林宗吾在比武现场摆出的那种气势,各种增加自身威严的手段,委实令他叹为观止。 就如同林宗吾殴打章性的那第一场比武,原本是不必打那么久的。武艺高到大胖子这种程度,要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取章性的性命,实在可以非常简单,但他前头的那些出手,跟那“韦陀杵”砰砰砰砰的硬打,根本就是在糊弄周围的旁观者而已。 待众人见到声势如此浩大,那章性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之后,他夺了那韦陀杵,方才开始打人,而且是一下一下的像揍儿子一样的打人,这里的气势就全都出来了。即便是不懂武艺的,也能够明白大胖子是多么的厉害,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拿下章性,许多人是根本无法理解这一点的,或许还以为他殴打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朋友。 后头的打斗也是,手段凶残搞得满身血腥,压根就是为了唬人,为了将自身的震慑力提到最高。如此一来,他在打斗中一些不必要的作态和凶狠,才能完全解释得清楚。 实在太厉害了…… 从上午看完比武到现在,宁忌已经彻彻底底地破解了对方比武过程中的一些疑点,不由得要感叹着大胖子的修为果真炉火纯青。按照父亲过去的说法:这胖子不愧是传邪教的。 回想一下自己,甚至连在人前报出“龙傲天”这种霸气名头的机会,都有点抓不太稳,连叉腰大笑,都没有做得很熟练,实在是……太年轻了,还需要锻炼。 他此刻的心中,倒是有些痛恨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偷懒了。明明说了离家出走是为了锻炼武艺的,可出门三个多月了,主动的行侠仗义才只做了两次,平日里假装大夫,说起来能免掉许多麻烦,实际上岂不也少了很多的考验? 龙傲天啊龙傲天,你现在都已经到了江宁了,遇上事情你应该往前冲才对。这边都是大坏蛋,看见了就打呀,功夫肯定是打出来的,名字也可以多报几次,报着报着不就熟练了吗? 他撇着嘴坐在大堂里,想到这点,开始目光不善地打量四周,想着干脆揪个坏人出来当场殴打一顿,然后客栈当中岂不都知道龙傲天这个名字了……不过,如此巡弋一番,由于没什么人来主动挑衅他,他倒也确实不太好意思就这样惹事。 周围的人大都在谈论林教主,也有少数说起周商那边的,道周商受了这样的侮辱,绝不会善罢甘休,城里早晚要出事。宁忌听着这关于“出事”的描述,心中便又悄悄期待起来。 应该找个机会,做掉那个据说在城里的“天杀”卫昫文,再留下龙傲天的名号,到时候一准名扬全城。嗯,接下来的变故,且得注意一下了…… 心中在盘算着如何向林胖子学习,如何让“龙傲天”扬名的各种细节,毕竟早晨才想好,今天是江湖从此多事的第一天,他还是挺有干劲的。想到激动处,内心一阵阵的澎湃…… 此时在大堂不远处,有几名江湖人拿着一份简陋的新闻纸,倒也在那里讨论各种各样的江湖传闻。 “……据说……上月在通山,出了一件大事……” 宁忌的耳中似乎注意到了一点什么。 “……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说是最近几日赶到这边,预备与‘平等王’时宝丰结亲的严家堡车队,上月路过通山……” “……唉……他们经历了这件大事……遭遇了一名魔头啊……” 这魔头是我没错了……宁忌想起上个月在通山的那一番作为,行侠仗义打得李家众坏人心惊胆战,意识到对方正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居然上了新闻纸了……当下内心便是一阵激动。 “……便是这名魔头,武功高强,竟然在重重包围下……绑架了严家堡的女公子……他随后,还留下了姓名……” “……这魔头的名头便叫做……无耻**,龙傲天……” …… …… “……不是的啊……” 客栈当中,坐在这边的小宁忌看着那边说话的众人,脸上色彩变幻,目光开始变得呆滞起来…… …… …… “……诸位注意了,这所谓无耻**,其实并非卑鄙无耻的无耻,实际上乃是‘五尺**’四个字,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尺寸的尺,说他……身材不高,极为矮小,因此得了这个外号……” “……这便是‘五尺**’龙傲天,大家家中若有女眷的,便都得小心些了……” 江宁城中,另一处客栈的厅堂,一个样貌英俊的瘸子与一个皮肤显得黝黑的男子此时也正喝茶休息,他们私下里谈论着这次过来要做的一些事情,之后又有个皮肤更黑,身材结实的年轻女子过来,喝了口水,朝他们示意一下。 “听这说书人在说什么……” “唔……刚才听过了。黑妞你对**有什么意见,他那么矮,说不定是因为没人喜欢才……” “不对啊,宇文……这个龙傲天……好像有点东西啊……” “……也算情有可……呃?” “……” “……” 黑妞蹙眉、小黑蹙眉,名叫宇文飞渡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颗蚕豆,到得此时,也蹙着眉头望望同伴。 “不会吧……” “不会的不会的……” “我去……” “不可能啊……” 几人惊疑不定,相互打气,互相鼓励。 “如果是真的……他回去会被打死的吧……” “肯定有内情……” “唉,离家出走而已……” “怎么搞成这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七章 出走(上) 夜幕降下了。 城市东头,原本名叫众安坊的这片街区,如今挂的已是“平等王”时宝丰的旗帜。 由于前期占领得早,并未经历太多的折腾,此时这众安坊已经成为城内最为热闹繁华的街市之一。从西面的坊门进去,一侧聚集了宝丰号的各种店铺生意,另一边则围起了大量的院落,成为被外界称为“聚贤馆”的贵宾居所。 作为公平党五支势力中最擅长做生意、负责后勤与运转物资的一系,“平等王”时宝丰从起事之初走的便是交游广阔的路线。尽管由于公平党最初的复杂状况,这边与天下最大的几个势力并未有过明显往来,但不少崇尚富贵险中求的中小势力过来时,最容易接触到的,也就是时宝丰的这支“宝丰号”。 而在这样的过程里,同样有不少亡命之徒,通过与“宝丰号”的贸易,进行危险的物资转运,进而自窘迫的状况里逐渐崛起,成为了小型或中型的武装集团的,因此也与时宝丰这边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这一次江宁大会的消息放出,每一系的力量都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转轮王”时宝丰聚集大量的教众,甚至请来了北上已久的大光明教教主坐镇;“阎罗王”周商维持着偏激的作风,收拢了大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顺便裹挟众多想占便宜的外围苍蝇,聚起浩大的声势;“平等王”时宝丰这边,则从一开始便有众多成规模的大小势力过来捧场,到得八月间,三山五岳各路带着名号、甚至能说出不少英雄事迹的势力代表,每一日都在往众安坊聚集。 相对于“转轮”“阎罗”两系人马虽多,却多为乌合之众的局面,时宝丰这边,一拨一拨的远来者都更为“正规”也有更显得“有模有样”,这中间,有行走各地、交游广阔的大镖局,有盘踞一地、代表着某一系豪绅的大商会,也有许多在女真肆虐时真正做了抵抗、有着事迹的“英雄豪杰”…… 他们每一支进入众安坊后,附近的街头便有专门的人手,开始宣扬和吹嘘这些人的背景,随之引来围观者的仰慕与赞叹。 以生意起家的人最懂得什么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而对于这些远来的大小势力而言,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一道理。。一时间,进入“聚贤馆”的各个势力相互往来不息,每日里互相拉关系也互相吹捧,端地是一片和乐融融、群贤毕至的氛围。以至于部分“懂行”的人,甚至已经开始将这边的“聚贤馆”,比作了成都的那条“迎宾路”。 当然,如此多大小势力的聚集,除了明面上的热闹和睦以外,私底下也会如水波浮沉般出现各种或好或坏的复杂事情。 如同前几天抵达这里的严家堡车队,一开始由于严家的抗金事迹、以及严泰威独女有可能与时家结亲的传闻引来了大量的讨论与关注,不少中小势力的代表还特意前去拜访了领头的严家二爷。 然而到得这两日,由于某个消息的突然出现,有关严家的事情便迅速沉寂了下去。即便有人说起,众人的态度也大都变得暧昧、含糊起来,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要暂时忘掉前几日的事情。 八月十六,严云芝在院子里坐到了深夜。手中摩挲着随身携带的两把短剑,静谧的夜里,脑海中有时候会传来嗡嗡的响动。 前几日突如其来的热闹,又突如其来的散去了…… 事实上,严家这一次过来,结亲并不是一定要实现的目的。从出发时起,父亲就曾经说过,口头上的约定不见得有效,对于两个大家子而言,最牢靠的关系始终还是彼此都需要的利益交换。倘若两边能够合作,彼此也欣赏对方的人品,结亲自然可以亲上加亲,但倘若彼此看不上,严家也有自己的尊严,并不是一定要巴结什么“平等王”。 当然,话是这样说,按照一般的情况而言,这场婚事多半还是会履行的。 严云芝今年十七岁,在思想上并没有多么的出格、反叛。对于嫁入时家这种事,她首先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早几日抵达江宁,“平等王”时宝丰据说还在江北主持其它的事务,聚贤居这边,由“平等王”天地人三才中的几名大掌柜以及时宝丰的次子时维扬主持接待。若是没有太多的变故,这位时维扬时公子,便会是与她履行婚约的那个人。 乍然的接触中,严云芝对对方的观感不算差。在几名“大掌柜”的辅佐下,这位时公子在各种事情的处理上应对得体,谈吐也算得上稳妥,并且还不错的长相以及武艺高强的传闻中,严云芝对于嫁给这样一个人的未来,忐忑之余却并没有太多的排斥——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人生,逃总是逃不掉的。 但随着那条消息的传出,这一切就迅速地变了味。 过去几日众人的热情当中,正面吹捧的大多是严家抗金的事迹,与时家的婚约由于时宝丰尚未过来拍板,因此只在小道流传。但“平等王”的势力愿意让这等小道消息传出,看得出来也并非反悔的做派。 但在关于通山县的消息突然出现后,早两日不断上门的各方贤达已经远远避开了严家居住的这一片范围,对于婚约之类的事情,人们并不是调侃,而是直接选择了闭口不言。在旁人看来,时宝丰显然是不会接受这场婚约了,众人再谈论,实际上得罪的就会是“平等王”。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经历了不少事情,甚至艰难地杀过两名女真士兵,但在之前人生的任何阶段,她又何曾见识过身边氛围的这般变化? 遇上敌人尚能奋力厮杀,遇上这样的事情,她只觉得存在于此都是巨大的难堪,想要呼喊、辩解,其实也无从开口。 前几日她喜欢到前头大堂里静静地坐着,听人说起城内各种各样的事情,到得这两日,她却连离开院子都觉得不自然了,用膳与散心,也只能留在这处院落里。 亥时左右,叔父严铁和过来陪她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 “……今日外头出了几件大事,最热闹的一件,便是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以一人之力挑了周商的五方擂,如今外头都传得神乎其神……” 或许是担心她在这边憋闷,严铁和特意跟她说了些城内的新消息。不过这一刻严云芝的心情倒并不在这上头。 “我们严家的事情……怎么办?”严云芝尽量让自己冷静,“要不然……我回去吧……” “没到这一步。”严铁和道,“这件事情……大家其实都没有再说什么了。因为……最终呢,你时伯伯他还没有入城,他是心思通透的人,什么事情都看得懂,等到他来了,会做出妥善处理的,你放心吧。” “但是……”严云芝吸了吸鼻子,微微顿了顿,“消息是谁放的,查出来了吗?” 严铁和低头沉默了片刻:“五尺Y魔啊……这种外号,总不可能是那小魔头本人放的,而通山的事情,除了咱们,和那个该杀的东西……还有谁知道?” “……李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在通山不是谈得好好的?”严云芝瞪大眼睛。 严铁和摇了摇头:“……李彦锋如今就在城里,他老子就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他如今也接了护法的位子了。放这种消息,无非是要给你时伯伯难堪呗。” “许昭南与这边不对付吗?” “进城这几天还看不懂吗?公平党五家,谁跟谁对付?而且这中间还有其他的理由。你忘了……那小子是从哪里来的……” 严云芝想了想,便即明白:“他是想让……这边……结个西南的仇家……” “若是事情闹大了,你……平等王的儿媳受辱,这边怎么可能不讨回个公道来,而西南来的那小子,又哪里是什么善茬了?李彦锋号称猴王,实际上心机深沉,所以才能在通山立下那一番基业,对方在通山一番捣乱,他反手就将问题扔给了对家,如今头疼的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你时伯伯。他的厉害,咱们见识到了。” 严云芝低着头沉默片刻,方才抬头道:“在通山,什么都说得好好的……我现在只想当面质问他,然后杀了他……” 坐在这儿的少女身形单薄,握着手中的剑,眼中像是要沥出血来。严铁和看了她一阵,随后伸手过去,在她手上拍了拍:“……打不过的。先忍,过几天会有转机。”他说打不过,那便是连自己出手都没有把握胜过那“猴王”李彦锋的意思了。 两人随后又聊了片刻,严铁和尽力开解,但终究效果不大。他离开之后,院内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严云芝按着剑,又在院内的石桌前坐了许久,脑海中有时候想起这些时日以来见到的面目可憎的众人,有时候又会想起通山县那名武艺高强的小魔头……他说过会来江宁……恨不得此时便去找到他,一剑杀了他。 时间渐渐的过了午夜,远处的喧嚣转为安静,随后在一片静谧之中,又有人嘻嘻哈哈的朝这边回来,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路上打打闹闹,气氛颇为热闹。 严云芝坐在桌前,并不理会,料想这些人会在院子侧面绕行过去,却不想他们在院门那边打打闹闹地经过了。她背过身去,并不愿意做出看见了对方的样子,一个个晚归的人从门口过去了。 过得一阵,却有细微的脚步,从门口那边进来。 严云芝回过头去看时,时维扬提着一盏灯笼,已经走到了近处,他的身上带着酒气,但话语倒是颇为有礼、显得温和:“严姑娘,还未睡呢。” 如果事情没有大的变故,这会是她未来的夫婿,低头微微一礼:“时公子。” “这两日疏于问候,实在是怠慢了。” “时公子有许多事情要做,原本不必……” “不是的。”时维扬摇头笑了笑,“这两日,外头流言霏霏,只好……先做处理,但是……我该想到,遭遇这等流言,最难过的本就是严姑娘……是我疏忽了,今日……过来道歉。” “不是……”严云芝摇了摇头,一时间内心温热,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时维扬前进一步,伸出手来搭了搭她的肩膀:“坐。” 严云芝微微退了一步,在石凳上坐下。时维扬便也在一旁坐了下来,此时隔得近了,才觉得酒气愈发的重,但口中的语气依旧温和:“我知道严姑娘的心情,其实此事不必太过放在心中,严家人的品行心性,我自幼便听得家父说起,是一定会相信严姑娘这边的……嗝……对不住……” 他口中安慰几句,严云芝低头称谢,这边又道:“对了,严姑娘入城之后,尚未出去游玩的吧?” “唉,整天闷在这里,也会闷坏的……” 时维扬的声音温暖体贴,两人如此这般的说得一阵,他又道:“严姑娘学的是剑吧,这把剑看来真有意思,可否给我一看啊……” 严云芝点头将短剑递过去,时维扬伸手过来,握在了严云芝的手上,严云芝猛地将手撤回,短剑掉在了石头桌面上,哐哐当当响了一下,时维扬面上愣了愣,随后笑起来:“严姑娘的这把剑,真有意思,听说严姑娘家传的剑法叫做。” “谭公剑。” “啊,没错……” 时维扬把玩了一阵短剑,柔声道:“其实,严家妹子应该也知道,待到父亲过来,便要做主、做主……嗯……” “为兄……过去曾听说过严家妹子杀金狗的事情,其实……内心之中一直在盼望,见到你这位巾帼英雌……” “为兄的心中……其实是愿意的……” 这些暖心的话语之中,严云芝低着头,脸上一片滚烫,但旁边的酒味也愈发浓重起来,时维扬一面说话,一面靠了过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了她的下巴,将严云芝的脸抬了起来。 “严家妹子……你真美啊……” 他道。 严云芝瞪着眼睛,看着他便要将嘴唇印上来。她将双手朝前一推,身体陡然间朝后方窜了起来。 “额……”时维扬被推得朝后方仰了仰,有些意外。 严云芝站在那儿,胸口起伏着:“时、时公子……不、不能这样……” “没、没关系的……”时维扬站了起来,他此时张开嘴呼吸,眼神也有些激动,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严云芝的左手,“严家妹子,我……我认定是你,我们……我们早晚要成夫妻的,我……我想要你……” 他的另一只手抱了过来,严云芝说了一句:“不行。”便朝着后方退去,但时维扬抓她的手劲极大,严云芝只觉得左手手腕上一阵疼痛,被他拉着向前,她右手朝他胸口一抵,左腕翻动,已经用了摆脱钳制的手段,此时时维扬几乎就要抱住她,感受到她的反抗,却是一笑:“嘿,你的武艺、逃不脱的……” 两人都有习武多年的经历,此时一个要抱,一个挣扎,在原地拉扯了几下,时维扬口中说着:“严家妹子,我想要你……我会娶你的……”口中的酒味便要印到严云芝的脸上,严云芝只是多年习剑,习的多是巧劲,此时又哪里避得开这等成熟男子的全力,脚下用力挣扎向后,手中也是全力推拒,终于那嘴唇到得眼前,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反手从背后拔出另一把短剑来。 刷的一下,严云芝朝后方退了两步,摆脱了时维扬,她此时右手持剑在前,左臂放在后头,手腕上只是疼痛。那边时维扬站在那儿晃了晃,随后缓缓前进,抬起左臂,一道划痕已经在手臂上显出痕迹,鲜血正从那儿渗出来。 “你、你……” “你不要过来……”严云芝持着剑,朝后方退却着。 时维扬眼中闪过一丝凶戾,他朝着对方走过去,伸手拉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来:“来啊。”他大步走来,“我今天就要要了你!” “走开!” 严云芝尖叫、挥剑。她脑海之中终究还有理智,这一剑只刺了一半,不敢真刺到对方,但剑光也在时维扬的眼前掠过,时维扬正大步走开,脑袋猛地一抖,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右手猛地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响在严云芝的脸上。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严云芝的脸被打得侧到一边,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一时间没有反应,时维扬“呼、呼”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阵,目光凶戾地看着严云芝,之后又要走过去:“严云芝,今日你要不从了我,我让你们一家滚出江宁……” 他心中只以为严云芝已经被打懵了,然而下一刻,严云芝身形一变,手中剑光刷的朝前方刺了过来。时维扬朝后方踉跄退出,只见对面少女的身体这一刻笔直而立,右手持剑向前,左手在背,却是谭公剑标准的起式。 这谭公剑说起来乃是刺杀之剑,当中的剑意却仿的是《刺客列传》中的侠客,有宁折不弯、殒身不恤的精髓在其中。严云芝方才是对上自己将来的夫婿,自然毫无杀意,但这一刻,月光之下的少女嘴唇紧抿,目光冰冷,身体挺拔而立,却已然展露出她平素练习时都难以达到的一股锐气来。 时维扬胸膛起伏,他的武艺也并不低,但此时尽管酒助凶性,一时间竟也没敢直接扑上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八章 出走(下) 两人在院子里对峙了一阵。 过得片刻,宅子里“平等王”人字号的大掌柜金勇笙、严家严铁和等众人都被惊动,陆续赶了过来。 见到这等乱局,金勇笙、严铁和等人首先自然是分开对峙的两人,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人在气头上,严云芝、时维扬都不肯说话。此刻院子外头也是一道一道的人影在私下里窥探、交头接耳,当下也只好暂时性的安抚两人,试图将事情大事化小。 事实上,金勇笙、严铁和等人都久经世事,见到两人对峙的神情、状态,从透出的些许动静里便能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这原也不复杂。 但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若是“平等王”时宝丰真还愿意与严家结亲,年轻人的一番打闹也就算不得什么,顶多在将来的生意里为此对严家让利一些也就是了,而若是这番亲事真结不了,严家想要以此闹事,时家这边自然得准备另一番应对。 但这些事情,却都是私下里才方便协商的。谁也不会愿意将这种丑事落在一众旁观者的眼前扯皮。。严家女儿的声誉固然受损,而时维扬在开这种大会时欺负人家闺女,闹大之后也绝不是几句“风流韵事”就能概括解决的问题。 此时时维扬手臂上流了血,严云芝则是脸上挨了一耳光,侮辱性极重,但好在真正的伤害都算不得大。几人颇有默契的一番安抚,又劝散了院外的众人,金勇笙才首先将时维扬拖走,严铁和则更多的开解了一番严云芝。 “时公子……这几日在外头招呼宾客、迎来送往,被人灌醉之后,做出这等事来……确实是不妥。但毕竟是酒后……有些事情,不妨等他清醒之后,再向他质问……其实人在江湖,许多时候总难免身不由己,他毕竟年轻……” 如此这般,一番劝慰。严云芝冷着脸并不说话,过得一阵才点头。 “我知道了。二叔,我今晚还要擦药,你便先回去睡吧。” “你……”严铁和还想再劝。 严云芝道:“二叔,我是严家的女儿,还能怎么样呢。你且回吧。” 两人说到这里,严铁和方才无奈点头,转身离开,离开前又道:“此事你放宽心,接下来必会为你讨回公道。” …… 二叔离开了院子。 严云芝在昏暗的灯笼下站了片刻,方才目光安静地转身回房。 她坐在镜前看着被打过的侧脸,触摸着先前被掐出印记来的手腕,沉默了一阵,方才转身从随身的行李中找出适合夜行的黑衣来,又找了一些银两,几件必备衣物,打起一个小包袱。 吹熄了房间里的油灯,她静静地坐到窗前,透过一缕缝隙,观察着外头暗哨的状况。 已经过了子时的聚贤居安安静静的,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睡下。 但严云芝知道,这一带布置的暗哨不少,主要的作用还是防止外人进来行凶捣乱,他们平素不会管馆内宾客的行动,但这一刻,说不定二叔已经跟他们打过了招呼。另外,在经历了先前的事情后,自己若偷偷跑出去被他们看到,也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那时维扬与金勇笙。 她必须等待一阵,待外头的暗哨觉得自己已经睡下,才能伺机行动。 时维扬并非良配,在这一刻,原本就没对他生出太多好感的严云芝已经对其死心。想起之前那一群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她已经无法容忍自己再呆呆地住在这里。 离开这聚贤居,到江宁城中,杀李彦锋,又或者找到那污她清白的西南少年,与他同归于尽! 她下定了决心,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更深沉的夜色降临,等待机会的到来。 但机会到来得比她想象的要早。 过了没多久,原本安静的城市北面忽然窜起响箭与传讯的烟火,之后有隐约的火光升腾。 一场莫名的骚乱正在城市的远处逐渐起来,那边的骚动持续片刻,这聚贤居内一位位宾客也被惊醒起来,有人奔跑过院落之间的巷道,传递着讯息,更多的人开始朝外头聚集,打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消息。 严云芝悄悄地推开窗户,犹如一只黑狸般无声地窜了出去。谭公剑法擅长刺杀与隐匿,她此时从聚贤居内向着外头谨慎地潜行,到得外围,又稍稍变装,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直接拿着通行的令牌出了大门。 城市的北面,骚动正在持续扩大,耳中隐约听得众人的议论是:“‘阎罗王’周商疯了,出动了几千人,见人就杀……” 她入城数日,都在聚贤馆内呆着没有出门,料不到江宁城内的状况竟会如此疯狂。但这一刻也已经管不得那么多了,出了众安坊的大街,严云芝紧了紧衣裳,握住短剑,朝着与那片骚动相反的方向走去。当务之急是找到合适的落脚地,她有过在荒山野岭落脚的经验,但在这样的城池当中,仍旧有些忐忑和陌生。 但这一刻,也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可言。 李彦锋…… 龙傲天…… 等着吧…… 至于方才轻薄过他的时维扬,此刻则已经被她抛诸脑后,再也不想想起来。 ************* 风急火烈。 江宁东面,名叫严云芝的名不见经传的少女从“平等王”的聚贤居走出时,被她心中惦记的两人之一,自通山而来的“猴王”李彦锋此刻正站在城北一栋房屋的屋顶上,看着不远处街道口一群人挥舞着带火陶瓶,呼喊着朝周围建筑物纵火的情形,陶瓶砸在房屋上,当即熊熊燃烧起来。 混乱的火拼正在街头蔓延。 昨天上午,这边被誉为武功天下第一的老教主林宗吾,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敌四,以碾压般的强势姿态踏破了周商的五方擂,狠狠地打下了“阎罗王”在城内的气焰。没想到的是,晚上才过子夜,数批隶属于“阎罗王”的刀客便对着“转轮王”在城内的诸多地盘发起了疯狂的袭击。 白日里是一对四的擂台比武,到得夜里,周商悍然挑起的,直接便是上千人规模的疯狂火拼,竟全然不将城内的治安底线与基本默契放在眼里。 屋顶上,李彦锋看着这一幕,内心微微颤动,热血沸腾。 他也是从底层厮杀上来的一代枭雄,过去的时日里,旁人说起公平党的难缠,他面上当然虚心重视,但这次来到江宁,自然也难免有一种强龙要与地头蛇掰掰腕子的冲动。却终究没能想到,作为公平党的一支,这“阎罗王”方面竟是如此狠辣的角色,林教主恃着武艺在擂台上打脸,他当晚就要用成百上千的人命和鲜血直接照这边泼回来。 “主事的是‘天杀’卫昫文。”从后方赶过来的“天刀”谭正踏上屋顶,与李彦锋站在了一起。 李彦锋道:“此人在哪?去会一会他?” “找不到的。”谭正摇了摇头,“此人心性狠辣,出手果决,但做事并不意气,他在后方运筹,与人火拼并不会站在前头……城里其他人也动起来了,今晚要乱,总之先打退这帮不要命的东西。我先去了,李兄弟决定如何?” “一道去。”李彦锋笑了笑,拿起了身侧的铁棒。 “就知道李兄弟少年英雄。走!” 谭正哈哈一笑,两人下了屋顶,挥了挥手,周围一道道的身影得了命令,跟着他们在呼喊之中朝前方涌去。 骚乱与厮杀正在城池之中扩大。 卫昫文在城市北面发动的袭击犹如点燃了导火索,这一刻,城池当中其余打着“阎罗王”旗帜混饭吃的零散势力在经过了半天时间的憋屈后,也纷纷点起火焰,拿起刀枪,朝着附近其它势力的地盘乃至于家中富裕的普通百姓发动了袭击。 一些坊市依靠着先前就修筑好的街垒防御,已经封闭了道路。城市当中,属于“公平王”麾下的执法队开始出动控制局面,但短时间内自然还无法控制局势,何文手下的“龙贤”傅平波亲自出动寻找卫昫文,但一时半会,也根本找不到这个始作俑者的踪迹。 火焰斑斑点点的亮起在城池里。 严云芝心中念念不忘的另一个敌人,也是一些事情始作俑者的小侠龙傲天,不久前才得到了他步入江湖的第一个外号,此刻,正呆呆傻傻地坐在屋顶上的黑暗里,望着这一片混乱的景象发呆。 如果时间倒退几个时辰,代入今天中午的他,这一刻他心中必然会无比兴奋,他会兴致勃勃地四处奔跑,查看热闹或是行侠仗义,又或者……由于上午时候的刺激,他会盘算着干脆去杀掉某个公平党大佬,然后在墙上留名,以打响自己的名头。 但这一刻,众多的想法都像是消失了…… 那件事情明明是假的,谁把它写到新闻纸上的…… 明明自己在通山县是打杀了坏人和狗官,还留下了无比帅气的留言,哪里是非礼什么姑娘了…… 那丑丫头有什么好非礼的…… 一生当中自认只被女人非礼过的小傲天无比委屈,他已经能够想到这个名字落入那些熟人耳中的情景了,就好像前两天那个小光头,自己还无比霸气地跟他说有麻烦就报龙傲天的名字,现在怎么办,他听到这些消息会是什么表情……最麻烦的还是西南,一旦这信息传回去,父亲和哥哥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已经能够想象了,至于其他人的哈哈大笑…… 他之所以出来行侠仗义,就是希望有一天混出大大的名头,让家乡的人忘了他被于潇儿玩弄的糗事,自己明明是行侠仗义的那个,可怎么“Y魔”的名头就直接上新闻纸了呢…… 谁写的啊,杀他全家啊…… 连战场都上过、女真兵都杀过不少的小侠客一生之中还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困局,听得外头骚乱起来,他爬到屋顶上看着,浑浑噩噩地游荡了一阵,心中都快哭出来了。 龙傲天这个名字不能用了…… 可若是不用这个名字…… 远处的骚乱还在扩散过来。他坐在不知是哪里的屋顶上百感交集,时而酸楚时而咬牙切齿。心中想到那新闻纸,明天首先便要去找到那新闻纸的所在,过去把写文章的那人揪出来,一口一口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他! 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到得某个时候,房屋下方的街道间,六七个持着火把打着旗帜的“阎罗王”成员高声呼喝着朝这边过来,见到一处临街的孤宅,开始呼啸着过去敲门、砸打里头加固过的窗户和墙壁。 “呜——” “出来、出来……” “这里是‘阎罗王’的地盘了……” “出来交数啊……” “哈哈哈哈,谁能躲得了……” 几人找来一根木头,开始用力地撞门,里头的人在门边将那木门抵住,已经传来女人的呼叫与哭声,这边的人更是兴奋,哈哈大笑。 “出来!出来……” “不然点火烧房子喽……” “出来让爷们爽爽……” 众人狂欢着,拿着火把的人已经开始去尝试点燃窗户,这一番欢乐当中,少年的身影从黑暗里走来了,由于某些问题的困扰,他此刻的情绪不高,目光变成灰色:“喂。”他叫了一声。 几人兀自狂欢,于是少年在前行当中只好又叫了一声:“喂,你娘死了啊……” 有人察觉到这道身影了:“什么?” “什么人?” 其中两三个人迎上来,其余人也看了过来,见到少年的模样,才有些嗤之以鼻,准备继续砸门。 “你们不应该这么做啊。” “我去你……”当先一人伸手便抓了过来,这只手落在少年的衣领上,少年的左手也直接握了上来,捏住了他的手掌,然后是顺势一翻,右手的拳头呼啸着砸在了这人的脸上。 人的身体在空中晃了一下,随后被甩向路边的垃圾和杂物之中,便是砰隆隆的响声,这边众人几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年已经顺手抄起了一根棒子,将第二个人的小腿打得朝内扭曲。 “我!跟!你!们!说!不该!他妈的!这么做啊——” 那少年挥舞木棒,这一刻犹如黑暗中爆发的猛虎,凶戾地展露了爪牙,他冲入人群,棒子疯狂乱挥,将人打得在地上翻滚,有人挥刀迎击,只是一棒便被打断了手,他对着滚倒在地的这些“阎罗王”成员又是一顿猛踢,四处跑动,在打翻这些人后将他们或踢或跩,扔成一堆。 “人家!又没有!惹你们!” “你凭什么!去敲人家的门!” “你们这些东西!” “不讲道理——” “不知好歹——” “凭什么乱来——” “污人清白——” 他拿着棒子在人堆上打,口中恨恨地谩骂不停。这些“阎罗王”的手下此刻大多是被打断手脚,捂着脑袋一下一下的挨打,有人口吐鲜血,还尝试报名号。 “我乃……‘阎罗王’麾下……” “……有种留下姓名……” “……大丈夫……” 这样的声音打到后来倒是不敢再说了,少年还算是克制地打了一阵,停止了挥棒,他目光通红地盯着这些人。 “留下姓名……” “老子……” “小爷……” 他犹豫片刻,随后飞起一脚又踢了一下。 “小爷就是传说中的武……” “武林盟主!龙傲天啊——”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的口中喝道:“你们这帮杂碎记住了,要再敢作恶,我一个一个的,杀了你们啊——” 少年的嗓音响彻这条街道,这一刻,他还真不信了。 等到他的侠名响彻江宁,就不信那些愚夫愚妇,还真会被一张新闻纸给糊弄住! 这一刻,他是这样想的。无论如何,清者自清,决不投降! ****************** 聚贤居。 由于夜晚城市北面的骚动,睡下后复又起来的严铁和因为心中的不安再度去到严云芝居住的小院,敲门查看了一番。不久之后,他冲进大掌柜金勇笙的居所,面色冰冷地在对方面前伸手砸了桌子。 “……通山县的传闻不过无稽之谈……” “我严家来到江宁,一直守着规矩,以礼相待,却能出现这等事情……” “若是云芝因此出了什么事……严家堡虽然小门小户,但也有宁折不弯的骨气——” 金勇笙不断道歉,随即安排人手出门追赶严云芝。再过得一阵,他打发了严铁和后,阴沉着脸走进时维扬所在的院落卧室,直接让人用冰冷的毛巾将时维扬唤醒,随后让他洗脸、喝醒酒汤。 不久之后,时维扬暂时的清醒过来,他并没有对德高望重的金勇笙发脾气,而是坐在床边,回忆了发生的事情。 “我早就提醒过你。”金勇笙声音低沉地说道,“要玩女人,就去花银子,该花的花,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这世道,你要玩什么女人没有……但你非得用强,严家的闺女就格外香甜一点的吗?这一次的宾客玩起来就格外舒服些?你精虫上脑一次,知不知道你爹要少多少银子?严家值多少?你是帮你爹长脸来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勇叔,我错了。”时维扬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我是……他娘的喝多了,上了头……我就是觉得,那Y贼能玩,老子凭什么……” “你脑子坏了?”金勇笙骂道,“争天下的事情,是几个女人能衡量的?别说通山的事情可能是谣传,就算是真的,让你娶她你也得给她几年甜头!严家的东西到了你手上,一个女人你要怎么样不行!该忍的时候忍,大局为重,你爹教你的你全忘了!?” “勇叔,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时维扬摇头,“那现在……能怎么办?严家人……真的会走吗?” “事已至此当然只能补救。” “可我跟那……严姑娘之间……闹成这样……我道个歉,能过去吗……”时维扬苦恼地揉着额头。 金勇笙沉默了片刻:“……事情闹成这样,人家姑娘都走了,就算回来,当然多半也看不上你。虽然时、严两家合作,有没有这段婚约都能谈成,不过终究多出很多变数……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那找到她……” “找到她,暗中扣下来,你呢……”金勇笙看他一眼,“你呢,得偿所愿吧,好好的炮制她一番,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对这姑娘家好点。然后再带她回来……遇上这样的事情,只要场面上能过去,她不嫁你也得嫁了……如今也只有这样最稳妥。” 房间里的话说到这里,时维扬眼中亮了亮:“还是金叔厉害……这样一来……” “不要拍马屁,人找回来,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对女人该怎么弄,不用我手把手教你吧?” 他说到这里,嘴角才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显得他正在说笑话。时维扬也笑了起来:“当然不用,我省得的,金叔,此事是我的错,我会负全责。那严家姑娘……走了多久了?” “估计快一个时辰了。” “找人要尽快,趁她可能还没走远,我召集人手,亲自去追。” 时间还是凌晨,天空中是寂寥的月色,城市北边的骚乱还在继续。时维扬穿起衣裳,便要召集人出去。对于他这般模样,金勇笙倒并未再做阻拦。时家的子弟终究是要受到考验的,不管目的是什么,有动力做事,就是很好的事情。 这一刻,严云芝走向城市的南端,在黑暗之中,认知着这座混乱的城池。 宁忌开始在街上殴打混乱而失控的公平党党徒,准备将“武林盟主龙傲天”的名头,以十倍的力量宣扬出去。 严铁和、时维扬俱都带了人手,从聚贤居出来,在这黑暗的夜里,寻找着严云芝的踪迹。 城市在黑暗中仍旧闹哄哄的。 许昭南在高高的宫殿里,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从“转轮王”入城后的第二天开始,五大系的斗争,进入新的阶段。相对平静的僵局,在绝大多数人认为尚不至于开始厮杀的这一刻,破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六九章 小秀才 八月十六的下午,所有人都在谈论五方擂被大光明教主端掉的事情,身边的人义愤填膺、满是杀戮之气,她便感觉到事情有些要失控了。 夜里没能睡好。 到得凌晨时分,嘶吼声呼啸着起来,破院子、破房子里的人们一个叫一个,有的人拿起了长枪长刀、有人点起了火把,她便也跟随着起身,有些颤抖地多穿了几件破衣服,找了根木棒,尝试着表现出自己的勇气。 好在霍大娘冲她摆了摆手:“你们便在家中守着,不要出去。顾好自己便是。” 持着刀枪的男男女女在院子里聚集,也有人道:“小秀才你就别去了。” 霍大娘名叫霍青花,是个身材高大、面上有刀疤的中年女人,据说她过去也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女真人来时抓住了她,她为了不受凌辱,划花了自己的脸。后来辗转加入公平党,成为“七杀”之中“白罗刹”的一支,如今也就是这一处破院子的掌舵人。 公平党如今的形制混乱。 整个江南大地,如今稍有些名头的大小势力,都会打出自己的一面旗,但有半数都并非真正的公平党徒。。例如“阎罗王”麾下的“七杀”,初入门的基本统一归于“蜉蝣”这一系,待经过了考核,才会分别加入“天杀”、“无常”、“阿鼻元屠”、“白罗刹”、“戮凶”、“业障”等六大系,但事实上,由于“阎罗王”这一支发展实在太快,如今有许多乱插旗帜的,只要本身有些实力,也被随随便便地吸收进来了。 霍青花这边,则属于正宗“白罗刹”的一支,破旧的院子脏乱不堪,聚集的人在此时江宁的鱼龙混杂中算不得多,但周围的势力都会给些面子。 所谓正宗的“白罗刹”,乃是配合“业障”这一系做事的“专业人士”。通常来说,公平党占据一地,“阎罗王”这边主持抓人、判罪的通常是“业障”这一支的事情。 而“业障”搭起了台子,“白罗刹”则出人扮演受害者,煽动起周围众人的情绪,以便将受审的富户直接打死在台上,瓜分财产,因此“白罗刹”一支当中,聚集了不少命运凄苦的乞丐、妇女、残疾人,这些人性格凶戾、手段偏激,不仅害人时不落人后,真到与人打起来,也都一个个的悍不畏死,非常难缠。 “小秀才”是曲龙珺在这处破院子里的外号。 去年成都大会结束之后,名叫曲龙珺的少女离开了西南。 虽然心中大概明白西南的状况如今最是太平,但在她的心中,父亲死于小苍河的芥蒂终究是有的,她已经不恨那面黑旗了,但无法忍受自己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躲在成都过日子,毕竟父亲若在天有灵,或许还是会有些不高兴的吧? 她的整个成长阶段,最为熟悉的地方,说到底,是在江南。 闻寿宾死去之后,遗留的财产被那位龙小侠申请过来,回到了她的手上,其中除了银两,还有位于江南的数项产业,只要拿到任何一项,其实也足够她一个弱女子过小半辈子了。 她跟随华夏军的车队出了西南,学了一些关账的本领,在当初顾大婶的面子下,那支往外头跑商的华夏军队伍也进一步教了她不少在外生存的技能,如此大概随行了小半年,方才真正告辞,朝江南这边过来。 她知道自己的样貌长得太过柔弱、好欺负,因此一路之上,多数时候是扮做乞丐,并且在脸颊的一边贴上一块看起来是烧伤后的死皮做伪装,低调地前行。从华夏军商队中学来的这些本领让她免除掉了一些麻烦,但有些时候仍旧免不了受到其他行乞之人的注意,好在跟随商队的半年时间里,她学了些简单的呼吸之法,每日奔走,逃跑的速度倒是不慢了。 如此一路有惊无险、还算幸运地走过两三千里的路程,然而整个江南已经被公平党杀成一片。 两个多月前抵达江宁时,她便已经明白,自己拿着的原本属于闻寿宾的那些地契、房契到得如今大概已经统统的不能作数。她还往前走了一段,但还没到镇江,便准备回头,又到江宁附近时,被小偷扒走了包袱中的盘缠,她只好从扮演的乞丐变成真正的乞讨了。 这期间,又被乞丐追打,一次被堵在巷道之中,再也跑不掉的时候,曲龙珺拿出随身的小刀防身,后来准备自杀,恰好被路过的霍青花看见,将她救了下来,加入了“破院子”。 霍青花道,主要是欣赏她自杀时的坚决。 破院子中聚集的多是性情极端之人,曲龙珺一开始加入时极为害怕,也有不少人试图欺负她,但被霍青花拦了下来。她在这处破院当中尝试打杂,但状况真正转好,是在这些人发现她识字之后的事情了。 破院子里有五个孩子,生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没有太多的管教。曲龙珺有一次尝试着教他们识字,后来霍青花便让她帮忙管着这些事,并且每天也会拿来一些新闻纸,若是大家聚集在一块儿的时候,便让曲龙珺帮忙读上头的故事,给大家解闷。 “白罗刹”这处院落之中,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虽然过得脏乱,也没人说要为孩子做点什么,口中有的,大多是自暴自弃的言辞,但当曲龙珺做起这些事情,她也发现,众人虽然嘴里不提,却没有人再在任何情况下刁难过她了。后来她一天天的读报,在这些人口中的称呼,也就成了“小秀才”。 有时候大家出去“打大户”,也会带着她去看,又或者回来时会给她也带上一点砸扁的金银器物,曲龙珺便将它偷偷藏起来,准备有朝一日有了好的、可靠的办法,再偷偷离开这里。 虽然院子里的这些人并未伤害她,但对于她们做的事情,以各种谎言和欺骗杀人全家的这种行为,曲龙珺还是觉得反感与排斥的。尽管这些人内部有着众多奇怪的说法,诸如“虽然这些人没做这些坏事,我们杀了他,总可以对那些做坏事的人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可这样的理由终究过不了读过书的曲龙珺这边的衡量。 当然,别人对这样的歪理讨论得津津有味,她也不敢直接反驳也就是了。 在西南待过那段时间,经历过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宣传后,曲龙珺对公平党原本是有些好感的,此时倒只剩下了迷惑与恐惧。 霍青花有些时候倒也会说起公平党这一年多以来的变化。 她虽然身处于公平党最激进的一支派系当中,但对这些时日以来的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仍旧觉得有些不屑。 例如“白罗刹”,原本在周商草创的初期,是为了用以假乱真的骗局去把事情做好,是为了让“公平王”那边的执法队无话可说,可令天下人“无话可说”而建立的。她们的“骗局”要做到相当完美,让人根本察觉不出来这是假的才行,可是随着这一年来的发展,“阎罗王”这边的判罪逐渐变成了极为寻常的套路。 就算台上的控诉和表演再拙劣,台下的人完全不信,他们也会拿起砖头,把人砸死,然后一番抢夺。如此一来,“白罗刹”的表演就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了,甚至于大家接着“阎罗王”的名义打砸抢之后,又干干脆脆地把黑锅扣回到这边说,说阎罗王就是这样滥杀无辜的,这边的名气也就愈发的坏掉了。 这种事情愈演愈烈,霍青花等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偶尔她也会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若是所有的“白罗刹”都正正经经的演,让人挑不出错来,又何至于有那么多人说这边的坏话呢。 她们自认是吃手艺饭的“手艺人”,甚至还想将这些手艺教给曲龙珺一道学习,但看出曲龙珺对上台的抗拒后,终于还是放过了她。 最近江宁城里的局势逐渐紧张,但富户早就杀得差不多了,霍青花等人实际上也在考虑离开,不过这样的决心还没能下来,八月十七这天的凌晨,这场大火并的端倪就已经出现。随着“天杀”卫昫文的下令,上千刀手便朝着“转轮王”的地盘发起了冲击,而城内大大小小打着“阎罗王”旗帜的众人,也陆续选择了趁机出手抢夺地盘。 作为“白罗刹”的正宗支系,破院子这边纵然人不多,在这件事里也是不能落于人后的。 众人集结一番,呼呼喝喝的朝外头出去了,留在破院子这边的,则多是一些老弱病残。曲龙珺拿着棒子躲在墙角的黑暗里,精神紧张地守了许久,她知道这类火拼会付出的代价,你去打别人,别人也会肆无忌惮的打过来。 好在这天晚上的事情终究是“阎罗王”这边主导的报复,“转轮王”那边反击未至,大概过得一个多时辰,霍青花带着人又呼呼喝喝的回来了,有几个人受了伤,需要包扎,有一个女人伤势比较严重的,断了一只手,一边哭一边没完没了地呼嚎。 曲龙珺学过包扎,一面懂事地给人治伤,一面听着众人的说话。原来这边火拼才开始不久,“龙贤”傅平波的执法队就到了附近,将她们赶了回来。一群人没占到偏僻,骂骂咧咧说傅平波不得好死。但曲龙珺稍稍松了口气,如此一来,自己这边对上头总算有个交代了。 时间已渐近天明,正是黑暗最为浓重的时候,外头的一些厮杀稍稍的减弱了,想必“公平王”那边的执法队正在逐渐平息事态。 公平党五大系之中,说起来还是“公平王”那边的状况稍微好一些,他们圈了城市西北边的一小片地方,其中的破坏比起外头稍微小一些,火拼的情况不多,与东南边“平等王”的地盘遥遥相对,算是城内最繁荣的两片区域。但对于其他派系的人来说,“公平王”那边规矩多、“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老是派出执法队来对其他人指手画脚不说,最重要的是,“富贵险中求”的机会比其余几个派系要少,因此若非拖家带口,最近想要加入那边的也不多了。 若是选择短线获利,普通人便跟着“阎罗王”周商走,一路打砸就是,倘若信教的,也可以选择许昭南,声势浩大、信仰护身;而若是讲求长线,“平等王”时宝丰交游广阔、资源最多,他本人对标的乃是西南的心魔,在众人眼中极有前途,至于“高天王”则是军纪森严、兵强马壮,如今乱世降临,这也是长期可依仗的最直接的实力。 至于公平王,惹人讨厌,至少在破院子这边的众人看来,快过时了,迟早要想个办法砸开那片地方,将里头为富不仁、眼高于顶的那些东西再拉出来“公平”一次。 众人骂骂咧咧的气氛里,原本留守这边的人们走来走去,疗伤善后,也有人煮了肉粥,给这些出门奋战的人们打打牙祭。断了手的那个女人被放在院子侧面的房间里,虽然经过了疗伤的处置,但可能并不理想,一直在哀嚎。众人坐在院子里听着这哀嚎的声音,口中这样那样的说了一阵子话,天渐渐的亮了。 “小秀才。”人群中样貌最是漂亮娴静、性情其实最为狠辣的婉芸开了口,“拿昨天的几张新闻纸拿出来,给咱们念点带劲的解闷呗。” “哦,好。”曲龙珺点了点头。 她念新闻纸的时间通常是在下午的晚饭前,昨天由于五方擂被打了,众人骂骂咧咧了半天,呼喊着要报复,那几张新来的报纸便没有读,此时曲龙珺将报纸取出来,坐在众人面前开始念。 流传于公平党这边的新闻纸,记录的新闻不多,大都是从外地传来的各种故事、绿林传说,也有西南那边的话本再在这里印刷一遍的,又有些低俗的笑话——反正都是市井之人最爱看的一类东西,曲龙珺念得一阵,众人哈哈大笑,有人道:“读大声些啊,听不清了。” 曲龙珺也就读得大声了一些。 让众人觉得“听不清”的原因并非是她读得不够大声,而是院子一侧断了手的那名女子的哀嚎一直在持续,众人也没有办法,只做未觉,在这边听着故事笑得前仰后合。 如此读过两份报,转到第三份上,侧面房间的哀嚎逐渐转小,有时候说出些迷迷糊糊的话来,那些声音便在晨风中回荡。 “娘啊……” “我痛啊……” “我的宝宝、心肝……啊……” “我错了啊……” “痛死我了……娘啊……爹啊……” 断手的那女人已经四十多岁,爹娘早已死了,这些哀嚎声喊得沙哑,每一句的最后那个“啊”字,总要拉长许久,一直到嗓子里的一口气断去才能停下。曲龙珺听得心中悲凉,她知道这边是得尽快离开了,“阎罗王”今晚去打了“转轮王”的地盘,“转轮王”第二天岂不又得打回来。 如此想着,正念到新闻纸上一则关于通山的消息。 “……这名魔头,武功高强,在重重包围下……绑架了严家堡的女公子……后来还留下了姓名……” “……这魔头人称,五尺YIN魔……龙……龙……” 她念到这里,微微顿了顿,还没意识到什么,但片刻之后,又多看了新闻纸两眼。 众人说着话。 “……什么YIN魔?” “……无耻啊,卑鄙无耻的那个YIN魔……” “……这啥子严家堡的女公子,也不咋样嘛……” “……照我说,遇上这种男的,就该在他做那事的时候,把他给……” “……痛死我了……我的娘啊……我的爹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番欢笑,随后开始讨论起如何对付这等淫贼的各种方法来…… 清晨的光渐渐的变大了,听了新闻纸的众人渐渐散去,回到自己的地方准备休息,霍青花安排了一番巡逻,也会房休息了,这边院子侧面哀嚎的女人渐至无声,她快要死了,躺在一床破席子上,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倘若有人过去附在她的耳边听,能够听到的仍旧是那单吊的哀嚎。 “我痛啊……娘……” “我要走了……走了……” 曲龙珺拿着新闻纸坐在院子里,最后走到这边房间时,进去给这个女人合上了睁开的眼睛。脑中闪过的还是那个名字。 龙傲天…… 他怎么去到通山了呢…… 通山……在哪里呢…… ************** 上午,如今负责江宁公平党治安、律法的“龙贤”傅平波召集了包括“天杀”卫昫文、“转轮王”许昭南在内的各方人员,开始进行追责和谈判,卫昫文表示对凌晨时分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是部分性格暴烈的公平党人出于对所谓“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有所不满,才采取的自发报复行为,他想要抓捕这些人,但这些人已经朝城外逃走了,并表示如果傅平波有这些人犯罪的证据,可以尽管抓住他们以治罪。 另一方面,许昭南表示林宗吾乃是受人尊重且武艺天下无双的大教主,德高望重再加上武功高强,他要做什么,自己这边也根本无法制止,如果傅平波对其作风有什么不满,可以找他老人家当面交谈。他反正管不了这事。 “高天王”以及“平等王”两方对昨晚发生的火并没什么看法,支持傅平波抓人治罪,同时则旁敲侧击地警告林宗吾这边不要继续乱来。但许昭南的地位比他们都高,对这样的警告不屑一顾。 也是这天上午,没什么成果的谈判结束后,林宗吾放出消息,将在三日内,踏上高畅的“百万兵马擂”。 城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为紧张肃杀,有形的风暴已经在聚集了。 但无非火并而已,谁都有心理准备,谁都不怕。 忙碌了一晚的宁忌在客栈当中睡到了中午。 处于某些他自己并不愿意细想与承认的理由,他反正不打算放弃“龙傲天”这个名头,于是昨天晚上,很是殴打了不少人。 …… 远在数千里外的西南,在张村过完了中秋的宁毅、宁曦父子正坐着一辆马车去往成都上班。 “爹,你说,二弟他现在到哪了呢?” “这种事情谁知道,没死在外头就好了……”宁毅叹了口气。 “我们都猜他肯定是去江宁了,以小忌的武艺,吃不了大亏的,爹你放心吧。”宁曦比较乐观,“说不定现在都快闯出什么名头来了,真羡慕啊……” “说不定家里的名头都被他败光了。”宁毅翻了个白眼。当然,这只是老父亲习惯性的随口奚落,他的心中对二儿子的武艺和人品还是有信心的。 至于他在江宁也派了人手这件事,倒不必跟大儿子说得太多。 “这样一来,二弟就是家里第一个回江宁的人了。其实这些年,娘和苏家的几位叔伯,都说有一天要回老屋看看呢。” 宁曦感叹一番,宁毅想了想,并未回答,他的心中对江宁的状况也常有怀念,而且按照过去的情报,老屋虽然经历了几次兵祸,但其实都保存下来了。 过得片刻,宁曦将伤感的话题挪开:“……爹,这次回去,娘说你上次从张村出来,她让你带了一只烤鸡。” “有吗?”宁毅蹙眉询问。 “有啊。”宁曦在对面用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父亲的眼睛。 “这些小事,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宁毅手中拿着文件,沉稳地应对,“……不说这个,你这份东西,有点问题啊……” “爹,你不能这样……” “先听我说完,至于有没有道理,你再仔细想……你看这里第一条呢……” 大大的阳光,照在新修的道路上,马车奔驰,带着扬起的土尘,一路向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简体版开放预售,请都来看看。 稍有些感慨…… 这些年呢,关于出实体书这件事,一直都比较坎坷。大家不知道,《隐杀》的实体书也早就授权出去了,快出的那一年正好遇上国内出版收紧,至今没出。 《赘婿》的话,上架的第一年就签了约,但当时出版社那边误以为我要写的是单纯的古代文化,什么青楼文化之类的,给我发了一大堆古代青楼的资料,后来提了一些意见,但我说我要写的是一个王朝从奢靡到崩溃的过程……如此这般,一番磋商,后来就没出。直到这份授权到期,才又有悦读纪这边的一名编辑冒着风险拿过去。 《赘婿》的前五册,简体版,今天上线。 各位,我在台湾出过书,从《隐杀》到《异化》到《赘婿》,过去我的书实体只有繁体版,繁体的印刷是竖着来的,除了一点点的纪念价值,其实我们这边根本没法看,所以这些年每当有读者问我哪里能买我的书,我也不好回答。有的人去买繁体,其实我一直说,那也不必。 现在终于有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了。 目前《赘婿》的前五册在当当、淘宝、京东、人天、盛世久久、纸言片语、悦读纪的旗舰店等各个地方已经全平台预售,你们随便去搜一搜应该都能搜到。 为了这本书,编辑丧心病狂地寄了两大箱的纸给我,我搬到楼上腰都快断了的那个重量,要求我签一万个签名,我宁死不屈,最终签了五千个,手都快断了。。有人让我盖章,但我最后也没有这样干,“愤怒的香蕉”,五个字都非常难写,一个签名一个签名写完了,老实说,写得非常难看,但真的呕心沥血了。写完之后,我只想把笔名直接改成“233”。 编辑是说,签名版会随机发货,套装概率相对大些。 我个人觉得,拿到难看的签名版,书的价值立刻就贬值了,很倒霉。对吧,书这么好,整整齐齐,何必让一个没练过书法的大帅哥签上个难看的名字呢……但考虑到部分人有相对变态的嗜好,也就这样了…… 这里促销一下:各位亲们、宝宝们,书的预售对于它的未来应该非常重要,所以如果是想过要买它的,希望可以立刻行动起来,给出版社一些信心,这套书想出完,肯定不止五册(第五册的内容应该是到第三集《龙蛇》结束),能不能出完,就看各位书友给不给力,所以真是得拜托各位了。 如果要说这本书有什么价值,我觉得: 第一,这确实是我个人写了这么多年书以来,第一次出的简体版本,第一版我不知道多少册,估计也不会特别多,而我还会写很多年的书,所以如果是对我未来的进步有信心的,我觉得不妨去拿下一套。 第二则在于,各位啊,赘婿的结尾,一定会让它多出一些收藏的价值,它也许不会是网文中最经典的,但到时候一定会是最独特的书之一,我知道许多读者都曾反复看这本书,这一方面是因为……写得太慢,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我在书里故意的增加了许多值得反复看的东西,既然值得反复看,我觉得买书在家里并不亏……你们看,为了卖书,很不要脸的话我也说了。 所以,诸位,看你们的了,还是那句话,预售很重要,希望都能尽力的支持一下。希望它能成为开年以后,你们认为值得买的第一本书。 就是这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〇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一) 江宁。 八月十七,经历了半晚的骚动后,城市之中气氛肃杀。 下午时分,林宗吾过几天还要挑战“百万兵马擂”的消息从“转轮王”的地盘上传出,在此后半天时间内,充斥了城内各个坊市间的话题圈。 人们一方面佩服这林教主的武艺高强,另一方面也已经感受到“转轮王”许昭南的霸道。在经历了周商势力一晚上的突袭之后,这边不仅没有考虑收手,还要继续挑战包括周商在内,的其余几家势力,也就是说,这把火已经点起来,接下来便几乎不可能再熄灭。 而部分消息灵通的人也已经收到风声,就在这天下午,江宁城外的“转轮王”势力成员敲锣打鼓入城的规模便已有了明显的提升,许昭南已明确地开始摇旗。而与此同时,于城市西面进入的“阎罗王”势力,也有了大规模的增加,在凌晨的那场大规模火拼之后,卫昫文也开始叫人了。 城内各个被成型势力占据的坊市都开始大规模地提升防御,部分过来“淘金”的城中散户惶惶不安,已经在计划着往城外逃走,当然,有更多的亡命之徒则觉得时机将至,开始磨刀霍霍地准备大干一票,或是打出一番名气,或是卷来一场富贵,而更多的时候人们希望两者皆有。 时不时的自然也有人为这“世风日下”、“秩序崩坏”而感叹。 有人提起“公平王”的执法队在城内的奔走,提起“龙贤”傅平波召集各方谈判的努力,当然,最终也只是成了一场闹剧。。无论是卫昫文还是许昭南都不给他任何面子,“天杀”那边动手的主力做完事情便已被安排离城,傅平波召集双方时,人家早就走得远远的了,至于许昭南,一切推到那林教主的身上,让傅平波自己去找对方说,傅平波自然也是不敢的。 这些具体的讯息,被人添油加醋后,迅速地传了出来,各种细节都显得丰富。 在其余四王各显神通的此刻,所谓“公平王”反而只能抱残守缺、修修补补,毫无进取的意志,甚至于拿闹事者也没有办法。城内众人说起来,便也不免奚落一番,觉得“公平王”对城内的状况委实是有心无力了。 在一番番议论与肃杀的氛围中,这一天的天光敛尽、夜色降临。各个派系在自己的地盘上加强了巡逻,而属于“公平王”的执法队,也在部分相对中立的地盘上巡查着,有些消极地维持着治安。 人们屏息等待着下一场火拼的出现…… 夜晚子时。 江宁城南二十余里外的一座荒村附近,一队队人马无声地聚集过来,在预定的地点集合。 不远处的村落里,有篝火在燃烧,一些江湖人的身影聚集在篝火边,有的已经睡下,有的还在玩闹。 附近的山岭中,传出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报告傅大人,外围暗哨已拔除……” 负责回报斥候穿过稀疏的林地,在可以眺望村落的丘陵边缘,将信息回报给了无声无息到达的“龙贤”傅平波。傅平波点了点头。 “动手。”他道,“有负隅顽抗者……杀。” 片刻,一道道的人马从黑暗中起身,朝村落的方向合围过去。随后厮杀声起,荒村在夜色中燃起火焰,人影在火焰中拼杀倒下…… ************** 夜幕渐渐地淡去了。 晨曦吐露时,江宁城内一处“不死卫”集中的院落里,紧张了一晚的人们都有些疲倦。 况文柏就着铜镜给自己脸上的伤处涂药,偶尔牵动鼻梁上的痛楚时,口中便忍不住骂骂咧咧一阵。 众人本以为昨天晚上是要出去跟“阎罗王”那边火并的,以便找回十七凌晨的场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出动的命令迟迟未有下达,询问消息灵通的一些人,只是说上头出了变故,因此改了安排。 能加入“不死卫”中上层行动队的,大多也是刀口舔血的老手,晚上虽然保持着紧张,但也各有放松的方法,早晨只是稍微感到疲倦,状态倒没有影响太多。只是况文柏比较惨,他前些天在那场捕人的战斗中被人一拳打倒,晕了过去,醒过来时,鼻梁被对方打断了,上嘴唇也在那一拳之下破掉,口中牙齿微微的松动。 这些说起来算不得极大的伤害,但面部和口腔受伤,随时牵动一下,都感到痛苦,甚至连吃饭都受到了影响,往日里时常光顾的半掩门也不好去了。熬夜久了,也是各种痛苦。 简直晦气。 他甚至都没能看清那凶徒的嘴脸。 此时给断掉的鼻梁上了药,又用纱布在鼻梁上打了一个新的补丁。他已经尽量打得好看一些了,但无论如何仍旧让人觉得猥琐……这委实是他行走江湖数十年来最为难堪的一次受伤,更别提身上还挂着个不死卫的名头。人家一看不死卫脸上打绷带,说不定背地里还得嘲笑一番:不死卫顶多是不死,却免不了还是要受伤,哈哈哈哈…… 打完补丁,他准备在房间里喝碗肉粥,然后补觉,这时候,下头的人过来敲门,说:“出事了。” 出事的并非是他们这边。 清晨的阳光驱散雾气时,“龙贤”傅平波带着队伍从城市南门回来。整个队伍血淋淋的、杀气四溢,一些俘虏和伤员被绳子粗暴地绑缚,驱赶着往前走,一辆大车上堆满了人头。 这凶戾的讯息在城中蔓延,一位位好奇的人们在城市中央菜市口的大广场上聚集起来,况文柏以及一众不死卫也占了个位置,人群当中,各个外来势力的代表们也聚集过来了,他们隐匿其中,查看台上的状况。 待到这处广场几乎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只见那被人称为“龙贤”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开始向下头的人群说话。 “……众所周知,八月十七的凌晨,城内被进来的匪徒侵扰,这些匪徒持刀持枪,在城内杀人放火……自十七凌晨至天明,两个多时辰,城内被点燃房屋上百间,造成近千人死伤,这些匪人穷凶极恶,在杀人、放火、抢夺后离去……” “……傅某受何文何先生所托,管理城内秩序,查究不法!在此事之后立刻展开调查……于昨日夜间,查清这些匪人的落脚所在,遂展开抓捕,但是这些人,这些凶徒——负隅顽抗,我们在的劝说未果后,只能以雷霆手段,予以打击。” “……大家看到了……在这场抓捕中,我们有不少人因这些匪徒的顽抗而受伤,而牺牲!但幸好不辱使命,我们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抓了回来!有顽抗激烈的,我们当场杀了,而其他这些,有些人跪地求饶,我们饶他一条性命,但也有些人,手中有累累血债,不能轻饶的,我们今日也会让他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傅平波的嗓音浑厚,目视台下,抑扬顿挫,台上的犯人被分开两拨,大部分是在后方跪着,也有少部分的人被驱赶到前头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挥棒殴打,让他们跪好了。 “对了。”傅平波道,“……在这件事情的查证当中,我们发现有部分人说,这些匪徒乃是卫昫文卫将军的属下……所以昨日,我曾亲自向卫将军询问。根据卫将军的澄清,已证明这是无稽之谈、是虚假的流言,恶毒的诽谤!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岂会是卫将军的人……不要脸。” “所以在这里,也要特意的向大家澄清这件事!以还卫将军一个清白。” 晨风拂过这广场的上空,人群之中的某一处,有些人口中谩骂、鼓噪起来,显然便是“阎罗王”一系的人手。傅平波看着那边,守卫广场的士兵手中拿着枪棒,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敲打起来,口中齐道:“安静!安静!”那声音整齐,显然都是军中精锐,而台上的另外一些人甚至拿出了弓弩,瞄准了骚动的人群。 傅平波只是静静地、冷漠地看着。过得片刻,鼓噪声被这压迫感打败,却是渐渐的停了下来,只见傅平波看向前方,张开双手。 “今日,便要对这些凶徒当场行刑!以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 台下的众人看着这一幕,人群之中况文柏等人才大概明白,昨晚这边为什么没有展开对等的报复,很有可能便是察觉到了傅平波的手段。十七凌晨卫昫文动手,随后将一众凶徒撤出江宁,谁知道只在当晚便被傅平波领着部队给抄了,倘若自己这边今天动手,说不定傅平波也会打着追凶的旗号直接杀向这边。 广场侧面,一栋茶楼的二楼当中,样貌有些阴柔、目光狭长如蛇的“天杀”卫昫文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俘虏中作为重罪的十七人被按下开始砍头时,他将手中的茶杯,砰的摔在了地上。 在广场的一角,左修权与银瓶、岳云等人看着行刑的一幕,十七个人被陆续砍头后,其余的人会一一被施以杖刑。或许到得这一刻,众人才终于回忆起来,在许多时候,“公平王”的律法也是很凶的,不是杀人便是用军棍将人打成残废。 就如同苏家老宅那边的千人火并一般,那一次数百人被抓,一个一个的,连木棍都打断了十数根,一般人被打过一轮后,基本都废掉了。 “‘公平王’虎威不倒。‘天杀’不如‘龙贤’啊。”左修权低声道,“这样看来,倒是可以私下里与这一边碰一碰头了。” 左修权等人这一次代表东南朝廷过来,怀着的目的当然也就是在公平党五系中找一系能够相互欣赏的力量,加以合作,最终打开公平党的门路。 “可成老师他们来过数次。这位何先生对咱们成见颇深……” “此一时彼一时,何先生既然已经广开门户,再谈一谈当是没有关系的。” 人群之中,看见这一幕的各方来人,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心思,这一次却是公平王为自己这边又加了几分。 ************** 权谋上的争端对于城市之中的小人物而言,感受或有,但并不深刻。 “龙贤”傅平波押着俘虏大摇大摆地进城造势时,桥洞下的薛进正架起好不容易找来的瓦罐,为身体虚弱的家人煲起药来。 这一刻,为他留下药物的小小侠客,如今大伙儿口中更为熟悉的“五尺YIN魔”龙傲天,一面吃着馒头,一面正走过这处桥头。他朝下方看了一眼,见到他们还好好的,拿出一个馒头扔给了薛进,薛进跪下磕头时,少年已经从桥上离开了。 他穿过了城市的街巷,盯上了一处卖报纸和部分杂货的摊子。 这摊子并不大,报纸大概五六份,印刷的质量是相当差,宁忌看了一遍,找到了造谣他的那份报刊,这天的这份也是各种花边新闻,让人看着特别不顺眼。 “不买不要一直看啊。” 摊主惫懒地说话。 “买、买。”宁忌点头,“不过老板,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这新闻纸,是谁做的。你从哪里进货啊?” “……这事情能告诉你吗?” 那摊主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宁忌便从口袋里掏钱。 在华夏军的训练中,当然也有情报的打探之类的课题,纯粹的盯梢会很耗时间,部分的小事情往往可以花钱解决。宁忌路上几次“行侠仗义”,身上是有钱的,只不过往日里他与人打交道大多依仗的是卖之以萌,很少诱之以利,此时在那摊主面前暗示一番,又加了两次价,很不顺利。 “你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问这个……我看你很可疑……” 诱之以利需要注意的一个标准在于不能露太多的财,免得对方想要直接杀人抢夺,因此宁忌几次加价,并没有加得太多。但他面相纯良,一番打探,终究没能对对方造成什么威慑,摊主看他的眼神,倒是越来越不善良了。 “……不说算了。” 宁忌叹了口气,悻悻地摇头走开。 此时阳光升起,道路上已经有些行人,但称不上熙熙攘攘。宁忌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想着再去找另一个报摊打探,如此走了几步,又站住,叹了口气,再转身,走向那摊主。那摊主一声冷笑,站起身来,随后被宁忌一脚踢翻在地。 对方想要爬起来还手,被宁忌扯住一番殴打,在墙角罗圈踢了一阵,他也没使太大的力气,只是让对方爬不起来,也受不了大的伤害,如此殴打一阵,周围的行人走过,只是看着,有的被吓得绕远了一些。 “……好汉、好汉饶命……我服了,我说了……” 宁忌站在那儿,面色复杂。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吗?我又不是坏人!” 他有些悲愤,坏的社会让好人变成坏人。 随后从对方口中问出一个地址来,再给了几十文钱给对方做汤药费,赶忙灰溜溜的从这边离开了。 一旦探听到情报,又没有灭口的话,这些事情便必须尽快的进入下一步,否则对方通风报讯,打探到的情报也没意义了。 宁忌一路飞快地穿过城池。 与此同时,在他将要去往的方向上,有两黑一瘸的三道身影,此刻正站在一处设施杂乱、散发着油墨气息的院落前,观察这里头破旧的两层小楼。 “是这里的吗?” “闻着就是。” “‘转轮王’的地盘。”宇文飞渡伸手指了指院子一旁插着的旗帜。 “他干嘛要跟咱们家的天哥过不去?”小黑皱眉。 “事情出在通山,是李彦锋的地盘,李彦锋投靠了许昭南,而那位严家堡的女公子,要嫁到时家,顺手上的眼药吧。”宇文飞渡一番分析。 小黑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案子已经破了一半。 黑妞并未参与讨论,她已经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推开大门:“问一问就知道了。” “不要这么冲动啊。” “你女孩子家家的要温柔……” “几个写书的,怕什么……不对,我很温柔啊……” “……” “……” “……没、没错,我只是觉得应该先礼后兵。” “没错没错,我们扮时宝丰的人吧……” 小黑与宇文飞渡一面劝说,一面无奈地走了进去,走在最后的宇文飞渡朝外头看了看。 关上大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一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尽见众生(二) 远处的广场上仍旧熙熙攘攘,“龙贤”对抓来的公平党徒的行刑正在持续,引来大量围观的人众。 看懂对面意图的左修权已经先一步回去了。尽管兵荒马乱的这些年,大家都见惯了各种血腥的场景,但作为读书一生的君子,对于十余人的砍头以及近百人被陆续施以军棍的场面并没有围观的嗜好。离开时也将银瓶、岳云等人带离了广场。 “虽然周商此时发难的可能不大,但若是那卫昫文真的疯了,直接派人冲击这广场,你们纵然武艺高强,也未必能跑得出来。” 他看过了“公平王”的手段,在几名背嵬军高手的护卫下回去思考与对方接洽的可能,银瓶与岳云对于城内的热闹则更加好奇一些,此时便留在了广场附近的街市上,等着看看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大广场附近的街市极乱,不少地方都有经历了火并的痕迹,部分原是青砖建成的房屋、商铺都已有了极大的破损,岳云与女扮男装的姐姐走得一阵,才找到一处搭着棚子卖茶的摊位坐下。 “成老师早几次过来,就已经说了,何文父母妻儿皆死于武朝旧吏,后来跟随百姓逃难,又被遗落在江南死地之中,他不会再奉圣命了。左老这次热脸贴个冷屁股,一准无功而返。” 今年十七岁的岳云与女扮男装的姐姐如今同样的身高,但一身肌肉结实匀称,历久了军伍生涯,看着就是阳刚之气爆棚的模样。。他也正属于年轻气盛的时候,对于诸多的事情,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说起来都颇为自信。 当然,我们或许还记得,在他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已经是性格直率、充满勇气的模样了。当年即便是被投靠女真的众多凶徒抓住,他也是毫不畏惧地一路谩骂、反抗到底,如今只是增加了更多的对这个世界的见解,虽然变得没那么可爱,却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成熟起来。 比他大两岁的银瓶微微笑了笑:“政治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何文虽然不喜欢咱们东南,但成老师运来米粮物资接济这边的时候,他也还是收下了。” “你也说是政治上的事,有便宜当然要占,占了以后,可不见得承咱们人情。” “你说的是。”小二送来两碗看来就难喝的茶,银瓶挪动茶碗,并不与弟弟争辩,“不过从这次入城到现在看来,也就是这个‘龙贤’今日做的这件事情稍微有些气概,若说其余几家,你能看好哪家?” “左老如今似乎定了何文与高畅,我可哪一家都看不上。”岳云用睥睨的目光扫视着这片集市,看着来来往往浮躁的江湖人,或耀武扬威或低眉顺目的公平党,“说什么高天王是公平党五系之中最不惹事的,还善于治军,可我看他手下那些人,也不过是一帮痞子,有种与咱们背嵬军对阵,随随便便切了他。至于何文,我赌他谈不拢,虽说谈的是大局,可那何文也是一个人,全家人的血仇,哪那么容易过去,我们现在又不是华夏军,能按他低头。” “你倒总是有自己想法的。”银瓶笑。 “打赌嘛。” “赌什么?” “我就赌……跟何文谈不拢,至于那高畅,何文之后他若是愿意跟我们合作,我自然也没什么话说,虽然我是看不上。” “你能看得上几个人哦。” “华夏军我就都看得上啊,就像爹说的,若是将来有一日堂堂正正地打一仗,便是死在了战场上,那也是英雄所为,虽死犹荣。”岳云说着,朝旁边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拳,随后又压低了嗓音,“姐,你说这次,会不会也有华夏军的人来了这里?” “若是有你要如何?” “认识一下啊,你不知道,我跟文怀哥很熟的,西南的许多事情,我都问过了,见了面很快就能搭上关系。”岳云笑道,“到时候说不定还能与他们切磋一番,又或者……能从中间给你找个好夫婿……呀。” 他这话音未落,银瓶那边手臂轻挥,一个爆栗直接响在了这不靠谱弟弟的额头上:“瞎说什么呢!” “……说的是实话啊。”岳云捂着脑袋,低着头笑,“其实我听高叔叔他们说过,若非文怀哥他们已经有了妻室,原本给你说个亲是最好的,不过西南那边来的几个嫂嫂也都是了不得的巾帼英雄,一般人惹不起……另外啊,如今也有想将你送进宫里当王妃的说法。不过陛下虽然是中兴之主,我却不愿意姐姐你去宫里,那不自由。” 他坐在那儿将这些事情说得头头是道,银瓶面色愠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胡须都没长出来的小子,倒是桩桩件件都安排好了。我将来嫁谁关你屁事,你要将我这姐姐赶出门去免得分你家产么。” “爹身上就没钱,你别看他送礼送得凶,实际上一文钱不给我碰,买壶酒都抠抠搜搜的。咱们家穷光蛋一个。”岳云嘿嘿笑,舔着脸过去,“另外我其实已经有胡子了,姐你看,它长出来时我便剃掉,高叔叔他们说,如今多剃几次,往后就长得又黑又密,看起来威风。” “你起开。”银瓶按着他的脸扭向一边。 岳云转过头来笑着喝茶,两人如此坐了一会儿,银瓶道:“入宫的事情与我说过一次,不是当王妃,是想要我去保护陛下的安全,当然若真的进去……或许就得考虑名分。”她微微顿了顿,之后笑望着弟弟,“另外也考虑过你,把我们都送进宫,一个当王妃,你就当伺候王妃的小太监。” “呃……”岳云嘴角抽搐,俨然被人塞了一坨屎在嘴里。 “……陛下身边能信任的人不多,尤其是这一年来,宣扬尊王攘夷,往上收权,然后又开了海贸,跟几个大海商打起来之后,私底下许多问题都在积累。你成天在军营里头跟人好勇斗狠,都不知道的……” 岳云沉默了片刻:“……这样说起来,若是真让你入宫,姐你还真愿意去当王妃?” “陛下拒绝了。”银瓶笑了笑,“他说不能坏了姑娘家的名节,此事不让再提。你平日听的都是些花边新闻,风风雨雨的你懂什么。” “……”岳云低头片刻,点了点头,拿起茶碗来双手朝东南方向举了举,“有此一事,陛下值得我岳云一生为他卖命。” “陛下如今的革新,乃是一条窄路,过得去才有将来,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所以啊,在不伤根基的前提下,多几个朋友总是好事,别说何文与高天王,即便是其余几位……便是那最不堪的周商,只要愿意谈,左公也是会去跟人谈的……” 银瓶的话语轻柔,到得此时点出中心来,岳云沉默一阵,倒是不再对这个话题多做辩论。 姐弟两经历数年战乱,各种惨无人道的事情自然也见到过,但之于自身这边,父亲岳飞一直立身极正,原本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君武在道德层面上也没什么不堪之处。十九岁的银瓶已经开始接受世界的复杂,十七岁的岳云却多少还是有些洁癖的,这次入城后,他尤其看不上的便是所谓的“阎罗王”周商与“转轮王”许昭南……当然,事关大局,他有想法归有想法,总的方向上还是愿意当一名听令行事的士兵。 两人喝了几口茶,远处的广场上倒是没有传来大的骚乱声,估计周商方面确实是不打算离开翻脸了,也在此时,岳云拉了拉姐姐的衣袖,指向街道的一端:“你看。” 他们看到的是人群中正在发生的一幕隐蔽的打斗场景,动手的是一名背着包袱的少女与另一名看来正在阻拦对方的绿林人。那少女缩在人群里不容易被发觉,但只要注意到了,便能明白她似乎正在躲避追捕,一名身材高瘦的绿林人在街道的边上堵了上来,双方一个照面后,绿林人伸手阻拦,少女也伸手推开对方,双方擒拿、拆招,在人群里拆了两个回合。 这一番迅捷的交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隐蔽的互拆后,少女一个错身,身影猛地跳起,反手在那高瘦绿林人的脑后砸了一掌,这一下认穴极准,那高瘦男子甚至来不及呼叫,身形晃了晃,朝一旁软倒下去。 “这是……谭公剑的手法?”银瓶的眼睛眯了眯。 岳云的目光扫过长街,这一刻,却见到了几道特定的目光,低声道:“她被发现了。” 先前两人的交手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那绿林人身材颇高,此时颤了一颤陡然软倒,他在长街上的同伴,便发现了这一处出现的异常。 “爹曾经说过,谭公剑剑法凛冽,女真第一次南下时,其中的一位前辈曾受到师公感召,刺粘罕而死。只是不知道这套剑法的后人如何……” 岳云低声说着,他拿起茶碗望了望姐姐。随后,将里头的茶水一口饮尽了。 银瓶也低头端起茶碗,目光戏谑:“看方才那一下,功力和手法一般。” “毕竟年纪还小嘛……” 岳云站了起来,银瓶便也只好起身、跟上,姐弟两的身影朝着前方,融入行人之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二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三) 道路向前,路上的行人渐渐的少了些,卖东西的摊位一时间也空了,只在路边的墙脚下能见到稀稀拉拉的帐篷和流民居住。 严云芝的步伐飞快,尝试用少量行人的掩护,迅速地去到对面的路口,但道路前头,有人撞了上来。 这是一名衣衫破旧的绿林人,看起来孔武有力,迎面上来后,却是双手一张,便要将她抱住。严云芝猛地一脚蹬上对方脚背,手臂一砸、一带,将这男子打在地上,也在此时,侧面亦有人扑过来了,那人手掌抓上来,严云芝也顺势伸手过去,抓住了对方两根手指,擒拿手顺势托人手腕。 她的步伐流畅,此时倒退而行,一只手既然抓住了对方的手指,便等同抓住要害。对方仗着自己力量较大,另一只手抓过来想要脱困,双方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严云芝手中连续折动,听得这汉子痛呼一声,手臂咔嚓一下脱了臼,脸上便是黄豆大的汗珠涌出。。。严云芝放开对方,转身便走。 她虽然习练剑法多年,对自身要求也算严格,但毕竟是一方枭雄的女儿,除了杀死两名女真士兵的那次,生死之间有了实战上的大突破,其它时候终究还是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里。倒是这次离开时宝丰的聚贤居后,心性上正合了谭公剑的义烈孤绝之气,此时以巧妙手法应敌,委实称得上干净利落,已然涨了不少的武艺。 只是点到即止地伤了这两人后,前方的道路,也走不过去了。 另外的几道身影已经气喘吁吁地从那边奔跑过来,而在后方,先前的追踪者此时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 手臂脱臼的那人面色凶狠地还想过来,严云芝的目光也已经冷了下去,手中双剑一展,其中一剑刺向对方面门,将人逼了回去。她朝着街道一侧的院墙缓缓后退。 “姑娘,别再跑啦。”这些追踪者中为首的一人高声喝道,“这是我铁拳查九的地盘,跑不掉的。” “谁过来,谁先死。”严云芝的话语冰冷。 原本路上不多的行人此时正在跑开,这边围过来的共有十人,为首那“铁拳”开口喝道:“姑娘,是‘平等王’要抓你回去,跑不掉的,何必如此。你看,我们得了命令,不拿武器,不愿伤你性命,可你双拳难敌四手,能顽抗到什么时候,我们待会抓你,若是用上绳子、渔网,将你捆了,你一个姑娘家的也要丢脸,反正跑不掉,何苦闹到那一步呢。” 这人身形高大,虽然看着衣衫破旧,只是个小团体的领头人,但口中话语有理有据,极有说服力。只是他话音才落下,严云芝右手短剑仍旧向前,左手却是一翻,将剑锋抵住了自己的喉咙,口中喝道:“让开!” 她这番动作令得众人为之一愣,也在下一刻,少女陡然转身就要跑向后方的围墙,却是要趁着这一瞬间翻墙突围。 她转过身,却见后方围墙上也有三道身影,正拿了一张渔网想要扔下来。对方见严云芝以剑抵喉,微微愣了愣,严云芝也愣了愣,便在此时,一根木棒旋转着呼啸而来,它掠过严云芝的头顶,直接投入那张渔网,只听“啊呀”“噗通”几声,墙上三道身影被那渔网倒卷而回,俱都落入后方的院子里。 街道上严云芝、查九等人扭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年的身影已经朝这里走了过来。 “一群贱狗以多欺少,实在令人看不过去,要打架的话,加我一个吧。” 这少年身形挺拔,于阳光之中径直走来,这边的人迎了上去:“‘平等王’地字号办事,无干人等报上名来。”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那光尘之中,其中一人冲了过去,少年顺手一挥,那人便犹如矮了一截般陡然变作了滚地葫芦,这委实已经是身手和力量上的碾压,严云芝看见那铁拳查九右手一振,一只带着铁手套的拳头显现出来,他低声一喝,内劲鼓荡,身形低伏,随后猛地冲了上去,“啊——”的一拳轰出,犹如雷霆炸开。 作为江宁城中一个小势力的头领,本身不可能毫无艺业。严云芝年纪和积累还不够,但也能够从这一拳的内劲鼓荡与巨大冲势中看出对方拳劲的凶猛,这铁拳查九比那少年看着要高出近一个头,此时全力一拳直砸走来的少年面门,理论上来说,这一拳是要躲开的。 然而随后响起的,是铁拳击上血肉之躯的沉闷响声,这少年单手伸出,就在自己的面前,直接接住了对方全力冲来的一拳。他的衣衫鼓荡,绷紧的衣袖上却已经隐隐能够看到里头鼓胀的手臂轮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铁拳查九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步在前、一步在后,尽全力的想要往前推,但下一刻,他的步伐在地上滑动起来,这英武少年单手抓着他的拳头,脚下步伐迈出,推得他一个成年人寸寸后退。 “‘铁拳’查九,十多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 少年举步往前,口中说话,那查九的脚下寸寸后移,在泥土的地上划出痕迹,他终于想要撤拳后退的那一刻,少年一只手抓住他的拳锋,另一手朝着他的手腕抓了上来。 “我今天,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了。” “啊啊啊啊啊啊……” 秋日的光影里,这身形高大的查九被对方抓住了手臂,缓缓前压,他的口中惨叫着,手臂一折,双膝朝着地面嘭地跪了下去,少年将他整个人按向地面。 这是严云芝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生神力的人。 简直比那可恶的龙傲天都要更加厉害了几分。 其余的人犹豫片刻,呐喊着挥动武器,朝那边冲锋过去。接下来,便是一场一面倒的街头打斗。 街上激起扬尘。 在那少年一拳一个,以无比刚猛的力量将众人殴打在地的时候,严云芝看见另一名身形颀长、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向她这边温和地走了过来。 “修习谭公剑,可见家学渊源。”对方微笑着开了口,“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为何会被这些恶徒所欺啊?” 即便在乱世之中,也是有好人的。 严云芝的心情,陡然间,放松下来。 ************* 城市另一端。 宁忌在那家报社所在的街头已经随意地看了几眼。 这并非砸什么武馆的场子,也不是愣头青地就要挑战天下第一高手。有心算无心地突袭一家报社,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即便这报社由“转轮王”许昭南罩着,也是一样。 因此他倒也没有等待太久,便从侧面的墙外翻了进去。 院子的侧后方物品杂乱,放着一些破旧的坛坛罐罐,也有腌菜发出的臭味。很是正常的地方。宁忌朝着前方的楼房摸过去,到得近处,才忽然感受到一丝违和,楼上和前方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 他微微蹙了蹙眉。但看着这木楼简单的构架,脚下已经三下五除二的蹬了上去,刷刷几下到了二楼后方的窗户边。 房间里的人发出奇怪的骂声,听起来似乎受了伤,宁忌贴在窗户上听了片刻,木楼中的一些人脚步不太对劲,浓烈的油墨味中,似乎还隐约透出了一点血腥气。 怎么回事?有人印报纸的时候砸到自己头了? 他推开窗户朝里头偷偷看了一眼,只见这窗户内的房间里几张桌椅摆放杂乱,一些纸张被打翻在地,地上有点点血迹,是打斗的痕迹。 咦?这些污人清白的酸秀才良心发现,搞内讧了?搞得这么激烈? 乍然看到这样的事情,宁忌一时间还有点小兴奋,想着要不要立刻加入进去,给人一点正确的指导。 也在此时,骚乱的声响从外头传过来了。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赶来,一些人已经到了前方大门。 宁忌眉头一蹙,拉上窗户,身体沿着墙壁落了下去。 那边的骚动声中,有人打开了院门,一群人正在进来,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虽然部分话语乃是方言,一时间辨别不清什么,但宁忌也大概猜到自己来得不巧,房间里的乱象很可能不止是内讧那么简单。 这就有点倒霉了。 到得此时,却也没有时间细想,他沿着来路一阵小跑,朝着后方的围墙借力翻出,才冒出一个头,只见侧后方巷道的不远处,有人望了过来,陡然拔刀冲向这边:“谁?” 这人脚下功夫看来不错,一开始恐怕没料到院子后方会有人出现,此时一个照面,下意识便要过来截他。宁忌翻身出去,转身便跑,心中颇感憋屈。 又不是我干的……这话当然不能说。 对方一面跑,一面在后方喊了出来:“这是‘转轮王’地盘,某乃‘快刀’乔彬,阁下既然敢过来闹事,又何必抱头鼠窜,有种留下名讳,与我单挑——” “哼。”宁忌脚下步伐迅速,越过前方巷道中堆放的部分杂物、垃圾,犹如飞过去一般,口中倒是懒得遮掩,“好说了,我便是传说中的武……武林盟主!龙傲天!” “龙傲天?这名字……呃……你是那五……五尺YIN魔?” 那声音原本还是照着江湖路数记下名号,说到一半,倒是忽然想起来了。其实如今江宁英雄汇集,一个小小的采花淫贼名号,记录在一张破报纸上,关心的人原也不多,只是这报纸本就是这片街区所发,对方看过之后,留下了印象,此时便脱口而出。 那“五尺YIN魔”在前方奔跑,他捉刀追拿,院落那边的人被这边惊动,此时似乎也在围捕过来,只是眼看这恶名少年轻功卓绝,转瞬间便拉开了距离,他接下来或许便要追赶不上。但也在这一刻,原本要冲出前方巷口的少年听到他的这句话,脚步竟陡然停了下来。 “我……擦……” 乔彬见到那少年口中骂了一句,双手舒展,转身朝他奔跑过来。 “来得好!” 乔彬大笑,一刀斩出,然而下一刻,他的眼前便陡然一花,挥出的“快刀”被人顺手架住,整个身体都被人推得凌空飞起,转眼间朝后方推出丈余,然后才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头晕脑胀。 少年照着他的肚子一脚踢了过来。 “我叫你快刀……叫你YIN魔……YIN魔……YIN魔……污人清白……” 前方院子里的人追赶过来,眼中看到的,便是一名少年在后巷疯狂踹人的场面,这片街道上身手还不错的乔彬被他打倒在墙角,蜷缩身体,双手抱头,踢得毫无反抗能力。 骂骂咧咧的少年目露凶光,眼见着众人赶来,还朝着这边狠狠地扫了一眼,果真穷凶极恶。但下一刻,他还是翻过了一侧的墙壁,朝着另一边不知什么人家的院子跑了进去。 整个坊间一时间喊杀声震天,有人敲起锣鼓,持刀持枪的众人一番围捕,追赶着少年的人影跑过一处处院落,翻过屋顶,复又冲上大街。 实在太倒霉了…… 宁忌一面奔跑,一面在心中悲愤。 他平日里若要出去捣乱,或许还会准备一条围巾,在适当的时候将自己口鼻遮住,但今天想着不过是突袭一家破报馆,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身上何用的布条都没有,如今想要遮住自己的脸都有些晚了。 他此时当然已经反应过来,就在自己抵达前不久,也不知是什么倒霉催的东西,已经提前一步跑过来这家报社砸了场子,而且听得这帮人骂骂咧咧当中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过来砸场子的很可能便是“平等王”屎宝宝的下属。 操,你个屎宝宝,没事跑到人家报馆砸场子干嘛,脑子有屎啊…… 他在心中暗骂,街道上一路狂飙,后方则是十余人乃至更远处的数十人浩浩荡荡追赶的额情景。周围的行人大都避让开这等犹如绿林仇杀的场景,即便看起来是江湖侠客的各种身影,也都让到路边,看着热闹。也在此时,前方一家饭铺门口,一名托着饭钵化缘的小和尚被蔓延而来的动静惊动,扭头望了过来,与宁忌远远的打了个照面,然后嘴巴张开成“O”型。 “龙……龙、龙……”他举起一根手指,想要相认,似乎又有些犹豫,不明白眼前的这一幕是为什么。 宁忌一路奔跑,也犹豫了片刻,随后朝着那边奔跑了过去。 “哈,悟空!” 他跑到小和尚身边,双手一张,便朝对方抱了过去,小和尚在那一刻似乎想要避让,但身体已经被对方揪住了,整个人陡然凌空而起,被宁忌朝着后方扔了出去:“挡住他们!” 后方街道上,为首的十余人已经涌过来,小和尚化作炮弹被砸向对方,他对这种事倒是并不慌乱,身在半空,已经叹了口气,将饭钵挡在身前。 冲在最前方的几人一时刹车不及,空气中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几声,随着这小和尚身影的落下,饭钵挥舞,已经将几个人手中的兵器砸开,他落地之际在最前方那人腿上蹬了两下,身体冲撞,已经将人影撞开,随后单手一抓,刷的夺来后方一道身影手中的棍棒,一阵劈打挥舞,最前方的四五个人小腿被挥中,一时间摔做一团、混乱不堪。 落地后的小和尚左手持钵,右手舞棍,进了两步随后又在街道上向后退开,他将棍棒横举,小小的身影拦住众人,此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微微躬身:“阿、阿弥陀佛……”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头望向这边的“龙哥哥”。 龙傲天伸手挠了挠脑袋,他原本就知道小和尚武艺相当不错,倒是没想到会打得这么漂亮,一时间张了张嘴:“有点东西啊……” “龙……龙大哥……” “悟空干得好!不愧是我武林盟主龙傲天的兄弟——” 这一番变故,街道上一些看热闹的绿林豪客目光也变得审慎起来,宁忌挥舞手臂,放声大喝,趁机打出了名气,之后见到更多追赶者浩荡而至,才猛地转身:“跑啦——” “哦……哦!”小和尚反应过来,将棍子朝前方一扔,连忙转身跟随上去。 一大群人挥舞刀枪呼啦啦的追过这片街区,前方的两道身影步伐却更是迅速,一前一后转眼间与这边拉开了距离,随后穿街过巷,将追兵抛在了后方。 步伐放缓,小和尚趁势追了上来:“龙、龙大哥……原来你也会武功啊……”两人城外的那次相见,他还不知道这一点,但方才对方抓住他扔出去的那种手法和力道,再加上此刻的一路狂奔,自然已经让他明白过来。 “那当然,我可是大夫啊!” “呃……”小和尚挠了挠头。 龙傲天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哦!好啊!谢谢龙大哥!” 笑脸绽开,小和尚已然忘记自己上一刻想说的话了。 两道身影嘻嘻哈哈地没入人群。这是八月十八这天的上午,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龙傲天与孙悟空,结伴于残破的江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三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四) 秋风飒飒。 正午尚未过去,作为如今“转轮王”许昭南与“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江宁落脚地的新虎宫前,过来投贴拜访的人已经排起一条长龙。至于前来给圣教主请安的队伍,更是聚满了几乎整条长街。 各种打扮怪异的“神明”,舞龙舞狮的队伍,跪地膜拜、吹拉弹唱,将整个场面衬托得无比热烈。 这是林宗吾打过五方擂之后的盛景。虽然周商手下的疯子昨天便展开了报复,但吹响号角的是许昭南一方,并且在与周商的火并之后,这边依旧按部就班的准备打上“百万兵马擂”,这就足以证明“转轮王”势力在城内的底气有多足。 本就靠着狂热驱动的教众们一时间热血沸腾,部分本身便有一定武艺的积极分子恨不得立刻请战,在战无不胜的圣教主带领下,直接掀翻整个江宁的各路外道邪魔,拿下“公平党正朔”的名头。 而此时已然在城中的各路中小势力,只要是看好许昭南的,都争先恐后地递来了投名状,许昭南便一个一个地开始接见,让这些人排队到路上,以向整个城内的“观众”,表现出自己的力量。 距离这边半条街外,对着新虎宫的部分宅院,此时都已用作“转轮王”的待客之所。一处建有武场的大宅当中,“天刀”谭正坐在武场边的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在一片密集的长短木桩中穿梭腾挪,手臂挥舞间,出拳时而灵动时而刚猛,打得那些结实的桩子上木屑飞舞。。 在木桩中穿梭的这道身影上半身打着赤膊,三十岁左右的巅峰身躯上肌肉虬结,没有半点赘肉,将力量与灵动的特性完美地结合起来,正是从通山来到江宁的这一代“猴王”李彦锋。 谭正与李彦锋到江宁乃是第一次见面,但经过了十七凌晨的那场并肩作战之后,对彼此的武艺都感到了钦佩,再加上谭正与上代猴王李若缺有过渊源,此时的关系便亲近起来,李彦锋称谭正为叔,谭正也与有荣焉地认下了这个武艺高强的侄子。 李彦锋此时打的,乃是大小猴拳、白猿通臂拳中的精要。他在抵达江宁后的这几日里,与林宗吾有过两次切磋,而第二次指导性的交手中,得对方指点了不少关于白猿通臂拳增加破坏力的手段和技巧,此时对这拳法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 眼下一轮拳打完,谭正忍不住起身鼓掌:“好!有过此番改进,白猿通臂必定能在贤侄手中大放光彩,往后或成一代宗师,光耀后世。” 李彦锋擦掉额头的些许汗珠,并不骄傲,而是拱手道:“正叔谬赞了,此次来到江宁,多亏了教主、正叔与诸位前辈不拘门户之见,悉心指导,往后若真能留下些什么,记录的也必定是诸位前辈的广阔心胸,才使得武林有今日之昌盛。” 李彦锋打拳之前,谭正也已经演示过一次自己对刀法的理解,此时笑着摆了摆手。 “不拘泥于一人一脉,破门户之见,本就是大势所趋。十余年前中原沦陷,临安武林说什么南北合流,终究不过是一些噱头,遂有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摧枯拉朽。这是给天下武林人的教训,如今不能这样做了,恰好又有教主这位大宗师的到来压阵,往后必能传为美谈。” 李彦锋点点头:“听说教主此次南下,除江宁的事情以外,主要是为了替许先生这边练出一队精兵,以期待往后与黑旗的所谓‘特种士兵’争锋。这件事情,正叔要参与其中吗?” 谭正的外号原本是“河朔天刀”,过去曾活跃于晋地一带,后来林大教主抗金失利,又与那位“降世玄女”争权失败,受到打压,才转战江南。因为到了江南,河朔二字便惹人笑了,于是干脆改成“天刀”,更显霸气,在许昭南麾下,也已经跟随许久。此时点头。 “朝堂的事情素来高于江湖,一旦入了军队,也就没什么可藏私的。许先生心胸开阔,对待江湖人一向优厚,过去一年多,大伙儿在一块交流久了,所得果然远高于以往,此次教主过来,大家更是有了主心骨,我是肯定会参与的。倒是不知道贤侄如何看待此事。” “我在通山,其实也已经打开门户,教授乡民武艺。便是希望外侮来时,大伙儿能有反抗之力,此次我又接下大光明教护法之位,许先生大势一成,我必在通山遥相呼应,它日双方合流,又或者教主、正叔在这练兵法子上有了所得,还望不要忘记小侄。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的精要,小侄此刻便可写下,交给正叔。” 他抱了抱拳,话语慷慨,谭正在一旁笑着拍了拍他的拳头,低声道:“给我作甚?你找个时机,交给教主,教主不会贪你拳法,反倒你有此诚心,又能得教主一番悉心提点,岂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可以早些做,如今大伙儿的注意力还都在江宁局势上,对于日后广开门户、交流练兵,还未上心,你若等到教主开口宣布此事,大伙儿纷纷呈上秘籍时再做,可就晚了。” 谭正无私提点,李彦锋便即肃容道谢,过得片刻,听得外头传来的一阵阵热闹,方才低声道: “只是正叔,如今城内这局面,小侄实在有些难懂。您看,兵法上尚有合纵连横的说法,如今城内公平党五大家,加上等着上位的什么‘大龙头’,六七家都有,咱们‘转轮王’一方虽然兵强马壮,可照理说也敌不过其余四家联手,教主打打周商也就罢了,反正哪一家都与他不合,可为什么还要一家一家的都踩过去。这第一个出手,就将所有事情揽上身,也不知道许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想法。莫非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幕么?” 李彦锋说完这些疑问,眼角留意着谭正的反应,谭正倒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我也说不清楚,以教主的神功,一家家擂台打过去,那原是无人能敌的。可为什么要打,那还真让人有些犯嘀咕,或许是许先生有底气一对四,有或者……是他早已联合了其余几家,作一场戏,来麻痹他人?” 谭正刀法不错,但显然对此事不曾深入查究,李彦锋见到,眼底便微微有些失望。他作为刘光世使团的副使来到江宁,虽然不见得非要忠于刘光世,但肯定是要忠于自己的。许昭南一入城便开始做事,这鲁莽行为的底气从哪里来,他掌握不了全貌,便始终都会有些担心。当然,谭正既然不懂,那便只好考虑再问别人了。 两人的话题说到这里,演武之后的李彦锋已经穿上宽松的武士服。此时倒有下人过来,跟谭正低声报告了一件事,谭正微微错愕,随后呵呵笑起来,望向李彦锋。 “正叔,何事?” “你前几日着人在城内放了条消息?” “……嗯。”李彦锋想了想,点点头,“只是一件小事,托的乃是许龙飚许大人手下的一位弟兄。怎么了?” “今天有两拨人找了上去,询问此事,闹出些小乱子。第一拨人有三个,两男一女,其中一位还是个瘸子,跟人逼问讯息,问到了你。这几人自称是时宝丰的手下。” “时宝丰……”李彦锋蹙眉,随后舒展开,“……小侄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叔,咱们这边,要让着他们吗?” “用不着。”谭正爽利地摇了摇头,“公平党五大王之间,向来都有嫌隙,以贤侄你如今的身份,给不给时宝丰面子,都是无妨。若是普通人,我会劝他提防对方报复,但以贤侄的武艺,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 谭正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当然,若贤侄跟那边不过是起了些误会,想要要摆个和头酒,我可以代为出面。” 他这番话将所有可能都说到了,一方面认为李彦锋有资格跟那边起摩擦,另一方面则说了若是不愿起摩擦的解决办法,对于发生的事情却并未询问。李彦锋便也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不瞒正叔,乃是出在通山的一些问题……” 关于发生在通山的那场摩擦,以及他在报纸上放出消息的目的,前前后后都不算太大的机密,他不过是随手做事,这时也随口说了出来。谭正恍然大悟:“难怪了……那第二波找上门来的是什么人,贤侄可能猜到?” “嗯?” “此人自称龙傲天。”谭正笑着,“报的外号,说是叫做……武林盟主,哈哈哈哈。” 李彦锋微微一愣,随后便也大笑起来,自武侠小说兴起、泛滥之后,天下这里那里开个会就叫武林大会,暗搓搓自称武林盟主的妄人没有一千个也有八百个,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 两人为之笑了一阵,谭正道:“此人如贤侄所说,年纪不大,但功夫确实不错,后来他一路逃跑,追赶的人还发现他有一名同伙,乃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叫做‘悟空’……这等自号武林盟主的妄人,从西南带着任务出来的可能确实极小,但是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十四五岁便敢在外闯荡,家学渊源的可能,也是有的。” 李彦锋道:“家中寄来的信中说,这少年曾放话,要来亲自江宁找我算账,原以为是说的大话,呵呵,想不到还真的来了。真是少年英雄……” 他口中说的是这样的话,眼里倒隐约有凶芒翻涌。这等狂妄少年,在通山杀了他妹妹妹夫一家,杀了他两名客卿,他还正愁找不见,却不料对方竟还真敢来到江宁。这是真的不把他“猴王”李彦锋当成一方人物来看待的标志了。他此刻便恨不得那少年找上门来,到时候若不剥了这少年的皮,让其痛苦三天三夜,他便枉负了这身名誉。 心中的凶戾并未让谭正看到,谭正背负双手,呵呵摇头:“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便是天纵之才,如今对你也难有威胁。倒是时家的那几位,你既不打算和谈,往后便要稍微注意些。当然,也不用太过在意,你且谨记,凡事皆有教主、有教中兄弟为你撑腰,便是时宝丰亲至你眼前,他也对你做不了什么。” 谭正的话说得慷慨,李彦锋点头。 “是,彦锋绝不会落了我大光明教的面子……当然,若是真要刺杀或是打架,他们尽管来就是。正叔,你看,你也说了,两男一女,中间还有个瘸子,我让他们三人齐上,又能如何?” “没错。”谭正想了想,便也笑起来,“两男一女,一个瘸子。” “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笑声豪迈,俱都开心。 当然,回过头,李彦锋便私下里找了一条关系,让人将那“五尺YIN魔”龙傲天抵达江宁的消息给“平等王”那边的人传了过去。他的武艺高强,背后也有势力,怕是不怕的,不过能给敌人多上眼药,便是给自己这边增加力量。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毕竟在此刻的江宁城,最想找到那龙傲天的,终究是时宝丰手下的力量——这件事关系到时家的面子。自己等到他们打起来,再行出手,抓住那少年好好炮制,也是不迟。 而即便事情不这样发展,时宝丰一定要追究他传消息的小动作,那打起来就打起来吧。毕竟两男一女一个瘸子…… 于武学之道,他除了此时在林教主面前稍有逊色,这一生,怕过谁来? ****** 叮、叮、当、当…… 时间是下午,兵刃交击的声音在破旧的院子里响起来。 梁思乙手中刀剑挥舞,“孔雀明王七展羽”舞动的罡风呼啸,游鸿卓御使单刀,在一旁抵挡游走。如此打得一阵,梁思乙额上微微出汗,游鸿卓倒并未显出疲态,他的脚步轻盈,到得某个节点,收刀走向一旁,梁思乙停了下来,调匀呼吸。 游鸿卓倒了一碗水回来,递给梁思乙。 “你这孔雀明王剑太过霸道,只适合战场上用一用,若是遇上耍无赖的,你多打一阵便没力了。另外,孔雀明王剑本是双剑,你换了把刀,其实反而削弱了剑法中的刺、戳、点之类的用法……嗯,其实,也就是为了上战场才这样改的吧?” 游鸿卓与安惜福见面后,昨晚曾有过一次夜探卫昫文驻地的行动,但一时间并未找到被卫昫文拿下的苗铮的下落。 此时双方虽然有一定的信任,都毕竟都是江湖上行走多年的老手,安惜福手下的主力不会让游鸿卓全部见到,他也不可能为了营救苗铮这一件事情就不管其它。因此如今联络游鸿卓、以及与他搭档的,仍旧是有点面瘫且话语不多的梁思乙,这天下午见面后,双方倒是稍稍交了交手,以对彼此的底细稍作了解,方面之后的合作。 游鸿卓说完话,梁思乙点了点头:“练剑之时,未想过私斗,其实孔雀明王剑的双剑,更耗体力。” 她大概介绍了一下孔雀明王剑,事实上在王寅手中的双剑都颇为沉重,对敌之时一路劈砍挥舞,犹如孔雀开屏,令人目不暇接。而夹杂在其中的几个杀招,是在劈砍之中转为戳、刺、点、划,孔雀开屏后一收的杀招,虽然往往让人措手不及,但惯性之下需要的力量,其实更大。 梁思乙的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双手也算得上结实有力,但孔雀明王剑过去的传承应该是一般江湖上的一传一,或者最多一传几。王寅在北面时为了有人可用,收下的义子义女却以数十上百计,如此一来对各人武艺的督导或许便没那么细致,只得简化了孔雀明王剑中的一些精细杀招,甚至干脆辅以刀法,朝着大开大合的路数走去也就是了。 “你的内息比一般女子倒是要强上许多,不过在刀法上,总觉得能有所改良……梁姑娘不要觉得我冒昧啊,我这次南下,去到西南华夏军那边,学了一些霸刀的刀招,中间的有些想法,我们可以交流一下……”两人坐到破院子的屋檐下,说起刀法,游鸿卓便有点滔滔不绝的感觉。 “好的。”梁思乙言简意赅。 “嗯嗯,那我便稍微说一下我的看法,我觉得王帅让你们将一把剑改成刀,是为了更好的让你们留下剑法中的劈砍招式,但是刀法的精髓不是这么用的……如果要仔细理解这点,我觉得你平日里不妨考虑一下抛开剑,练一练单刀……你看,你刚才的这一式,是这样的……” 游鸿卓手持单刀在院子里舞动一番,过得一阵,又拿了一根木棒当剑,双手示范。梁思乙练习孔雀明王剑多年,本身的武艺和悟性都是极高的,偶尔看到心动处,手臂、手腕也跟着动起来,又或者跟随游鸿卓道院子里演练一番。她虽然话语不多,但演练的招式到位,令得游鸿卓很是高兴。 两人如此交流了许久,自觉双方都有所提升,便在院子里坐下来喝水。 梁思乙看着他:“你的刀法……怎么练的?” “我?” “嗯。”梁思乙点头,“恕我冒昧。” “哦,那倒没有。”游鸿卓笑起来,“我其实……都是自己瞎练……” “内功是从小的。”梁思乙道。 “嗯。”游鸿卓点点头,微微沉默,“……我们家……以前练的叫做游家刀法,其实像是野路子,我爹那个人……死之前没跟我说过什么刀法渊源,反正从小就是傻练,我十多岁的时候其实还没有跟人打过,没伤过人,不过后来呢……出了一些事情,我记得……那是建朔八年的事情了……” 游鸿卓回忆过去,此时倒是轻描淡写地说起了父母的死,说起了他第一次杀人、开窍时的感觉,再到后来行走江湖,得了一些高人的指点,譬如“黑风双煞”的赵先生夫妇,再之后经历了各种打斗,都是血腥的杀戮中积累出来的经验,此时说起来,却也显得轻描淡写了。 出于某些原因,他倒是没有说栾飞与结义的那些事。下午的阳光照进破旧的院落里,梁思乙静静地听着,目似流波,有几度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他们随后站起来,又简单地厮杀了一场…… ****** 龙傲天带着小和尚在城里逛了逛,他们去看了作为心魔故居的苏家老宅,又在几个路边摊上吃了简单的小吃,待到黄昏时候才回到小傲天居住的五湖客栈。 武林盟主龙傲天出手阔绰,要了三大盆的菜,一条老大的鱼、一个豆腐、一个青菜,又要了不少饭。他花钱如流水都让小和尚目瞪口呆了,令得客栈的掌柜都过来劝说:“若是吃不完可以少吃一些,鱼给你一条小的……” 龙傲天大拍桌子:“我们习武之人,饭量就是大,给你钱你就上菜,再叽叽歪歪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他的面容可爱,虽然也到了这个时代里“成年”的年纪,但不打算真杀人时的吹鼻子瞪眼其实没多少威慑力。客栈掌柜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笑着走开了。 其实客栈老板主要怕他财太露白,会引人觊觎。不过我们的龙傲天也已经想通了——他早想在客栈里打上一圈,立立威风,此时也就不介意将自己“武林高手”的身份暴露出来。 只不过他的面貌善良,对面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更加低眉顺目,此时一番发作,客栈中部分远行的绿林人扭头看看,只觉得他们可能是什么有背景的长辈带着的小朋友,打算过来找麻烦的,竟一个都没有——主要是因为找他们麻烦,实在也有些丢份。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人风卷残云地将饭菜吃掉了大半,慢慢地享受结尾时,夕阳的光芒从客栈一旁的窗外照射进来,龙傲天才稍稍提起上午的事情:“哼,转轮王的手下都是坏痞子!” 他们下午一番游玩,由于刚刚碰面,小和尚不敢说太过敏感的话题,因此连上午的事情都不曾询问。此时“龙大哥”突然说起,小和尚的肩膀都吓得缩了缩,他低头扒饭,不敢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师父可能是“转轮王”一伙的。 好在霸气的龙傲天也不止骂一个。 “下午你看到了吧,什么公平党,五个傻瓜里头一个好的都没有,不讲道理、滥杀无辜、污人清白……嗯,对了,你这次入城,主要是想干些什么事呢?就是参观一下苏家的宅子吗?” 龙傲天对公平党一阵数落,小和尚附和着点头,待问到后一句,方才摇了摇头。 “其实倒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要去见你的师父?” “在江宁便不见了,这是小衲的修行。” “喔……”龙傲天点点头,“那我看你武艺还行,马马虎虎跟我混一段日子吧。” 他大慈大悲地做出了邀请,对面的小和尚咽下口中的饭,随后有些畏缩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其实……小衲有个问题,想要问问龙大哥……” “问呐。” “小衲想问……龙大哥为什么要当那个五、五尺……YIN魔啊……”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个传闻,忍到此时才终于问出口,话音未落,对面宁忌一掌落在了桌子上,那桌子只是一声闷响,已经被他拍出手指印来。 小和尚倒并不为这等功力而惊叹,他只是怕得罪了人,此时小声道:“其实……小衲倒不想对龙大哥的爱好有什么意见,不过……不过小衲的师父也说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女人不是好东西,主要是……伤身体……” “那都是污蔑!”龙傲天稳定住了情绪,干脆地说道。 “啊?是污蔑啊?” “哼,这都是通山那帮家伙干的,我已经想到了!” 龙傲天目光严肃,此时便开始说起自己这一路上的旅程,他离开西南,与一众书生以及一对卖艺的父女相识,然后抵达了通山,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小和尚的目光明显轻松下来,待听到通山王秀娘、陆文柯等人的遭遇,那目光之中也透露出了一丝血气,连连点头:“这些坏蛋,就是该杀了他们!” “哼,他们知道我要来江宁,便派了人来江宁造谣生事,给我取……那种外号。我是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离开江宁我便要杀回通山去,端了他们全家!当然,现在在江宁,我要多做几件好事,把我‘武林盟主’的名头打出去……” “嗯嗯,龙大哥,我帮你。” “好,那以后你就是武林盟的副盟主,就叫‘齐天小圣’孙悟空了。” “阿弥陀佛,小衲叫什么倒是没关系。”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城里的公平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通山的这件事情,那个李贱峰就在城里头,迟早是要杀他的,不过呢,他们大光明教的林大胖子正在给许昭南惹事,为了让这些傻瓜狗咬狗,我们先放过他一下。这几天我在城里转圈,有一个大恶贼,我们可以先找到他,把他杀了,扬名立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和尚眨眨眼睛,看着他。 “就是那个什么‘天杀’卫昫文,我们今晚开始就去找到他,然后由我来亲自定计划,想办法把他做了。” 夕阳之中,龙傲天拍了拍胸脯。 对面的小和尚咀嚼着口中的饭菜,他入城几日,也已经知道卫昫文的恶名,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武林盟主的扬名计划,在如火的夕阳中,就此敲定。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四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五) 八月二十,天气阴沉下来。 江宁的“百万兵马擂”前人山人海,穿着宽大袈裟的林宗吾已经踏足擂台,而“高天王”方面出动的,并非是如其他家一般怪模怪样的绿林人,只是一队衣着整齐的士兵。 这些士兵一位一位地上台,采用在绿林人看来呆板笨拙的打斗方式与林宗吾展开对杀,林宗吾将第一人打成重伤,对方将重伤者抬下去,第二名士兵便紧随而上,第二名士兵重伤后,便是第三名士兵…… 整个气氛肃杀而压抑,没有了“五方擂”那天的热血沸腾,这一名名士兵上去,奋力厮杀,而后又被抬下,每一人都显得视死如归。而林宗吾这边,在最初的撂话之后,便沉默下来,一个接一个的与上台的士兵作战。 打到三五人时,众多的围观者已经咀嚼出高畅方面这番作为的聪明与可怕,有的私下里赞叹起来,也有的便在说林宗吾的胜之不武与以大欺小。然而当这样的比斗打到第十人、十余人时,台下的沉默之中,对于战斗的双方,都隐隐产生了一丝敬意。 林宗吾庞大的身形站在那儿,他虽然被称作是武艺上的天下第一,但毕竟也有了年纪了。这边的士兵上台,前几个人还能说他是以大欺小,但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上台、交手、倒下——并且与每个人交手的时间几乎都是固定的,往往是让对方出招,台下人看懂了套路演示后,一掌破敌——这种模式的不断循环便令得他显出了犹如泰山般的气势来。高山仰止,雄浑不倒。 林宗吾半生传教,奔走四方遇到场面上的事情最多,除了某些不可名状的贱人会在他与人巅峰对决时拿出两个铜板来羞辱他,其他的状况他又哪会放在眼里。。高畅这边做事的办法虽然不错,可脱离不了武力争锋,终究就在他主场之中。 双方都不说话,你要一个个的上来“视死如归”,那便上来就是。 庞大的身影屹立台前,一双肉掌应对持各种兵器上来的年轻士兵,从数人一直劈到十余人,在连续打翻二十人后,台下的看客都有了惊心动魄的感觉。而林宗吾未显疲态,每每将一人打翻,只是负手而立,沉默地看着对方将伤员抬下去。 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高畅这边,也只能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送上去挨打。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六……这样的数字一直持续到三十,待到第三十名士兵被打翻在地,林宗吾终于背负双手,转身下台,浑厚的声音道:“从今往后,许你们摆擂。” 这边负责看管“百万兵马擂”的高畅手下原本有些得意,打到此时则早已是满身冷汗,听得这句话,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擂台下便是一片狂热的欢呼。有人赞叹高畅这边的应对果真厉害,比初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周商那边委实强了太多;更多的人赞叹的是林教主的武艺超凡,而这番应对,也着实没丢了“天下第一人”的霸气伟岸。 如此的狂欢之中,关于林宗吾再过几日将踏足时宝丰“天宝台”的讯息,随之传开。 …… ……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下午,阴沉的天像是朝城市里头压了下来。 江宁城的大街小巷上,先是传了一会儿流言,随后有些摊主在阴沉的天色里开始收摊关门。 苏家老宅附近的街道,乞讨了半日并未引来太多注意的薛进,在察觉到某些不太对劲的气氛后,也低声呢喃着朝“家”的方向赶,他一路捡拾柴枝,回到五湖客栈附近的桥洞下,才稍稍的感到一丝踏实。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缩在那昏暗的桥洞下,坐在月娘的身边,低声说着,桥洞外的天色低迷,也像是就要黑下来。 五湖客栈的大堂里,一批批的江湖人从外头回来,坐在这儿低声说一阵上午发生的事情,有的与平日还算和气的老板提点几句。这边老板打的是“公平王”何文的旗子,但也已经加固好了门窗,预防会有某些坏事发生。 客栈二楼靠边角的小房间里,宁忌正指导着小和尚趴在桌子上练字,小和尚握着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齐天小圣孙悟空”这七个字。字迹非常难看。 “师父……只教了我识字,练……练得少……” 先前两人一道出去行侠仗义时,小和尚便一度为此红了脸,他的文化水平只勉强能读,最多是写下自己的名字,于是在新认下的大哥面前,很是丢脸。宁忌原本以为抓到了一名会写字的苦力,后来发现自己还要多帮对方写下一个名号,痛心疾首,便不免说些:“德智体美劳要均衡发展啊……”之类让小和尚听不懂的怪话。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相遇后的这两天里,已经挑掉了“阎罗王”周商名下的两个小场子,第一次不太熟练,打完就走了,今天凌晨终于在墙上留下了名号,乃是“武林盟主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临了添上“到此一游”四个字,很是潇洒。乃是他们真正成功的第一次合作。 两人夜晚工作,白天回来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错过了林宗吾上午的打擂。醒来之后小和尚被逼着练字,好在他字虽差,态度倒是诚恳,让初为人师的盟主大人很是欣慰。 “多读点书总是没错哒!” 他拿出当年大娘教他的姿态,在埋头练字的小和尚身边转来转去,谆谆教导。 “你的师父眼界还是有点浅……” “这个字写错啦,哈哈……” 小和尚连连点头。 这就叫薪火相传。 认真地教了一会儿书,过足了瘾,宁忌才去到大堂偷听各种消息。临近傍晚时,他到后厨那边买了点便宜的厨余吃食,送去小河边的桥洞下。 “瘸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要、要要要……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薛进一面跪着道谢,一面抬头看着最近几日都给他送东西吃的少年,想要说点什么。 “要出事了,你怎么不走啊?” “走……”薛进嘴唇颤抖着,沉默了片刻,方才回头看看桥洞之中的那道身影,“走……不了……” “那你可要躲好啦。” 宁忌不再多说,笑着起身,拿了空碗给客栈老板送回去。 不久之后,这一天的夜幕降临,两名少年人吃过了晚饭,又在黑暗中小声地聊天,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穿上夜行衣、蒙上面目和光头,从客栈之中潜行出去。 这天夜里未到子时,城内的火并便已经开始了。 随着“龙贤”麾下执法队的哨声与锣声响起,“平等王”时宝丰与“阎罗王”周商麾下的打手几乎是同时出动,直扑“转轮王”许昭南的地盘,而这一次许昭南早有准备,早两日便在大规模入城的狂热教众高呼着“神功护体”、“光佑世人”向着对方展开了反击。 这样的氛围中,白日里被林宗吾连打了三十人的高畅一方也有数名统帅在城内动手,同时殴打许昭南与周商,“龙贤”傅平波首先出面试图压住这帮破坏力最大的军人,而城内的局面,已经热闹成一片。 公平党的五方,在这一刻,终于全都动起来了。 轻功高强的两道黑影在这喧嚣城池的暗处奔走,便能够看到不少平日里看不到的恶心事情。 他们能够看到部分势力在黑暗中汇集、密谋,而后出去杀人放火的全过程; 也看到了一番劫掠后兄弟间因分赃不均展开的互相厮杀; 他们能够看到维持秩序的“公平王”执法队成员在落单后被一群人拖进巷子里乱棍打死; 也看到了被关在黑暗院子里衣不蔽体的女人与孩子; 一些跪地求饶的人被装进麻袋,另一些人嘻嘻哈哈地将麻袋扔进河里; 一些人甚至被直接扔进大火…… 这座城池当中,并不只有薛进那样的人在承受着悲惨的命运,当秩序消失,类似的情形只要仔细观察,便已经随处可见。两名少年能感到愤怒,但愤怒之余,有些情绪已经能够按压下来。 “阿弥陀佛,小衲南下这一路,不曾见过如此多的惨剧……这或许便是,地狱道的景象……”小和尚如此认知着看到的事情,心想这或许便是师父让自己到江宁看看的原因。与这里相比,自己当初在晋地那边看到的一些东西,都显得不值一提。 “哼!公平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宁忌则保持着他一贯的看法,“最坏的就是周商!非得宰了他。” 按照这三天晚上的偷窥而言,公平党五方中最坏的、手段最为残暴的,也确实是周商的一方,他们杀人的手段最狠,也最是血腥,当中的许多人都不仅仅是要杀死敌人,而已经在开始享受残暴与虐待的快感了。 而对于如何找到卫昫文的这个命题,在经过前两日的观察后,宁忌也已经有了简单的计划。 这天夜晚,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探查后,两人看准城西一处小码头旁边的仓库,发动了袭击。 这处仓库如今属于“阎罗王”周商麾下的一个小头目所有,夜里的大火并开始后,这处仓库仍旧留下了十余人进行防守,并且按照宁忌的观察,对方的小头目也依旧待在仓库里头,便说明这里确实储存了部分重要物资。 子夜,两道身影降临在仓库后方的院子里。 厮杀的乱象并未在这处仓库中持续太久,当火光中有人发现两道身影的突袭时,仓库附近负责防守的绿林人已经被杀掉了六名,随后那身影犹如跳蚤般的突入夜色中的火光,往往手臂一挥一戳便是一条人命,有的人手中的火把被打得横飞过天际,尚未落下,又有人在歇斯底里的怒吼中倒地,喉咙上或是腰眼、大腿上鲜血狂飙。 在这样的行动当中,宁忌并未压抑自己的身手,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展开了杀戮。而作为搭档的小和尚平日里看起来性情软弱,但在进行“杀坏人”的行动时,拿着一把小匕首几乎刀刀见血封喉,这是他师父为他这个年纪量身打造的作战方式,宁忌很是认同,因为在他再小两岁的时候,红姨给他设计的打法基本也是这个路数。 镇守这边的小头目挥舞长刀从房间里冲出来时,几乎仅有一个照面,便被人夺刀反刺,让长刀贯穿了肚肠,钉在了墙壁上。 院落当中一片血腥,有人在地下蠕动、呻吟,各自稍矮的黑衣人窜进仓库内部,将这边剩下的两名喽啰杀了,个子相对高些的黑衣人走到小头目的身前,伸手摸他的身体。 “哎,你师父这套打法设计得,有点东西啊……” 小头目感觉自己胸口正被对方摸了摸,那未加掩饰的公鸭嗓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 “阿、阿弥陀佛……” 年纪更小的黑衣人走了出来,目光左瞧右瞧,寻觅活口,口中的语调出乎意料的极为幼稚。 “你、你们……”小头目艰难地开口。 “你认识你老大,‘天杀’卫昫文吗?”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少年人开口问道。 “你们……老子……” “我们要找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老子……操……”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来。 “算了。”那少年摇了摇头,从他身上摸出些银钱,揣进自己怀里,又摸出了用作示警的烟花等物,“这个东西放出去,会有人找过来吧……你留了好多血啊,悟空,火把。” 小头目被钉在墙上,倍感虚弱,他随后看见说阿弥陀佛的小和尚拿了火把过来,这边的少年人又从身上掏啊掏,掏出了一支……大毛笔。 纵然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小头目依旧神色荒谬地看按着他们将毛笔伸到他嘴上和刀口上,沾了浓稠的鲜血,然后小和尚举着火把,让对方在旁边的墙壁上写字,那少年写完后,又换了小和尚拿笔写,也不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 写完这一排后,龙傲天又想了想,将自己的目的写在后头,他写了“天杀”两个字,让小和尚临摹一番,于是到后来,墙上的文字变成了: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天杀,杀杀杀!” 他们随后在仓库里头搜索一番,放走了被关在里面不知道多久的,八名衣不蔽体的女人,又进行了一番搜刮与布置,方才拿出从一堆死人身上搜出的烟火,一个一个的扯开放了。 这天夜里城中厮杀的场面不少,烟火令箭也时常升起,但这边突然放了一堆,先前便隶属于这个仓库的人们还是首先赶了回来,眼见的事态的眼中,又匆匆叫人,随后有五六十名刀手拱卫着一名高头大马的男子过来,众人一齐进入仓库,看到了遍地尸体的一幕与写在墙壁上的信息。 墙上的字迹明显是两个人写的。 两种字迹并不一样,一个歪歪扭扭,一个幼稚绵软,大模大样地写在这里乍看起来很是可笑,但这字迹却又是鲜血写就,他们在这边的小头目被一刀穿腹,钉死在了字迹旁边的墙壁上。而周围的院子里不少尸体都是被一刀封喉。这让整个场景甚至有了几分妖异的气氛。 骑高头大马的首领进去看过之后,便指挥着手下往周围巡查。 距离这边不远处河湾边的黑暗当中,两道身影趴在河堤上,偷偷看着这一切。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草丛里,甚至于还放了一只从仓促里偷出来的、装有黑色粉末的木桶。 “看吧,我就说了,一个老大死了,他上头的就会找过来。” 龙傲天很是嘚瑟,跟身边的小弟传授人生经验:“咱们又在墙上写了天杀的名号,这些老大当然要一个个的报上去,我们接下来不管是跟着他,还是抓住他,都能找到一些情报。” “龙大哥真厉害,我就想不到的。”小和尚心悦诚服地赞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观察高头大马上人影的成色,“这个人,武功看起来还行。” “嗯,就是不知道他是什么级别的……人是有点多,不过也没关系,待会跟着他们回去,看我炸死这帮王八蛋,趁乱就把他抓了……” “嗯嗯。”小和尚连连点头,过得片刻,“龙大哥,他、他朝我们这边来了啊,我们怎么办?” “喔?”正回头确认那木桶中炸药成色的龙傲天转过头来。 两道身影都望着那趾高气扬过来的高头大马。 “大哥,他身边人不多……”小和尚摇老大的肩膀。 “我知道……” “要不要动手啊?” “大家出来行走江湖,要沉得住气……” “哦,好……” 两人都沉住了气。 过得片刻…… “唔,有破绽……” “这个人破绽很大啊……” 黑暗中的两名江湖菜鸟,一时间纠结不已。 …… 不久之后,距离仓库不远的黑暗中的河湾边,骑马的阎罗王部属正在巡视,一根套索从旁边抛飞出来,直接套上了他的身体,两道小小的黑影拖着那套索,陡然间自黑暗中冲出,向前狂飙。 你将领被拖得从下方嘭的摔落在地,然后整个人都朝着前方滑了过去。受惊的战马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几名手下追赶不及,眼看着战马奔向前方,拉着绳子的两道黑影当中,稍高的那道在奔跑中翻身上马,欢呼道:“抓住喽。” 小的那道也叫:“抓住了!” 战马狂奔向前,那名被套住的“阎罗王”麾下头目一时间被抛下河岸,一时间又哐哐哐哐的被拖了上来,就这样被拖着奔向远方的夜色,这边的喊杀声才爆发开来,一大群人呼啦啦的试图追赶过去…… …… 同一时刻,并不知道自己被一对江湖菜鸟盯上了的大恶人卫昫文,正在城市的另一端,进行一项大事的推进。 这天晚上,由他再度发动的“阎罗王”一党对“转轮王”方面的突袭声势浩大,但对他而言,这些声势浩大的演出,从来就无关事情的成败。 他坐在黑暗的阁楼当中,看着下方破旧庭院里的那道单薄身影。这身影的名字叫做苗铮,数日前的一个夜晚落入他的手中,到得如今,他已经想清楚了对方的用法。 苗铮仅剩的两名家人——他的弟弟与儿子——此时正在阁楼上,与卫昫文呆在同一片空间里,卫昫文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很是和善。 “放心,他做好了事情,你们都能,好好活着。” 过了一会儿,他要做的事情出现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外头的街道上,逐渐的向这边走来,透过破旧院子的缺口,院子里的苗铮也能够看到这一幕的发生,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不是说……来的会是个女人?” 阁楼上,卫昫文低声地询问。 似乎也是害怕碰面受到影响,隔了一段距离,黑暗中的那道身影便朝这边出了声:“我是安惜福,代思乙过来见你。” 阁楼上的卫昫文,眼前便是一亮,他双手轻轻合拢,低声道:“好。” 城市中的远处有响箭与烟花升腾,各种厮杀正在继续。这片街道周围的黑暗里,数十上百道的身影犹如无声的恶意,已经朝着这便,汹涌而来了。 安惜福缓缓前行,黑暗,即将凝聚…… “啊……”的一声。 苗铮大喊了出来。 一瞬间,在那片昏暗之中,安惜福的身影犹如黑鸦疾退,阁楼上卫昫文一声喝骂中挥了挥手,刷的拔出身侧侍卫腰间的长刀。长街上远远近近,伏击之人推开掩护、铺天盖地、汹涌而出…… …… 另一边,战马在黑暗的街道上奔行一阵。 后方的小和尚一面狂奔,一面向前方骑马骑得不亦乐乎的那边开口唤道:“大哥、大哥,停下来、停下……” 龙傲天从前方回头:“什么了?” 后头的追兵甩得还不算远,他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拷问俘虏来着。 小和尚一面随马奔跑,一面指着地下的那人:“他、他被撞死啦……” “啊?”龙傲天停了马跳将下来,走到近处看了看。这人确实已经头破血流,也不知是在哪里不小心撞到了石头。 两人站在路边,摸着下巴,一时间有些沉默。后方夜色中的追杀声倒是越来越大了。 “怎么办啊……” “谁让他骑马的……”龙傲天闷闷不乐,随后摆了摆手,“算了,那就还给他们吧。” “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我们一开始杀了他们的老大,这个是老大的老大,嗯,接下来他们老大的老大的老大,说不定会过来,指不定就是卫昫文呢。” “我们再等一下?” “没错,这次可得小心些,不能乱出手了……” 黑暗中,两人总结了经验,汲取了教训。龙傲天伸脚踢了踢地上的死人,叹了口气,还是稍微有些遗憾。 当然,追兵追至时,两道身影都已经狂飚不见。 这天晚上,卫昫文没有过来。他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这边的事情的。 整个事情鸡飞狗跳,极其操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五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六) 城市在混乱之中过去了一晚。 临近天明时,两道身影在黑暗中蹦蹦跳跳地往五湖客栈这边过来,他们鬼鬼祟祟地看清楚了周围的状况,才在附近的河道边上脱了衣服,将自己简单地清洗一下。 秋日的凌晨河水颇凉,但对于这两道身影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重点清理了身上以及衣服上沾的古怪粉末以及气味后,两道身影还做了一次反省。 “大意了啊……” “嗯嗯,坏人那边也是有高手的……” “最后那个武功很高呀……” 两人如此总结一番,俨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随后简单地穿上衣服,才又一路鬼鬼祟祟地去到五湖客栈的侧面,翻了墙从窗户口进入二楼角落的小房间里。 …… 光芒从东面的天际渗出,江宁城里,是一个阴天。。。 公平党五方都有参与的厮杀乱局中在城内渐渐平息,部分的街道上犹有火场在哔啵燃烧,但负责维持秩序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小队小队的士兵推着水龙车前去救灾,一些人在打捞起河面上漂浮着的尸体与布袋。 一晚上的冲突,虽然说起来各方都有参与,但整个混乱的场面也主要集中在小半个城市里。部分早就摩擦激烈的地方成为了主战场,一些势力较为凝固的坊市并未受到波及。这里头也有公平党五方对于“开大会”的某种认知默契在。 太阳升起后,明面上的厮杀平息下来,各方势力都在忙着汇总与评估自己在这一晚遭受到的损失、又或是取得的成绩。 上午过半,一晚未睡的卫昫文才去到城市东头,去查看一片状况最为糟糕的凶案现场。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天杀,杀杀杀!” 看到这歪歪扭扭的一排字时,卫昫文的眼角委实是抑制不住地抽动了几下。而院子里一排的尸体都在证明着入侵者的凶残,他着重查看了几人身上的刀口。 凶案的现场还不止这一处,在来到这边之前,他已经去看过了另一片出事的现场。那是属于“阎罗王”名下的一个中型的地盘,就在凌晨接近天明的那段时间,发生的爆炸炸塌了三四间房子,造成了部分的损伤。 “所以……事情是在这里开始的……”卫昫文将双手抱在胸前,神色抑郁地看着这一切,“这两个……叫做龙傲天、和孙悟空的……东西……冲进这里,首先杀了守在这边的……那个谁……” 他指了指先前曾被插在墙壁上的小头目。身侧的人探过头来,道:“胡海。” “……所以他们首先杀了这个什么海,放了示警的烟花,过了一会儿,这个叫于成的,带人过来查看,骑了一匹马,然后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绳子套住了,扬长而去。在路上被石头磕到了头,直接磕死了……” “……再然后,这个武林盟主龙傲天,跟什么叫齐天小圣孙悟空的,仍然没有善罢甘休,等到咱们的黄万勇黄将军再过来查看了一遍,他们就跟着黄将军去了那边街上,悄悄埋伏,到了天快亮,估计大家都睡了,这两个……东西,就想要向黄将军出手,谁知道被黄将军发现了,出来追赶。” “……黄万勇没想到对方在后墙放了桶炸药,可能也不是为了炸他,只是被发现后点了就跑,黄万勇出来追赶,结果连他一起被炸药炸死。而因为黄将军住的那边也备了炸药,所以直接炸了四五间房……现在你们觉得,这两个人是冲我来的……” 卫昫文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又看了看那“天杀杀杀杀”的难看字迹。 有人低头道:“这二人武艺高强,此时出现,我们恐怕他们是此次随长辈入城的大族子弟,家学渊源。” 卫昫文伸出手,一巴掌挥在了对方脸上。 “写出这种狗屁字,他家学渊源个屁啊!你们这帮狗东西今天就回去给我练字,用不着半个月你们就写得比这里好看!家学渊源!我让你们通通渊源一次!我呸——” 目光又扫了扫扭曲的字迹,昨晚这边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城市的另一边准备抓人。此时虽然说不出来,倒油然有了一种“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的怪异心情。 只不过有的深渊比较正经,有的深渊,极其扯淡…… “让卢显安排人,抓住他们。”卫昫文挥了挥手,做出了布置,“我要教他们写字!” …… 天空中降下来的光像是灰色的,原野之上,云飞雾走。 “找陈三。” 下午,城南的东升客栈,有人报出了这个名号。 游鸿卓从楼上下来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身上打着绷带的安惜福。 “怎么回事?” “出了一点意外,边走边聊。” 安惜福左边的手臂受了伤,身上散发着些微的药味,此时笑了笑,转身朝客栈外走去。 天阴欲雨,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忙,有的是赶着回家的,有的收拾了包裹准备出城。 “兵荒马乱。”安惜福微笑着说道,“本来以为,公平党这次开大会,向整个天下开放态度,跟西南的大会一样,会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家伙儿赶着来了,原本住在城里的人也不忙着出去。到了昨天晚上才发现,没有统一的公平党五方,个个都像是疯子,所以你看看,今天出城的几条路都堵住了。” “听说,打归打,今天早上这几方的人还是首先保证了城里城外的物资、粮食运送。这说明他们也不是想把所有人都吓跑。”游鸿卓道。 安惜福点了点头:“这一次从晋地匆匆忙忙的过来,我们原本也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一些。你看,五方开大会,争取的都是天下各方的意向和帮忙,对于各方的代表,他们理所当然的不至于随便得罪……不过苗铮的这件事,让我们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些新的变动。” “苗铮找到了?” “他昨天下午发信跟我们联系,约了见面的地方。” “那我怎么……” 游鸿卓微微有些犹豫,苗铮的这条线是梁思乙在跟,而这几天游鸿卓与梁思乙搭档探了“阎罗王”的几处地方,并无所获。理论上来说,对方既然找过来,这边应该继续让梁思乙去接头才对。 “我觉得有诈,所以没通知思乙。”安惜福道。 游鸿卓蹙起眉头,望向安惜福身上的伤,安惜福笑笑,用右手手指在左臂上点了点:“确实有诈……好在我做了准备。” “那苗铮……” “……他恐怕……要出事了。” 街道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往来,两人穿过阴霾天色下的街道,此时都沉默了一阵,风吹过街道,刮起落叶起伏。 “梁姑娘那边……怎么看这件事……” “游兄弟,你觉得,我们这边为什么会联络你帮忙?” “嗯?” “这次过来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们来到江宁,跟以往摩尼教中的老同志联络,这样那样的帮手也能找到一些。我忽然找游少侠你帮忙,当中的理由,游少侠是不是也有过一些猜测?” 安惜福转过头来,目光望着游鸿卓,他的这番话,说得就颇为直接了。江湖这么大,彼此都不是新手、菜鸟了,这种远距离的行动,吸收进来一个不可信的人,就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为什么会直接信任你,找你帮忙,仅仅因为当年并肩作战过?就觉得你一定可信……这样的问题过于功利,并不礼貌,但游鸿卓当然是想过的。 不过他看着安惜福,没有说话。 安惜福顿了顿,这个时间里,天上滴下稀疏的水滴来,两人穿过街道,去往路旁的屋檐。 “思乙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姑娘。” “……但有些时候,她把自己逼得太厉害。” “……当然这也怪不得她,这些年在晋地的战场上,她送了很多的兄弟姐妹走。她年纪轻轻,未必能看得透这些事情……” 秋雨渐渐的在长街上降下来了,两人站在屋檐下,安惜福说着这些话,游鸿卓听了一阵。看着雨。 “我在西南的时候,听说那边有些叫做心理辅导的课程。说是大家在战场上成天杀人、或者看着兄弟姐妹牺牲了,心里头很容易不……不健康,对这些人,就可以做一些……心理辅导,实在是很厉害的事情……” 安惜福笑起来,叹了口气:“北边这些年太苦了,王帅这个人性格极端,但又没钱没粮,很多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事情。当年为了筹钱筹粮,不得已的、甚至是对不住人的坏事,也是做过许多的……” 他说到这里,扭头望了望游鸿卓,见游鸿卓只是仔细听着,方才继续道:“宁毅这人婆婆妈妈,从来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瞎讲究,当年在杭州,便用那人人平等的理念将西瓜和陈凡骗得五迷三道的,如今你看这江南……”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雨幕中在街上奔走的行人:“当年圣公要平等,今天公平党要平等,未来还有许多人要平等,但不管想法如何好,具体怎么做到,才是真正的大事……当今整个天下,只有西南那边,能够稍微讲究一些、婆妈一点了,至于我们,恐怕还得慢慢将就,慢慢来……” “……我能帮什么忙?”游鸿卓问。 “帮忙看着一点思乙。”安惜福道,“卫昫文通过苗铮,想要抓人,这件事情很不寻常,照理说,如果真的指望向外头拉关系,不管是杀了还是抓住晋地来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横竖都把一个大势力得罪死了……这件事的理由,我们在查,但苗铮那边……估计不会好过。” “嗯。”游鸿卓想了想,理解清楚之后,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去杀了陈爵方……或者卫昫文吧……” “……啊?” 屋檐下,安惜福蹙起眉头,这才用关怀的眼神看了对方一眼。 “你也……需要心理辅导啊?” “我开玩笑的。” 游鸿卓笑。 屋檐外雨幕潇潇,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闲话,方才就此分开。 ****** 八月二十一这天在江宁下起的秋雨在此后数日间断断续续地下,城内的湿润没有停下来过。 这延绵的雨幕降低了人们出行的频率,若是没有明确目的的人们大都选择了躲在家中或是客栈里聊天吹牛了。 从外地过来的各个势力的代表们与各方串联,节奏倒是不曾停下,八月二十二,“平等王”时宝丰入了城,然后是高天王与周商的陆续到达。一些大势力的代言人们合纵连横,向众人推销着他们的理念:譬如代表戴梦微过来的一群人提出的“中华武术会”的构想,一时间成为了江宁武术场上最为热闹的话题。 当然,只是少部分人接受了戴梦微方面提出来的这一想法,首先站队参与,至于更多的人,则都在关注着长江以北刘、戴与邹旭势力的战局。 “那邹旭啊,从西南出来的,姓刘的跟姓戴的,留得住性命再说吧……” 对于此时的江宁众人来说,这是对江北局势相对普遍的看法之一。厮杀的双方之中,刘光世有钱有关系,戴梦微有名望,而邹旭那边,有的则是华夏军叛徒的身份,真要摆上战争的天平,这一身份的意义可大可小。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女真人去后整个天下第一轮大规模的势力对冲,就算是往日里自诩最懂天下事的儒生们,对汴梁战局的看法,基本也是保守的观望态度。 当然,戴梦微早知人性如此,便也早早地说出了“待汴梁战局尘埃落定再行兑现此事”的话来,算是在为自己烧冷灶、抬气势。若是他在汴梁之战中失利,这些事情自然当做没有说过,而若是戴梦微真的为武朝重入汴梁,关于“中华武术会”的声势,会随之水涨船高,乃是赢家通吃的一番布局。 延绵的秋雨降低了外头大规模火并爆发的频率,在随之而来的几天时间里,外头出现的,多是一些小规模发生的恶性事件。 在五湖客栈这边,每至入夜,两道少年的身影便披着蓑衣鬼鬼祟祟地潜入雨幕之中。“武林盟主”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按照自己的步调寻找着卫昫文的下落。 两名少年侠客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们的行动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会失败。成功了往往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签名,签名的后缀从“天杀杀杀杀”逐渐发展到“卫昫文MA死了”、“周商是傻狗”、“污人清白太坏了”、“何文爱高畅”之类的恶心字句。 ——在张村的学堂里,“XX爱XX”向来是非常令人难堪的羞辱,被写上名字的人往往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对于这种羞辱形式,小和尚也非常赞同,觉得大哥真是太坏了。当然,落在真正的坏人眼中,偶尔就会有些迷惘:你们不是来杀卫昫文的吗,说何文爱高畅干嘛……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因为遇上高手而导致行动失败。行动失败的后果往往鸡飞狗跳、一塌糊涂,两名少年人的武艺很高,而由于家人或者师父那边的打法侧重,他们对于逃亡的意识与手段更是出色。 年纪大些的龙傲天各项发展均衡,不仅能打能跑,设下的各种陷阱、以及飞刀之类的暗器手段更是让人防不胜防,而那外号“齐天小圣”的孙悟空,则是将一击不中立刻远飚的思维发挥到了极致,部分高手即便防住了两人的刺杀,在随后的追踪里也总会无功而返,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折损好些喽啰。 几天的时间里,秋雨笼罩了江宁的天地,将一处处房舍与棚屋打得湿润灰黑,由各个客栈、人群聚集点组成的舆论场中却是热烈非常,大部分客栈、茶楼、酒肆当中,酒水点心的消耗都要比以前多出不少。这样的舆论浪潮之中,在政治场之下的八卦圈里,关于“五尺YIN魔”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的流言,逐渐的浮出水面。 “……听说啊,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最近在城里搅风搅雨,要说武艺也真是高强,跟卫昫文那边都连续打了好几次了……” “……何止卫昫文啊,你们不知道,如今在城里要找这‘五尺YIN魔’的,除了‘阎罗王’以外,还有‘转轮王’、‘平等王’那边,都在放出风声,要取他人头……” “……听说这‘五尺YIN魔’乃是西域高手‘百尺YIN魔’的弟子,入了中原之后无恶不作,卫昫文那边、‘转轮王’、‘平等王’那边皆有家中闺女折在他的手上,与‘平等王’的梁子,还是在通山结下的,是污了那谭公剑严家的闺女,这消息还记得吧?记得吧?” “……哎呀,你别瞎说,哪有什么‘百尺YIN魔’……” “……不懂了吧,这是人家西域的规矩,都是数字排下来,你看他的师弟,什么‘齐天小圣’……人家的名号,说不定是‘四尺YIN魔’……” 对于绿林人而言,舆论场上的这些八卦,并不需要太过认真的对待,偶尔说起,绘声绘色,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消息再传开一些,便难免会进入一些不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城市西北边,如今治安最好的由“公平王”何文掌管的地盘上,已经与何文有过正式接洽后回到客栈的钱洛宁,有一天便在吃早餐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对话。这些天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他目光一时间便有些迷惑。 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两黑一瘸以及几名过来的华夏军核心成员伸手捂住了侧脸。 “怎么回事。” 钱洛宁端着饭菜换了个桌子。 黑妞低声地跟他解释了一番:“……现在听起来,小弟进城了。” “怎么一下子跟‘阎罗王’、‘转轮王’、‘平等王’三边都结了梁子的……” “谁知道呢。”一旁的宇文飞渡捏着嘴巴,声音极小,“不过要说搞事情,他毕竟是我们大家教出来的……” “你特么还引以为豪了!”钱洛宁瞥他一眼。 “苦中作乐……”宇文飞渡叹气。 小黑在那边捧着脸:“我们本来想,查清楚事情是谁干的,做了他们,封锁一下消息。不过那个‘猴王’李彦锋级别比较高,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再说,我们以为三天五天的也不碍事,谁知道……这一下就传开了,我们也没想到他就在城里啊……” “现在有两件事,第一是找到他把他抓回去,让师父和宁先生教训他。”黑妞用筷子插着馒头,神色平静地说话,“第二件,既然事情已经传开了,就弄件更大的事情来淹了它,反正都是要打的,我们计划一下,把跟小弟有梁子的三方做掉一个两个,公平王在江宁打起来,人都死了,将来就没人记得了。” 钱洛宁瞪着她:“你去杀啊?” 黑妞拿筷子指了指前方:“让宇文去打黑枪,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桌面上的几人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钱洛宁左右看看,随后道:“你们看那边……”伸出手一巴掌打在了黑妞头上。 黑妞撇了撇嘴:“你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黑妞说的有点道理……” “钱老大英明,我就说黑妞欠打,我就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拿枪打人的事,你们怎么这么残忍,人黑心也黑……” 黑妞瞪眼:“就你刚才说的……” 小黑叹气:“今天晚上把瘸子炸死算了……” “行了。”钱洛宁那边也叹气,“你们这几天出门找一下他,尽量别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真透了身份,丢一辈子人啊……还有那个‘四尺YIN魔’,什么人啊,遇上了也照顾一下……” “是‘齐天小圣’,钱老大,人家叫‘五尺YIN魔’,你不能也跟着叫啊……” “这下好了,城里所有人都在找他们的感觉,小弟这是四面楚歌了……” “嘿嘿,我觉得这次江宁的事情过了以后,‘五尺YIN魔’这个名头会跟着小弟一辈子……” “回去就不要乱说……” “你会乱说吗?” “我不会啊。” “反正我不会……都怪你们俩……” 几个人吃饭、闲聊,一本正经。 由于时间是上午,“武林盟主”与“齐天小圣”这两个话题人物正在客栈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宁忌原本打算用卫昫文的人头来洗刷关于自己的不好的传言,这两天倒是觉得,杀周商也没关系。除了在昨晚的行动中见到了一位名叫卢显的厉害人物,双方交了一下手后逃开,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多方追捕的境地里…… 同样的雨幕,属于“转轮王”“不死卫”名下的一处营地外,有三具尸体被高高地吊了起来,这是苗铮一家人受尽折磨后的尸身。 他们原本与梁思乙接触,事败之后投靠卫昫文,此时这几人的尸体却又神奇地回到了“不死卫”的手中。 梁思乙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更远一点的地方,游鸿卓静静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六章 蜉蝣那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七) 天色在青濛濛的雨幕里亮起来。 江宁城里,一些设施杂乱的坊市间,也早有人起床开始做事了。 穿着朴素的妇人抱着柴禾穿过滴雨的屋檐,到厨房之中生起灶火,青烟通过烟囱融入细雨,附近大大小小的院落与棚屋间,也算是有了人气。 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屋檐下询问早晨的吃食;厨房里的妇人抱怨着城里生活的并不方便,就连柴禾都无处去砍;早起的年轻人在附近能用的井里挑来了水,跟众人说起哪口井内被缺德的人投了尸体,不能再用;也有半大的小子依旧循着过往的习惯,在院子外头的屋檐下撅着腚拉屎,雨滴从屋檐落下,打在破旧的草帽上,撅着屁股的小子将屎往后拉,看着雨水超前方滴落。 忙碌了一晚上,卢显从外头回来,又是一脚踩在了屎上。 “狗子!跟你们说了不许在自己的屋外头拉屎,说了又不听!” 他看着前方撅着腚的孩子,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 孩子被吓得跳了起来,顺手拉上了裤子:“那、那一泡不是我拉的。” “反正都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干的!老子早就跟你们说了,进城里住要有进城里的样子,你……你别跑……” 一番说教还没有开头,眼见对方转身就跑,卢显追赶上去。那孩子并不停下:“你莫打我!” “谁打你了,你个教不变的蠢货!” 孩子提着裤子没能跑出多远,追来的卢显已是使出了八步赶蝉的轻身功夫,一把将对方揪住:“你个蠢货!屁股蛋子都没擦就提裤子,你家有几条裤子给你洗……操……” 他一边骂,一边扯了孩子的裤子,从路旁折了几根小树枝塞给他:“给老子擦干净了!” “哦。”孩子接过了树枝,随后蹲下,见对方瞪着眼睛看他,嗫嚅道,“我、我拉完这一点……” “哎……以后再让我看见,我大耳瓜子抽你。。” 被气得够呛,卢显撂下一句狠话,眼不见为净地朝这边院子里回来。 到的院子门外,边开始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显哥。” “显啊,回来啦。” “卢显,又忙到这时候。” “夜里该着家啊……” 卢显在院外的水里洗了洗沾屎的鞋底,进来之后,不时的点头应话。 原本是一处二进的院落,此时已经被改造成了许多户人杂居的大杂院,里里外外都是认识的人,也有年级相仿的中年人取笑他:“卢显,听到你骂狗子了。” “卢显,踩到屎了?” “卢显,你查一查那泡屎是谁拉的啊?” “我看就是你拉的。”卢显也就笑着反击一句,“你跟那屎一个气味。” “那是俺也踩到了,哈哈,你这个人,办案子不细致……” 外头的院子住了几户,里头也住了几户,这样的早晨,便是一片闹腾的景象。待他回到屋里,婆娘便过来跟他唠叨最近粮食吃得太快的问题,之前办事受伤的二柱家媳妇又来要米的问题,又提了几句城里没有农村好,最近柴禾都不好买、外头也不太平的问题……这些话也都是例行公事般的抱怨,卢显随口几句,打发过去。 在女人的帮忙下脱掉蓑衣,解下随身的长短双刀,随后解下放有各种暗器、药物的兜带,脱外衣、解下里头缀有铁片的护身衣,解绑腿、脱出绑腿中的铁板、小刀……如此零零总总的脱下,桌子上像是多了一座小山,身上也轻松了不少。 “去把端午叔叫过来,早食备两份。” 脱掉了身上的这些东西,洗了把脸,他便让女人出去叫人。过得片刻,便有一名身材高大,大概五十岁年纪,头发虽半白参差、目光却依旧矍铄有神的男人进来了。卢显向他行礼:“端午叔,伤好些了没?” “手上的伤已全好了,今夜便能随你一道出去。”那男人点头道,“听小山说,你们这次接了个奇怪的活计。怎么样?有麻烦?” “说奇怪到是个奇怪的活,抓两个小孩子,一个十四五、一个十三四,年纪不大,功夫倒确实厉害,前天晚上打了个照面,险些吃亏。” “这个年纪有这等功夫,怕是有背景的。” “嗯,不过此事只是奇怪,并不麻烦,这两个孩子……想要行刺周商,嘿,这便不用顾虑太多了。其实今日找端午叔过来,是有些疑虑,想跟端午叔你这边商量一下。” “嗯。”对方点了点头,“说。” “端午叔你说这江宁……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卢显这句话说完,对面想了想,沉默片刻后方才抬起头来:“感觉到什么了?” “说不很清楚。”卢显走到门边,朝外头看了看,随后关上门,低声道,“当初公平党攻下江宁,说是要打开门做生意,要广邀八方来客,我又有些功劳,因此才叫了大伙儿,都往这边过来……当初是以为公平党五家俱为一体,可到了江宁数月,五方碰了一碰,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不是说,这次大会开完,便真要成一家人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卢显摇了摇头,“之前大家伙儿是说,彼此谈一谈、打一打,各自都退一退,终究就能在一口锅里吃饭,可如今看来,这五边的想法,都差得太远了。端午叔,你知道我这段时间都在给狗子、虎头他们跑学堂的事情……入城之初,各家各户都有想在这边安家的,到是护下了不少先生,可倒得如今,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两天……城里倒确实有不少人往外跑……” “何止是这几天……这几个月,城里除了公平王那边还保住了几个学堂,咱们这些人这里,读书人的影子是越来越少的……再上头的一些大人物,保下了一些读书人,说是幕僚,私下里只让先生教他们的孩子识字,不肯对咱们开门。我原本看上了南边一点那位彦夫子,想求他给狗子他们蒙学,之前不是有事,耽搁了一下,前几天便听说他被人打死了……” 两人坐在桌边,卢显压着嗓音:“何双英那边,瞧上了人家的闺女,给自己的傻儿子说亲,彦夫子不同意,何双英便带人上门,打死了人。对外头说,这些读书认字的家伙,百无一用,偏偏眼高于顶,瞧大家不起,而今咱们公平党讲的是人人平等,那念过书的跟没念书的,当然也是平等的,他瞧不起人,便该打杀了……外头还有人叫好。” “端午叔,咱也是拿刀吃饭的人,知道这打打杀杀能干点什么,世道坏,咱们当然能砸了它,但是没听说过不读书不识字、不懂道理就能把什么事情办好的。就算是人人平等,拿刀吃饭,这手艺也得跟人学啊,要是这学手艺的跟不学手艺的也能平等,我看这平等,早晚要变成一个笑话……”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也知道。”对面的端午叔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可是现如今大伙儿都过来了,又突然说要走,走得了吗?而且你如今在卫将军手下办事,突然走了,岂不是恶了卫将军这边……咱们去哪里,如果是跑回去,你别忘了,咱们村子那边,可也是‘阎罗王’的地盘啊。” “唉,当初若不是这样,咱们也不至于跟了这边,如今看看,若是能跟着公平王那头,或许能好些,至少狗子他们蒙学,总能有个地方……”卢显说到这里,随后又摇了摇头,“可惜,先前查‘读书会’的那些人,跟公平王那边也结了梁子,估计也过不去了。” 两人说着这些话,房间里沉默了一阵,那端午叔手指敲打着桌面,随后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找我说起这事,应该就有了些想法,你具体有什么打算,不妨说一说。” 卢显点了点头:“咱们周大王这边虽然做得有些过,但是走到这一步,手底下的金银总是搜刮了一些。最近这城里的态势不太对劲,我觉得,咱们总得想个去处,让大家伙儿有条后路……” 端午叔那边叹了口气:“你看最近入城跟周大王这边的,谁不是想搜刮一笔,而后找个地方逍遥的,可问题是,而今这天下乱哄哄的,哪里还有能去的地啊?而且,你跟着卫将军他们做事,手底下总是要用人的,咱们这里的青壮跟着你,妇孺便不好走,若是让大家护送家里人出城,不管是回家,还是到其它地方,恐怕都要耽误了你在这边的事情……” 卢显摆了摆手:“端午叔,这些事情自然可以慢慢想,不过,自那彦夫子被打杀了以后,我心中便总觉得不安,咱们可以先想一想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去的……端午叔,你觉得刘光世刘将军那边如何?听说那边待民亲善,刘将军又是儒将出身……” 清晨的秋雨蒙蒙,两人在房间里就这些事情讨论了许久,随后又聊了若是城里乱起来的一些后路。两人算得上是城里乡民之中的主心骨,这些事情谈完,端午叔那边才问起最近任务细致情况。 “……两个孩子,很没有章法,一个自称是‘武林盟主’龙傲天,一个自称‘齐天小圣’孙悟空,但实际上年纪稍微大些的那个,也有个外号叫‘五尺YIN魔’,先前在通山犯了些事,如今其实好几家都在抓他……” 卢显将整个事情介绍了一番,又包括最近被这两人伤了的数十人。端午叔蹙了蹙眉:“接触过火药,这事情可不简单哪……” “从口气上听起来,应该是从西南那边出来的,不过西南那边出来的人一般讲规矩讲纪律,这类孩子,多半是家中长辈在西南军中效力,一朝出门无法无天,我们觉得,应该是孤儿……” “那他们家中长辈,都是抗金的烈士……” “想杀卫将军、还想杀周大王……”卢显叹了口气,“这件事善了不得,不过我也心中有数,两个人年纪不大,前日交手,我嗅到他们身上并没有太大气味,必定在城里有固定的落脚点。这几日我会探查清楚地方,而后通知平等王或者转轮王那边动手袭杀,如此处理,卫将军那边也必定满意,当然,两人常在夜间行动、到处捣乱,因此每日夜巡,我还是得做做样子。” “嗯,这样处理,也算妥当。”端午叔点了点头,“今日夜巡,我陪你一道去。” “不,端午叔你这边……” “我的伤已经好了,咱们暗地里打听后路和出货,也不会误了事,倒是你这边,两个孩子若是孤儿,当然抓了杀了就是,若真有大背景,我陪着你也能为你压压阵。好了,不过是受点小伤,休息这一个多月,我也快闲出鸟来。总要做事的。” 断断续续的细雨之中,青色天幕下的城池就像是一直落在黄昏的时节。忙碌了一晚上的卢显开始休息,院落附近人们进进出出,下午时分,有青壮运了一大车的木柴过来,顺便还捎带了一些肉菜米粮,也算是卢显在卫昫文手下办事为自己谋的一些福利。 傍晚,一些青壮在院子里聚集起来,有着参差白发的李端午穿起黑色的衣服,背负长刀出现时,众人便都恭敬地向他行礼,有的人则欢呼起来。 他是老派的绿林人,过去在江南有个偌大的名声叫做“断江龙”,这些年虽然老了,但手底下也教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卢显。也是因为在乱世到来时聚集了村子里的青壮,众人才在这样的局面中杀出一条道路来,如今于城中有了一片落脚之地。这片地方如今看来虽然寒酸,但所有人的手底下其实都积攒了一些金银,过得比其他人要好上不少了。 他们抱成一团,也有着自己的想法、立场、欲望……以及喜怒哀乐。 这一刻,他们就要去找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来。这是一年多的时间以来,他们所执行过的许多任务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在卫昫文的手下,总是能够办事的人最能生存、能够生存得好,他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卢显于李端午的一番布置之后,众人在这片雨幕下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了。 城市黑下来,随后在细雨之中逐渐漾起光芒,灯火在雨里,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一幕油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七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八) 傍晚的雨淅淅沥沥,一阵一阵地落下来。 阴霾的天空下破旧的院子,原本作为园林的假山已经坍圮,一颗颗青色的山石被雨水湿润,犹如沾上了菜油一般,原本着过火的地面也是一片黑色的泥泞。 周围是大火之中坍塌了的房舍,只有几处破旧的屋檐仍旧完整,在这样的天色下,衬着不远处荒园的景色,一切便如同鬼蜮般阴森。 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冲出屋檐,脚步踏上院子里湿润的石块,手中的剑光滑过雨幕,刹那间的几个腾跃,已经如同鬼魅般的穿入对面的檐下。 过得一阵,那身影又以同样的速度穿行回来,脚步诡秘无声,挥剑凌厉而迅速。这个下午的时间里,也不知道她已经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院落里来回冲刺了多少遍。 再次冲入屋檐下之后,这一身黑衣、体形纤秀的身影脚步已经微微有些发抖,她站在那儿,缓缓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息,知道今天的训练已经到极限了。 这是谭公剑中已经相对极端的练剑方法,以这样的高速在雨中穿青石,比白日里已经熟练的桩功要更加危险数倍。在穿行挥剑时每一丝的心神都要被调动起来,只要稍有失误,轻则崴脚,重则伤残。将人至于这样的环境当中练习,其实也就跟悬崖上打拳的原理类似,都属于是“盗天机”的一种。。 严云芝收起手中双剑。 这样极端的锻炼方式,可以让人的提升速度更快一些,但对于心神的耗费也是巨大,更别提中间还有可能受伤的恐惧感一直袭扰。但相对于最近困扰着她的其它事情而言,这些又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身体的各个地方正在将疲惫陆续反馈上来,她咬着牙关,控制着气息的尽量平稳。家传的剑法讲究“藏如流水、动如雷霆”,即便已经疲倦了,也不能有所松懈。 静静地站着,调息一阵,随后披上放在破旧屋檐下的蓑衣,朝这院落外头走去。 在先前的锻炼里,里里外外的衣裳都已经湿了,披上蓑衣也只是聊胜于无。从这处废院子里出去,外头是阴冷的街道,连日里的秋雨早将路面泡成一片泥泞。傍晚的路上不过寥寥可数的几位行人,蓑衣下大都带有刀剑,一匹灰马踩着淤黑的污泥走在路上。 或许是身上潮湿,破旧的街道、城池里远远近近青灰的院落,在雨幕与泥泞中都是森冷的感觉。 严云芝低着头,挑选泥泞中相对易行的区域,谨慎而迅速地去往街尾的客栈。 傍晚时分,客栈之中未有灯火,但杂乱的大堂之中三教九流汇集,仍旧显得颇为热闹。严云芝低头进来,与熟悉的店小二打了招呼,随后上楼回房,过得片刻,便有人送来一大盆热水。 店小二关门出去了。严云芝在房间之中没有点灯,她已经脱掉了蓑衣,此时将湿透了的外裳也解开,准备脱下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房间的里侧走向门边。 她的脚步轻盈,走到房门边,执起一支短剑,朝着房门的缝隙无声地刺了出去。 门外便听得“哎哟”一声叫唤,随后有脚步声迅速远离。那人在走廊里出声:“嘿嘿,小娘皮真够带劲的……” 那声音远去了,严云芝才默默地收回了短剑。她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仿佛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才能证明她此刻的存在。 过得片刻,她找了一角破布,塞起房门上的些许缝隙,随后才去到热水盆边,脱去了衣物,擦拭了身体,待到身上干燥下来,穿起一身轻衣后,她从包袱中找出一小包药粉,倒了一些在水盆之中,然后将水盆放到凳子前的地下,脱了鞋袜将赤足浸泡进去。 药物的刺激带来了脚上的些许疼痛,她俯下身子,用双手抱住膝盖,咬紧牙关,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 十七岁的严云芝,这一刻已是孤身一人,置身于离家千里之外的寒冷城池中了。 一时的激愤,与时维扬之间彻底闹崩,她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名节或许就此毁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死了之的事情。而这一次众人来到江宁,严家与时家的结盟,才是真正的正题,若是因为她的缘故,导致双方交易的失败,那么被影响的,就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严家堡上下的老老少少,这是让她内心难安的最大因素。 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时刻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十七岁的云水女侠在过去的人生当中已经杀死了两名女真士兵,但在关上门后的这一刻,负疚与茫然、孤寂与恐惧依然会令她难以自持。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外头敲门。 “严姑娘,在吗?” 严云芝坐起来。 “平哥儿?在的。” 门外传来的声音属于那日救她的两兄弟之一,大哥韩平的嗓音。这两兄弟武艺高强,大哥给人的感觉善解人意、温文尔雅,二弟一身怪力、拳劲无双,只是姓韩名云,有些像是女人的姓名。两人应该也是某个大族的子弟,到江宁这边谈合作的,平日里并不住在客栈这边,严云芝估计对方的姓名都可能是假的。但她身处异地,自然不会冒昧刨根问底。 只听那韩平在门外说道:“我们从外头回来,听到了一些消息,晚上一道吃饭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听到门内的水声,又道:“严姑娘,不忙。” “……哦,好的,那我……” “我和韩云在楼下等你。” 这位名叫韩平的兄长行事看来总是面面俱到,只言片语的做好了安排,便已转身下楼。严云芝将足上的水擦拭干净,换上了衣裳,这才拿上双剑下楼。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楼下客栈外的院子里仍旧是断断续续的雨,大堂里则点起了灯火,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聚集在这里。严云芝从楼上下来时,正见到两道人影在外头的走廊上打架,参与的一方便是神行壮实的少年韩云,只见他一拳将对手砸飞出去,打入庭院内的泥泞之中。厅堂内的江湖人便是一阵欢呼。 他的兄长韩平正坐在大堂里侧一张桌边,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在看书,见到严云芝,朝她挥了挥手。 “平哥儿,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热血气盛,想要活动一下,不用管他。”平哥儿轻描淡写,对于弟弟小云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也在这样的说话间,打架的年轻人摇晃着手臂过来了,面上带着爽朗的笑容:“我听小二说,这人跑到你房间那边去捣乱,实在不知死活。这就帮你教训他了。” 严云芝蹙眉朝外头望去,这才知道被打进泥水里的,便是不久前到她门口偷窥的绿林人。 “谢过云哥儿了。” “哎,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对方爽朗地摆手。 “小云哥傻了吧唧的。”一旁看书的韩平笑了笑。 这边韩云瞪起眼睛来:“不要叫我小云。” “你对小云有意见啊?让严姑娘怎么想?” “严姑娘,我对你的名字可没有意见……” 两兄弟几句斗嘴,这边严云芝忍不住笑了出来。此时店小二过来上菜,落座后的三人几句寒暄,那韩平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严云芝好奇望去,只见那小册子上沾着血迹与污水,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东西,封面上的几个字却是《谈四民》。 韩平注意到她的目光,此时笑了笑:“今日和你小云哥出去,途中见到不死卫的人在追捕犯人,有些好奇过去看了看,那人犯逃跑的时候将一些册子仍在地上,这是其中一本……” 或许是觉得严云芝不懂,他又补充道:“这是从西南那边传过来的手抄本,原本是宁先生那批人搞的,却料不到公平党这里弄成这样,私下里竟还有人在传阅这种东西。你看这上头的批注,密密麻麻,底上写了读书会三个字……公平党的五位大王,取名都好威武、好杀气,却不知道这读书会又是什么东西……” “平哥儿对西南很了解吗?”严云芝问。 “只是略知一二。”韩平斟酌了一下,“我知道严姑娘被西南出身的匪人陷害,或许对其观感不佳。但据我所知,华夏军终究还是以英雄居多的。” 一旁的韩云闷声闷气地道:“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那个姓龙的家伙虽然是西南出身,但若是被华夏军的人知道了他的行径,也会处理他的。” 严云芝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其实在这之前,说起西南华夏军,她又何尝不敬佩呢? “我们今日在外头,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见严云芝神色不对,韩平错开了话题。 严云芝微微点头,只听得对方说道:“我们听说了那龙傲天的消息。” “啊……”严云芝神色一怔。 “他到江宁城了。” “……”严云芝沉默了片刻,“确实……他似乎说过,会来江宁的……” 她对这件事情原本有印象,但连续几日里心中所想的,大都是如何去刺杀那指使报纸大肆传谣的李彦锋。而对于这口无遮拦的少年凶徒,则只是想着或许有一天找到了,要跟他同归于尽。 对于这中间的区别,此时的她难以细想。或许是因为她原就知道在通山发生了一些什么,那少年本身也还算得上是行侠仗义,只是他最后那一句话,就此毁了自己的名节……又或者是因为他一招制住自己的回忆太过沉重,令的她甚至有些难以生出复仇的慷慨…… 这几日她甚至还在客栈当中花了些钱,找人为她调查“转轮王”那边的讯息。先前韩平说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她原也以为是关于李彦锋的。却想不到此时对方突然抛出的是那龙傲天的消息,一时间倒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归纳。 “这小子虽然性格无法无天,但老实说,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真是挺带种的。简直不知死活了……”一旁的韩云如此说了一句,“当然,严姑娘,若是遇上了他,我们自然是帮你的。” 严云芝看了看他:“他……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嘿。”韩云笑了笑,“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了一跳,这小子,把半个江宁的人都给得罪了,便是我们不找他,我估计他接下来也活不久。” 严云芝蹙眉。 这边作为兄长的韩平也点了点头:“江宁城里的小道消息,我们先前打听得不多,今日去见的人正巧谈到,便问了几句。早些时日……大约也就是八月十五过后,那位名叫龙傲天的小朋友入了城,在这些时日里已经先后得罪了‘转轮王’‘阎罗王’‘平等王’三方。” 韩平道:“据说他最亮眼的成绩,起初是想要杀‘阎罗王’麾下的‘天杀’卫昫文,陆陆续续的挑了‘阎罗王’的好几个场子,没能找到,后方就放话要杀周商。虽然被他找到的都是‘阎罗王’这边中下层的头目,但这位小朋友艺高人胆大,陆续做掉了不少好手,将周商与卫昫文的脸打得啪啪响,如今闹得不可开交……” 严云芝此时几乎也瞪起了眼睛,任她如何想象,也料不到对方入城之后,已经闹出了如此夸张的事情。自己还在筹划行刺“转轮王”这边的一名头目,对方竟是到处叫着嚷着要杀周商了。 就如同在通山时一般,以一人对抗一个势力,对方是何等的厉害?却想不到他入了江宁,面对着公平党竟也打算做出这种事来?西南教出的,便都是这样的人么? 韩平道:“至于他得罪‘转轮王’这边所为何事,严姑娘倒不妨猜上一猜。” 严云芝想了想,不可置信:“他……他原本说过……要到江宁找李彦锋兴师问罪……莫非他还真的……” 韩平笑起来:“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是,这位名叫龙傲天的小朋友,单枪匹马去挑了‘转轮王’的一处地盘,这地盘乃是‘转轮王’用于印刷新闻纸的一处据点,你猜怎么着?当时污蔑严姑娘的那份新闻纸,正是这边印刷出来的。也就是说,那‘猴王’李彦锋找人传讯污蔑姑娘,也同时将那‘五尺YIN魔’的名头安在了对方身上,这小魔头当即便找了过去,挑了人家的盘子。这已经是与李彦锋下了战书了。” 身形壮硕的韩云道:“照这种无法无天的作风看来,西南来的这小子,迟早也要找上李彦锋报仇。只不过他一开始将目标定为了卫昫文与周商,一时间没能腾出手来而已……嘿嘿,这种胆子,真想见他一见,当场与他打上一顿,也是快哉。” 韩氏兄弟二人中,弟弟韩云明显更加热血、悍勇。前几日严云芝说出自己的遭遇,对方便表态若是见到了这位西南败类,必然要将他狠狠打上一顿,待到这一刻说起对方在江宁城内惹的这些事情,他再说起来时虽然也要打他,却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大抵是觉得对方竟能如此作死而不死,便也有些向往。 “那……平等王的那边是……” “那便是因为你的事情了。”韩平道,“城内的消息如今比较乱,大都是拼拼凑凑,我们今日打听一番,估计是这位龙小朋友砸了李彦锋的报馆后,李彦锋一边发动手下人追捕,一边将消息透露给了时家方面。严姑娘你在通山因此人沾上谣言,往后不管是时家还是你严家,想要善后最好的办法都要抓住此人,因此我们听说时家的时维扬,宝丰号的那位金掌柜,以及你严家的那位二叔,如今都已经暗地里派人或是悬出花红,要求抓住或是杀死这位‘五尺YIN魔’……呵呵,都不知道李彦锋是如何想出这等外号的,着实缺德,这若是我,也必然不会放过他……” 韩平几度说起这“五尺YIN魔”的外号,此时忍不住为这外号的缺德而笑了起来。 “总之呢,如今城内大事未定,便已经有三个大势力的人,在这里说要追捕那姓龙的小朋友的下落。你小云哥说得也没错,估计他迟早要被人抓住打死……哦,另外还有,如今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武艺高强的小和尚,比他的年纪更小一些,似乎是叫什么……孙悟空,被人安了个外号‘四尺YIN魔’,严姑娘对此人可有印象么?” 严云芝茫然地摇摇头。 “此事急躁不得。”韩平道,“我们还会为严姑娘多留意一下。” “包在我身上了。”韩云拍打着胸脯,慷慨地说道。 严云芝连忙道了谢。 小雨还在一阵阵的浸,昏暗的客栈大堂里,人们的身影乱糟糟的。三人此后又说了一会儿话,晚餐吃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告辞离去。 严云芝将他们送到客栈门口,看着他们在细雨渐歇的夜色间渐行渐远。两人乃是大势力的一部分,如今住在距离这边一条街外的院子里,每日里也有自己的事情,能够偶尔帮助她一番,已是极大的恩德了。这些沉重的恩德,她或许只能往后慢慢报答。 一路折返上楼,她还在心中想着关于那龙傲天的讯息。 他为什么会如此乱来呢? 到底是怎样的家庭,教出的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 他若是死在了这里,自己又该怎么找他报仇? 一片乱纷纷的心事…… 回到楼上,正要进房间时,客栈里的店小二跟了过来,低声道:“严姑娘。”这客栈当中多是高天王麾下的人,也是因为私下里可能有关系的韩氏兄弟打过招呼,因此一直对她颇为照顾。她私下里其实也花了一些钱财,恳求对方为她购买一些讯息。 此时她听得对方说道:“姑娘想知道的关于那李彦锋的消息,这里刚刚收到了一条。” 对方将一张纸条递过来,随后转身离开。 严云芝回到房间,点亮了油灯,细细地看过了纸条上的消息…… …… 这边,离开客栈之后,银瓶与岳云两姐弟一路回去自己的住所。 途中岳云向姐姐抗议:“你往后不许叫我小云了。” 银瓶蹙眉一笑:“你可以说你不姓韩,可你这辈子什么时候都只能叫云,我哪里叫错了。” “小云太像女人了,严姑娘那样的才叫小云,你要是不方便,可以叫我二弟,或者就叫云哥儿。” “不,我方便。” “……” 岳云生气了,以敌视的目光看着姐姐。银瓶懒得理他,此时天上的雨暂时的停下,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银瓶手中仍旧拿着那染了血和污水的小册子,细细摩挲,似乎在想些什么。 “你老是拿着这个册子干什么?”岳云生气无果,有些好奇。 “觉得有意思啊。西南的‘四民’,有听说过吧?” “这些书从西南运来,福州那边也有许多啊。我自然听过。” “可你没看过,这一本《谈四民》……”银瓶斟酌了一下,“有过不少修改……” “那是什么意思?” “我要找左先生……聊聊这事。” 两人在说话间,已进了此时他们与左修权等人一同居住的大院,银瓶便去找左修权聊这册子与“读书会”的事情。 过得片刻,外头有人来,找到岳云,向他报告了一件事情…… …… 雨稍稍的停了。 五湖客栈外水渠边的桥下,一阵阵的黑烟从这里冒出,升上雨停之后仍旧湿润的天空。被烟尘呛得咳嗽的声音偶尔响起在这片夜色里。 “五尺YIN魔”龙傲天与“四尺YIN魔”孙悟空的组合在这边窜来窜去。 两人在附近寻找搜罗,为居住在桥洞下的薛进、月娘夫妇艰难地寻来了一些柴火,由于连日里下雨的天气,在不持强抢夺的前提下,两名少年人寻来的柴火也都是湿润的。大家折腾了许久,方才在桥洞下点起火来,又将部分湿柴堆在火边烘烤。 烟雾与蒸汽弥漫,其实让人异常难受,只比没有火堆的硬捱要好上一点点。 两人如此做了一阵子善事,体力倒是无碍,主要是心累。善事做完后,待在路边的黑暗里休息。 “卫昫文跟周商太狡猾了,他们这几日有了防备,不能再用之前的办法硬找,否则我们就要被他守株待兔了。”龙傲天分析战情,从前两天遇上那名叫卢显的刀客后,他就知道自己大概被对方分析出了行动规律。 “嗯,守猪待兔太笨了。”五好跟班小和尚点头拍马屁,“猪比兔子大,有了猪为什么还要吃兔子。” “哈哈,你太笨了,守株待兔就不是那个意思,它是这个株的株,不是那个猪的猪……” 龙傲天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随后开始给小跟班补习了一下文化课,过得一阵后方才编织了一下新的计划:“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就先晾一晾这边,让他们白干几天活。这样,我们先去找‘转轮王’那帮坏蛋的麻烦吧……” “啊……”小和尚目瞪口呆,眨了眨眼,随后嗫嚅道,“大、大哥,我们是不是……还是要从一而终啊……” “什么从一而终!大丈夫要学会随机应变!”龙傲天拍打小和尚的头,准备教他一点人生道理,“嗯,搞邪教的这帮人咋咋呼呼的,就喜欢出风头,跟周商、卫昫文这些贱人就不一样,我们先去探一探李贱锋那边的情况,考虑一下能不能找个机会干掉他……” “呃……要杀李贱锋吗?杀不杀别人啊……” “当然先杀他,别的人我又不认识。而且我都跟你说过了,他在通山那边做的坏事,你说该不该杀?” “嗯,该杀……嘿嘿,我还以为你要杀那个……大胖子和尚呢……” “哈哈,林恶禅是我们的一生之敌,我们现在又打不过他,看见就跑知不知道,不要过去送!你傻乎乎的……” “嗯嗯嗯。”小和尚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龙傲天双手叉腰:“杀李贱锋!留下名字!” “扬名立万,让……‘转轮王’,知道我们的厉害!”小和尚挥舞双拳,他想到师父可能知道自己名号后的反应,其实微微的也有些期待。 从晋地一路南下,师父其实常常跟他分析某些事情善恶,与他说起这世道的复杂,但对于中间的选择,常常是让他自行做出来。“大光明教”内也有坏人,自己偷偷地替师父清理门户,师父知道以后,一定会非常欣慰吧? 师父的内心之中,其实是个大好人。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 秦淮河畔,“转轮王”许召南辖下,相对繁华的街道。 雨幕已收,街边几处保存相对完整的楼宇之中灯火通明。 这一天,“不死卫”首领陈爵方在这边设宴,款待最近才入城的统领“爱憎会”的领头人孟著桃,宴席包下了这片金楼的一整层,人来人往,敲锣打鼓,分外热闹。 游鸿卓穿过人群,看到了坐在楼下一处不起眼摊位边的况文柏,这名不死卫副队长做的便装打扮,被一拳打断了的鼻子上还打着补丁,看起来凄惨而又低调。 他是来观察陈爵方、谭正等人的行动规律的,此时看见了“四哥”,也不免有些欣慰。只要他没死,大家就总有将来的缘分。 夜色迷离,城市中无数的乱流涌动,不知哪个时刻,会有交错的一瞬……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八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九) 江湖人喜爱热闹。 夜幕方起不久,秦淮河畔以金楼为中心的这片区域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绿林人已经将热闹的气氛炒了起来。 这是如今江宁城内最为繁华的几个点之一,沿河的长街归“转轮王”许召南派人管辖,街上诸如金楼等众多酒楼店铺又有“平等王”时宝丰、“公平王”何文等人的注资入股。 由于牵扯了多方势力,这边成为了城内相对敏感的一片区域,平日里各方讲数,比斗撂话,会选在这里,对于不少大人物的招待宴请,也往往会选在这里。 及至夜晚,这一片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寻仇的、想出名的绿林人行走其间,一些英雄宴广开门户,遇上什么人都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姿态笑脸相迎,也有陡然翻了脸的侠客,到庭院中、马路上捉对厮杀。 部分交了保护费、又或是干脆从河里偷偷游过来的乞丐跪在路边乞讨一份饭食。偶尔也会有讲究排场的大豪赏赐一份金银,这些乞丐便连连夸赞,助其成名。 以历史沿革论,这一片当然不是秦淮河过去的核心区域——那里早在数月前便在遭遇劫掠后付之一炬了——但这里在得以保存后被人以这座金楼为核心,倒也有一些特殊的理由。 按照好事者的考据,这座金楼在十数年前乃是心魔宁毅在江宁建立的最后一座竹记酒楼。。宁毅弑君造反后,竹记的酒楼被收归朝廷,划入成国公主府名下产业,改了名字,而公平党过来后,“转轮王”名下的“武霸”高慧云按照普通百姓的淳朴愿望,将这里改为金楼,设宴待客,此后数月,倒是因为大家习惯来此饮宴讲数,繁华起来。 关于金楼与宁毅的关系,人们在公开的场合并不愿意说起,但私下里的舆论场上,这一消息自然是一直都在流通的。人们踏足宁毅当初建立的酒楼,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心中则俨然像是做到了对西南那位的一种羞辱,至少,似乎也证明了自己“不弱于人”,这是私下里的心理满足,偶尔有人在这里打一架,仿佛也显得格外大气些。 这一晚,由“不死卫”的陈爵方做东,宴请了同为八执的“怨憎会”孟著桃做客金楼,接风洗尘。与会作陪的,除了“转轮王”这边的“天刀”谭正,“猴王”李彦锋外,又有“平等王”那边的金勇笙、单立夫,“高天王”麾下的果胜天以及众多好手,极有面子。 而在公平党以外,这一天在金楼宴请各方的,还有肩负了使命而来的戴梦微使节团。这使团的领头者叫做吕仲明,乃是戴梦微最信任的一名弟子,其麾下几名副使“无锋剑”卫何、“花拳王”陈變、“断魂枪”丘长英等,都是过去名震一方的侠客。 这使团入城后便开始兜售戴梦微有关“中华武术会”的想法,虽然私底下难免遭遇一些冷嘲热讽,但戴梦微一方承诺让大家看完汴梁大战的结果后再做决定,倒是显得颇为大气。 这其实已经类似于后世宣传时的饥饿营销,戴梦微抛出的“中华武术会”一时间并不兑现,也并不要求众人立刻下注。但与此对应,只要参与其中,立刻便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局面。 此刻诅咒发誓,先扬了名,异日里若戴梦微攻不下汴梁,那当然承诺作废,这边的参与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可若是戴梦微真将汴梁拿下,此时的承诺便能带来好处,对于眼下身处江宁的好事者而言,委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 在此之外,若是偶尔遭到部分人对戴梦微“卖国求荣”的指责,作为戴梦微弟子的吕仲明则引经据典,开始讲述有关华夏军重开道路的危险。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若是华夏军折腾五十年没有结果,整个天下岂不得在混乱里多杀五十年——对于这个道理,戴梦微治下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理论支撑,而吕仲明雄辩滔滔,慷慨激昂,再加上他的文人气度、仪表堂堂,许多人在听完之后,竟也不免为之点头。觉得以华夏军的激进,将来调不了头,还真是有这样的风险。 如此这般,戴梦微抛出个空头支票,一时间便在江宁城内卷起了偌大的声势。一众好事的武者们冲在前头,纷纷表示若戴公异日能复旧京,众人必定前去相贺,而这样捆绑式的舆论氛围又更加有效地宣传了戴梦微的思想。吕仲明每隔两日便在城内宴请宾客,恰到好处地引导这般舆论持续发酵,也实在称得上是可圈可点的操盘行为。 他这一日包下金楼的一层,宴请的人物当中,又有刘光世那边派出的使团成员——刘光世这边派出的正使名叫古安河,与吕仲明早就是熟识,而古安河之下的副使则恰是今日参加楼上宴席的“猴王”李彦锋——如此,一边是公平党内部各大势力的代表,另一边则都是外来使节中的重要人物,双方上上下下的一番勾兑,当下将整个金楼包圆,又在楼下前庭里设下桌椅,广纳八方豪杰,一时间在整个金楼范围内,开起了英雄大会。 自竹记在说书中推广武侠小说以来,这十余年里,天下绿林豪杰们最喜欢的便是这“英雄大会”。最近月余时日在江宁城,大大小小的聚会层出不穷,小到三五好友的路旁偶遇,大到一群绿林人在客栈大堂里的论辩,无不要冠上些英雄的名头。 众人说一说北拳南传、学艺救国,又或是在空地上摆开阵势,切磋一番,只要稍有些样子的,便要在与会者口中传为一番“佳话”。 到得这一晚,江宁城内除五大王级别外,次一等的实权人物在金楼几乎到了小半,委实称得上群英荟萃。消息传出后,走在附近的英雄好汉、有识之士们皆来拜会、参与,而“转轮王”、吕仲明等各方又派出人物在门口守卫。若遇上慕名而来的江湖人,便搭一搭手,报出名号,若遇上颇有名气的文士,只要有认得的,便也报出大名,相迎而入。 如此这般,随着一声声包含厉害外号、来历的唱名之声响起,这金楼一层以及外头庭院间新增的席面也渐渐被各路英豪坐满。 觥筹交错间,有比较会来事、会说话的英雄或是文士出面,或者说一说对“公平党”的尊重,对孟著桃等人的仰慕,又或者大声地抒发一阵对国仇家恨的认知,再或者恭维一番戴梦微、刘光世等人。众人的连声应和之际,孟著桃、陈爵方等人得了面子,吕仲明兜售戴梦微的理念,有了成绩,各路英雄打了秋风,委实是一片宾主尽欢、和乐融融的场面。 当然,既然是英雄大会,那便不能少了武艺上的比斗与切磋。这座金楼最初由宁毅设计而成,大大的庭院当中排水、美化做得极好,院子由大的青石板以及小的卵石点缀铺就,虽然连日秋雨延绵,外头的道路早已泥泞不堪,这边的庭院倒并没有变成满是泥水的境地,偶尔便有自信的武者下场打斗一番。 此时若是遇上艺业不错,打得漂亮的,陈爵方、孟著桃等人便大手一挥,邀其上楼共饮。这武者也算是因此交上了一份投名状,楼上一众高手点评,助其成名,随后当然少不得一番拉拢,比起在城内辛苦地过擂台,这样的上升途径,便又要方便一些。 “鄙人,河东游明明,江湖人送匪号,乱世狂刀,兄台可听过我的名字么?” 在周围道路上探查了一阵,眼见金楼之中已经进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游鸿卓方才过去报名入内。守在门口的也算是大光明教中艺业不错的高手,双方稍一搭手,比拼角力间不相伯仲,当下便是满脸笑容,给他指了个地方,随后又让人大声唱喏。 “河东路!乱世狂刀游明明——游大侠到!” 这年月的大侠名字都不如书中那么讲究,因此虽然“乱世狂刀”叫做游明明,一时间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顶多是二楼上有人向“天刀”谭正相询: “谭公当年威震河朔,正是以刀道称雄,对于这‘乱世狂刀’,可有印象么?” 谭正便只是摇头笑笑:“名头中既有乱世二字,想必是成名不久的年轻英雄,老夫不曾听过,却是孤陋寡闻了。不过这些年河北河东战乱连年,能在那边杀出来的,必有惊人本领,不容小觑。” 他如今也是一方诸侯、刀道宿老,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对于并不认识的年轻一辈,给的评价大都不错。 游鸿卓找了个地方坐下,眼见几名武者正在论辩天下刀法,随后下场比斗,供楼上众人品评,他只是鼓掌,自不参与。随后又籍着上茅房的机会,细细观察这金楼内部的岗哨、保卫情况。 敢这样打开门招待八方宾客的,成名立威固然迅速,但自然就防不了有心人的渗透,又或是对手的砸场子。当然,此刻的江宁城里,威压当世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本就是“转轮王”一方的太上皇,眼下坐镇于此的陈爵方、孟著桃、李彦锋、谭正等人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不死卫”、“怨憎会”这两方的权势,若真有人敢来捣乱,无论是武艺上的单打独斗还是摇旗叫人、比拼势力,那恐怕都是讨不了好去的。 对方也是明白这类事情的隐患,整个安防情况外松内紧,金楼内部,有大量的哨卡盯住了这边厨房、上菜等各个环节,避免投毒风险,而即便是借着机会到处走动的绿林人,也免不了要被多打量几眼。 游鸿卓简单地走了走便折返回去,并不造次。他与谭正、况文柏有仇,可以慢慢报,并不着急,这一次是准备想办法做掉陈爵方,不过对方轻功厉害、警觉性也强,且得找到好的机会才行。 如此坐得一阵,听同桌的一帮绿林混混说着跟某江湖泰斗“六通老人”如何如何熟悉,如何谈笑风生的故事。到戌时过半,场地上的一轮打斗平息,楼上众人邀胜者前去喝酒,正上下吹捧、其乐融融时,宴席上的一轮变故终于还是出现了。 那是在与游鸿卓相对而坐的一张方桌旁,有看起来是同行的四人拿出了白麻布来径自穿戴上身。这四人乃是三男一女,为首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侧三名男子年纪稍稍大些,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几根钢鞭锏来。 在这样的场合披麻戴孝,看着便是要生事,附近维持秩序的人员想要上前来阻拦时,倒已经晚了,当先那女子捧起一张牌位,走了出来,随行三名男子中年纪稍大的那人在庭前暴喝道:“孟著桃,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我们来了,你可敢下楼来见——” 另外一人喝道:“师哥,来见一见师父他老人家的灵位!” 二楼的喧嚣暂时的停了下来,一楼的庭院间,众人切切私语,带起一片嗡嗡嗡的响声,众人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附近有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管事之人过来,想要阻拦时,围观者当中便也有人打抱不平道:“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出来嘛。” “我看这小娘子长得倒不错……” 在“转轮王”等人做出主场的这等地方,若是恃强捣乱,那是会被对方直接以人数堆死的。这一行四人既然敢出面,自然便有一番说头,当下最先开口的那名男子大声说话,将这次上门的来龙去脉说给了在场众人听。 却原来如今作为“转轮王”麾下八执之一,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原本只是北地南迁的一个小门派的弟子,这门派长于单鞭、双鞭的打法,上一任的掌门名叫凌生威,孟著桃乃是带艺投师的大弟子,其下又有数名师弟,以及凌生威的女儿凌楚,算是关门的小师妹。 凌生威执掌的小门派名气不大,但对孟著桃却算得上是恩惠有加,不仅将门内武艺倾囊相授,早几年还动了收其为婿的心思,将凌楚许配给他,作为未婚妻子。原本想着凌楚年纪稍大些便让两人完婚,谁知孟著桃本领大,心思也不定,早几年结交各路匪人,成为黑道大枭,与凌生威那边,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女真人第四次南下,天下民不聊生,孟著桃纠合黑道势力为祸一方,凌生威数度上门与其理论。待到最后一次,师徒俩动起手来,凌生威被孟著桃打成重伤,回去之后在郁郁寡欢中熬了一年,就此死了。 绿林江湖恩恩怨怨,真要说起来,无非也就是那么些故事。尤其这两年兵凶战危、天下板荡,别说师徒反目,就是兄弟阋墙之事,这世道上也算不得少见。四人中那出声的汉子说到这里,面显悲色。 “……家师凌公尚在世时,对于此事有过一番遮掩,也曾阻止我们寻仇,令我们不得多生事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眼见大师哥声势浩荡,先是占山为王,随后跟随公平党,已成了许帅麾下堂堂‘八执’之一,我等找上门去,无异以卵击石,或许连他人都看不到,便要不明不白的让人埋了,至于喊冤,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但师长如父母,此仇不报,如何立于人世之间!家师仙去后,我等也恰巧听闻江宁大会的消息,知道今日天下英雄云集,以各方前辈的身份、德望,必不至于令孟著桃就此只手遮天!” “……各位英雄,各位长辈!”那汉子拱手四望,“今日孟著桃威势逼人,我等几人死不足惜,只希望诸位能记住此事,日后将这小人的所行宣扬出去,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相信天理昭昭,终有一日,是有人能还我那师父一个公道的。如此拜谢了!” 他的这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到得后来,已是不求今日能有公道,只是希望将事情大白天下的姿态。这是激将之法,当下便有绿林人道:“你们今日既来讲理,未必就会死了。” “天下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又有人道:“孟先生,这等事情,是得说清楚。” “‘怨憎会’于‘八执’中掌的本就是刑责之权,这件事上若说不过去,公平党恐难服众!” 如此一番舆论之中,游鸿卓匿身人群,也跟着说了几句:“孟著桃欺师灭祖,你们别怕!” “我雕侠黄平,为你们撑腰!” 他武艺高强,此时躲在人群里蓄意煽风点火,声音发出之时,竟无人发现他在哪里。不过这也是因为没有太多高手注意的缘故,故意的说了两句,便即收敛,心中倒是佩服楼上的孟著桃沉得住气,这样的一番言论竟也是任由他们几人说完了,没有中途恃强打断。 如此下方喧闹了一阵,楼上倒是安安静静的令人摸不清头脑,待到最初的这阵喧闹气势过了,才见到一道身影从楼上下来。 这座金楼的设计阔气,一楼的大堂颇高,但对于多数江湖人来说,从二楼窗口直接跃下也不是难事。但这道身影却是从楼内一步一步的缓缓走下。一楼内的众宾客让开道路,待到那人出了厅堂,到了院子,众人便都能看清此人的样貌,只见他身形高大、眉宇轩阔、虎背猿腰。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是天生的大力之人,即便不习武,以这等身形打起架来,三五汉子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一些在江宁城内待了数日,开始熟悉“转轮王”一党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武霸”高慧云,对方也是这等金刚姿态,据说在战场上持大枪冲阵时,声势尤其凶猛,当者披靡。而作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也是身形如山,只是胖些。 这孟著桃作为“怨憎会”的首领,执掌内外刑法,面目端方,背后负有一根大铁尺,比钢鞭锏要长些,比棍又稍短。一些人见到这东西,才会想起他过去的外号,叫做“量天尺”。 他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目光平静,环视一周,那平静中的威严已令得众人的话语平息下来,都在等他表态。只见他望向了庭院中央的凌楚以及她手中的牌位,又缓缓地走了几步过去,撩起衣服下摆,屈膝跪地,随后是砰砰砰的在青石上给那牌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等郑重的行礼之后,孟著桃伏地片刻,方才起身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前方的三男一女,之后开口道:“你们还没死,这是好事。只是又何苦过来凑这些热闹。” 先前出声那汉子道:“父母之仇,岂能不来!”他的声音振聋发聩。 孟著桃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俞斌,你是老二,我与师父去后,你便该护住这些师弟师妹,使他们远离危险。可叹你心思依旧如此龌龊,说话删头去尾,令人不齿。” 众人方才知道,这出声说话的二师弟叫做俞斌。 “我说话删头去尾?”那俞斌道,“大师哥,我来问你,师父是否是不赞同你的作为,每次找你理论,不欢而散。最后那次,是否是你们之间交手,将师父打成了重伤。他回家之后,初时还跟我们说是路遇流民劫道,中了暗算,命我们不得再去寻找。若非他后来说漏,我们还都不知道,那伤竟是你打的!” “这便是尔等删头去尾之处了。”孟著桃叹了口气,“你要问我,那我也且问你,师父他老人家每次找我理论,回家之时,是否都带了大批的米粮蔬果。你说不赞同我的作为,我问你,外头兵凶战危这么几年,俞家村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站在我这边,有多少站在你那边的?女真南来,整个俞家村被毁,大伙儿化为流民,我且问你,你们几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是如何活的比旁人好的,你让大家伙儿看看,你们的脸色如何……” 孟著桃的话语顿了顿,随后发出的声音犹如闷雷响起在庭院之中:“几位师弟师妹,你们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吗?你们……吃过孩子吗!?” 他这个问题响彻金楼,人群当中,一时间有人面色煞白。其实女真南来这几年,天下事情惨绝人寰者哪里少见?女真肆虐的两年,各种物资被劫掠一空,此刻虽然已经走了,但江南被破坏掉的生产仍旧恢复缓慢,人们靠着吃大户、相互吞噬而活着。只不过这些事情,在体面的场合通常无人说起而已。 此刻庭院的周围亮着火把,籍着摇晃的火光,众人再仔细打量寻仇的几人时,才发现这几人的身形果然并不瘦弱。按照孟著桃的说法,或许便是得了他的接济,一直过得不错。 为师寻仇固然是义士所谓,可若是一直得着仇人的接济,那便有些可笑了。 那俞斌脸色变幻几次:“这些便是你弑师的理由吗?” 孟著桃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过得片刻,朗声开口。 “今日之事,我知道诸位心有疑惑。他们说孟某只手遮天,但孟某没有,今日在这里,让他们说完了想说的话,但孟某这里,也有一番来龙去脉,供诸位品评,至于之后,是非曲直,自有诸位判断。” 他面对众人,郑重抱拳,拱了拱手。 “孟著桃自幼习武,从少时蒙学到如今,一共跟过三位师父,于最后这位凌老英雄,跟随最久,老英雄教我钢鞭打法,对于手中绝技,倾囊相授,孟某待其如父,此事不假。” 他此时在转轮王麾下统领数万人,一番话语说出,自有堂堂气势,比之庭院前的几名师弟师妹,这容色气场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在场许多绿林人士听得他先后拜过三位师父,并不奇怪,均道以对方这等身形,正是习武的胚子,一般的武师见了,见猎心喜,将一身绝技相授,委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又有人看看对峙的双方,想想那凌生威的门派寂寂无名,教出来的其余弟子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孟著桃此时打出偌大声势,这并非是凌生威的鞭法助其成事,委实是孟著桃乃天生的英雄,他学了凌家的鞭法,更像是凌家的鞭法有幸到了他的手上,籍之有了光彩。 只听孟著桃道:“因为是带艺投师,我与凌老英雄之间虽如父子,但对于天下局势的判断,平素的行事又有些许异同之处。凌老英雄与我常有讨论,却与这几位师弟师妹所想的不同,那是堂堂的君子之辩,并非是单纯师徒间的唯唯诺诺……好教诸位知道,我拜凌老英雄为师时,正值中原沦陷,门派南下,在场这几位不是少年便是孩童,我与老英雄之间的关系,他们又能清楚些什么?” “……女真人搜山捡海,一番大乱后,我们师徒在长江北面的俞家村落脚,之后才有这二弟子俞斌的入门……女真人离去,建朔朝的那些年,江南局面一片大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籍着失了田产土地的北人,江南阔气起来了,一些人甚至都在高喊着打回去,可我始终都知道,一旦女真人再度打来,这些繁华景象,都不过是空中楼阁,会被一推即倒。” “……凌老英雄是个硬气的人,外头说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便说南方人不欢迎我们,一直待在俞家村不肯过江南下。各位,武朝后来在江宁、镇江等地练兵,自己都将这一片叫做长江防线,长江以北虽然也有不少地方是他们的,可女真人大军一来,谁能抵挡?凌老英雄要待在俞家村,我敬其为师,劝说难成。” “……可居于一地,便有对一地的情感。我与老英雄在俞家村数年,俞家村可不止有我与老英雄一家人!那里有三姓七十余户人聚居!我知道女真人迟早会来,而这些人又无法提前离开,为大局计,自建朔八年起,我便在为将来有一日的兵祸做准备!各位,我是从北面过来的人,我知道家破人亡是什么感觉!” 孟著桃的话语掷地有声,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钦佩,江南最阔气的那几年,众人只觉得反攻中原指日可待,谁知道这孟著桃在当时便已看准了有朝一日必然兵败的结果。就连人群中的游鸿卓也不免感到佩服,这是何等的远见? 也难怪今日是他走到了这等地位上。 “对于女真兵祸南来之事,凌老英雄有自己的想法,觉得有朝一日面对金人大军,不过奋力抵挡、仗义死节便是!各位,这样的想法,是英雄所为,孟著桃心中敬佩,也很认同。但这世上有仗义死节之辈,也需有人尽量圜转,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就如同孟某身边的众人,如同这些师弟师妹,如同俞家村的那些人,我与凌老英雄死不足惜,难道就将这所有的人统统扔到战场上,让他们一死了之吗!?” “对于此事,我与凌老英雄有过许多的讨论,我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明白我的。只不过到得行事时,师父他老人家的做法是直的,他坐在家中,等待女真人过来便是,孟某却需要提前做好诸多打算。” “那时候女真人尚未南下,我结交江北各路英雄,于山中占地,囤积米粮,这中间的手段,坦率来说有黑有白,孟某不做辩解。我在外头做事,偶尔回到俞家村,看到这些师弟师妹……他们天真地过日子,我心中也有安慰,包括我的这位师妹,凌楚姑娘,她是师父的女儿,与我也有婚约,因为我回去得少,她与我之间……并不熟悉,整日里与几位师哥在一起玩闹。她与这位四师弟关系极好,我也早就清楚。” 孟著桃目光环视,这日过来的三名男子当中,年纪在中间的那人,或许便是凌生威的四弟子。孟著桃将目光看看凌楚,也看看他:“你们如今,已经完婚了吧?” 那身着孝服的凌楚身形微震,这四师弟也是目光闪烁,一时间难以回答。 孟著桃点了点头。 “如此,也是很好的。” 人群之中,便是一阵喧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七九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十) “……武建朔九年之后,女真人第四次南下,一路过来的场面,大伙儿都知道了。” 孟著桃的声音响在宽阔的庭院里,压下了因他师弟师妹成亲而来的些许喧闹。 “大军过徐州后,武朝于江北的军队匆匆南逃,成千上万的百姓,又是仓皇逃离。我在山间有寨子,避开了大道,因此未受太大的冲击。寨内有存粮,是我在先前几年时间里处心积虑攒的,后来又收了流民,因此多活了数千人!” “至于俞家村的百姓,我先一步唤了他们转移,百姓当中若有想做事、能做事的青壮,孟某在山寨之中皆有安置。当然,这中间也难免有过一些争斗,一些强人甚至是武朝的官儿,见我这边准备妥善,便想要过来抢夺,因此便被我杀了,不瞒大家,这期间,孟某还劫过官府的粮仓,若要说杀人,孟著桃手上血迹斑斑,绝对算不得无辜,可若说活人,孟某救人之时,比许多官府可称职得多!” 他的话说到这里,人群当中不少绿林人已经开始点头。 有人道:“官府的粮,即便留下,后来也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了。” 又有人道:“孟先生能做到这些,确实已经极不容易,不愧是‘量天尺’。” 亦有人说:“莫非做了这些,便能杀了他师父么?” 孟著桃对于这些年的救人举动,显然也是颇为自豪,此时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遭。 “孟某与家师的分歧,倒有两项,也不是不能说与大家听。。” 他道:“其中一项,乃是家师性子耿直,女真人南下时,他一直希望孟某能率兵出击,进攻金国军队,仗义死节……” 这句话一出,人群中便又是一片轰响,均觉得这凌生威着实过于强人所难。金人杀来时,武朝百万大军尚且不断溃退,孟著桃一个小山寨,若真的杀出去,无非是在女真阵前死了,复有何用? 孟著桃摇了摇头:“家师的理念,是极好的想法,孟某极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这世上各人的选择,在那等情况下,已经说不清对错了。孟某有自己的坚持,而且在这一点上,与几位师弟师妹的想法不同,凌老英雄虽然曾经有过劝说,但对我的想法,也是理解的……” “可与此同时,师父他……一直觉得孟某有些时候手段过重,杀人过多,其实事后想想,有时候或许也确实不该杀那么多人,可身处前两年的乱局,许多时候,分不清了。” 女真离去之后,留下江南的这个烂摊子,随后是公平党的大规模起事,杀富民,夺吃食,在此期间,扬旗而起的各路枭雄又何尝不是勾心斗角、相互厮杀。这里头的腥风血雨,孟著桃虽然并不明说,众人几乎也能闻到那渗人的血腥味。 只听孟著桃长长地叹了口气。 “师父他老人家不愿随我上山,后来……江北情况恶劣,山下已易子而食了,我寨中的东西不多,手底下……出过一些乱子。师父他每次找我分说,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搅合在一起,最后是没法说了……师父说,我辈武人,以武为道,既然嘴上已经说不清楚,那便以武艺来卫道吧。” “……我们打过一场,是堂堂正正的比斗。凌老英雄说,这是谢师礼,从此,送我出师。” 孟著桃在那儿静静地站了片刻,他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右手。 “诸位英雄,孟某这些年,都是在激流中打拼,手上的武艺,不是给人好看的花架子。我的尺上、手上沾血太多,既然如此,功夫必定暴戾极端。师父他老人家,使出钢鞭之中的几门绝艺,我收手不及,打伤了他……这是孟某的罪孽。可要说老英雄因我而死,我不同意,凌老英雄他最后,也并未说是我错了。他只是说,我等道路不同,只好分道扬镳。而对于凌家的鞭法,孟某从不曾辜负了它。” “杀了凌老英雄的,是这个世道!” 孟著桃转身,缓缓走上屋檐下的台阶,随后又转过来,朗声道。 “诸位,我与凌老英雄的分歧,是武道的分歧。老英雄他想要慷慨而死,孟某心中敬佩,可孟某的道路,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孟某让这些人,活下来了。” 他将手指指向庭院中央的四人。 “在山中,孟某让寨子里的人,活下来了……在俞家村,孟某让俞家村的人活下来了……女真人杀过来时,孟某让数千百姓,活下来了……此外还有公平党的数万人,孟某让他们活下来了。” “你若说着活下来的过程里有没有人无辜者死去,孟某想说,那不仅有,或许还很多……这样的世道,你让一些人活下来,另外便必然有一些人,活不下去。为什么?这是因为女真人肆虐之后,这天下的米粮,已经不够吃了——” “这样的时刻,有些人一人家中依然存了十人的口粮,你说他有罪吗?他无罪却又有罪!这无粮的十人眼看着就要饿死,我们便只能夺出这一人的口粮,令十个人能够活着。诸位英雄,公平党为不了无米之炊,整个江南,千百万人要死了!我们只能采取一些手段,让死的人能稍微少一些!等到事态稍微缓解,再尽力的,让更多人,甚至全部的人,活下来!” “我方才听人说起,孟著桃够不够资格执掌‘怨憎会’,诸位英雄,能不能执掌‘怨憎会’,不是以情理而论。那不是因为孟某会做人,不是因为孟某在面对女真人时,慷慨地冲了上去然后死了,而是因为孟某能够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是因为孟某能在两个坏的选择里,选一个不是最坏的。” “各位啊,怨憎之会,只要做了选择,怨憎就永远在这人身上交汇,你让人活下来了,死了的那些人会恨你,你为一方主持了公道,被处理的那些人会恨你,这就是所谓的怨憎会。而不做选择之人,从无业障……” 孟著桃望着下方庭院间的师弟师妹们,院子周围的人群中窃窃私语,对于此事,终究是难以评判的。 若孟著桃自称是个道德无缺的君子,那或许还能指责一番。可对方自承手上染血无数,他是亦正亦邪之人,与凌生威因做事分歧分道扬镳,并非是完全说不过去。最重要的是,他方才这一番说话,表面上从容大气,实则内蕴强硬无比,一时间却没有几人敢就此开口,拿简单的道德来“审判”于他。 几名师弟师妹面色变幻,那位去了师妹的四师弟此刻倒是咬着牙,憋出一句话来:“你如此巧舌如簧,歪理无数,便想将这等泼天仇怨揭过么?” “并非如此。” 孟著桃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与凌老英雄的分歧,乃是说给天下人听的道理,这对对错错,既不在凌老英雄身上,也不在我的身上,比武那日凌老英雄送我出师,心怀畅快,尔等何知?你们是我的师弟师妹,过往我将你们视为孩子,但你们已然长大,要来复仇,却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 他道:“俞斌,你们往日里想着过来寻仇,却又瞻前顾后,担心我指使手下人随随便便就将你们如何了,这也实在太小看你们的师哥。武者以武为道,你们若心性坚定,要杀过来,师哥心里只有高兴而已。” “那么,今日,此刻,你们要来寻仇,是一人来,还是四人其上,孟某也只一人接下便了……如何?” 孟著桃说到这里,朝着前方摊了摊手。 围观众人兴奋起来,知道虽然先前过了口舌,但孟著桃心底实则是动了怒,此刻终究还是会有一场打斗。 这凌家的四人武艺或许并不高强,但若是四人齐上,对于作为八执之一的“量天尺”孟著桃的武艺到底有多高,大伙儿便多少能够看出些端倪来。 孟著桃的话语落下,庭院当中沉默了片刻,那过来寻仇的四人虽然言语慷慨,但对于孟著桃直接的约架,却是微微的有些犹豫了。 人群之中一时间窃窃私语,二楼之上,平等王麾下的大掌柜金勇笙开口道:“今日之事既然到了这里,我等可以做个保,凌家众人的寻仇堂堂正正,待会若与孟先生打起来,无论哪一边的死伤,此事都需到此为止。即便孟先生死在这里,大伙儿也不许寻仇,而若是凌家的众人,还有那位……俞斌小兄弟去了,也不许因此再生仇怨。大家说,如何啊?” “天刀”谭正道:“自该如此。” 李彦锋、果胜天等人也随之出声:“我等也可作保,谁若是没完没了,便是不给今日过来的众多英雄前辈面子!” 众人的话说到这里,人群之中有人朝外头出来,说了一声:“阿弥陀佛。”在场诸人听得心头一震,都能感觉到这声佛号的内力浑厚,仿佛直接沉入所有人的心中。 只见此时出来的是一名胡须斑白,穿着破旧灰袍,持月牙铲的高大和尚。这和尚走出人群,朝着场地中央过来,场地中央的四人便仿佛找到了救星,各自合十见礼。只见这年纪在五十上下的和尚向着前方竖起单掌,笑道:“孟施主,可还认得我么?” “原来是昙济大师。”孟著桃抱拳行礼,“许久不见了。” “十年前见凌施主时,你的武艺已然不俗,老衲当时便断言,你必有一日能令凌家鞭法大放异彩,却想不到,十年之后你我再见,却是这样的状况了。” 那和尚一笑之后,面容肃穆起来:“不久之前,你的这几位师弟师妹找到老衲,要老衲为凌施主的死主持公道,老衲忆及十年前所见,知道施主素有见识,因此今日让他们几位先行出面,激施主出来说话,辨明原委。此时看来,倒真是……一场孽债。” 听他如此说完,那边的孟著桃也微微地吐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本察觉几名师弟师妹行得此事,背后或许有人指使,担心他们为坏人利用。想不到是昙济大师过来,那便无事了。” “要说无事,却也未必。” “……大师此言何意?” 孟著桃的神色,微微错愕。 对面那位昙济和尚竖着单掌,微微叹息。 “阿弥陀佛,老衲出家之前,与凌生威施主便是旧识,当年凌施主与我彻夜论武,将手中鞭法精义不吝赐告,方令老衲补足胸中所学,最终能杀了敌人,报家中大仇……孟施主,你与凌施主道路不同,但即便如此,你坦坦荡荡,老衲也不能说你做的事情就错了,因此对大道,老衲无话可说……” “可除此之外,之于私怨这样的小事,老衲却囿于因果,有不得不为之事……” …… 老和尚的目光,略带疲惫地望向了那边的孟著桃。 …… 孟著桃目光复杂,微微地张了张嘴,如此持续片刻,但终于还是叹息出声。 …… “……罢了。” ****** 夜色迷蒙,火光照耀的金楼庭院之中,一众绿林人朝着后方靠去,给预备生死相搏的两人,腾出更大的地方来。 陈爵方、金勇笙、谭正、李彦锋等人此时也从楼上下来了。 原本以为接下来的打斗便是孟著桃欺负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朋友,谁知那位老和尚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这位出身五台山的昙济和尚在绿林间并非寂寂无名之辈,他的武艺高强,而最重要的是在中原沦陷的十余年里,他活跃于黄河两岸敌占区,做下了不少的侠义之事。 武艺加上名气,令他成为了在场一众豪杰都不得不尊重的人物,即便是谭正、金勇笙等人,此时在对方面前也只能平辈论交,至于李彦锋,在这里便只能与孟著桃一般自称晚辈。 这一次凌家的三男一女抱着牌位出来,表面上看乃是寻仇和求个公道,但身处八执之一的位子,孟著桃担心的则是更多有心人的操纵。他以一番话术将俞斌等人推到比武决斗的选择上,本是想要给几名师弟师妹施压,以逼出可能的背后推手,谁知道随着昙济和尚的出现,他的这番话术,倒将自己给困住了。 是他自己承认对方寻私仇的合理性的。 此时的场地当中,谭正等人使用话术稍作劝说,或是说两位都是有用之身,要保留力量为抗金携手,或是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凌生威老英雄毕竟也不算是孟著桃打死的……然而昙济作为和尚明心见性,平日里又是打惯了机锋的,如何会被这等简单话术说动,众人劝说间,也只是无奈地摇头笑笑。 他与凌生威的交情太过特殊,凌生威死后,他也不得不为私仇就此出手了。这并非大义,却只能说是势在必行。 孟著桃于场地之中站定,拄着手中的铁尺,闭目养神。 他的身材高大健壮,一生之中三度投师,先练棍法、枪法,后又练了钢鞭的鞭法,此刻他手中的这根铁尺比一般的钢鞭锏要长,看起来与铁棍无异,但在他的体型上,却可以单手双手轮换使用,已经算是开宗立派的偏门兵器。这铁尺无锋,但挥砸之间破坏力与钢鞭无异,回收时又能如棍法般抵挡进攻,这些年里,也不知砸碎过多少人的骨头。 昙济和尚转身与凌家的几人叮嘱一番,随后朝孟著桃这边过来,他握着手中沉重的月牙铲,道:“老衲练的是疯魔杖,孟施主是知道的,一旦打得起兴,便控制不住自己。今日之事只为私怨,却是不得不为,实在惭愧。” 孟著桃睁开眼睛:“大师若是死了,我该将你葬在哪里?” “且烧做灰尘,随手撒了吧。” “……罢了。” 孟著桃叹了口气。 昙济陡然间执起月牙铲,在大喝之中,呼啸而来! …… 夜幕之中的这一刻,金楼外头的街道上,严云芝穿着一身蓑衣,正看着聚集的人群朝前涌动。 “要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有人激动地说道。 “原本不就在打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次可不同,乃是昙济大师与‘怨憎会’的孟著桃做生死斗,要不死不休了——” 街边的好事者都属于想要混进聚会却因为武艺低微资格不够的那些,此时的话语之中充满激动。 严云芝蹙眉往前,她对于‘怨憎会’的孟著桃并无太多概念,只知道里头接风洗尘,为的是迎接他。但对昙济大师在中原所行的义举,这些年来却听父亲严泰威说过多次。 正疑惑间,只听得那院子里头便是一声暴喝响起,呐喊之声震荡四周,随后便是“嘭——”的一声巨响,也不知是两根铁器以何等大力的互击,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来。街边的人群里,当即又是一片惊呼…… ****** 同样的时刻,城市另一端,五湖客栈附近的街道,一队人马在夜色中靠近了这里。 “……说的就是前头。” 带路之人回头报告。 这支队伍的领头者,便是背负长短双刀,卫昫文麾下负责抓人的小头领卢显,卢显身边的副手年纪稍大,乃是带着卢显出道,众人居住村庄里江湖最老的李端午。 接了卫昫文的任务后,卢显每日夜间装模作样的巡查,白日里则放出人手四处打探寻找,如此过得几日,便找到了疑似那龙傲天与孙悟空居住的地点。 从城市外头进来的人,想要照规矩寻个像样的住所,可供选择的地方毕竟不多。李端午乃是老捕头出身,带出来的弟子卢显也是经验老到,嗅到两名少年身上露宿的臭味不多,便就此缩小了排查的范围。 “挂的是公平党下头农贤的旗子。”李端午仔细看了看,说道。 “农贤赵敬慈是个不管事的,挂他旗子的倒是少见。”卢显笑了笑,随后望向客栈附近的环境,做出安排,“客栈旁边的那个桥洞下头有烟,柱子去看看是什么人,是不是盯梢的。传文待会与端午叔进去,就装作要住店,打探一下情况。两个少年人,其中小的那个是和尚,若无意外,这消息不难打听,必要的话给些钱也行,传文多学着些。” 他如此说完,名叫柱子的年轻人朝着客栈附近的桥洞过去,到得近处,才见到桥洞下是一道人影正艰难地用湿柴生火——他原本的火堆可能是灭了,此刻只留下小小的余烬,这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身影将几根稍微干些了小柴枝搭在上头,小心翼翼地吹风,火堆里散出的烟尘令他不停的咳嗽。 另外还有一道虚弱的身影,躺在桥洞里的上风处,病恹恹的睡着。 名叫柱子的年轻人走到近处,或许是搅乱了洞口的风,令得里头的小火苗一阵抖动,便要灭掉。那正在吹火的乞丐回过头来,柱子走出去抽出了长刀,抵住了对方的喉咙:“不要说话。” 小小的火光抖动间,那乞丐也在恐惧地发抖。 柱子仔细看过了这在长刀前颤抖的乞丐,随后前行一步,去到另一边,看那躺在地上的另一道身影。这边却是一个女人,瘦得快皮包骨头了,病得够呛。眼见着他过来查看这女子,吹火的乞丐跪趴着想要过来,目光中满是祈求,柱子长刀一转,便又指向他,随后拉起那女人破烂的衣服看了看。 江宁城内如今的情况复杂,有的地方只是常人聚居,也有些地方外表看来寻常,实际上却是凶人聚集,必须谨慎。卢显等人目前对这边并不熟悉,那柱子观察一阵,方才确认这两人就是普通的乞丐。女的病了,昏昏沉沉的眼看快死,男的瘸了一条腿,发起声音来结结巴巴含糊不清,见他拿着刀,便一直流泪一直求饶。 柱子看得心烦,恨不得直接两刀结果了对方。 过得一阵,河道上方有人打来收拾,唤他上去。 他小跑着跟随过去,却见卢显等人也在黑暗的街道之中奔跑,名叫传文的年轻人肩上扛了一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众人行至附近一处破屋,将那昏迷了的身影扔在地上,随后点起火光,一番说话,才知道那五湖客栈当中发生了什么。 “娘的……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客栈,里头的人也不多,谁知道这小二竟颇为警觉,我们问他两个少年人的下落,他说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就有些问题……端午叔拉着我出去,然后就折返回来,看见这小二往里头去,便是要报讯。我们赶快在走廊上截住他,一拳打晕了,找了个带窗户的房间跳出来……” 那名叫传文的年轻人口中絮絮叨叨,吐了口口水:“娘的,那里一准有事……” 有人点起了灯火,李端午俯下身去,搜索那店小二的周身上下,此时那店小二也恍恍惚惚地醒来,眼看着便要挣扎,周围几名年轻人冲上去按住对方,有人堵住这小二的嘴。李端午翻找片刻,从对方脚上的绑带里抽出个小布袋来,他开打布袋,皱了皱眉。 “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的捞着尖货了……” 李端午喃喃说着,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卢显,只见那布袋中掏出来的,却是两本手抄版的小册子。 卢显蹙起眉头,望向地面上的店小二:“读书会的?”随后抽了把刀在手上,蹲下身来,摆手道,“让他说话。” 堵住对方嘴的那名跟班伸手将小二口中的布团拿掉了。 卢显与对方对视了片刻,那小二口中喘息着,目光惊疑不定。卢显叹了口气:“这次过来,本不是为了找你们……看了几本书而已,何必反应那么大,将那龙傲天、孙悟空两人的消息告诉我们,放你回去便是。何苦呢?” 小二喘了一阵:“你……你既然知道读书会的事,这事情……便不会小,你……你们,是哪边的人?” “平等王派出来的。”卢显随口道。 对方显然并不相信,与卢显对望了片刻,道:“你们……肆意妄为……随便抓人,你们……看看城内的这个样子……公平党若这样做事,成不了的,想要成事,得有规矩……要有规矩……” 他说着这番话,仿佛是在对着某种切口,卢显皱了皱眉:“我们不是来抓你们的,我们打听的是那两个人,一个叫龙傲天,一个叫孙悟空,孙悟空是个小和尚,你若是知道,便告诉我们,这事情就结了,成不成?” “……我不知道什么小和尚……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在抓我的……” 卢显站起来,叹了口气,终于道:“……再多问问。”他望向一旁,“传文,过来学学手艺。” 夜色中的街道上,过了一阵,有压抑得犹如鬼哭般的惨叫声发出。江宁城自大乱后废墟众多,这样的声音似真似幻,原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情了…… ****** 金楼。 庭院之中,昙济和尚的疯魔杖呼啸如碾轮,纵横挥舞间,交手的两人犹如飓风般的卷过整个场地。 沉重的打击声不停的响起来,疯魔杖力大势沉,进攻当中几乎有进无退。而孟著桃手中铁尺爆发出来的威力也是超乎了一般人的想象,他双手持尺时,能够将对方月牙铲的猛砸正面挡开,而若是他单手持尺,如钢鞭锏般挥砸时,爆发出来的大力则更是惊人。 双方交手的前半段,孟著桃似乎还有心想让,被昙济和尚追得以守势居多,但到的中期,打开了性子,他的钢鞭挥砸之势便愈发沉重。昙济和尚以疯魔杖进攻,孟著桃好几次竟挥舞铁鞭与其对攻,刚猛的挥砸之间,竟然几度将对方进攻的势头给生生砸退。 场地边上一根装饰性的石柱被两人兵器打中,爆出漫天石粉来,一张摆放在旁边的桌子在随后的呼啸中也被直接砸成破烂。场地两旁围观的人一时间都忍不住朝后方退去,知道若是卷入这两人的刚猛打斗中,一般人的血肉之躯,绝对挨不了一下重击。 这样的打斗里,众人也是暗暗心惊,均道偌大的名声果然名不虚传。昙济和尚成名多年,也就罢了,这孟著桃三十多岁,尚未至四十,竟能与对方比斗隐隐占据上风,也难怪他能成为一方枭雄。他虽入了凌氏门下,但包括凌生威在内,这整个门派加起来,恐怕都不够他打的,此时离开,也有道理。 双方疯狂的对打看得围观众人心惊胆战。那昙济和尚原本眉目慈和,但疯魔杖打得久了,杀得兴起,交手之间又是一声大喊,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以铁杖压住对方铁尺,扑将上去,猛地一记头槌照着孟著桃脸上撞来,孟著桃仓促间一避,和尚的头槌撞在他的颈项旁,孟著桃双手一揽,脚下的膝撞照着对方小腹踢将上来! 这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昙济和尚挨了膝撞,当即便是一拳还击,两人在短距离压住兵器疯狂互殴,那昙济和尚嘴一张,照着孟著桃的脖子大口咬了上来,孟著桃挣扎脱身,避开了喉咙这处要害。他抽起铁尺,尝试拉开距离,老和尚抓起月牙铲凶猛地铲将过来,孟著桃的身形在疾退中猛地一旋,昙济和尚挥着沉重的铲子冲了过去,身体撞在对方肩上。 老和尚挥舞铲子便要回击,然而孟著桃身体旋在空中,也是同样的一记回头望月,那铁尺的前端嘭的打上了老和尚的脑袋。 老和尚没能回头,身体朝着前方扑出,他的脑袋在方才那一下里已经被对方的铁尺打碎了。 孟著桃艰难地落地,也是踉跄几步退开,这凶猛的打斗几乎是在转瞬之间便停歇下来,孟著桃一时间也有些怔住了。按照他的想法,若是有可能,自然以不杀对方为好,可打到这等激烈的程度,他又哪里受得住手,就如同当初跟师父最后的那次比斗一般,他收不住出手,终究将对方打出了内伤来,这一次昙济和尚的武艺更高,他也愈发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围观的众人一时间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也就在这一刻,已经有人影从孟著桃的背后跃了出来,却是先前被孟著桃点名的凌氏二师兄俞斌,他奋起双鞭,照着孟著桃的脑袋用力砸下。 “住手——” “小心!” “竖子尔敢——” 周围的场地间,有人霍然起身,“天刀”谭正“戗”的一声拔刀而出,“寒鸦”陈爵方朝着这边猛扑而来,李彦锋顺手挥出了一枚果子……孟著桃身影一晃,手中铁尺一架,众人只听得那双鞭落下,也不知具体砸中了哪里,随后是孟著桃的铁尺横挥,将俞斌的身体当空打飞了出去。 “不要造次——” 孟著桃口中大喝,此时说的,却是人群中正要冲出来的师弟师妹三人——这凌氏师兄妹四人性情也是刚烈,先前孟著桃主动邀约,他们故作犹豫,还被周围众人一阵看轻,待到昙济和尚出手未果,被众人视作胆小鬼的他们仍旧抓住机会,奋力杀来,显然是早就做好了的计较。 然而一切,并不只是这样简单。 当是时,围观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被这凌氏师兄妹吸引,一道身影冲上附近墙头,伸手猛地一掷,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朝着人群之中扔进了东西,那些东西在人群中“啪啪啪啪”的爆炸开来,顿时间烟尘四起。 游鸿卓原本就在观察周围情况,此时陡然惊觉,那在人群中爆开的东西乃是过去名叫“霹雳火”的暗器,实际上是当量甚少的火药玩具,炸人不易,搅局倒是有些作用。这些霹雳火爆开的同时,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窜出,口中叫到:“杀陈爵方——” 陈爵方的长鞭舞过院落上空,空中有杀手坠下。 那霹雳火的爆炸令得院子里的人群无比慌乱,对方高呼“杀陈爵方”的同时,游鸿卓几乎以为遇到了同道,简直想要拔刀出手,然而在这一番惊乱当中,他才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更为复杂。 在那庭院的前方,谭正长刀挥出,挡下了飞来的一柄飞刀,“猴王”李彦锋抓起棍子,呼啸间连出数棒,封住了一名图谋不轨的武者去路。而在众人身侧不远处,又是一道身影趁着大乱忽然扑出,掠过了……刘光世使团正使古安河的身前。 那身影掠过之后,古安河才捂着自己的喉咙,缓缓坐了下去。 众人看见那身影高速蹿过了院子,将两名迎上来的不死卫成员打飞出去,口中却是高调的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一群可怜的贱狗,太慢啦!” “陈爵方!”这边的李彦锋放声暴喝,“不要跑了他——”他是刘光世使团副使,当着他的面,正使被杀了,回去少不得便要吃挂落。 “谁也跑不了——”陈爵方号称轻功天下第一,此时呼啸着追将上去 “一个都不能放过!”这边人群里还有其他浑水摸鱼的刺客同伙,“天刀”谭正亦是一声暴喝,走上前去,陈爵方离开后的这一刻,他便是院子里的压阵之人。 眼见那刺客的身影奔跑过围墙,陈爵方飞快跟去,游鸿卓心中也是一阵大喜,他耳中听着“天刀”谭正的喝声,便也是一声大喝:“将他们围起来,一个都不能跑了——” 他这句话一出,原本遭遇变故还在尽力保持平静的众多江湖老手便立刻炸了锅。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出了这等事情,等着公平党众人将他们抓住一个个盘问?就算都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谁能信得过对方的道德水平? 当即便有人冲向门口、有人冲向围墙。 围墙外的街道上,严云芝混在人群里,只听得墙内的打斗在平静一瞬后,陡然化作混乱爆发开来。她还根本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情,有一道身影大笑着“……一群可怜的贱狗,太慢啦!”冲出围墙,随后顺手一撒,又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洒出一波东西来。 炸炮噼噼啪啪的在街道上的人群里爆开,这些人本就挤在围墙边听里头的动静,此时烟尘一起,便是数不尽的毫无头绪的呼喊声,那身影投入混乱的人群,将一名迎上来的“不死卫”成员打飞。后方的墙上,陈爵方也已经冲了出来,他的斗篷在黑暗中便如一袭寒鸦,穿梭过街道上空。 那最先出来的人大笑着冲向远处,口中道:“来呀,小乌鸦,看是你厉害,还是周侗厉害!” 围墙上,院门口随即又有人影扑出,其中有人高喊着:“看住这里,一个都不能跑掉——” 街道两旁的不死卫成员此时都已动了起来,他们下意识地跟随着那个声音的呼喊试图堵住街道,阻拦别人的离开——不论事情的真相是怎样,这一刻控制住场面总是没错的。 况文柏此时持单鞭在手,冲向街道的远处,试图叫长街两头的“转轮王”成员设置路障、封锁街口,正奔跑间,听到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一个都不能跑掉!” 他还以为这是自己人,转过脸朝着旁边看去。那与他并肩奔跑的身影一拳挥了过来,这拳头的落点正是他先前鼻梁断掉尚未恢复的面门。 况文柏的脸上便是一黑,整个人咕嘟嘟的滚了出去,砸翻了路边的几张破旧桌椅,满脸的血,开始从碎了的鼻子后头浸出来…… 这一刻,“寒鸦”陈爵方似乎已经在前头与那刺客打斗起来,两道身影窜上复杂的屋顶,交手如电。而在后方的街道上、院落里,一片混乱已经爆发开来。 严云芝在混乱的人群里抱头鼠窜。 距离这边不远的一处街道边,名叫龙傲天与孙悟空的两名少年正蹲在一个卖煎饼的摊位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摊主给他们煎煎饼。 滋啦啦滋啦啦。 “师傅你煎饼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变的吧?” 龙傲天在发表着自己很没营养的观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〇章 乱·战(上) 第1137章第一〇八〇章乱·战(上) “师傅你煎饼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变的吧?” 夜幕渐深,街道上的煎饼摊前,两名少年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食物的出锅。颇有学问的武林盟主龙傲天抒发着自己的博学与感慨。他们已经吃过一轮了,觉得非常好吃,这是二度光顾。 正在煎饼的摊主不知道少年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接话,倒是一旁的小和尚及时捧哏。 “武大郎是什么啊?” “我爹说是天底下煎饼煎得最好吃的人。” “你爹吃那家煎饼的时候,肯定是饿了。” “嘿嘿,说不定也是。” 两个人当然是准备出来找“转轮王”麾下“猴王”李彦锋麻烦的,只不过此刻夜市未歇,他们找了一阵,便有些烦了,觉得做坏事应该到深夜才好。这也是重开新局的麻烦。 此时有烟花令箭飞上夜空。 小和尚耳朵动了动,几乎与龙傲天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秦淮河边街道。 “出事了。” “师傅,那边是哪里啊?” 煎饼子的师傅看了看:“那边……是金楼的方向吧。那里最热闹,估计谈判不成,又有人打架喽。你们这个年纪,可别过去。” “嗯嗯,师傅你快点煎。” 过得一阵,他们拿起煎饼,拔腿就跑。 跑在前方的龙傲天目光在平静中蕴含兴奋,而紧跟在后方的小和尚张着嘴巴,满脸都是遮不住的高兴。他过去在晋地行走,虽然跟着对他极好的师父,学了一身武艺,但自幼没了父母,又常常被师父扔到危险之中锤炼,要说多么的有趣,自是不可能的。倒是大部分时候精神紧绷,又被打得鼻青脸肿,偷偷地哭鼻子。 也只有这次抵达江宁后,遇上了这位身手高强的大哥,两人每日里奔走间,才令他真正感到了一身功夫、到处凑热闹的快乐。他心中想,说不定师父便是让自己出来交上朋友,经历这些事情的。师父真是禅机深厚、老谋深算,哈哈哈哈。 这样的心情中,两人朝着热闹的方向,一路狂飙。 …… 金楼内外,混乱蔓延开来。 楼外街道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严云芝险些被骚乱的人群撞倒在地上,好在她迅速的反应过来,奔跑到一旁的街边靠强站住,观察着局面。 最先从围墙中翻出来的几人轻功高绝,其中一人或许便是那“转轮王”麾下的“寒鸦”陈爵方,以这几人展现出来的轻身功夫看来,自己的这点微末功夫仍旧望尘莫及。 街道之上有人在大喊着命令“不死卫”截人,也不知道那院子里到底出了怎样突然的火并。视野之中,远远近近有摊贩推起车子便跑,一些进来乞讨的乞丐、行人、凑热闹的绿林人士也在匆匆忙忙地散向远方,道路这边的店铺内有持刀的“不死卫”或是“怨憎会”成员出来,而店主与小二忙乱地插起门板,谁也不想轻易地卷入这样的大乱当中去。 示警的令箭已经飞上天空,周围看见烟火的“转轮王”手下,恐怕会大规模地朝这里聚集过来。 严云芝站在路边昏暗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冷静。 她能看得出来,眼前并非是势均力敌的大规模火并,最先逃出来的那人朝人群里投放霹雳火,目的是为了搅乱局势,令骚动扩大,但如今街道上的行人、凑热闹的绿林人足有数百,那金楼院子里人数也早已过百,只要初期的乱局被压下,“转轮王”也好“公平党”也罢,不可能对这么多的人兴师问罪。 自己只要不被卷入一开始的乱局之中,理论上来说是没有危险的。 然而,自己目前也正被时宝丰那边的人画图捉拿,附近的街道若是被人封锁,要检查入城时的文牒路引,那自己的情况,或许就会变得糟糕起来。 她想到这里,看准了道路边上因光照问题而显得昏暗的区域,开始无声地去往长街的一端。此时身侧、周围都有人在奔跑,金楼那边的围墙上有绿林人陆续翻出,院落的大门处也有人冲向外头。 严云芝忽然明白过来,此时在这数百人的大乱里,担心身份问题不清不楚,不愿意被盘查的,又何止是自己一人。 她连日以来心情郁结,每日里练功,只想着杀传谣的李彦锋或是那始作俑者龙傲天报仇。此刻经历这等事情,看见众人狂奔,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在黑暗中好气又好恼地笑了出来。 也在此时,那边的围墙上,一道身影如奔雷般冲上墙头,手中棒影挥舞,将几名试图跃出围墙的绿林打翻下去,只听得那身影也是一声暴喝:“我乃圣教护法‘猴王’李彦锋!今日街上,谁也不许走!大光明教众!都给我把人截住——” 如雷霆般的声音朝着长街两头传开,端的霸气无双。 这边街上正在散开的好事者听得那声音,有人却并不买账,口中嗤笑:“什么‘猴王’,什么东西……”脚下步伐不停。 那李彦锋目光望过去,身影在墙头飞快奔来,猛地跃起,朝街头落下。只见他手中长棍一番冲突挥打,棒影呼啸间,朝着街道那边奔去的人群竟被打翻一大片。人群里还有人不服,冲锋出去便被长棍打回来,又冲出去两人,又被打回在地上。李彦锋在那边握棍而立,棍棒前端点在地上,一时间竟无人再敢朝那边冲过去。 这片刻间,又有一人冲上墙头,只见那身影手持大刀,也随着“猴王”开了口。 “我乃‘天刀’谭正!今有数名凶徒行刺刘光世使节,意欲逃亡,无辜之人且靠墙站立,不要喧哗引乱,免中奸人之计,我等排查完后,自会送诸位离开!” “天刀”谭正成名已久,此刻发声,那内力沉稳浑厚、深不见底,亦在长街上远远传扬开去。 如果说先前那“猴王”李彦锋出来,直接喝令所有人不许走,彰显的是自家的霸气,此刻“天刀”谭正的说话来龙去脉便都已经交待清楚,这雄浑的内力倒是将大光明教一方的霸道彰显得更加深刻了。 而随着“天刀”的出面,随后便又有数道声音响起来。 “我乃宝丰号金勇笙,听命行事,保诸位无事。” “我乃‘高天王’麾下,果胜天……” “我乃‘无锋剑’卫何,望诸位不要中了奸人诡计……” “我乃‘花拳’陈變……” 此刻街道上烟雾飞散,一个一个大人物的身影出现在那金楼的墙头或是楼顶之上,一时间竟令得长街上下、金楼内外数百人气势为之夺。 这些日子以来,众绿林人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气势也就是各种故事、说书里令人心旌动摇的英雄时刻。甚至盼望着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成为这等豪迈大事的参与者或者见证者。 而眼下的这一刻,各路英雄、巨头云集,在这混乱的场景里给人的冲击感和压迫感愈发真实与强大,那“猴王”李彦锋单人只棍几乎便封住了半条街,其余的豪杰陆续站出。“转轮王”、“平等王”、“高天王”连同戴梦微、刘光世等各路人马的意志降临于此,一些并未被卷入其中的绿林人明白,只需到的明日,眼下金楼这一刻的盛况,便会在满城绿林人口中传开。 一些人在烟尘中冷静下来,开始去往街边等待、不再乱跑,同一时刻,自然也有少部分的人仍旧在四处奔跑找路。有人哈哈大笑,甚至报上自己的名字,冲向李彦锋,随后被打得鼻青脸肿。 部分的行人正在开始朝街道两旁散开,街边的其中一段又有霹雳火被撒了出来,这是混在人群当中的刺客试图再次搅乱局面进行的努力,但在这一刻,只见高墙上的“天刀”谭正一声暴喝,从墙头冲下。 这位刀道宗师犹如猛虎般扑入那霹雳火炸开的烟雾之中,只听叮叮当当的几下响,谭正抓住一个人拖了出来,他站在街道的这一头将那浑身染血的身体掷在地上,口中喝道: “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今日能过得了谭某人手中的刀,放你们走又如何!” 街道那头,“猴王”李彦锋又将一人打倒在棍下,威风凛凛,顶天立地。 一众高手片刻间的威压摄人心魄,但长街之上自然还有些人不及躲开,正四处奔突。严云芝便注意两名手持钢鞭的男女正在街头奔跑,他们冲向其中一边,李彦锋却似乎是认得他们,举起棍子便指了过来,两人当即掉头,而周围从院子里出来的少量“不死卫”、“怨憎会”成员则朝他们围了过来。 一名手持粗长铁尺、肩头染血的高大汉子从金楼的院门那边朝两人过来,那汉子一面走,也一面开口:“不要负隅顽抗,我保你们没事!”这汉子的话语铿锵稳重,似乎有种一字千钧的分量。 严云芝自然并不知道这人便是“转轮王”麾下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他打死昙济和尚后,心神动摇,四名师弟师妹立刻便发动了偷袭,那二师兄俞斌动作最快,钢鞭砸下,打在孟著桃的肩头,那一瞬间孟著桃几乎也无法收手,将对方全力打飞。 而此后的三名师弟师妹却没能占到便宜,其中娶了小师妹凌楚的老四被制住后,小师弟便拉了凌楚趁乱逃向外街。然而他们的武艺、轻功并不高强,在被众人盯住的情况下,又哪里真能逃掉? 孟著桃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口中说话。 “听好了,你们与我之间,只是私怨。这些刺客趁乱动手,并非你们的过错,四师弟被我制住,伤势不重,只要你们不再乱来,我保你们今日可以安全离开!” 他的威严深重,这话语随着脚步逼近过来,周围又有不死卫围堵,委实令人有种难以反抗的感觉。 只见那两人种持单鞭的女子“啊——”的一声吼了出来。 她道:“大师哥,你说你跟爹爹论道,你还说是你将凌家的鞭法发扬光大,你不知道凌氏的鞭法,宁折不弯的吗——” 严云芝站在路边的人群里,她也不清楚这些人的恩怨为何,只是听得这句话,一时间内心翻涌、为之动容。 孟著桃的脚步微微的停了停,他站在那儿,看了两人片刻,随后朝着一旁道:“……拿渔网来。” 两人似乎没想到孟著桃会冒出这句话来,一时间也是愣了愣。随后只见两人猛地调头,朝着不远处的“猴王”李彦锋冲将过去。 李彦锋手中棍棒呼啸,转了一圈。 “请尽量留手,不要伤了他们。”孟著桃朝那边说道。 “有分寸。”李彦锋道。此刻他所站着的街道毕竟宽敞,待看到冲将过来的两人竟是并肩而上,一时间被气得笑了,棍锋一点:“分开跑啊!” 两人冲将上去:“让开——” 李彦锋无奈摇头:“真有病……” 夜风吹拂过来,将长街上因霹雳火引起的烟尘横扫而过,远远近近的,小规模的骚乱,一阵阵的打斗正在持续。一些人奔向远处,与守在街口那边的人打在一起,朝更远的地方奔逃,有人试图翻入周围的店铺、或是朝着暗巷之中跑,部分人奔向了金楼那边的秦淮河,但似乎也有人在喊:“高将军来了……锁住河道……” 刘光世派来的使者被杀,这在城内绝非小事,“转轮王”这边的人正试图全力补救、镇压现场、找回威严,不过人群之中,不愿意让“转轮王”或是刘光世好过的人,又有多少呢? 严云芝尽量冷静思考着这一切。 又是一阵霹雳火飞出,这边的人群里,一道身影扑向李彦锋与那持双鞭的师兄妹的战团,一刀朝着李彦锋斩下。这或许是先前藏身人群的一名刺客,如今看见了机会,与李彦锋交手两招,便要飞快朝远处逃亡。 街道另一端,先前追逐第一名刺客远去的陈爵方正在呼啸而回。 那一名刺客轻功高绝,身手也委实厉害,行刺得手后一番嘲讽,拖着陈爵方在附近的楼宇间打斗了一阵,眼下居然失去了踪迹,以至于陈爵方也在那边楼顶上呼喊:“封锁江面!”随后又召唤不知那一部分的不死卫成员:“给我围住这里——” …… 烟火令箭一支接一支的响了起来。 游鸿卓在楼宇间的黑暗中观望着一切。 随着一位又一位绿林英雄的出面、出手,以及部分“转轮王”成员的赶到,长街前前后后的厮杀仍未平息,但已经有所降低。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或许持续半柱香左右的时间,那些在路上乱跑、四处翻墙的人就会被控制住。 不过那也只是正常情况而已。 金楼附近的状况复杂,各方势力都有渗透,这一刻“转轮王”的人闹出笑话,这笑话是谁做出来的,其余几方会是怎样的心思,那是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某一方此刻就会拉出一拨人杀进来,公开宣布古安河是我做掉的、我就是看刘光世不顺眼,然后乒乒乓乓的打上一架更大的也未可知。 那些没有背景的人在下头的街道上奔逃,而游鸿卓能够感觉到,有更多的人,正如他一般站在黑暗之中窥探着这一切。 他在观望着陈爵方。 先前那名刺客的身份,他目前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一次过来,除了四哥况文柏算是个惊喜,“天刀”谭正是迟早要挑战的对象,他这两日非要杀死的,便是这“寒鸦”陈爵方。 “转轮王”这边的苗铮因为梁思乙的牵连,不得不投靠卫昫文,随后卫昫文设下陷阱试图抓捕安惜福,在未果后不久,苗铮回到了陈爵方手上,被陈爵方杀死……这中间的关系耐人寻味,当然,游鸿卓也并不喜欢深究。 但是按照安惜福的说法,梁思乙本身有些问题,需要开解。 游鸿卓哪里会开解? 想了许久,也只好过来做掉陈爵方了。 按照先前的一番观察,自己的轻功是及不上对方的,眼下的情况复杂,或许也并不是刺杀的最好时机……最主要的是看不懂这条街上其他人的心思。以成功的可能性而论,这场行刺最好是等到今天晚上对方主持抓人,更为疲倦一些更好…… 他想着这些事情,看着陈爵方在前方木楼楼顶上发号施令后,飞速回奔的身影。 而也在这一刻,他的眼角一动,注意到了那边二楼上黑暗中缓缓前行的一道轮廓。 陈爵方长鞭一挥,在一处楼顶檐角上借力,身形飞荡下来。 游鸿卓摇了摇头。 但对面黑暗中潜伏的那道身影已经朝陈爵方迎了上去,长剑经天,反射火光。 ——孔雀明王七展羽! 游鸿卓的身形下蹲,猛地发力,朝着那边狂飙而出! 梁思乙经历最多的是战场,她不曾像她的那些义兄弟们,曾经被外放出去,到江湖上厮混、劫掠钱财贴补军队,也是因此,她并不明白,类似陈爵方这种人,在眼下的环境里,警惕心仍旧是非常高的。甚至有可能是最高的一刻。 长剑挥动,劈向陈爵方,随后半空之中发出的是金铁相击的猛烈声响,空中火光四射。陈爵方用随身的长刀封住了对方的这一剑,而他的另一只手拉着长鞭,身体在空中接力折转,撞向木楼的墙面,随后双腿在墙面上全力一蹬,投向了身在半空,正落向街面的梁思乙。 这一刻,游鸿卓的身影已经从不远处全力扑来,沿途之中二楼檐角上的瓦片轰然碎裂。 而在这一处房屋的另一边,正巡到这里的“断魂枪”丘长英几乎是下意识的被引动,奔跑过了屋顶。 长街上方。 陈爵方手中长刀照着梁思乙飞劈而下。 游鸿卓的身影突入上空,手中的刀光犹如霹雳绽放,挥向陈爵方的头颅。 一侧,丘长英的枪锋刺了出来。 游鸿卓身在半空,左臂朝上一挥,打上那长枪的枪身,他的身形因此下坠,手中的刀与陈爵方刹那间拼了一刀,他在空中挥舞大圆,与刀锋、长枪又是两下交手…… 街道之上各种大小规模的骚乱还在持续,四道身影几乎是陡然跃出在长街上空,半空中便是叮叮当当的几声,只见那些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砸落、翻滚。有两名躲闪不及的行为被大名鼎鼎的“寒鸦”陈爵方砸倒在地,一架来不及收摊的小车被不知名的身影砸烂了,街道边碎片、水花四溅。 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幕吸引过来。 梁思乙、游鸿卓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几圈,卸去力道,站了起来。陈爵方在半空中受到的几乎是游鸿卓压箱底的凶戾一刀,险被断头,仓促抵挡落得也是狼狈,但他砸到两名行人,也就缓冲掉了大部分的力量。 那丘长英在空中出了两枪,并不麻烦,因此落得也相对潇洒,只是就地一滚便站了起来,口中喝道:“我乃‘断魂枪’丘长英,两位是何方神圣、鬼鬼祟祟,可敢报上名来!” 游鸿卓朝后方退了退,他的肩头被对方一枪刺破了,且身在半空强使大力,落地时砸破小车,受伤最重,此时尽力调息,低声道:“若要逃跑,不要选河那边,他们备了渔网。” 梁思乙与他站到一起:“我来打,你尽量逃。” 游鸿卓已朝着陈爵方冲了上去。 生死攸关,他已留不得力了…… …… 四名高手从长街那头的空中落下的这一刻,正在尝试离开的严云芝,看到了道路前方不远处的宝丰号大掌柜金勇笙。 先前在猴王棍下试图逃离的那名刺客放出的霹雳弹令得周围烟尘缭绕,路边不少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有的人也在奔向远处。那逃跑的杀手被前方几名“不死卫”成员截住,正在厮斗,两名使钢鞭的男女当中,男的已经被李彦锋打倒在地,又让人扔了渔网兜住了,女的在呐喊之中奋力厮杀,李彦锋单手持棍,只是随手几下将对方钢鞭砸开,算是给孟著桃一个面子,逗着这女人玩。 一些“不死卫”、“怨憎会”的成员喝令着路边的人群不许乱动,但事实上,命令发得相对混乱,又让人站着的,也有喝令众人蹲下的,一阵咳嗽当中,也有小规模的冲突发生。 严云芝已经见识到了李彦锋的强大,这样烟雾弥漫的场合里,自己固然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但胜算渺茫,她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一名不死卫的成员在前方堵过来,挥刀试图砍人,严云芝一步趋近,以猛烈却也尽量利落的手法将对方打翻在地。 她朝着前方走出了几步,这一刻,听得街道另一端的夜空中有人在打斗中落下地面来,她没有回头去看,而走出下一步,她便看见了金勇笙。 这位宝丰号的人字号资深掌柜负了一只手在背后,正带着有些深邃的笑容看着她。她明白过来,想要若无其事地转身,也已经晚了。 严云芝的双手按住了剑柄。 金勇笙开口道:“想不到严姑娘也在这里。这里乱,且随老朽回去吧。” 严云芝摇了摇头。 她的身影向后,隐没在烟雾中。 金勇笙叹了口气。随即,呼啸而来。 …… 退入烟雾中的这一刻,严云芝有着些许的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眼下应该去倾尽全力刺杀旁边的李彦锋,还是与这位金掌柜做一番周旋,尝试逃亡。 这样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正要持剑冲出,只听得耳侧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下,麻烦了……” 这声音显得平静轻柔,随着声音的响起,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在她身体的一侧,有人将身上的斗篷掀开。 出现在她身后与身侧的,正是当天救了她的那对兄弟,韩平与韩云,此时大平站在她的身后,而小云已经在旁边掀开了斗篷。 金勇笙呼啸而来。 等待着他的,是一记刚猛到了极点的 ——拳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一章 乱·战(中) 第1138章第一〇八一章乱·战(中) 人群奔逃。 街道这一段弥漫的烟雾正缓缓散开,周围赶来的“不死卫”、“怨憎会”成员与想要趁机离散的行人正发生小小的冲突。 不远处的街道中央,李彦锋持着棍棒随手挡开前方女子的钢鞭锏。一向眼观四路、心思敏锐的他也注意到了场面上情况的变化。 长街的那一头,追凶未果后折返回来的陈爵方遭遇到了截击,四道身影从空中坠下,砸落街头。这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武艺高强,已不是这边持钢鞭的几个水货可比的了。 而自己这边,也有值得注意的微小变故出现。 “……哈,怎么了?金老?” “宝丰号”分天地人三大柜,每一柜上又有两到三名大掌柜主持,金勇笙乃是人字号辈分最深的掌柜,据说老谋深算、极为难缠。双方如今虽然在同一个宴席上照面,看起来立场也是一致,可具体是敌是友,那也还难说得紧呢。他这一刻忽然下场,目的为何便令李彦锋在意起来。 严姑娘,那是谁……虽然周围的声音嘈杂,但李彦锋也将这些话语听入了耳中。 只是心中还在思考,侧后方一些的街边,金勇笙陡然发力,身形如飓风卷舞,已经投入这烟尘之中。李彦锋本以为他年纪不小,做事多半慢慢悠悠,却料不到他的出手如此暴烈果决,人群中的这位说不得便要被这老头子抓住后糟蹋,自己没机会多做手脚了。 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 身侧的人群里,有人掀开了斗篷,迎上金勇笙,下一刻,拳风呼啸,连环而出。李彦锋眉头一挑,只是听这声音,他便能够听出对方拳法与破坏力的端倪来。烟雾之中,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 金勇笙忽然看见严云芝,乃是准备快刀斩乱麻地抓住对方,结束一切,却也没想到,身形才一冲上,雾气中的反击随之而来。 呼啸的拳头挥至眼前,他倒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伸手朝背后一抄,一把黝黑而沉重的铁算盘猛地旋转,挥了出来。 金勇笙手中的算盘名叫“泰山盘”,也是他纵横江湖多年,外号的由来。这铁算盘乃是偏门兵器,做得沉重而粗粝,在手中旋转如磨盘,挥舞打砸间,断骨碎头只是等闲,驾驭得好,也能作为盾牌抵挡攻击,又或是使用算盘缝隙夺人兵器。此时他算盘一抡,犹如磨盘般照着对方的拳头甚至脑袋磨了过去。 那挥拳之人拳路沉重而迅速,前两拳避开了沉重的算盘挥砸,随后便是身形变幻,拳、肘、劈、撞连环而至。 金勇笙的泰山盘攻势绵密,一般人见他年长,多以为他是慢条斯理的打法,然而他借着铁算盘的沉重与偏门,出手的攻势向来是趁着对方反应不及的连环抢攻。而面前这人身形灵动,拳出如电,刚猛的肘击与挥砸间,手臂上显然也有铁器保护,与那铁算盘撞出沉重而猛烈的响声来。 双方这甫一交手,都在第一时间相互强攻,硬碰硬地试图夺得优势,这烟雾之中,转眼间几乎是雷鸣暴雨般的轰鸣之声响起,白烟翻滚鼓荡。 手中算盘挥砸与对方的硬碰之中,金勇笙的脑海陡然闪过一个名字:翻子拳。 这是“铁臂膀”周侗传下来的拳法,据说拳法中的“八闪翻”讲求的是身法的灵动,但出拳间的攻势讲究的是出拳如暴雨、脆似一挂鞭。周侗老年时武艺超凡入圣,往往只在理念上讲述这拳法的诀窍,至于在实际的比武之中,则已经很少有人需要他躲来闪去,更别提有谁经得起他的“出拳如暴雨,脆似一挂鞭”了。 周侗在御拳馆坐镇时授徒众多,但后来成名者多以擅使枪棍等兵器为主,至于这些年江湖上有说擅长周侗拳法的,则往往得其皮毛,精髓难通。然而眼前这人不仅拳法刚猛、迅如暴雨,而且小范围内的跨步躲闪更是迅捷无比,已然将这正面抢攻的拳法与身法、步伐结合得天衣无缝,得了“铁臂膀”拳法理念精髓。 “好——” 金勇笙一声大喝,手中的算盘挥、砸、格、挡一时间更为迅猛起来。他如今也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方豪杰,虽然平日里以勾心斗角处理实务为主,但在武艺上的修炼却一日都未有落下过。这一刻一是见猎心喜,二是心中傲气使然。双方都是全力出手,一片烟尘中片刻之间因这打斗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堪称恐怖。 如此交手只是短短几息,金勇笙喝道:“小单!” 宝丰号这次过来的另一名掌柜单立夫已经在朝这里走来,不远处李彦锋手中棍棒一敲,一挑,径自打掉了那名叫凌楚的女子手中钢鞭锏,将她直接挑向孟著桃,也朝这边烟尘中的人群走来。 肩头染血的孟著桃一把抓住踉跄倒来的师妹的肩膀,目光望定了这边烟尘里忽然爆开的打斗。 烟尘之中人际影影绰绰。严云芝被“韩平”拉的朝侧后方走,对方平静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他们的人太多……不可恋战……” “出手之后,你找准机会,朝前方第二条巷子跑……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们……” 韩平道:“清楚了吗?” “……清楚了。” 对方的话语平静,严云芝也冷静地点了点头。 她听得“他”笑道:“好。” 此时李彦锋提着棍子,朝这边走过来。道路之上虽然有烟尘四散,但以他的功夫,一瞥之间留下了印象,仍旧能够准确地留意到人群中某些身影的位置,他的棍棒在空中一挥,直接将挡在前头一名瞎跑的路人打得翻滚出去。 这一边,就在韩平的话语落下之后,严云芝感到他松开了手,随后将身侧一根长条状的布兜,拉了下来,转身,迎向李彦锋。 这一瞬间,前方单手持棒的李彦锋将棍棒一沉,转为了双手持握中段,烟雾之中,猛的有枪锋腾跃而起,无声冲出。 李彦锋棍棒前端猛地一挑,格开长枪的刺击,接着后端朝着前方扫了出去。那枪锋犹如幻影般的收回。就在瞬间的空白之后,烟尘之中传来枪的低吟。 只是交手的一枪过后,延绵的枪影犹如怒龙卷舞,奔腾呼啸而出。严云芝奔行于侧,只觉得周围的空间都开始咆哮而起。 这边李彦锋挥起长棍,在那咆哮的枪影中几乎是同样的速度格挡回击。枪影与人影轰然间朝街心推展出来,李彦锋奔走格打,两人的交手在刹那间爆发至巅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转眼间是无数的声音。街道上的烟尘被卷起,千万的龙与蛇在街道上疯狂腾跃搅开! 街道上的众人看着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场景。 激烈的打斗还在继续,一道身影无声而迅速地冲向李彦锋的后方,籍着烟尘的掩护,霎时间递出了手中的短剑。李彦锋感受到危险时,那短剑的剑锋几乎已经迫近了他的颈侧。 这一瞬间,也算是身经百战的“猴王”“啊——”的一声,双足之上猛地用力,狼狈地朝后方脱出战团。他的身形在街头翻滚了几下,几乎滚到街道的另一边才停下来。雨后的道路上满是污水,站起来时,他的身形格外的难堪。 使枪杀出的那道身影本欲追逐,但“宝丰号”掌柜单立夫手中梭子镖已经掠过夜空,梭子镖的后方系着链子,在烟尘中画出一个大圈,飞回他的手中。对这边做出了威慑。 不远处,金勇笙与那名出手的使拳者在一轮激烈的对攻后终于分开。金勇笙的身影退出两丈之外,算盘一转,负手于后。口中吞入长长的气息,随后又长长地吐出,些许烟尘在他的周身弥散。 街面两侧不相干的行人犹在奔走,正在逸散的烟尘里,李彦锋、金勇笙、单立夫、孟著桃以及那忽然出现的使拳、使枪的两人也各自走动了几步。这忽然出现的两道身影年纪算不得太大,但一人拳风凌厉,一人枪出如龙,纯以身手论,也已经是绿林间数一数二的好手。 李彦锋先前立于街心,单人只棍阻人逃跑,好不威风。此时身体在路边的脏水里滚了滚,一时间却看不出喜怒,只是沉声喝道:“好身手!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烟尘中那使拳的年轻男子脚下踱步,笑了出来:“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在场之人都知道“猴王”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过去乃是被心魔宁毅指挥骑兵踩死的。此时听得这句话,各自神色古怪,但自然无人去接。接了等于是跟李彦锋结仇了。 李彦锋只是一声冷笑。 距离李彦锋不远处的人群里,方才递出了一剑的严云芝开始朝着不远处走去。 街道另一侧看起来在与拳手对峙的金勇笙此时忽然将目光望过来,开了口:“小单,留下他们。” 也就在这句话后,街道上的这几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 金勇笙朝着严云芝的方向扑去。 看似被拳手话语激怒的李彦锋也是猛地发力,口中喝道:“逃得了吗?”竟然也将目光投向了严云芝这边。 单立夫手中正在缓缓旋转的梭子镖猛地一动,沿着不规则的路径陡然扩大,照着两名敌人射来。 孟著桃叹了口气,手挥铁尺,大步前进,口中喝道:“‘怨憎会’听令,留住这些人——” 他的喝声如雷霆,而在这边,使拳的年轻人抱起街边的一只石鼓,“啊——”的一声怒吼,将那石鼓朝着金勇笙掷了出去,只见那石鼓轰然间掠过街面,随后以惊人的威势砸进道路那边的一家店铺当中,碎屑四溅。 他吼道:“老东西,你跑得了!?”身影已冲突而来,犹如奔腾的战车。 街心处使长枪的身影也在这一刻投向李彦锋,口中几乎是与孟著桃同样的喝声发出:“大家还不跑——” 几个声音在街面上鼓荡而出。 这长街前后,数以百计看热闹的人群又或是心怀鬼胎的绿林人本就是被一大群高手的威严所慑,渐渐的开始放弃反抗,到路边聚集。此刻街面上几名高手的突然杀出,场面已再度混乱起来。在孟著桃的那声“留住这些人”与使枪者“大家还不跑”的双重刺激下,这一段街道上的人群便又忽然炸开,一些原本放弃了反抗想法的、不愿意被检查身份的人又率先的沿着街边的昏暗处朝远处奔行。 严云芝发足狂奔。 这一刻她并不知道身在后方的韩平、韩云两名恩人是否能够顺利离开,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先走,因为她明白,自己留在这边,也只是累赘。 这一段街道爆发出大乱的同时,长街另一端,游鸿卓、梁思乙两刀一剑,正在街道上奔突。 陈爵方、丘长英两人尝试着截击他们,街道周边,其余的喽啰也开始陆续的迎上来,几名“不死卫”被游鸿卓呼啸而凶戾的刀光砍翻在地,他们的厮杀也引得周围的行人们开始伺机逃跑。一时间,混乱扩散。 激烈的厮杀中,几乎转眼便见血。梁思乙的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她也是早就适应了类似战场的环境,一面抵挡住丘长英等人的攻击,一面故意将敌人往路边人多的地方引去,掀起混乱作为降低对方人数优势的筹码——路边的这些人多数并非是普通的路人百姓,一旦受到战团冲击,绝不会傻傻的待在原地等死,而是如鱼群般散开,随后倒是破罐子破摔地跑向远处,不少人半途中就与“不死卫”、“怨憎会”的喽啰们打了起来。 而到得放手厮杀的这一刻,梁思乙才发现,游鸿卓手中的刀,要远比他过去呈现出来的可怕。许多时候只见他单刀趋进如风,几乎是一人之力抵住了陈爵方与那丘长英两人的攻势,而路边杀过来的“不死卫”喽啰,往往是交手一刀便被他砍翻在地。 与两人对敌的陈爵方与丘长英心中的感受更是深刻。与这名使单刀的汉子交手,最可怕的是他给人的节奏格外让人难受,往往是三四刀快如闪电般、不要命的劈出,到得下一刀上,前半刀仍旧迅速,后半刀却像是突兀地缺了一块,这边一枪或是一刀扑空,对方的攻势便到了眼前。 众人习武半生,往往都是在千百次的训练之中将对敌动作打成条件反射,然而对方的刀在关键时刻往往时快时慢,给人的感觉极其扭曲古怪,犹如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块,按照瞬间的反应应对,猝不及防下,好几次都着了道。好在他们也是厮杀多年的老手,交手片刻,双方身上都有见血,但都还算不得严重。 这厮杀的战团随着游鸿卓、梁思乙二人的奔突朝着前方蔓延,“天刀”谭正看着这边,一路走来,到得近处时,方才哈哈一笑:“好刀法,这位朋友的刀中已明快慢、圆缺之道,假以时日,或能大成……可惜了。” 他口中“可惜了”三个字一出,身影猛地趋进,犹如幻影般踏过数丈的距离,长刀经天而来,只听“乒——”的一声响,将游鸿卓连人带刀劈飞了出去。 “圆缺之道,诀窍在于以抢攻之法将对手带入自己的节拍。”谭正淡然道,“虽然知易行难,但了解之后,倒也不难破解。” 先前众人一轮厮杀,陈爵方、丘长英带着大量喽啰,也不过与两人战了个有来有往的局面,此时谭正一刀将游鸿卓劈飞,谈笑间委实霸气无双。那边梁思乙以孔雀明王剑将一人砍道,身上也中了一剑,溅起血光,她犹如未觉,转身攻向谭正。 “几十个人轮流过来,亏你这老头有脸聒噪——” 她平素面容冷峻、话语不多,此时一轮厮杀,却仿佛引起了血性,口中喝骂出来。 谭正笑着叹了口气,挥刀架开对方攻势:“姑娘,你今日不死,那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几十个人、轮流过来。” 说话间,梁思乙刀剑斩舞如轮,陈爵方从一旁攻上,后方,游鸿卓飞扑而回,口中道:“谭正,你的对手是我!”与梁思乙身形一转,换了位置,两人背靠着背,在刹那间迎向了周围数方的攻击。 …… 长街两头局面开始沸腾之时,仍旧有不少人站在战团外,看着这街道间混乱的情况。 距离大乱场景不远的一处侧面暗巷之中,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检查着地面上男人的身体。 “喔,这个人的鼻子烂了。” “我看看我看看……哇,好恶心啊……” “阿弥陀佛……” “人又没死,有什么好念经的,你快点,脱他裤子……” “阿弥陀佛不是念经,这是和尚的口头禅……他裤子穿得好紧……” “他们不死卫的衣服裤子都这样,乱七八糟的,不过这样显得气派啊……” “可是他是不是有点高了……” “之前那两个傻瓜更高,没事,高一点就我穿嘛……” 两人鬼鬼祟祟,窸窸窣窣地给人宽衣解带,费了好一阵的功夫。 黑暗之中,只见这两位少年英雄英气勃发,显然就是一路跑来凑热闹、给“转轮王”找麻烦的“武林盟主”与“齐天小圣”。他们这一路奔跑过来,将好吃的煎饼揣在了兜里,途中绕过几处坏人的聚集点,找了这处巷子潜行进来,到接近巷口时,还打翻了可能是“怨憎会”安排在这里堵人的两名暗哨。过得一阵,两人冲出巷口,只见街头上乱成一片,是有很多的热闹可以看了。 他们在巷子口外的不远处,又发现了一名倒在地下的“不死卫”。那巷道之中光线黑暗,被他们打倒在地的两人是如何装扮的看不太清楚,此时光线更亮一些,经受过多种作战培训的龙傲天计上心来,与跟班小和尚一番合计。 “……我以前学过乔装易容……今日反正要大干一场,咱们准备就得做得充分些……这样那样……我们将他的衣服脱下来,若是被追得逃不掉了,我就假装是不死卫,正好把你抓住,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坏人当中出去……我告诉你,华夏军跟金兵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干过……” 小和尚满眼崇拜:“大哥知道得真多。” “没错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干一次了……” 他们便又将倒在地上的那名可怜的“不死卫”成员拖回了巷子里,扒掉他的衣服裤子。 “外面好热闹啊,小衲方才听到那个李贱锋的名字了。” “果然是来对地方了,不过我们说好啊,这次要低调,不要打草惊蛇。” “嗯,外面坏人很多……” “所以要听我指挥。我们先偷偷装傻,混在人群里,等到看清楚了李贱锋那个猴子是谁,再到他回去的路上埋伏,嘿嘿……” “大哥,他武功很高,你说要不要等他回家,我们拿那个炸药桶炸他?” “炸药桶很难抢的……而且你把地方都炸塌了,就没办法在墙上写字了啊……” “阿弥陀佛,也是哦。” 两人进行着若是被李彦锋听到必定会血冲脑门的对话。外头的街道上有人喊:“……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那边回答:“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这对话的声音听得两人眼前一亮,龙傲天佩服道:“喔……这个好这个好,下次我也要这样说……”格外的英雄相惜。 也就是在这声对话后,街道上的吼声犹如雷霆交错,一番更加激烈的打斗已经开始。两人迅速地扒着那鼻子碎了的倒霉蛋的衣服裤子,还没扒完,那边巷口已经有人冲了进来,这些是逃散的人群,眼见巷口无人守卫,顿时五六个人都朝这边涌入,待见到巷子里头的两道身影,才顿时愣了愣。 外头的人并不知道里头是哪一边的,若是“转轮王”的手下,自然免不了要打一场才能通过,而这边两人也跳起来,微微愣了愣,小个子开口道:“大哥,打不打。” 大哥一巴掌打在小个子的头上:“他们又不是坏蛋……啊,我们也是好人,我们也是逃跑的……”拉起小个子转身就跑,一挥手,“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啊。” 许多时候,这样的狭路相逢打起来,倒不是立场问题了。而是因为巷子狭窄,两个身份不明白的人挡在这里,自然免不了跟对方打上一通。武林盟主已深谙世事,眼见大热闹在前,仍旧决定低调一点,免得在这边跟五六个傻瓜莫名其妙地打上一通,首先暴露掉自己。 他一面跑,一面跟小和尚道:“我们到前头绕一圈再回来。”小和尚明白过来,对他的运筹帷幄分外崇拜。 这处暗巷前头是一条砌了围墙的死路,但尽处的墙壁若是轻身功夫不错仍旧可以爬出去,围墙那边是一处院子,两人便是从这里偷偷过来的。此时混在这帮人中,又装作轻功平平、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他们混在这些人当中扮猪吃虎,感觉也颇为有趣。 翻过围墙,到得那处院子后方,两人还帮着一个爬墙艰难的人翻越过来,随后咋咋呼呼的沿着房屋后的泥地朝前方跑。此时“不死卫”的烟火令又在空中炸开,不远处的屋顶上似乎有人交手,有人不慎踩破房顶掉进楼里,一切都格外热闹。龙傲天与一道身影并肩而行,热心地给他们指点道路:“你们朝那边跑,绕出去就能上大道了。” 他笑眯眯地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也扭头看了他一眼,两人一道跑出几步,随后,又对望了一眼。 天空中烟火正化作余烬落下。 跑在周围的人到一旁转弯,准备奔向不远处的院落出口。严云芝的脸色陡然间白了,她停了下来,龙傲天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只见严云芝的步伐陡然朝后窜出一丈,剑锋平举指了过来。 小和尚跑到前方,又停住脚步赶了回来:“怎、怎么了?” 那边的严云芝犹如见鬼一般,咬牙切齿:“你、你……” 龙傲天也看着她,愣了片刻,跟小和尚解释:“她就是害我被污蔑的那个女人啊。你看她的弹弓剑,咚……就弹出去了。” “啊。”小和尚瞪了眼睛,“她就是那个……屎宝宝的女人?” “嗯,她是屎宝宝的姘头。”龙傲天小声说。 “那怎么办?” “冷静,我要想一下。”龙傲天一手抱胸,一只手托着下巴,随后望了对方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含血喷人……”严云芝目光之中似乎带着泪光,“污我清白……” “污……我污你清白?明明你们是坏人!你跟屎宝宝是一伙的,跟通山的人也是一伙的!”龙傲天被人倒打一耙,几乎要跳起来,当下一番指责、控诉。 “谁说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严云芝的声音压抑地说道。 “呃……不是吗?还想狡辩!你们明明是……” “你放屁!我杀了你——” 女子咬紧牙关,便欲攻上。她在过去的数日当中,曾经许多次的想过与此人拼命时的场景,这时化作现实,竟有些不太适应。而也在这一刻,外头的院落前方,有人呼啸落地,几名跑在前方的人似乎被吓得够呛,一阵喧哗声,但那道身影手持长棍,径直朝这边来了。 落入李彦锋眼帘的,便是这边三道身影对峙的情况。 他的心思缜密深沉,先前由金勇笙的一句话引起疑惑,此时已迅速地回忆起宝丰号最近的行动,以及与“严姑娘”有关的一切。这严云芝背后代表的利益不小,今日若能将她拿下,异日便有了与宝丰号交易的筹码,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能做的买卖。 那边街道上出现的两人身手厉害,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年轻了一些,虽然鼓动不少人趁乱逃跑,可即便尽力而为,顶多也只暂时性的拖住了孟著桃、金勇笙、单立夫等三人,他已提前一步翻上屋顶,抄近道堵截过来。 这时见到这严云芝——想一想对方被侮辱的新闻还是自己这边放出,等于是一手操纵了整个局面,将宝丰号玩弄于鼓掌,说出去也称得上是一番壮举——不由得心怀大畅。 时人纵横天下,武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真正令他觉得自豪的,还是在通山搅动风云、排除异己,短短数年前使李家成为了通山第一的这些运筹帷幄。心中憧憬的,其实也是如同仇人心魔那边操纵人心、局势的能力。 绿林间的胜负格局,其实值得了什么呢? 当下脚步放缓,收棒于身侧,步履稳健地走了过来。昏暗的光芒里,只听得这位绿林大枭朗声笑道:“本座今日高兴,不相干的人,且放你们生路。走了吧。” 严云芝横起剑锋朝向了他。这边两道身影一时间有些迷惑,在这男子的气势面前,站着没动。无论是龙傲天还是小和尚都在想:不相干的人是谁? 李彦锋蹙了蹙眉,随后或许也是发现了这个漏洞,棍棒在地上一顿。 “本座‘猴王’李彦锋!今日只为留下此人。”他的手指微抬,指了指严云芝,“你们还不走!?”连目光都没有多望过那两道身影。 两道身影还是没动,他们看着李彦锋,因为对方的抬手,一齐扭头望了望严云芝,随后又扭头看李彦锋。 小和尚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的大哥:“他、他他……就是李贱锋哎。” “嗯嗯,我听到了。” “怎么办啊……”小和尚小声问。 他们定好的计划,分明是今晚没人时再去找对方算账,免得今天在街上打起来,过于滥杀无辜,此时计划还没开头,又夭折了…… 李彦锋气势满满,本以为说完名字,两名围观者便要逃跑,然而呼吸过了两次,站在侧面的这两位路人甲没有动静。他将目光望了过来,虽后发现两人的目光也正盯着他。 六目相对,一片诡异的尴尬。 李彦锋脸颊抽动,心中嘀咕:“邪了门了,今晚上还真是什么傻子都有……”他先前拦在街上时,便有几个傻瓜明明没事,却非要冲过来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当时是打人立威,却也觉得这些人傻不拉几令人唾弃。此刻没了旁观者,对于这帮杂鱼就只剩厌恶了。 接着,他见到对面那身形较高的少年伸出手来指了指这边:“你为什么要抓她啊?” 这声音听来……竟有几分天真。 我草你大爷。 这关你卵事—— 院子后方静悄悄的,秋天的、雨后的夜晚,这一刻,李彦锋心中有一场海啸,但他的目光平静,没让任何人知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二章 乱·战(下) 第1139章第一〇八二章乱·战(下) 天色晦暗,传讯的烟火陆续在空中升起、落下,外间混乱的打斗声还在传来,将这处院落后方的气氛也衬得有几分焦灼。 李彦锋不再理会突然出现的两名少年人,高大的身影走向位于墙角的严云芝。 对于突然出现的外人,他已经出于仁慈地说了两句话,虽然对方的反应令他多少有些愤怒,但更多的聒噪,也已经变得没有必要。 习武这些年来,李彦锋青出于蓝,罕逢敌手。他先前才在长街上单人只棍打倒了一大片武者,随后与那持枪的高手有过片刻过招,此时热身已毕、血行如汞,正是最为巅峰的状态上,便是再有一大群人扑上来,他也有信心随手打翻。 倒是正事在前,拖延不得。 他持棍往前,严云芝的身体也陡然在黑暗里紧绷起来。一旁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走过来,犹然出声:“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李彦锋陡然一棍横挥了出去。 他步履往前,手中的棍子陡然横挥,悄无声息却又迅如闪电,棍棒的锋端取的是对方的右侧太阳穴。这一棒犹如枪法中的凤点头,棍棒只需一触,便能将人的脑袋如瓦罐般打破,大部分人根本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会毙命。 但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情况出现。 那少年怔了一怔,不知什么时候抬起的双手已经将砸向太阳穴的棍子扣住了。 “你这样……”他的语气有些忿怒。 夜色中像是有寒意涌起,下一刻,两人之间的棍子突然间弯曲,拱成了半圆形。 李彦锋脑后汗毛炸开。 “嘭——”的一声,那跟长棍在空中重新弹回一字,李彦锋的步伐猛地一沉,身形舞动如幻影,随后双拳如巨蟒般朝着对方呼啸而出,白猿通臂拳的发力,凶狠而大气。而在这边,松开棍子的少年步伐在地面上一踏,身体朝着对面的中路直冲而出,李彦锋连续两拳挥在空中,第三拳上,拳头已经狠狠地砸在了少年防御的手臂上。 扑—— 周围淤泥溅开,少年反击的拳头照着李彦锋的胸口砸了过去。 随后便是一轮刚猛到极点的对攻…… …… 秋风拂扫天际,夜空之中,雨云堆积涌动,犹如倒涌的山峦。 金楼附近的街道上,混乱正在扩散。但远远近近的也都有响箭飞起来,这一刻,周围属于“转轮王”一系的力量正在被调动起来,呼应的声势仿佛从四面八方扑来的海潮。 街道东段,谭正的步伐推开道路上弥散的烟雾,手中的大刀扬起,下一刻犹如霹雳般的落下。在他的前方,游鸿卓挥刀反击,两柄长刀在空中爆出火光来。 全力搏杀的刀光沉重而凛冽。这一刻,步伐沉稳的“天刀”谭正乃是双手持刀,而另一边的游鸿卓半身染血,也已经将单手的快刀换成了双手持握,他的目光凶戾,全力挥出的刀锋迅速而又沉重,在街道之中与谭正的手中长刀的碰撞犹如飓风撕卷一般,噼噼啪啪的几乎形成一片外人难以进入的可怕区域来。 如果说谭正手中的刀大气而稳健,已然有了如山一般的宗师气象,那这名暂时还没有多少人认识的年轻刀客手中的刀在这一刻便充满了野性与破坏的气息,如同初生牛犊一般冲向了这座大山。 他先前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已然受伤,在与谭正最初的几度交手中也没有占到多少的便宜,但到得此时,带着半身鲜血的游鸿卓却像是越战越勇,一次次的改变着打法,眼下又与谭正正面的拼杀在了一起。 两人双手持握的长刀在空中暴雨般碰撞,一时间谁也没有后退,稍许的挪移间,两人的步伐便在朝街道的侧面转移。这期间,路边的几张桌椅被这暴烈的刀光卷入,都如同爆开般的飞走,一名“不死卫”的成员从侧面杀来,手持长枪似乎是想要支援谭正,才刚刚进入厮杀的战团,手中的枪锋便被刀光斩断,随后刀光从他的大腿和身侧爆开,鲜血飞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刀光卷入的敌人却也打破了比拼中的平衡,游鸿卓的口中犹如困兽般的呐喊,仍旧试图前冲,然而前方的谭正目光如水,沉重的刀罡不断地从正面落下,将他的攻势劈开,又数刀后,游鸿卓踉跄后退。 谭正的步伐如影随形,一刀接一刀的劈了过来。 混乱的街道上,谭正在转眼间连劈五刀,游鸿卓狼狈飞退,到的第五刀上,已被劈得门户大开。正招架不及,梁思乙的刀剑从一旁硬生生地格挡过来,她挡了谭正的这一刀,手臂几乎发麻,陈爵方犹如鬼魅般从一旁杀来,一刀斩在她的身上,鲜血飚飞,梁思乙几乎是已换命的姿态朝陈爵方挥剑猛攻,陈爵方复又避开。 “这是我的事!走——” 梁思乙口中大喝,这女人是战场上、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浑身是血,犹在全力抢攻。游鸿卓还在后退,硬生生的咽下口中的一口鲜血,抓住附近冲来的一名“不死卫”,手上一带,已使出全力朝谭正冲去。 双方的距离转眼拉近,谭正单手抓住那“不死卫”的后背,左手夺人,右手上的刀已朝这边斩来,那“不死卫”手舞足蹈还在反抗,游鸿卓口中鲜血朝谭正喷出,双方的刀光在血光中复又拼杀在一起。 远远近近的旁观者看着谭正刀前的一男一女,几乎杀成两个血人,犹在全力搏杀,心中都不由得一阵唏嘘。 …… 长街西侧。 路边部分店铺的二楼之上,激烈的打斗声正传扬出来。一些桌椅轰然间冲破木楼的门窗,砸向路上的行人,将局面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也有长枪的枪影冲出屋顶,挥洒间搅落漫天的瓦片。 岳银瓶、岳云二人拦住了金勇笙、单立夫、孟著桃等人对严云芝的追赶。在岳飞的训练下,相处多年的姐弟俩配合默契,弟弟岳云天生神力,纵然并未使战场上善用的兵器,但得了周氏真传的翻子拳出手之间也隐隐有了陈凡当年在杭州街头刺杀包道乙般的威势,正合了“拳怕少壮”的古语;而姐姐银瓶平素最初擅长的是周侗当年的五步十三枪,她的身材高挑,枪法、腿法皆是凌厉惊人,弟弟在房间里以一身怪力乱扔东西,甚至蛮横地撞破墙板扑入下一处房间时,她跃上房梁甚至冲出屋顶在高处俯瞰大局,两人彼此呼应,一时间竟拖着战团四处肆虐,除了几名高手外,远远近近的喽啰竟都有些追赶不上。 若是能够全身而退,只是这一番大闹,便足以令他们名满江湖。 不过真要说局面,其实也算不得乐观。金勇笙、单立夫皆非庸手,平日里即便是姐弟俩与其单挑放对,胜负其实也颇为难说,而在三人之中,尤其是那看来肩头受伤的孟著桃,其武艺威势还隐隐在宝丰号的这两名掌柜之上,若非他在杀了长辈、抓了同门后杀意平息,兼且弄不清金勇笙等人的意图而有些消极怠工,姐弟两人之中或许已经有人受伤了。 方才金勇笙、单立夫主要存的心思还是想要抓住严云芝,此时银瓶挥枪如雨,在一番搅合之后与弟弟堪堪拦住三人,实际上也已经到了能力的极限。 此时在打斗之中,银瓶也在向一旁的岳云发出信号——必须尽快逃走。 岳云在厮杀中也在焦急地传出讯号:有人追过去了。 银瓶只是摇头。 这一番搏杀,已经为对方的逃亡争取了一定的时间,此刻远远近近的夜色中呼喊如潮,“转轮王”麾下“武霸”高慧云的大队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有可能汹涌而至。能做的已经做完,此时不走,莫非还要把自己也搭上去么…… …… 距离街道不远处的晦暗院落里,严云芝看见那气氛从平静压抑到爆发开来,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昏暗之中的两道身影,前一刻还在开口说话,但就在持棍角力的下一刻,属于真正高手的反应被引爆了。 在这之前,严云芝也曾考虑过如何与李彦锋对抗的问题,但就在方才的那一刻,面对着那西南来的少年,这位通山的“猴王”身形晃动,随后大开大合的白猿通臂拳便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这或许是真正的武道宗师察觉到危险后的剧烈反应,严云芝甚至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是李彦锋的身形舒张,拳风凛冽呼啸。 天空中有明明灭灭的微光落下,也是在这瞬间,最让严云芝觉得吃惊的,是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对着李彦锋的白猿通臂拳猛冲而上,如果说李彦锋的拳展开后就如同滔天扑击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少年的身影在应激后的这一瞬间就如同一颗顽石,照着海浪的中心直扑了进去。 两道身影的拳交错在一起,昏暗的光芒里,严云芝甚至看不清两人转眼间在小范围内的趋进躲闪,但“砰砰砰砰——”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响声。仿佛两只暴戾的凶兽在见面的第一时间便要在正面压下对方,竟是谁也不肯后退。 下一刻,一道身影突兀而又无声地出现在两人的中间。 那是跟随着“龙傲天”行动的那名小和尚,在双方拳风猛烈互击的刹那扑向了李彦锋。黑暗中李彦锋“啊——”的一声,澎湃的内息在这处院落的后方鼓荡,他的身体腾挪,拳法挥舞间风雷之声更盛,在烟火的微光中竟犹如展开了七八条手臂,而小和尚犹如跗骨之蛆跟随着他。 纵然精研刺客之道的严云芝,此时也根本看不清那小和尚的手中使着怎样的招数,但以李彦锋此刻突然的反应来看,他也必然是感受到了棘手的威胁,一面应付前方的“龙傲天”,一面想要摆脱这死皮赖脸就要贴上来的小和尚。 又有光芒绽放的一瞬间,严云芝看见李彦锋的身形朝后方旋了两个圈,他抓住了小和尚的手,而在他的前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跨步跃起,一只右拳已经挥起在空中。 嘭——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一拳挥在了李彦锋的脸上,李彦锋的身形一矮,似乎将那小和尚朝远处抛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像是缩小了一圈,一记朝天脚斜挥而出,在脸侧中拳的下一刻,踢中了扑来少年的胸膛。 三道身影都如同炮弹般的飞了出去。 李彦锋的身体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一直滚到墙角边方才径直用力站起;那犹如幽灵般粘人的小和尚被李彦锋掷向了更远处的墙角,筐的砸烂了几个瓦罐,下一刻也站了起来;而这边飞扑出拳后被当胸踢了一脚的少年,脚步在地上的泥泞里踏了几下,他的双手在空中舒展,双足朝后方滑动,却已然拿住了身形,长长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呼出,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在这具身体里翻涌。 类似的状况严云芝在通山时也曾经见过,也不知这少年修习的是怎样的内家功法,在全力舒张时会有这样的动作出现。但作为武者而言,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表象甚至连她都能感觉到热血沸腾。 这三人之前的交手,不过发生在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里,李彦锋与这龙傲天刚猛至极的对冲、小和尚如跗骨之蛆般的凶险趋进,随后李彦锋甩开小和尚,被一拳打在脸上后又踢腿还击,整个过程凶猛而又利落异常。 而实际上,即便是脸上中拳稍显狼狈的李彦锋,展现出来的也已经是异常厉害的拳法与应对。他一开始以白猿通臂与龙傲天对拼,待到小和尚冲过来,整个拳法的路数其实就已经在往猴拳的方向变化,跳跃腾挪间躲过了对方的两次扑击,随后拉起对方的手将人抛飞出去,而龙傲天虽然当面一拳砸在他脸上,他在抛飞小和尚的同时还能旋身踢腿,以一打二,已然是极为漂亮的对抗。 ——如果他面对的是与他年纪相仿的武者,这样子看来其实是毫无问题的。 但这一刻他面对的乃是一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以及另一名看来年纪更小的少年人,这两人展露出来的身手便有如怪物一般了。 严云芝在通山时,与这龙傲天仅仅是照面一瞬便被按倒,固然知道他相对自己而言武艺是高强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面对李彦锋这等武道宗师的时刻,与其展开毫不相让的正面对抗。 而那被抛飞出去的小和尚,或许便是传闻中的“四尺YIN魔”,虽然看着年纪更小,但在短短片刻间竟能激得李彦锋宁愿正面挨上一拳也要将他扔开,足以证明一旦被其近身,他的攻击手段可能是致命的。 夜色迷离,不远处金街的喧嚣蔓延,严云芝的牙关紧咬,心中砰砰直跳。 对面的墙边,李彦锋高大的身影已经直立起来,他的面上挨了一拳,此时一头长发都已经散乱开,身上因为在地上翻滚而有了不少的泥泞。他伸出手臂,抓住自己的衣服,径直将它撕了下来,昏暗之中露出轮廓如刀削斧凿般的上半身,沉默之中,杀气四溢。 更远处的墙角,砸碎了几个瓶瓶罐罐的小和尚仿佛融入了那片黑暗里,只在这一刻,发出了“阿弥陀佛”的一声响:“施主出手太过狠毒,确实是坏人。”这话语老气横秋,语音却颇为稚嫩,令人听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是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人,他的身形舒张随后缓缓而落,口中似乎有无比漫长的气息在吞吐。 “今日江宁,看来确实风云聚会。”黑暗之中,李彦锋出了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来了。” “我问你话,现在可以回答了?”这边的少年也开了口。 “问了什么?” 严云芝看见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将手指向自己这边:“你们,不是一伙的吗?闹翻了?” 那一边李彦锋蹙眉,举步向前:“一伙的?你知道她是谁?”他走到掉落在地上的长棍边,伸腿一扫,那棍棒啪的弹上旁边的墙壁,随后弹回来,被李彦锋顺手一抓,干净利落地拿在了手中。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手落下了。 更远处的黑暗中,小和尚朝这边走来,李彦锋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的棍棒低垂,但这一刻即便严云芝也知道,众人要面对的,将是真正全力出手的,不带半点保留的本代“猴王”了。 黑暗之中安静了片刻,龙傲天没有说话,他将指向严云芝的手放下了。随后道:“李贱锋,你全家老小在通山作恶,你知错吗?”他没有再追问李彦锋与严云芝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语气都像是微微低沉了几分。 “通、山、作、恶……”李彦锋微微的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五尺YIN魔……” “我不是。” 少年走向前方,李彦锋沉下架势。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爷爷啊!” 下一刻,严云芝看见李彦锋手中的棍棒如龙卷呼啸而起,而在他的身形两侧,龙傲天与那小和尚身形突进,朝着两边环绕而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方向向李彦锋发起了突袭。 李彦锋“哇啊——”一声,于黑暗里狂舞的身影似猿、似猴、又似疯魔,他犹如雷霆般的一棒朝前方落下,龙傲天窜了过去,那地面之下的大堆杂物连同淤泥轰然爆开,随后那棍棒卷起漫天的污泥、碎屑溅向四面八方,李彦锋突进那飞散的污泥中,身后的黑暗中是无声滑过的刀芒。 伴随着棍棒的狂舞,三道身影穿梭交错,随后,严云芝发现,李彦锋持棒的身形朝着她猛扑了过来。 严云芝亦是武者,眼见这突然爆发的打斗,手中剑势一沉,挥手迎击。也是在下一刻,她听得前方传来“操”的一句骂声,身体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朝后方猛退,李彦锋手中的棍棒在黑暗中似乎失去了形迹,陡然出现时,砰的一声响起在她方才站立处的墙面上,石屑飞溅。 李彦锋作为武道宗师的放手搏杀铺天盖地地朝着她席卷过来,她的身形已经在朝后飞退,但下一刻朝前方做出防御姿态的右手上仍是陡然一痛,随后棍棒横挥而来,扫中了她的身侧肋骨。 身体还在半空中飞出去,严云芝看见李彦锋手中的棍子似乎在空中爆成了碎片,一道身影从侧面冲撞向李彦锋,随后轰隆隆地撞向院子侧面的一堵颓墙。 严云芝从空中落下,在地面上翻滚,她知道肋骨或许已经被打断了,但李彦锋的那一棒似乎并未使出全力,她的身体在地面上一滚,又奋力地爬了起来。而就在她站立的不远处,一整堵土墙正轰隆隆地倒下去,连同周围的杂物、垃圾、坛坛罐罐,都在破碎开来,少年的身影抓起一只带水的陶罐,轰的一声砸在李彦锋的头上,漫天的瓦片、臭水飞溅,李彦锋同样猛烈的一拳将对方打倒在废墟之中,他身体的后方,小和尚扑了上来,挥手便朝李彦锋的喉间划了过去。 李彦锋绑有细长铁尺的右手手臂便是猛地一格,空气中便是细微而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响起。那矮小的身影与他在空中纠缠,之后又是两记猛烈的刺击。李彦锋才将这难缠如鬼魅般的身影甩了出去,后方爬起来的龙傲天又已经扑了上来,拳头一挥,李彦锋几次格挡,都是清脆的金铁交击声。 他才将那难缠的小和尚甩出去,此时面对着少年的攻击,却是在凶险之中踉跄后退,之后摔飞在泥水里,少年扑将上来,被他一脚踢开,他还没能爬起来,那少年抓起身侧废墟之中的一大块砖头,照着他的头脸砸了下来,李彦锋奋力格挡,这却是一块泥砖,虽然沉重,却也嘭的一声爆散在空中,李彦锋也没能爬起来,身形往地上一趟,使出地躺拳的路数,双脚猛踢威慑,随后朝后方翻滚起来,龙傲天与小和尚从两边冲上,三道身影又激烈地冲撞在一起,将附近一座已经坍圮的假山撞得飞散。 严云芝站在那儿,一时间几乎感觉不到肋下的疼痛。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而毫无形象的打法——先前在那长街之上,李彦锋单人只棍,扫荡一片,宗师的身手展露无余,而在过往她所经历的诸多擂台比武切磋中,众人点到即止,即便有着武艺高下的分别,也都各自保持着风度。 但这一刻,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俨如最为惨烈的战场厮杀,双方都爆开了杀意,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置对方于死地,即便是李彦锋,在这样的打斗中竟都未能保持丝毫的宗师风度,他浑身沾满淤泥、臭水、一头长发凌乱飞散,说起来身法灵动腾挪有度的大小猴拳,此时竟连离地腾跃的机会都没有,双方互相拉扯殴打中几乎成了一只泥猴。 这是……西南的打法? 严云芝想起这少年的来历,想起那传说一般的地方,一时间心中火热。她的右手被李彦锋一棒打得鲜血淋漓,此时左手持剑,就要冲将上去。 她也不知道要帮谁,但无论杀掉哪一个,感觉都没有关系。 龙傲天正与李彦锋在碎石堆中纠缠殴打,手中的刀锋朝着对方面门刺过去又被格开,抬头一看,却见那名在通山有过往来的少女傻乎乎的提剑要过来,口中便骂:“我操!你还不快走——”身体便被李彦锋猛地踢开,一阵气闷。 不远处的街道那边,有人朝这边奔跑过来,那是一名身着长衫,手拿算盘的老者。他的身形迅捷,原本在奔跑间籍着微光见到了这边的人,还颇为兴奋,口中远远地说道:“严姑娘……”内劲迫发、鼓荡而来。 到得近处时,已然看到了这边一片狼藉的景象,一道狼狈的身影在大片碎石中站立,遍身泥泞、甚至还有鲜血,若不是多看几眼,他简直快认不出这是之前威势慑服整条长街的“猴王”了——事实上,倒也是因为李彦锋方才脱掉衣裳,才在这样的打斗里变得更为狼狈,龙傲天衣裳穿得严实,纵然受到些伤,外表显不出来,绝不至于像李彦锋一般浑身裹满泥巴臭水。 李彦锋怎么了?这少年又是谁?怎么打成这样的? “泰山盘”金勇笙话才出口半截,顿时有些惊疑不定。而在这边,眼见对方有援手到来,龙傲天与小和尚也下意识地停了手,众人之间相互望望,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安静。 “……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片刻之后,金勇笙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 李彦锋看着他,随后抬了抬手,似笑非笑。 “这女孩,归你了。” “……嗯?” 金勇笙蹙起眉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三章 凶影 天色昏暗,夜色中的云层涌动,犹如倒悬在天空上的大海。 橘红的烟火光芒在天与地之间缓缓升腾。 破旧而混乱的后院当中,短暂而诡异的对峙正在发生。 乍然赶到这里的金勇笙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围的景状,也用谨慎而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昏暗光芒里的几道身影。 四道身影都诡异地显得狼狈不堪,一名少年人、一名年龄更小的小和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此时正一前一后地包夹着李彦锋,先前威风凛凛的猴王此刻浑身泥泞,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也不知先前经历了怎样的阵仗。四人当中唯一衣衫、妆容整齐点的严云芝站立的姿态也有些奇怪,看来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了伤。 周围的院子一片狼藉,几截土墙倒塌成一片,甚至于一座假山也被撞开了,看痕迹似乎还是新的。。 难以想象,这李彦锋在首先甩开他们,追上严云芝后的这短暂时间里,这整个院子里发生了一场怎样激烈的打斗,片刻间也难以分辨那少年人与小和尚都是哪一家的人。 “这女孩归你了。” “……嗯?” 简单的对话,李彦锋扶着半颓的假山而立,口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金勇笙将这话听在耳中,一面回应,一面朝李彦锋使个试探的眼神,李彦锋的神情也是似笑非笑,他的右边眼睛被打肿了,一些污泥从肿起的眼皮上掉落下来,猴王伸手将污泥擦去,头发杂乱,目光淡定。 方才经过了打斗的少年人与小和尚此时也在昏暗之中缓缓走动,趁着这片刻的对峙,调整着口鼻间的呼吸节奏。 在金勇笙看不到的地方,少年人朝严云芝悄悄地摆了摆手。 金勇笙拿着铁算盘,试探性地朝着严云芝这边走动过来,少年人步伐横走,隔断金勇笙望向严云芝的目光,小和尚环绕李彦锋,晃动着手臂,往金勇笙这里靠近了过来,一旦金勇笙继续向前,他与少年人又将对金勇笙形成包夹之势。 四个人之间形成缓缓变形的四边形,这片刻间却是谁也没有展现出杀意来,李彦锋站立不动,金勇笙笑吟吟的,少年人缓缓走动,将手臂撑开做了几个舒展的动作,小和尚双手叉腰,脖子微微扭动。 又一道橘红的烟火爬上了夜空之中,光芒浸润过来。 少年人的手,朝后方挥了挥,五根手指在光暗之间弹开又收回。 “……跑!” 严云芝朝后方退去。 金勇笙的目光望向李彦锋,这一刻,阴霾与杀意已经涌上这位猴王的表情,他的右臂之上肌肉贲张,抓起身侧修葺假山的一块青石,刹那间已经使出最大的力量要照着严云芝投掷出去。 假山被掰断,石屑飞溅。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缓缓横走的少年人已经将手中的飞刀掷了出去,他的足尖挑起了地上被李彦锋落下的长棍,伸手抓住。 棒影便要呼啸展开,另一边金勇笙手中沉重的铁算盘已经被掷了出来。 掷出的飞刀扎进了李彦锋的肩膀,令他掷出的石块瞬间失准,呼啸地掠过了少年身侧,同一时间,铁算盘“轰——”的一声砸上少年手中的木棍,棍棒断裂开来,少年的身影被砸得飞向后方。 严云芝已经使出全部的力量向远处纵跃,在她回头的瞬间,少年的身影几乎被金勇笙的铁算盘向后方砸出丈余的距离。这铁算盘的全力一击几乎能将房屋外墙砸开,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结结实实地承受的这一击令她看来头皮都为之发麻,但这一刻,她也只能使出全力朝前方奔跑。 视野的余光中,少年的身体在泥泞中朝后方翻滚,之后双腿落地,竟硬生生地站起了半个身子,黑暗中的那头,李彦锋犹如疯狂扑来的猛虎,白猿通臂顺着冲势如流星锤般的砸了过来,似乎要砸开沿途中的一切。但少年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开双臂朝着李彦锋迎了上去。 嘭——的一声巨响,双方对冲在一起,李彦锋是顺势猛冲过来,沉重的一拳当中,将仓促迎上、试图阻拦的少年又撞得翻滚出去。 黑暗之中,猴王的步伐跨幅巨大,凶猛追来。他先前受了少年人与那小和尚的围攻,狼狈不堪,此刻是含怒出手,夜色中的轮廓都显得疯狂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奔跃的身影陡然被拉住,从空中砸向了地面,少年人的身影在他的背后腾跃起来。 “你爷爷……” 严云芝奔出了这边院子,耳中听得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人身影沉闷地响在夜空中,口中像是含着鲜血,他的年纪虽然不如李彦锋,但这一刻展露出来的,却是睥睨一切的疯狂与霸道。 “你爷爷……” “让你……” “……走了吗——” 伴随着这吼声的,是后方不断传来的纠缠与打斗声。 严云芝竭力奔跑。 虽然双方在通山时有过过节,甚至于自己的清白名誉都被对方一句轻飘飘的话给毁去,但这一刻,她的心中也清晰地明白,在这样的夜色中拦在李彦锋与金勇笙的前头,到底有多么的艰难。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则只能以后再问了。 昏暗的光芒里,李彦锋与龙傲天厮打在一起,又撞塌了旁边的墙壁。少年的口中满是鲜血,却是揪着他,几记头槌照着他的脸上没完没了地撞过来,眼中凶狠的颜色已经完全成了找人换命的模样。 李彦锋纵横江湖数十年,也是自诩凶狠,却是极少遭遇这等武艺高强打起来却完全不将自己当人看的对手。但转念一想却也合理,对方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懂个什么人生的珍贵。这种小孩子最特么疯了! 他习武成名多年,一身武学造诣、内力修为其实比对方要高出一截,然而在这打斗的时间里,竟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对方的这股疯劲。心中怒气沸腾,随后又被对方拖着滚进泥里。 另一边,金勇笙乍然遭遇那小和尚的攻击,一时间也并不好过。 他毕竟是刚刚抵达这边,面对着那矮小的身影,心中是有些托大的,然而随着那小和尚狂奔而来,这习惯了大开大合路数的老人才察觉到对方的棘手。那小小的身影双手挥舞小刀只攻膝盖之下的位置,令得他在狂奔躲闪中一阵左支右拙,最后几乎要俯下身体来应付对方的刀锋。 江湖比武放对,有各种各样的路数,然而若论路数阴狠,地躺刀地躺拳绝对都排得上前几号。这类在地上翻滚砍杀的打法看起来并不入流,但事实上由于脚的灵动远不如手,真正难防的往往也就是这类下三路的攻势,甚至于部分军队当中都会专门训练地躺刀法,战场上阵型一乱,人往地上一趟,专砍人腿脚,大部分时候都能有不错的战绩。 这小和尚的刀法明显是地躺刀的演化,却是配合他的身高专门设计的一路刀法了——金勇笙也不知道是哪家缺德的长辈干的这种事,一般人教导小孩子练武,年纪不大时通常都是打好基础,待到年纪大了再出来杀人,配合小孩子的身高教他一套打法有何用处?等到他长大之后变得没用么? 他毕竟也是多年的老江湖,虽然往日里大开大合惯了,人老了腰又没那么好,俯着身子应付一个出手狠毒的小孩子,终究还不至于出什么事。只是一番仓促的应对间,竟也完全腾不出功夫去追逐那严云芝,一时间只好边在心中咒骂着小和尚长辈的缺德,一边认真地应付起这狠毒孩子的攻击来。 而见到一旁李彦锋与那少年在废墟里砰砰砰的相互殴打,竟看得他都有几分头皮发麻。相对于那少年人出手的凶戾,眼下这孩子出手的狠毒给人的感觉竟又隐隐好过了几分。 ****** 仿佛沸腾起来的厮杀中,刀锋划过身体,似乎又结结实实地带走了一部分的生命。 人生变得残缺起来。 梁思乙伴随着游鸿卓,在充盈着敌意的街头冲突,每一刻,都像是要被这敌意淹没下去…… …… 梁思乙记得,有过那样的一段时间,受伤犹如吃饭一般简单。 或者毋宁说,那样的一段时间里,甚至于吃饭都是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 从十余年前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到中原沦陷,每一次掀起的战火里,首当其冲的,总是雁门关以南、晋地以北的那一片地方。 梁思乙的家在太原,第一次女真南下时,这座古城在秦绍和的主持下固守了将近一年。汴梁第一次解围后,朝廷的援兵迟迟未至,终于太原弹尽粮绝,破城之后经历了报复性的大屠杀。 那时候梁思乙的年纪还小,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从那一片尸体的泥泞中生存过来的。 父母在大屠杀的混乱中死去了,太原付之一炬,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从那以后,她眼中的天与地,都是灰黑色的。 不知什么时候,名叫王巨云的中年人来到那片绝望的土地上,接济乞儿,教授武艺,她几乎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跟在对方身后的了。没有出路的乞丐和饥民们聚集在那位背负双剑、穿着破旧灰袍的男人身后,有时候能够有一口吃的,许多时候,大家也都要饿着肚子。有人死去,有人离开。 断断续续的饥饿与离散中,有过许多的苦楚。在兵祸肆虐的年月里,雁门关以南的那片地方,基础设施几乎被破坏殆尽,有能力南下的人们早已离去,留在这边的或是老弱病残,或是率兽食人的匪类,即便有想要好好过活的人们,种下一片田地,或早或晚的也要经历匪人的摧残。 义父王巨云始终在那片废墟之中救人。 他是能够南下的人,在聚集起一群人之后,也能够带着他们去往更好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一年一年的,他也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废墟般的土地。多数的时候,他们与那片土地上的匪人相争,也与刘豫麾下的乌合之众般的军队厮杀,甚至伏杀过女真人的使节,也有的时候,他们在争斗中败下阵来,被附近的大小匪帮烧过寨子。 那手持双剑的男人,始终没有倒下。 身边的渐渐多起来之后,势力扩大了,但需要的物资也更加的多,时不时的有人会建议大家转移,时不时的,有人离开。每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头发迅速灰白、迅速变老的王巨云会聚集起身边的孩子或是年轻人,指着太原的方向对他们说:“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梁思乙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参与过正面的抵抗,但偶尔听人说起这样的事情,她也会觉得这灰黑的天地里,还有着些许的光芒。 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其实并不代表在军中有多少的特权。陆续十余年的时间,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的人,成百上千,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每一天仍旧要进行武艺上的练习,而练习出色的,能够多吃一点东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些义子义女当中,也有着相当的仇视与对立心理,他们在校场上厮杀,有些时候杀出火气来,甚至会闹出人命。 但在那样混乱的年月里,每每他们并肩作战,对抗那片土地上肆虐的匪人与横行的军队时,却也能渐渐的积攒出一些亲情来。 梁思乙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杀出来的,她在校场上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厮杀,有时候将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些时候,治伤的药很宝贵、吃食也不多,有几次负伤,梁思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到后来的。 义父王巨云偶尔出现时,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们相互厮杀,而后冷漠地教导他们如何改良杀人的技巧,他就是那样冷硬如钢铁般的男人。后来因为他以自己的“子女”为基础打下“乱师”的基业,一些读书人或是外界过来的人们总是以此诟病他的虚伪与冷血。 部分孩子或是年轻人也曾经升起过这样怨恨的念头,待到有了一些能力之后,便愤然从“乱师”之中离开了,他们南下,寻找更好的生路,对于这些事情,乱师之中进行过一些整肃,但事实上总是没能收到多大的成效。 由此而来,存在于那片废墟之中的那支乞丐军队,在整个天下的范畴里总像是一支寻常而又奇怪的存在。寻常的是,这支军队没能标榜出多少的仁义来,但整个天下,原本就没有多少仁义可谈了;而奇怪的是,那支乞丐般的部队,始终盘踞在那片废墟般的区域里,渐渐的驱逐了众多的匪人,将过去的残局慢慢的收拾起来,顽强地生存下来。 在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战火当中,他们再度首当其冲,遭遇天下最强的女真西路军部队……尽管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与晋地的部队、与华夏军的部队合流,但仅有的一点家业也在那样的洪流中再度荡然无存。 他们经历了持续的厮杀,与女真人、与廖义仁率领的晋地分裂部队陆续作战,“乱师”的武器并不精良,训练其实也算不得优秀,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也只有在每一次的战斗中,都由他们这些“王家军”的义子义女们坐镇战场、甚至首先发动冲锋。 或许是因为已经煎熬了这么多年,仍旧留在乱师当中的这些义子义女们在面对战场时,罕有因畏惧而溃逃的。他们不逃,下头的士兵纵然战力不强,也常常能够鼓起勇气向前冲击。 “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晋地连续两三年的作战,她见过了太多同伴的死去,自己也数度倒在血泊当中。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在那样的战场上,人们能不能活下来,更多凭借的,往往只是运气,但在运气之外,却也有一部分年纪较大、更为成熟的兄姐,主动承担起了最为危险的任务,也有的在危险的战场上凭借殊死一搏,将她拯救下来,自己却慷慨赴死。 在那样的战场上,陆续两年多的时间里,梁思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的兄弟姐妹。而她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负伤后醒来。 有的人会认为负伤多了,人们会渐渐习惯这样的感觉,但事实上,没有人能真正习惯它,在每一刀每一剑的交错中,人的生命会变得残破,甚至于有些时候……活下来的人们会憎恨自己。 …… “……走啊——” 狼狈的身影在人群中冲撞奔突。 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将视野也染成了猩红色,刀剑挥过身体时带来的痛苦与虚弱感不断地持续着。 路旁的人群奔散,有人逃跑,有人冲将过来,剑光挥退前方的敌人后,带着长柄的钩镰从背后呼啸而来,她凭借瞬间的反应,下意识地用后背靠向枪柄,那明晃晃的钩镰几乎扎进她的肩膀里。趁着对方还没能用力,梁思乙双手之中刀剑斩舞,将这钩镰长枪的木柄劈成了三截! 浑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几刀几剑,夜色中的凉意伴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了。但最让人难受的,却是无法慷慨去死的执念,这执念来自于身侧那名叫游鸿卓的男人。 晋地两年多的战争,王巨云率领的“乱师”是伤亡最高的一支部队。 在雁门关附近那片物资缺乏的土地上练出来的军队,过去物资匮乏,训练不够,谈到战场上的素质其实算不得高,只是由于其内部独特的“义子”“义女”带头制度,其中层又有着一定的“听命令”“不怕死”的将领,这样的组合最终造成的是一场场惨烈的大战。 许多时候,那却是在部分专业将领眼中无谓的伤亡。 两年多的大战结束之后,大量熟悉的人已经在战火中死去了,过去十余年生存的天地似乎都变得空荡起来。后来晋地平静下来,梁思乙在几场最为惨烈的大战当中都有建功,倒是受到了不少的封赏与赞誉,但她心中却是明白,这些所谓的功劳,其实却是死去的兄弟姐妹们用生命给她堆积起来的,无非是她还活着,因此得到了这些赞美而已。 让她带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待到这次江宁大会,游鸿卓奉义父的命令带她过来“散散心”,她也听命来了。 战场上的事情与江湖上的事情毕竟不同,让她联络苗铮,中途出了问题,害死对方一家,对梁思乙而言,这样的失败与无能让她感到痛苦,这些痛苦堆积在一起。 但随之而来的补救,事实上也是简单的。 刺杀陈爵方,尽力的让对方偿命,而倘若不成,那便自己偿命——乱师之中,从来就没有怕死的人——这素来便是军队中的逻辑。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名相处了几日,名叫游鸿卓的晋地侠客,也过来了。 “走啊——” 奋力厮杀,口中低吼着,对于见惯了生死的江湖人而言,这其实是很不光棍的行为。就如同在战场上眼见着那些兄姐的牺牲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哭泣是无用的,因此只能奋力杀敌而已。 但这一刻,游鸿卓与那些兄弟姐妹终究是不同的,虽然希望渺茫,但梁思乙心中还是希望对方在某一刻转身奔逃,而自己就在这里豁出性命去,将那“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等人阻拦片刻。 但对方沉默不语,唯独那手中的长刀凶戾,与紧逼过来的谭正手中的刀在空中拼出无数火光来。 “走……” “躲——” 夜色之中,天空上的云层倒卷欲坠。某一刻,梁思乙的呼喊之中,游鸿卓转身猛冲,他一只手推起梁思乙的身体,另一只手上长刀朝后方挥去。 天刀谭正大踏步而来,一刀斩在他的手臂上。 鲜血飚飞的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冲过路边的几名行人,径直撞向道旁一间紧闭房门的店铺。这本是一家食肆,眼见着外间厮杀蔓延,店主以木板将房门封了起来,此时砰的一声,两人撞破房门,朝屋内冲将过去。木屑横飞间,“寒鸦”陈爵方、“天刀”谭正追杀而入。 梁思乙的身体撞入木门内,浑身剧痛,但仍旧勉力拿住脚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房舍的后方奔去,然而身后的游鸿卓以更为巨大的力量撞上来了,两人在冲撞间滚倒在地,梁思乙只感觉到对方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两人朝着黑暗的房屋深处翻滚过去。这样的翻滚中,游鸿卓似乎还踢翻了一张桌子,手中扔出了什么东西。 低沉的夜色下,街道的这一侧,陈爵方与谭正追入路边的食肆房间,下一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地面,白色的尘埃带着气浪在那食肆中抖了一抖,喷薄而出。 整条长街上的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 木屑、石屑飞舞。 有身影从房间里被那气流冲了出来,翻滚在街上。 一片混乱…… …… 仿佛是被大地之上的骚乱惊动,翻滚的云层渐渐逼近大地,阴冷的秋雨又开始点点滴滴地降下来了。 以金楼为中心,刺杀引起的巨大混乱在长街上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激烈的暴乱朝着四面八方膨胀,随后被周围压过来的转轮王一系力量围剿、平息。但在这样的过程里,也有数股暴乱的支流一度冲破防线,去向远方。 亥时一刻,位于金楼、秦淮河东南面百丈外的桂枝街,便有一股风暴卷过。 这原本就是一条不起眼的狭窄小街,破城时遭过兵祸,附近的院墙坍圮,居住了不少流民。亥时过后,随着大量烟火令箭的升起,转轮王麾下的人们开始朝金楼靠近,桂枝街也过了几队人,随后,以小头目方锦文为首的十余人暂时的留在了这边,观望着远处骚动的波澜,同时喝令附近的流民躲回自己的棚屋或帐篷里,不得生事。 一刻,稀疏的雨滴从天空中降下,路面上的火把也随之动摇,黑暗众的院落间,陡然有四道人影朝街头冲杀出来。 这四道身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互相追逐厮杀,为首的一名少年人冲上街头夺了一把长刀,随后几乎将半条长街化作了修罗般的杀场。 方锦文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四人当中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但那夺了长刀的少年人凶狠如猛虎,一名更为矮小的身影则形如鬼魅,冲入人群奔跑腾挪,时隐时现,而在这两人的后方,一名男子抢了一根长棍,挥舞如疯魔,与那手持长刀的少年拼杀最多,而第四道身影是一名老人,手持沉重的铁算盘挥舞砸打,附近街头的破烂桌椅被那算盘一碰几乎被砸成靡粉,甚至于半坍的土制院墙都被他扔出的算盘砸塌了一堵。 四道身影在街头厮杀,将来不及跑开的几名转轮王麾下卷入其中,血流满地,随后冲入附近的棚屋区,朝着远处延伸过去。 …… 黑暗之中,严云芝朝远处遁去。 胸口断掉的肋骨正持续的疼痛。 雨降下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四章 满城风雨(上) 秋夜的雨熄灭了地面上大多数的光,暗地里谋算的人们,各自隐匿在黑暗里了。 金楼附近,负责善后事宜的各路“转轮王”部下仍旧身披蓑衣、四处搜索。距离金楼十余里外的新虎宫中,被这场大乱惊动的许昭南、林宗吾、王难陀等人已经在大殿之中聚集起来。 时间过了子时,各方面的信息基本已经汇总完毕,随后,“寒鸦”、“天刀”、“猴王”、高慧云、孟著桃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阴冷的夜色之中,新虎宫内的气氛也显得冷冽。许昭南的目光阴沉,此时出现在殿内的部分高手,也在先前的那场混乱中受了伤,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令得转轮王这边面子、里子的受损都不小。 “……先前在金楼行刺的那帮人,我们这边现在抓了有四个活口,第一轮已经审过了。” 寒鸦陈爵方的身上缠了些绷带,他早些日子在与梁思乙、游鸿卓的厮杀中不小心中了石灰粉的暗算,本就伤势未愈,今天晚上因为冲得太快,在店铺之中遭遇了手榴弹爆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很是狼狈,话语也是粗声粗气的。 “审不出什么头绪来,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人是被雇佣的江湖人,彼此之间甚至不算认识,出钱的人让他们今晚动手,为的是让他们把水搅浑。真正动手杀人的只有一两个高手……得手的那一个,轻功极好,我身上有伤,没能追上……” 陈爵方将这事交待完毕,沉默片刻,大殿之内也显得安静,各人的面色都有些阴郁,刘光世使节被杀的这件事,今天丢的是所有人的脸。。 许昭南环顾四周,冷冷道:“行凶之人武艺高强,轻功也厉害,具体是哪边的人,有谁那里有头绪么?” “这天下间,轻功能胜‘寒鸦’者,不过五指之数。” “我身上有伤。”陈爵方道。 “此人嘴巴很坏,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大殿之中,谭正开了口,这一刻他的身上也有些绷带,却是在爆炸中受到的一些擦伤,并不严重,只是侮辱性极强,这令得他在眼下的一刻也显得颇为可怕。他将目光望向上方的林宗吾与王难陀:“教主与副教主,可还记得北地的一位和尚么?” 王难陀蹙了蹙眉:“吞云。” 谭正点了点头:“此人昔年的外号乃是吞云铁甲,看起来是以一身铁甲、铁袖著称,实则轻功了得,脱去铁甲后,周侗也抓他不住。他的武艺极高,但贪图享乐,并无大志,这十余年间,常常接受大户雇佣,帮忙做些脏事,也曾在江南出现过。此次出手的若然是他,古安河死得不冤。” 王难陀点了点头:“那和尚的嘴巴是不好。” “问题在于,此次到底是何人雇的他。” “吴启梅、铁彦那边很有可能。这次江宁大会,咱们公平党一整合,首当其冲的便是临安的小朝廷,这有事没事,杀人捣个乱,是他们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而且啊,这帮读书人,也最爱用这等小手段……” “邹旭也有可能……刘光世如今领兵北伐,要收复中原,正跟邹旭打得不可开交,若是邹旭雇佣了这吞云和尚,首先做掉刘光世的人,倒也说得通。” “另外,大伙儿可别忘了,此次的事情中,有西南那边的影子……” “只是西南的手榴弹而已,外头不是没有,老夫倒是觉得,不必多疑……” 殿外大雨在下,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这中间的可能性。到的某一刻,只听得大殿的角落当中有人突然出声:“这次的事情,孟先生要给我一个交代。” 眼下在这大殿之中,能够出声议事的都是江湖上有数、有地位的高手,众人听得这般不客气的说话,扭头朝那边看去,只见双手抱怀、面色阴郁地站在那边的,果然便是“猴王”李彦锋。 李彦锋今天晚上的遭遇极其诡异,旁人甚至都不太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江宁大会,乃是这些年来江湖上有数的盛会之一,从四处敢来的各路高手、新秀无数。但无论跟谁作比较,通山的猴王都是其中最出色的新人之一,不仅武艺高强,甚至在心性乃至背后的势力上,连“天刀”谭正这类老江湖都不敢对其有所小觑。 以往在任何地方,李彦锋虽然心性傲岸,却也都保持着小辈的礼貌与谦恭,极为得体地与一种前辈打着交道。而在面对着外人时——就如同今日在金楼外的街道上——他的武艺施展,大气英武,也往往能够折服甚至压倒面对的无数敌人。 但就在金楼外大街作战的后半段,这位以单人只棍的力量堵住半条长街的猴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与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展开了厮杀,有的人说这猴王吃了亏,追着几个孩子丧心病狂地杀发了性子,也有人说他被宝丰号的大掌柜金勇笙摆了一道,总之最后没能杀出什么结果来,最终被人殴打到鼻青脸肿,旁人问及来龙去脉,他也并不开口多说。 这并不奇怪。 今晚金楼的一番宴饮虽然看起来热闹,但是宝丰号与转轮王这边终究不是同志。“猴王”这位外来的过江龙到底跟金勇笙之间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人难以想得清楚,但不管是怎样的阴谋论,在这中间终究都是行得通的、有可能的,他不说,旁人自然不好多问。 而在另一方面,这次刘光世派出的使节团当中,今晚被刺杀的古安河乃是正使,李彦锋担任的是副使之一。古安河被杀之后,李彦锋固然丢了一些面子,但他在街头的一番逞凶,基本上又将面子拉了回来。 若是这样的事情能够持续,或许李彦锋如今也会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谁能料到有后来的离奇发展呢。正使被杀之后,他这个副使落入混乱之中,也被打成猪头,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或许也是因此,才导致了他此刻言语的不善。 不过,无论心中藏着怎样的火气,此刻执掌“怨憎会”的“量天尺”孟著桃也绝非易与之辈。这位曾经亲手弑师的大汉一手铁尺的功夫出神入化,今日虽未在街头肆意逞凶,但论及武功造诣,他却算得上是殿内林宗吾之下最强的一列,再加上其在“八执”当中位置重要,权威深重,大部分时候甚至连许昭南都不敢随意呵斥于他。 这时候李彦锋的矛头对准孟著桃,殿内的氛围就像是陡然间更冷了几分,孟著桃眯起眼睛来望定了李彦锋,大殿一侧,“天刀”谭正干巴巴地开了口:“哎,贤侄冷静一些。”算是帮忙拉了拉架,尽了长辈的义务。 孟著桃缓缓道:“李猴王此言何指?” “今日古先生被杀,刘将军那边丢了面子,李某回去,这件事情难以交待。”李彦锋目光毫不相让地望着他——若是右边的眼皮没有肿起来,或许会显得更威武一些,“陈前辈说,他那边抓了四个人,但谁都不知详情,这件事情,莫非就这样算了?” “说说你的想法。”孟著桃道。 李彦锋点点头:“今日在金楼,贼子伺机出手刺杀,寻的机会是如何来的,大伙儿可都还没有忘记。孟先生,是你那姓凌的几位师弟师妹闹事,后来才给了贼子行刺的时机,如今从四名贼子身上寻不到突破口,那总该问问你那几名师弟师妹,是否曾经与人勾结、勾结的到底又是些什么人,方才公道。您执掌‘怨憎会’,在公平党中主持的是刑律之责,我这番说法,可有问题吗?” 面对着孟著桃,李彦锋的这番说话,已经称得上是咄咄逼人。孟著桃在那边看着他,过得一阵,却也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件事情,本座会查一查。” 李彦锋道:“但孟先生既然执掌刑律,此刻事涉亲人,您亲自去审,岂显公正?在下觉得,您这几位师弟师妹,该交给陈前辈这边审讯,才更显得公道。您说呢?” 大殿之中又沉默了一阵,有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孟著桃看着他,眼神未变,却是缓缓说道:“没有可能。” 他这四个字说出来,没有辩论,也没有任何解释,李彦锋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已经与孟著桃对峙起来。这边天刀谭正正要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上头许久不曾说话的许昭南砰的一声将手掌拍在了座位扶手上:“够了!” “今日之事还没有丢够人吗?自己人之间还要内讧?”许昭南目光环顾四周,在李彦锋身上停留了片刻,“李先生今日的损失,本座应允,必会有所补偿,至于孟先生那几位师弟师妹,本座了解了,与此事确实瓜葛不大,请孟先生酌情处理吧。来来回回,这件事丢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面子……教主,这件事情,您的看法是……” 他将目光望向旁边的林宗吾。从一开始,这位圣教主对整个情况都有些似笑非笑,显得并不在意、又像是智珠在握,此刻自然是要询问一番的。 只见林宗吾摇头笑了笑:“依本座看,你们只是被花迷了眼,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闹得好像很复杂,自己人还差点要打起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许昭南道:“请圣教主示下。” 林宗吾的目光微微垂下来:“自本座入城之后,帮忙打了几个擂台,咱们转轮王这边,声势正隆,可天下的便宜,哪有给一家占尽的道理?昨日占了便宜,今日就要有被人针对的准备,古安河在小陈、小孟的宴席上遇刺,打的是咱们的脸。而即便今日不是古安河遇刺,本座也觉得,该有其他的事情要发生了,其余四家不会看着咱们一家独大吧?这是第一个要知道的地方。” 大胖子说到这里,微笑着顿了顿:“而第二件事,知道了有人打脸,至于是谁打的,很重要吗?诸位啊,城里是个什么状况,大伙儿如今都心知肚明。公平党有五家,如今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公平党之外,大大小小的各家各户,有几十家,眼看着谈判的日子近了,这几十家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打起来的,今日就算查出了事情是吴启梅干的、是邹旭干的,又能如何?是杀回去吗?还是说不是那吴启梅干的,该打他的时候,就不打他了?” “城里的几十家,迟早要乱。”林宗吾道,“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那是没意思的勾当的,咱们只是其中一家,需要分清楚的,无非是谁跟我们站在一块,谁不跟我们站在一块。既然是自己人,就要团结,而不是自己人的,明天找个由头打死他就是了,比如吴启梅的那帮人、邹旭的那帮人,接下来找他们谈一谈,能当自己人,这事情就跟他们没关系,若是谈不拢,他们杀了古先生,莫非还要让他们生离江宁不成?” “至于今天有多少人出手,背后有多少势力动了手脚,有哪几个高手出了手,分析来分析去,实在是没有意思。情况这么乱,将来的每件事情,都会有很多高手出来的,大家的脑子不要被这些事迷了眼睛。你们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江湖了,也不是一点快意恩仇的小事情,政治场上水深得很,都警醒些吧。许公,你说,话是不是这么说啊?” 坐在大殿的上头,林宗吾身形如山,话语沉稳而缓慢。他如今接触的政治事件多了,对于诸多事情都有了更加深层次的理解,此时说出这些看法来,也委实给了众人一种运筹帷幄、稳如泰山的观感。许昭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敬仰地拱手。 “圣教主真知灼见、拨云见日,令人敬佩不已,我对教主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当即也顺着林宗吾的说法,发出命令。 “……便按圣教主的教诲,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追查还是要追查的,便由陈爵方、孟著桃二位全权负责,与此同时,召集城中吴启梅、铁彦、邹旭等各方代表过来坐一坐,问一问谁是凶手。刘光世将军与我等素来交好,他的使节在我方宴席上遇害,许某人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告诉他们,有嫌疑的,谁也别想跑掉!此次谈判,就由高将军主持,谭先生为副手,如何?” 下方陈爵方、孟著桃、高慧云、谭正等人当即尊令。 “……另外,公平王就要入城了,接下来不管是打是谈,局势都会有很大的变化。诸位要凛尊圣教主的教诲,维持团结为第一要务。彦锋啊,你年轻气盛,有冲劲是好事,但无论如何,孟先生是我等同志,也是你的前辈,不该对他咄咄相逼……你今日的损失,本座会做主为你补上,你前几日曾经提起的关于通山的几项生意,本座做主允了,三日之内还有其它补偿,保你满意,你看如何?” 李彦锋便也当即称谢,随后又向孟著桃道歉,再转过来对许昭南道:“古先生的公道、刘将军的面子,全赖许先生与诸位前辈主持了。”却是将为古安河讨债的名义,正当地交给了许昭南。 许昭南与众人哈哈大笑,随后又道:“至于今日的街头出现了多少高手,是哪边哪边的,我觉得就不必再提了。那些给了面子,被拿下了的,咱们要表现得大气一些,待会本座亲自去见一见他们,然后就放了,不必咄咄逼人。至于今日与诸位结下了梁子,有恩恩怨怨还要说道的……” 许昭南顿了顿,目光扫了扫众人:“……这些恩怨自己平,如何?” 在江宁城鱼龙混杂的大场面之下,某个地方突然杀出几个高手,打死了谁打伤了谁,跟大局其实算不得有多少的关系。许昭南懒得去管,林宗吾也并不在意——他作为天下第一,既无时间也没有心情去了解某个或者某几个年轻高手的状况——众人听完,当即也表示合理。 虽然今晚跑了几人,也因为各种状况,谭正、陈爵方、李彦锋等人都有受伤,丢了一些面子,可整体而言,出现的那几个高手,谁不是被他们压着在打,险些送了性命?作为这等层次的高手而言,对于接下来手刃仇人这件事,心中是既有迫切感、饥渴感,又是充满了自信心的。 至于放到台面上来说被某某某某削了面子,甚至需要组织出手复仇,那才真是丢了老江湖的最后脸面。 “最后还有,那位吞云和尚若是真在城里,将来遇上了……”临走,许昭南补充道,“……给他开个价,让他过来我们这里,咱们既往不咎。” “若他不肯呢?” “那便杀了,留他何用。” 许昭南笑着,挥了挥手。 雨还在下。 一切都浸没在湿冷的黑暗里。 新虎宫这边的会议开完,城内的其他地方,自然还有另外的一拨拨势力,在商量着对于整件事情的应对策略。一道道黑暗的身影在窃窃私语后复又分开。 …… 无尽的寒冷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淹没已经残破的身躯。 阴雨之中,偶尔的清醒出现,目光里只有背负着她前行的身影。 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那身影撕开她的衣裳,似乎在修补着她身体上的破口。 他的身上,也受了严重的伤,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倒下。 “醒醒……” “醒醒……” “给我醒过来!” 恍惚之中也会感觉到自己挨了一个耳光。 雨夜中,一个残破的身体正在艰难地修补着另一具残破的身体。 “游、游鸿卓……” “嗯?” “你还记得……记得……” “什么?” “你记得……栾飞……还有秦湘吗……” “嗯,记得。”那残破的身影对于她提起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那是我的……义兄……和姐姐……你……你……” “……猜到了。” “雁门关……雁门关那里,太荒凉了……没有吃的,大家都要饿死……” “……” “年长一些的兄姐……他们出去找吃的,想办法……弄钱,把银子送回来……” “嗯。” “有些时候,他们也骗人……害了一些人……栾大哥何秦湘姐……你还记得吧……” “……三姐对我挺好的。”残破的身影回答了一句,闷声闷气的,“被谭正那帮人杀了……” “栾大哥回去以后,没有了腿,秦湘姐也去了……他、他过得不好……” “……” “后来你成名了,帮着女相,行侠仗义……他有时候会说起你……” “……” “说……可惜你们的兄弟之情,是假的,他……没能好好对你这个弟弟……” “……他还活着吗?” “乱师……好穷的……” “……” “没有吃的……” “……他……活着吗?” “他……没有腿啦……” “……” “乱师……好穷的……” “……” “女真快南下了,他没有腿……秦湘姐也没了……掉进井里,死掉啦……” 雨不停下,沉默当中,游鸿卓抱着她,微微的怔了怔…… “天杀的……女真人啊——”女人哭了出来,“中原……中原以前……好好的啊……” 秋风秋雨阴冷得就像是刀子,从破旧的房檐下、从无尽的四面八方不断地削切过来。他心中犹然记得在昭德所见的那一幕,乱师的队伍一批一批的朝着敌人涌上去,一队人被打散了,又有一名名作为王巨云义子义女的将领带领着他们再度杀上,城墙破了,几队人马不断地冲向前方封堵着口子,那名从来面色冰冷的女将杀到力竭,终于在一片血泊中抱着兄弟的尸首,仰天哭泣。 乱师的作战,没有太多厉害的章法,他们的物资太少了,锻炼也并不足够,他们只是……竭尽了全力而已。 他于是也竭尽全力地,想让她,生存下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五章 满城风雨(中) “他喵的……死猴子……死猴子……嘶……喵喵的……” 外头是夜雨,位于江宁城南一处不知名的物资仓库中,高高的货堆上点了小小的油灯,两道年纪不大的人影赤膊上身,正籍着些微的火光将药酒涂上彼此的身体,然后呲牙裂齿地拼命揉搓,倒是浑然不管身下便是易燃的麻袋。 按照两个年轻人中年纪稍大那位的说法:“点着了就点着了,烧死那帮王八蛋。” 反正这倒霉催的破仓库是宝丰号的。 两人今天晚上挨打得够呛,小和尚的伤势稍轻,但浑身上下也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这一晚主要是被泰山盘金勇笙追打,对方年纪大了,力气仍旧,但灵动不足,小和尚仗着刁钻的打法攻其必救,吃的亏不多,但偶尔被打中几次,也免不了在地上咕噜噜地乱滚,内伤外伤都有出现,嘴巴上都被撞出了一道豁口,显得颇为可怜。 但对比一旁的大哥龙傲天,小和尚的伤势就算不得什么了。作为阻挡李彦锋与金勇笙追杀的主力,在掩护严云芝逃跑的最初那段时间里,这霸气的少年人接下了那两名绿林豪强带来的大部分压力,不仅正面中了金勇笙掷出的铁算盘,而且与擅长拳法的李彦锋相互拉扯殴打了极长的一段时间。 待到预计那姑娘已经跑掉,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拼命逃亡,负伤的状况才少了一些,但到得寻觅到落脚点的这一刻,脱下衣服,小和尚才赫然发现自己这大哥的上半身几乎没了一处好的地方,而且口中吐了不少血,内伤显然也是不轻。 略作休憩调息,两人才找了药油给彼此处理伤势,小和尚被龙傲天搓得呲牙裂齿,也用双手在对方身上用力搓来搓去,揉散淤青红紫,顺便佩服地开始拍马屁。 “龙大哥真厉害,挨了这么多下,骨头没事……真抗揍啊……” “嘶……他喵的死猴子……啊……那还用说,没练打人先练挨揍,我们家都是从小就开始练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嘶,痛痛痛……你没练过啊……” “师父教我练功的时候我还太小了,练抗揍没用,我都是靠躲的……” “长大些就有用了……可惜了,十三太保横练是童子功,从小练起作用最大……干,我迟早弄死那个猴子……还有那个老东西!” “那个老爷爷不知道是谁……” “拿算盘的,年纪又大,问一下就知道了……我带你报仇。。” “阿弥陀佛……额,痛痛痛……” “啊,嘶,痛……你轻点……” 两人搓来揉去,互相伤害。过得一阵冷静了些,便开始反省今晚的得失,眼下最大的问题似乎是运气有些差,说了要偷偷地窥探一下李贱峰的情况,再到私下里找机会把他做掉的,谁知地方还没到就跟正主迎头撞上,被打得狼狈逃窜,简直丢尽了二人绝代双骄的威名。 “……不过我回头想了想,咱们跟人遇上,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打起来了,我好像没有报名字,对不对?悟空你回忆一下是不是这样?”被打成猪头的龙傲天反应过来,回忆着关键的事情。 小和尚想了想:“好、好像是的……” “那就没事。”龙傲天道,“还好没砸了招牌,否则要被那只猴子笑死……哼,他的武功也就那样,咱们两人联手,到时候多做几个陷阱,足够弄死他了。” “阿弥陀佛,小衲觉得,还是要谨慎一些。” “你怕什么!放心吧,我还有好多招数没有用出来呢,看我好好盘算一下,接下来一定行!哼,看我漂漂亮亮地把这件事情做了。” 从西南来到江宁,好不容易收到这么一个意气相投的小弟,性格合得来、打起架来也有默契,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惜联手之后,两人在做大事上每每受挫,想去找“天杀”卫昫文找不到地方,抓住人家的小弟不小心把人撞死了,说要揪出周商来,最后也没什么头绪,转过来要抓李贱峰,想要改变方针,先做调查徐徐图之,结果迎头就跟对方遇上,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作为两人之中的主心骨,每每都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的宁忌委实也觉得有些丢脸。 他龙傲天毕竟也是要面子的。 当然,毕竟人还年轻,龙傲天的脸皮虽然比不得他那从小练过十三太保横练、又修习了太极的卸力功法、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的身体抗揍,但一番骂骂咧咧之后,也大可将些许的丢脸抛到记忆的另一边了。 年轻人的些许挫折,当成没发生过就是。 夜雨之中小半晚的疗伤,随后又吹了油灯,在仓库之中多休息了一阵,令一两天内无法痊愈的内伤暂时平复后,两道身影才找了蓑衣披上,在雨幕之中鬼鬼祟祟地穿过了黑暗的城池,回去暂居的五湖客栈。 此时已是凌晨的丑时了。 五湖客栈附近,原本接了卫昫文的命令,过来调查四尺、五尺Y魔事件的卢显等人,此时还在对客栈进行盯梢。 这原本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事情,然而夜里动手探查时,抓来的店小二竟是读书会背景的人,却令得整个事件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公平党中的这个所谓的“读书会”,是去年年底方才兴起的古怪事物,乍看这名头委实人畜无害,但私下里传播的,却是属于西南的一些讨论平等理念的小册子。 这件事情在公平党中的性质可大可小,毕竟放在明面当中,何文建立“公平党”的理念源头便来自于西南,而至今也没有任何公平党人正式的否定这一论调——毕竟华夏军的虎皮实在好用。 可对于公平党内部的中高层来说,公平党的起事与西南的理念探讨,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西南的理念探讨,在某些方面过于纯粹,在另外的一些方向上又过于保守,照搬是绝不行的,而且在某些近似公开的舆论之中,何文并不喜欢西南华夏军,也算不得多大的秘密。公平党扯着华夏军的虎皮建立起来,但到得五位大王分治的阶段,整个体系迟早将与西南华夏军产生分歧这已经是不难看懂的事情,而之所以是分歧而不是冲突,不过是因为双方距离太远了一些罢了。 当然,公平党既然从一开始使用了华夏军的名义,那么虽然大部分的中高层随后接受了双方并非一路的现实,有少部分的存在开始变得倾向于西南、仰慕西南甚至于开始学习西南,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这些复杂的缘由,公平党中那些对西南颇为好奇的人们最初以“读书会”的形式传阅小册子,众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但这样的敷衍没持续几个月,出于某些深层次的理由,公平党中的几位大王便开始调查和清理“读书会”的存在,这其中,“阎罗王”周商这边对读书会的清理力度是最大的,几乎一经发现,便要动手杀掉一大批的牵连者,这是因为周商的追随者们在五位大王之中最为狂热,他们以最极端的态度均贫富、分田地,在这样的团队里讨论如何理智的办事、如何切实可行的达成“公平”的目的,本身就等同于一种造反。 而其余的几位大王,甚至于包括“公平王”何文在内,对于这个“读书会”的存在,也都在私下里选择了打压。他们的状况虽然与周商并不相同,但在半年多时间追查读书会的过程中,卢显却能够察觉到,这些“读书会”成员所传播的小册子,实际上可能并不是从西南传来的原版思维。 也就是说,存在这某一个群体,从去年年底开始,便在公平党中借着“西南华夏军”的名义,暗地里传递自己的“私货”,这里头蕴藏的,或许也是某个能够动摇公平党根基的阴谋。 对于公平党的任何一位“大王”来说,他们都不需要某个“正统”的公平思想存在于此,毕竟若是正统的“公平”出现了,自己的思想又该如何自处呢?江南公平党如今数千万人的规模,所谓的“正统”,本就得从头破血流中打出来的,任何人宣扬正统,也必然会被所有人打得头破血流。 这整件事情即便在卢显看来也真是讽刺。当初“公平王”何文起事,假借西南的名义,实际上与西南却并不同路;而今有人要釜底抽薪搞些阴谋,明面上竟也要打了“西南”的名义,私底下却又将西南传来的思维修修改改,权做利用。 而在这整个复杂的局势里,卢显也能够感受到,虽然对“读书会”不约而同地进行了打压,可背后的大人物们却始终怀了一种最坏的担忧,那就是……他们担心这“读书会”的幕后主使,还真有可能是西南的那位“心魔”派来的人。 毕竟若这对手是公平党内部的人物,众人还能有所衡量,不至于太过惊奇。可若真是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将触手伸过数千里的距离,要凭借那些虚无缥缈的小册子,将江南公平党这个畸形的“孽子”捏死在襁褓中……平素说起天下英雄来都能目空一切的众人,还真是会感到害怕的。 因为这些缘由,对读书会的打压从未浮出明面,但参与者们大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卢显本已暂时的脱离了这件事,抓住那店小二后,才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他集合了附近的手下,先做封口,随后派出队伍中江湖最老的李端午等人出去详细打探周边的情况。两个Y魔的事情相对于“读书会”,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先前在阎罗王的地盘上抓捕读书会是一回事,如今到了江宁,五位大王势力错综复杂,读书会的某个后台冒出来,很可能就是他惹不起的爸爸。 “……任务是任务,接了上头的命令,要查读书会,那没什么说的。可如今咱们没有这个任务,是突然碰上了,要不要惹,就得好好衡量。” 夜雨之中,卢显隐匿在黑暗里,一面盯梢,一面与跟在身边的小弟传授着江湖上的经验。 “……这五湖客栈外头,挂的是‘农贤’赵敬慈的牌子,虽然说起来,‘公平王’手下七贤,‘农贤’不惹事是出了名的,但不惹事不代表他没有能力惹……咱们公平党起事之后,在整个江南瓜分地盘,咱们这边杀豪绅地主最是果断,但分下来的地盘上,也都破破烂烂,‘平等王’经商,麾下金银最多,看来最是富庶,但真要说过得太平的,还是‘公平王’的那一头。” “……这是为什么啊?因为‘公平王’的地盘上,开荒、复农是最快的,咱们这争来抢去打了两年,很多地荒了,至今没人种,因为种了也会被烧光,倒只有公平王那边,几座大城庄稼都种了,今年收成还行……你们看吧,今年冬天,饿死人最少的会是他们……而这些事情,就归‘农贤’赵敬慈、‘章贤’沈黎两位管。” “……他们不惹事,是因为旁人若是惹到他们,根本不用他们自己动手,这些人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做掉。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都缺粮的时候,赵敬慈,轻易惹不得。” 卢显能够在卫昫文的手下站稳脚跟,靠的便是身边这些同村同族的手下,因此带着他们也都尽心竭力,当说的事情,都会仔细的说出来。待他说完这些,众人再看那五湖客栈时,目光也都复杂起来。 一群小辈中相对年轻的卢传文先前参与了审讯店小二的活动,后来将那店小二做掉,找个地方埋了,此时的情绪倒是有些焦虑。 “那怎么办?咱们已经把人杀了,不管怎么样,他们发现少了人,恐怕也要打草惊蛇。显哥儿,咱们莫非就这样掉头走?留在这边若是被发现了,那可就结下梁子了。” “遇上大事,要有静气。”卢显看了他一眼,“武林盟主和齐天小圣两位还没有回来,着急什么?” 卢传文被这样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一旁有人道:“之前私下里传,‘读书会’的事情很可能便是西南那边指使的,这自称‘武林盟主’的孩子听说也是西南来的。显哥儿,若这五湖客栈便是西南人在这边的落脚点,这事情……可大可小啊。” “若是往上报,这波发达了。” “要是真的,咱们往上报了,事情接得起来吗?怕是有命收钱,没命享福……” “西南隔这边几千里呢,哪有那么玄乎……” 众人在黑暗之中窃窃私语,各自都发表了一些看法。卢显没有再参与讨论,过得一阵,却是李端午带着人回来了。 “城里出事了,上半夜烟火乱放,是金楼那边死了人,刘光世派来的使节被杀了,好多人在金楼那边,打得头破血流,这次事情要闹大……” 大家在黑暗之中碰头,李端午首先说了些并不算直接相干的消息,随后才与卢显走到一边。 “这五湖客栈的跟脚,找人打探过了。老板的旗子,是直接在‘农贤’那里拿的,不是乱打……这事情原也想得通,若是乱插旗,也没多少人会插农贤这一挂的。既然插了农贤,那多半是直系……可大可小……” 公平党内部旗号混乱,但总的来说,直系的属下多半会有人罩,他们作为“天杀”的手下,真惹上了“农贤”,最后的结果也就难说。 卢显点了点头:“方才还在说,那武林盟主、齐天小圣两位如此张扬,说不定便是有什么背景……龙傲天摆明是西南过来的,端午叔,这件事情背后若真查出来‘读书会’有西南的指使……咱们是一步天王、一步死亡,全村死光的可能,也是有的。” “是得谨慎些。”李端午点头,“好在,这次倒不是没有替罪羊,可以帮咱们投石问路。” 黑暗里,卢显也随之点头。 “还是先等等,只要确定这两位真在这客栈里……事情倒是好办了。” 他们如此议定,随后又盯梢了一段时间,到得丑时过后,终于由李端午发现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周围绕了几圈,往客栈二楼悄悄的进去了。 “所有的人先撤,今晚的事情封口,谁也不许说出去。这边的事,暂时由我和端午叔处理了。” 整个事情已经被读书会弄得复杂起来,卢显不敢留下生手,当下打发了其余手下回去,留下自己和李端午在这边盯梢。 两人并不打算进去抓捕那五尺与四尺的两位Y魔,因为在此时的城内,有不少人对他们是更加感兴趣的。 “先去宝丰号报讯。”李端午道,“不要告诉那位金掌柜,那是老江湖,做事有分寸。想办法将消息传给时宝丰的那位公子,好像是叫做时维扬的,年轻人,易冲动,这次被那五尺Y魔戴了帽子,有他出面,才容易把事情搞大。” 卢显也是这样想的。 他穿过黑暗的雨幕,朝着众安坊“聚贤馆”那边过去了。 这一日天刚刚亮,得知了惊天消息的时家二公子召集了人马,朝着五湖客栈这边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在昨晚厮杀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位小Y魔这一刻犹然在床上呼呼大睡,并不知道,危险便要在清晨的雨幕之中降临。 城市北端的客栈之中,严云芝坐在床前,看着晨曦从漆黑的雨幕中渐渐舒展起清濛濛的眉眼来。白天到来了,她已经包扎好了胸口的伤势,却是一宿未睡,脑子里乱哄哄的。 “你爷爷……” “让你……” “……走了吗——” 那少年搏杀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他的吼声,竟将那不可一世的猴王都压了下去。 算不得多么美好的记忆。 但从通山见到的第一眼开始,这西南过来的少年人便是这等的凶狠与霸道,他能走到人家的庄子上杀人,能够为了一个书生,肆无忌惮的对抗整个通山的势力,乃至于到了江宁这等群雄汇聚之地,他仍旧是这样不可一世地对抗李彦锋与金勇笙这等的绿林大豪…… 他还活着吗? 原本…… …… 是希望他死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六章 满城风雨(下) 天的东边浸润过来青色的光,持续了一晚上的阴雨,也渐渐变得柔和了一些。 五湖客栈当中,有细微而谨慎的脚步声响起来,之后,有敲门声。 “客官……客官……实在对不住,这个时候敲门……咱们店里有个小二,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 “对不住、对不住……是忽然找不到了,就是来问问您,有没有见过他……” “……” “嗯,客官您也知道城里不太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也怕……” “……”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休息……” 笃笃的敲门声、对话声逐渐延续,到得二楼通道的一端,稍稍有些犹豫。 “这边是那两个孩子……是不是……” “……也问问。” 穿着青衣小帽的男子敲响了们,而掌柜打扮的中年人退到一旁,过得一阵,一个小光头揉着眼睛开门了。 “啊……啊……阿弥陀佛……什么事啊?” “实在对不住,这个时候敲门……是咱们店里有个小二,个子稍微矮一点的那个,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 “啊……”小和尚张着嘴巴睡眼惺忪地呆了一阵,而后点头,“阿、阿青……是那个叫阿青的小二哥……” “没错、没错,就是他。城里兵荒马乱,从昨晚开始忽然找不见他了,咱们就有些担心,想来问问您有没有见过……” “昨晚……昨晚出去了,不知道啊……”小和尚揉眼睛,揉到身上青紫的地方,痛得呲牙咧齿。。 青衣小帽嗅着空气里的气味,也朝房间里多看了几眼。双方又是一些简单的询问,方才道歉离开。 客栈掌柜与青衣小帽汇合。 “奇了怪了……” “怎么?” “这俩孩子,昨晚当是跟人打了一场,你看那小和尚,鼻青脸肿的,房间里都是药酒的味道……阿青莫不是被他们……”青衣小帽蹙着眉头。 掌柜也想了想,随后摇头:“……不见得,若真打得鼻青脸肿,动静一定大。要真是这两个孩子做了阿青,那也该是偷袭,不是三个人打成一团。而且你想,若真是他们干的,怎会带着药酒味直接开门?” “这两个孩子也不简单。” “这个时候待在城里的,几个人简单了?多少都有些背景,晚上还动不动的溜出去,都是麻烦……”掌柜想了想,“阿青折在他们手上的可能性不大,现在就担心,他是落在自己人手上……” “他昨天带回来的几份东西……唉……” 窃窃私语的两道身影逐渐离开,小和尚回到床上继续呼呼大睡,另一张床上,个子稍高的身影倒是陡然间坐了起来,他的意识也有些迷糊:“奇怪,昨晚不见了,今天早上就这么着急敲门?” “唔?”小和尚在一旁侧头。 “有猫腻。”五尺Y魔嘟囔了一句,过得片刻,便又躺了回去。 此刻的江宁城里龙蛇混杂,不少人都有点这样那样的小秘密。不过,五湖客栈这边的事情,与自己和小光头能有什么关系?如此想通,酣然睡去了。 外头的阴冷的细雨仍旧在下,城市之中某些区域的状况,则在一点一滴的发生着变化。 城市东头众安坊,一列车队在这清晨的雨中驶来,进入了“聚贤馆”最为核心的院落之中。从车上下来进入主院大堂的,便是如今的“平等王”时宝丰。这位主宰着公平党大部分商贸事宜的掌权者身形颀长,样貌温和而不失威严,远远看去倒更像是一名儒生而并非商贾,不少人都说,他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做派有些相似。而公平党这一系的许多动作,包括在众安坊兴建“聚贤馆”,类比西南的“迎宾路”,或多或少的也都透露着这样的痕迹。 时宝丰进入城内已有数日了,作为平等王一系的首领,这几天时宝丰正在巡视周围的地盘,并且秘密的会见一部分人。昨晚金楼那边的事情发生,他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只是到得清晨方才过来众安坊,准备见一见昨晚亲历了事件的金勇笙。 在召唤金勇笙过来的时间里,时宝丰询问了一下次子的踪迹,众安坊内其中一名管事便上前来回报,道二公子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召集人马出去了,坊内几名能打的客卿也被他带了出去。 时宝丰皱起眉头:“这逆子又要去惹什么祸了?” “听人回报,似乎是有人找到了那两名Y魔的下落。” “……什么Y魔?”时宝丰愣了愣。 “就是……与严家小姐有关的那两位……” “……哼。” 入城之后的这几天,时宝丰对于时维扬这个“逆子”颇不满意,私下里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具体的理由便是因为时维扬的莽撞赶跑了严云芝,搅合了与严家堡的联姻。 时宝丰与严家堡的严泰威相交于微末,虽然这两年的时间,时宝丰乘着公平党的东风,忽然成了这世上权力最大的几个人物之一,在外人看来严家堡的支持已经可有可无,但作为一个商人,他却深深明白蚊子再小也是肉的道理。 在他看来,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但若是飞上了天便失去谨慎,不再稳固根基,那便是这头猪离死期不远的象征——这个道理,尤其是突然发家的人必须谨记的。 而在第二个层面上,他认为自己与西南的宁毅是有共通之处的。对于经商者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西南那边早已做在明面上。 ——契约。 一个经商的人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守契约,哪怕乍看起来对方很弱小很好欺负,实际上损害的也是自己最重要的根基。往后谁还能跟这样的商人做生意? 这个原则西南一直在守,他也并不含糊。这种不谋而合,也正是他与西南那位英雄所见略同之处。 在这样的道理之下,虽然严家的那位姑娘在通山遭遇了一些事情,有了些不太好的传闻,可这能算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在对方出纰漏的情况下,自己这边反而可以大张旗鼓地为其澄清,予以接受,可以在这次各方汇聚的环境下,真正向众人展示“平等王”的肚量与豁达,这是何其理想的千金市骨的机会? 别说通山的事情一听就是扯淡的,就算那严姑娘真的在通山遭遇了什么,她千里迢迢而来,自己这边应该表达的岂不也该是包容与善意?英雄大会这种事情,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自己形象的时刻,其它的小节,能有什么重要的?娶了以后不开心,出去玩就是了嘛。 在抵达江宁之前,他早已做好了全套的准备:对严家表示同情和慰问,以最大的力度去渲染这场婚事,同时派人在私底下做出宣传——虽然严家的姑娘已经有了些许瑕疵,虽然严家堡本身对公平党这边也算不得强大,但时宝丰对于约定是绝不会反悔的,任何人千里迢迢地过来,时家都会对其作出最好的对待。 结果,进来江宁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精虫上脑把对方吓跑了。 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严家的老二严铁和还跑到他的面前来声色俱厉地将他数落了一顿,时宝丰气得够呛,好不容易安抚了严铁和,当天就给了时维扬一个耳光,对其的称呼也直接变成了“逆子”。 大清早的过来,逆子呼朋唤友又跑出去了,原本心中已经在酝酿对孩子的拳打脚踢,听得事关那两位Y魔,他才冷哼一声,平静了些许。 严家的事情想要妥善解决,取决于两个方向。事情的主体自然是将严姑娘找回来,令这场亲事完成,弥合与严家堡合作的大局。而另一方面,对方来到这里,受了污名,自己当然也有责任为对方洗刷这些耻辱,如此方才算是将事情做得妥妥当当。那两个什么乱七八糟的Y魔若能抓回来,总还是有些用处的。 “哼……这逆子,不要再搞出什么乱子来才是!” 火气消退,口中还是要骂一句的。这句话骂完,厅堂外头金勇笙也过来了,时宝丰面容温和,叫声“金老”,迎了上去。 金勇笙此时的面色并不太好。他的武艺泰山盘大开大合,向来是以力压人,打法刚猛,消耗也大,谁知昨晚遇上个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出手阴毒逃命也快,他以重手法压了对方几条街,好几次眼看要打死对方,最终却都被那小和尚一路狼狈地躲开,打得很累,对他这个年纪而言,更算是超高负荷的运动了。 而那两名敌人之中最可怕的还不是那小和尚,与李彦锋放对的那名少年人在街头夺了一把长刀之后放手搏命的几个时刻,金勇笙才真正感受到了彷如实质的杀意。 那是战场之上最为凶戾的打法,刀光展开之时,仿佛要跟李彦锋直接以一换一,杀得李彦锋都下意识的后退。而金勇笙在追赶之中也承受了这样的两次进攻,他们武艺自然高于对方,可面对那几个瞬间的进攻时,却都下意识的选择了保命——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真与一个孩子同归于尽的,后来也是在这样疯狂的厮杀中,对方最终窥准机会跑掉,令李彦锋与他,都有些灰头土脸。 李彦锋此人性格阴险,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头到尾也没有说清这两人是谁,但汇集最近以来的一些消息,金勇笙对此事倒也有着一些猜测。 他昨晚回来之后腰酸背痛,此刻经过了休息,打起精神与时宝丰相见,随后道:“老朽惭愧,昨夜在金楼附近,曾经见到严姑娘的踪迹,可惜被李彦锋与其余几人搅局,最终没能将严姑娘寻回,还望东主赎罪。” “哦?找到了严姑娘?”时宝丰拖着金勇笙落座,“金老详细跟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事情。” 金勇笙将昨夜金楼事情的后半段说了出来:“不知为何,这严姑娘离开数日,倒是与好几名年轻高手有了离奇的联系,长街之上首先出手掩护她逃离的,一人力大无穷,使翻子拳,一人使五步十三枪,承袭的显是当年周宗师的衣钵……至于后两人,一人是个身材不高的小和尚,另一名少年,刀法之中隐隐有霸刀的威势,对于这两人的身份,老朽只能猜测……” “……绿林江湖中,这少年英雄多有家学渊源,这四名年轻人,不论放在何处,都有一流高手的身手……老朽倒是想不到,严姑娘是如何能与他们一一结交的……” 金勇笙说到这里,话语其实也有些复杂。严家的人来到江宁之后,因为市面上流传的谣言,他自然也有调查过严云芝的事情,当初他就知道这姑娘身家清白,乃是阴差阳错遭人陷害了。谁知道这次逃跑才几天,一下子与四名少年英雄有了联系,令得四人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为其殊死一搏。 这说不通啊,她被人一番轻薄后翻脸,逃出去后立马就变坏了?这算是大彻大悟还是自暴自弃? 听出金勇笙话语中的言外之意,时宝丰一时间也皱了皱眉头,道:“严家在江湖之上,其实颇有威名,或许这次过来,有其他朋友收留也说不定……”顿了顿之后,又道,“对了,金老觉得,后头的两个少年人,便可能是那四尺与五尺的……Y魔?” “老朽只是觉得有可能……” 时宝丰道:“金老昨夜回来之后,可曾与那逆子聊过此事?” 金勇笙微微犹豫:“其实……老朽睡下之时,二少尚在外头……” “……”时宝丰抿了抿嘴,过得片刻,“金老可能不知道,今日清晨,有人过来报讯,说是找到了那两位Y魔的下落,这逆子召集人马出去了……看来也是巧了。 金勇笙点了点头:“……那两人虽然逃掉,但身上负伤颇多,或许因此露了行迹。二少若能将人抓回,事情自见分晓……嗯,说不定严姑娘的下落也能因此查明,一道带了回来。” “那就最好。”时宝丰一挥手,“此事便看那逆子的处理,不提了。倒是金老,对于金楼此次事情的影响,您怎么看?” “老朽正要说起此事。”金勇笙面色严肃起来,“东家,许昭南性情霸道,不是一个会吃哑巴亏的人,此次金楼的事,看来只是死了刘光世派来的使节,但若是许昭南借题发挥,我们不能不防。昨晚首先送过去的那些消息,老朽不曾说得清楚,方才仔细想起,事情得早做准备……” “哈哈,金老稍安勿躁,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时宝丰笑起来,“老许的性格我最清楚,他们这帮神棍,平日里没事都要搞个大场面,这次一定借势发疯,逼人站队,捞些好处。好在他能逼人,我们就能够示好,他要吓人,我们就能够保人,所以昨夜你让人递来消息,我这边就已做了安排,着人连夜向城内各个使者通风报信,道许昭南要动他们了,今日只要许昭南有动作,必定会有人向我等求助……” 金勇笙昨晚打得腰酸背痛,回来之后只是让人给时宝丰送去金楼事件的基本消息,不曾做更多示警,此时听得时宝丰已经做了安排,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当下表示了一番对东主的敬佩,时宝丰也谦虚一番,两人随后又商议起接下来的一些安排。 事实上,江宁城内的局面会愈演愈烈早已是各方的公式,这个阶段,众人也都在有意识地往中间添柴浇油、各自显圣。这些事情才商议了片刻,有报讯的士兵陡然从外头的雨里冲了进来,向他们报知某项变故的出现,而院落外头的街面上,隐隐约约的,似乎也传来了一些骚动。 时宝丰与金勇笙站了起来,蹙着眉头去往临近街面外侧的阁楼。濛濛的秋雨中,隐隐约约的有大量的人群在远处的街面上动起来了,一些旗帜正在展开。 “傅平波这条烂蛇,又要搞些什么事情?” 街面上正在行动的,隐隐约约的,便是“公平王”何文旗下“龙贤”傅平波的人手。 公平党五位大王,如今说起来分庭抗礼,但在明面之上,作为首领的何文仍旧是当中最特殊最超然的一个存在。而如今在城内的“龙贤”傅平波,也在名义上有着最高的治安管理的权限。城内其余四位大王打来打去肆无忌惮,各种手段使用也显得寻常,但只有隶属于何文的力量,动起来时似乎总有着一锤定音的意义。 金楼出事的此刻,龙贤的人突然大规模动起来,没有人能够忽视这一动作背后蕴含的可能性。 时宝丰与金勇笙在阁楼上看了一阵,城市的南端,便突然间有号角声响起,这期间,也有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军贤’林角九,率轻骑自南面入城,距离城门,只有五里了——” 时宝丰皱了皱眉,随后一挥手:“去他的,一个林角九,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何文到了呢!” 金勇笙想了想:“林角九此时突然入城,可能是想压一压金楼事情引出的乱子。” “我自然知道。”时宝丰平静地答道,“他昨天还扎在城外三十里,动都不动,这大清早的突然轻骑过来,当然是给傅平波助阵的。” 金楼古安河被杀,城内的下一波乱局即将开始,傅平波多半镇不住场面,因此何文那边又紧急来了人……这些事情也并不奇怪。时宝丰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走出一步后,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目光透过雨幕,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细雨那边的北方。 城市当中,一拨一拨的人都在暗地里行动,傅平波的队伍开始清理街道时,许昭南那边已经在安排威胁各个使团的顺序了;城市的北面,左修权收到了时宝丰那边传来的示警,正召集昨晚闯了祸的银瓶与岳云等人开会;在城内各方当中最为弱势的吴启梅、铁彦一方派来的使节们更是连夜逃离了客栈,转移了地方……一些人观望着街面上的变化,讨论着“军贤”过来之后可能引发的变局。 江宁城北面,城外的码头上,此时已经有不少工人在阴冷的秋雨中开始做事,一队队军队朝这边过来,随后,有人在细雨濛濛的码头木架上抬起头,望向了仿佛一片烟雨的长江江面。 一列打着巨大旗帜的船队,已经穿过了江面,巨大的楼船,朝着这边缓缓驶来。 有人认出了旗帜,跪倒在地上。 “……救万民啊……”有的人开始磕头。 “……公平王,救万民啊……” 一则消息犹如敲击在江岸边上的石块,消息泛起的涟漪开始朝着整个江宁城,笼罩与扩散出去,不久之后,一些人带着消息,在城市里飞奔起来。 公平王,何文,来了。 …… 时宝丰站在阁楼上,朝着北面江岸的方向看了一阵,远处的街面上,有人在雨中策马奔腾。 他搓了搓手指。 “一些小事情,随便了。” 他道。 “准备谈判吧。” ****** 时间倒回小半个时辰,五湖客栈二楼靠边的房间里,花名已经传开的五尺Y魔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太对劲……” 他的眼睛还在闭着,耳朵动了动,听着周围的动静。 雨在屋外下。 客栈当中,掌柜与几名同伴寻找着名叫阿青的小二未果,有同伴从外头奔跑进来。 “出、出事了……” “怎么了?” “有一大队人,朝这边过来,路上跟人打听了咱们这里的位子……” “是什么人?” “不不、不知道……看旗子像是平等王那边的。” “干,叫上周围的人,都过来,阿青昨晚才不见,现在就来人,事情要糟糕……你们手上的东西都拿过来,我先烧了!” 外头是延绵的细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薛进披着破烂的蓑衣,从桥洞下上来,随后他站在路边,看到了悠悠闲闲过来的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哥,他们过了桥,要在五湖客栈前头展开队伍。 “把周围的人都赶走,这里给我围起来。” 公子哥儿下了命令。 喽啰们往四周展开,有人朝薛进这边过来,喝道:“给我滚开!”薛进卑微地缩到河岸边沿,他有些结结巴巴的想说话,对方已经走近了:“走啊。” 薛进想要回到下方的桥洞中,他朝这边走了两步,对方一脚朝他踢来:“叫你走你听不懂啊。” “我……回……” 薛进跪在地上,开始磕头,那人将他踢翻在了泥水里。 客栈那边、周围的一些建筑里,此刻有不少人开始涌出来,朝着时宝丰的这支队伍迎了过来,在街面上开始对峙。 “干什么?” “‘平等王’的人过来闹事啊?” “……还有没有王法?” 队伍前方,时维扬皱了皱眉头,包围受阻,他叫来身边人,过去交涉——按照他过去的脾气,是会叫身边的手下直接打人的,但眼下他长大了、成熟了、爹来了,要顾全大局,轻易倒是没必要将事情闹大,毕竟无非是搜两个跟公平党没关系的外来者而已。 这边初步的交涉完毕,传讯者冲进客栈,跟掌柜报告,对方只是要抓两个得罪了他们的外来人,一个是五尺Y魔、一个是四尺Y魔,只要给他们搜一搜,对方抓了人就走。 “……对面好像是时宝丰的公子时维扬,咱们得罪不起啊,若是真的,是不是给他们人就够了?” 掌柜的面色阴晴不定:“阿青才失踪,人就来了,他说要抓人,你就给他搜啊,咱们这经得起搜吗?下次有人说家里的鸡丢了,你是不是也给他搜一遍?干,得罪不起也得得罪,咱们打的是农贤的旗子,不尿他平等王那一壶!想进来,跟他说没门。” 鼻青脸肿的Y魔两兄弟悄悄地奔出了客栈主楼,他们在侧面观察了一阵,随后悄悄地攀向旁边的木楼。 “这是什么人啊?出什么事了?”小和尚好奇而小声地问。 “像是屎宝宝的人……” “是来抓我们的吗?” “不是吧。”龙傲天掰着手指想了想,“我们最近主要是得罪了卫昫文、周商,跟猴子那边也打了一架,屎宝宝那边,我们还没有开始得罪呢。” 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是坏人,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先从后面出去避避风头,免得被波及。” “什么是君子不立危墙啊?” “这是个成语。” 趁着前方在对峙,两人朝着后方悄然攀爬而出,当然,出于看热闹的心理,他们也在屋顶上停留了片刻。 五湖客栈前方的道路上,争吵愈发激烈起来。时维扬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了,他带来的人既多且强,出于自身的善意给了对方一点礼貌,谁知道这帮打着农贤旗帜的东西竟然寸步不让,这是什么神经病? 正要因此发飙,大打出手,城市之中不远处的主干道上,一些动静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大量的人马与旗帜在周围调动。 不片刻,“军贤”林角九入城的消息传了过来。 客栈当中的伙计与附近助拳的众人顿时兴奋起来,有的人甚至奔跑去了主街那边,开始向“龙贤”与“军贤”的人马告状和拉援手。一时间,即将发生流血惨案的五湖客栈前方,又恢复成了对峙的局面。时维扬保持住了理智。 雨幕之中,便是闹哄哄的一片。 从侧后方翻出的小和尚与少年人在屋顶上看了片刻的热闹,方才往后巷下去,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事情太乱了,真是太刺激了,若不是昨晚才打了一架,这一刻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傲天便要过去大喊一句:“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 “我跟你说,偷偷看他们打群架最有意思了。” 他跟小弟传授着人生经验。 长而脏乱的后巷,摆放着一些杂物,脚下是雨中的泥泞,某一刻,前行的两人看见了前方的一道身影,他们同时朝旁边躲避。走在后方的小和尚躲在了一堆垃圾后头,前方的龙傲天,微微的愣了愣。 他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哟,真是巧啊。”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来自于蓑衣下一个黑皮肤的丰满姑娘。 她的下一句是:“……这不是咱们名震天下的五尺Y魔,龙傲天吗?” 少年人的脸上原本有些慌乱,有些惶恐,到这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 “……那!是!他!们!污!蔑!我!的——” 混乱的城市清晨,有人在雨里,悲愤地呐喊了出来。这个时候,公平王正在入城,数不清的人在雨里磕头,街头正在对峙,薛进爬回桥洞下,瑟瑟发抖地哭泣,无数的勾心斗角正在交织,宁忌见到了不该存在于此的黑妞。 他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七章 热闹 “……那!是!他!们!污!蔑!我!的——” 清晨,五湖客栈前的雨幕中,两拨人还在对峙,一部分武艺较高的人,听到了似乎是从不远处传来的悲愤呐喊。 对峙的双方各有数十人,以时维扬为首的一边兵强马壮,高手云集,自然占着上风,不过他们赶来的初衷已经被客栈这边不怕死的众人打乱,对于些许意外的动静,眼下也顾不上什么了。 这边互相施压对骂,客栈后方的巷道之中,发出悲愤呐喊的少年与前方身披蓑衣的黑皮肤姑娘也在对峙,一颗小光头从他身后的垃圾堆里探出来,迷惑地打量着这一幕。 前方披着蓑衣的那道身影倒是显得颇为自在,听了少年的呐喊,有些似笑非笑。 “真的啊?我看不是吧……大家手足,龙朋友在西南的行事作为,有谁不知道。你荒淫好色,无女不欢,这次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你自己心里还有数不?” 听着这番话,小光头的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 冷雨之中,龙傲天双手握拳,脸都胀红了。。 “黑妞我警告你,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喔,生气了。”名叫黑妞的女子眨了眨眼睛,“我哪里开玩笑了,我说的都是正经事,大家都知道的。对了……” “你再说我弄死你啊——” “弄死我?”对面原本在笑的女子偏了偏头,眼睛都瞪圆了,随后只见她在雨中晃了晃手腕,周围的雨滴哗的溅开,犹如鞭子抽上水面,她悠悠赞许道,“好……啊,果然是五尺Y魔,混出了名头,有出息了,连姐姐都不放过。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么弄死我……” 小光头在雨里转来转去,兴味盎然。 这边原本已经有了中二少年拼命气息的龙傲天却是神色一滞:“我……我……你知道他们是污蔑我的!” “我不知道。”黑妞摇头,“世界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龙朋友,你这次闯出来的名声要是传回西南,结果会怎么样心里有数吧?” “你……你们不要瞎说不就好了!” “这件事情,可由不得我们,毕竟大伙儿都已经知道了。” “大伙儿……” “但是现在呢,就有一个办法。你逃家四个月,名气闹得一塌糊涂,大事一件没成,今天被姐姐我抓住,也算是有缘分,这样,你乖乖的束手就擒,不要抵抗,让我揍你一顿把你抓回去,然后你的事情,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替你摆平,毕竟家丑归家丑,咱们在外头也是要面子的。你说好不好呀?” 巷道之中秋雨沥沥,淋在女子的蓑衣上,那黑皮肤的女人笑吟吟的、缓缓的说出这些话来。少年人的气势被压得颇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待听完这番话,却是陡然爆发开了。 “放你的狗屁!我事情没做完,才不要跟你们回去!” “唉,为了个姑娘出门三四个月,还没有找到呢……” “我迟早扒了她皮……” “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小龙。来吧,让姐姐教你一点人生的道理。”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峙,说到这里,已经互相表明立场,身披蓑衣的女子双手捏在一起,手指咔咔的响了响,举步向前。这边的少年人也是双拳在雨中一振,咬紧了牙关准备开打。 “你别嚣张。” “我不嚣张,还等你弄死我呢。” 黑皮肤的姑娘笑脸盈盈,走来的这一刻,倒是露出了唇间白白的牙齿。两人之间这样的对峙显然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彼此看来都很熟悉。探头在后方垃圾堆里的小光头这时候低声问道:“大、大哥,她是什么人啊?” “是敌人!”龙傲天的拳头在雨中摆动,抖了抖腿,“准备动手,咱们打死她!” 小光头看着不太像,低声问道:“咱们两个打一个会不会不太好?” “……啊?”龙傲天偏了偏头,一时间表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秋雨那头的黑妞倒是听到了这句话,这时候笑得更是亲切了:“这位是齐天小圣孙小哥吧,看你跟小龙关系不错,来,叫声黑妞姐。” “不要理她!”龙傲天道。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黑妞姐。” “好乖的小和尚。”黑妞笑起来,“你帮他也没事,姐姐下手很轻,只会有一点点痛,哭一场就好了……” 她的话说到这里,脚步却是陡然停了下来,这边一直在眼观四路的龙傲天似乎是见她分神,缓缓退了一步,随后却也停住了,将疑惑的目光望向了侧面的一条岔路。 雨中有细微的动静出现。 这一刻,惊动双方的本是这处岔口的细微响动,但首先使变化变得清晰的,却是距离这边十余丈外一处年久失修的屋顶。有两道身影陡然在那处屋顶上交了手,双方的动作诡异而迅速,但还是劈碎了屋顶上的部分瓦片,一道身影飞速后退,随后砰砰几声,落入下方的院子里,看起来已经用轻功卸了力。 “有人盯梢。” 一道声音从屋顶上传来,黑妞蹙起眉头,这边的少年也蹙了蹙眉。在那屋顶上发声的,很明显是此刻华夏军中最危险的狙击手——宇文飞渡。他显然是跑到周围习惯性的找制高点,结果不知道与哪边的人交上了手。这一句话,身影也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而黑妞和宇文飞渡都已经出现…… 少年的步伐往旁边走了走,朝不远处的岔道口望去,只见那边的一片杂物当中,缓缓的竟也有一抹刀光出现——这是一名早已埋伏在这里的人,而他之所以现身,不仅仅是因为黑妞与傲天同时关注到了这边,更是因为那岔道稍远一点的地方,另一名身披蓑衣的身影也静静地站在那里许久了。 这人皮肤也相对黑一些,身材高瘦,蓑衣之下的双臂肌肉虬结犹如铁石。龙傲天咬了咬牙,冲黑妞道:“你真阴险!不要脸。” 从小到大,他与黑妞不知道打过多少架,对彼此的实力都是知根知底。对方年纪稍微大些,女孩子发育又比较早,与嫂子初一是一个级别的人,一路过来,他被对方揍哭过许多次,所以即便此刻因为对方的言语表现出了些许狂怒,那也不过时短时间的虚张声势而已。 一旦真打起来,侧面这条看来不太好走的岔道本就是他选定的逃跑路线,但现在看来,只要跑过去,说不得便要被躲在那边的小黑逮住了。 简直最毒妇人心! 相对而言,宇文在对付自己人时不可能随便开枪,反倒成了威胁最小的那个。 当然,此时此刻,黑妞算是近乎平辈的师姐,就已经打不过了,小黑与宇文更是上一代的师兄,如今也都是得了红姨与陈叔、杜叔这些长辈真传的大高手,哪一个都打不过,更别说三个一起来了。 倒是这节外生枝、突然出现的两个大坏蛋,或许可以变成自己的一线生机。 “躲在暗处的又不是我,阴险和不要脸关我什么事。”黑妞笑着说了一句,顺便将那边的同伴与偷听者暗损了一下。 岔道那头,小黑叹了口气,随后道:“这位躲起来的朋友,不知道是哪边的英雄啊?” 那持刀出现的中年男人横刀而立,看来也是架势极有章法的高手:“大家都躲起来,老大说不得老二。我乃卫天杀麾下先锋卢显,诸位是哪里来的朋友,可敢报上姓名吗?” 秋雨落下,一时间,三方在这边对峙在一起。龙傲天朝着后方摆了摆手,他知道,有机会了…… ****** 发现五湖客栈的问题之后,卢显将两位Y魔的情报偷偷递给了众安坊的时维扬,随后与师父李端午继续在附近盯梢了一个早上。 理论上来说,如果时维扬保持着基本的警惕心,对于五湖客栈这类地方的搜查该以突袭为上。但一来时维扬对于麾下的队伍以及父亲的招牌都颇有自信,二来卢显也不可能将五湖客栈内里涉及读书会的情报交代出去,结果时维扬大摇大摆地过来,客栈方面却已然有了准备,双方在前方对峙,使得卢、李二人预想中“客栈被砸、一片混乱、各方显形”的想象落了空。 在心中免不了对这类公子哥儿办事的不靠谱吐槽一番,但两人在客栈后方俯瞰全局的盯梢仍旧是起到了作用。当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后方潜行而出、甚至于在屋顶上不知死活地看着热闹的时候,卢、李二人以黄雀在后的姿态准备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动向。 眼下大的事情是五湖客栈与读书会的瓜葛,更大一些的事情,是读书会的背景到底与西南方面有没有瓜葛,对这两位Y魔的抓捕,反倒并不那么重要。也是因此,两人爬出来时,卢显并没有着急对目标动手,只要跟随在他们后头,找到他们下一个落脚点是否与五湖客栈的这帮人有所牵连,或许就能将读书会的线索从这团乱麻里清理出来。 结果,跟随到客栈后方的巷道之中时,还真的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信息。 不过,自己螳螂捕蝉,对方也有黄雀在后,眼看着那身披蓑衣的女子便要与这边的五尺Y魔动手,爬上附近屋顶高处盯梢的端午叔陡然被人发现,双手交手之后,李端午顺势下楼,远远听去,端午叔这边虽然选择退避,但并没有过分仓惶,这令得卢显多少有些放心,但稍一回头,这岔路后方另一面黑高个也已经站在那边了。 卢显受李端午教导,刀口舔血多年,纵然遇上些许危险,这时候单对单、单对双的局面也并不会太过慌张,手中长刀一晃,站了出来,心中倒是隐隐约约的明白:这次是真的遇上尖货了。 身前身后的这几人,多半都是正宗的西南华夏军背景。 公平党成立的这两年,声势扩张迅速得厉害,藉由华夏军背景扯旗的同时,也已经将西南的力量渲染得神秘而强大。卢显的武艺高强,跟随卫昫文办事,在内部也有了一定的势力和声望,但往日里内部清理,面对最为凶险的情况也不过是清理一些疯子、又或是严肃对待部分读书会的成员。 真正面对西南过来的人,这还真是上位之后的第一次。 他调匀了呼吸。 “……我乃卫天杀麾下先锋卢显,诸位是哪里来的朋友,可敢报上姓名吗?” 口中的话语激将。 冷雨之中,正面的巷道内,披蓑衣的女子道:“好人。” 她对面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也在同时开口:“黑人!” 卢显的侧面,那名发现了他且堵住去路的黑高个此时微微叹息一句:“哎……” 各自的目光在雨中交互的这一刻,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微微摆手,似乎就要逃跑,卢显手中长刀一晃,左手深入怀中,掏出了一枚带响箭的烟火筒,雨幕中,黑高个目光一沉,身形狂飙而至,探手抓来! 卢显手中刀光劈出。 前方的巷道中,披蓑衣的女子身形“嘭——”的一声破开雨幕,口中喝了一句:“他交给你了——”自己直扑对面想要逃跑的少年人,那少年脚下一停,双腿在雨中陡然凝成马步,双手交错成员,摆开了大气的拳架:“来啊!” 纵然过去被打哭过许多次,但与这等一生之敌的较量,他也从来没有真怕过!按照父亲的说法,毕竟自己年纪还小,等到大家都二十多岁,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他是有志气的。 就算要跑,也是挨揍之后的事情。 黑妞的拳势破开雨幕,直冲而来,这边龙傲天的步伐犹如莽牛犁地,砰砰两下,也朝着前方趋进了两次,随后朝上支起的手肘尽全力将对方的直拳架开。 飞溅的雨水在两道身影间爆开。 下一刻,两人挥舞的拳头在空中交错,少年从下往上斜挥的拳头砸在黑妞的肋下,而黑妞一记摆拳几乎砸到少年的脸上,下一刻,她化拳为抓,揪住了少年颈项后方的衣服,另一只手也陡然抱了过来。 双方从小打到大,谈不上多少的授受不亲,只是在不见兵刃的情况下,摔跤的技术有时候比拳头更为可怕,宁忌知道一旦被对方抱住,接下来多半会被打个半死,跑都跑不掉,当下“啊——”的一声,全力挣扎,一拳冲向对方面门,口中大喝:“猴子偷桃!”手中倒是没有相应的动作。 “我打死你啊!” 黑妞羞恼地低喝一声,两人的拳脚在雨中交错,转眼间都给了彼此几拳。 另一边,卢显在掏出那烟火令箭的下一刻,手中的刀光已经劈了出去,那冲来的黑高个声势迅猛如雷,双手一封,陡然间将他手中的一柄宝刀直接用双臂钳住,拔都拔不出来。他心中一凛,当即明白对方使的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 这十三太保横练固是硬功,但面对刀枪,也并不见得就让人直接用血肉之躯去怼,而更多的是以硬功去封、去夺。对方双臂这一封,卢显当即明白对方的横练功夫已然到了极高明的境界,即便真的挨上一刀,恐怕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 他知道这等敌人的难缠,但自己也非庸手,正要开始角力,耳中陡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小心!” 只见远处雨中的屋顶上,一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着对面一道挽弓的人影劈将过去。却是李端午发现了屋顶上射手的意图,不得已又杀出来救人。 箭矢穿过雨幕飞射而来,卢显猛地弃刀扑出,他的身形狼狈地在雨中打滚,才刚刚爬起来,那黑高个的拳脚已连环而来,刹那间,只见周围的地面、杂物、墙壁砰砰砰砰的连环爆开,这黑高个就如同战车一般,手脚挥舞俨然是凶猛的铁棒,转眼间砸碎了前方的一切。 卢显在仓促间狼狈躲避,这千钧一发的局面中,几乎每一个动作都是下意识的所为,那如同铁棒一般的攻击从他的脸边擦过,一片火辣辣的感觉。在这仓促的时间里,他也陡然拉开了手中的烟火筒。 这类的烟火令箭,在雨中有一定概率无法发射,但他这个在拔出后便感受到了冲出的气息。而在下一刻,那挥舞的拳头砰的砸了下来。 雨幕里只听噗噗噗的几下转折,那枚已经激发的烟火冲撞在地上、墙壁上,乱弹了数次,随后嘭的一声在雨里爆开了。 这令箭没能升上天空。 不远处五湖客栈的前方,正在对峙的两拨人听到了后方雨里传来的怪异的动静。 彼此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谈判到这时,完全没有进展,时维扬也已经失去耐性了。此时陡然察觉到对方店铺后方发生变故——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变故,但——想来是好事。 “娘的!婆婆妈妈,不谈了,给我进去拿人!” 时维扬对父亲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知道今天的事情多半要砸,但无论如何,对方如此紧张地不准自己过去,若非这里便是那Y魔的Y窝,便是他们自己也有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其无功而返,自己总得要挽回些面子。 “抓住那两个祸乱江湖的Y魔!谁敢拦我就打谁——” 双方亮出刀兵,在桥头前方的道路上冲撞在一起。 客栈这边的人一面抵挡,一面派出人手:“快去叫人!请军贤、龙贤主持公道!”时维扬这边也派出人手:“叫附近咱们的人都过来,能调多少调多少,今天一定不能无功而返!” 双方的拼杀展开,乱成一片,有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时维扬被几名高手客卿拱卫着,便要往客栈之中强杀进去。也在此时,客栈的侧面道路上有几道身影冲将过来,跑在前头的是一名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的少年人,跟在他后方的是一名光头小和尚,两人一边跑,一边在口中大喊。 “救命啊——”那少年喊道,“强盗杀人啦——” 在满街的厮杀呐喊之中,这样的声音其实并不突出,那两道身影混入人群,原本也并不起眼,甚至于偶尔夹杂几句“天塌啦!地陷啦!小黄狗不见啦!”之类的古怪话语,不仔细去听,原也听不出什么问题来。 但时维扬的精神紧绷,此时的目光,倒是陡然被那名光头小和尚给吸引住了。 他望着那冲入厮杀人群中如鱼得水,开始变得平平无奇的两道身影,某一刻突然反应过来,在原地猛地一跳脚,口中大喊道:“抓住他们!” “抓住那个光头,和前面那个东西——” “他们就是五尺Y魔和四尺Y魔——” 时维扬兴奋不已,他虽然不曾见过两人的样貌,但连日以来被父亲耳光中冷暴力,对于这两个Y魔的特征早已想过无数遍了,两个少年人,其中年纪比较小的那个是和尚——这还有什么分辨不出的! 跟随着这两个Y魔一路杀入人群的,此刻还有身披蓑衣的黑皮肤姑娘,以及跟在更后方一点的黑高个和瘸子,此时倒是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了。 “天塌啦!地陷啦!小黄狗不见啦——” 与小和尚联手,好不容易逃出黑妞追捕的龙傲天冲入这片打群架的人堆里,一时间如鱼得水,很是兴奋,待发现不远处客栈门口那蹦蹦跳跳的公子哥正指着自己大喊,顺便周围还有人围了过来,他才稍稍有些懵了。 我明明还没有开始得罪你啊! 人群之中,黑妞等人潜行过来。 过得片刻,龙傲天悲愤地大骂起来。 “屎宝宝你什么毛病,你爹死啦——” 时维扬蹦蹦跳跳着大喊:“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几名平等王麾下的打手已经到了近处,少年骂完之后,在人群中往下一俯身,陡然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下一刻,地躺刀展开,附近的几个人无声无息地便矮了一截…… 少年在悲愤之中冲向时维扬,在他的后方,黑妞等人也已经冲过来了。 “怎么回事……” “怎么搞成这样……” “把人抓回去再说吧,我看事情要闹大……” 几人窃窃私语中顺手打翻了来到身边的人,这等江湖斗殴不比战场厮杀,在没被盯上之前,他们应付起来,还是非常轻松的。 更多的人从远处冲过来了,厮杀在长街上蔓延开去…… 城市的北端,何文在雨幕之中入城,看着在路边的雨里磕头的人群,他坐在马车里,并没有多少的表情。 公平党的几位大王都已经到了,随着他的入城,对于外界而言似乎是一场盛会的展开,但对于公平党内部而言,整个谈判即将开始。它将决定公平党之后的面貌,甚至足以决定公平党的存续。 他的内心之中早已有了拿捏,但是到事情必须做出的这一刻,他的心中也难免有着忐忑与不安,而对于路边磕头的这些人,他的内心,有着更为复杂的愧疚感存在。 然而事到临头,需放胆。 在这样的心情当中,某一刻,他察觉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动静。 “那边怎么了?” “……好像是时宝丰的人,在城里火拼。”地方隔得比较远,不多时有人带来初步的消息。 “……” 何文沉默片刻,其实这类事情,乃是如今公平党的常态,倒也没什么好出奇的。又过得一阵,有更为详细的讯息传来。 “……是时家的二公子时维扬,与农贤下头的一些人发生了冲突,龙贤那边在介入了……何先生,您正好入城,这件事情是不是……” “真热闹。” 何文一声感叹,摇头笑了起来。 他没有再理会这件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八章 生与死的判决(一) 八月底,随着何文的进城,公平党的五位大王已经在江宁城里聚集起来。 城内令人头疼的治安问题因此平静了几日,往日里打破狗脑子的火拼不见了踪影,“转轮王”许昭南已经准备好的发飙也按捺了下来。除时宝丰的次子时维扬在何文进城当日还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群架外,其余各家都已经重新进入认知“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严肃反思环节,因为在接下来的谈判里,这可能就要变成最重要的问题了。 何文入城当日,五湖客栈附近的那场火拼,双方随后都出动了数百人,闹得声势浩大,但最终却没能打出个什么结果来。盖因太过混乱的火拼局面对于捕捉某个特定对象的行动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加成,五尺和四尺的两位Y魔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尽管时维扬一度看到几个不知名的高手将那两个东西围追堵截,打得抱头鼠窜,但最终也没人抓住这二人带到自己眼前来领赏。 另一方面,五湖客栈这边的众人对于自身的地盘严防死守,在时维扬的关注重心改变之后,客栈前方的火拼便一直没能蔓延到客栈当中去。也是因此,这一次的行动,时维扬一没抓住人,二来也没能勘破这客栈之中隐藏的秘密,最终无功而返。。 当然,能够在何文现身当日闹出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来,这位二少在周围的朋友当中一时间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话题人物,小伙伴们见到他时都纷纷竖起大拇指,佩服他能够不给公平王面子,赞其为真的“猛士”。时维扬表面上自然得意洋洋,回过头去,被恼羞成怒的父亲执行军法,打烂了屁股,一时间只能在家里趴着了。 几日之后,江宁城内“白罗刹”聚集的某个破院子当中,一群女人正围在一起,感叹着江湖上的风云变化。 “这个……真是那个什么……英雄出少年啊……是不是这么说?” “怎么是英雄呢?这明明是个大坏蛋……” “那是大坏蛋……出少年?” “我的天,他这是做了什么坏事,进城才没有半个月吧,这赏格提了五倍……” “咱们要是抓住他,这辈子不愁了。” “没错没错,抓住他抓住他……” 一群平素不怎么擅长打架的女子被新闻纸上的某个赏格冲昏了头脑,一时间摩拳擦掌、叽叽喳喳,颇为兴奋。一来自然是因为赏格的价位太高了,实在是很有吸引力,二来这被悬赏的对象犯下的事情也实在比较触动她们的神经。 倒也有人间中的提醒几句。 “我看你们别想多了,看看这赏格有多少?五千两!江湖上能被悬赏五千两的,那都是名气多大的坏蛋,武艺有多高,手段多厉害。你们还想去抓人家,当心抓不到人,反倒被人家给办了……也不看看人家犯的是什么事,羊入虎口……” 新闻纸悬赏上的Y魔称号颇为显眼,再加上高额的赏格,象征着对方绝不是什么易与的简单人物。不过,面对着这样的忧虑,周围的一众女子许多都当场笑了起来。 “那样不也挺好的,你们看,这五尺Y魔和四尺Y魔两人,只是说他们坏了人的名节,也没说他们把人姑娘给杀了,那咱们去抓他,不是正好吗?” “没错没错,你们看着画的图像,还挺漂亮的……” “年纪又不大……” “成功了咱们有钱,就算不成功,也丢不了命嘛……” “说不定他手段厉害,把人家弄得死去活来的……那人家就承认他是真正的小英雄……” “你们看阿香,娇滴滴的,要不然咱们就使个美人计……” “反正不吃亏……哈哈哈哈……” “白罗刹”当中都是女子,虽然平素做的坏事不少,但人生当中经历的坏事也多,此时说起那少年Y魔的事情,口中并没有太多的遮拦,反倒嘻嘻哈哈,很是轻松。这些女子当中也有长得漂亮的、秀气的,平素最擅长扮演被地主士绅侮辱的苦主,说起美人计来,更是头头是道,一片欢乐。 各种虎狼之词的混杂当中,只有那负责读报的“小秀才”曲龙珺,此时仍旧捧着那载有悬赏和人像的新闻纸,将脸皱成一只包子,目光却有些茫然地晃动着。 这怎么会呢? 回想一下,在西南救过自己性命的那位龙小哥,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然而看那图像上的人物,虽然样貌不过五分相似,但作为见过那龙小哥的人,她确实能够认得出来,这图像之上通缉的,的确就是那位龙少侠。 而且,回忆西南变乱的那一晚,那位龙少侠在院子里以一敌众,犹如站瓜切菜般将十余人斩翻在血泊中的英姿依然历历在目,如果说自己从西南一路流浪到江宁,过得窘迫,并不出奇,这位龙少侠凭借过人的身手能够迅速成名,也并不奇怪,她是相信的。可怎么也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成了个这样的名声,借着这通缉令的发出,快名闻天下了吧…… 小半个月前龙傲天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那通缉的榜单上,曲龙珺的心中还是存疑的,那通缉令上说他在通山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悬赏八百两,曲龙珺觉得必然是一个误会。可是这世间过去不过十余日,八百两突然翻到五千两,都与那些最为穷凶极恶的灭门大盗有得一拼了,而且通缉令上还特意强调了他的Y魔行径…… 难道是在入城十多天的时间里,他又做了许多起这样的事情么…… 曲龙珺在这世上有过几度的颠簸,不到十岁,父母死了,成了孤儿,被卖做瘦马。后来被闻寿宾抚养近十年,将对方暂时的视作了亲人。闻寿宾不是什么好人,在其死后,虽然她说起来是恢复了自由身,可同时也重归了一身孑然,再没有任何亲人了。 在这样的节点上,唯独成都城内的顾大婶与那不知为何救下了她的这位龙傲天,在她心中,其实是有着特殊位置的。 对于在成都城内救下她、照顾她,随后又为她安排了后路的那位龙少侠,她的了解一直不深。 最初以为他救下她,是有些觊觎她的身子的——这并不是什么大的坏事,闻寿宾死后,有个人能够要她,令她能有一个归宿,其实已经是一件好事了,更别说对方的年纪也并不大,甚至于长得也颇为好看。 即便他看起来有些霸道、喜怒无常,可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被当成瘦马养着的这些年,她学习的便是如何曲意逢迎、如何伺候夫家,世上的英雄人物大多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但只要找对了办法,活得好并不是太大的难事。 ——这是她在西南那间卫生院里醒来之后短时间内的想法。 但很快的她发现对方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只是公事公办、甚至于不情不愿地每日给她检查身体,但肢体上的分寸其实保持得极好,许多需要上药的、隐蔽的事情都是顾大婶过来帮忙完成,甚至于他在私底下很不礼貌地叫她“小贱狗”,她是知道的,只是敢怒不敢言。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知道华夏军中规矩森严,他救下自己,似乎就得对自己负责到底。虽说将自己娶做妻妾也是负责到底的一种,可对方也没有这样的意思,他们的接触不多,对话不多,对方甚至在她的枕边放《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怪书。 看完了书,再有顾大婶的引导,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对世道有了新的看法,对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她依然所知甚少。 这少年心狠手辣,可最终救下了自己,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楚;他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了自己,私下里给自己取外号叫“小贱狗”,对于这些事的缘由,她也弄不清楚。她的心中有些好奇,可最终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也只是一些破碎的交流,他突然的从成都离开,像是个简单的过客,一直到她也离开西南,没能再与对方见面。 可即便两人的往来是如此的破碎,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愿意相信对方是一个好人的,他对于萍水相逢而且看起来颇不欣赏的自己都是那样的好心,帮了忙、救了命、给了钱还不求回报,怎么可能就变成……什么五尺Y魔了呢…… 已经没有了亲人的小秀才,此时捧着那份绘有图像的新闻纸,心乱如麻地想着这些事情。在这座危险的城池里,她很想能够再见到对方一面,证实一下这些事情并非是真的,她甚至想要光明正大地为对方辩解。不过,对方已经成了这种价值五千两的大人物,眼下多半又已经躲了起来,以自己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与对方见得到呢? 周围的女人嘻嘻哈哈,对于小秀才偶尔的恍神,倒是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一直到有人笑着说出“让小秀才去使美人计吧,她与这五尺Y魔的年纪倒是差不多的。”曲龙珺才微微的红了红脸,低下头去继续读起新闻纸上其它的内容来。 旋即又想到,若是“白罗刹”的这些姐妹真的使起美人计来,将龙公子抓住了,自己是不是,就真能见他一面了呢…… 破院子这边的众人嘻嘻哈哈,多数倒只是放松心情般的开玩笑了。而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随着这新闻纸上悬赏的提高,另外的一拨人也重又聚集起来,开了短暂而临时的会议。 “……怎么能没抓住呢!怎么就跑掉了呢!你们看看这个……闹成什么样子了,五千两……这下名气更大,遮都遮不住了……” “……八爷啊,说过了……能有什么办法,那小子性子野,从小是怎么教的……打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能逃命,几个公子都是这样的路数,在张村单挑还没什么感觉,真到出来了,才知道他不肯投降的时候有多滑……”回答的人都无奈地气笑了。 “……咱们的龙小少爷这是作死,这下图像都画出来了,将来回去……见不得人了。” “……会被打死的……” “……说起来,这个训练方针还是宁先生定下来的,去年仗打完,都知道他闲不下来,下半年跑到军营里去特训,还加强过这些……八爷,真是有用啊。” “别提宁先生。”被称作八爷的身影头已经疼起来了,“看看这个,想想这事情传回张村以后,他是什么表情吧!” “我觉得……哭笑不得?” “宁先生挺大度的,不会生气哦?” “他跟霸刀那位夫人,一准要把小龙来个混合双打……” “别给我在这里插科打诨!”钱洛宁用手拍打桌子,“你们几个都是红夫人教出来的,接过衣钵,是宁家自己人,快想办法擦屁股吧!要不然你们就指着回去不挨揍?” “小黑十三太保横练,我是残疾人,黑妞……虽然看着不像,不过她多半是个女的,宁先生下手,会有分寸。” “看那边!” 这声音响起,宇文飞渡低头一躲,钱洛宁的巴掌还是啪的打在了他的头上。 “打得好。”黑妞点头。随后在钱洛宁的目光中肃容,双手一拍桌子:“行了,这悬赏里头的八成,都是时维扬那个贱人给加的,这样,不盯梢了,我今晚去做了他,叫人把悬赏撤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做了,恐怕作用不大,真想要洗掉五尺Y魔这个美名……咱们让时维扬再加点钱,就悬赏正义凛然的‘武林盟主’龙傲天,大家觉得怎么样?宣传这种事情,我最懂了,我有几个朋友就是那边的……” “我说你们就别太担心了,反正只要在江宁城里,下一次还能遇上的,到时候你给点劲啊,打断他的腿,慢慢的治上两个月,到家了……” “什么我们给点劲,就你个瘸子特么的最没用,你说,小龙那天是不是从你那边逃掉的。平时还吹牛,啊狙鸡手……你在小龙眼里就是个软柿子,你有种下狠手啊……” “我去……我拿着把枪我怎么下狠手,你人黑心也黑挑事是吧,来来来有种我们单挑,孙子不对你下狠手,你十三太保横练我打不死你……” “虽然小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次我赞成他的话,八爷,都怪宇文这个软柿子,这件事我们上次没说,照顾他的面子,你现在就砍死他吧,来,手起刀落……” “老子手起刀落,砍死你们三个王八蛋——” “八爷你说笑了哪有三个,他们明明就两个王八蛋……” 对于龙傲天就是宁忌的事情,即便在这次的队伍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知道。少数的知情人在这边发泄了一阵焦虑,但最终也想不出太多的好办法,只能做些盯梢撒网的水磨工夫,等待着下一次变故的出现。 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对于此刻的江宁来说,无论是在五湖客栈发生的火拼,还是化名龙傲天的少年所带起的些许动静,都只能算作城市一隅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时间进入九月初,热热闹闹的江宁比武大会终于正式召开,先前在五大擂中崭露头角,也选定了东家的各路英雄、又或是以其它势力、甚至个人名号来到江宁报名的各方人物,开始正式进入一场场的擂台赛环节。城市的治安稍稍缓和,市面上进入看起来平静而兴奋的狂欢阶段。 与此同时,以公平王何文为首,包括“高天王”高畅、“平等王”时宝丰、“转轮王”许昭南、“阎罗王”周商在内的扯起“公平党”旗帜的各路大小势力成员,于九月初一这天在城中召开了第一次的全面会议。 在这场会议上,何文直接向众人抛出了几个公平党内的核心问题,包括如今公平党政出多门,怎么办;各方在攻城略地后的财物分配、策略方针都有不同,如何统一;公平党的章程、目的要不要更加的细致;目前各方都已经出现大量破坏规矩的享乐情绪,如何打击;公平党怎样走才能避免过去农民起义失败的结局……等等。 公平党两年崛起,在过去曾经有过一次聚义大会,当时为了团结各方,只是定下了遵循《公平典》行事的各方都属于自己同志的这个大方针,于是在当时,整个聚义其乐融融、和谐无比,也基本奠定了此后一年时间公平党席卷江南的大基础。 那一次的会议,何文一个尖锐的问题都没有提,然而到得这一次,他一开口,便是这些涉及公平党核心存续的基本难题了。在这些问题当中,他甚至带上了大量的支撑数据,几次做出了“再不改,公平党就会死”这样的论断。 虽然许多东西听起来新潮,但这类的问题在公平党上层却已经算不得超前,这主要还是因为西南方面这些年来做了大量关于社会推演的理论工作,对于大量社会变革的推演,“农民起义走对第一步走不对第二步仍旧会死”的这些论断,至少在关心这些事情的体系上层,已经是能够理解的说法。 何文发言完毕之后,引起了大量与会者的沉思。 随后发言的其余四位大王以及各方代表,便也纷纷进行了大量插科打诨式的安慰,多半类似于“这个问题很复杂”、“事情还没那么严重”、“我们跟方腊比还是不同的”、“我们是正义的、正义必胜”之类的口水话,间中也有“打地主就是应该激进”、“矫枉必须过正”、“一时的腐败也没什么,比地主好多了”之类的言辞出现。 于是九月初一的会议结束,与会各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基本交换了意见,各方都没有生气,这是整个江宁大会谈判的伊始,在比武大会热闹的气氛下,倒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城内百分之九十的人,甚至都不太清楚它的发生。 真正复杂的暗涌已经在水面下聚集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八九章 生与死的判决(二) “老何这次有备而来,是要图穷匕见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江宁城远远近近的浮现出点点光芒,灯火馨黄的茶楼上,几道身影看似寻常地碰了头,寻常地泡了茶,便也说起寻常的话题来。 九月初一的大会才过去不久,聊起这些时事,自然算不得太过特殊,不过,考虑到此刻茶楼上几个人的现实身份,他们口中的每一个话题,其实也有着并不简单的涵义。 “量天尺”孟著桃、“武霸”高慧云、“寒鸦”陈爵方,再加上一位武艺和地位都不低的作陪者“沱河散人”许龙飚,在场的四人,基本已经等同于此次江宁城内“转轮王”麾下的半数高层了。四人在晚饭之后,只是在这处茶楼上,简单的休憩。 在随意的语气中首先开口的,还是身形高大、肩膀上仍旧缠着绷带的“量天尺”孟著桃,他在说话声中,给几人倒了茶水:“诸位怎么看?” “我看图穷匕见,倒也未见得。”陈爵方拿起茶杯,摇头笑了笑,“老何抛出来的这些东西,原也算不得无的放矢,公平党有些什么问题,大伙儿难道不清楚吗,五位大王,令出多门,古往今来,那都是长久不了的。。事情要解决,我看也快到时候了,你们看他今天抛出问题,没有回答,这图就不算穷,刀子还没出来呢。” “老何心中肯定早有回答了。”一旁与孟著桃同样身形魁梧的高慧云笑了笑,“无非是先看看各方的意思,而后再选择时机抛出来罢了……许先生觉得呢?” “沱河散人”许龙飚五十出头,头发半白、颌下蓄有长须,见众人都已开口,便也笑了起来:“公平王提出的那些问题,说到底,最重要的一个,便是谁说了算,若要再细致些,无非是接下来怎么玩……这些事情,不早在大家的预料之中么。他既然抛出了问题,这次就是要解决问题,江宁的英雄大会开一个月,大家私下里讨论一个月,把接下来的玩法商量好,不同意的打一顿,诸位都看得懂的,简单。” “老许透彻,一语中的。”许龙飚说完,其余几人都拿起了杯子,笑着碰了碰。 “不过呢……”过得片刻,陈爵方用小拇指掏着耳朵:“……问题既然是老何那边抛出来,大的方向上,也就是说,老何要收权……这事情以他为主,不对吧。” “他占了公平王的名头,有这样的做派,也不出奇。” “名头自然不出奇,可公平党五方,原本就是各打各的,谁也没有多吃他公平王的一口饭,名义上的便宜他已经占了,到了实际层面还要占,我看大家未必愿意。” “在会上不就看到了么。说句实在的,就好像老陈刚才的说法,咱们公平党发展到今天,是该想一想谁说了算、怎样说了算的事情,老何抛的问题,不算没有道理。但是这些问题,他不该抛,至少也该五家商量了以后,一起往外抛……现在他要出这个风头,其余几方不就各种敷衍,把水搅浑了么。说白了,手腕都没掰过,就要被他压一头,谁能甘心?” 众人喝着茶水,缓缓了聊了几句,许龙飚蹙起眉头:“公平王这次的做派,确实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原本是应该五位大王私下里坐着聊清楚了,再到大会上说的,怎么这次……处理得这么不漂亮。往日里都说公平王很重大局,第一次聚义时,那可都是赞不绝口的……” “早几日那五位是碰了头,但好像谈得不怎么愉快……” “一年前是一年前,那时候大家都过得窘迫,当然礼贤下士。如今公平党阔气了,他何先生可是自比西南的宁先生的,书生做派,原本就是这样……” 陈爵方、高慧云笑着说了几句,这边的孟著桃摆弄着茶水,也是笑了笑: “怎么可能谈得拢,诸位啊,谁说了算,是一个大问题,在这之下,还有怎么做的问题,那就小了吗?咱们公平党五方,攻下地盘之后分田分地,行事手段各有不同,高天王那边,就喜欢打仗,对于下头的地主士绅,打得反而最少,只要这些人肯帮忙,加入进来,真正破家灭门的事情反而少,公平王那边规矩森严,有些人说,与其他几家想比,那边打了地主,都不畅快……” 他顿了顿:“此后到平等王,到我等、到周商,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其他的不说,就说周阎罗,他那个做法,有钱人杀个干净,杀干净之后回过头来再杀一遍,谁受得了,神经病……可偏偏,这个神经病还听不得其他人劝。人家很有道理的,态度不坚决做不成事、矫枉不能不过正。我听说,西南那边传来的各种小册子,周商也一直在看,他比西南那位宁人屠厉害得多了,平素就说宁毅虚伪,成不得事,何文婆婆妈妈,也成不了事,当今天下能成大事的只有他……” 孟著桃说到这里,摇头笑笑:“你们看,谁说了算的问题,未必不能解决,最后无非是咱们五方各派人手,商量着做嘛,可这怎么干的问题,怎么解决,周商不会同意的。退一步说,将来是照何文那样干,还是照咱们这样干。我们当然变不了周商那样的疯子,可照着何文的办法做,你们就甘心?” 高慧云失笑摇头:“有得聊喽。” “怎么聊是个大问题。”许龙飚喝了口茶,“敞开门来说亮话,诸位都该收到邀请了吧。” 其余三人相互看了看,高慧云并不在乎,笑道:“不说其他不着调的人,高畅和林角九,倒是首先请了我吃饭,我已经报上去了。许公说,吃一吃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也邀了不少人。” “何文那边规矩严,林角九统军,不拘小节,听说平素对公平王的规矩颇有怨言……老高也是统军的,觉得这件事情有机会吗?”孟著桃问道。 “不好说。”高慧云摇了摇头,笑,“时间还早,先探一探嘛。老孟你这边呢?” 孟著桃摊开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数:“何文、高畅、傅平波、时宝丰、金勇笙、陈言达……我比较奇怪的是,周商那边为什么也要跟我聊,卫昫文也送了一张请柬过来……” “还是老孟吃香。”众人笑起来,“风云人物。” “时间还早,这一次明面上开会,私下里的串联才是大头,老何图穷匕见之前,谁都逃不过的。”孟著桃淡淡地笑了笑:“倒是你们几位可别把持不住才好。” “我对许公忠心不二。”陈爵方表态。 许龙飚笑:“许公是我本家。” “走着瞧吧。”高慧云道。 “开玩笑。”孟著桃道,“开玩笑的。” 此后众人又喝了几杯茶。 高慧云将话题转移开去。 “老孟,你那师弟师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问这个干嘛?”孟著桃挑了挑眉。 “金楼的事情还没结案,私下里有人盯你啊……还是说你包庇凶手那事,毕竟古安河死了,明面上的涉事人,身份清楚些的也只有你那师弟师妹几人,再加上你又执掌怨憎会,所以最近有些流言,听着是冲你来的……” “什么人?还是那只猴子?”孟著桃似笑非笑。 “不至于。”高慧云摆了摆手,“猴王虽然是后起之秀,有些野心,但分寸是有的,当日他借你的事情做文章,是他的不对,但在许公弥补过他的损失之后,不至于再没完没了……后来不是还专程找你道歉了吗。” 一旁陈爵方搭话:“这次的事情,还是因为老孟你这边做得太过明显了些。方才说白了,接下来的江宁大会,无非是选出一个办法,决定谁说了算,咱们五方各自牵扯,何文想要只手遮天,是不可能的。那多半就是……在上头成立一个新东西,商量着来呗,到时候能进这个圈子的,才是真正的掌权人。老孟,你位高权重,现在留个话柄,一些人有事没事打你两杆子,也不奇怪。” 许龙飚笑了笑:“这事情说到底,也还是怪猴王,若不是他起了个话头搞事,接下来恐怕也没人敢跟。” 金楼出事当晚,折了面子的李彦锋借故向孟著桃发飙,随后由许昭南出面安抚,平息了事态,但他发飙时使用的理由,如今倒是成了新的问题了。孟著桃沉默片刻,手按在嘴边微微笑了笑:“李彦锋与谭天刀关系不错,我给谭正一个面子。” “你便是要找他麻烦,我也没意见。”几人当中与他关系较好的陈爵方笑道,“不过这事情不是我说你,孟兄啊,有些人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话固然不对,可真要帮人出头,至少也得是自己女人吧,你看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妹,订过亲的师妹,跟师弟乱搞,师弟就想着要杀你,你肩上这一鞭还是被他们打的,你这是……何苦来哉呢?” 众人也是微微点头,孟著桃的目光扫将过去,随后似笑非笑: “……兄弟我就好这口。” 前方沉默片刻。 “……” “……行。” “……通透,会玩。” “……孟兄果然……能者无所不能。” 几人嘻嘻哈哈,各自表示了对孟著桃的佩服。此后又喝了几杯茶,众人才准备离去,陈爵方最后倒还对孟著桃说了几句交心话。 “外头议论你的流言,不管是谁放的,先抓住一批,打杀一批再说,就当是杀鸡儆猴,要快。权力这种事情,拖不得。你要是不想做,我帮你做也行。” “懂。”孟著桃点头,“我心里有数,自己来吧。” “行。”陈爵方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简单的茶局本就是孟著桃的提议,此时结束,陈爵方、高慧云、许龙飚三人各自离开,只有孟著桃在茶楼上,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在灯火的晃动中,又静静地坐了片刻。 夜色流向深处,时间又过去一阵,孟著桃离开了这所茶楼,坐着马车去往城市当中正被“怨憎会”的力量拱卫的一处院子。在这院落深处的房间里,他探望了身受重伤昏迷未醒的二师弟俞斌。一名老医官正跟在旁边。 金楼事发当日,俞斌趁着孟著桃分神,挥舞双鞭暗中偷袭,使得孟著桃肩上受伤,至今未愈,但出手偷袭的俞斌被孟著桃一鞭反打,差点就此死去,后来孟著桃虽然安排人全力救治,但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不说他的下半身能不能恢复走路了。”在询问了医官片刻之后,孟著桃叹了口气,“就让他活过来,可以吗?” 孟著桃的语气放低,那老医院心情也有些忐忑,犹豫了一阵:“其实医者父母心,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能不能醒过来……眼下还是只能看他自己……或者看运气……” 这回答与之前数日的回答并没有太多不同,再问下去,顶多也是一些更为详细的病理解释。孟著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从这房间里出去,院落当中还有三个人正站在屋檐下看着他,那是他的师妹凌楚,以及其余两名师弟——当中的四师弟,已经是凌楚的丈夫。 三人的身上,也都有未愈的伤势。 “姓孟的,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三人对孟著桃的目光都无善意,但也只有小师妹凌楚,此刻仍旧敢问出这种话来,这或许是小时候对她太过纵容的缘故。孟著桃的目光冰冷地扫视过去。 “等你们伤愈,送你们离开。” “我们用不着你好心,你现在就放我们走!” “外面兵荒马乱,接下来又要打仗,以你们的功夫和心性,带伤出去活得了几天?” “那也不关你的事!” “你们打得过我吗?” “你武艺高强不代表有理——” “打不过就给我跪下听话!”夜色之中,孟著桃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否则我叫上二十个人,当着你男人的面跟你玩一晚上,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世情险恶!” 这话语撕开夜幕,屋檐下的凌楚眼睛瞪起来,嘴唇张了张,某一刻,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她已经是嫁了人的女子,自然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具体涵义是什么。 在她说不出话来的时间里,孟著桃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走出这所院落,穿过长长的檐廊,便又有一名名报告事情的副手跟随上来。 作为“转轮王”麾下怨憎会一系的首领,他每日里都要处理大量的事情,尤其是在九月的会议揭开序幕的时候,工作更多了,时不时的,甚至还有人秘密的过来会见。这样的事情处理了大半个时辰,在书房见到其中一名副手时,他还顺道询问起了不久前才被人提醒过的事情。 “……外头放传言的那拨人什么路数,查清楚了没有?” “幕后的主使者还没有找出来,但是一些具体经手的,已经查出了一些名单,我们暂时……还没有打草惊蛇。”副手将一份名单递上来。 孟著桃看了看,放到一旁:“幕后的是谁,继续查,这两天我会找个机会,跟猴王李彦锋过一过手。我打完他以后,不管你这名单上都有谁,照单抓人,拖到个敞亮的地方,做得漂亮些。” “是。”副手应诺,犹豫一下,又低声道,“不过按照这次打听的结果,跟猴王那边确实没有关系。” 孟著桃点了点头:“嗯。”不再看他。 副手下去了。 夜黑得像墨。 夜色之下,江宁城点点滴滴的光火,偶尔亮起、偶尔熄灭。这斑斑点点的火光距离这座城池繁盛时期的样貌,不知道萧条了多少,但在这火光之下的黑暗当中,无数的勾心斗角、暗中串联都在静悄悄的发生着,其涉及到的层面与可能出现的后果,已经越来越大…… 子时,夜风呜咽。 江宁城外一处被征做军资仓库的破旧老宅附近,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趁着夜色显出了身形,他们籍着夜色的掩护,在草地上运动着身体。尽管月初的夜晚光芒暗淡,我们仍旧能够看出,出现在这草地之上的,便是如今江宁城内大名鼎鼎的五尺Y魔与四尺Y魔两位英雄。 只是这一刻,两人都有头发。 在草地上做了一套操,发泄掉些许体力之后,我们的龙傲天小Y魔双手叉腰,望向了远处的江宁城池。 “哼哼,都以为我喜欢凑热闹,我跑到城外头来,看你们还抓得住我。悟空,等过两天……不,就明天,咱们的伤势痊愈了,就进去城里浪一波!” “阿、阿弥陀佛,大哥……这个头发,好难受啊……” “阿、阿米豆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你知不知道……而且现在城里都有我们的画像了,你的光头又那么显眼,不易容,咱们怎么进去,我告诉你,这易容的法子很高级的,没人认得出来!” 龙傲天顶着两条很凶的眉毛,在夜色中叉腰说道。 “哼,等我这次重整旗鼓进了城,什么李猴子、屎宝宝,一个都别想跑——都得死!还有你!悟空,不是我说你,谁是你老大?谁给你吃的?下次见到黑妞,不准再叫她姐!我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知不知道……还有,对付那种江湖败类,根本不用跟她讲什么江湖道义,两个人一起上,你犹豫个什么劲,她那天看起来是单挑,实际上是三个埋伏我们两个,她们两个黑心肠,一个瘸子,真要杀起人来那个林胖子都拦不住,很凶的——” “另外还有……”龙傲天的话语絮絮叨叨,事实上在先前几天的时间里,这些话语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小和尚哭了,抱头鼠窜。 “对不起……救命啊……” “你别跑,我还没说完呢——” 两道身影都使出了此生最高的轻身功夫,一追一逃,迅速地进步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〇章 生与死的判决(三) 时间进入九月,当天下人将多数注视的目光投射在长江以北刘光世与邹旭已经展开的厮杀、以及公平党于江宁举行的英雄大会上时,西南大地上,一场复杂的风暴也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 这是第一届华夏人民代表大会的第二次会议,相对于去年第一次会议召开时的八方云集、场面盛大、天下瞩目,这一次的会议声势,显得相对寻常一些。 因为真正具有代表性、充满仪式感的众多政治框架,已经在去年的会议上大张旗鼓地予以确定。时间过去才一年,今年的这场会议,乍看起来更像是对去年一些延续性工作的拾遗补缺,甚至于是完善各项框架的细节。这样的会议自然引不起大部分人看热闹的兴趣。 而在去年,第一次会议是在八月初召开,到得今年,不知道是怎样的原因,这次会议的时间选在了与江南公平党类似的八月底九月初。如此一来,抛开代表大会上那些琐碎又难懂的提案内容,西南市面上更为有趣的八卦内容反倒成了无耻的公平党与华夏军抢热度的新闻。。 在这个方向上,我们知道,自从何文宣布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起,在西南华夏军内部,就一直都有“何文白眼狼”、“蹭热度”、“借鸡生蛋”、“公平党实在龌龊”之类的吐槽,只是到得八月间,这样的吐槽变得愈发明显起来了而已。 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似乎是意识到这波消息热度的价值,七八月间直到九月,成都城内的各种大型报纸都使用了一定的篇幅来介绍三千里外公平党的事情。这样的介绍当然并非详实的第一手资料,更多的还是从理论、纲领、大致做法进行了一些框架式的描述,一些胆大的报纸甚至还刊登了部分对比华夏军与公平党做法异同、理论差异的文章,虽然看起来是要描述华夏军框架的先进性,但在成都依旧有不少“异见者”的情况下,这类结论当然也谈不上能够服众。 这一切舆论看起来,都像是顺理成章的自由讨论,而部分不正经的小报,也在这样的情况下刊登了一些因公平党消息而引出的花边新闻,甚至是杜撰的故事。例如五位公平党大王的华山论剑,转轮王欺男霸女,周商杀人如麻等等等等。 这寻常的舆论氛围一直推进到第二次大会召开的八月底九月初,随着大会看似平静的召开,内行看门道,几个敏感的话题还是出现在了大会的提案表上,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氛开始在成都城里聚集起来。 几份关于“土地改革”的提案,被几个有着商人背景的代表抛了出来,随后,逐渐被列在了大会的重点讨论议题上。与此同时,成都的部分权威报纸,接续对公平党手段的议论风潮,开始集中讨论华夏军所谓“四民”中的“民生”理论。 这是一只房间里的大象。 对于看热闹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讨论并没有多大的意思。既比不了长江以北叛徒邹旭与刘光世的刀枪见红,也比不了决定整个江南未来的江宁大会。但在西南,部分特定人群的神经已陡然紧绷起来。 至九月初三,大会召开的第六天,一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开始在城内发生。这一天上午,有二十余名自各地而来的乡老、村长等人物聚集在成都城内的会议大楼前,跪地陈状喊冤,状告的是数名退役后分派下乡的华夏军老兵在村里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事情,对这些事情的指控,都有着详细的证人、证词。 同日傍晚,一名提出“土地改革”的提案代表在散会后,被凶徒刺杀在迎宾路旁的林荫道里,血溅满地。 大量的游说、打听者,都已经在暗中行动起来。 初四这天的议程结束后,宁毅在摩诃池旁的院子里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家宴,招待包括苏文定、苏文昱在内的少数亲友,而在晚饭过后,他又将作为代表的文定、文昱留了下来,三个人在湖边坐了一阵。 晚秋的成都,气候怡人,晚风从摩诃池的那边吹过来,宁毅向两人开口,倒也开门见山。 “……苏家好不容易成材几个人,就算要选个能说上话的,你们来一个也就行了。现在跑过来两个,干嘛,想挡住地球运转啊?” 听到他的话语如此直接,如今手上都有一摊分管事宜的苏文定、苏文昱两人苦笑对望,随后苏文定道:“哪敢啊,姐夫,原本抓的壮丁该是文昱,只是我正好在附近,被一块拉上了。老实说,家里的几个人,心里紧张,叫我们两个一起来,打听到了什么再转述回去,让我们不好扯谎。” “小家子气惯了……”宁毅摇头笑笑。 一旁的文昱道:“这次的事情听起来不小,姐夫,你想怎么做,我们当然没意见,不过也是心中好奇,想来打听一下是不是真要做,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 “你们觉得呢?”宁毅反问。 “原本不就是没有心理准备吗?”文昱苦笑道,“土地改革这个事情,你以前提起过两句,但这一次,外头确实一点征兆都没有。你看看外头那些人,多措手不及?大会之前,本来以为这件事不至于上台面,谁知道突然就上去了,而且私底下的手段根本压不住,所以心里面都没数,现在城里城外各种猜测都有,有的说是姐夫你这边突然要动手,有的说只是这代表大会的玩法,他们还不够熟悉……” “……措手不及。我倒是觉得他们的动作够快的。”宁毅笑了笑,“你后面那句话说的是对的,对代表大会的玩法,他们还不够熟悉,所以敏感度不足。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昨天就有人反应快到组织了二十多个人告状,证据都准备好了,甚至于晚上还动手杀人。我都料不到他们有这么快……今天来的几个叔伯没参与吧?” 文定摇头:“他们怎么敢。” “杀代表这件事,要死一群人,谁沾上了都跑不掉……外头的人确实还不太熟悉我们的玩法,或者说,当了两年的朋友,他们开始有恃无恐了。” 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宁毅望着水面,喃喃地说了这段话,一旁的文定、文昱头皮发麻,都沉默了片刻。 文定道:“那……姐夫,这件事,我们要怎么配合?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是探一探他们的想法还是……已经决定了?” 宁毅看他一眼:“……你们怎么看?” 两人相互对望,苏文昱斟酌片刻:“……土地改革,看起来四个字,实际上,会决定西南所有人的根子,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您突然把它抛出来,外头一般的看法,还是您想要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私下里打听、游说的,想知道您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他微微顿了顿:“另外,土地改革,细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新闻纸上早两个月在介绍公平党,已经将收田地做了铺垫。但若是像公平党一样的杀人夺产,反对肯定是最大的,在此之外,大家关心的是有没有补偿,补偿有没有商量,是毫不含糊的直接收地,还是中间可以有变化,有空子可以钻……” 宁毅笑了笑:“问的是你们的看法。” 苏文昱想了想,一咬牙:“虽然外界都说您这边是突然抛出一个提议来试探大家的看法,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我觉得,您是一定要做事了。这中间有一个信号,七月间您开始彻查军队问题,然后到八月,您让第七军跟第五军的二、五师换防,看起来是在应对第七军、第五军长期驻守一地的腐败问题,但事实上,第七军从来没有在西南内部执行过驻防任务,它在这里,还算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 “……另一方面,四民当中的每一项,看起来都大而无当,说要推行,谁都觉得难到极点,可姐夫您不是一个说着玩玩的人。以前我们在小苍河、在凉山,地方不大,后来又是借住,没有这种改革的基础,从凉山出来,又一直在为西南大战做准备……可现在西南大战落幕,我们修整了一年多,再往前走,您说的既得利益者要开始在西南扎根,现在恐怕恰恰是一个还能撕破脸的最后时机了……” “我觉得……您是不愿意再等了。” 苏文昱说到这里,一旁自称被抓了壮丁的苏文定点了点头:“其实我也隐约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也有一些疑虑,所以文昱过来,我也想来问一问。” “什么疑虑?” “您之前谈起过资本的问题。”苏文定肃容道,“您说过,华夏军的发展,格物和资本会是一条主线,而这些资本的发展,它可能迟早会让大部分人失去土地,一方面您说过要促进这件事,但另一方面,如果真的要促进他的发展,这个时候搞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是不是又跟它有些背道而驰,毕竟大家要是都分了田地,会跑出来的人,是不是又要少一些?” 他道:“我过来的路上,与文昱谈起八月的换防和报纸上两个多月以来的宣传,也觉得你是要动手落实民生的这一环。但您也说过资本是强规则,我们一定是要促进和利用好它的,那这个时候的土地改革,风险……是不是又有些过大……” 当年苏檀儿正式掌家,宁毅做好上京帮助秦嗣源的计划后,开始将相对亲近苏家二房的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雁平四人带在身边培养,早期有过深入的教导、也有过大量的交谈,这些年来四人各有自己负责的一面,交流少了一些,但待到文定、文昱这些话说完,宁毅倒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 “资本和地主本来就会打起来。”宁毅笑着说道,“西南大战胜利之后,成都周围开始大规模开发,到了今年,寸土寸金,一些商人开始考虑往周边发展,部分地主加入进来,有好好合作的,也有坐地起价的……开会之前,我做了一些挑拨,所以有一部分商人觉得,华夏军政府是要大力支持建厂的,但很多手上有地的人顽固不化,导致地批不下来,那么……他们就怂恿代表,直接从土地改革的议程上入手……” “当然,他们主要还是想要投石问路,土地改革这四个字太大了,他们扛不起,但可以作为谈判的一个筹码,让几个地主妥协一下……但是提议送上来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压得下去。我这边当是顺水推舟,所以事情也就浮上来了……” 苏文昱找了眨眼睛:“所以姐夫确实从一开始就做了决定。” “事情才刚刚开始,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虽然意义不大,迟早是要刀枪见红的。”宁毅笑了笑,“土地改革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只有几个开国的朝廷能推得下去,它带来的影响,不见得都是好的,就像文定你说的那样,明明大家都快穷死了,突然又给每个人发块地,我这工厂怎么招人啊?不过从长远来说,若是能成功,大部分就一定是好的影响,因为土地改革的本质,其实不在于民生……” 他顿了顿:“……在于夺权。” 夜风呜咽着吹起满湖的涟漪,凉亭内人不多,宁毅的话语低缓柔和,文定文昱的脑后,却陡然都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周围似乎有火在烧。 “从古至今,中央统治地方,说的是皇权不下县,官吏往下,最大区域的农村,稳定靠的是乡贤,这其实是把很大一部分的国家权力交了出去。当然,历朝历代的政治资源不足,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走到开民智的这一步,我们可以考虑把新的变局做出来了。” “文昱说得很对,以前在小苍河、在大小凉山,我们虽然早就喊了口号,但是没有这样做的基础,到开始统治西南,一直在为大战做准备,没有开始推行这些政策……其实政策喊得再漂亮,有没有执行的前置条件才是真的……” “打赢了西南大战之后,我们复原了几千的军人,把他们派下乡里,陆陆续续的,给下面农村派出老师、派出医生、派出巡回法庭、开始组建民兵队伍,这些事情的本质,都是在为废除乡贤的权力基础做准备,而现在,这个准备……有些勉强,但确实可以发动了……” “继续维持土地私有,维护它的自由流动,从短期上来看,确实可以给资本、给工厂的发育提供温床,但这样的发育会死很多人……而一旦能够破坏掉乡贤的统治基础,掌握一个社会最末端的权力,我们将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够顺利得多,能够有更多的选择,包括那些分了田产的农民,他们会站在我们这些,将来我们打出去,更多人会欢迎我们,对于所有地方的发展,我们可以统一规划,用不着看土地私有的脸色了……” 他微微笑了笑:“我们打下西南之后,没有大刀阔斧的分地分产,主要是因为管理不到的地方,仓促分了田地意义也不大,这本身就是练兵和夺权的一部分。西南的一些人看我的态度温和,对于当初站在我们这边的一些地主,也很优待,以为可以讨价还价,其实如果只是一点经济利益,是可以有所补偿的,但是任何人还想当乡贤、或者有可能当乡贤……死路一条。” “至于文定说到的资本是强规则。”宁毅说到这里,微微的顿了顿,似乎有些感慨,“资本确实是强规则,我们现在还看不到它全部的威力,但迟早,它的高效率会横扫其余的一切,会走到最极端的地方去,它也会沉淀出自己的问题,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在找不出更好的规则替代它之前,抛弃它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 “除了以后每一代人要不断给他打补丁、出疫苗,就只能我们先做一点不是退路的退路了……” “把土地收回来,一些人受不了的时候,至少……回去种地吧……” 宁毅这些年都在促进格物和资本的发展,虽然偶尔也会谈及将来的一些问题,但并不深入,此时说到最后几句,文定和文昱已经不是非常能理解,但他们也早已习惯了姐夫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言论了,这时候对望两眼,并未多话。 凉风吹拂的亭台内,宁毅喝了一口茶。 “……这次的事情很大,我不确定能不能成,但趁着华夏军还能在成都平原上杀人,一定要做。土改能成功,证明我们的夺权成功……告诉几位叔伯,不管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章程,自觉一点,就不要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 他微微的,摆了摆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一章 生与死的判决(四) 在强硬的表态加直接的恐吓后,两个小舅子带着答案离开了。 宁毅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亭台边的古木森森,摩诃池上水波安详,作为西南的中心,此刻的成都城正在夜色中漾起祥和而又繁华的光芒来。 在击溃宗翰、希尹的金国西路军后,华夏政权与人为善,在这片地方已经休养生息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华夏军的核心理念听起来激进,包括其对儒家的态度使得天下大部分人都为之反感,甚至不断地有做出其刚强易折的预言,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华夏政权的步伐在任何人看来都算得上稳健。 大量的工作队进入基层,稳定民心,支持农耕、兴修水利,敞开门户与天下各方做生意,强势地吸纳了无数的金银与物资,繁荣了市场。川蜀本就是天府之国,在这样稳健的修养之中,华夏军支起了人民代表大会的政权框架,用大气的动作吸引了天下各方的目光,甚至不惜枪毙大量女真战犯令得各路诋毁者都无话可说…… 而在这段时间里,西南之外的天下各方都显得焦头烂额。。 戴梦微竭尽全力地平稳治下局势,甚至靠着大量贩卖人口才能吃上一口饱饭,维持基本的体面; 邹旭作为背叛西南者,处于风口浪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发展自身,以期待在接下来的风暴当中能够存活下来; 刘光世砸锅卖铁结西南的欢心,就想要收复汴梁,取了邹旭的人头一次性翻身; 吴启梅、铁彦只是被公平党的其中一两系攻击,就已经变作强弩之末,眼下四面楚歌; 东南新朝廷勇猛激进,各种政治、经济上的改革将原来的基本盘得罪了个遍,几乎是处于进亦死、退亦死的尴尬局面里难逢解脱; 而即便是最为声势浩大的公平党,两年的时间席卷江南,内里却不过一身虚胖,隐患无数,因此何文才急着在江宁开大会,可是相对于去年西南大会的从容不迫,他这照葫芦画瓢的江宁大会,就委实令人茫然得多了,热闹有余、前路渺茫。 无论如何,除了一个隔得太远的晋地外,此时的西南政权,在各个方面,都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无论是军事、经济、民生、稳定都显出了令人叹服的勃勃生机,即便是热衷于唱衰西南者,眼下这段时间也找不出太多的问题来予以抨击。 因为真的是太稳健了。 宁毅坐在亭子里,看着这平静的一切。 关于土地改革这个概念的讨论,自从四民被抛出来后,它就一直镶嵌其中,相对于华夏军中一直存在的“灭儒”、“开智”、“格物”、“资本”、“人权”等等大框架的激进讨论,它在其中并没有显出巨大的重量来。 这是因为华夏军前期摊子较小,宁毅用强势的态度就能维持住其中相对清廉的平均主义,到了凉山之后,华夏军借地而居,也不可能朝周围的尼族人宣扬什么土改,而在统一西南后,华夏政权对格物理念的宣传、对资本的推动更是占了其工作重心的最大头。 大量的物资进入成都之后,无数工作组的下乡,其实也会给大家带去众多物质产物,人们在宣传中最多表达,也是格物发展后物质大丰富的展望,只要物质丰富了,在农村过不好的人们自然可以进入大城市的作坊、工厂中赚钱,成为人上人——在这个阶段,这一展望,本身就是相当靠谱的。 成都、梓州这些大城市附近的工业集中发展,暂时延缓了其它非核心区域因土地带来的矛盾。虽然在华夏军出凉山之初,部分人还有过“华夏军人人平等,要杀富户”的担忧,甚至跑了许多人,但西南大战结束后,华夏军对当时相对配合的部分地主、乡绅的优待,则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虑。 只是在大城市附近地价飞涨后,部分商人与周边的地主才起过几次小规模的摩擦,眼下也并没有到不可开交的程度。 但回过头来,不少人也都知道,华夏军中关于土地改革的讨论,多数都是与“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甚至于“土地国有”挂钩的,在学术的讨论上,甚至于“一条鞭法”、“摊丁入户”这些策略都被认为是小打小闹。 这次代表大会上突如其来的苗头,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懵。 若是放诸后世的现代社会,不少人听到土改这个概念,大都是一方面觉得它光辉伟大,一方面又觉得它有些平平无奇,人们会觉得,只要将这样伟光正的概念抛售出去,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大部分人的拥护。然而,这却是数千年的封建社会从未有人能够真正突破的一道关隘。 甚至于在另一个世界轰轰烈烈的近代史中,由那位先行者孙先生首先提出平均地权的纲领,也得到了无数后来者的拥护,但在穿林北腿常先生领导果党于大陆呼风唤雨的数十年里,这样一个理所当然且光辉伟大的共识性概念,几乎没有取得过任何决定性的进展。 因为组成果党的基础成员,就是盘踞于各地,掌握天下庞大的权力末梢的乡贤和精英。 而当时另一支流淌着红色血液的政党,于24年与果党达成谅解,以为已经开始合作就能够将正确的事情义无反顾的推行下去,于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土改,他们开始实现孙先生提倡的“民生”理论,而回过头,便在27年迎来了“四一二”与“七一五”的大屠杀。大革命失败。 土地何止是土地。 它是位于整个社会最庞大的权力末梢最核心的生产资源,也是象征着这庞大权力归属的最明显指标。土地改革能够成功,其前提是对这庞大权力体系细致入微的掌控,而一旦掌控了这样的权力,能够做的事情,又何止是将得来的土地分配给人民? 这件事情所涉及的,已经是一张与儒家类似的大网了。 自华夏军从凉山跃出,整个成都平原、川蜀之地,无人能够与其相抗;随着华夏军击溃女真西路军,遗留在西南之地的些许地主、乡贤,也没有任何人敢不臣服。相对于横扫天下的女真大军,那些所谓的儒生、地主、乡贤,看起来都是软弱的,明面上的敌人,对于华夏军而言,都是最容易处理的问题。 然而土地,是关系着天下所有人生存方式的东西了,要改变这种生存方式、统治方式,就会受到每一个人心中“共识”与“潜意识”的反抗,侵蚀的巨网会反方向的扑过来,它会让不够坚定的统治构架从内部降低效率,会让民怨沸腾,甚至于当整个结构出现问题,人们都不会意识到它是因土改而来的。 自己的准备够充分了吗?放到各地的基层官员、退伍军人,锻炼足够了吗?他们或许能够打败明面上的敌人,然而当土地化作利益开始实实在在的计算,他们能够抵御住其中的腐化吗?左和右的风潮能够遏制住吗?已经进行了如此多的整风,还能够更严格吗? 甚至退一步说,眼下推行土地改革,有必要吗? 一如苏文定所说,资本的强规则将自行走出一条道路来,土地的私有化和自由流动能够为它提供血腥生长的温床。跟着这条道路走,而后进行一定的操纵,促进民众的自觉、民权的出现,已经是一个相对妥帖的发展构架,资本的逐利性将在各个方面推垮封建制的生产关系,因为以利益为核心的大网会比那张网更为强大,它由规律编织,远胜于人力的强为。 有必要在这之前就由自己先去触动乡贤那张网吗? 真的有百分百的必要性吗? 宁毅自己,其实也有着这样的疑惑。 正反方向,都有着许许多多的理由。 在正的方向上,土改的好处当然非常之多,一旦成功,华夏军对于底层的掌控将直接跃上一个新台阶,相对于外界的所有势力,华夏军都会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维度的门槛,这样的一场战斗,核心的敌人仍旧在于遏制体系内部出现的扭曲,若是能够过去,将会变成未来应对儒家那张大网的可靠练兵…… 然而在反的方向上,一个大势力的前进必须要妥善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一旦这次土改当中诞生不可预料的问题,譬如左右路线的倾向加剧,内部打起来,改到半途落下病根,未来华夏军的力量就可能遏制不住狂奔的资本萌芽,一次失败的土地改革或许不会直接造成华夏军的失败,但假如将来失败,这样的一次动作,必然会是骆驼背上的一大捆稻草…… 在华夏军仅仅掌控西南的现在,手头上的兵力对川蜀这片地方有着压倒性的掌控,明面上的敌人翻不起太大风浪,短期内强推土改是可以落下去的,真正的顾虑在于长线和组织内部的变化,而一旦华夏军杀出西南,吞并天下,若是还没进行土地改革,未来可能就无法再正式的提起这件事情,这是它正面的迫切性…… 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原生考量,在自己过去所生存的那个伟大时代,那个经历苦难的国家失去了资本和格物的先发优势,土地改革发动群众是追回优势的一大法宝,然而在这个时代,倘若已经具备格物与资本的先手,土地改革是否还是那样迫切与必要的一环呢?自己的行动,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教条主义与纯粹致敬的感性思维支配着呢? 这桩桩件件的考量,在它的脑海中,已经盘旋了极长的一段时间。 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果来。 在这样复杂的一件事情里,苏家的几个人不过是这中间最无关紧要的一些细枝末节。 长久以来无论是宁毅还是苏檀儿对这些家人的管束都非常严格,尽管到不了水至清的程度,但在西南范围内打点擦边球捞点土地好处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宁毅若是直接问,他们的名下甚至都不敢有明面上的利益,只是部分地主乡绅可能会在手头分出一些银钱上的好处,换他们在关键的时刻,打探或是偷听到一些消息。 而即便是两名已经有了一定地位的小舅子,在接下来的这件事情里,也唱不起一个配角的重量。宁毅之所以会在这段时间里与他们展开这样的长谈,一方面固然是对身边人的培养,另一方面……则因为他心中也无时无刻的不在进行这样的演算与思考。 这样的犹豫和疑问,或许还将持续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于尘埃落定的未来,他都可能一次次的回问自己。但思考可以谨慎,他可以推演、可以总结、可以反省,事到临头,选择却必须坚定。 暂时性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如既往的,宁毅选择了比较难的那条路。 在大会结束前,甚至于结束后一两个月里,或许还有反悔的机会。但他知道,叫停的概率,已经非常小了。 深秋的摩诃池波光粼粼,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偶尔间抬起头,他看着夜空的点点星辰,也会想到这片大地之上其它热闹的地方,打仗啊、英雄大会啊、刘光世与邹旭的交锋或许会很有趣、江宁何文想必遭遇到了很复杂的难题…… 时常有这样的消息传过来,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极为、极为轻松的消遣…… 真想把位置换一换。 不管是跟谁,都像是重开一局的白手起家…… 那该多有趣啊…… 要是没跟秦嗣源认识就好了…… …… 又想到小宁忌的江湖之旅…… 不知道在哪里浪着,总之应该很开心吧…… 也罢,也罢。自己一时脑抽,搭上了一辈子…… 小孩子就多玩几天罢…… 将来,也不骂他了…… …… 名叫宁毅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二章 生与死的判决(五) 淅沥的冷雨化作白日的暖阳,当九月初七的日头升上天空,江宁城内,已放晴了数日。 天公的作美使得城内泥泞的路况得到暂时的改善,治安状况的回升以及英雄大会的正式召开让江宁的街面上又多了不少的行人,如今越是往江宁的城中过去,人群的汇聚越是密集。许多原本显得紧张的酒肆茶楼,此时也都显出了高朋满座、客似云来的景象,纵然时不时的还会有一些小骚乱的出现,但大规模的变乱,总归是暂时的停歇了。 辰时左右,严云芝从居住的客栈里走了出来。 刺客家的少女穿着一身相对朴素的灰衣,头上的长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起来,手持一柄已经有些年岁的宽鞘长剑,脸上做了些许易容。乍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初入江湖、平平无奇的桀骜少年。身材虽有些矮瘦,但这个年月,许许多多的人本就是吃不饱的。。 金楼混乱那晚被打断的肋骨接好已有数日,平日里的行动间已经没有太大的窒碍,只是若要剧烈活动,仍旧会感到疼痛。 那混乱的一晚让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与绿林高手的真实差距,但在另一方面,生与死之间的经历倒也更为踏实地削去了她心中因愤怒带来的第一轮冲动情绪,转而能以更为冷静与理智的心态感受周围所处的环境了。 这几日的时间里,她行走于附近的街道上,身上已经不再有早几日溢于言表的尖锐气息,更像是一个自然而然融入周围的普通人。若是再发生一次金楼的事件,不说能够百分百的逃开金勇笙、李彦锋这类高手的观察,但至少,隐藏的概率是再加几分的。 对于家传“谭公剑”的许多练习讲究,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在附近的街口的茶楼边买了几份当日的新闻纸,随后去到旁边的茶楼上一面看报一面吃早点。 此时阳光和煦,清晨的茶楼上声音嘈杂,也多有看着新闻纸大声交谈的各路人物。江宁城的新闻纸小半年前才刚刚出现,过去几个月向来没有什么太过正经的报道,刊登的大部分或者是道听途说的花边消息,或者是西南传来的低俗小说,直到九月里英雄大会召开,不少篇幅转成了这次崭露头角的某某英雄的生平事迹,才稍稍变得有的放矢起来。 这是跟去年西南学习到的宣传手法,多半是由公平党中的某一方花了钱的,但煽动性的言辞与杜撰的生平,再加上某些类似“降龙十八掌”的充满仪式感的绝技名词,仍旧能够让城内的好事者们沸腾不已。 再加上某些报端尾末能够赚钱的悬赏通缉信息汇集的黑榜讯息,已经足以让此刻身处城内的绿林人们拼凑出一个个大大的江湖轮廓了。 隔壁几张桌子上的人们,便都在议论这些事情。 “……昨日下午,在丙六擂台上出现的这个王象佛,我跟你们说,那可了不得,去年在西南,他都是打出了名气来的……六通老人当年专门点评过他的武艺……” “……是极是极,这王象佛外号‘拳痴’,一身武艺那可真是厉害,已经到了宗师境界了……前些日子平等王那边不是有个‘铁拳’倪破,号称两只拳头练到化境,本是夺冠的大热门啊,结果遇上王象佛,被硬生生的打成了个血人……站不起来喽……” “……比武才开始,高手榜暂时排不出来,但是鸳鸯坊的赌牌上隐约透露,这王象佛在宗师榜上可列入前十,早几日列的那张以悬赏算的黑榜,老大无非也就是这个位子……” “……哎哎哎,黑榜未必做得了数,如今那上头排最前头的,是杀了什么……什么刘光世手下的那个凶徒,虽然新闻纸上说他的轻功可与‘寒鸦’比肩,可具体的名号都不清楚,这怎么比……空对空嘛……” “……那排第二的连山大盗可不空吧,这人一把血刀最爱屠人满门,绿林上可是说他的刀法隐追当年霸刀的……我看啊,王象佛未必打得过这连山盗……” “……一个使拳、一个使刀,当然啦,一看就是使刀的比较凶……” “……黑榜就是花钱上的啦,你们这些人就是无聊……作恶看的是心狠手辣,武艺高强的赏格不一定高,比如你们,要是杀了西南心魔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费不了多少劲吧,你悬赏肯定天下第一。而且这黑榜就列江南这点坏人,它也不客观啊……” “……是极是极,若是以赏格论,你们知道邹旭不?这两年刘光世刘将军费劲心力讨好西南,买了无数军资,花的钱何止千万两,西南那边跟他说,你干掉邹旭,这些钱返两成,我去……想一想邹旭值多少钱?你们难道能说邹旭就是黑榜天下第一?能跟林教主干?” “……哎,这个我有话说。真要这样谈花钱上黑榜,那黑榜第一,其实很能服众啊……你们想想,谁还能比西南的宁先生招人恨,他可杀了皇帝,当年为了悬赏他,中原是出了百万大军的。那你们看,心魔与教主,这搭得上了吧?‘铁臂膀’周侗当年与心魔,那可是忘年之交,据说第一次见面,就有过三拳之约,双方全力以赴,使出毕生最强的三拳,三拳之后,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凶阎王’陆陀,那多不可一世,也是遇上心魔,被一招‘番天印’直接打死了……” “……心魔跟教主,这在武艺上倒确实有得一比,不过宁先生这些年在西南主持政务,出手不多了,难免有些退步吧……” “……我来说句公道话……心魔只是特例,下头的确实是拿钱堆上去的嘛,就是看仇家钱多不多而已,黑榜无非就是招人恨……你们看那十多位的两个,五尺Y魔和四尺Y魔,年纪不大的,就是做的事情龌龊,采花嘛,用点蒙汗药,晚上偷摸进房,武艺能有多高啊……” “……话不是这么说,这五尺跟四尺,那不是一般的淫贼,他们的师门,很厉害的——” “……别瞎扯,天下间哪里会有淫贼的门派。” “……这你们就不懂了……要没有大Y魔,怎么生出小Y魔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们叽叽喳喳,各抖机灵,茶楼中便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息。在这样的氛围中,严云芝大致地看过了新闻纸后对两位Y魔的悬赏,不动声色地将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张盖上了。 这些新闻纸上得不到太多正经的消息,但只要悬赏还在,或许便证明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仍旧活着。 过得一阵,先前约过的韩平、韩云两兄弟从楼下上来了。他们也是在江宁城中有自己任务的人,最近这段时间,三人每隔一两天碰一次头,也给严云芝带来了一些相对靠谱的消息来源。 不过,从八月底公平王何文入城开始,江宁城官面上的讯息并没有太多离奇的变化,九月初一何文在公平党的内部大会上提出了接下来的几个关键问题,到初三第二次会议,各个势力开始陆续提出各自的诉求,随后私下里各方开始协商串联。 在大的方向上,五方聚会,求同存异,将力量全部拧成一股绳的基本诉求还是存在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参考西南的经验,组成一个各方“商量着来”的代表大会,而五方的诉求各自都退一退,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能忍受的基本玩法来。这是官面上的人之常情,也是接下来最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旦通过,公平党的凝聚力就会进一步上升,过去各自为战的五方甚至更多方的力量会暂时归结于一个统一的政权之下,他们就可能真正变成这个天下最强的力量之一,在数量上,甚至还要隐约凌驾于西南的华夏政权,而且战力上也并不虚弱。 一些意外的暗流自然也是存在的。 例如杀人如麻,行事最为极端的“阎罗王”周商势力,在这几次的会议上的表现,也是最为刺头。初一的大会上何文提出公平党的几个基本问题后,其余三家大都心怀鬼胎、插科打诨的用口水话和稀泥,但回过头来,却都还提出了自己的诉求,也隐约有着让步和协商的姿态,却只有周商一派直接在会上说‘矫枉必须过正’,甚至说其它几家的态度不行,做事不够纯粹。 而在此后的几天里,也是“阎罗王”的一系,重复着这样的论点,据说私下里表现出来的态度也都颇为强硬,有的甚至说出“要合并就按我们的方法来”,成为五大派中最不讨喜的一方。 过去的日子里人们诟病于阎罗王的极端,但私下里却也有冷门的消息传出来,据说周商此人平素对西南宁先生的理念也极为关注。他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之后,认为何文也好、宁毅也好都过于婆婆妈妈,对于人心人性太不了解,必然无法成事,因此才选择的这等极端的行事手段,而在此时看来,竟还真有了这样的可能性。 当然,理念这样的东西在现实层面上最重要的考量是行不行得通。周商的极端为“阎罗王”的派系带来了首先的减分,到得初七这天,江宁城内的大会开过三轮之后,人们认为接下来的发展最可能的当然是五方各自妥协,而后组成一个政权,而倘若成不了,那可能就是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四方瓜分周商一方,把刺头打掉后再行结合。 因为这样的推测,连续几日的时间里,部分原本投靠了周商的小势力都受到了其他方的拉拢,但周商不为所动,甚至于部分人坚信,一旦开战,他的人会越打越多。 相对而言,在入城前曾经传出过各种传言的公平王何文这边,整个作风算得上四平八稳,除了在抛出问题时表现得稍微强硬一些,连日以来他都仔细聆听各方的看法,说些深得合纵连横精髓的话语。他这样的行为给了各方很大的踏实感,只要公平王自己不作死,公平党联合的大局,总是能够保住的,哪怕有周商这样的刺头,再糟糕无非是杀了他,但若是公平王本人真有些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整个公平党大旗四分五裂,那就是真有可能的恶果。 “……不过公平王这边,眼下还没有把他的全盘打算扔出来,大伙儿想,可能还是要等到所有人态度明确之后,再抛出一个不太得罪人的办法,给大家讨论……” “兄弟”二人之中,化名韩平的“兄长”岳银瓶一面吃着早餐,一面清晰而有条理地跟严云芝说着这些讯息。 “……至于你家中的情况,我们也特意打听了一下。严铁和严二侠经时宝丰的引荐,于公平党的第二次会议上,就已经参与到了其中……这样的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里子,我看时宝丰那边都不会让严家太过吃亏,只要严姑娘你不出现,他们时家都是理亏的一方,所以你也不用为家里太过担心了,安心看完这出好戏就是。” 金楼那一晚的混乱之后,严云芝这边的心态,有了一定的变化。 她今年年方十七,过去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从严家堡一路出来,总体上来说,心性当然是自傲的。然而通山的一番变故,再加上入城后的众多议论,令得她非常的难受,而后可能会嫁为夫婿的时维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轻佻令她难以忍受,一怒之下逃跑出来,便想要做些事情,杀了李彦锋又或是龙傲天报仇,解决掉这两个让自己身处难堪之中的罪魁祸首。 但金楼的一战,终究令她看清楚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李彦锋只是顺手的一棒,自己的肋骨被打断,几乎无法逃走,而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与李彦锋的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煞气,乃至于长街之上一众高手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姿态,都是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触及的东西,她才总算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在哪里。 过去在家中修习“谭公剑法”,父辈们常常说刺杀之道便是以弱击强,只要找准机会、观察敏锐,哪怕是武道宗师,猝不及防之下也不是不能杀。她在先前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武艺,然而那混乱而暴戾的局势之中,她才真正意识到,以自己眼下的见识和修为,即便想要以弱击强,那种老辣的时机,自己也是抓不住的。 想要报仇、想要有个公道,自己需要更高的武艺,这样的武艺修为,并不是存在于脑中的一点想象可以增加的。 意识到这些之后,她对于此次在江宁城的目标有了调整,对于李彦锋,她不打算急匆匆的前去刺杀了,对于那来自于西南的龙傲天,她想要找个机会质问他,但也已经明白,短期内是杀不掉他的。自己因为那一口气离开家,不再履行与时维扬之间的婚约,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但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一段更为长远的江湖之行。而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这些公道,一一拿回来。 想清楚这样的事情之后,对于谭平、谭云两位兄长,她做出了道谢,同时也为自己去到金楼看热闹的不成熟道了歉。 而在对面,银瓶对于救下的这名少女,原本只是一种侠义心驱使下的举手之劳,金楼外长街上的出手,也不过是在能力之内的一种帮助。但在见到她的这番心性转变后,对她倒是变得更加欣赏起来。 此刻年近二十的银瓶与岳云一般,在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涯中度过了整个少女时期。女子的心性本就成熟得早,她经历了战场的厮杀,也负责过不少军中庶务的处理,武艺之上,作为周侗衣钵正统的五步十三枪在年轻一辈中罕逢敌手,先前岳云曾经调侃过的将她送入宫中成为“王妃”的说法,原本就是因为以她的心性和见识,本就是成为君武的贴身护卫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一来因为岳飞这样的心腹将领需要避嫌,二来也是已然变得稳重的君武不愿意这样子损毁某个少女的人生,这样的想法并未落实。但相对于天生神力以至于满脑子肌肉的弟弟岳云而言,她这个姐姐,委实是称得上文武双全见识出众的女中豪杰。 对于她来说,某个少女因为一时冲动展现出某种冲动或是勇气,那并非是足以让她刮目相看的东西,冲动和勇气致人死地的可能性比让人成熟的可能性要大的太多。 但在这样的勇气和冲动后,能够再度平静下来,仔细地思考和丈量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人,她的未来,才有了真正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于是到得这一步,银瓶对严云芝的态度,倒是从过去的旁观更多的变成了欣赏。 她与岳云随着左修权过来,在明面上当然也有着与人结盟的任务,昨日在打探消息的过程中顺便打听了一下严家的讯息,此时说出来,让严云芝稍稍放心,随后三人又聊起一些大局之外的传言来。这中间,有关于“读书会”的极端言论,有五大派之外“大龙头”之类新兴派系的部分动作,随后,岳云倒也说起了一个与严云芝有一定关系的传言。 “……昨晚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眼下倒也不好说,说是昨日下午,转轮王那边,孟著桃与那猴王李彦锋打了一架厉害的。” “孟著桃……”严云芝蹙眉想了想,“他与李彦锋……为何要打?” “说是金楼那晚,刘光世的正使古安河遇刺,孟著桃的几个师弟师妹参与其中,后来抓不到凶手,李彦锋作为副使,借题发挥朝孟著桃发难,‘转轮王’许昭南这边承诺下不少好处才让李彦锋闭嘴,李彦锋占尽便宜,最近这些时日又是各方拉拢,声势很高。反观孟著桃,他一直未将几个师弟师妹交出来,私下里就有不少议论。李彦锋年轻气盛,可能也有些得意忘形,昨日可能说错了几句话,孟著桃便直接开口,讨教李彦锋的白猿通臂。” “‘量天尺’以兵器见长,李彦锋厉害的本身就是手上功夫。”严云芝道,“那后来呢?” “听说许昭南并未阻止,林宗吾也不表态,大家出来混,本身就是手上见真章,所以哪怕孟著桃是借题发挥,李彦锋也点头答应了,结果……双方空手放对,‘猴王’李彦锋,吐血倒地,败得很惨。” 岳云说到这里,嘿嘿笑笑,严云芝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金楼外那一晚见到的孟著桃,对方肩上受伤,虽然能够看出他的威势,但此后的打斗中表现得一直都比较消极,也是因此,严云芝不曾从那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李彦锋一般的威胁与压迫感,却委实想不到,对方即便不用手中的那根长尺,还能空手将以猴拳称雄的李彦锋打到吐血。 这人的功夫,高到什么程度了? “此事昨晚才发生。”岳云道,“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这消息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今日下午就该在城里传起来了……嘿,金楼那晚,他先是杀了昙济和尚,后来又将一个师弟打成重伤,再后来总觉得他有些敷衍,若有机会,真该与他好好打一场……” 岳云年轻气盛,一身拳法练了多年,浑身都是劲,这些天遇上了大高手都恨不能与其单挑一番,只可惜这次过来带着任务,又是岳飞的儿子,身份敏感,无法任性而为,眼下只得在各种议论里过过嘴瘾。 他一边点评李彦锋,随后又点评孟著桃,过得一阵,话题展开,复又说起比武大会之上那名叫王象佛的大高手,道:“这人武艺不错。”叽叽呱呱地幻想了一番与其放对应当如何打的问题,显示出了高深的武学修为。严云芝便在一旁仔细地听着。 如此这般,日头再高一些,茶楼内外气氛喧嚣,江宁城中便又是比武大会热闹召开的一天。此时城中的各方动作克制,八月里的矛盾与火拼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公平党的人们在等待着这场大会取得一个顺利的结果,而后凝聚出更大的力量,只有在此刻公平党中上层某些人的心中,某些忐忑与不安正在慢慢的酝酿。 这日接近中午,一条不起眼的线索,正在某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方,慢慢的朝前延伸。 …… “娘的……滚!都滚——” 日头快要上到中天,众安坊,聚贤居内的院落当中,传出了某个年轻人暴躁的声音。 随着两名仓促穿好衣服的女子狼狈地逃出,院落房间里也显出了时维扬那张空虚、落寞而又愤怒的脸。 远远近近的,周围这一片院子,这一刻都显得颇为安静。 何文入城后,各方结束了前期的造势拉人,进入新的、更为激烈、也更为谨慎的博弈阶段。而在明面上,城市之中比武大会的大会场已经开始厮杀,每一日,不论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拉关系、搞串联,人们的舞台都已经聚集往更为热闹的公众区域,类似聚贤居内部的串联戏码,暂时已经告一段落。 也是因此,随着日头的升高,原本入住这边、每日宴请往来的各路人马,眼下都已经去了城内以大会场为主的各个热闹场所——他们来到江宁,首先选择的自然是与平等王攀上关系,联络结盟,也相互之间更多的了解一番。 而在这样的基本盘稳住之后,到下一步,人们自然也并不介意往更大的天地认识更多的英雄豪杰,说不定就有某方出价更高、某些生意更适合加入。反正至不济也能退回平等王这边,总之是不会亏的。 但在另一边,自何文入城那天起,时维扬已经被关在家里数日的时间了。 因为五湖客栈那次群殴事件,时宝丰震怒,当着众人的面将时维扬训斥了一番,随后打着给公平王出气的名义,对其执行军法,结结实实的打了二十板子。往外说屁股打烂了,人也下不了床,实际上当然只是一点小伤后关在了家中,令他不许再出去闹事。 而自那天起,江宁城内的局势风云变化,各方的热闹一日更甚一日。旁人出得门去,回来之时说起外间精彩,擂台赛上的争锋,又或是某些暗地里的争端,兴奋不已。但原本一直处于风云中心的时二公子,此时只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一般,即便偶尔也有些吹捧之徒过来,赞其勇猛无畏,时维扬也总觉得对方在暗搓搓地嘲弄自己。 宅家数日,到得九月初七这天,终于有些忍不了了。 赶跑了两个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的女子,处于贤者时间的时维扬感受着周围院子空落落的动静,心中一阵悲哀。随后叫来贴身的跟班:“这些人都出去了吧……外头的比武,就那么好看?” 这样的送命题自然不好回答,好在那跟班也已经伴了他很长的一段时间,稍稍犹豫,方才说道:“其实,吴公子还在,这几日不知为何,没有出去。” “哦?”时维扬微微蹙了蹙眉,“琛南他……平日里朋友不少,为何没出去?生病了吗?” “那倒是没有,看起来好好的。” 遭逢战乱、秩序崩坏的此时,社会各方的娱乐生活都比较贫乏。即便作为公平党高层二代这样的公子哥,平素要玩得比较开心,娱乐的基本模式也无非是呼朋唤友,聚众寻欢。这一来是气氛好,二来在这乱世中出门,弱肉强食,倘若寻欢作乐时遇上什么硬点子,大家聚在一块,也相互有个照应。 时维扬口中的吴琛南,本就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好友。幼时在一起玩得多,这两年时宝丰借着公平党的机会,从一个中等商人一跃成为天下顶尖势力的大头目,时维扬的地位便也水涨船高,身边吹捧者众,与这吴琛南在一起玩的时日,便少了许多。 此时得知对方仍呆在这边,时维扬忙让跟班过去邀请对方。 过得一阵,一位样貌清秀俊逸的年轻人便过来了,这人脸上带着微笑,身上有着一股出众的书卷气,与最近这些时间围绕在时维扬身边的各种玩伴都有些不同。 “维扬。” “琛南。” 吴琛南拱手行礼,时维扬便小跑过去,托住了对方的双手,道:“城内热闹,琛南为何没有出去玩耍啊?” “时兄还在家中禁足,琛南一人出去,又能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琛南……” 时维扬当即感动了,他过去几个月里身份水涨船高,身边围绕的朋友越来越多,对吴琛南这种内向的昔日同伴,几乎忘在了脑后,此时大为内疚。 “我过去这些时日,实在不该,回想起来,与琛南见面竟都没了几次……” “哎,不能这样说,时公对你寄望甚殷,到了这江宁,本就有诸多正事要你出面处理,与各种人物往来,乃是你的修行。你我手足,何言至此。” “琛南。”时维扬握住了吴琛南的手,随后又叹气,“唉,什么寄望甚殷,我爹对我,失望透顶才是,你看,我如今连出门都不行了……” 吴琛南笑了笑:“其实……莫非真的出不去了吗?你看,门口又无人守卫,各人来去都自由,公子要做些什么,其实都无人阻拦,不是么?” 两人手牵着手,往房内走去,在凳子上坐下,时维扬叹气道:“唉,那是因为我爹最近事情太多,忘了安排,可是他明明白白地说过了,若我还敢出去惹事,就打断我的腿……我看啊,从今往后,我这个二公子,在家中是没地位了,所有的东西,都是我那傻哥哥的了吧……” “公子此言差矣。”吴琛南笑道,“其实啊,公子是没能领会时公的意思,但凡大家大户,谁不会经历一些事情,出门办事,谁不会惹上一些麻烦,古往今来哪个大人物都不怕惹麻烦,怕的只是没能把麻烦变成好事。公子过去几次,遇上的事情,确实是有些楞了……” 临近正午的阳光从门外透进来,吴琛南文士气质,在时维扬的眼中,一时间竟有了些羽扇纶巾、挥斥方遒的气派。他微微的愣了愣,感动之余,禁不住道:“琛南有以教我。” “琛南敢问公子,你上次出去,遇上了什么事情?” “我上次……”时维扬犹豫了一下,“无非是……想要抓那什么……五尺Y魔,然后被那客栈的人阻住,又正好遇上了何文进城,结果……就闹大了……” “那琛南想细问公子,那客栈的人,为何要阻你。” 时维扬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我们后来怀疑……那客栈的人有问题,但是事情闹大了,没能冲得进去……再后来隐约听说,可能跟读书会那帮疯子有关系……” “那公子为何没能跟时公说清楚?” “不是没能冲进去吗,没抓住把柄啊……” 吴琛南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时维扬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这个事情,唉……本来也是我……唉……” “公子啊,证据重要吗?”吴琛南缓缓地说道。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听得吴琛南再度开口:“证据,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得有,有了证据,时公就能跟所有人有所交代;不重要,在于它不必是真的,而今公平党五方并立,你提出来的证据,人家认不认,本就是两说,上了台面,各方靠的是嗓门跟实力,从来就不是靠公理。公子啊,时公并不会怕你惹事,他怕的是你惹了事平不了,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客栈与读书会有关系,做点证据不就行了吗,老爷只要下得来台,他拿着证据去质问公平王就是,又何必朝你动手……” 吴琛南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时维扬瞪着眼睛,陡然一巴掌拍在了吴琛南的手背上:“悔……悔不当初啊……当日若是带了琛南去……” 吴琛南嘴角抽了抽:“公子主要是……心性太过良善了……” 时维扬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随后又在吴琛南面前坐下了,握住吴琛南的双手:“而今,而今这事,我该怎么办……往琛南不要顾忌,教一教我。” 吴琛南看着他:“公子想要如何?” “我……”时维扬迟疑一下,伸手指了指周围,“你看看如今这场面,我反正是禁足了,那些帮闲的,最近受了警告,也不来了,我知道院里院外的人,可能就看着我这二公子要失势,就都去巴结大公子了,我……我反正这样了,怎么才能把事情挽回来,琛南你说,你就说这个……” “其实事情倒也不至于那般严重,二公子你就是暂时的做错了一些事情,你毕竟是时公的亲生儿子,哪怕过得一段时间,也总会是他最信任的人……” “可我想把事情做好,我不想让人觉得我这么窝囊。”时维扬道。 吴琛南又看了看他:“……其实,权力之为物,看似虚无缥缈,倒也不是全无凭依。如二公子所说,今日大家伙儿对二公子的信心是下降了一些,是因为公子确实栽了跟斗,大家失了信心,若是要拿起来,其实也简单,无非就是在栽跟斗的地方再爬起来,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记事的。前头栽了,只要找补回来,那总是会让大家记住的。” “找补回来……” 时维扬瞪着眼睛,已然想到了什么。在对面,吴琛南的面上有从容的微笑,他平静地说道:“去那个客栈,把得罪你的人都抓了,证据都补上,堂堂正正,大张旗鼓,那所有人就都知道,二公子您这边,是不容轻侮的,也就是了。” “……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天,若是里头的人都已经跑了……” “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跑得了庙吗?而且,和尚就算跑了,先烧他的庙,再慢慢抓回来,又有何妨?” 这一刻,面前文弱书生表现出来的气势摄人心魄,时维扬几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好友一般,分外感动,他拉起了吴琛南的手。 “琛南,真吾之子房也!” 吴琛南也拉着他的手:“此事,我们细细绸缪一番。” 他们细细绸缪了一番。 到得这天下午,时维扬便调动了人马,朝着五湖客栈的方向再度过去,要将自己丢掉的面子,再度捡起来。 天光黯淡了一些。 一场大火,便要在这样的天光里,烧起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三章 生与死的判决(六) 下午的天色阴了下来,灰色的云层随风飘过。 江宁城内,比武大会的下午场正在进行,会场附近的酒楼茶肆之中人群汇聚,街道上也有各种来头的人物往来,一场场令人关注的比赛结束后,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们奔跑在街道上,为附近一处处的赌局带来或杀获赔的凭据,有人押中赌局,兴高采烈,也有人哭丧着脸被扔上大街,众人追踹围殴,各方大小势力、谈生意的人们便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碰头接洽,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城市的东头,离开了众安坊“聚贤居”的人马不久之后便在街头分散开来。对于此时发生在城市中央的热闹比赛,时维扬稍稍有些关注,但随后也便收敛了心神,与吴琛南一道,低调而自然地朝五湖客栈的方向过去。 他第一次跑来五湖客栈抓人时,没有料到这客栈也并非善茬,居然会负隅顽抗,大张旗鼓地杀来结果坏了事,这一次在吴琛南的提醒下便汲取了教训,先着手下做好必须的准备,又选了探路者,悄悄的朝客栈这边围堵过来。 出来之后,心情终究还是有些忐忑的。 “我爹那边……真不会因此事而生气吗……” 见他犹豫,吴琛南倒也并不奇怪,笑道:“若然时公真的不允,公子,你是绝不可能将这些人带出来的。。” “……这倒也是。”时维扬对宝丰号这边的人员调动,这次虽然不曾直接呈报父亲那边,却也经过了聚贤居方面几名掌柜的点头,如此想想,稍微放下心来。只是随后又道:“可若是……那客栈当中真有猫腻,会不会又闹得不可收拾……我是说,我爹那边,他大概会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吴琛南道,“你是时公的儿子,将来的成就,不在于一件两件的小事上,你出来做事,是为了跟大家显示,你手上仍旧有权力,也有驾驭权力的手腕。时公想看到的,是公子你的进取,未必会是这一件两件事情上的细枝末节……” 公平党的发迹不过两年时间,宝丰号趁势而起、再到后来时维扬出来扛事,时日更短。他初时手握大权,各方吹捧,自然免不了膨胀,这次因严云芝的事情遭遇一系列的碰壁之后,心思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吴琛南是个读多了书,自比公瑾、武侯的书生,先前时家发迹,他被冷落许久,此时终于得到了被时维扬信任的机会,便一面思考,一面安慰这位性情并不大气的儿时同伴。 “当然,对于如何细致处理这五湖客栈,时公心中,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这些想法,便非琛南所能揣测的了。维扬,你我大丈夫生逢乱世,说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上了事情,便该锐意进取,处理掉事情,时公你对先前行事虽有斥责,但我想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还是你真的禁足于家中,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情景,你想一想,是不是如此啊?” 时维扬浑身一震:“还是琛南透彻。” 两人骑马前行,如此说得一阵,时维扬的意志便也渐渐坚定起来,更加明确了这次出门的目的。如此穿过几条长街,又在闲聊时说起城市中心的比武大会,吴琛南随意摆手:“那边的擂台,不过是吸引外人注意的些许噱头,于我公平党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在那里。此次开会是否顺利,才是将来这天下的重中之重。” 随后又细细介绍了最近几日的会议进展,谈了谈最为尖锐的周商与众人之间的矛盾,又提到大龙头等几个小势力,之后不免提及与五湖客栈有关的“读书会”。 时维扬道:“私下里倒是听说,这读书会与西南黑旗,可能有牵扯。” 吴琛南摇头笑道:“不过是些有心之人,借西南之名,暗中搞事罢了。如今的公平党,若说阎罗王一方概括起来,是‘走极端’三个字,读书会概括起来,便是‘立规矩’。他们借着西南的名义,说公平党内部规矩过于涣散,最近发出的小册子上,说连同公平王何文在内,五方都难以长久,可那册子里的内容,据说也不是西南那边的原版,都是被有心人改过了的。” “然而这背后之人,可能是谁呢……” “公子不必在乎。”吴琛南笑,“公子可知,咱们公平党起事,扯的是谁的虎皮?”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时维扬一挑眉:“自然是西南。” “是了。咱们起事,扯的便是西南华夏军的虎皮,可走到今天,咱们内部谁都清楚,公平党与华夏军,全然是两回事。咱们扯着虎皮做了大旗,方有五位大王当权,可此时若还有人要扯西南的虎皮,他想要做的,是什么事?最犯的,又是谁的忌讳?” 吴琛南摇头笑道:“自古皇帝为天子,他称了天子,还会准别人称天子吗?何文冒名华夏军,始得权柄,若还有人敢称华夏军,那他的野心,无非就是夺权了……公子,自古这权力场上,分权尚有商量,夺权,那必是你死我活。” “也是因此,公平党五位大王之后,尚有大龙头等势力可以慢慢起来,甚至于坐在一起商量事情,但只有读书会,过去半年,五方皆杀……这背后之人啊,野心太大了,羽翼未丰,就敢说自己是华夏正统。可笑世面上还有无识之人,说读书会背后指使乃是公平王本人,真是笑话……哈哈,陛下岂会造反……” 吴琛南侃侃而谈,挥斥方遒,时维扬心中疑惑尽解,对着儿时同伴又是一阵刮目相看。两人到得五湖客栈附近一处街巷,找了个茶馆坐了,等待各方安排妥当的时间里,时维扬便深入地询问起吴琛南的志向来,方才明白这位过去喜欢宅在家中读书的伴当一身饱学,也正想要趁着乱世,做出一番事业来。 时维扬心中惭愧,此时方才觉得,自己过去一两年的得志,被人吹捧,更像是游戏一场。当下便也向吴琛南剖白心事,道:“……小弟过去轻浮孟浪,往后再遇诸多事情,请吴兄务必在小弟身旁,提点于我,甚至我若再荒唐,吴兄便是骂醒我都是应当的。我辈男儿,果然要在这世间做些大事,方才痛快……” 吴琛南也拉着他的手躬身下拜:“你我兄弟,何必如此,都是该当的……”做出诸葛亮遭逢明主时的姿态来。两人都还年轻,一逢明主、一遇靠山,当下整个茶楼当中几乎都要迸发出奋进的光芒来。 如此一番“宾主相得”的过场,再聊起事情来,看问题的眼光,都更加广阔而踏实了。此时准备炮制五湖客栈的准备陆续做得妥当,先头之人也陆续回来报告了客栈那边的信息,这样的运筹当中,吴琛南便又向时维扬献上投名状一般的计策。 “……其实不说五湖客栈,这些时日以来,公子身边的事情皆源自那严姑娘的出走。但在琛南看来,严姑娘走得虽然坚决,但若是要找回来,未必就真有那般难办。” “哦?”时维扬瞪着眼睛,“其实……前些日子在金楼那边,金掌柜他们险些就抓住了那严云芝,可是后来还是让她跑掉。金掌柜的手腕尚不能抓回她……琛南有何妙策,便不要卖关子了吧?” 时维扬一面说,一面笑着抱拳作揖,吴琛南便也笑:“公子的性情太过于良善,金掌柜那边,或许该说是灯下黑,维扬,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情。严姑娘虽然不管不顾地从众安坊离开,可她本身并非孤家寡人,此时的江宁城中,她还有亲人在呢,我敢与公子打赌,严云芝虽然走了,可她私下里,一定在关心严二侠的动静,也会关心……严家与你时家的生意,会不会受到真正的影响。” “琛南是说……”时维扬眨了眨眼睛,“……可这严家,毕竟还算是我时家的客人啊……” “公子对严家人照顾有加,初时孟浪吓走了严姑娘,事后还大张旗鼓地道歉,努力促成时、严两家的结盟……这样的情况下,严二侠在这鱼龙混杂的江宁出了一些小意外,又有谁能挑出公子的错来呢。” 吴琛南缓缓地说出这番话,随即退后一步:“当然,这些计策,或许太过于剑走偏锋,唉,公子宅心仁厚……” 他话没说完,时维扬两只手抓了过来,沉声道:“不!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是吴兄提点了我呀,想不到这般难办的事情,经吴兄三言两语,便已指出路来。吴兄往后若有想法,务必坦率直言,我若妇人之仁,哪能办得了大事。” 他语气慷慨地进行了自我批评,这番话说完,便又有人过来报告,对围剿五湖客栈的准备已经完全做好,虽然看起来上次在客栈当中的那帮刺头已经跑掉,但这原本也是有了心理预期的事情,想要在这边做一场秀,恢复他时二公子的威严,已经没有问题了。 时维扬大手一挥:“走,先处理掉今日的五湖客栈,再慢慢的将上次那帮家伙抓回来,一一炮制。吴兄,你我既然决定了要做一番大事,便不必在乎太多小节了!动手吧!” 只是片刻,时维扬与吴琛南走出茶楼,沿着街道走向五湖客栈前方的那座石桥,天已经阴了下来,一拨拨的人马从四面八方朝客栈这边汇集,只片刻时间,先头的高手便已破门破窗而入。 江宁的局面本就不太平,眼见众人来势汹汹,客栈当中的人们第一反应也并非束手就擒,便是拔刀厮杀,这第一批的人随即便被砍倒在血泊中,接下来,周围才响起了:“抓捕‘读书会’凶徒。”的呐喊。 一批一批的人被抓了出来,人们从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些“读书会”的小册子,而后又在客栈内部的墙壁里搜出了大量的证据。时维扬、吴琛南大踏步的走进客栈里,点了第一把火,随后才出来在桥头的街道上直接对一部分的人进行了大声的审问,询问他们上次过来时守在这边的“读书会”凶徒跑到哪里去了。 有人高声呐喊:“我们是‘农贤’赵敬慈的人,你岂能如此!” 吴琛南道:“上次的人,也都是‘农贤’赵敬慈的人,他们前些天还在,出了一点事情便走了,分明心中有鬼!你们,也是与他们一伙的——”他与时维扬喊着,便将搜出来的“读书会”小册子扔在了对方脸上。 火焰渐起,声势渐大。 时维扬道:“上一次我过来,周围这些家里看热闹的,也分明是这客栈当中众人的帮凶,把他们也给我揪出来,一一的给我询问清楚了,他们是不是与读书会有牵连!” 宝丰号这一次的行动有心算无心,准备得极为妥当,时维扬命令一下,围在周围的打手们便冲向各方开始抓人。时维扬记得清清楚楚,上一次他之所以被挡在客栈前方的路上未能得逞,这些人可也是帮了对方大忙的。当场便有许多在周围看着热闹不及逃跑的人们被抓了过来,一面质问,一面被打得倒在地上。 客栈中火势渐旺,时维扬朝着周围大喝: “你们这些人,不管是不是跟读书会的凶徒有牵连,今日之后就给我转告那些过去在这五湖客栈当中的匪类,他们就算今日侥幸跑掉了一些,本公子会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一个不剩——” 风助火势,火光之中,一本本古怪的小册子在街头起舞。宝丰号的众人在周围搜捕了一阵,又搜出了部分“证据”来。时维扬着手下将客栈当中的掌柜、跑堂之类全部抓走下狱,其余人做了一番审问,打得一顿后方才陆续离去,附近属于“公平王”那边的几个小头目过来,也都被时维扬强硬地赶走,他指着一地的“证据”,道上次若真是一番寻常的口角,那些掌柜为何要离开,分明有大问题。对方一时间竟也辩驳不过。 时二公子的面子,便就此捡起来了。 …… 天有些阴。 聚贤居内,时宝丰坐在阁楼上有凉风吹过的阳台,双手交握,闭目养神。 脚步声响起,大掌柜金勇笙从楼下上来了,在一旁告见。 “金老请坐。”时宝丰往一旁摊了摊手,“怎么样了?” “会议上还是一样的情况。”金勇笙道,“以老夫看,东家不去,那会开不出什么结果来。” 初七这日是公平党大会的第四天开会,上午时宝丰还是参与了的,谁知道中午回来一趟,下午便懒得去参加了。此时会议上的各方还在针对何文提出的几个问题谈各自的想法和条件,时宝丰的突然缺席,令得“平等王”一系无法再拍板说话,这一边的进展,也就停了下来。 “开不出结果就开不出吧。”时宝丰笑了笑,随后笑容敛去,“开会谈判,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才好,第一次开会何先生抛了问题,第二次第三次咱们谈了想法,倒是咱们的何先生稳坐钓鱼台,好像就要等着别人把牌出完了再表态……我是觉得有些不对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东家觉出什么来了?” “……太正常了。”时宝丰道,“何文抛问题,周商跟何文杠上,大家各自表态,最后商量出结果,我总觉得太正常了。何文……他不像是一个这么正常的人……” 凉爽的秋风从远处吹来,阳台上安静了一阵,金勇笙并不答话,时宝丰想了片刻,偏过头去一笑:“金老快坐……若只是大会的进展,不至于要金老过来报一次讯。孽子那边,没出问题吧?” 金勇笙这才往前方走了一步,到旁边坐下:“二公子还是担得起责任的,安排都妥妥当当。” “扯,若非金老你打了招呼,一步步盯着,他知道安排个屁。” “那边动手了,当无大碍。” “再有大碍我扒了他的皮!”时宝丰道,“然后,那个……琛南呢?” “年轻人,有冲劲,有野心,我看不错。” “先让他冲一段时间吧,金老也说了,年轻人有冲劲有野心,那往后……烦金老在适当的时候再教他一点分寸。” “这个……”金勇笙犹豫一下,随后点头,“好。” 阳台上沉默了一阵,见时宝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金勇笙便起身,准备告辞,却见对方又偏过了头来,面容阴郁而严肃。 “金老。”他道,“读书会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还是往日的那些看法……终究没能真拿住人,到底是哪一边,太难说了……” “外头说是何文搞的,那怎么说?” “……那就是翻了天的大事了。”金勇笙斟酌着,“但这样的可能,终究是小的,何先生他何苦呢,说是西南宁毅亲自做的都可信一些,而最大的可能,无非是哪个投机派,或者是大龙头这些想上位的野心家使的法子……其实照我说,就连大龙头这样有可能上台面的,都不至于剑走偏锋至此了,这不是到处树敌,自寻死路吗?” “周商顶在前头,他是最有可能跟何文干起来的,反倒让很多人忘了读书会了……而何文这慢吞吞的步调,也让我觉得不对,他再不表态,我不去开会了。” “嗯。”金勇笙点头。 “另外,老二这么往五湖客栈一闹,明面上打的是‘农贤’赵敬慈的脸,虽然他栽赃嫁祸,有了借口,但两边扯皮,也不是那么好办,金老你帮忙多照看一下,当然,一方面锻炼一下他跟琛南,一方面,也别真的搞砸了,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比起大局来,就算不得什么。” “是。” “‘读书会’的借口,我拿来试探一下何文……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有结果是最好的……再接下来……” 时宝丰坐在椅子上,双手的拇指相互旋转着,说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金勇笙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下去了。他从阁楼这边出去,天色阴了,似乎快要下雨,城市中的远处似乎还在持续着热闹,那些热闹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往往都在水底之下静悄悄的发生…… 时维扬在五湖客栈做足了姿态,抓人、打人之后,指挥着手下有序地开始撤离,他甚至还安排了水龙车过来,要令得五湖客栈的火只烧掉这间客栈,不波及它处,免得再遭到更多的指责。 经历了这些事情,又有吴琛南的辅佐,他决心要成为一个面面俱到的人,这边的人群撤走,他已经在开始关心之前客栈里跑掉的那些人的讯息了——这些人是一定要抓回来的。而后,对于吴琛南给他设下的,关于抓回严云芝的安排,他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 等到将严云芝抓回来,他不会再拘泥于些许的儿女私情,在场面上,他一定会对对方做足姿态,面面俱到,但当然,中间的一些手段,也不过是无毒不丈夫的人之常情。 阴云翻涌过来,做大事的人们,都在关注着更大的远方。五湖客栈这边,火焰还在烧,一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小人物们从地上爬起来,哭哭啼啼地回家,过得一阵,也有大夫被请过来,看了部分人伤情,用廉价的伤药给人们包扎了。 大夫将要离去的时候,路边摇摇晃晃的奔跑过来一道人影,这人腿有些瘸,身体虚弱,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他跑到大夫身前,便跪地磕头。大夫听他结结巴巴的说话,随后跟着他一道往旁边石桥的桥洞那边过去。 桥洞里有一名头破血流的虚弱女子正倒在那儿,进出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已经颇为微弱了。大夫给那女子看了片刻,无奈地摇头,对方这次收到的伤,实际而言算不得太严重,但过去身体的虚耗,再加上这一次的受伤,他这种赤脚大夫的本事,就没有法子了。 瘸腿且结巴的男子抱着他磕头,不许他走,他黑乎乎的脸上染了血,鼻涕与口水几乎混在了一起,大夫被纠缠不过,最终给了他一包廉价的金疮药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小雨来。 名叫薛进的男子抱着妻子躲在桥洞里,他生不起火来,周围变得很湿润,妻子的头上被缠了绷带,然而对他的任何呼喊,都已经没有了反应,他不知道该让对方休息还是该做点什么,他抱着没有反应的妻子在雨中嚎啕地大哭起来,犹如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奄奄一息等死的野狗,呜咽地舔舐着已经无法愈合的伤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雨绵绵的下,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们,不会关注这些即将熄灭的小事。 到得深夜,有人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四章 生与死的判决(七) 雨降在黑暗中的江宁城,午夜时分,有奔跑的身影穿梭在雨里。 城市南端的凌晨,有两家已然关闭大门的医馆陆续传出骚乱来。 此时能够在江宁城内立足的各类店家,或者托庇于公平党的某一方势力,买旗保身,或者便是本身有着不俗的艺业、背景,足堪自保。尤其是在八方绿林豪客汇聚的此时,打架斗殴的情况众多,城内郎中、大夫便也颇受优待,生活状况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持刀的少年人强行敲开两家医馆索取药物,态度强悍而凶狠,其中索要的甚至还有有价无市的贵重药材,第一时间自然便被人拦住,医馆中的学徒或是护院手持刀枪棍棒冲将出来,随后被打翻一地,坐镇的大夫便知是遇上了强人,说上几句漂亮话后恭迎对方入内。 这样的骚乱在此时的江南算不得出奇之事,骚乱短暂的出现后便又平息。武艺地位的莽夫惹不起医馆中的大夫,武艺高强的侠客医馆中的大夫们惹不起,只要对方尚有分寸,与其报官找人,寻个“公道”,倒还不如结个善缘。。 陆续打了两家医馆,凑齐了勉强堪用的续命药物,黑夜里掀起的波澜就像是被洋洋洒洒的秋雨淹没了一般,夜又在这样的氛围中安静了下去。 五湖客栈前方潮湿的桥洞下,戴着可笑假发的小和尚升起了火堆,持刀出去抢药的大哥回来之后,他们架起了瓦罐,熬煮药物。名叫薛进的瘸子磕了许多的头,想要帮着这两名深夜出现的小侠客救治弥留的妻子。 桥洞之外的江宁城淹没在黑色之中,人们像是被这黑暗隔绝起来,就如同少年抢夺药铺激起的涟漪几乎无法扩散一般,城市内的人们并不知道这黑暗里的小小桥洞下,人们的心情有多少的焦灼,而从桥洞往外看,也看不见任何清晰的事物,白日里被打了的人们,周围的各家各户,也都在各自的桥洞下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当然也有更多的事情在黑暗中酝酿着。 位于城市东南的众安坊,“聚贤居”内的某个角落里,白日里被抓起来的“五湖客栈”成员们正在被严刑拷打,烙铁焚烧人的皮肤、竹签翻开指甲,连夜用刑的审讯者们一遍一遍地让他们承认自己作为“读书会”成员的罪行。 时维扬没有睡着,甚至在吴琛南的陪同下过来刑房亲眼看过了这血淋淋的场景。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有些反胃,但某种特殊的兴奋感令得两人都没能睡下去。 从五湖客栈回来之后,父亲时宝丰那边对这次的行动并未多做评价,但他表情中的赞许已经令时维扬知道,自己做对了事情,洗刷掉了月前的耻辱。而后在大掌柜金勇笙的隐约透露下,时维扬更是明白,自己的行动触及了某个更大层面的事物核心。 最重要的是,在吴琛南的辅佐下,自己已经抓住了大人物行事的核心。 五湖客栈跟“读书会”有没有关系,重要吗? 抓回来的人是不是无辜,重要吗? 自己对严云芝一直以礼相待,可是,重要吗? 自己一直想以君子之道待人接物,可重要吗? 真正到了自己父辈,包括金勇笙这些长辈的层次,衡量事物更多的只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里子能不能落得了好。严云芝的事情上,自己做得不漂亮,五湖客栈的那次冲突,自己以为是过去抓贼,对对方并无恶意,对方必然也会大开方便之门——委实太过于幼稚了。 宝丰号跟随着公平党发家迅速,时维扬作为时宝丰的二公子,年纪轻轻,也长得风度翩翩,素来被夸天资聪颖,也被大多数人视为时宝丰最宠爱的儿子。这次来到江宁,他跟随着金勇笙等掌柜在聚贤居接待各方,说起来应对潇洒,实际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的。 担心自己被那些老江湖视为纨绔子弟,担心自己能力不够,对方表面上和乐融融,心中看不起自己,尤其在出了些纰漏之后,他内心之中更是焦虑不安。然而,待到吴琛南给他点破这些事,他才终于把握住了这些大人物为人处世的核心。 真是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也”的豁然开朗感。 五湖客栈的面子轻轻松松地捡回来,“读书会”的这把刀转手交给父亲,时维扬心潮澎湃,这一晚与吴琛南又就严家、严云芝的事情聊了半宿,抓住矛盾,定下计划,到得凌晨时分,将一个计划的雏形大致敲定,两人推演一次,感觉颇为可行,时维扬几乎便要立刻叫人做好准备,但吴琛南端着茶水制止了他。 “二少。”吴琛南道,“每逢大事,要有静气,您昨晚才得了时公赞许,这天还未亮,咱们就急吼吼的叫人,落在旁人眼中,怕是会觉得您急于表现。况且江湖之事,你我毕竟还有些纸上谈兵,要针对严家做事,这等算计咱们不妨再找金老他们商议一番,一来给足前辈面子,二来,也是让他们知道,二少您今日的心思……” 听得吴琛南说完这些,时维扬反应过来,握住对方的手道:“还是琛南提醒得是,确实是我毛躁了,唉,这些事情若无琛南……” 两人在房间里四手交握,当下又是一番相互勉励,待到天快亮时,才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 …… 桥洞之下的动静到得天将明时已停了下来。 “……已经尽力了。” 化名龙傲天的少年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带着小和尚从雨幕里走了出去,随后又回头,扔下一句话。 “也许能活下来……” 他的话语之中,有着自己都觉得多余的犹豫。 桥洞下的女子没有醒来,她头上缠了绷带,身体软软的瘫着,鼻间的气息有如游丝,薛进触碰她,长期以来桥洞下的居住令得她身上带着腐臭的气息,而且一如往昔般瘦骨嶙峋。由于少年说她还有可能活着,薛进并不好去抱着她,他朝着桥洞外磕了头,并不明白这两名小恩公为什么会过来发善心,也想不动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雨里坐着,想要照顾妻子,但更多时候只是长时间的呆滞与空白,临近天明时,他在清濛濛的雨色里跪趴在那儿睡了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怔怔地醒来了。月娘躺在那,伸手探在鼻间犹如死了一般,但长久下来,仍能感觉到丝丝的气息。 要去挣钱、要去讨吃的…… 他心里想着。然而雨还在下,白日里讨不来什么吃食,倒是城中正在比武,热闹些的地方或许能有些剩余的潲水,只是不知道,这腿能不能走到。 他挣扎着起来,昨天到今晨的那番折腾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令得他爬了好一阵,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雨幕中翻上河堤的台阶又是一个巨大的阻碍,他尝试着过去,翻了一下,从上头摔下来,又抖抖索索地爬起。 有身影穿过雨幕,朝这边过来,一道身影搀起了他,将他拖回桥洞之中,这是昨天那位小恩公,他在说着些什么。或许是因为耳朵里进了雨水,薛进什么也听不清楚,他跪在地上开始磕头,过得一阵,另一名小恩公过来了,将一碗稀粥放在他的面前。 薛进颤抖着嘴唇,开始喝粥。 他看见两名小恩公又生起火焰来,起锅熬药。妻子月娘已经吃不下药汁了,那些汁水,是捏开她的嘴后,在她的舌头上一点点的浸下去的。 …… 聚贤居。 清晨的厅堂内,准备了简约的几样粥饭,时宝丰坐在首座上,与过来的单立夫等几名大掌柜吃着早餐,聊些琐事。 金勇笙从外头进来,手中拿了一份布袋装好的卷宗,交给了时宝丰身旁的亲随。 “金老辛苦,大清早的便在办事……不会是一晚没睡吧?”单立夫笑着打了招呼。 “给东家请安,单掌柜好,诸位掌柜好……”金勇笙笑着摆了摆手:“年纪大了,不如当年,哪还能天天熬夜。近来啊,不到子时,必来瞌睡,只是醒得早些……嗯,二少抓回来的那帮人,审结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时宝丰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下人给他盛上热腾腾的碎肉粥,一旁的时宝丰将身前的咸菜碟推给他:“来,金老,今天的腌菜不错。” “那我不客气了。”金勇笙笑着夹了一筷子。 “审的结果如何?”时宝丰随口道。 “都是读书会的,二少上次说那边有蹊跷,没有说错,里头的供词,都签字画押了。” “那个客栈听说都是农贤的人哪。”单立夫道,“读书会不会是……” “西南的名头下,谁都想占点便宜,哪一家的手下没有读书会的人,不要瞎猜。”时宝丰道。 “不过供词上说,他们是听公平王的命令,成立的读书会。”金勇笙喝了一口粥,随意道。 厅堂里的众人安静了一下,时宝丰笑了笑:“又是瞎攀扯。” 众人便也跟着笑:“没错、没错,金老,我看要接着审。” 金勇笙点头:“确实让他们在接着审了。” “不过,二少昨天捣了那五湖客栈,今天傅平波与公平王那边,未必会忍气吞声吧。” “昨夜就有人说,恐怕农贤要发难……” “那这些供词倒是可以用一用了……” 众人议论一番。 时宝丰放下手中的调羹,抹了抹嘴。 “昨天查五湖客栈,是因为老二前次在那边就发现了问题,昨天出手虽然鲁莽,但看来倒也不算闯祸。最近一段时日,表面上周商跟公平王吵得厉害,但他们的争论摆在台面上,乃是君子之争,私下里不安分的‘读书会’才真正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这流言可厉害啊,说这读书会是宁立恒做的,是那什么大龙头搞的,说是许昭南、何文、周商又或者是我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这种暗地里的野心家,才是大家真正的敌人。” 他顿了顿:“也好,就趁着这次的事情,把读书会摊到台面上,大家一五一十谈一谈,有人说何先生指使的读书会,就让何先生说一句不是,也有人说是我们指使的,我们也正好说一句不是。如今是谈联合的时候,大家都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嗯,是个好事……” 时宝丰这样一说,几名掌柜便也都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读书会’先前总是在暗地里搞事,藏着掖着,反而要出大事……” “摆在台面上,读书会散布的这些流言,反倒没用了……” “东家果然深谋远虑……” “二少也不错啊,上个月底便察觉到问题,硬是暗中调查了这么久,方才一网打尽。沉得住气啊……” 一群人加以附和,待说到时维扬的时候,时宝丰才往旁边看了看:“老二呢,怎么没出来吃东西?”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过得片刻才有一名亲随过来道:“二公子昨晚与人商议事情到深夜,似乎才睡下不久。”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道:“二公子勤勉起来了……” 时宝丰摆了摆手:“不理他了……今日不开会,不过下午我与何、高、许、周几位会碰头,农贤的事情他会提起,我也正好,把事情抛出来问一问他……” 他想了一想,随后道:“事关公平党的将来……他会表态的。” 众人随即也点头赞成。 …… 到得正午时分,时维扬与吴琛南方才醒来,此时时宝丰已经离开聚贤居去处理其他的事情,包括下午与何文等几方开小会的各种安排,令得他失去了给父亲请安的机会。 忆及昨晚定好的针对严家、严云芝等人要设的局,时维扬倒也将请安的想法暂时推开,稍作洗漱后,与吴琛南一道邀了大掌柜金勇笙共进午餐,待到听完了两人的计划,金勇笙倒是反复打量了这两名小年青一阵,对他们的胆大进取有些赞赏起来。 “按照这个思路,事情……是可以做的。”他细细地想了一阵,“不过,具体的细节方面,还有许多可以斟酌之处……譬如二少与吴少年考虑到了严云芝的心性,却有没有考虑过,严铁和此人,也是一名老江湖呢……” “我看啊,对于此事,有几点可以斟酌……” 老掌柜针对两名年轻人的计划,一一予以了修正。 待到这件事情大致谈完,时维扬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方才问及昨天晚上的事情,以及父亲那边今晨表现出来的态度。金勇笙便将读书会的问题更多的谈了一下,这个由头给了时宝丰之后,今天下午,时宝丰便会趁机向何文等人发难,而后便有可能将“读书会”这个阴谋派系拉上台面,彻底灭除。 这是关系到整个公平党未来的大事,此刻已然交给时宝丰,那时维扬这边便再无忧虑了,午饭过后,他与吴琛南便开始着手安排起针对严云芝的布局来。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许许多多运筹的轨迹,正伴随着一位位大人物的操作,在城内延伸,这些轨迹,迟早会拨动无数人的生命。而在同样的时间上,因被大火烧毁的五湖客栈废墟正静静地矗立在那处桥头的路边,五湖客栈附近,一名名在昨日受到了波及的居民也都有着自己微小的轨迹,他们有的包扎好伤势,开始了新一天的挣命,有的则因为缺医少药,伤痛逐渐开始恶化起来。 桥洞下的瘸子正浑浑噩噩地守护着自己那只有些微星火般生命的妻子,他没有真正能做的事情,也睡不下去,直到被两名小恩公打晕之后,才在安静当中休憩了一段时间。 披着破烂蓑衣的两名少年在附近询问着昨天的事情,由于对方做事本就是为了面子和扬名,不久之后,他们也从周围人的口中打听到了时维扬的名字与有关“读书会”的讯息,以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 “先杀屎宝宝吧。” 进入江宁城后数度定下计划又数度更改的“武林盟主”龙傲天再度改变了他的打算,他口中的“屎宝宝”,也不知指的是时宝丰还是时维扬,但似乎并不重要了。 他的脸上,已经积累起浓重的怒意来。 雨已经停了,这一刻,他们坐在潮湿而残破的河堤边,不远处的桥洞下,瘸子似乎微微的动了一下。 …… “欲成大事,讲究的是雷厉风行。” 城市的中心处,时维扬与吴琛南在茶楼上泡好了茶水,他们看着街道另一边店铺内的动静,正在闲聊。 这边已经靠近了比武大会所在的场地,街道之上人头攒动,两边的酒楼茶肆都颇为热闹。时维扬对于比武大会的些许喧嚣已经不在乎了,他与吴琛南观察着的店铺当中,一场规模不算大的“英雄小会”正在进行——此次过来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参与其中,正在结交各路豪杰。 靠近窗边的位置,一名手持长剑、面带伤疤的高瘦男子回头看了看,他能够看见街道对面时维扬对他的示意。而更令他在意的,是在侧面稍远一些一处酒楼窗户上挂出的金勇笙的暗号——他是宝丰号早前安排好的暗子,当的是双面谍,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有金勇笙的这个命令,代表着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叹了口气,他提着剑,站了起来,走向前方。 “严二爷,诸位英雄当面,有礼了。”他大声地打过了招呼,“……今日英雄聚首,堪为盛事,肖某看诸位聊得这么开心,原也不欲扫兴,怎奈胸有块垒,实在不吐不快啊……严二爷,我听说你严家堡此次入城,有些事情,实在做得,不是很地道……” 他持剑往前,每前行一步,话语中的内劲便增加一分。 街道对面,时维扬与吴琛南随后也听到了那边传来的说话和响动声。 “……开始了。” 吴琛南笑道。 …… 城北。 时宝丰带着几名手下走进宽敞的厅堂时,许昭南与周商已经到了,两人坐在相邻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见到时宝丰,倒是停止了交谈,起身迎接。 许昭南身材颇高,满脸笑容,周商是个矮子,脸上没什么好气色,只是冷着脸拱手,做到了礼数。三人落座,只听得许昭南笑道:“听说,时老板昨天着人砸了农贤赵敬慈的场子,如此不给何先生面子?果然是……好样的。” “许公不要乱说。”时宝丰笑道,“犬子无状,行事鲁莽,方才惹下这等祸事,时某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敢捋公平王的虎须,一会儿是要与何先生请罪的……” 他微微顿了顿:“不过此事说起来,也是错有错着,抓住的几个人,现在已经确定是‘读书会’那边的野心家,穷凶极恶,很是可恶,他们招了自己的来历之后,还心存妄想胡乱攀扯,说‘读书会’背后就是何先生指使的,他们便是何先生的御林军……这是要乱我公平党根基的丑恶之言,一会儿,如何处理这几个人,还得交由何先生定夺。” 旁边的周商冷冷笑了笑:“时老板就不担心,他们说的是真话?” “何先生已经是公平王了,何苦造自己的反啊。”时宝丰手一挥,在茶几上敲了敲,“我确信!何先生待会,就会给我们大家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他手指敲打,一字一顿,房间里倒是在他的话语之中安静了些许。许昭南与周商露出沉思的目光,时宝丰喝了口茶,又笑道:“倒是周爷,怕不是在盼着何先生做这种事吧,您行事最是极端,若何先生也是这样的性情,动不动要砸锅,说不定您私下里与何先生反而更谈得来。” 周商皱了皱眉。 旁边的许昭南摆手:“好了好了,咱们几个就不要瞎揣测了。你们看啊,说是碰头聊一聊,咱们三个先来,高将军跟何先生迟迟未至,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也像咱们三个一样,正在哪里闲聊交心啊?” 周商看了他一眼:“你为何将高将军说在何先生的前头?” 许昭南便愣了愣。 时宝丰笑:“许公就爱瞎说,按照您这说法,我方才第三个过来,您与周爷不也是在私下里交了心吗?” “我与周爷情同手足,与时老板也是一样,从来都是交心的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一阵笑,一旁的周商看着他们,道:“若是待会何先生过来,真的认下了‘读书会’的事情,那你们怎么办?” “……” “……”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周爷真会说笑……” “没错没错……” “哈哈哈哈……” “那可是会……打起来的啊!” “四个!打一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淡青色的天光里,时宝丰与许昭南笑得前仰后合,过得片刻,周商也看着他们,笑了起来…… …… “大哥。” 河堤上,忙碌了一晚的两名少年站在那儿,易容后的小和尚望着远处的天光,开口说话,“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嗯?” “我跟随着师父这次南下,见过了很多的惨事,北方有惨事,南方也有,城里有,城外也有……这些年,突然遇上事情就断手断脚的,甚至活生生饿死的人,也见了很多,桥下头的瘸子叔叔是很惨,可是大哥,你看这城里的家家户户,又有多少人,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他们能够看到河堤下凄惨的身影,而在视野的前头,残破的城池中仍有重重叠叠的黑瓦灰墙,一道道的身影在这当中行走,浑浑噩噩地生存。小和尚问。 “大哥,为什么偏偏这个瘸子叔叔的事情,就那么让你生气呢?” 宁忌站在河堤上沉默了片刻。 过得一阵,他低声道:“他过去跟我家里人,有些交情。” 小和尚想了想,稍微明白了一些,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河堤下,瘸子已窸窸窣窣地醒来,他茫然了一阵,随后便去看女人的状况。 “大哥,他的娘子……能活下来吗?” …… 雨停后,厚厚的云层依旧泛着淡青的颜色,那些云翻滚着,被扯开了几道口子,光从云的空隙中坠下来。没有人知道,是云层翻滚着要去遮蔽那些破口,还是天光会将那破口撕得更大。 这光与云的下方有无垠的大地,大地之上有灰黑的城池,城池里有鳞次栉比的房舍与纵横的河流,在其中一条不起眼的河流边残破的河堤上,微不足道的宁忌面无表情地站着。 他看着桥下的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 …… 不久之后,公平王何文与高天王高畅走进那处宽敞的厅堂,公平党的五位大王相互寒暄,说笑了一阵,随后,时宝丰向何文抛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与其余四人一道,等待着一个简单的回答。 城市之中,风的方向,云的颜色,就要变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五章 生与死的判决(八) 九月初八下午,江宁,未申之交。 延绵的秋雨停下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明朗了一些,古老的城池,秦淮河水翻涌着浮沫穿城而过。 自从战乱开始出现,原本繁华的古城江宁便渐渐褪去了过往的颜色,曾经张灯结彩的街巷如今放眼望去大多以灰、黑为主。战乱带来的残破无人清理,涌入的流民建起一处处的棚屋,又在随后的火拼与厮杀中将它们毁得更为彻底,灰烬在雨里冲刷,便成为了这战乱城池当中最重要的染色。 不过,到得这日下午雨停后的光景里,倒是有着一辆辆的大车驶向了古城之中的各处重要节点,一盆盆金黄的花被人从车内捧出来——多数是菊花,也有部分用来凑数的花色花儿——开始在城市之中进行装饰与点缀,甚至有华丽的灯笼、阔气的彩绸也被挂了出来。 城市稍北一点,一座漂亮而古朴的名为“怡园”的宅子,随着何文的到来,对这宅子内外的装点也开始进行起来。 “明日便是重阳了……” 这一日的公平王何文一袭青衣,是与面容显黑,容貌粗犷的“高天王”高畅一道进来的,他们与提前到达的许昭南、时宝丰、周商打过招呼,随后五人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下人点缀外头院落的景象。。 何文笑着解释:“……搞点氛围,庆祝一下。” “何谓氛围啊?”许昭南道。 “就是气氛的意思。”何文看着对面,偏了偏头,“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啊,黑旗军其实过得紧巴巴的,吃用都少,不过每到逢年过节,姓宁的那位都讲究让大家动起来,庆祝一下。他在人前没什么威严,都是跑在前头,让人扎起火把,晚上漫山遍野的点起来,又弄些唱歌跳舞,他那个时候最常跟人说的,啊,搞点氛围、搞点氛围……很有意思。” “若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又不至于失火、失控,原本也算得上是练兵的一种。” “有这么个意思,不过宁先生那边后来说的是,情况越是艰难,越要动起来,局面越是一潭死水,越要用力把这死水搅浑。向死而生。” 何文这般说着,过得片刻,脸上一笑,摆了摆手。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不管怎么样,重阳了嘛,咱们拿下江宁这么久,外面还是挺乱的,如今搞比武、开大会,很热闹,那这么大的节,也不能错过,让所有人好好过一过。” “什么恨落晖?什么东西?”屋檐之下,高畅偏头往一旁的许昭南,低声问道。 “杜牧的诗。”许昭南低声回答。 仍有残留的水滴顺着藏青的瓦滴入池塘,另一边,个子稍矮的周商背负双手:“何先生喜欢这首诗?” “周爷觉得如何?” “我喜欢另外一首。” “哦?”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周商看向何文,“何先生觉得如何?今日九月八,我的更应景啊。” “……哈哈哈哈。”何文愣了愣,随后笑起来,“周爷喜欢的这首太凶了,除了时间是九月八,其他的哪里应景了?你看咱们五兄弟,过来开会,会开得不错,眼看着打不起来了,周爷你突然吟这种诗,莫非是想开了你那朵花,突然干掉我们四个不成?” “哈哈……” “哈哈哈哈……” 其余几人便笑了起来。 “周爷他就是附庸风雅,他懂什么诗。” “开会、开会。” …… 公平党五位大王聚于江宁之后,从九月初一开始,每逢单日城内各代表开大会,每逢双日,几人便到怡园这边开一场小会。到得这日,也已经是第四场了。 外头代表大会的规模宏大,且场面严肃,五个人私下里的聚会,则更为活泼、随意了一些。几人相互调侃,偶尔说些笑话,或是彼此骂上几句,但过去的这些时日里,气氛都没有太过紧张。 几人之中,总是身穿长袍,一只手并不方便的“公平王”何文儒雅而不失稳重; “高天王”高畅样貌粗犷,但话语不多,眼睛眯起来时充满压迫感,然而一旦开口,往往非常随意; “转轮王”许昭南身形如高塔,作为办邪教的,他学识渊博,常和稀泥; 时宝丰爱笑,为人稍有些狭促,偶尔看人产生分歧,挑拨两句却还算有分寸; 周商则尝尝板着张脸,成天打打杀杀态度激烈的他在这种场合被众人议论,倒也谈不上气恼,有时候还会一板一眼的与人论辩,常常一个人与其余四人对喷,随后被颇觉无趣的四人搁下话题,不再跟他多聊。 由于是中立场合,几人来到这边也带了一定的保镖随行,谈判之时大量的保镖都停留在外围,其中一部分被何文支使去布置花草灯笼,进入内围的则是每人随身的两名幕僚。 这一日随着几人的落座,厅堂里看着依旧是相对融洽的氛围。一些大大小小的议题、诉求在笑呵呵的氛围中被提出,有些在简单的商议后尝试了拍板,有一些则因为某几位的想法仍有分歧,便只在争论或笑骂后暂时搁置。以何文为首的五位大王都显得轻描淡写,跟随而来,负责伺候、记录、携带和管理资料的幕僚们却都显得严肃而安静,虽然面无表情却是心旌动摇,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便是决定接下来整个江南大事的最重要的地方,而他们所看到的这些轻描淡写,都是这世上最高级别的权力争锋。 跟随时宝丰而来的两名幕僚知道,今天东家这边将会给公平王使个绊子、挖个大坑。 当然,这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从第一场私下里的碰面开始,在坐的五方,便都在尝试着给彼此为难。各家各户看似轻松地提出有益于自己的提议,又笑呵呵地反对掉别人的想法。一些充满语言陷阱的话语,不动声色的挑拨离间、合纵连横随时随地都可能在这间房屋内的圆桌上出现。但总的来说,此时的一个共识是,大的冲突倒不至于在这个时间段上产生。 十名幕僚既紧张而又安静地感受着这一切,并且随时准备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些话题凭据。 申时二刻,众人在谈论了临安铁彦的一些趣事后,提到了农贤赵敬慈,何文顺势夸了一番赵敬慈的功劳,许昭南道:“听说时老板那边昨天与农贤的人起了些龃龉……” 时宝丰便摆摆手:“下头些许误会,哪里能说是我与农贤起了龃龉……此事是我那不成器的逆子所为,正要与何先生报备呢。” “昨夜是听说出了些什么事。”何文想了想,“不过时公都说了是误会,想必事情已经查清楚,此事我看就交由时公定夺,想必误会都很容易解开——我信时公。” “哈哈,误会都很简单,些许跳梁小丑的行径罢了。”时宝丰笑道,随后微微肃容,“但这件事情,还关系到何先生的清誉……” “与何先生清誉何干,老时,你不要砸了人家场子,又来阴阳怪气。”许昭南伸手在桌上敲了敲,“这不厚道。” “许公误会我了。”时宝丰双手抱拳,“小于,把东西拿上来。” 厅堂之中,如此就已然做好了设计。被称作小于的幕僚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儒生,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案卷布袋递了上去,随后平静地退下,看着五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心中一阵波澜起伏。 呈上的案卷,自然便是从五湖客栈抓来、屈打成招的那些供词,此外,还有几本染了鲜血的“读书会”小册子作为证据混杂其中。时宝丰便大致介绍了这“读书会”瞎攀扯的事情,案卷的供词中歹人们称公平王便是他们的靠山,农贤赵敬慈便是读书会的大将,这样的事情,几位大王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这等行径异常歹毒。 “有段时间,倒也传过‘读书会’是我周某人指使的……”周商这样的说了一句。 许昭南嘻嘻哈哈:“说我的也有……” “那到底是谁的?” “先表个态,跟我没关系。” “读书会这些人,用心歹毒,想的是挖我们的根,不能姑息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时宝丰道:“何先生怎么看?” 圆桌那边,何文简单地翻完了供词,随后拿了一本小册子在手上,此时还在慢慢翻阅。 “……何先生自然是被栽赃的。”房间里只微微安静了片刻,许昭南笑道,“歹人这样做的目的,也很明显嘛。” “咱们公平党这两年,英雄辈出,也龙蛇混杂,总有耐不住寂寞的,想要借西南那位的名义,成一番大事,就我那片,可不止读书会一家干过这种事。” “还有其他人?老周说说。”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今天公平党五方,一脉相生,同气连枝,都是在《公平典》下聚义的兄弟,按照何先生的说法,其实真要说起来,第六方、第七方,只要有实力,也可以一道聚义,譬如‘大龙头’那边,就属于可以一起吃饭的弟兄……可这读书会,它跟其他家,不一样……” “读书会狼子野心,他们其实不认《公平典》,,是有异心之人,此事若不能解决,后患无穷……” “何先生,你觉得如何?” …… “……何先生?” …… 时宝丰将手,伸了上去。就在要碰到何文手中书册的前一刻,他看见那双眼神抬起来了,朝他这边,望了过来,他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 “何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 “你们觉得……这小本子上的东西,有没有道理?” 厅堂之中,何文的声音,传出来了。 申时二刻已经过了些许,厅外深秋的天光走向迟暮,外头的众人还在布置着重阳节的菊花与彩灯。厅堂内安静了一阵,五人的目光交错,时宝丰的手伸在空中,在他后方不远处,两名幕僚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名叫小于的幕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自然知道这些供词和小本子是怎么来的,五湖客栈或许并没有读书会的人,一切都是二公子时维扬的布置,时宝丰则是要在公平党内部统一对“读书会”的共识,让一些压在暗地里的牌面变得更加清晰,“读书会”便是一张不能不看清楚的暗牌。 原本这不该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但何文似乎想要将这件事,变得复杂起来。 几人的目光打量着何文,何文的目光,也冷漠而平静地与众人对视。过得片刻,手持茶杯的高畅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许昭南向何文举了举右手。 “老何,今天谈的不是这个事情。” “是啊何先生。”时宝丰的脸上也绽出笑容,“你别卖这种关子。” “那我们今天谈什么?” “就谈这读书会背后的到底是谁。” “我先表个态,跟老时我没有关系。” “跟我这边关系也不大。” “何先生,读书会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含糊不得,您表个态,我们也好心中有数。” “那我表什么态呢?” “这‘读书会’说他们的后台是您,您说是不是吧。” 对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着,许昭南与时宝丰的表态最为迅速,态度也最为积极,高畅只偶尔插上一句嘴,而周商蹙着眉头,望着何文,何文笑起来。 “看起来老时老许你们非得要我开这个口,可我怎么开呢?” “只要您开句口,跟读书会没关系不就行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何文看着他们,“这读书会是些什么人,归根结底,他们也是公平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聚义江宁,就是要谈各家各户的事情,这个读书会就算恶贯满盈,那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是不是也得谈一谈?就譬如五湖客栈这件事,五湖客栈时赵敬慈的地方,那么他们跟赵敬慈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咱们也得查一查,他们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危害在哪里,是不是也该论一论才好呢?你们看,人家的想法激进一些,但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 何文将手中的小册子扔到了圆桌中央。 高畅将茶杯拿起来,目光安静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昭南似乎被何文的这番言论惊得目瞪口呆,微微张着嘴,将背后靠上了椅子;时宝丰的舌头在口中搅动,望着何文,惊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圆桌那边,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这个疯子!” “谁更疯,世上的人还是会有公论的。”何文的话语平静,随后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个东西,上面写的,就一点道理都没有吗?他们的说法,大概都已经看过了吧?” “做这个东西的人,参考了西面华夏军的的很多事情,也对比了古往今来,像我们这样起事者的许多共通之处。”何文道,“这上面说,凡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实不在于什么口号和说辞,而在于一群人内部听命令、讲规矩的程度,西南华夏军能够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宁毅说的那一套‘华夏’的说辞,也不是什么‘四民’的画饼,最关键的在于他以种种手段,使军中的军法能够令行禁止,让政令能严格地得到执行。” “当然,想要达到这种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画饼的辅助,可归根结底,是规矩。老高,你是领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层,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对不对?老许,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众听话,你就有权力,可是听话也分程度,对手下你的规矩有多细?是不是政令发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谈的不对吗?” “时爷,你生意做得多,铺子里的规矩一条一条,有人违反了怎么办?要不要处理他?为什么要处理他?就算是你的亲戚犯了,我听说你也很少网开一面,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啊?” “……还有周疯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坏没建设!除了赶着他们一直往前打你还能干什么?没有我们接济,你到底过不过得了这个冬!谈一谈有关系吗?”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双全,在西南之时就是辞锋横扫的大辩手,此时时宝丰与许昭南等人发飙,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谈起来,转眼间竟将几人的声势都给压倒。不过,待说到周商之时,对面的矮个子面带冷笑,却也毫不避让,伸手一挥将桌上的茶杯扫飞出去。 “过不了冬?什么接济?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抢来的东西你们哪一家没收吗?我吃你们谁的白食了?说什么规矩,谈什么西南,老何,西南那边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点说得很明白,缩手缩脚的作风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说辞来自哪里?来自宁毅那边谈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将过去的那些人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便要谈规矩,便要徐徐图之,这公平二字能长到谁的心里去!” “规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个方向喊个口号就一窝蜂地上,不是你这种有破坏没建设。” “我有破坏没建设那是还没到建设的时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党,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两个字!但是以往享受过的那些人上人你们没有杀光,你们的人跟着你们打天下,也是为了当那种人上人!你公平王,进城的时候路边的人都跪下给你磕头,你能谈什么公平!”周商的手往旁边一指,开了团,“你们统统一样!” “别吵了。”许昭南摆手,“今天不是在谈这个。” 时宝丰道:“老许说的有道理。” 何文盯着周商:“但公平是为了干什么?为的是让旁边的人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这回事,能一蹴而就吗?你指着把世上所有有钱人都杀光,让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开始建设,你知不知道你杀得不止是有钱人,你手下的穷人有一大半也会被你杀光,他们会被饿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它不该靠一场玉石俱焚的屠杀!”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说得好听,我怕你们教化还没开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爷们都已经开枝散叶、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只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杀光了能干什么?” “他们至少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平等,等到他们见到老爷们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杀了!” “我怕到时候你们根本停不下来。” “能不能停下来,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岂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谈西南,宁毅为什么杀皇帝,你们都搞不清楚吗?” 两人展开辩论,言辞激烈,那边时宝丰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别在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说读书会歹毒,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披的是西南正统的虎皮!如果这些人声势渐隆,再等下去,你这公平王还要不要当了?又或者,这东西还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将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与不是,时公你心里没数?” “我谈的,也不是五湖客栈的事。” “我还以为我们正在谈五湖客栈的事。” “呵呵呵,疯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疯子。”周商笑着,“我看就是你,‘读书会’就是你办的,你想隔开我们四个自己干?” “我没有这样说。” “那就表个态。” “我是公平王,谁对公平党有想法,只要它是内部的,我认为都可以谈一谈、听一听。如今开会,不就是为了讨论将来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赞成上面的说法,要不然我们改叫规矩党算了。” “为什么不赞成,可以说出来,赞成的也可以说出来,我觉得这上头的许多忧虑,很有道理,在开会的第一天我就提过,古往今来的很多农民起义为什么会没有结果,我们会不会重蹈覆辙,这上头有很多东西,我们要谈……” “这不是谈不谈的事……” “这就是谈不谈的事情,这些事情谈不清楚,公平党的日子长不了。” “你不要装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谈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们要我说公平党人跟我没关系,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个规矩王。” “老何,读书会还真是你弄的?你针对我们四个?” “我没这么说,但人家写得有些道理,不能考虑招安吗?眼界能不能广一点……”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说这个话……”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厅堂之中,几人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凝重,到得某个时刻,渐渐的安静下来,有人起身走动,有人拍了桌子,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雨停之后的白色天光渐渐的收回云层之后,一些灯笼挂上了,渐渐的点起来,卫士们在阆苑和屋檐下惊疑地对望。众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断着事态的严重性。 包括那小于在内的一众幕僚也紧张地站在那儿,看着这场争论的进行。过去公平党的五方各行其是,对于何文本人,其余四家接触的并不算多,这一次入城后,他组织开会、听取意见,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也都是与人为善、大气平和,直到这一刻,众人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他与人相持、高深莫测的一面…… …… 时间接近傍晚,城内“文水酒肆”当中,刚刚发生了一场骚乱,此时被叫过来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厅里进去。 这日下午,酒肆当中进行的原本是一场各路绿林人聚集的“英雄小会”,这是最近这段时间在江宁城里常有的事情,当然,也由于聚集起来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辈,众人与人为善时固然和乐融融,时不时的却也会出些小意外。 从西边严家堡过来,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在这场聚会里便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与一名剑客有了口角。双方下场厮杀,那剑客使出阴招,在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伤人,随后将严铁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时绿林间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认是不许使暗器的,尤其是在这等庄严的“英雄聚会”之中,众人都觉得掉份。眼见那人以卑鄙手段获胜,几名侠士便上前阻止对方离开,但那人狠招迭出,陆续砍伤几人后自酒楼窗口逃离,而到得此时,部分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打探到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转轮王”许昭南麾下,“不死卫”的一名队长,江湖人称“剑狂”杨翰舟的,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在这等场合使出阴招致胜,之后还伤人落跑。 如今的江宁城里,伤人流血都属常见,八月里上千人的火拼都爆发过数次,很多人没头没尾地死了,也无人追究。但这样司空见惯的混乱并不代表绿林间的许多事情可以没头没尾,就如同眼前这件,严二爷代表严家堡过来,乃是时宝丰的座上贵客,这杨翰舟背后则带了“转轮王”的背景,于是在大夫到来收拾残局之时,酒肆中的绿林人们大都或兴奋或忐忑地窃窃私语。 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与“转轮王”之间,要掀起怎样的冲突来,此事难以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 既然确定了行凶者的来历,有了“不死卫”这个归属地,“文水酒肆”中的参与者们便没有心急火燎地兴师问罪,毕竟严铁和有着时宝丰这个后台,而“不死卫”也并非一般人动得了的。 酒肆骚乱渐歇的这一刻,手持长剑、面带刀疤的行凶者杨翰舟已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银财物的包括,赶往了江宁城的东门。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后,他在城外的小树林边,见到了乘马车过来,确认他离城的金勇笙。 “答应好的银子……我宝丰号的银票。都在这了。”金勇笙将一个小包袱交给他。 杨翰舟扯开包袱点数,面色阴沉:“这是为了什么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卫里混了个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点可花了不少。” “怎么,没捞够,有看法?” “不敢……就是觉得奇怪,这严二爷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让我整这出……这不,本以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带着刀疤的脸上挤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远处的道理,缓缓道:“没捞够,就说没捞够,带着银子先逍遥一段时间,过两个月到扬州等着,考虑给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杀,放心,亏不了你。” “那……” “不该好奇的事情,就别问了。知道了,对你不安全。” “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翰舟虽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问。也在此时,他见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杨翰舟回头望去,不远处便是从江宁出来的大道,此时夜幕渐临,进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却有三匹快马,正以极高的速度驮着背上的骑手朝东而去。 “这是……”杨翰舟皱眉,“袁瞻?” “认识?”金勇笙道。 “‘转轮王’下头的亲信,他一般负责……一些大事的传讯,人到信到好调兵,这是……” “第二批了,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几个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杨翰舟将目光望向金勇笙,只见林中昏暗的光线里,对方也正将平静的目光望过来。 我到底参与了什么事情? 这难道跟我有关? 他心中忐忑起来,原本涌起的些许好奇,顷刻间散了。当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扬州再见。” “扬州再会。” 背着两个包袱,杨翰舟转身离开,最后回头看时,只见远处灰蒙蒙的江宁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里去,傍晚的气息似乎变得肃杀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愿意追究此事,这一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杨翰舟离开后,金勇笙才蹙着眉头上了马车,多年的江湖生涯养出的直觉正在轻轻的向他报警,从方才见到的两批人马身上,他都嗅到了轻微的、不详的气息。 这些不详的气息,不会是来自方才的杨翰舟,也不会来自于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这里只是一件小事——他暂时还想不到出了什么意外。 “速回众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后,老掌柜回到城内,正是夜幕降下,华灯初上的时间,城市平静的表面下,一波自江宁大会开幕以来最大的暗涌,正无声而剧烈地翻滚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六章 生与死的判决(九) 酉时。 江宁金街之上,一片灯火通明。 金楼后方的小院里,“武霸”高慧云邀了“量天尺”孟著桃,连同部分亲信正在这边宴饮吃饭,某个消息从各自手下的口中传来时,两人都有些惊疑不定,随后挥退了一众陪吃陪喝的部下,又让下人迅速地撤了酒宴,摆上茶水。 不一会儿,首先抵达这边的是头发半白的“沱河散人”许龙飚,随后是“天刀”谭正,两人过来的第一句,都是“出事了”,随后落座聊了几句,孟著桃倒是开玩笑般的与谭正提了一提: “李小朋友怎么没跟谭公过来?” 谭正无奈地摇头摆手:“孟公不要这么小气嘛,猴王年轻气盛、心急了些,但毕竟是后辈,你教训过他,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如今虽然是我摩尼教护法,但明面上的职务还是刘光世将军派来的使者,出这么大的事情,他首先当然还是要跟使团那边做商量。” 早先金楼的混乱发生后,由于没能抓住凶手,李彦锋两度借题发挥,指责孟著桃包庇它的几名师兄妹。第一次在新虎宫中,出面当和事佬的许昭南因此给了李彦锋不少补偿,而到得前几日,李彦锋又隐隐约约说起这件事时,却遭遇了孟著桃的当场发飙。。 其时孟著桃直接向李彦锋提出切磋的邀请,李彦锋身手一流,也是年轻气盛,直接答应下来。结果在那场比武中,本就以拳法见长的“猴王”被弃了兵器的“量天尺”打得吐血倒地,旁观众人才明白了孟著桃的身手到底有多高强,也更加明白了这位在转轮王势力中执掌刑律的男子性情强横、不容轻侮。 就李彦锋的事情随口聊了两句,喝了两口茶后,“寒鸦”陈爵方也匆匆赶到了这边,坐下喝了口茶,第一句道:“娘的,不太对劲啊。” 孟著桃拿起茶杯道:“下午的时候传来消息,你手下的人又惹祸了,有个叫……杨翰舟的,跑去砍伤了严家堡的严铁和,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要么我们这边跟时宝丰打一场,要么你和我先处理杨翰舟……你跟这个杨翰舟熟吗?是不是亲戚?” 陈爵方微微愣了愣,随后一摆手:“这都是小事了,我没顾得上。怡园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我接到了让‘不死卫’待命的消息,许公直接吩咐袁瞻出城了,听说目的应该是调兵,目前其余几家都有动作,怎么样?为那个‘读书会’,现在就要打起来吗?” “不至于。”谭正摇了摇头。 许龙飚那边也摇了摇头:“老夫听了几个消息,不一定准,听说……公平王默认他跟读书会的关系了?” “我听说是含糊其辞。”谭正道。 “我这边也是。”陈爵方点了点头。 “没有承认,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收的消息多一点。”一旁的高慧云道,“许公与时公因为读书会的事情联手向何文发飙,打的主意应该是想要让五方点头,然后趁着大会期间,首先联手把读书会这个隐患清除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何文不肯表态,还跟周疯子那边吵起来了,何文跟大家说,读书会小本子上写的那些东西,不是没有道理,要让大家多想一想。” 众人微微沉默,目光看看彼此,陈爵方环顾周围:“这是什么道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孟著桃喝了一口茶:“何文疯了吧。” “应该有三个可能。”众人当中年纪较大、见多识广的许龙飚捧着杯子,缓缓开口,“第一个,许公、时公借读书会的事情逼何先生表态,但是被何先生抓住机会,顺水推舟,摆了一道……大家都知道,这个读书会虽然想法激进一些,但是在下头的影响,已经开始有了些规模,最重要的是,咱们公平党五家,哪一家都有认同这个读书会想法的人,很多人即使不认同,或多或少,也看过他们的东西,然后咱们的公平王,想要顺势拉拢这一票人,聚到他的麾下。” “许公与时公逼他表态,结果他反手挖其他四家的墙角?”孟著桃蹙眉道。 谭正倒是笑了笑:“江宁大会已经开了四场,各方都还算克制。我先前说过不会一直这样,一定会有剑拔弩张的一天,只是没想到,首先动手的,居然是何文?” “时宝丰不是没有小动作,昨天开会,他就没有参加,今天怡园聚会,看来也是他首先想要弄出点变数来,只是没想到变数会有这么大罢了。”孟著桃说了这句,“许老继续。” 许龙飚点了点头:“第一个可能,是公平王顺水推舟,那在第二个可能上,我们也许可以觉得,他是真觉得读书会的看法很有道理,他就是想讲道理?” 他说完这句,众人又是彼此望望,陈爵方笑了出来。高慧云那边道:“第三个可能是什么?” “第三个可能,无非是……咱们的公平王,真的是创立读书会的幕后指使人,不过这样一来,许公、时公逼问时,他应该否认才对,搞阴谋的人,哪有这么实诚的?” 如此说着,众人笑了笑,有人点头,一旁的孟著桃倒是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处理读书会的事情,我跟老陈参与得比较多,他那边负责抓,我这边负责审和杀,发现这个读书会有个特点……拿着这些小册子,感觉自己已经入了读书会的人,其实都不知道写出这些东西、最上头的那一位是谁,也就是说,不管是、与不是,公平王站出来说他是,真会有人信。” 他的目光望着众人,手里的茶杯微微的转了转:“今日坐在这里的五位,你们当中若有读书会的成员,我根本就判断不出来……那这样一来,公平王今日的动作,甚至都不止算计了四方……” 孟著桃微微顿了顿:“若他不是读书会的幕后指使人,今天的这个动作,算计的是包括读书会在内的五方,诸位想想,过去常有传言,说读书会的幕后,其实是西南宁毅对公平党动的手脚,若这事是真的,我是公平王,必定芒刺在背。而他这一番作为,倒是让其中半数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众人沉默着,孟著桃道:“而按照许老的说法,若在另一个可能性上,真的是何文造了读书会,那他今日的动作,便是在摇旗了……就是趁着大会的时机,向所有读书会成员表态说……我在这里。” 他的话语低缓,说到这里,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高慧云道:“他贵为公平王,又创个读书会干什么?读书会的想法……与五家都格格不入,整天说公平党这样那样,迟早完蛋。就算何文的地盘,也被骂过,怎么,他连自己的反都打算造?” “照理说可能性不大。”许龙飚道。 “那是何文故意借势?一边打咱们四家,一边坏掉西南的布局?” “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孟著桃摇头,“说起来畅快,实际上,公平王以一对四,直接掀桌子,他若不是疯了,何必这样做?没看见咱们几家都开始调兵了,要真等到咱们四家灭了他一家,他再来说是个误会?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 “……” 这金楼后方临河的院落中灯火通明,外头的屋檐下已经挂起了明日重阳节的装饰,前方宾客觥筹交错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房间之中一时沉默着,许龙飚背负双手,站了起来,摇头低喃。 “不太对……”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给人的感觉都不对,何文若真与读书会有关系,他接下来会损害的,就是其余四家的利益,甚至于会损害本身集团的利益,而若他与读书会无关,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出头,让许、时、周、高四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即便他作为公平王能接收一部分读书会的力量,其余四家也都会在这里受损,而有了这受损的风险,众人就会展开反击。 江宁大会才开了四场,彼此的诉求都还没有说完,他一个领头人,为什么要挑起这出实在没有任何益处的风波? 这一刻,许昭南麾下的巨头们在金楼这边为之感到迷惑的同时,江宁城中一处处的地方,消息灵通的人们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夜幕中的异动。公平党的高层人物开始紧张起来,部分势力甚至开始摆出准备火拼的端倪,城市的北端,银瓶、岳云也已经受到召集,与左修权、段思恒等人一道议论着外头传来的消息。 “怡园”的聚会未散,点起这把火头的何文、以及在传闻当中向来是与何文交好的高畅,也都从里头传出了命令来,要求麾下的部分精锐,做好了火拼的准备,更别提许昭南、时宝丰与周商。 在这件事情里,无论各方有着怎样的考量,一旦彼此在这里撕破脸,接下来会爆发的,都不仅是波及江宁一地的祸乱,而是会直接掀起一场波及整个江南的五方混战。 城市的西南端,卢显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一处“阎罗王”麾下看似脏乱的院子,解下兵器,过了几处卫哨后,方才低声地朝旁边一名相熟的卫士问了一句:“不太对劲……到底出什么事了?” “事情不小,说是公平王疯了……”那卫士低声说了一句,随后道,“进去吧,卫公等一阵了。” “心情怎么样?”卢显将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对方收了:“见了几批人,吩咐得很细,都是麻烦事。不过没骂人。” 卢显点了点头,进了里面房间,便见到了负手站在窗边的“天杀”卫昫文。 “召你过来,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早些天发生在五湖客栈的事情。”看似书房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的光芒,卫昫文在窗边简单地说道,“当时你说遇上了西南来的人,你回忆得仔细些,再好好的给我说一遍。” “是……”卢显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主要是从疑似西南过来的那位Y魔说起……” 此时外头城市中的局势正变得紧张,卢显知道卫昫文召他询问这件事必有深意,当下仔细回忆着那天雨幕中的细节,待到一五一十地将值得注意的地方说完,卫昫文点了点头,想了片刻。 “五湖客栈,确实有读书会的人?” “此事不敢编造,确实是抓住了……” “但当日你说,西南这帮人,与那五湖客栈读书会的联系,或许并不算大。” “……此事干系太大,卑职只是觉得,还需……谨慎细查,才能确定……” 卢显微微有些犹豫,他当日潜伏雨中偷听,在得到的些许情报当中,几名黑旗成员并没有涉及五湖客栈这一据点的特殊言辞,而在后续的观察当中,五湖客栈中的读书会与恰巧居住在那边的黑旗,更像是两条巧合却并行的线索——这件事情毕竟后果太大,他也不敢直接做出什么断言来。当时卫昫文让他继续调查,但区区几日,他并没有再找到城内那几名黑旗成员的下落。 昏暗之中,卫昫文伸手抓了抓头发。 “你向时维扬通风报讯,说出那没有家教的小朋友的下落,时维扬兴冲冲的赶过去,五湖客栈的人心怀鬼胎,在前头挡住时维扬,没家教的小鬼从后头逃走,正好遇上更多的西南高手,然后大家打成一团,读书会、黑旗一个都没被抓住,只有时维扬灰头土脸……这些……都是巧合……” 他的手揪着头发,口中喃喃自语,卢显蹙眉回忆。 “当日毕竟……” “你可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卑职……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怡园闹起来了……” “何文很奇怪。”卫昫文道,“那天在五湖客栈吃了瘪的时维扬借题发挥,昨天去砸了五湖客栈的场子,抓了一批人屈打成招,说是读书会的据点……这个既然有你的情报,我们当然知道是扯淡的,但时宝丰借花献佛,与许昭南一道跟何文逼宫,让他说出自己跟读书会没有关系,但……何文不置可否,态度非常暧昧……卢显,你是我手下里能想事的,你说为什么……” “这个……” 卢显的脑子迅速运转起来,片刻间想到了许多可能,但还没有开口,卫昫文已经扭头望向窗外的院子。 “……读书会打西南正统的名义,平时说的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取代的就是公平王。而作为公平王本人,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看到了,因为他的这个态度,各家各户都已经开始调兵,做准备,因为如果读书会真的跟他有关,接下来整个江南都会打起来,要付之一炬的,不止是一个江宁城……那他如此有恃无恐的理由,我只想到两个……” “第一个,是何文已经撇开我们,跟高畅、许昭南、时宝丰中间的一个到两个结了盟,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干脆摊牌要开始火拼……哦,时宝丰应该不会是他的盟友,因为今天的这一出,是时宝丰挑起来的,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考虑跟时宝丰去谈一谈……” “至于第二个可能……你当天在五湖客栈,至少已经能够确定西南的人来了,那不管读书会怎么样,或许就是何文已经跟西南正式谈妥了合作,要掀翻桌子,撇开其余四家,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若是这样……这样……” 卫昫文面对着窗户,说话的语速极快,听起来甚至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只是在说到后面几句时,话语的语调渐低,思考与疑虑就像是浸入了窗外的黑暗里。卢显听到他这样的推测,却是汗毛竖起。 “便是西南……参与进来……他们离这里,毕竟太远了吧……” 卫昫文摇了摇头,喃喃道:“西南都是神经病,宁毅是最大的疯子,何文也是那边出来的,脑子有问题,若非如此,他创什么公平党……别看他们平时正常一点,为了心里的那点念想,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于卫昫文针对西南的这番总结,卢显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昏暗的房间里,两人又就最近的局势说了几句,卫昫文吩咐道:“……最近不见得会打起来,大家要考虑的是波及整个江南的大事,各地调兵都要一段时间,城里的小场面,只是给何文施压而已。但我说了,何文是个疯子,他没有人性……这样,你当日见过那些黑旗的人,我再调给你一批人手,加一把劲,尽快的,把他们找出来。” “……”卢显微微的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卑职领命。” “那就靠你了。” 昏暗的光芒里,卫昫文平静地说道。 …… 城市在夜色中沉潜,像是载着星辉的船。 九月初八的这个夜晚,当无数的线因为那一段含糊其辞的争吵被引动,在水面下隐隐咆哮起来时,也有更为细微的线索,在这巨大的暗涌里交错,有的线索,也会突然被巨大的暗涌承载着推向水面。 这天夜里,导演完文水酒肆中的意外,将受伤的严铁和安排到合适的医馆,留下监视的人手再与军师吴琛南用过晚膳后,时维扬方才带着一众随员回到了众安坊内。 一回家,便发现坊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精锐的侍卫皆已着甲,两侧的坊门戒严起来,俨然已经是准备打仗的前奏。 “……金叔对我这么好?”时维扬看得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莫不是知道我晚上要闹事,早给我做好了准备?不过这个场面……没有必要吧……” 吴琛南微微蹙眉,思考后说道:“说不定是‘不死卫’那边蛮横惯了,知道下午结的梁子,不愿道歉,晚上打算直接杀过来,恶人先告状?” 两人稍作议论,不得章法。直到在侧院的房间见到了金勇笙,一番询问之下,时维扬才大概知道城内发生的巨大变故。 为了自己之前做的局,父亲在会议上直接向“公平王”发问,“公平王”的回答并不让人满意,于是自己家这边直接摆出了打仗的架势,要硬憾“公平王”的权威。 “……向‘公平王’施压?我爹他这么……霸气?” 时维扬都有些目瞪口呆了,往日里父亲不过教他长袖善舞,甚至还因为他不懂礼貌、不够谦和而揍过他,却想不到在遇上真正的强者时,父亲如此硬朗。 这一边几个掌柜办公的院落里人来得不少,方才进行了大量调兵遣将工作的金勇笙便也没了精力跟时维扬解释太多,只道:“如今是四家跟一家施压。” 何等霸气…… 时维扬感叹地摇了摇头,随后蹙眉想了想。 “……那……金老,严二爷的那件事情,原本说好了今晚要去找‘不死卫’那边的麻烦,这若是咱们四家联手了,那这事情……” 金勇笙揉揉额头,斟酌了一下。 “注意分寸,做做样子,不要真的打起来。”老掌柜道,“应该……不碍事的。” 时维扬对于读书会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此时只关心地询问了自己做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这天夜里,他便带了一帮喽啰,浩浩荡荡地朝“转轮王”“不死卫”的驻地杀了过去。 此时的江宁城,表面上仍旧是重阳节前的和煦的夜,但城内五方的精锐皆已收到命令,彼此做足了威慑的姿态。眼见着时维扬这霸气的举动,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到了。 就如同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是何文第一个挑起了这次矛盾一般,也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在彼此都做出威慑,一触即发的此时,第一个举起火苗,作势要去点炸药桶的,竟又是一向广交八方宾客的时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七章 时维扬的世界(上) 九月初八接近子时,时宝丰次子时维扬在一段时间内短暂地成为过全城重要人物瞩目的焦点。 此时怡园的会议已经散去,何文对“读书会”的暧昧态度,令得所有人心中都为之警惕起来——这是足以左右整个公平党生态,丝毫儿戏不得的大政治趋势,当何文表露出这种可能打仗的端倪,所有人就必须做好整个江南范围内的应对准备。 一些简单而重要的命令已经在第一时间发了出去,城内许多重要地方的警惕与剑拔弩张,都只是附带而起的小小波澜了。而就在这样的局面当中,时维扬带着人浩浩荡荡的杀向“不死卫”的驻地,许多得到信息的人,一时间几乎要被惊掉下巴。 在新虎宫调兵遣将的许昭南有些目瞪口呆,据说他的脸当时都抽搐了几下:“我原本以为公平党中只有周商是疯子,今天下午看看,何文没输给他,这还没过两个时辰,老时也疯了……这疯病传染啊!?整个公平党就没一个正常人了!?” 许昭南在新虎宫发出“公平党只有我一个正常人苦苦支撑”感叹的同时,城市各方,周商、高畅、卫昫文、高慧云、谭正、许龙飚、孟著桃……乃至钱洛宁、左修权、李彦锋这些外围势力代表,再甚至于到挑起事端的何文本人,得知消息后都大致发出了“时宝丰竟如此刚烈决绝”的感叹。 这一天虽然是何文的态度导致了事情的恶化,但再往前回溯,毕竟还是时宝丰将读书会的问题拍上了桌子。他提出问题时自信满满,觉得何文多半会表态,结果事情扩大成这样,这一步固然无人料到,但也没人想到,这一向标榜商人身份的时宝丰也如此火爆,傍晚丢了些面子,晚上就要一巴掌打回来。。 这种不在乎同归于尽的疯狂劲,一时间几乎要让人想到远在西南的宁毅。 也难怪时宝丰偶尔自比那位宁先生。 做生意的,都是神经病…… …… 当然,这一晚公平党中上层突如其来的变故,短时间内并未波及到城市的下层生活。 一方面何文挑起的这场变局可能性太多,它乍然爆发时,就连卫昫文、孟著桃这类的高层成员,都无法判断整个局势未来的走向,较为稳妥的方法,都是做好准备,等待事态的发展。 另一方面,自比武大会开始后,城内的治安环境已经变得相对平静,而且江宁公平党大会的进展也较为顺利,在重阳节到来之前,城内甚至还开始布置花草灯笼,这样的祥和氛围,也总有其惯性。 到这一晚夜幕降临后,白日里扎起的灯笼一部分在城内点了起来,成群结队的绿林人在酒楼、夜市上聚集,也有大量游手好闲的公平党下层人员借着灯笼的光芒,在外头闲逛,与人喝酒、吹牛,重阳节的庆祝氛围,在这一晚便已经开始了。 到得时维扬带人浩浩荡荡地去找“不死卫”的麻烦,城中各处夜间场所能留到此时仍未休息的,也已经是内心最为狂野的一批好事者了。 此时消息灵通者都知道城内出现了异动,但对于事态的全貌与严重性,能够抓住的毕竟不多。时维扬的动作令得许多“猜测”都有了暂时的归所,当下距离事发地点近一些的人们便纷纷过去看热闹,为时维扬与“不死卫”的对峙加油打气。 人们并不知道,此时各方高层的眼睛也都在夜色中盯住了这一小片对峙的区域,无数因果盘旋,凝成巨大的漩涡。而时维扬本人,一时间也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一晚,他站在城内名叫云来坊的坊市前方,大声地向对面的“不死卫”集团宣告: “……你们手下的凶徒杨翰舟!打了我时家的客人!打了从严家堡过来的抗金英雄,严铁和!严二爷!如今严二爷生命垂危!倘若你们不将行凶之人交出来!我时家,须饶不得你们的性命——” 他的话语铿锵,掷地有声,远远近近的,便有站在黑暗中屋顶上的好事者鼓掌大喊:“好——” “打起来——” “英雄万岁——” “血债血偿——” 一道道带着酒气的声音响在夜色里,一时间,场面紧张,一触即发。 …… 政治场的因果当然也不会如此的简单,也就在双方对峙得剑拔弩张,许昭南在新虎宫中感叹“疯子太多”后不久,他在大殿里,便见到了秘密赶来的“宝丰号”老掌柜金勇笙。 云来坊的对峙还在持续,许昭南也才跟陈爵方等人了解了来龙去脉,此时见到金勇笙,心稍微放下了几分,口中冷哼道:“老时搞什么鬼?他儿子的命不要了?” “许公息怒。”面色有些疲惫的老掌柜拱手道,“说一千道一万,外头的事情怪不得二公子,陈寒鸦麾下的杨翰舟伤了严家堡的严二爷,是许多人都见到了的场面,严二爷……身份特殊,若不为他出头,我宝丰号很难与天下各方交代。许公要平了这件事情,着陈寒鸦交出杨翰舟即可,老夫听说,不过是个小人物,莫非还有什么苦衷不成?” 金勇笙话语平和,说得在理,许昭南看着他,都微微迟疑了一下,过得片刻,才道:“大事在前,我犯得着包庇一个姓杨的?方才陈爵方来报,他四处着人追查杨翰舟的下落,但遍寻不至,后来说,这姓杨的也是个老江湖,知道惹出了是非,可能是带着他的钱物跑了,若是在城里接下来还能找得到,若是已经出了城,那就难说了。” “这个……” “今日从怡园分开时,我与你的东家还说了要联手,犯得着为了这点事情伤了和气?金老,今天城里到底是什么局面,你总该清楚。” 金勇笙拱手点头:“东家派老夫过来,也是要当面确认一下许公的态度,许公既然有此言辞,老夫回去,东家想必也会放下心来……而且,云来坊的事情,依老夫看来,有益无害。” 许昭南眉头微蹙:“你的想法是……” “今日在怡园,何先生突然挑起局面,接下来咱们几方必然都有些惊疑不定,说起来,结盟、联手是大趋势,而与此同时,结盟示之以未结,倒也没有坏处。” “金老是说……假打?” “这些事情,只要上头说得明白,事态不至于扩大,下头打与不打,都不是什么大事。就怕私下里不沟通,彼此没有默契,那才要出问题。”金勇笙道,“而且结盟之事,不在口头,看的是将来做事,因此今日二公子上门,东家便立刻着老朽过来,一来亮明底牌,二来也看看许公的态度,外头的事,就当咱们联手做一场好戏,那么此事非但不会让咱们两家生疏,反而会让咱们更加亲近,这是东家的想法,许公您觉得呢?” 大殿之中,许昭南看着金勇笙,思考了一阵。 片刻,夜色之中传出了许昭南的大笑,金勇笙也随即笑了起来,此后两人又沟通了不少事情…… …… 大人物们有大人物的世界,也有着属于他们的因果。 这个晚上,时维扬的身影在静静地酝酿的巨大风暴眼中短暂地出现,但不久之后,也与他们交叉而过。 时维扬也有着自己的世界。 这天夜里,他带着众人在云来坊的街头与“不死卫”的头领“寒鸦”陈爵方对峙过子时,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双方几度要掀起小的摩擦,但好在最终并没有引起真正的火拼。 时维扬的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他要在这里搅起一轮巨大的骚动,也做好了火拼的思想准备,不过,即便身后站的是父亲、是金勇笙这些老江湖,正面面对“寒鸦”陈爵方时,时维扬仍旧会有些担心,引起了对方的暴怒,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老掌柜是靠谱的,他在背后不知道进行了怎样的奔走,大名鼎鼎的“寒鸦”陈爵方虽然看起来态度蛮横,但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克制,双方颇有默契地进行了几轮对骂,待到几位有分量的和事佬过来说和时,时维扬知道,从今往后,他在江湖上已经可以自称是与“寒鸦”同等级的人物了。 同样的时刻,被他视为军师的吴琛南,已经带着人跑遍了城内大大小小的报馆,着他们将一篇新的文章与悬赏,印刷了上去。 许许多多的安排,已准备妥当。 …… 凌晨时分,江宁城东的一家医馆里,严铁和从睡梦中醒来,感受到了身体的虚弱。 房间里是豆点大的灯火,一名丫鬟在不远处的桌边睡着,严铁和挣扎着试图起来,但是没能成功。 看护的丫鬟醒了,连忙过来询问他身体的感受与状况,随后出门唤来了大夫。在这个过程里,严铁和向丫鬟询问了他被刺伤后发生的事情,再之后,他让丫鬟将一名等待在附近院子里的严家堡成员叫了进来。 那是跟随严铁和一路东来的家中子弟,本身也是严铁和、严云芝等人的旁系表亲。年轻人进来之后,严铁和挥退了丫鬟、大夫,向对方更详细地询问了一遍事态的发展,对方将此后这段时间里时家的仗义表现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包括昨夜子时与“不死卫”的对峙,如今时家势力的内部也已经传开了。 躺在床上,身体虚弱的严铁和静静地想了好一阵子,随后抓住了对方的手:“不对劲……” “什么?” “……云芝走后,迫于外头的压力,时家人……不得不对我们严家摆出更和善的态度,咱们这段时间,甚至算得上因祸得福,但是……我昨天的受伤,有些问题……” “二叔你是说……” “我确定不了,但此事一出,有些事情,不得不未雨绸缪……” 严铁和抓着这名表侄的手,声音嘶哑,随后叫对方附耳过来,缓缓地叮嘱了不少的话。 年轻人听完叮嘱,从房间里出去了。 此时正值天明前最暗的一段时间,院子里光芒昏暗,附近的坊市静悄悄的,他离开医馆,在黑暗的街道上巡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严家修习的是刺杀之术,年轻人在轻身、匿形的功夫上也颇有造诣,如此巡查过两圈后,他在街角的一处地方停下来,左右环顾后,尝试留下一处印记。 也在此时,他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 陡然间望向身后—— …… 城市走过最为黑暗的一刻,鱼肚白从东方升起来。 江宁城中,不曾察觉到太多事情的武者们已经开始晨起练功,预备在新一天的比武中又获得更多的喝彩。众安坊内,时维扬带着兴奋的情绪罕见地早起了。 略作梳洗,从医馆那边传来的一个消息也送到了他的身前,看完之后,时维扬的情绪更为亢奋起来,直接便打算去找老掌柜金勇笙,但迟疑片刻后,还是首先的唤来了吴琛南,向他告知某个安排的成功。 吴琛南看完那消息后,也是佩服地感叹出声:“金老果真是老江湖,连这等细节他都预料到了,愚钝如我,便实在没有这样的经验。” 时维扬拖着他的手:“琛南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回忆这几天里的事情,维扬才是真正浅薄无识的那个人,多亏了琛南前几日将我点醒,我才知道于这世间,你我之辈究竟该如何行事。金老是老江湖,他的经验,你我心存谦卑,向其学习,这是正理。而唯有琛南,你才是我真正的贵人,自琛南为我谋事后,你看这几日桩桩件件的事情,哪一件不是迎刃而解,往日里我手足无措的诸多大事,如今都豁然开朗……” 他心情畅快,当下拖着对方,又说了不少肺腑之言。此后待到天更明时,才过去找了金勇笙,报告医馆那边的反馈。 金勇笙吃着早餐,听到这事,倒是微微的叹了口气。 “……严二爷是老江湖,杨翰舟也是随意惯了,匆匆安排两人放对,事情未必能做得那么圆融,他若是醒来,或许便会察觉到不对。此事有好有坏,好的是,有严二爷的人参与,找出严云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坏的是……事情做得太过,你可就真的将未来岳家的人给得罪了……这事情的分寸,你还是该多多斟酌、谨慎拿捏。” “小侄受教。” 连日来几件事情都办得极为畅快,时维扬的心性也谦恭起来,待金勇笙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才问道:“金老,此事……咱们将该做的都做了,您说,接下来能有几分把握啊?” 金勇笙喝着粥:“世间许多事情,都是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事情未曾落地之前,心情放平一些,毕竟若是那姓严的姑娘已经出了城,二少这里便是有再多安排,也是无益的。但当然,若然她仍在城里,你又做足了准备,事情成功的可能肯定不低也就是了。”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随后又道:“二少,这几天,你确实成长了。” 时维扬低头感谢,随后又道:“这些事情多亏了琛南兄弟的辅助,多亏了金老的教导……对了,接下来的安排,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多需要注意的,往金老多教我一些。” 金勇笙满意地点头,随后,两人又在晨光之中,细细地说了不少的话语。 …… 同样的光芒里,城市的另一端,严云芝走上每日都去坐坐的茶楼,拿着报纸准备用早膳。 这一日乃是九九的重阳节,世间的习俗重阳登高、每逢佳节倍思亲,已经做出离家决定的她也不免怀念着家中的亲人,她这一走,也不知再见到远在严家堡的父亲,会是什么时候了。 不久之后,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严铁和负伤的消息,在另一张新闻纸上,她更加看到了严二爷负伤垂危,时家向外头悬赏寻找名医、并且追捕凶徒杨翰舟的赏格。 严云芝在茶楼上坐了半个上午,这一天,能够为她带来一些城内信息的“韩平”、“韩云”两位兄长也没有过来——作为外来的使团成员,如今这座城池里最为紧急的信息,已经变为“读书会”了,从昨夜到今天,虽然市面上依旧平静祥和,但各家各户私下里的合纵连横,已经变得尤为剧烈,城中的每一刻,大势都有可能产生变局。 她心中怀着警惕,但还是决定去远远地看一看,打听一番消息。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绝不可能真的去探望二叔,她只想知道,受了重伤的二叔,有没有脱离危险。 时间是下午,阳光晴朗,整座城市都因为重阳节的喜庆气氛变得温暖而热闹起来,城市东头的街道上,做了易容的严云芝混在行人里向前走动。在此之前,她已经去文水客栈附近打听了昨天发生比武的详情,确定二叔是真的身受重伤,城内因此闹得沸沸扬扬后,她才朝着这边过来,已经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医馆的情况。 不出所料,医馆附近,有时家安排的暗哨层层埋伏,这埋伏针对的目标,显然便是可能过来探望二叔的自己。 心中的想法必须放弃,她在周围扩大着巡视的地盘。 下午未申之交,她在医馆附近一处脏乱的街角,瞥见了严家表兄留下的特殊讯号,对方同样在讯号中对她做出了示警。 倘若二叔的受伤是假,那么这件事情很可能是二叔连同时家一道尝试将自己抓回去的做局,但调查后发现二叔是真的负伤,并且还让表兄出来示警,那这件事情就有了极大的可靠性。 申时二刻,严云芝走上了距离医馆两条街外的一家茶楼,她在窗户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等待着表兄过来与她碰头。 不久之后,茶水与点心上来了。 严云芝握住手中的短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视野的前方,时维扬、吴琛南等几人朝着这边缓缓地走过来了。她的目光朝楼下望去,考虑着立刻翻阅下去,但街道上几个摊位摊主正在换人,有的人已经似笑非笑地朝这边望来。街道对面酒楼的窗口边,也已经出现了棘手的身影。 “都是高手。”时维扬的眼中泛动着红色的光芒,他的声音轻柔,柔和得简直不像是平时的他,严云芝看见他走到桌边,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双手微微颤抖地在桌面上碰了几下。 “都是高手……为了……不惊动你,所以首先安排过来的,都是家里的高手……还有很多人,现在才从两头围过来,今天走不了的,谁来都走不了……”时维扬看着她,温和地说道,“你坐啊……”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茶楼,街道两头,确实有更多的人,朝这边过来了,茶楼上也陆续的出现更多的人,严云芝张了张嘴,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时维扬双手的手指都轻轻点在桌面上,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只在眼底的深处,无数的情绪不断地波动着,他在体会着这一刻的感觉。 在时维扬的视角中,连日以来,他卧薪尝胆、不断反省,引燃读书会的导火索、操纵厮杀的阴谋、与“寒鸦”陈爵方正面抗衡、擦过风暴般的涡旋、做下桩桩件件的事情、设下一个个的布局,到得这一刻,他终于带着巨大的因果,杀到她的面前了。 “你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这所茶楼、这条街道、这个女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他便要将她—— 收回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八章 时维扬的世界(下) “你要去哪里……” 深秋的茶楼之上,时维扬柔和的声音正在响。一些身负刀枪的人从下方上来,看似随意地靠近了部分仍在喝茶的客人,拍拍他们的肩膀,在礼貌地放下银两后,摊手且微笑地示意对方离开,一些客人疑惑地打量周围的状况,随后陆续起身,朝楼下走去,有几人也在离开前,朝严云芝那边打量了几眼,但终究不会有人说出话来。 大小规模的江湖仇杀,在此刻的江宁城,也算不得太过稀罕的事情,楼下的大厅仍在喧嚣,街道上的热闹依旧,深秋的菊花盛放成金黄。严云芝看着离开的人,也看看楼下的街道上的状况,视野之中,一道身影拿起一张渔网扔向街道对面的人,被街对面的汉子伸手接住了,更多的人已经形成包围圈。 她缓缓地吸入空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为了……”时维扬亦是缓慢地开口,“……走到这一步,你可知道,时家……动用了多少的人,做了多少的事情,花了多少的银子,就为了……弥补我的,一时鲁莽。” 严云芝微微蹙起眉头。。她看见时维扬的双手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一下,随后双手按上桌面,站了起来。 “严家妹子,你可知道,我时家本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靖平之前,家父只是在北地绿林间跑生意的小镖头,武朝南迁十年,家中因时应势,攒下一些小本钱,也是因为家父在这十年间积累起一些人脉,遂有最近两年的公平党之兴……” 严云芝在茶楼窗口的栏杆旁站着,时维扬缓缓说话,也朝那窗口靠了过去,他的手指有微微的颤抖,点在栏杆上。 “我知道,严家也是一般的处境,伯父泰威公与严家的几位老英雄当年在汴梁游历,得过周老英雄的一番指点,但说到底,不过是御拳馆的外门弟子。倘若不是女真南下,天地翻覆,你家习武,我家走镖,也做不到今天的一番事业。” 时维扬的目光望向严云芝,似乎要往前走过来,严云芝抬了抬手中的短剑:“你想说什么?” 时维扬笑着举起双手,退后一步:“维扬想说,在此之前,你我或许都不曾见过太大的世面,我虽有父辈照拂,一时间得以在众人的眼前露脸,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这几日得吴琛南吴兄弟点醒,维扬悚然而惊,也因此细细反省了之前的一些作为。严家妹子,我当日酒后孟浪无行,做出了……极为浅薄之事,令你生气,这里便正式的给你赔不是了。” 他正式地说完这句,双手抱拳,重重地向严云芝作了一揖。严云芝的目光微微的迷惑,对于时维扬这般做派,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吸了一口气,迟疑了好一阵,方才望了望周围街面上的布置。 “你……向我道歉,这便是……你道歉的态度?” “什么?”时维扬直起身来,看见严云芝的目光,方才转头望街面上也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平静,“这些人,自然是防止严家妹子里再一次跑掉的。” “所以,你与人道歉……是绝不许人拒绝的?” 严云芝抬起短剑,微微冷笑,时维扬却是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身体转向街道,双手在栏杆上按了按。 “严家妹子。”他道,“维扬跟你道歉,是因为最近几日,我已经反省自己的作为,实在有些不对,但是我方才也说了,严家的状况,与我时家也是类似,时维扬之前孟浪浅薄,但严家妹子,你有想过,你是什么人?来到江宁,是要干什么的吗?” 他手指在栏杆上点了几下,目光望向前方:“……你是严家的千金,不远千里过来,是要与我时家联姻的。所谓联姻,是时家与严家的联手,不说时家在江南的百万之众,此事光是关系到你严家堡的,也有成百上千人之众,严家妹子,此事就关系到你我二人吗?” 他微微泛红的目光望向严云芝:“我方才说了,你可知道,为了将事情推到这一步,我们冒了多少的险做了多少的事,出动多少的人,花了多少的银子。今日我跟你道歉,你扭头走了,你知道,接下来要有多少事情被耽搁,有多少人要因此出事?” 深秋的阳光之中,时维扬的话语平静,却是掷地有声,严云芝没有说话,时维扬顿了顿。 “……我知道,当日你偷偷的跑掉,随后时家仍旧给了你们严家礼遇,在你们看来,这或许是松了口气,也或许是占了个便宜,你不用成亲,我时家答应给你的生意仍旧会做。可是……这样的生意,你觉得长久得了吗?” “……严家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吃了哑巴亏的时家,迟早都可能找回这个场子来?” “……严家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到严家时家再起摩擦的那一天,你我不在中间,却又有了今日江宁的芥蒂,到时候吃亏的是谁?” “……严家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因为你的一时冲动,你严家的人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亏!?” 他的巴掌,嘭的拍在了栏杆上。 秋日的阳光肃杀,路上有行人疑惑地抬头朝这边望来,栏杆边上,严云芝没有说话,时维扬也沉默片刻,感受着这一刻的气息。 过得一阵,他轻声道:“严家妹子,你十五岁杀金狗,我敬你是巾帼英雄,叫他们过来,一是为我着想,二也是为你着想,事情关系到你我两家的将来,任性不得,你便是只考虑你严家的事情,也该有所担当才是。你看,你没有话说,是因为你知道,我是对的……”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便要向严云芝靠近,待到严云芝再次提起短剑,才有些叹息地摇头。严云芝盯着他,片刻方才道:“我的……我的表兄呢?他为什么帮你?” “……我差点忘了这一茬。”严云芝说起这事,时维扬的脸上倒是微微笑起来,随后挥了挥手,“带他出来。” 茶楼之上,一间侧门打开了,过得片刻,有人从那里头被拖出来,那是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一片头皮被削掉了,身上满是经受拷打的痕迹,看到这人的右臂时,严云芝陡然捂住了嘴,腹中翻滚起来。这一刻,她并非是被血腥味所震慑,更因为地上的男子乃是她自幼便已熟识的亲朋,他的右手上绑了绷带,却是明显地短了一截——他的右手被砍掉了。 “不要误会,表兄他为人很硬,实在是熬了很久,才出卖你的……” …… 秋风肃杀,阳光倾泻。 茶楼上下,喝茶的客人慢慢的似乎都已经离开了,耳朵里隐约能够听到有人关上门板的身影,血腥的气味当中,严云芝看见地上的男子正在微微抽动。时维扬平静的声音响在耳边,轻声安慰她。 “不要误会,表兄他为人很硬,实在是熬了很久,才出卖你的……”时维扬在前方絮絮叨叨地说道,“因为时间很紧张,所以用起刑来,也有些着急……严家妹子,你知道吗?严二叔他真是老江湖,我做了这个局,他醒过来后就发现了,然后让严容表兄出来留记号,怕你被抓住,所以我们就抓住了表兄……” “抓住他的时候是早上,天已经快要亮了,大家想一想,这个局下午之前得做好啊,所以希望严容表兄配合我们一下。表兄真是硬气,令我佩服,身上打得很厉害,一句话都不说,后来连指甲都挑了,没有办法,后来……用刑的那帮家伙真是歹毒,就威胁说,要剁掉表兄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我说不要一开始就剁啊,万一表兄后悔了呢,所以……我帮忙说情,那帮家伙就说,先砍一只手试试,这就……只砍了一只手。” 时维扬竖起大拇指:“严家妹子,表兄能撑到这里,真是英雄,他的忠心,维扬佩服,将来一定要好好的补偿他……” 严云芝目光通红,陡然盯紧了他:“你做出这等事来!还盼着有人跟你成亲!?” 严云芝的声音激烈,但下一刻,更为激烈的声音陡然从时维扬的口中发出来了。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他的一只脚砰的蹬在楼板上,手指着严云芝,斩钉截铁地大吼了出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吗!?这只是表兄家里的事情吗!?想一想你严家堡有多少人!想一想时家有多少人!脑子转不过来,你看看今天这里就有多少人!就为了我的孟浪轻浮,你的一时任性,你要害多少人!?能够把你找回来,表兄会高兴的!” 这咆哮的声音当中,时维扬的左手摊向地上的血人,随后跨过去一步,猛地一把揪起了对方的头发,喊道:“表兄!你是觉得高兴的!对不对?” 名叫严容的血人在地上抽搐,时维扬松开他,朝向严云芝:“你看!你过来听听!他说高兴!你知道他为什么高兴……” 严云芝手中的剑光刷的向时维扬射了过来,她这一剑含怒出手,脚下的步伐陡然间前冲三步,分寸与速度掌握得犹如幻影一般,然而时维扬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一柄长剑从他身侧划了过来,与短剑一格,闪电般的剑光便朝严云芝卷了过去。 严云芝步伐蓦止、飞退三步,后背直靠上角落窗边的栏杆,前方的剑光未止,瞬间点向她的手腕脉门,严云芝的手腕一转,将剑锋陡然抵住了自己的喉咙,那剑光便也在瞬间退了回去。 时维扬的咆哮还在继续。 “……因为他知道,他的家人都会过上好日子!因为表兄他,是一个识大体的人!” 方才进退三步的交锋犹如幻觉,但一道披着长发的男子身影已经出现在严云芝与时维扬之间,这人手中长剑犹如一泓清水,目光冷澈,一看便是高手,若非严云芝在陡然间用剑锋抵住自己的喉咙,恐怕方才便被对方制住了。 时维扬吸了一口气,随后伸手拍了拍那持剑男子的肩膀:“这一位,乃是大名鼎鼎的‘一字电剑’蒋冰蒋前辈……” 之后又拍向身侧的一名大汉:“这位,‘龙刀’项大松项前辈……” “这位,‘白山掌’钱卓英钱掌门……” “……前面那位,‘牛魔’徐霸天……” “……‘惊神手’樊恨……” “……‘白修罗’贺秦昭……” “……‘十五弦’于慈于老前辈……” “……还有楼下的……” 茶楼之上持不同兵器的众人在各处分开,有的坐着喝茶,有的负手而立,时维扬就那样一个一个的介绍着外号和名字。严云芝双目通红,却也只能将短剑抵住自己的喉咙。 “……所以你难道还想不明白,这里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吗?这里有严家的事情、有时家的事情,有关系我时家面子的事情!严家妹子,你冲到江宁来,给我时家一记耳光,以为这件事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算了吗?到头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只要回来,接下来你好、我好,谁都好,将来你我两家也能长久的合作,表兄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朝着严云芝那边走了两步,之前出手的“一字电剑”蒋冰便也缓缓向前,严云芝道:“你别过来!” 时维扬双手一摊:“能怎么样?你杀了自己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自己会怎么样?我做局的事情严二爷已经知道了,表兄他被弄成这个样子,你今日跟我回去,时、严两家将来联手,今天的事就都可以揭过,我会补偿表兄、补偿你,什么事情都可以当成没发生过。可如果你死在这里,时、严两家的面子都捡不起来,谁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时家会落下坏名声,但你严家的人一个都不可能离开江宁,他们统统要死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 “……你看,你无话可说了,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我有论点!” 时维扬跺了跺脚,严云芝双目通红,这一刻,她确实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底牌。 “……你都不怕……我将来杀了你。” “哈哈,你身为女子,不想过自己的日子,我有什么好怕的。”时维扬笑起来,“严家妹子,我说了,你是巾帼英雄,我敬你爱你,将来成了亲,我会对你好,但你若是想动手,你就尽管动手,我用链子把你绑起来!每天绑在床上!你若再要动手,我就打断你的腿!但你不要怕,严家和时家是要结盟的,你们严家堡的人,会过得好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痛改前非,现在是一个识大体的人——” 他的话语说到这里,空气之中仿佛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一旁的地上,被打成了血人的名叫严容的男子陡然发出“啊——”的一声呼喊,竟小幅度地扑腾起来,朝时维扬扑了过去,旁边名叫项大松的刀客一把将他推开,令他滚在地上,时维扬朝旁边看了一眼,吴琛南也皱了皱眉,一脚踢在严容的身上,随后招呼周围人将俘虏拖起来,做了一个要继续炮制的手势。 “住手——”严云芝叫了出来。 “所以说今日的事情,严家妹子,这就是走到这个地方的人,做事的办法,我这几日有吴兄的帮助,才将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干什么——” 时维扬大声说着话,伸手拍上一旁吴琛南的肩膀,要跟女人介绍他最好的朋友,吴琛南正向旁边做着手势,让人将严容更为残忍地架起来,他面向严云芝,露出儒雅的笑容:“严姑娘,今天没路……” 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有一道东西,就在这一刻,划过了街道上方的天空,它从道路另一侧的酒楼当中呼啸而来,射入这边茶肆的空间里,这东西从时维扬的面门前方猛地飞过,随后带起无数的血肉猛地翻飞,军师吴琛南的身体朝茶肆的另一边倒了出去,似乎拉着他的手朝一边甩了一下。 时维扬正说完了“普通人能干什么——”,这让他有一个闭着眼睛身体下沉的动作,手往旁边甩了一下后,他才陡然间朝旁边望去,那是让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的一幕景象,正奇奇怪怪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愣了一阵子。 从街道对面飞过来的,是一根前端锐利的、长长的竹竿,它呼啸着穿过了吴琛南的脖子,由于竹竿很粗,这令得他的脖子像爆炸般的绽开了,吴琛南倒在地上,竹竿带着鲜血与碎肉,又插进了一名卫士的肚子,插翻了几张椅子后将那卫士暂时的钉在地上,竹竿上的许多地方也已经爆开了,化作了刺出的竹片。 红色的鲜血在茶楼上方飞溅出长长的一条道路。 时维扬的手指颤了颤,他无法理解。 就仿佛前一刻运筹帷幄的吴琛南,下一刻,还能再站起来一般。 不管怎么说,都该再站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脖子没有了…… …… 茶楼上迟疑与惊乱了片刻,街道的上空,一道身影划过深秋的日光,犹如炮弹一般,轰然而来,“一字电剑”蒋冰手持长剑,迎了上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〇九九章 插曲(上) 九月初的江宁,无数的因果纠缠凝聚,它们有的卷成暗涌、有的咆哮成漩涡、有的会掀起惊天的巨浪。 九月初八的那个夜晚,随着何文的一番言语,因“读书会”引起的巨大暗涌就要浮出水面,时维扬一度站上了舞台的中央,落入所有大人物的视野当中,当然,不久之后,这些因果还是交叉而过。 时维扬有他自己的追去。 重阳节的这天下午,他真正的,走上某个阶段的巅峰,完成了他的蜕变。 而在这些波澜交织的同时,也有无数更为细微的暗涌,正在这一片波涛中流淌…… 时间朝前回溯。 九月初八的下午。 何文与其余四位大王在怡园当中开始商谈的同时,城内名叫五湖客栈的废墟旁边,被称作Y魔的两名少年人,看着桥洞下毫不起眼的两名男女,感到了悲恸与为难。。 在找来药物,尽力地为桥洞下受伤的女子续命的同时,他们也地轻易地从周围人口中打听到了当日过来立威之人的名字。 不久之后的夜晚,于五湖客栈事件后终于拾起了面子的二少时维扬,又带着更大规模的人群,去到云来坊附近与“寒鸦”陈爵方展开了对峙。 吴琛南则去到城内的报馆,将严铁和负伤、时家为其讨回公道的消息大肆地登上了报纸。 一个精妙的局,就此大规模地展开,在金勇笙这等老江湖的辅助下,他们更是考虑到了诸多可能出问题的小细节。九月初九,时维扬在人生中第一次做出了那样完美的布局,就在严云芝拿到那些报纸的第一刻,他便已经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 也在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那不起眼的五湖客栈前方,五尺与四尺的两名Y魔拿着报纸,沉默地看了许久。 桥洞中女人的状况并不好,薛进一瘸一拐地过来给他们磕头,龙傲天在烦躁的情绪中便又煎了一副药。之后他们相继离开了。 中午时分,在严铁和就医的医馆附近,两人在仔细的观察中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大哥,人有点多,怎么办啊?” …… “……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 “……哦。” …… 下午的茶楼上,时维扬对众多的高手下了命令。 “今天谁也别想从这里离开。” 他推开门,走向严云芝。 …… “……我这几日,有吴兄的帮助,才将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干什么——” …… 竹竿,划过天空,呼啸而来—— 爆开的竹片从时维扬的眼前划过,于茶楼之中穿出一条凄厉的血路。 时维扬的目光呆了呆,原本更为掷地有声的下一段演说迟疑了一下,茶肆二楼的数人陡然站了起来,而在下方的一楼、上方的屋顶、外头的街道乃至对面的二楼上,数十道身影都同时惊觉。 而在下一刻,“一字电剑”蒋冰挥剑迎向了旁边的窗口。那身影是从街道对面楼房的屋顶上过来的,时间是下午,这边的窗口微微向西,那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中“呼”的一声,陡然变大。 说时迟,那时快,蒋冰在那一瞬间陡然挥手撤剑,他的身体猛地低伏,朝着一旁跃出。在日光中冲撞而来的那道身影,前方挟着的竟是一面圆盾,掩护着突袭者的身体,直接越过街道,朝这边轰然砸了进来! 从竹竿首先掷入,到这人携盾牌飞跃而来,中间不过一两次呼吸的反应时间,但茶肆二楼的多是高手,大都有了反应,“一字电剑”挥剑刺出,“惊神手”樊恨站了起来,双手掀翻了前方的桌子,‘牛魔’徐霸天执起了手中的大斧,站在时维扬身侧不远处的“龙刀”项大松被吴琛南的血肉浇了满头满脸,他也第一时间朝窗口跨步,尝试伸手将时维扬护在身后,其余人也各自走位。 下一刻,蒋冰撤剑低伏随后身体跃出,但身体还是被那呼啸而来的刺客擦了一下,这盾牌与人的黑影轰的一声砸在茶楼楼板上,随后朝着前方撞飞出去,顷刻间,茶楼的空间里桌椅乱飞、瓷片飞溅,蒋冰手持的长剑刷刷刷的飞舞着上了房梁,掀起桌子的“惊神手”被那冲撞波及,翻滚在空中,随后重重地落在楼板上。 那无比鲁莽冲撞过来的刺客带着盾牌一路轰隆隆的滚到了墙角,附近的一名卫士被撞得沿着楼梯朝下方滚去。此时茶肆二楼当中倒也算不得一片狼藉,只是先前被竹竿刺穿了两人,血肉横飞蔓延了一长条,此时这刺客又不要命地冲进来,带着盾牌又撞开了一条道路,破碎的桌椅瓷片呈扇形飞溅。 附近的一众高手反应迅速,除了“一字电剑”被撞到了肩膀、“惊神手”被撞得飞起后砸下来,更多的人已经在尝试要第一时间扑将过去,也有更富大局观的人还在看着窗外,惊疑不定地警惕这刺客的同伴。这个时候,茶肆间哐哐哐的声音消散,下方有人呼喊,砸在墙角的此刻似乎有些艰难地翻滚,众人能看到这此刻拖着盾牌,面上蒙了一道黑巾,他的目光在茶肆的空间里巡弋,扫过了时维扬。 半身血红的“龙刀”项大松注意到了这个眼神,他伸出一只手,尝试将时维扬推到身后,时维扬的目光才从地上没有了脖子的吴琛南那边转过来,他也看到了刺客的眼神,举起右手朝那边指了指,但口中一时间没能发出指令,他还没有接受军师突然没了的事实。 旁边有几人朝那刺客举步冲去;外号“十五弦”的于慈老人拿起一只茶杯朝刺客飞掷;“一字电剑”蒋冰从楼板上爬起来,知道自己的肩膀受了伤,右手虎口似乎也在冲撞中裂开;茶杯爆散在楼板上,“牛魔”徐霸天挥舞大斧;“白修罗”贺秦昭伸手指向某个地方,叫道:“当心。”茶楼角落里那此刻猛地咬牙用力,竖起盾牌蜷缩身体试图挡住自己,众人知道这一下撞进来他也受了伤;“白修罗”贺秦昭又道:“当心……”他也不知道该当心的是什么。 已经有人用余光瞥到了那样东西。 那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枕头大小,此时正静静地躺在茶楼中央一张桌子的旁边,一点光芒静静地燃烧。 有人的步伐定了一下。 楼下正有人冲上来。 站在楼顶的两名高手在瓦片上变换着自己的步伐,在这片混乱中仔细地听着下方的动静。 轰—— 一声巨响震动了长街。 时间是这一天下午申时二刻,位于江宁城东余庆街的这座茶楼附近,路过的行人其实多少都已经察觉出有什么不对,某个大势力正在这边办事,或是缉拿仇家、或是纵恶行凶,察觉到这一点的行人们大都开始避开这一处街道,楼下的一些经商散户也怀着顾虑尝试收摊离开,一些人站在远处朝这边望过来,指指点点。 但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般惊人的一幕。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了整片街道,一瞬间,那整栋茶楼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白色的烟尘从二楼的窗户朝四面八方喷薄而出,楼上的瓦片朝下方掉落,原本站在屋顶上的两名高手陡然间被烟尘吞没,随后轰隆隆的朝下方滚落下来,身体拿捏不住,砸在了街上,街道上或是手持渔网或是摆开阵型的宝丰号成员被这巨响惊得踉跄倒地、有人下意识地朝后方逃跑,也有人似乎想要冲进去救人,场面一时间一片混乱。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茶肆的二楼,此时那里已然被爆炸后的灰尘笼罩。 而他们的二公子时维扬,此时就处于这片爆炸的发生地…… …… “咳……咳咳咳咳……” 灰白色的烟雾带着焦臭的高温弥漫,楼板似乎还在颤抖,无数灰尘簌簌而下,眼前伸手难见五指,耳朵里是一片嗡嗡嗡的响声。 “惊神手”樊恨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刻轰然冲入的那一瞬间,他双手一抬掀飞了桌子,却也因为这一下视线的阻隔,对方和盾撞来的时候他不及躲闪,被硬生生地撞到了双腿,随后身体在空中滚了几圈,砸在楼板上,他的脑袋发昏,还没能反应过来,身边更为剧烈的爆炸便将他笼罩了。 作为绿林人,虽然偶尔也会见识到一些旁门左道的火器,例如用于逃跑的霹雳弹掌心雷等物,但在这样近的距离内体会更大当量的爆炸,机会其实是不多的。 公平党偶尔攻城炸门、炸城墙,往往也是特定的匠人营的事情,绿林豪客们平素受到优待,与这些匠人的来往也是不多,顶多是逢年过节,着人做几份爆竹回家喜庆一番而已。 连续两下大的冲撞,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都转不过来,艰难地站起来,随后又踉跄坐倒在地上,右腿的小腿断了,使不上来力气,这样的症状他倒是熟悉。 “咳……咳咳咳咳……” 伸手试图去处理腿上的伤势,但喉间呼吸不畅,简直像是拉了风箱一般,空气中的灰尘烧得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他一只手握住小腿上的断处,尝试判断伤势,另一只手用力挥动,试图将旁边的烟尘挥散,一道身影在他身体的侧后方,摇摇晃晃地、缓缓站起来了。 那身影的左手上,拿着一面盾牌。 “喂……” 那身影拔出了刀,叫了一声。 嗡嗡嗡嗡嗡嗡嗡…… 樊恨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 …… 眼前有星星在转,身上火辣辣的疼,整个身体,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时维扬在弥散的灰尘中晃着头。 这一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 爆炸发生的前一刻,“龙刀”项大松将他推向后方,让他离开了那炸药包的近处,但随即,震动、灰尘与热浪还是席卷而来,他在地上滚了好一阵,方才断断续续地清醒。 那是什么人啊…… 什么事情啊…… 先前发生的一切还在一段一段、激烈而迅速地在眼前倒回,那拖着盾牌冲撞进来的刺客的目光、突然间掠过了眼前的长杆、脖子没有了的吴琛南、站在窗户角落边上露出绝望而畏惧眼神的严云芝…… 没错,绝望而畏惧的严云芝…… 这是他多日以来追求的一刻,他为此痛定思痛,甚至于在几个夜晚都在谋划布局,自己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按照父亲过去的教诲、按照一切靠谱师长所说的格言,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能做事的人,并没有疏忽和骄傲,而是在之前每一次骄傲的时候都尽量的压抑住了情绪。 自己便是想要走到这一刻,享受这一刻的满足…… 当看到她眼前的绝望时…… 当看到她眼中的畏惧时…… 当自己跟她说出以后桩桩件件要炮制她的方法时…… 当自己说出要用铁链锁住她、打断她的腿,她甚至无法反驳时…… 这一切的感受,简直让他体会到了人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快感。 不同于自己过去的仗势欺人、又或是一群所谓侠女的投怀送抱,眼前的这位,是真正的想要反抗自己,而且是真正杀过女真人的巾帼女子,而自己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征服了她。这意味着自己真正成为了独当一面的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和敌人的男人。 父亲他们的路、包括何文在内的那些大人物的路,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的演说还没有完成,他甚至想着今天夜里将严云芝捆在床上后,还能说出更多霸气的让她无法反驳的话语…… 那根竹竿嗖的飞来…… 脑子里嗡嗡的响,一切就像是假的一样。 虚假的灰尘在他的眼前飞散,他艰难地咳了几声,想起推开自己的项大松似乎也朝这边扑过来了,方才努力地看向周围。 屋顶上有灰尘和瓦片掉落下来,这一下,所有的地方都已经一片狼藉了,他看见扑倒在地上的一道身影,尝试伸手,但第一次居然没能抓到对方的手臂,下一刻,扑在地上的人陡然用力,一个翻滚,坐了起来。时维扬踉跄的后退两步,他看见那道身影晃动着站起来,外号“龙刀”的项大松身形魁梧,此时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而从脖子往上,有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皮肤一片片地分布,令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狰狞可怕,犹如鬼怪。 那大面积的灰白,只是空气中散开的灰尘,而红色的是血,黑色的是火燎后的焦,时维扬看见他眼睛瞪着,右边眼眶之中,一片通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项大松猛地一声狂吼,犹如狮子一般挥动了手中的长刀,随后口中飞溅着血沫,也不知道朝灰尘中大骂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吼道:“鼠辈——”他意识犹然清醒,没有对时维扬这边做什么,而是望着或许是先前墙角刺客所在的方向,踉跄走了一两步。 嗡嗡嗡的声音渐渐的减弱。 这个时候,才能够听到更多的动静传来,周围的灰尘中似乎有人在呼喊,有人叫:“保护二公子……”有人猛地咳嗽:“要当心。” “宰了他……” “各守其位……” “不要乱——” 弥漫的烟尘。 “牛魔”徐霸天手中的大斧舞动了几下;“一字电剑”蒋冰在废墟中躬身寻找着武器;有人将同伴搀扶起来;有人站立起身,才发现腹部已经刺进去断裂的木楔,他“啊——”的一声,执枪往前;时维扬“咳咳”几声,尝试往光的方向去,寻找出口…… 烟尘中,有刀光落了下去,“惊神手”樊恨猛地一掌落在了地面上,他疯狂地反击,但下一刻,刺客的身影已经抛开了他。烟尘中,一名踉跄站起的宝丰号卫士与那身影交错,手中长枪还未刺出,掠过空中的刀光从他的左边肩膀一直斩裂到右边身体。 “白修罗”贺秦昭感受到了烟尘的咆哮舞动,他手中的双刺猛地刺出,一面盾牌自那烟尘中猛地推了过来,他双刺抵住盾牌,“啊——”的踉跄后退,如此只片刻间,他的脚后跟抵住了茶楼一侧的墙面,贺秦昭感受到前方盾牌猛地翻开,刀光前劈,盾牌舞向后方,只听得一声巨响,“龙刀”项大松从侧后方烟尘里挥刀斩来,恰好被盾牌当下,而刺客的一刀朝着贺秦昭当头斩下,贺秦昭左手在仓促间挥刺一格,只听乒的一声,虎口爆开,整条手臂化为了血淋淋的一片。 后方,“龙刀”再度斩来,那此刻挥刀斩向“龙刀”项大松,另一只手上的盾牌呼啸而回,照着贺秦昭的胸口猛烈砸下—— …… 烟尘之中,有厮杀声响起来了,随后渐渐的开始变得清晰,严云芝从角落里爬起来,她捂住口鼻,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清醒,风卷动烟尘,让它稍稍的变淡,她考虑着逃跑的路径,随后,在这迷雾般的烟尘中,她看到了此刻一路厮杀往前的身影。 使双刺的“白修罗”贺秦昭被打翻在血泊之中,狼狈地翻滚爬行,犹如战神般狂吼的“龙刀”项大松被对方一刀劈在了小腿上,整个身体都矮了一截,有护卫冲上去,被那此刻暴烈的刀光斩开。那一把单刀的刀光简洁、凶戾几乎到了极致,刀法中蕴含的气势,吞天食地。 西南。 霸刀! …… 不久之前。 找到机会的宁忌在对面的屋顶上挥出竹竿。 竹竿是对准时维扬去的,不过…… “射偏了……” 对面的茶楼上下,包括这边楼房的下方,宝丰号的大量成员都已经被惊动,惊醒起来。以刺杀论,此时便要收手离开。 宁忌的目光冰冷,从西南的一路过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冰冷的目光。他顺手点燃了准备好的炸药包。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强杀。” 他的身体冲出屋顶。在日光中,朝那片高手聚集的龙潭虎穴,轰然落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〇章 插曲(中) 热浪鼓动,烟尘弥漫,茶楼之中,瓦片与灰尘的跌落在各处簌簌而下,街道之上混乱的呼喊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持刀盾的身影已经在一片灰雾中杀向前方。 流淌的烟雾还在朝四周散开,茶楼之上绝大多数人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靠近茶楼里侧墙壁的一段,烟尘的鼓动在呼啸间变得暴戾起来。 挥舞的长刀在刹那间于空中绘出清晰的轮廓来,鲜血一路挥散飚飞,也有刀锋与盾牌的撞击惊起的一片浮尘。刺客与“白修罗”的冲撞会令得一整片粉尘轰然爆开,“龙刀”项大松手中钢刀狂舞,挥出的刀路就像是被烟尘“嵌”在了空中一般。他的“龙刀”与对方的盾牌沉重地拼了两击,口中在大声地喝骂着什么,整个空间都为之震动,随后却是喝骂之中的一声咳嗽。 刺客手中的钢刀呼啸而回,沉猛的一刀掠过粉尘“噗”的劈在了项大松的小腿之上。。 渗人的血花飞溅。 项大松被称作“龙刀”,乃是因为他不仅身材高大魁梧,而且刀法气势威猛、犹如魔神,挥刀冲上的一刻,他比那杀来的刺客高出几乎半个身体,口中的咆哮也是慑人非常。然而这杀来的刺客也是凶戾异常,随着这一刀劈落,项大松粗壮的小腿连皮带骨被一刀劈断。 人的肌肉骨骼与刀锋相比看似脆弱,但实际上也有着相当的抗打击能力,就如同屠夫肉摊上的猪脚,即便是拿着沉重的劈肉刀,想要一刀劈断腿骨也绝非易事。但这刺客手中的长刀沉猛而准确,前一刻还在攻击“白修罗”贺秦昭,听得咳嗽声响起的一瞬间已劈了下来,项大松犹如一头巨大的奔牛,在这一刀之下,魁梧的身体便在痛苦中轰然砸向地面,烟尘爆开。 一名护卫冲上来,那刺客手中的长刀反手一挥,空中一道白色纹路刷的往上,那护卫的胸口就像是被死亡的波纹卷入一般,在渗人的劈骨之声后,撞开一旁的楼梯栏杆,往一楼轰隆隆的跌落。 “哇啊——” 摔落地面的项大松也是悍勇,他右腿断了,左腿在地上猛地用力,身体往前一扑,手臂朝着刺客的双腿抱了过去。 那刺客一刀一盾,步伐成圆,这一刻一脚踢在凌空扑来的项大松的脑门上,身体朝着前方跃了出去。 项大松便如同撞上了一堵铁墙,身体在空中一滞,再度摔落。 而在前方,被称作“十五弦”的于慈老人才刚刚从粉尘中艰难爬起,眼见着那刺客往地上一滚,扑了过来。他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手中一晃,“啊!”的一声,将手中的铁陀螺全力掷出——他这乃是一样极其讲究功力的偏门武器,前方铁陀螺砸人头颅,后方三角镖取人弱处,而中间是一根强韧的金属线,一旦缠住人颈项,两边一拉,转眼间便能致人死地——那铁陀螺带着铁线,在空中陡然划出一个半圆,便要套向刺客的身体,刺客持盾在前,扬刀向后,往前扑击。 灰尘之中只见老人豁出了全力,与那刺客斗在一起,两道身影在灰尘中冲向旁边的桌椅,金属线带着铁陀螺轰的敲击在楼板上,老人拉着金属线与那刺客撕扯周旋,手中的三角镖“啊”的朝对方面门刺去,更远处的“牛魔”徐霸天挥舞巨斧冲了上来,而在一片起伏的灰尘中,他看见于慈老人被刺客陡然推了过来。 “牛魔”的巨斧劈向地面,于慈的后背与他的侧身撞在一起,一片灰尘之中,老人正伸出双手用力地抱住身前的钢刀,钢刀刺进了他的肚子,而盾牌压在他的脸上,老人道:“不要……” 下一刻,钢刀刷的搅了一下,朝后方拖了出去。 战场之上,钢刀入腹后,要搅。 “牛魔”徐霸天“哇”的舞动大斧,刺客的步伐走向侧前方,“十五弦”于慈尝试捂住肚子,但他一只手的手指也都没有了,身体在灰尘里摇晃…… …… 时维扬一面咳嗽,一面踉跄地行走。 爬起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声音听得并不清楚,方向感也不是很明白,不远处似乎传来了呼喊与打斗声,但他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但随着他走到墙边后再度返回,打斗的声响与动静,终究是愈发的大了。 弥漫的烟尘中,有人呼喊,有人发出绝望的乞求声,但更多的声音,是一阵又一阵逐渐变大的咳嗽。 有什么东西被人刷的一下甩过来,黏在了正火辣辣疼痛的侧脸上,时维扬定睛朝前看去,他看见先前最后世外高人风范的宗师于慈正在缓缓的摇头,他半个身体,都是鲜血,方才飞过来的,是他肚子里的内脏。 “牛魔”的斧头呼啸着掠过空中,那张脸在扭曲地呐喊,但下一刻,灰尘之中是一次猛烈的冲撞,徐霸天被那凶戾的身影连人带斧撞飞了出去。 旁边有浑身带血的卫士冲上前来,呐喊声中,被挡下一刀,而后又中了一刀。 手持刀盾、带着面巾的身影朝这边望了过来,他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灰尘,但更多的是染上的鲜血,面巾后的眼神冷冽噬人,却已然看见了他。 又是一名卫士冲上,在咳嗽的瞬间,被对方砍倒在地…… 从茶楼之中竹竿突然飞来,到对方落入之后的爆炸,再到卷起厮杀的此时,持续的时间不过片刻,这刺客已经单枪匹马的自一片狂乱的身影中杀了过来。这是时维扬一生至此,经历的最为危急的时刻,此时手上、身上、甚至于脸上都还在痛,但心底的危机与恐惧感已经疯狂涌上,他“哇——”的一声,推开旁边一张倾倒的桌子,再度朝后方奔逃,身边有护卫朝着刺客冲了过去! 长久以来,虽然天下的绿林人多是乌合之众,难以被严格的纪律约束起来,然而能够在江湖上立足、甚至于打出名气来的,多数还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在偌大的公平党中,能被时宝丰收为客卿,此时又被金勇笙安排过来的,无论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侠,还是跟随时维扬的众多侍卫,往日里大都有着惊人艺业,皆属于手底下沾了鲜血,杀人绝不手软的硬汉。 也是因此,纵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搅乱了步调,眼见着杀入茶楼的刺客只是区区一名,头晕脑胀中仍能站起来的众人依旧是悍然冲上,“龙刀”小腿被劈断犹在烟尘之中大喝,“白修罗”贺秦昭虽在中刀后浑身是血,站起来踉踉跄跄的依旧试图朝前方杀去,“十五弦”于慈中刀之前虽是狼狈出招,但铁陀螺的飞舞、铁线的纠缠卷起的依然是凌厉至极的杀机。 一般的绿林高手,即便占了爆炸的先机,被卷入这样的乱局之中,恐怕也难以在茶楼上走出十步。 不过,他们这一刻面对的,原本也就是这天下最不“一般”的习武之人。 从西南对抗金人的战场上下来之后,宁忌的心性本就经历了最为扎实的打磨,其后近一年的时间在张村,他所进行的,更是远超一般特种作战需求的各式锻炼。如大量极端环境下的追逐逃杀,十几、甚至于几十名从抗金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一拥而上,不将宁忌揍到鼻青脸肿不会罢休。在多数人的习武过程当中,这种超高强度的“刷人桩”训练,便是许多高门大户的嫡传弟子,都很难享受到。 归根结底,还是宁毅觉得这个儿子性格过于狂野,将来难免要在这种性情的驱使下有些出格的经历,上战场之前还指望着对他有所开导或是劝阻,但上了战场之后,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增加他未来遇事的存活率。 那样极端的厮杀锻炼中,除了各种各样的逃生技巧,自然也存在各种挖空心思的极限作战课题。这是从十余年前周侗传下小队作战诀窍后便在不断深化的方向,而在火药、枪支、地雷等技术更为成熟之后,利用这些物品配合武艺进行高效的杀戮更是华夏军特种作战的重中之重。 从西南一路过来,即便经历昆山李家的黑暗事件时,宁忌的内心之中也没有掀起过过度强烈的愤怒。 一直以来虽然他的年纪还不大,性格也相对单纯,但身处西南政治圈的核心,就如同兄长会说起“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一般,身边的父亲、朋友谈及外界,也总有相对宏阔的视角与说法,也是因此,昆山的闹剧令人气愤,但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想。 并且在西南众人一贯的启发下,他也会明白地认知到,这类的惨剧,是需要如“大有可为”陆文柯这些人逐渐的觉醒、反抗才能最终从大地上根除的。 一路来到江宁,他的心情,长久以来其实也比较轻松,与小光头在城内的数轮打闹,疏漏百出,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并没有耗费自己太多的心力。他带着母亲传递过来的温暖的记忆,来到父母曾经的家乡,看到了众多滑稽百出的闹剧,而即便有人对自己泼来“五尺Y魔”这样的脏水,那也不过是武侠故事中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罢了。 整体上还是很有趣的。 已经坍圮的苏家宅院,废墟之中似乎还残留着过往的痕迹,躲在桥洞下瘸腿且结巴的薛进,让人感觉到命运的曲折离奇。 那两个人,就如同过往废墟之上的尘埃,悲惨而又无声地在桥洞下生存着。宁忌并没有将注视的目光过多的投射在两人身上。他偶尔从桥边走过去,扔给对方一些吃的,薛进在桥下磕头,他在城里咋咋呼呼的乱跑时,薛进在苏家的院子旁边说着十余年前的故事,可怜地乞讨,城内混乱又或是秋雨绵绵时,薛进在桥洞下抱着虚弱的妻子瑟瑟发抖。 桥洞潮湿而且臭,如同远离了普通人视线的角落。在城内奔跑的间隙间,宁忌偶尔也会想到,说不定某一天过来,两个状态都不好的人,便无声无息的死了……他有过这样的预想,并且本身在华夏军中担任军医的他,也见惯了众多生命的离去…… 然而在亲眼见证了桥洞下的悲惨变化,且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巨大的愤怒还是在陡然间涌上来了…… 如果说江宁城已经是一片废墟,桥洞下的两人,便只是这片废墟中的一缕尘埃,这尘埃镌刻了过往的信息,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在眼前的一刻,这尘埃便要被人随意地扫走。 名叫时维扬的存在高傲地展示着他的权力,将人们令这一切化为废墟的过程,又随意而寻常地演示了一遍。 九月初九,重阳。 名叫宁忌的少年从西南出来后,第一次在这座茶楼上全力地展开了杀戮。 江宁城内能够找到的炸药不如西南那般好用。 然而随着火药的爆发,经过宁忌特意调配的石灰粉肆意地冲散开去,笼罩周围的一切,空气中都是刺鼻的粉尘。 爆炸后的茶楼上,一众凶人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全力展开反抗,他们大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江湖厮杀,悍不畏死。 然而在巨大的爆炸中,他们已经将弥漫的粉末吸入肺中。 全力的搏杀随即到来,猛烈而迅速,一众绿林侠客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当身处狭路相逢的境地,他们所爆发出来的气势也是摄人心魄,但越是爆发猛烈,吸入肺中的灰尘带来的破绽也越是剧烈。 那对每个高手来说,或许都是短短一瞬间的窒碍。 对于蒙住口鼻的宁忌,却是已经演练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搏杀场景了。 他的步伐趋进,钢刀翻飞,每一次的挥刀,骨骼、肌肉、肚肠……一片片鲜血的在这随烟尘卷起的暴戾侵攻中爆开,曾经只属于西南战场的凶戾眼神、原本是针对女真高手为假想敌的屠杀场景,于茶楼上化为血路蔓延! 杀戮转眼间到了近处,越是接近,时维扬也越能看清楚那厮杀有多么的惨烈,一个个在平时就凶狠异常的亡命之徒带着鲜血与伤势被那刺客砍开或撞开,粘稠的东西飚飞在空中。这一刻他也已经找到了茶楼临近街道那一面的方向,但临街的这一截是封闭的墙壁,并非是敞开的露台,一路冲杀的刺客距离露台的方向反倒更近一些。 他如果想要从窗口直接跃出茶楼,便要冲向那浑身是血的刺客。 “牛魔”徐霸天在雾气中挥舞大斧,将桌椅砸成碎片飞溅,但他的身影,却被刺客隔开在更远处。 “救——我——” 时维扬歇斯底里的大喊,随后猛地用力,撞向临街的木板墙。 墙壁很结实,时维扬撞了一下,掉落在楼板上。 “公子快走。” 有人迎向前方。 弥漫的灰尘当中,也有一道身影从二楼的露台外冲了进来,这是原本安排在街道上的高手,此时不顾安危,冲将上来,口中大喝:“二公子——” 他翻进来还没有完全站稳,刺客的盾牌朝着他的脸上砸了过去!这人铁肘一沉,砸上盾牌,刺客在盾牌下全力的一脚轰在了他的小腹上,空气中都能听到一股沉闷的声响,这人撞破后方的栏杆,又倒飞出了这片烟尘。 “救——我——” 时维扬爬了起来,全力嘶喊—— …… 茶楼上的爆炸响起后不久,下方一楼大厅楼梯转角处,一场莫名的厮杀也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其时一众护卫占了大厅,关闭了周围的门窗,令得大堂内的光景本就昏暗,随着上方爆炸的突如其来,一楼内的光芒顿时又暗了几分,无数的灰尘簌簌而下。片刻之后,有人从楼梯上翻滚下来,烟雾朝下方沉落。 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卫士便要冲向楼上,然而一包石灰粉轰然爆开,一道矮小的身影在昏暗中与他交错而过,这卫士身形一晃,倒在了楼梯上。 后方冲来的人们也是陡然间中镖,那矮小的身影冲下楼梯,在昏暗的光芒里匿形不见,随后是好几个人在混乱中被砍伤了小腿。 茶肆外的街道上,原本安排的高手们也有着短时间的混乱,那巨大的爆炸令得烟雾冲散,烟尘之中到底有火焰还是有毒气都令人惊惧。但片刻之中,耳听到楼上传来的巨大骚动,吃着时家薪饷的江湖豪客们还是鼓起了勇气,决定冲上二楼。 一名想要表现的护卫是首先从侧面爬上去的,他上去之后,便没了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在上去之后便被悄悄苟在窗边的一名少女用短剑封了喉。 而第二名冲上去的乃是“铁肘”徐安,他在助跑后翻上楼台的那一刻,烟尘当中也传出了时维扬歇斯底里的呼救,于是他也大喊“二公子”。 不到一次呼吸,街道上的人们看见徐安如同炮弹般的倒飞出来,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救我啊——” 时维扬的呼救声尖锐的爆开,在巨大的混乱当中甚至显得有点荡气回肠。 楼下的几名高手相互望了几眼,咬一咬牙,便要冒险再度扑上去,也在此刻,只听茶楼当中一片轰隆隆的巨响,更多的烟尘朝着四面八方喷薄而来,过得片刻,有人反应过来,似乎是茶楼靠近北端的半层楼板垮塌了,而方才二公子发出呼救的,便在这一片的区域。 …… 楼板的垮塌不知道砸到了多少人。 周围一片呼喊、混乱与昏暗…… 时维扬像鱼一样艰难地弹动着身体,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周围一片狼藉,似乎有身影,又似乎没有…… 有人在不远处挥散烟尘,口中虚弱地喊:“二公子!二公子——”似乎是“一字电剑”蒋冰。 就在方才,楼上一片混乱的杀戮,“牛魔”徐霸天挥舞斧头狂轰乱砸,那刺客越来越近,“一字电剑”拖了一名护卫过来保驾,那护卫就在时维扬的眼前被砍得鲜血飚飞,而蒋冰趁势拖着他避往远处。 也在这一刻,楼板轰然垮塌,一大群人、尸体、桌椅板凳砸向一楼…… 时维扬摇摇晃晃地想要说话,身后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随后感受到的,似乎是激烈的响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 ——不该回头的。 蒙面的恶魔手持长刀,正砍翻一名冲来的卫士,他伸手朝着时维扬这边抓了过来。 “喂,屎宝宝!” 时维扬陡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几乎在一瞬间从脚底上升到发梢,他的身体在这刹那间便是全力地后退,但那人已经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向前拉。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已经全身灰白、血迹斑斑的时维扬这一刻口中呐喊出来,他奋力挣扎,脚下朝前踢了一脚,也不知有没有踢到什么,双手挥舞起来,努力地想要朝远处与这刺客拉开距离,嘭的一声他脸上挨了一记,但身体挣扎不息,犹如生死边缘弹动的大虾。 灰尘与废墟之中,仍是一片暴戾的杀场,周围反应过来的时家护卫、客卿已经朝这边过来,有的手持刀枪与刺客交了手,刺客拖着时维扬,时维扬如疯了一般的呼喊挣扎,四散的灰尘之中,“一字电剑”蒋冰已经也已经冲了过来,他抱住时维扬将他朝后拽,时维扬在混乱中全力奔逃,他已经与刺客拉开了一些距离,然而一只右手还是被对方拉住了。 巨大的混乱中也不知道刺客呼喊了一些什么话,时维扬听不进去,他的身体与手臂疯狂地摇晃,口中:“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喊个不停。 某一刻,那边的拉拽之力陡然消失在空中,时维扬被蒋冰拖着,踉跄跑向前方,昏暗的视野中,他看到那刺客手中的钢刀在呼啸中挥舞成圆,斩开了一柄刺来的长枪,而他的手臂突然间轻了一截,仿佛遗失在了那片刀光里。 九月的阳光照在烟尘弥漫的下午的街道上。 就在茶肆二楼楼板垮塌后不久,有身影在混乱的厮杀中从那茶肆一楼的门口奔逃出来,那是半身染血,也不知中了几刀的“一字电剑”蒋冰,搀扶着同样半身鲜红的时维扬,自滚滚烟尘里全力奔跑出来了。 时维扬的右臂齐肘断了。 “救——人——” 这一刻,蒋冰的声音沙哑,竭力狂呼,外头街道上的人们迎了上来,随后便听得他呼喊道:“拦!住!他——” 一根长枪从烟尘之中呼啸而出,刷的一声,将一名冲来救援的侍卫刺穿在长街上。手持长刀的身影犹如猛虎般冲出烟尘,朝着蒋冰、时维扬的后背全力劈砍过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一章 插曲(下) 九月初九下午申时二刻,并不和谐的一幕正在江宁城内升起、蔓延。 城东卜水街,原本热热闹闹的重阳街景,茶肆二楼爆炸发生后不久,局面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远远近近看热闹的人群堵塞在街头,一些背负刀兵的武者、好事者们站在附近指指点点,而在茶肆外的街道上,一众客卿、护卫的应变稍有些混乱,但随着如“铁肘”徐安等人开始朝灰尘里冲,几名能够管事的客卿也做出了决定,将示警的响箭放上了天空。 中间耗费的时间并不久,对于街道上的众人而言,这个决定在做出之时也稍显有些鲁莽。 这一次在金勇笙的安排下,跟随时维扬过来布局的时家客卿足有十余人,皆是绿林间有着偌大声名艺业的凶悍之辈。他们过去或是在地方有着自己的山寨;或是手段高强,在战乱时期仍能威震一方的豪强凶人。 就地位上而言,抓捕区区一个严云芝,这些客卿任何一个到场,也就够了。甚至至于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几位,如“十五弦”于慈这样的老江湖,即便是严家堡严泰威亲至,那也只能对老人执以晚辈之礼。 ——这甚至都不是以身份排辈来压人,自中原战乱、女真肆虐后,那种虚假的名声,在公平党这种厮杀出来的势力高层,不可能占到长久的便宜。这位使偏门兵器的老人看似年迈,但近些年来,手底下的铁陀螺不知砸碎了多少绿林人的天灵盖,手中的铁线也不知缠住过多少自以为艺业惊人且年轻气盛的英雄豪杰的颈项,也是在不少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被老人制住生生勒死之后,公平党内部也才真正认可了这类人的身份地位。 战乱固然令得天下动荡,无数人颠沛流离,但也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加剧,披沙拣金。过去那些盘踞一地,稍有些武力便自称一方宗师的套路已然行不通了。而作为这些年来人群聚集、天下最为混乱的一片地方,江南的一众武者在摩擦中交流、融合,大家都变得更加厉害,这是公平党内部的共识,也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天下的共识。 十余名这样的客卿,加上上百的时家精锐护卫,再算上附近几条街道上故布迷阵、守卫医馆的一些人,这样的阵容,即便是大光明教那位林教主亲至,也讨不了好去——虽然过去的擂台上没什么人挡得住那位发飙的天下第一人,可眼下的情况又不是擂台,十余高手、上百战士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况下,吃亏的也必然会是对方。 而在这样的阵容下,稍出变故便立刻发响箭召人,令这边的同伴朝这边收缩,这对每一个客卿而言,都是极丢面子的事情。各方英雄在场,都还没弄清楚事态,你这一惊一乍的找帮手,往后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 但当然,楼上那一阵爆炸引起的变故可大可小,烟雾冲散之中,徐安跃上高楼,时维扬在烟尘里嘶喊,街头上其余几名客卿便各自有了动作,有的让人准备好用渔网救场,有的大声提醒众人“二公子没事,我听到了”,而其中一名客卿放出了最基本的示警响箭。 两边的街头上,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响箭的涵义,便纷纷议论:“这是时家在做事。” “事情不小,时家的‘御林军’亲自到了,这可都是硬点子……” 时家过来的级别不低,倒也配得上茶楼里那片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其后的变故暴烈而迅速,徐安被踢下楼头,在街面上吐血翻滚,二楼、一楼的烟尘中都是一片惨烈的厮杀,再接下来,楼板坍塌,烟尘更是扑向四面八方,外头的人一时间还没能做出最妥善的决定,而蒋冰搀着时维扬从一楼的烟尘里冲出来了。 看见时维扬浑身是血、手臂断去的那一刻,周围的人才陡然间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下一刻,那持刀的刺客,如同嗜血的魔神一般,从后方的烟尘中追杀了出来! 这刺客的步伐猛烈而迅捷,脚下蹬起灰尘就像是爆开了一般,他冲向蒋冰与时维扬的深厚,长刀斩落。旁边的街道上,附近的人也大都有了动作,有人大喊之中抛出了渔网,有人抛出手边的物件,有人持刀枪杀向前方,有人将路边的桌椅砸了过来。蒋冰推起时维扬,奋力扑向一旁。 那刺客面对的,几乎是周围呼啸而来的漫天人影、枪影、渔网的影子……蒋冰护住时维扬扑向旁边的那一刻,只见刺客的身影在高速的奔跑中猛然低伏,他仿佛在呼啸间从虎豹化为了蜘蛛。刷的一下,从正面冲来的一名持枪护卫被这狂风卷中,身体在空中被硬生生的扯向后方。 兔起鹘落的瞬间,刺客冲出烟尘,在一刀未曾劈中后转眼间低伏过丈余距离又高速探起,将那名护卫轰的一声拖砸在街道对面酒楼的台阶上,一旁的一名护卫惊觉间扭头,刺客手中的长刀横指,直接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瞬,这护卫全力后退,与这酒楼前的摊位撞在一起,对方已经径直重进了酒楼大堂里。 渔网、兵器、各类器物、攻杀在街道上落了空,后方的烟尘里,也有数道狼狈的身影追了出来——这是在茶肆一楼被砸得七荤八素的一群护卫。 一切并未停止,对面的酒楼大堂里本就有时家的护卫与客卿存在。先前他们在二楼上亦有安排人手,方便更加清晰地监控茶楼中的动静,爆炸出现之后,这些人都已匆匆下来,那刺客冲进大堂,转眼间便是一阵哐哐哐哐的声音,呼喊之声此起彼伏。 “拦住他——” “抓住这厮——”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小心!” “点子扎手——” “围起来——” “哇——” 酒楼大堂里桌椅翻飞,身处这里头的几名时家高手在第一时间根本无法对那刺客做出合围,被那刺客接着复杂的地形拖得乱跑,转眼间便有三四人被劈倒在血泊里,一名护卫被那刺客拖着当成盾牌,身上中了几刀几枪、反抗之中又被那刺客瞬间抹了脖子,一时间状况惨烈无比,即便是见惯鲜血的老江湖都有些被这凶狠的手段吓到。 那刺客冲向酒楼的后方,似乎是想要逃跑。 街道中央,蒋冰护住时维扬,口中兀自大喊:“救人——”他拖住旁边一名护卫,伸手撕了对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衣服,开始忙碌地给时维扬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勒紧断处。旁边亦有手脚利落的同伴过来帮忙,替下了此时全身都在发抖的蒋冰。 当是时,街道上一片混乱,有人指挥着众人追捕刺客,有人冲入茶楼废墟中寻人,有人奔向高处监控事态,也有人开始向蒋冰询问事情的发展。 此时的众人其实都还有些不清楚茶楼之中具体发生的事情,不清楚于慈、项大松等人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到底是被那爆炸直接炸死了,还是在此后的厮杀中遭了毒手——若是前者,刺客没了炸药后威胁便已大减,但若是后者,这人的身手便再难估测。 蒋冰还没来得及回答。 街道的上方,陡然有人暴喝:“小心——” 那是一名手持长弓的时府客卿,此时带着弓箭已经上了茶肆一旁的楼顶。就在他大喝的这一刻,众人才发现,之前冲入酒楼,又朝酒楼后方冲了出去似乎想要逃跑的刺客,此时自旁边一条胡同里折了回来,他手持一柄抢来的长枪,冲出胡同口后,照着这边人群聚集的方向便掷了过来。 长枪呼啸,照着地上的时维扬、蒋冰这边直射而来。 长街上的众人不曾体会过茶楼当中的厮杀,还未曾料到这刺客竟如此凶悍,在街道上有如此之多高手坐镇的情况下还杀了回来。蒋冰拉着时维扬便要往回拖拽,站在前方的一名客卿顺手将身旁想要躲避的护卫推了一下。 土尘漾起、血花飞溅,那护卫的身体摔倒在地上。长枪穿过了他,猩红的锋芒直刺向街面上的时维扬,随着那护卫身体的翻动,才扎进路面上的泥土里。 时维扬浑身是血,身体抽动,蒋冰的手臂和目光都在颤抖,街道上的护卫、附近的客卿朝着那刺客冲将过去,有人抱着渔网也在冲。刺客刀光一晃,以高速冲向街道一端围观的人群。 一侧的楼顶上,之前示警的持弓客卿摔了下来。他的弓箭技艺极高,原本见到刺客从胡同冲出的瞬间便要挽弓射箭,谁知后方有锋芒斩了过来。这是一名身材矮小的刺客,手中短刀刀法伶俐,轻功和步伐也是迅捷非常,双方在屋顶上一番厮杀,这持弓者的屁股上、大腿上各中一刀,此时拿不住步子,从屋顶上摔落,砸在路边一个摊位的小推车上,碎片飞散。 “当心……” “刺客有两人!” “是老手……” 人群中的众人各自发出呼喊之声。他们能够看到,之前掷出长枪的那名刺客已经持刀突入人群,道路上一片更大的混乱随之散开,后方跟随着二十余人追杀过去,一时间竟无法将他截下,被他左冲右突地伤了两人,在捡起街道上落下的一把长弓后,又奔入旁边的一家商铺之中,在厮杀里冲上二楼。 二十余人围堵过去,武艺有高有低,但短短片刻间能同时与他交锋的,竟都只有一两人。 街面上无论是“平等王”一方的客卿还是精锐护卫,都是绿林间颇有厮杀经验的刀口舔血之辈,此时便能够看出来,这刺客在混战局面下厮杀的手段,娴熟到了极点。 在此时的绿林间,除非武艺能到达林宗吾、周侗那类大宗师的碾压级别,厮杀中以一对多的不二法门仍旧是高速游走,同一时刻绝不与多人发生战斗,类似的厮杀方式,在场众人也有许多曾在战斗中实践过。 也是因此,随着眼前厮杀的迅速延伸,那刺客的身手乍看起来并没有碾压的优势,但短短几次的出招,狠辣利落却又干净至极,不管得不得手,回身一刀便迅速远飚,选择的方向也皆是能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的一端,这种混战之中近乎冷澈的大局观,令得人群当中冷眼旁观的几名高手也在瞬间感受到了对方的凶残。 即便是客卿当中经历过战场的老手,在一个人面对满街敌人时,精力高度集中,体力也会迅速消耗,在某个时刻,便难免出现纰漏。但这刺客干净利落地从今人群,在将大量围观者冲散成掩护的同时,还能借机反杀,甚至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弓,冲入旁边设施更复杂的商铺里。他看起来甚至没打算就此突围。 不死不休。 先前第一个放出示警烟花的客卿此时径直拿出了身上一枚最高级别的烟火令箭,陡然拔了盖子,令一支烟花呼啸着冲天而起。 “一字电剑”蒋冰颤抖着抱起了仍在抽搐的时维扬,转身便走,他口中呐喊:“让开——”旁边的客卿有想要出言阻止的,但终于也只能护在他的周身,让前方看热闹的行人迅速散去。 刺客在商铺中奔行,径直冲上二楼,扑向窗口,这边街道上,一群人拿着长枪、石块朝那窗口飞掷过去,那刺客在窗前一阵躲避,探头一看,只见蒋冰已经抱着时维扬朝远处奔行,口中喝道:“跑不了的——”他朝着商铺二楼后方的窗户冲了出去。 屋顶上,那名身材矮小的刺客正被左右扑上来的敌人追逐,此时一面奔跑,竟也是一面大喊:“你跑不了——”众人听他嗓音带些少年的稚气,但内息圆融绵长,一声喊出,回音在四周鼓荡,赫然是极为高深的内功基础的象征,也不知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子弟,俱都为之心惊。 短短的片刻间,巨大的混乱蔓延向更远的地方。随着那支属于“宝丰号”中最高级别示警令箭的发出,隐约间半个城池的重要人物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更远处一条街道上的房间里,正与人商谈重要事务的老掌柜金勇笙蹙着眉头从窗口望了出来。再远一点的众安坊内,时宝丰在不久之后也得知了事态的发展,随后,几乎整个“平等王”体系下方的高手,朝着这边倾巢而来。 烟尘弥漫,人群惊乱。蒋冰抱着时维扬朝着长街的一头奔跑,那是安置严铁和的医馆所在的方向,眼下不管是大夫还是收到命令的人马都正从那边赶来。 隔着一条商铺的临近一条污水道的窄路之中,宁忌持刀冲过惊乱的人潮,时不时的有人掉落旁边的泥泞脏水中,也有恰巧围堵过来的护卫被他砍杀在地,透过商铺与商铺之间的窄巷或是敞开的门窗,他能够看到护卫着时维扬的众人正与他平行向前奔跑。 短短片刻的时间里,他以高速的游走拖着护卫时维扬的众人在这片混乱的街道上撕扯了几个来回,中间以狠辣的手段砍伤了一些人,但事实上,留给他的时间,也已经非常短暂了。 对方的成员当中,并不是没有高手,只是或者阴险、或者惜命,在这短暂的交手中,大都被自己的打法吓退或是被小光头给牵制住,不过自己身上此时也或多或少地挨了几下,胸口烦闷,手臂隐隐作痛,背后也有两处伤口正在淌血。 他捡起长弓时只顺手捎了两支箭,偶尔扑向高处挽弓欲射,但也并未寻到最好的时机。 再做拖延,自己或许便难以离开。 混乱的身影在眼前蓦地闪过,隔着一家店铺的街巷那边,抱着时维扬的蒋冰,奔跑过有些瘸腿的……宇文飞渡身边。 他陡然间,瞪大了眼睛。 蒋冰抱着时维扬还在奔跑,旁边护卫着他们的客卿与高手挥舞刀枪,恐吓着路边的行人避开,并没有意识到这行人当中隐藏着一些怎样身份的游客。 “他得死——”宁忌呐喊出来,“别让他活着!” 他骨子里潜藏着的凶性此时已经被完全激发出来,呐喊之中都透着浓浓的血腥气。 然而商铺那边站在路旁的宇文飞渡似乎并没有在意道路中间的人群,他只是目光严肃地朝宁忌这边望过来,口中似乎认真地说了一句什么。 宁忌奔行往前,他猛地一咬牙,收刀、挽弓,就在冲入下一个店铺范围的瞬间,天空之中,有棒影呼啸而下。 宁忌猛地挥弓、格挡,他的脚下同时用力,身形朝着前方跃起、转身,尝试还击。 棒影如风暴席卷,从二楼的窗台呈斜线朝下方吞噬而来,还未落地,对方便以高超的轻功在墙上借力扑打,转眼间,宁忌的身上也不知中了几棍几棒,被打得沿着小道翻滚而出,甚至砸碎了摆放在这边的诸多木箱栏凳。 宁忌蜷缩着身体,感受着口中的甜味,在一片碎屑之中滚了几下,眼睛的余光朝那边望去,只见手持长棍举步而来的,赫然是早已结下仇恨的通山“猴王”李彦锋。 “好大阵仗,见到是你,着实让人有些惊喜。”李彦锋声音微带沙哑,极有魅力,目光快意,举步而来。 宁忌捂着肚子蜷缩在地,口中的鲜血吐出来后,他陡然又是一声呐喊:“他得死!杀了他——” 这一刻,他惦记着的,居然还是冲着街道前方呐喊。 李彦锋微微蹙眉,左右瞧瞧:“你跟谁说话呢?”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停,到得近处,棒影一卷,照着地上的少年呼啸而下。 宁忌拔刀、翻滚、后撤,也在这一瞬间,一道身影从他身侧过来,手中拿了一根竹竿,与李彦锋棒影一绞,碎成竹片飞溅,那人却没有丝毫的后退,李彦锋棒影卷来的这一刻,他一拳照着李彦锋头上砸了过去,这一下拳风呼啸,李彦锋猛地后退出三步外,持棒蹙眉望定了来人。 突然出现的这道身影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黝黑,身形匀称而结实,他扔掉左手上只剩半截的竹竿,颇为严肃地开口。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地上的少年人说的。 李彦锋蹙了蹙眉,对方使兵器的功底稀松,方才竹竿一挡便被自己打碎,但随之而来的那一拳却是从容不迫,甚至没有对自己的挥棒进行格挡。方才的那一刻,若是自己一棒不收,换了对方那一拳,他直觉地感到,后果可能会很不妙。 说话的这一刻,明明面前有着强大的敌人,但这皮肤黝黑的汉子竟然还在偏头朝后看。 “你是什么人?敢来架这个梁子?” 李彦锋问道。 这一刻,他能够知道,周围的“平等王”麾下成员,也正在朝着这边扑过来。 皮肤黝黑的男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爹被踩死的那天,我在。” “……” 李彦锋迟疑了一瞬间。 下一刻,整条长街之上都听到了“猴王”暴戾的怒吼声,那声音随着内里鼓荡朝四面八方推展开去,令人心底隐隐发寒。店铺后方,这位准宗师级的高手便如同一头发狂的怒猿,以疯狂的攻势冲向了前方黑色的敌人。 对方以重拳轰来! …… 仍在弥漫着烟尘的茶肆附近,一身灰尘的严云芝正悄然地离开这片混乱的区域,尝试混入远处逃散的人群当中。 在先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尝试去找到了表兄严容,然而经历了那样的一番严刑拷打,又被后来的爆炸卷入,带她找到时,表兄已经没有了生息。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该恨谁才好,但身处险地,她也只能以最谨慎的态度,尝试离开。 偶尔能够听到那“刺客”在风中的呐喊声,不依不饶地要宰了时维扬,她能够听出这少年显然便是那龙傲天,震撼之余连她都有些迷惑起来,不明白对方跟时维扬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深仇大恨。 偷偷摸摸地出去,到得茶楼后方的巷子,尝试远走,某一刻,却陡然有人发现了她,那是三道搜捕过来的身影,其中一人赫然还是“平等王”麾下客卿级别的高手,仔细看了她几眼后,蹙眉出声:“严姑娘……”语气倒有些得意起来。 对方三人手持兵器,举步过来。 有一道身影从天空中无声落下,随后是看了几乎令人心悸的几道重拳,两名护卫被打翻在地,那名在江湖上颇有威名的客卿,被对方按在墙上,几拳将脑袋几乎打得嵌进了土墙里。 这突然出现的,是一名看起来身材结实丰满,皮肤显黑的年轻女子,一身打扮乍看起来就像是毫不起眼的乡下村姑,她的目光朝严云芝这边望了片刻。 “他就是为了你,生气成这样?” “啊……” 严云芝蹙了蹙眉,有些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 这天下午长街上爆发的战斗,来得快,打得激烈,但在某个时刻,便也忽如其来地散了。 但肃杀的气氛未歇。 半个城市之间,属于“平等王”麾下的高端战力已经被调动起来。 一队队的士兵封锁了这一片街区,街道上的人被驱赶、软禁起来。 傍晚的阳光照射过来时,一队队士兵拱卫的街道上,“平等王”时宝丰的车驾到了。街道前方一家店铺旁支起了一个干净的棚子,时维扬此时就躺在里面——事实上,被斩断手臂的时维扬本身就不宜乱动了,“一字电剑”蒋冰眼见刺客凶残,带着他跑向同伴更多的街尾,也害怕那刺客随时朝这边挽弓射箭,但在刺客离开后,更多的同伴也已经赶到,众人便围起了人墙,随后让赶到的大夫第一时间进行急救治疗。 这一刻,时维扬全身都是绷带,静静地躺在街道旁一个由摊位做成的床上,已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他失血过多,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已经是极为难说的事情。 时宝丰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到了这边,他对着床上的儿子看了好一阵,随后才陡然开口。 “手呢!他的手呢!” 有下人连忙将废墟中清理出来的手臂用盒子捧了过来,时宝丰拿起盒子里的那只断手,举在眼前,颤抖着看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的手臂也仿佛瞬间没有了力气一般垂了下去,将儿子的断手仍在了一旁的地上。 “谁干的?什么人干的?” 金勇笙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地跟他说了几句话,时宝丰微微愣了愣,随后道:“请猴王。” 李彦锋被人从一旁领了过来,这位在先前参与过长街战斗的准宗师看起来状态也并不好,他前几天才被孟著桃打得吐过血,今天的一番打斗,虽然面上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但整个人的状态也绝不是占了便宜的样子。 双方见了礼,时宝丰道:“敢问猴王,动手刺杀我儿的是谁?” 李彦锋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是西南来的人。” “……”时宝丰目光凝重,与李彦锋对望了好一阵,终于道:“何以见得?” “因为对方说……我爹被踩死的那天,他在。” 李彦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时宝丰点了点头。 过了一阵,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一片黄昏的云卷云舒,握紧了拳头。 “我儿……维扬。最近一直在查,有关读书会的事情……如今,读书会与西南勾结,对我儿行凶、报复,这件事情……” “公平王何文,要给我一个交代——” “西南华夏军,要给我一个交代——” “所有牵扯到这件事的人——” “都得死——” 平等王时宝丰愤怒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 …… 时间过去,傍晚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桥洞下的薛进看到了两名少年的归来。 两人的身上有伤,容色都有些狼狈,纵然换了一身衣裳,但面上仍旧有挨打后鼻青脸肿的痕迹。 月娘躺在桥洞下奄奄一息,薛进一整天的时间找不到他们,此时看到他们回来,想要上去磕头恳求,看到对方脸上、身上的状况,才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两人拿着一些药,走回桥洞下,支起瓦罐,开始准备煎药。由于柴禾不够,小和尚便被支持出去找木头了,宁忌沉默地坐在小小的炉灶旁,先将火生了起来,也沉默地进行着煎药的工作。 薛进在旁边给他磕了几个头,眼见少年的状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是因此,见到对方煎药的行为,他的眼泪更多的流了下来。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流泪的状况并不好看,但他瘸了腿,说话都不是很清楚,此时这难堪的表现竟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没事的。” 宁忌望着药罐和火,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宇文飞渡和小黑能够帮他,时维扬就会死。 可他们并没有帮忙。 那就只得,再杀一次。 …… 第二天,城内针对读书会成员的大搜捕,便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公平王入城之后各方都默契地保持着平静的会谈局面,陡然失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二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一) 凌晨,清朗的月光从夜空中倾泻下来。 况文柏被坊外传来的动静吵醒了两次,脸上的痛楚加剧,便彻底的睡不着了。 于他而言,江宁实在是个倒霉的地方,先后两次卷入莫名其妙的高手争锋之中,都没有看清楚敌人从何而来,便被彻底打烂了鼻子。 被打烂鼻子是很惨的事情。 尤其是在鼻子烂掉之后敷上伤药,药的刺激、脸上的疼痛混杂在一起,令人呼吸都难以顺畅,另外还有各种古怪的“味道”时不时的凭空出现,难分真假,只是无比的难受。连日以来,他在睡梦之中被自己的口水呛醒过许多次,乍然醒来又将鼻上的药物吸进肺里,几度接近活活呛死,个中情由,一言难尽。 世上的每个人都该被打碎一次鼻子,或许才能体会他此刻的艰难。 倒霉的还不仅仅是这两次的伤势,第二次受伤是在金街,变故出现时他便被一拳打晕,后来——或许是有人想要趁乱逃跑——他被拖进附近的巷子里,脱光了全身衣物,醒过来时,情况便非常尴尬。他固然辩解说自己是不死卫的一员,但过来清场的高慧云部下不肯相信,后来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有附近的同伴来为他担保,但整个事情也在之后传开了。 况文柏刀口舔血半生,虽然因为天资和机缘所限,在武艺上没能成为名震一方的大宗师,但此时四十来岁,闯荡过天南地北,结过无数恩仇,也委实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若非在此刻八方英雄汇聚的江宁,而是去到某个乡下城镇,他也是足以镇得住一方场面的人物。 过去经历风雨之时,也曾想过自己将来会遭遇到的事情,人在江湖,便是断手断脚、老来凄凉,那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甚至于想来都能有几分豪迈。但造化弄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是在江宁这片地方彻底没了鼻子,还被扒光了衣服,作为“转轮王”麾下精锐“不死卫”当中的一名队副,他这几日出门,总觉得旁人在对他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这江湖道路,眼看着便完全走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当然,鼻子碎了之后,首先要做的,终究是养伤,并且金楼的事件过去后不久,公平王入城,江宁太平了一段时日,不死卫的工作清闲,也给他放了一段时日的假。 九月上旬这十天里,内部大会每天在开,城中的比武也一直在热热闹闹的进行,各路英豪汇聚,每日都有比武的佳话传出,委实称得上是最为理想的江湖氛围了。然而重阳过后的这两天里,情况终于又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各个坊市开始加强防御,夜里又有了混乱的声音响起来,属于公平党的内部大会虽然仍旧在开,但整个氛围,已经隐约有暴风雨之前的感觉了。 横竖睡不着,况文柏强忍住鼻间的复杂感受,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了药膏,随后才做了一番打扮,穿衣出门——他打扮的核心自然在口鼻的这一片,由于鼻子没了,又敷了药膏,若是带着绷带直接出去,很像是戏文当中的小偷,他在上药之后,只得给自己多做一层蒙面,将下半截的脸整个包裹住,这样令他看起来神秘且煞气,只是不好摘下来吃饭。 根据这个形象,他还准备好了给自己做一个下半截脸的铁面具,待到鼻子伤愈后,能够继续混迹江湖。当然,江宁已经不好混了,这边他做到不死卫的队副,许多人对他知根知底,一旦打扮得古怪,反倒会令旁人更多的议论他这个面具是为什么。但是在离开江宁后,天下之大,他终究去到哪里都能混一口饭吃的。 离开房间后,月朗星稀。这是“不死卫”占据的一处小坊市,周围筑起了木墙,屋顶上有兵丁巡逻,这样的夜间,许多人会坐在上头打盹,但因为方才的喧闹声,一些人影正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况文柏从一旁的楼梯上去,只见远处昏暗的城池间仍有动静传来。 “怎么了?”他走到一名兵丁身旁,开口询问。 “哦,况队。”对方看他一眼,随后指向远处的街道,“方才有一帮人,从这边追打过去。三个人逃,二十多个人追,也有人骑马,您看,往丙子街那头去了,丙子街住的是一帮穷鬼,虽然打着公平王的旗号,但鱼龙混杂连个街垒都没有,我看这下要闹大。” “又是读书会的那档子事?” “看着像。追人的,打的‘宝丰号’天字旗。” 两人在墙上看着那一片的动静,果然,之前规模还不算大的骚动并未渐渐停歇,反而在蔓延到那丙子街后,闹得更凶了一些。在江宁城陷入混乱的这几个月里,类似的状况并不鲜见,有背景的诸多势力挑完了城内尚算完好的一些街巷,但也总会有大量的流民无处可去的,便在一些或被烧毁、或者破烂的地方临时聚集,这些人有时候也会被人聚集成一股小势力,但更多的则在一次次的混乱中被打死打散。 爆发在城市之中的江湖仇杀,无处可去的被追杀者们往往也只能往这种区域逃遁,指望掀起更加大的混乱,为自己求取一线生机。而这些地方的流民、乞丐虽然因为身无长物也有一些战斗力,但在公平党五方的直属精锐眼里,却也是完全没有威胁力的。 二十余人追杀着三人一路过去,途中不知道又要踩死多少人。果然,随着丙子街那边的混乱开始变得声势浩大,有人便在混乱中发出了响箭,正是“宝丰号”人字旗的摇人令箭,而距离丙子街不远的一处街道间,隐约也有另一拨人正在赶来,两个便仔细看了看。 “是‘龙贤’傅平波的人。” “他们也实在是累。”况文柏有些幸灾乐祸地失笑。公平王何文麾下“七贤”,“龙贤”傅平波掌管的是内部的直属卫队,算是何文最能用的臂膀之一,而作为“转轮王”麾下最强卫队的“不死卫”,本身便常常与“龙贤”对标。当然这几个月在江宁,傅平波带着手下到处救火,麻烦还累,而“不死卫”杀人抓人,并不做类似看家护院的事情,这让不死卫的人看见傅平波的奔忙,便多少有些优越感产生。 “况队,您见多识广。”一旁的士兵看着黑暗里的热闹,偏了偏头,“您觉得这事……它能了吗?” “怎么算个了?”况文柏极为喜欢给人解惑,听得提问,似笑非笑。 “就是……咱们这公平党的大会,还能开得下去吗?”那士兵压低了声音,“外头都说,公平王疯了,要认下那什么读书会的事情,说这是在跟其他四位叫板,然后……您看这平等王,本来可以谈,但阴差阳错的,前天下午差点死了个儿子,咱们开会是为了合并的,这样下去,看起来不妙啊。” “大人物死个儿子算什么。”况文柏笑了出来,“更何况不是没死吗,看你们这乱的。” “况队是说,会没事?” “……也谈不上没事。”况文柏沉默了片刻,“咱们会有事,但公平党,多半没事。” “怎么说呢?” “在这世上,权力就是这么一号东西,它不把人当人的。”望着远处的骚动,况文柏也压低了声音,“咱们公平党五位大王聚集在这里,为的就是合并,不是为了打架。合并,有利,所以大局是不会改的,但是两家人结亲都会有摩擦,更何况是五家人要合成一家,合并之前,磕磕碰碰,私底下、明面上的交手都不会少。” “公平王何文,借读书会的事情发难,是为了占便宜。占便宜才是他的目的,读书会不过是个筹码,没有读书会,他也会借其他的事情占便宜。而平等王时宝丰,一开始发难,也是为了占便宜,被公平王摆了一道,他就得找回场子,正好,儿子出事了,他借酒发疯,是因为他真的疯了?不是的。你看,这夜里的人不是疯,他们就是想要占便宜而已。” 况文柏看着远处,侃侃而谈,此时龙贤的队伍很显然已经开始跟宝丰号的队伍对峙上,但夜色之中双方的火气丝毫未减,宝丰号有更多的人自夜色中过来了,眼看便又要是一场火并。 “合并之前,都得打的。”况文柏负手道,“咱们下头的人命,没有那么值钱,上头的人开始谈判,下面的就开始打,打到什么时候,大家都有个分寸了,这事情就谈成了。就好像宝丰号追的那三个人,说是读书会,你觉得真是?实际上啊,宝丰号里头哪一个头头借机清除异己,我觉得更有可能。” 他江湖阅历甚足,一番话说出来,顿时显出内涵来,鼻子上的伤势都仿佛好了几分。旁边的士兵蹙着眉头,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那,况……况大哥,咱们这边……” “咱们这边,也太平不了多久,打起来了,就说明谈到关键的事情了。警醒些吧。”况文柏目光平静地看着外头,过得片刻,方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担心,咱们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弟,有什么事情我会提醒你,你最近顾好自己,谨言慎行,也就是了。大风大浪,这些年哪里不是这样,想当年在北边的时候,咱遇上的可都是女真人……” 夜色之中,远处的对峙还在持续,双方都在召集更多的人马,况文柏如此说了一阵,回忆起在北地时的往事,跟对方聊了一阵。那士兵听得心惊,当下哪还不竭力拍马,冲着况文柏吹嘘恭维了一番。 过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有大人物到场,远处的混乱才渐渐散去,况文柏道:“看吧,打归打闹归闹,日子还是要过的。今天十一,逢单开大会,你等着看吧,咱们五家,哪一家都不会不去,且有得吵呢。” 他如此说着,负手从墙上下去。此时已接近天明,人前显摆的事情稍稍缓解了他鼻上的疼痛,待到日出之后,吃完早餐,他出去稍稍打探了一下,果然,这一日的公平党内部大会仍旧照常召开,许多有参会资格的人都已陆陆续续的赶去会场,可以想见,这一天的会议,会非常激烈。 到得中午时分,上午会议中的一些状况便已经传了出来。据说“平等王”时宝丰在会上要求公平党内五家一起通过清理“读书会”的决定,他的意志强烈,直接打断了其余所有问题的讨论,会场之上一些大头头甚至差一点就兵戎相见,打了起来。 而无论会议的结果如何,从昨天到今天,“平等王”已经开始在城内各处大规模的发放悬赏和缉捕令,搜捕匿藏西南书册的人士,甚至注明若证据可靠,可以以人头领赏。这样的悬赏开始在城内引起混乱,“龙贤”的人马则大肆出动,在城内各处制止这样的事情,据说又当街杀人者,也随即被“龙贤”手下的人击杀。 纵然“平等王”是接着儿子险些被杀的事情趁机发飙,但随着昨天到今天的对峙,城内“公平王”麾下的人也已经动了火气,甚至有不少人当街喊出了:“让你们看看,今日的江宁,终究还是咱们公平王说了算!”这样的宣言。 况文柏与其余人听着这些传言,激动之余内心也有些忐忑,只要公平王或是平等王不肯在这场事件里让步,接下来城内的局面简单不了了。 未时,进一步的变故便来了。 此时下午的大会可能才刚刚开始,况文柏坐在街上乘凉,便见传令的骑士一路奔入了这处坊市“不死卫”的大院当中,不久之后,集合的锣声便哐哐哐的响起来,路上的人们还在看热闹,况文柏负伤休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去集合,但过得片刻,部分接到命令的士兵将坊市两头关闭起来。 镇守此地的“不死卫”与部分普通士兵都被调了出来,随后,追查“读书会”的命令在坊市内部公布。 自“转轮王”许昭南那边发出的缉拿读书会成员的命令措辞极严,随后的措施也相当严厉,首先便是让“不死卫”与士兵双方派人,相互搜查对方的驻地房屋,之后再彻底搜查此处坊市的每一间屋子,凡有匿藏“冒称西南”、“妖言惑众”书册者,可格杀勿论! 要出事了…… 况文柏心底沉了下去。 过得片刻,他看见城内有示警的烟火升起,不知道哪里,爆发了厮杀。 再过一阵,“不死卫”的驻地当中,有一名队长与几名成员的房中似乎发现了什么,厮杀陡然展开,有人高呼:“这是栽赃!”夺路而出。 “转轮王”许昭南,加入游戏。 …… 未时三刻,出门购买新闻纸的“小秀才”曲龙珺看到了城市当中突如其来的变化。 “转轮王”的地盘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在先后不久的时间里,有两根示警的烟花升起,厮杀与混乱的声音隐隐传来。 她抱紧怀中买到的几分报纸,朝着“白罗刹”居住的小院子那边奔跑过去。 街道之上,许多的行人也在奔跑。 曲龙珺并没有太多的体力防身,平日游走的范围倒也算不得太远,转过两条街道,便看见了那破旧院落的大门,她朝着那边过去,半途之中,一道身影迎了过来,猛地揽住她的肩膀,挟着她往反方向走。 “大、大娘……” 被她称作大娘的,便是如今这处破院子中“白罗刹”的首领霍青花,她面带刀疤,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对曲龙珺多有照顾,将她收留在这处院子里,让她每日里读报,也是对方做出的决定。 这一刻,这位霍大娘将一些东西,塞进了曲龙珺的怀里,曲龙珺看了看,却是一些碎银子,以及一长一短的两把刀。 “要出事了,不要回去。” “怎、怎么了……” “上头马上会下命令,追查……那个啥子读书会的人……” “读书会……我不是啊……” 几个月来在江宁读报,曲龙珺知道这边所谓“读书会”的底细,有好几次,甚至有“白罗刹”内部的姐妹抢到过一些小书册,拿回来给她看。作为在西南呆过、且读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类书本的人,她觉得那些小册子上的言论似乎有些奇怪,看来不像西南的口吻。但当然,她对西南政治方面的了解也并不十分深刻,无法对此事做出断言。 “老头下令了,不管能不能查出来,每一个地方,每一百人,至少要交出一个人应付差事,可以杀错,不能放过。”霍大娘搂着她往前走,简单地说明了问题,“咱们整个院子,只有你会读书……” “但是……”曲龙珺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能这样。” “认识字的人都要杀,公平党么前途了。”霍大娘低头抱了她一下,“快点走,想办法出城,逃得远一些……” 她放开她,将她推向前方。 曲龙珺回过头,只见这带着刀疤平日冷漠的女子朝她摆了摆手,随后转身,朝着院子那边走过去。 下午的日光苍凉,曲龙珺扭头奔跑,方才事发仓促,霍大娘让她走时她有些流泪,但这一刻便已不再哭了,她看着周围的混乱,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方躲起来。 她跑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穿过巷道,后方是一条满是淤泥的污水河,曲龙珺砰的一下,摔在河边的淤泥里,爬起来时,她身上已经沾上了许多恶臭的泥泞,没有人会愿意关注她了。 紧了紧怀中的银钱,将小刀贴身藏好,曲龙珺抱着稍长的那把刀,朝记忆当中附近能够藏身的地方,低头走去。 传令的士兵在街头奔行,冲进了附近的破院子。 “阎罗王”周商,加入游戏。 …… 会议在吵闹中持续了一个下午。 城池中混乱的响动时不时的传入会议当中,也有这样那样的传令士兵不停到来,给各种人物带来各种不同的消息,又将一项一项的命令带出去,但对于“读书会”的问题,何文以及“公平王”方面,从头到尾都不曾松口。 临近傍晚,纵然没有结果,会议当中的各路人马也大概知道,许昭南与周商,在这天下午都已经表态了。 迟暮的夕阳变成红色,众人休了会,在附近的阁楼、院落间聚集、闲聊,有人疑惑“公平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的人道:“下一次开会在两天后,这两天时间,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远远的,城市之中有黑色的烟柱升腾。 “龙贤”傅平波仍旧领着人在城内镇压事态,但一些中等规模的火并,陆续发生了。 也有各类意外的出现。 拿着新近传来的一份消息,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在会议大堂所在木楼二楼的窗前沉默了片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随意回应。过得一阵,“寒鸦”陈爵方匆匆而来。 “出事了……” “死的是我的人,老陈你这副德行可让人吃不准。你不要猫哭耗子……” “这事情你看不懂?是我们被读书会的摆了一道……”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阴我。” “我用得着吗?”陈爵方瞪着眼睛,“是你的人先发难的,他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动手,解释清楚不好吗?” “我那一个地方就三十个人,二十三个人被子底下有小本子,老陈,大家都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真进了坑里……几个人能清者自清!?”孟著桃也瞪了眼睛。 陈爵方看了他片刻,咬牙道:“老孟,是你的人不守规矩,是他们先动的手。” 孟著桃平静地看着他:“是,他们该死。” 陈爵方一挥手:“不是这么回事……老孟你别跟我置气,这明明白白的就是读书会故意的。” “……你当我想不到?”孟著桃沉默片刻,“何文出招了,时宝丰出招了,周商和我们出招了,读书会也出招了。老陈,今天我做东,聊一下吧……不止是在江宁,接下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陈爵方看着他,随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类似的交谈,这一刻,还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地方。 …… 会场后方主楼的一处露台,高畅与何文也在看着城内一处处混乱的场景蔓延。 “有必要搞成这样?”看了一阵,高畅开了口,“何兄弟,你到底想干什么?读书会真的是你的人?还是说,你真信他们那一套?” 何文看了他一眼:“高将军,读书会说的,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道理值几个钱?”高畅道,“何兄弟,看看江宁城里的这些事情,现在已经不止是江宁了,决定动手清理那个会以后,他们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五百里了,你知不知道接下来是整个江南的大乱?如果你真的背后指使读书会,清理我们四家,他们做的,就是接下来整个江南打仗的准备,今日的江宁,只有我高畅还没有动手,何兄弟,因为我想搞清楚以后再动手,免得我打错了人。” “高将军,道理能让你打胜仗。”何文道,“当今天下,最强的、最能打的军队是那一支,高兄弟,你是知道的,咱们为什么不学一学呢?” “因为老子用不上!”高畅道,“按照西南那样练兵,今日的公平党,就没有我高畅站的地方!我高畅能打胜仗,靠的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信我、服我!我手底下的人,再让他们手底下的人信他们、服他们!才有今天所谓的‘高天王’!我高某人对待兄弟,就有对待兄弟的样子,今日的江宁城里,我没有动手,也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兄弟!何兄弟,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何文,何文便也看着他:“我在想,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对上那支最强的军队。那个时候,我们的哥们义气,怎么跟他们打?” 高畅一挥手:“那些读书人说了,西南刚强易折,他们长不了的。” “就算如此,若是跟女真人打,怎么办?若是跟东南的那支背嵬军打,怎么办?” “女真人已然朽败,不如当年了,至于那背嵬军,你我清清楚楚,不过是那位小皇帝为他挡住外头的风风雨雨,苛刻至极练出来的兵,它迟早撑不住!” “高将军,你的练兵之法,就是靠所有的敌人自己撑不住?” “何先生,众叛亲离我怕你立马就撑不住!” 高畅等着他。 过得片刻,高畅摆了摆手:“不是这个事。何先生,便是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又如何?咱们在这两年时间里是怎么起来的,你仍的掉吗?西南那样练兵,咱们学得来吗?照西南的那套,要为官清廉、搞令行禁止,我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我,你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你!?你读书人,读史我老高也读,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是这种你说的哥们义气起来的,起来以后再收了他们的权,当富贵闲人养着。你都没有好处谁跟你打天下?西南宁毅在小册子里冠冕堂皇地说人民,他手下的人就不贪?他手下的人照样贪!他一年一年的打那是他威望大,他拳头狠人家怕他,不是他的道理大,等有一天他死了,你看那道理值什么钱!” 何文笑起来:“那些小册子,看来高将军还是看的。” “何兄弟,你我拿不起来。这若是你弄权的手腕也就罢了,可你要弄权,干掉他们三个,或者干掉周商,你何苦用读书会这个帽子?一打四你有这个实力吗?今日没有外人,你给我交个底,放掉读书会这步棋,我总会帮你的。” 高畅的目光诚恳,何文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斟酌。过得一阵,他叹了口气:“高将军,两年的时间,公平党走得太快了,确实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身不由己,你身边的人,是指着荣华富贵去发财的。可如你所说,倘若我们打不过他们,今日投降也就是了,何必走到将来,自取其辱呢?” “我说过了,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那样是因为没有人练出过西南那样的兵!但是今天有了!今天既然有,那明天必定有!古往今来都算的事情,明天不算了!”何文的声音斩钉截铁,“高将军,权宜之计到头了,公平党若是要变,机会只有这一次,借读书会的这把火,借着西南传来的这个名义,严肃军纪、严肃内部纪律,让所有人令行禁止,不能再胡来了!” “跟不上的你怎么办?” “要么我打死他们,要么他们打死我。高将军,你跟,还是不跟?” “没有人会跟你!”高畅一把掌嘭的拍在了桌子上,须发皆张,他伸手指向何文:“你到底……”说到这里,却是陡然间迟疑了一下,随后想了想。 “你……你跟西南的人……合作了?” 何文看着他:“……若是呢?” “……” “高将军,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九月十一,秋日的凉风随着傍晚的阳光吹进这片延绵的宅院,何文平静地说话。 “……古往今来,没有人这样做到过,若在这之前,我空口白话,可能也不会有人信我。但今日的天下,已非昨日,西南做到了那些事情,他们说出来的话,有一些人会信。公平党要革新,可以以这样的人为基础,有了这样的人,我们或许就能练出西南那样的兵……我们已经一路朝前跑了两年,再往前跑,真的回不了头,最后只是历次所谓农民起义的旧路,现在停下来,是唯一的机会。也许会死,但如果明知将来也是死,我想搏一搏。” “高兄弟……你跟,还是不跟?” …… 轰的一声巨响。 房间当中,高畅轰开了整张桌子,木屑在夕阳中飞舞,他的双目如血,与何文对峙在一起—— ------题外话------ 题目取自总*理的七言: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三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二) 城市的远处,有骚动在响。 视野中吹起几许烟尘。。。 在廊道上与正要离开的“转轮王”许昭南聊了几句。走进院子里时,王难陀看见师兄背负双手,正在露台边远眺,凝望着城内乱起来的地方。 “师兄。”他在后方不远处行了一礼。 林宗吾没有回头,过得一阵,王难陀听得他微微地叹息一声:“……有生皆苦。” “师兄何以作此感叹?” “江山半壁,千里之地,大好局面。”林宗吾叹道,“有些时候,他们又要打起来,连本座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言语之中颇有一种“我这等恐怖分子都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的唏嘘感。 王难陀点了点头,很理解。 “许公……与师兄说过他的想法了?” “……何文倒行逆施,该杀。” 听得这句,王难陀蹙起眉头:“许公他……让师兄去杀何文?” “不至于此。”林宗吾笑着摇了摇头,“昭南与我说了近日的一些变化,公平王心思难测,他与其余三位已经开始调兵,力求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做好与其大战的准备。但这件事的发展太过直接,公平王几乎是明着将读书会的事情认下,如此不智,反倒让人觉得背后还会有反转……师弟这边打探得如何了?” 王难陀压低了声音:“除当日平等王那边的说辞外,目前便只有猴王证明西南之人到了场,但此事仍旧颇有蹊跷,追杀平等王公子的那位,自称龙傲天,在通山县杀了猴王家中不少人,说是自西南来,其实并无过硬证据,而且,与这龙傲天搅在一起的那位……自称齐天小圣的刺客,听起来像是……师侄。” “哼哼。”林宗吾表情威严,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随后道:“……你接着说。” “这龙傲天性情随意,无法无天,就算真是西南出来,恐怕也不是什么使节团的人,至于猴王当日与另一位西南来人交手的情况,并无旁人佐证,猴王被打的不轻,说对方练的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样貌与那路红提的弟子‘黑铁神’仇书延类似,不过,暂时并未在其它地方见到这面如黑炭、身手高强的‘黑铁神’出现的信息。” “那位小朋友,当日在吕梁又不是没有见过,不过比旁人黑些,哪有面如黑炭这般夸张,这样找自是找不到的……”林宗吾摇头哂笑,“不过,对于西南使团究竟有没有来,师弟你怎么想?” “……虽然互为敌手,但眼前的公平党大会,确实是一件大事。往日里说何文与宁毅不睦,这次大会又是故意占了西南的便宜,因此大家伙儿以为西南不会派人过来,但如今想来,不得不承认宁毅是个做大事的人,若他派了人来,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以我看来,他未必会选择何文联手啊。” “何以见得?” “人说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宁毅此人,火气是很大的。” 关于宁毅的火气,王难陀并没有展开说,但对于林宗吾而言,自然便明白了。他背负双手,叹了口气。 “公平王何文对读书会的态度含糊,若在普通情况下,是立即就要引起其余四家反噬的。但就因为一条西南来人的传言,其余各家各户,而今都如惊弓之鸟,只能以清剿读书会为手段,暂时向何文施压。昭南方才过来,他所担心的,不止是何文在私下里与西南有接触,他担心的,乃是西南接触的人,不仅一家。” 王难陀皱了皱眉:“高畅……” “这些时日,大家都是说,高天王与公平王乃是一路人,其余三家一路,但仔细想想,‘阎罗王’周商固然性格激进,可张口闭口的,又何尝不是西南传来的理论。他不光嫌弃何文束手束脚,成不了大事,甚至认为西南那边做事都不够彻底,按宁毅的作风,与他未必没得聊。至于那位平等王,他经营商路,手下物资丰裕,张口闭口便是心魔第二,若宁毅真愿意与他谈,你说他会不会屁颠颠地凑上去?” “但他的儿子毕竟是……” “这些大人物,死了儿子都能忍住,更何况只是少了一只手。他咋咋呼呼,第一时间出来挑事,究竟存的是什么心,谁能确定?万一四家联手对抗公平王,临到头来,两家倒戈,其余两家,是要被瓜分掉的。昭南方才过来,担心的,也就是这些事情。”林宗吾微微顿了顿,“如此大好局面,千里江南,你猜忌我我猜忌你……真是让人觉得,何苦来哉呢?” 他武艺高强,几近天下第一,只是进入政治场后却是连连挫败,在中原、在晋地都没能掀起多大的局面。这次来到江南,一开始固然还有些矜持,但随即便察觉到公平党的声势浩大。过去北人南迁,天下精华尽归江南,如今虽然山河残破,可公平党席卷之后,其势力仍旧成为了许多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如今江宁各方汇聚,五系合流,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公平党充满前途,谁知临到头了公平王本人还要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幺蛾子,将整个公平党推到大乱的悬崖边上。 就算要搞什么斗争,合并成功之后再搞难道不好吗? 林宗吾都为之感到晦气和惋惜。 “外来各家,如今状况如何?” “各方都在积极接触,但有几家行踪诡异。”王难陀道,“此次大会,天下各方势力皆有安排人手,但明面上势力最大的,无非几方。临安的吴启梅、铁彦是来求公平党高抬贵手的,过去一段时日奔走积极,但自金楼事件后,一些人将矛头指向他们,这使节团的人躲避几日,如今倒是没有了音讯,一些人在私下里传,说不定他们已然被杀了。” 林宗吾点点头。 吴启梅与铁彦这个小朝廷,过去因女真东路军的扶持而起,如今却是非常可怜的,因为无论从道义还是从实力上来说,他们都已经陷入天下皆杀的境地。东南的福建朝廷要杀他,打着武朝名义的刘光世、戴梦微要杀他,西南早就放出了风声要杀他,至于看起来没什么牵扯的中原邹旭、晋地女相,若是可能的话也不介意顺手杀掉他们,毕竟小朝廷投靠女真,名气已经臭了,谁做掉它就算没有实利也能大刷一波声望,何乐而不为。 至于就在江南的公平党,打土豪分田地,首当其冲的便是盘踞临安的这帮豪绅地主,周商早将其当成囊中之物、冬日里的存粮。倒是何文这类理智派、时宝丰这类资源派,呼吁事情要讲规矩,对自愿改造和无大恶者能网开一面的,倒是给了对方一线希望,于是趁着大会时过来,只要愿意接纳的便到处游说,一开始登了许多人的门,甚至送出不少金银。 只是金楼的那场行刺之后,刘光世的使者被杀,有人便在私下里说,如今的江宁城,最害怕公平党合并的便是首当其冲的临安小朝廷,后来又渐渐传出行凶者疑似过去的绿林大枭吞云和尚,而这吞云和尚肆虐江南时,依稀仿佛受过吴启梅与铁彦的雇佣。 吴、铁二人派出的使者团自然也尝试辩解,但在找不到真凶的情况下,城内的氛围颇有一种“大家已经决定了”、“反正说你是坏人也不算冤枉你”的倾向。导致这使节团连夜转移躲避。不知躲到了哪里,到得如今仍旧没有现身。 “……东南小皇帝那边的使团如今是左家的左修权带队,他们过去一段时日很低调,但最近几日开始,已经在偷偷地与人串联。我们私下里打探过,暂时尚不清楚他们会将筹码放在谁的身上,但初步看来,何文与周商首先会出局。对于东南那位来说,这两位的意志过于坚决,他们一旦杀出福建便会遭遇公平党,因此即便短暂结盟这两位也不是好选择,如今看来,他们与高天王走得最近,但与平等王或是咱们这边,也不是不能谈。” 王难陀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听说许公已经派人过去相邀了。” “左家地位超然,与西南的关系也很好。”林宗吾笑笑,“若是对方愿意合作,说不定西南的消息,他们也知道一二。” 王难陀点点头:“此外,刘公与戴公二位派出的使团颇为有趣。古安河遇刺后,正使的职责落于猴王身上,师兄知道,猴王此人颇有野心,近来代表刘公与许公谈判,私下里应该给自己捞了不少的好处。但猴王之外,这使团尚有另一位副使,也是做得有声有色,倒是令情况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林宗吾想了想:“吕仲明?” “便是戴公的这位弟子。”王难陀道,“刘公与戴公结盟,明面上一切以刘公为首,但戴公此人的威望也不少,吕仲明以副使身份过来,初时在其它的事情上与人谈得不多,只一心一意给人推销那‘中华武术会’的计划,与众人立下重重许诺,道只要戴公有朝一日进入汴梁,这中华武术会便会成立,与众人许诺的事情也会兑现。为此事,他也是找过师兄的。” 林宗吾点头:“戴公此人德行深厚,那吕仲明也颇有礼貌,带了一封书信过来,说若是大事能成,希望我去当那中华武术会的会长,若我不愿意当会长,便可挂个太上长老、名誉会长的头衔。这是于武学一道有好处的盛事,我便也随口答应了他。吕仲明此人行事颇有分寸,此后并未借我名头到处宣传,我是有些欣赏的。” 王难陀道:“古安河死后,猴王确定了与许公的结盟,吕仲明仍旧到处游说,宣传这中华武术会的计划。最近几日,倒是有不少人将之视为了戴公的代表,私下里与其谈了许多的合作……当然,这些事情真真假假,如今尚无定论,不过与猴王谈完后,许公也私下里见了吕仲明两次,这倒是有点后来居上的意思了。” “合纵连横,连西南与女真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戴梦微不简单。他派出的弟子,也不容小觑。” “至于其它还有两家,楼书婉派出的使团是由那位安惜福小朋友带队,前段时日他被许公与周商两边一道追捕,如今没了音讯。晋地与西南关系匪浅,若是能抓住此人,或许也能问出一些西南的状况来……至于另一边,据说邹旭也派出了一队使节,私下里或许还联络过许公,但西南的消息从平等王口中传出后,这一队人已经完全销声匿迹了,在我们看来,必是害怕被西南来人寻仇。” “派出人手,尽量的找一找邹旭派来的这帮人。”听得王难陀说起这些,林宗吾道,“关于西南的底细,邹旭最清楚,若是可能,将他拉到我们这边来,至于安全问题,本座愿意给他们一个担保。便是需要我出手,那也没有关系。” “是。”王难陀点头道,“如今西南的名头出来,邹旭这边大家也都派出了人手去寻。我们这里只要放出风声,相信不久会有结果。” “至于安惜福……”林宗吾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放过他们吧……当年摩尼教的老人,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小安是方百花的弟子,但方百花已死,他这些年来在晋地跟着王寅……不太容易。当年在晋地并肩抗金,我与王寅之间,没有什么恩怨了。若是能见到他,可以带他来见见我。” 城市之中的烟尘在秋日的阳光中飘荡,林宗吾庞大的身躯在叹息之中似也变得祥和起来,王难陀能够体会他的心情,点了点头。 事实上当初在晋地拉起队伍来、一同聚义抗金,林宗吾与王寅本是有修好机会的,但当时林宗吾麾下势力庞大、教众众多,楼书婉与田实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倒令得他有些瞧不上王巨云那衣衫褴褛刀枪不全的“乱师”,双方便颇有默契的未做交谈。 不久之后他抗金失败,细细想来,感觉乱师也是颇有可取之处,但到得那时,他也不好再登门与王寅叙旧……这些事情说来简单,但内中也有复杂缘由,譬如那女相楼书婉,当时便有挑事作梗的端倪,有几次看似说和,实际上起了反效果。他懒得再细想此事,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政治场实在太过险恶,人心污秽。恶心。 师兄弟俩说起此事,话题倒是稍稍轻松了一些。过去的一个多月。城内各个代表团私下里合纵连横、到处交朋友,但只要是有选择权的,都还存了些待价而沽的心思,即便是公平党的五方,也并未迫切地要与某一家谈妥协定——这是因为按照预定程序,公平党五方是要联合的,其余各家各户,都属于过来抱大腿的性质。 然而何文脑抽的举动一出,虽然时宝丰许昭南等人还无法确定他的目的,但一个不小心,公平党大会就成了至少有一两家被清理的内讧局。这样的情况下,每一个外来大势力的站队都变得重要起来,各家各户都如同吹响了号角,纷纷到外头拉人。一旦真的要打起来,不管何文有没有更多的阴谋,强大自身总是没错的。 针对城内各家的态度又聊了几句,王难陀有些欲言又止:“其实……师兄……” “嗯?” “师侄的事情,这边是不是得插手一下?我的想法是,让他回来算了……” “哦?为什么?” “与那自称‘武林盟主’龙傲天一道行动的少年,与师侄实在有些相似,多半是他,对外头他自称‘齐天小圣’孙悟空,但是……这个……” 林宗吾看着他。 王难陀犹豫片刻:“绿林间也给他们起了外号,一个是五尺Y魔,一个是四尺……四尺那个,便是师侄……” 林宗吾看着他,背负的双手放开了。 “绿林间这些谣言,积毁销骨,师侄这边,也不知……” “噗——哈哈……” 林宗吾笑了出来,只听得那笑声回响在院子当中,随着内力的鼔荡,逐渐笼罩往半座新虎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来得突然,宫殿之中远远近近听到这声音的人无不为这内力折服,只是林宗吾笑意畅快,并未含有其它心情,众人大都猜测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身在近处的王难陀先是愕然,随后微微有些无奈,他道:“师兄……” 林宗吾的笑声这才缓缓停下,他道:“展开说说。” “啊?” “他既然闯下四尺Y魔这等名头,到底是做了什么无耻Y行,你细细说说,我想听听。” 王难陀叹了口气:“便是没有Y行,听说他是被那五尺Y魔带坏的……” “既然已经带坏了,必有Y行,此事有趣,你且详细说来……” “也不是带坏,是被牵累——牵累!”王难陀哭笑不得,“师兄,你不要觉得有趣,年轻人行走江湖,名声很重要,万一真被污了名声,将来可转不回来……” 林宗吾便又笑起来,过得片刻,道:“年轻人行走绿林,我只担心他经历的事情太少,过得不够精彩,江宁虽乱,但平安的性情太过平和,在我原本的设想中,还怕他日日化缘,躲在暗处不敢惹事。如今看来,四尺Y魔,这精彩程度,倒是远超本座的期待了。” 他微微顿了顿:“恶意、诋毁、污名、谎言、骗局、敌手、争斗……这世上哪里没有这些东西?人在这些东西里过上几遍,仍能活着的,便是人杰。咱们能教会平安的只是武功,江湖上的磨难,他今日不闯,异日你我不在了,他还能避得过不成?五尺Y魔……哦,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当日在通山,与猴王结下梁子的是他,金楼当晚,猴王与人交手,容貌狼狈,咱们的‘四尺Y魔’在……” 王难陀又是叹息:“回头想来,被猴王与那金勇笙追杀的,便是这两个孩子,只不过此事说得清楚了有些丢人,李、金二人对这番打斗皆有些含糊其辞,明面上倒是将矛头对准了孟著桃,占了些小便宜。” “哈哈哈哈哈哈……”林宗吾一阵大笑,“你看,与李彦锋、金勇笙这两位成名高手放对,最后还能跑掉,掉过头来,这二人于长街之上刺杀那时宝丰的公子,叫做什么来着……随便了,行刺后竟还能扬长而去,这等身手,这等威风,不愧是我林宗吾的弟子,师弟,你岂能不为之大笑。若是我,那姓时的死定了,我还要再杀他一次,哈哈哈哈,好!壮哉!” 林宗吾笑的豪迈又开心,说到后来袍袖一振,俨然有种要替徒弟去杀了时维扬的冲动,也懒得考虑自己这边与时宝丰是不是盟友了。 “既然知道了平安的下落,你这个师叔,对师侄的事情,应当多关心一下。我如今在这新虎宫中当个泥塑菩萨,有些私下里的事情,不好亲自去打听……”林宗吾笑着,压低了声音,“你去打探一番,看看这四尺Y魔的美名,到底是如何来的,想来必定有趣。而且你看,他为何是四尺Y魔,不是六尺……连当Y魔都要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将来说出长辈的名号,你我实在有些丢人,咱们的弟子,当是六尺才对……” 王难陀知道他在开玩笑,又叹息道:“那五尺Y魔,听说乃是西南来的人,咱们与西南,毕竟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长辈的仇怨,到下一代,不必再叙了。”林宗吾道,“平安的路,将来让他自己选。” 过得片刻,又笑道:“快去打听,我等着听这Y魔的恶事呢。” 王难陀看他几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但走得几步,又回过了头来。 他面容严肃起来:“师兄,还有一件事,我……” “说。” “……当日公平党席卷江南,打豪绅、分田地,许公与公平王一道,占的是大义的名分,因此我才应他的请托北上,求师兄你出山。此次固然是公平王此人心性难测,倒行逆施,但若是整个公平党真的内讧,许公这边,大义难存的话……师兄,咱们离开、或是帮那有大义名分的一方,也是无妨的……” 王难陀与林宗吾相处大半生,对于这位师兄一生的追求与执念,是非常清楚的。虽然也曾为大族做事,不得已的颠沛流离,但他对于本身的名望,其实颇为看重,许多时候行事都讲究师出有名。 当初对付方腊,用的出发点是复仇;杀秦嗣源,当时说的也是去锄奸相,为国杀贼,只是这些年来黑旗势大,秦嗣源被那宁毅渐渐“洗白”了而已;成为“天下第一”的这些年里,他一直力所能及的礼贤下士;即便在晋地,他唯一选择的立场,也一直是抗金。总的来说,师兄这一生,是希望被人所称道的。 这次公平党,占的本身也是大义,可若是眼下这公平党真的内讧,“转轮王”许昭南占了什么,那就难说得紧了,或许只是一家区区造反的邪教?到得那一步,他知道师兄待在这里,必然会非常难受,因此反复斟酌,终于还是决定将这番话说出来。 林宗吾微微愣了愣,随后笑出来。 “会有办法的。” 他挥挥手:“且去打听吧。” 王难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王难陀离开之后,林宗吾便又转过头来,背负双手看着城市里的烽烟。 因捕杀读书会成员而引起的骚乱正在江宁城内蔓延,这个时候,类似的混乱其实也正在整个江南大地上推展开去。 “转轮王”、“平等王”、“阎罗王”乃至于“高天王”等四系力量关于清理读书会成员的命令,都已经在陆续下达,程度有轻有重,却都已经摆明了第一时间的立场,这是对“公平王”何文与读书会的第一轮施压。 对各个势力的拉拢,私下里紧急的商谈,也已经在两三天的时间里陆续展开。当然,共识与互信并不那么容易建立起来,江南上千里疆域的命令下达,甚至随之而来的军队调动、人事变革,也不可能迅速到位。如果将公平党视为一个团队,其中每一位巨人的整体转身,都需要长达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来彻底完成。 城市当中沸沸扬扬。 林宗吾在新虎宫中遥望烽烟的这一刻,城市的另一端,与何文有过一次彻底交谈后的高畅高天王,更为正式也更为隐蔽地接见了代表东南而来的左修权。 位于高处的房间,同样能够看到城市之中的乱象,左修权在高畅粗糙的泡茶后喧宾夺主,抢过了茶盏,重新泡好茶水后方才缓缓的开始说话。 “……这一次来到江宁城中,有三家使团,是最为特殊的,因为只有这三家,占有大义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总得选一家,进行合作……” ------题外话------ 遭遇了一些事情,在一些朋友的帮助下,很艰难地才把心情收拾好,这件事比年初的经历更离奇,具体细节现在没法说,可能几年后才能跟大家归纳这些事,如果要谈谈感觉,大概是“给我编写人生的是个三流编剧,而且他特么还是写传统文学的”……嗯,希望我能连更,其它的不说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四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三) “……这一次来到江宁城中,有三家使团,是最为特殊的,因为只有这三家,占有大义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总得选一家,进行合作……” 秋日的天光自窗外照射进来,有叶子落在外头的露台上,房间里,左修权熟练地倒茶,将茶水推到高畅的身前。。。 “这具体是哪三家,倒并不出奇。西南的黑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了女真人,大义与实力俱在;东南的陛下,承袭武朝正统的衣钵,实力受损,但大义一项最为堂堂正正;其三,与刘光世结盟的戴梦微,他所承袭的并非武朝正统的君权大义,而是以西南所谓的旧儒学为基础,因对抗黑旗灭儒举动而产生的儒家大义,当今天下,许多看不惯黑旗又在福建寻不到希望的儒家子弟,会跟他并肩作战。” “自古以来,欲成大事,大义与实力,缺一不可。” “公平党本身也有大义,你们的大义原本便是公平二字。这是古往今来无数造反者天然就会利用的一个名分。借着西南黑旗对人权的讨论结果,公平王何文将其做得更加深化了一些,但总的来说,你们都是在借着黑旗的说辞为自己做注,可惜的是,一直以来,尝试握住这个大义名分的,一是何文、二是读书会,如今何文拉拢读书会,他有恃无恐,而你们,便用不了这个大义名分了。” “没有这个名分,你们只好到外头去借。今天这三家势力,天下人最看好的当然是黑旗,若是宁毅肯派人过来,说高天王我看好你,与你合作,相信高天王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可惜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左修权喝了一口茶。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高将军必然明白,这天下间的合作,重要的常常是各取所需。黑旗手中的好东西,天下谁都想要,可是究竟几个人手上的东西,能入黑旗的法眼呢?高将军,你在公平党中擅长领兵打仗,可这天下,有几个人打仗能比得过女真、比得过黑旗。高将军你手中的东西,宁毅,瞧不上。” 房间之中,老人的话语平缓,高畅望着窗外的烟尘,一面听,手指一面在桌上敲打,此时倒是扭头望了过来:“照这样说,何文莫非就有宁毅想要的东西?你们东南的小皇帝莫非就有?我知道的,他对你们可不小气,就为了多年前的人情?” 左修权笑了笑,随后的回答,却没有太多的犹豫。 “这些年来,宁毅想要的东西有很多,一方面,他建立黑旗,锐意进取,提出‘四民’的理念,开民智、立人权、兴格物、促商业,欲开千载未有之新局。但另一方面,将军知道,外界诸人对他的做法存疑,戴梦微说他刚强易折,吴启梅更是诸多唱衰,而即便是佩服他的人,如你、我,也难免对其有所疑虑。” 高畅道:“然而他已然打败了女真人。” “他打败了女真人,可以向天下展示他的强势。”左修权道,“但即便如此,宁毅此人令天下英雄望尘莫及的是,他仍旧对自己,心存警惕。” “哦?”高畅蹙起了眉头。 左修权笑笑。 “在外人看来,宁毅此人,行事果决,霸道无双,当年周喆倒行逆施,他走上朝堂,一刀砍了皇帝,自此,天地倾覆。可若是仔细分析,自弑君开始,他选择的是最为极端的道路,却从来不愿阻碍其他人的路,甚至乐于见到有心人在其它道路上的探索。” “当年西南大战在即,华夏君兵源最缺,在老牛头,一批人造宁毅的反,如公平党一般要分田分地,宁毅默默承担后果,由他们去探索。后来老牛头均田失败,也是宁毅派人,过去收拾残局,甚至对分田分地失败的过程,着人一一记录。” “宁毅弑君,他当年的好友李頻过去行刺于他,被他一句灭儒的话语逼得探索新儒学,以道理为基础,尝试重注孔孟,自那之后,西南在几次的交流中甚至往李頻这边送过几车的书,皆是华夏君对新儒学的讨论结果。” “女真西路军战败,天下方定,他向其余势力出售技术,也出售想法,对东南新君,他帮得很多,对晋地,女相抗金有功,他帮忙很多,甚至于对戴梦微,他并不吝啬于技术和想法的流动。为何?对外说,是有一天他席卷天下,这些东西便都是他的,但与此同时,这中间有句没说的话……” “宁毅的起事是为了救此华夏,倘若有一天,他的起事不成,其他人成……也可以。” 茶香弥漫,高畅扭头看着左修权。 “……天下真有如此人物?” “老朽愚钝,才疏学浅,但家叔左公端佑,脾气上来时甚至能与秦嗣源决裂,可不是什么杀人无算的霸道人物就能折服的。” 高畅缓缓喝了一口茶,失笑中,缓缓道:“还以为左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说服高某与东南结盟,你如此推崇那宁立恒,就不怕高某心向往之,转投了西南,为一犬马吗?” “若是高将军愿意,老朽还真想建议你配合何文,投了西南,而后厉行革新,肃清军中冗弊、清理种种裙带关系,若能成功,则天下又能多一强军,也又多出一条道路来。” 高畅眯了眯眼睛:“左公这是肺腑之言,还是讽刺高某,怎么听不明白了呢。” “既有肺腑之言,又有讽刺之意。”左修权坦然道,“若真能将军队完全肃清,以军法肃人,令行禁止,那自然便会成为黑旗那样的强军,可古往今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人们莫非真想不到?就如同公平、平等、均田、大同,两千年前的人想的便是这些事情,孔子为何被我等称作是至圣先师,就是因为他第一个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大同的构想,可是谁做到了?谁做得到呢?” 左修权的笑容也是无奈而讽刺:“这个世道,从来不会为你美好的想法让步,时至今日,宁毅仍旧在一遍遍的肃清军纪,他的华夏军,每一年也有大量腐败之人被查出来,这是因为华夏军从头到尾都在逆境中打仗,宁毅以他的权威主持这件事情的运作,可是若有一天,他们的仗越打越少,军中的朋党越来越多的时候,宁毅的权威,是否还有用呢?有一天他死了,这一年年的肃清,是否还能清查出多少人来呢?” “东南的朝堂中,也有好用的军队,岳将军的背嵬、韩将军的镇海两系,如今由陛下的权威与两位将军的自觉强行撑着,不许其余文官插手,方才保存了战力。这些东西,不可长久……至于高将军,你的权威从何而来?是因为军纪吗?是因为你手底下的军队,每一个人都认你?” 老人摇了摇头,为高畅斟了一杯茶:“你的权威,并不来自于你手下的百万人,而只是来自你下头的几十人,那几十个将军,每一位的手下又有几十人,如此推演,成百万之众。若是你想杀一通,改一改这规矩,其实是好的。人有向上之志,任谁都要为之欢呼……高将军,你改吗?” 高畅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左修权换水,泡茶。 过得片刻,高畅讽刺地笑了笑,他望向左修权:“何文莫非就真的想改?” “这件事老朽岂能说得准。” 高畅想了想:“我听说,当年在西南,宁毅与何文有过过节,公平党虽借黑旗之名起事,但过去两年,何文对宁毅的忌惮,不是作伪,他们真能联手?” “……原来高将军怕的是这个。” “不论如何,有些事情总是要做,但在做之前,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能弄清楚些,总是好的。” 左修权斟酌了片刻:“当年何文替武朝到西南卧底,他风流倜傥、辩才无碍,得了宁毅义女的倾心,后来事情败露,以宁毅对家人的照顾来看,他不该再对何文存有好感。但另一方面,说起宁毅的格局,在这些大事上又似乎不会拘泥于此。因此何文的话是真是假,可能性都有。” “左公与西南关系匪浅,这次可曾见到西南来人?”高畅盯着左修权。 左修权笑了起来:“结盟的事情尚未谈开,高将军打听的消息可真不少。” 高畅笑道:“左公也可以不答。” 左修权斟着茶水:“传说中的黑旗使节,老朽尚未见到。不过在我看来,高将军如何选择,并不在于黑旗有没有来,只在于你想不想换个活法……或者选择死法而已。” “……若没有黑旗,何文这样做,他已经死了。”高畅面色冷然。 左修权微笑。 高畅看着他:“老人家既然是让我选东南,你们能给我什么?除了那劳什子的大义名分。” “有了大义名分还不够吗?高将军莫要让人小看了。” “如你所说,戴梦微也有大义名分,他最近还要入主汴梁呢。” 左修权笑起来:“高将军一生志向在哪?” “嗯?” “老夫来到城内近一月,为东南之事而来,细细看过公平党五家,最后选择的是与高将军正式商谈,自然是有理由的……”左修权笑道,“何文当年为武朝卧底,从西南回来后遇上了贪官,在牢里家破人亡,出牢狱之后,恰逢陛下登基后于江南辗转,他混迹流民之中,本托庇于陛下的军队,谁知道陛下借船队转道东南,这批流民又被抛下,自此始有公平党出世。” “哼。”高畅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们那小皇帝当初做了什么事情!” “为此事,陛下一直内疚至今,因此对公平党,几度提出运粮赈灾,但何文不接。”左修权叹了口气,“当然,今日要探寻此事的方方面面,没什么意义,陛下有理由跑,何文有理由闹,但不论如何,何文是接受不了东南朝廷了。他与周商,最有可能是选择与西南联手……” “周商?”高畅皱眉,“周商是个疯子。” “宁毅也是啊。” “……” 高畅偏着头。 左修权话语平静。 “去掉何文与周商,便剩下许、时与高将军三位,但老实说,许昭南、时宝丰有称帝之志,不论是否异想天开,他们是有野心之人,与戴梦微那边,恐怕更配一些。” “为何有野心之人便会选戴梦微?” “因为对刘光世,汝等可取而代之。但联手东南,你们想要取代陛下,很难。” 高畅沉默下来。 “至于高将军,你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数十好友,纵横捭阖,成一世功名,在杀人夺产之类的事情上,你的劣迹更少,即便发生了,也多数是在战场上,这些事情,自古都有人谅解,因此说起来,高将军你与东南的陛下,更为相称。若能结盟,将来你是与岳帅、韩帅鼎足而三的大元帅,在东南最为窘迫之时,你率江南数百万之众首先回归武朝,对东南来说有千金市骨之效,只要高将军你不谋朝篡位,将来你会有好结果。” 左修权斟茶:“你看,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说起来很好,但人要拿什么,看的是什么适合自己。西南的路,说起来很厉害,令人高山仰止,但即便宁毅本人,也知道风险极大……戴梦微的这边,干掉刘光世你说不定可以当皇帝,但诸侯并起,野心家都在这边……陛下这边,最为稳妥,陛下年富力强锐意进取,不是庸君,你手握大军、雪中送炭,正当其时,而且借此一波机会,你纵然不做彻底改革,也能狠狠整肃一番军纪,依老朽多年经验来说,这世上能成事的,往往不是那最激进的、也不是最保守的,而恰恰在于,恰到好处的、中庸者胜。” 他讲茶杯,往高畅那边推了推:“这是适合你我的路子,考虑考虑。” 视野远处,烟尘飘散。 高畅握着茶杯,望向那边。沉默不语。 …… 缉捕读书会成员引起的烽烟在城内弥漫。 时间接近中午,靠近城市中央的比武场馆,一群群观看比武大会的人们从场馆中出来,在附近的街头聚集。 短短两三日间,江宁城的气氛已变得混乱而躁动起来。 一方面,热热闹闹的比武大会仍旧在城市之中举行,已经进行到半决赛的日程。另一方面,因追捕读书会成员引起的混乱已经在城内爆发了上百起,有的甚至一度蔓延到比武的场馆中来,甚至短暂地中断过比赛。 在这场突然开始的混乱中,首先被抓捕和杀死的,多半都是公平党内部的成员,至于外来的商旅、侠客,一时间反倒被波及得少。因此,看着一幕幕混乱的爆发,只要还没波及到自己身上,部分人甚至有一种看公平党热闹的奇怪心情。 此时上午的比武结束,从比武场馆中出来的人们或是外来的商旅、或是背负刀剑的侠客,一面交谈一面走到了附近最大的街道口,随后便看见广场上有架子立起来了。 悲戚的呼号声无数。 在众人的视野中,一队一队的囚犯被人用囚车押运了过来。这些囚犯不断地哭嚎与呐喊,众人听得片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阎罗王”周商的麾下,对读书会的成员进行清理,执行百一抽杀令,凡一百名“阎罗王”麾下成员,必须找出至少一名读书会的逆贼,可以互相举报、揭发。而从大规模的抓捕到行刑,甚至不到两天的时间。 “阎罗王”麾下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这次被抓起来的,多数都是这类人。而在囚车之中有少数人更是在不断大喊冤枉,这少部分人实际上连字都不认识。 聚集在周围街口的商旅与绿林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即将执行的行刑一幕。 街道的一个角落,名叫曲龙珺的少女裹着她脏兮兮的衣服,也正在远远地观望着这一幕,寻找着这些囚犯之中是否有“小院子”里的同伴,她急得不断跺脚。 有宣讲官在台上大声地宣布这些人的罪名: “……这些读书识字之人,平素便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瞧不起咱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他们还组建什么读书会,私下里联合,说咱们公平党的坏话,说咱们公平党有问题……他们就是觉得,咱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不配与他们平等,他们要成人上人、要当官、要成地主,要蓄私田、要养豪奴、要娶很多个老婆……这样的人,你们以前都见过。但是今天,咱们就要告诉他们,我们是平等的——”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 稍远一点的阁楼之上,“天杀”卫昫文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过得一阵,有人私下里报告了什么,随后,“量天尺”孟著桃出现在了阁楼的窗口前。 “读书会的罪名,好像不是这样的吧?”孟著桃听了一阵。 “有谁在乎呢?”卫昫文似笑非笑。 “恰巧路过,便来凑个热闹。”孟著桃也微微笑,“不过,这样子杀人,恐怕是要出问题的。” “孟兄那边,没有杀吗?” “杀了不少,但我也知道,冤杀了不少……你们这边最离谱,这样子杀,有什么好处?” “百一抽杀,这么大压力,肯定能找出人来的。”卫昫文笑了笑,他望着下方,偏了偏头,“对于读书会这件事,小弟最近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与不对,孟兄想听吗?” “说说。” “百一抽杀,卫某不知道冤杀了多少。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还敢跑到卫某跟前来为读书会说话的,不管他说得多有道理,卫某觉得,那多半就是读书会的成员。”卫昫文的目光缓缓转了过来,望向旁边的孟著桃,“孟兄……觉得有没有道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孟著桃的目光冷了下来,随后也扭头望向卫昫文,“咬我啊。” “哈哈哈哈……”卫昫文笑了起来,“玩笑、开个玩笑,卫某哪里敢拿孟兄开刀,不过……之前有六个人过来劝我,他们现在,都在下头呢。” 孟著桃看了看楼下的景状,刽子手已经准备好大刀,第一批人被押上了刑场,不断哭喊、叫骂。他转过身:“告辞了。” 卫昫文望向他:“孟兄,咱们这次是一伙的,对吧?” “你跟你老大都有病。” “这个世道就是有病的。”卫昫文笑着,低声呢喃。 孟著桃便要离开,随即,视野的余光看见不远处的街道间,属于“公平王”、“龙贤”的旗帜汹涌而来了。 “要打仗了。”卫昫文并不奇怪地说了一句,随后道:“叫人。” 巨大的对峙,便要在这广场间展开。 公平党的势力当中,“高天王”高畅、“转轮王”许昭南、“平等王”时宝丰、“阎罗王”周商等四方针对读书会的清理命令皆已下达。九月十二中午,何文以“公平王”身份,向整个公平党地盘下达的不许无故滥杀公平党内部成员——尤其被称为“读书会”成员的党众——命令,开始朝整个江南发出,开始直接“粗暴”地干涉其余四系的内政。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做法。 下午,城市北面,公平王何文所在宅邸,无数游说、劝说者也在汹涌而至。 许多人至今还弄不清何文的打算,以政治斗争而言,最近的这个做法太过粗暴,在许多人看来,或许更像是在酝酿什么反转,但即便有反转,这样的做法也已经逼近其余四方的容忍底线了。 同日下午,许昭南拜访何文。 当晚,时宝丰拜访何文。 第二日,周商拜访何文。 此后又有多人间的数轮交谈。 同样的时间里,城市之中日升月落。 不起眼的桥洞下,一名女子的生命,正渐渐地从她的身体上离去,两名少年人为此在混乱的城市之中奔走了几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五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四)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 许昭南坐在右边的位置上,身上是明黄与深红点缀的衣袍,目光平静温和,不怒而威。。。 “……五月的时候,让人做掉了黄权……还记得他吧?我挺喜欢他的,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他居中牵的线,人笑眯眯的,一个胖子,看起来跟谁都不错……” “……我为什么杀他?为了你……今年的时候,人已经变了,地盘扩得太大,手底下人多,一群混蛋溜须拍马,他开始瞧不起你。找到我这边,说,许公,何文那个瘦子,现在手底下已经不如我们了,除了名头大他还有什么?他瞧不起你,我就帮你做了他……” “……死胖子,知道我要杀他,敢反抗。” “……你知道的,陈爵方杀他一家三十六口,他不反抗,本来可以少死一点人。” “……为什么杀他?死胖子笑眯眯的,又会说话……但是在我的地方,谁不尊重公平王,就是不尊重我……许昭南。” 许昭南手指敲了敲,看着对面的人。 “……今年过来,说要干掉你的,死鬼黄权不是第一个……尤其是开会,手下的那些读书人说,你的名声太大了,非得第一个干掉,否则就会有麻烦——我把你当自己人!我许昭南拿你当自己人!” “……许昭南是干什么的?许昭南是信光明教的,何文,信教的人实诚,大光明教的书里告诉我们,做人要讲道义,要问心无愧,对上,要敬天法祖,对下,我们要对得起教友黎民。我许昭南为什么能把人拉起来?这么多年,我没有对不起过自己的兄弟!” “……但如今你对不起我。你往我的地盘上伸手,你真的想打起来?” 马车骨碌碌的前行,秋风拂动的车帘缝隙间偶尔显出外界的街景与天光来。许昭南盯着前方的何文,过得好一阵,才见何文叹了口气。 “在对读书会的事情上,你们真的做过了。” “没有什么做过了的,公平党两年,你我杀过多少人了?周商那疯子杀了多少人?你往我的地盘上下命令,才叫做过了!” “读书会的人是有好的想法的……” “不要跟我打这种马虎眼,何兄弟,大家关起门来说亮话,你就不要在这里给我装疯卖傻,到我的地盘上下你公平王的命令,不许滥杀读书会的人,你是想收读书会的心,但我跟你保证,接下来没有一个人能逃到你的地盘上去,今天下午谈不拢,我晚上就开始调无生军去太湖——不止我一个人会这样做!” 何文坐在那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许昭南的眼神愤怒,朝后靠了靠。过得片刻,他指向何文。 “这次是你不听劝。” 何文的身体朝前方坐了坐,目光低垂,随后抬了起来。 “许公,拿出决心,跟我一起干吧?” “什么?” “从头到尾,我就没有开玩笑,所以的事情,我都是摊开在台面上说的,但是你们没人信,以为我开玩笑,以为我在玩什么阴谋诡计,想要让谁出局……没有,许公,公平党局面危殆,放下江湖义气,跟我一起做改革。高畅已经决定跟我了,我们联手,不怕时宝丰和周商。” “……你当我是傻子?”许昭南偏头看着他,“为什么要改?改掉江湖义气?义气都没有了你还要做人吗?读书会那些东西是西南拿出来偏傻子的!你真的信啊?” “许公,你真的不信啊?”何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之后抬了抬手,“黄权是动你的小妾被你做掉的,何必呢?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先不说很多人觉得那是个冤案,就算是真的,送给他就送给他了。论办事,黄权比陈爵方有本事。” 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许昭南忍不住笑了起来,牙齿都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哈……黄权,哈哈……那个小妾是我新看上的,大家都知道,是我新宠,他一个执掌不死卫的,让人把那种消息传出来了,我怎么办?我不动他,还不让人觉得,他重要到我不能动了?他试探我啊……至于小妾算什么?我在乎吗?别说他没看上,就算看上了,私下里跟我开口,可以一起的啊。自己家兄弟,独乐乐何如众乐乐,对吧?” “许公……豁达。”何文目光顿了顿,笑道,“这下有关起门来说话的感觉了。” “是吧?”许昭南笑,“王八蛋,是你你也杀他……不过话说回来,姑娘不错,是个良家,要不是杀黄权的时候顺手杀了她,今日大家可以一道品鉴。” “下次一定。” 何文露出笑容,许昭南却是目光凶戾地指向了他,那手指定在空中,许久未动。何文面上的笑容便又渐渐的转为平静,过得一阵,甚至变做了冷漠。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公平党就要回不了头了,许公。” “公平党本就回不了头,也没有必要回头。你要么是起了坏心眼想对付我们,要么是你被读书会的那帮人骗了,异想天开。”许昭南说到这里,顿了顿,“不对,读书会的人骗不了你——你是被西南的宁毅给骗了?” “……公平党大会,到头来层层妥协,是没有意义的,走到最后无非是个厉害点的方腊。而且许公,这些问题最后都会归结到组织度的问题上……” “你看你满嘴都是西南的妖言……” “有没有问题,终究是要拉上战场的。许公,女真西路军跟华夏军的那一战,宗翰、希尹带队,手下将领都精通排兵布阵……没有用了,手榴弹一扔,你所有的排兵布阵都是扯淡,西南直接把军队散出去,命令还是能够执行,他们每个人都会动脑子,你的无生军扔出去试试看。”何文道,“……这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局。” “西南迟早是要折的。何先生,你根本不用考虑他。” “许公,你也信刚强易折那一套?” “我信的是你们读书人的中庸,何先生,自古以来这些大事情,看起来最好的那个和最坏的那个,都是要出局的……天下人说什么心魔心魔,何文,大光明教才是真的心魔,你见过那些教众的心中所想吗?你读书读了一辈子,你知道这世道最底下的那些人心中所想吗?你要改革?要组织度?要人人读书?自觉?一千个人中间只有几个人能做到!” 许昭南身体前倾,目光严肃:“你可以用一些办法把所有人都压得变成这个样子!宁毅他做得到,至今还能撑住,他很了不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它迟早是要爆开的。什么心魔,这世道人心我也看了一辈子!宁毅逆着它来,用尽办法,他厉害。但会有尽头的……西南说格物,说规律。我谈的才是规律,你们都在做违逆规律的事情!” 何文笑起来:“许公对西南果然也很了解。” 许昭南目光望向一旁,摆了摆手:“何文,别把话往这里引,我说了,你很大的可能是要对付谁……大家趁乱世起兵,相处一年多,也算是守望相助,我许昭南自问对得起你,你不跟我说,我只好认为你要对付的是我……至于受了西南的鼓动,你真想豁出去转身,那你最近做的也太糙了。” 何文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又将身体前倾过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样,若我真的存了坏心,想要对付许公你,你打回来那是应该的。但如果……过一段时间,许公你发现,我真的是豁出去所有东西,想要革新,我要立规矩,借读书会这把火,把真正愿意走正路的人集合起来……许公你是读过西南理论的人,那个时候,扪心自问,你跟不跟?” 许昭南盯着他,他张了张嘴,目光迷惑,没有说话。 何文压低了声音:“西南的人,确实过来了,他们找到我,问清楚我的想法,他们确定支持我。许公,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情,你是想当个方腊,抓几个小妾快活几年,还是想要在这世上真的做出些事情来,或许得个善终?许公,你考虑一下,即便你如今拿不准主意,到时候也不晚,只要你愿意革新,愿意讲规矩,我们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西南的人找到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西南过来的是陈凡。” 何文这句话轻轻地说出来,马车之中,许昭南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许公,跑到这里来,在开大会的时候向你们的地盘上发命令,直接挑衅,一打四,如你所说,这些动作是糙了点。如果手上没牌,我怎么敢这样做?另外,您看过西南的那些东西,就该知道,既然铁了心做这种程度的改革,做事便不能拖泥带水、徐徐图之,哪怕要割肉,摆明态度是最重要的。就如同宁毅,他要造反他就得杀皇帝,一刀把两边的关系都切开……” “……我不期待许公您直接就相信我,您觉得是阴谋诡计,您就按照阴谋诡计来。但咱们今天关上门,我何某人自造反那一刻起,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情很难,您觉得匪夷所思,但我不怕你们,哪怕没有一个人跟上来,今天我一样打你们四个!要么你们打死我,要么我打死你们!因为不这样做公平党就完了——你们也得完!” 何文的声音高亢了一瞬,随后又低下来。 “……我觉得这条难走的路,是唯一的路。许公您若真不信,那没有办法,但若是许公您仔细想过觉得是有道理的,我不求其它,只希望许公您稍微留个余地。如您所说,我的命令发到你的地盘上,那些读书会的人,也走不出来,但是在您没想清楚之前,抓住了他们,能不能暂时不杀。若是要打仗,只求您这一点,就算是……我们私下里的一点默契。” 许昭南看着他。 马车依旧缓缓地前行,到某个地方时,许昭南起身下车,他将手指在何文身前的长椅上敲了敲。 “你说的这些,若是真的……周商比你正常多了,你们是亲兄弟……神经病!” 他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去了。何文笑起来,他扭过头望向许昭南下车的身影,道:“周商说他跟我。许公考虑一下。” “我去你大爷——” 许昭南袍袖一挥,大踏步去了。 帘子垂下来,掩盖了外头深秋的萧瑟,何文坐在车里,目光变得严肃,又渐渐的变得惘然起来…… 他去到居住的小院,又接见了几人。夜晚到来时,时宝丰乘车过来,何文将他接入了书房。 相对于下午的许昭南,时宝丰的态度更为凶戾,也更有兴师问罪的姿态,他的儿子被西南来人剁了手,如今拿到哪里,都是能够压人的话头,当场便也将何文指责了一番。 何文倒并不在意,他连茶都懒得给对方倒。 “时公开口闭口便是黑旗的人做了事,谁看到了?” “通山猴王李彦锋当时……” “通山李彦锋是个混子,他爹当年在朱仙镇被吕梁骑兵活生生踩死的,这种栽赃瞎掰的事情他怎么干不出来!许昭南下午都说他是个王八蛋!” “何先生的意思,是李彦锋骗了人,我时某人也骗人?我的儿子少了一只手——” “从五湖客栈的事情开始,就是姓时的你首先向我发飙,正好出了二公子的事情,你把读书会、黑旗跟我拴在一起,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砰的一声,时宝丰掀翻了房间里的桌椅。 “你没有儿子……” “我儿子死了,我坐牢的时候!” 声音喧哗,两道身影在房间里对峙,时宝丰手指颤抖:“姓何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今天的事情,你说是我想要对付你……” “不是吗?五湖客栈那批小册子,你儿子弄出来的,你不知道?还特么农贤赵敬慈的……你不是冲我来你是要干什么?黑旗干的……你是不是想说是我指使黑旗剁了维扬的手!?你说得出来你就说!” “……我……我那是借着小册子让你对读书会表态!”时宝丰语气滞了一滞,“读书会迟早要出事,要成心腹大患,我跟你说过多少次……” “对读书会的想法,我也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哪次听了!?” 两人相识已久,虽然称不上多年的好友,但公平党起事后,至少也算是亲密的搭档,算是几位大王之中友情最足的。此时时宝丰颤抖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何文一只手叉着腰,两人都气了一阵,何文才转过身来。 “读书会是我办的。”他道。 时宝丰拿着椅子旁的茶杯本想倒茶,此时袍袖一挥,将茶几上的东西都扫了出去,碎片飞溅:“姓何的,你连我都骗?” “时兄,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当成儿戏,但无论如何,决定总是要做的。”何文转过身,从旁边端来另一套茶具,“公平党快要到头了,外头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就是它的病根要出来的时候。我必须做这次革新,你跟我一起干吧。” “……”时宝丰盯着他,随后目光转柔和,“你就不能……这次开完会再想办法?” “这次会议只要开完,妥协两个字就会钻进公平党的骨髓里,在那之后,这个病根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掉。” “——那你在全天下人面前搞这么大场面!” “我就是要一把火把公平党烧了,让全天下人看见!我何文想要的是什么,让全天下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凤凰才会在火里涅槃出来!” “你个神经病……” “我疯了很多年了,时兄。”何文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黑旗确实来了人,但维扬的事情不是他们干的,他们说支持我,高将军、许公也动心了。时兄,下点决心,跟我一起吧,公平党不进行一番大改革,不刮骨疗毒,是没救的。” “你……果然跟黑旗……” “黑旗那边来的是陈凡,要是他出手,维扬死定的,李彦锋还能说得出话?跟你说了,那就是个耍猴戏的混混。” “……” 房间之中,沉默了一瞬。 此后便又是数轮苦口婆心的劝说与争吵。 这一天的争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结论可言,在上千里的江南大地,公平党五系的地盘上,大批大批的军队则已经在各种命令当中开始集结了。 两年以来,公平党五系都在野蛮发展,有许多地方,彼此的地盘犬牙交错,还有众多实际上归属未定的小势力参与其中。一旦出现对抗,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然会是一轮大规模的混乱。 但公平王表现出了敌意,其余四家也不得不做出动作来。 第二天的上午,周商便也来见了何文一面,他的态度倒也直接:“我来见个死人。” 何文看了他一阵:“……我们一起干吧。” …… 城市之中,公平党的大会仍旧在进行,这天下午的会议结束后,许昭南、时宝丰、周商、高畅四人私下里见了一面,交流彼此的态度。 “何文疯了,他说要搞个新公平党。” “何先生说,你跟他一起了。” “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你……” “何先生说,西南的人站在他那边。” “要么是蒙人的……” “又或者说,宁毅好手段,远隔几千里,三言两语把公平王给解决了……造自己的反……” “现在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联手干掉他啊。” “咱们大家是一条心吗?”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要说话,只听得外头的不远处,有骚动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便是示警的烟火令箭。 此时的江宁城内,因为读书会引起的骚乱时常都有,并不出奇,但这次的烟火级别甚高。过得片刻,便有人过来回报,离开会场后必经的景文街上,公平王遇刺,此时,厮杀还在进行。 “这规模不小。”远远地听着传来的声音,周商笑道。 “谁干的?”时宝丰蹙眉。 “我还没动手呢。”许昭南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直相对沉默的高畅坐在桌边喝茶。 “死了再去看吧。” 他道。 …… 九月十三傍晚,江宁,景文街街头。 就在公平王何文离开会场,马车进入这条街道后不久,众多的刺客便从四面八方出现,以大量弓弩甚至于陶罐手雷,对着何文的车驾进行了集火式的刺杀。 爆炸声蔓延。 带有铁板的马车车厢被炸得在街面上滚动,随后凶狠的厮杀在整条长街之上爆发开来。此时厮杀的两方都是最为精锐的军人,转眼间展开的杀戮力度,已然超越了过去数月间在这座城中展开的无数火拼。 第一轮冲突,正式展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六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五) 时间才刚刚入夜,距离新虎宫不远的院落间火光缭乱,一队队的卫士手持火把、刀枪在附近的街道、院子里来来去去。 “天刀”谭正走进院子里,有些意外地与已经身处这边的王难陀见了礼,随后更加恭敬地冲着里头院落出来的那道身影拱手:“圣教主,您来了。。。” “哦,谭正啊。”从里头出来的正是体型庞大的林宗吾,“来得不慢,看来外界说你挺照顾这个侄子,所言不虚。” 谭正微微躬身:“当年与李若缺论拳,于我刀道大有裨益,倒是圣教主怎么……” “正好遇上了这场打斗,因此从那边赶过来。”林宗吾笑了笑,“我过来时,那刺客便逃了,但观其身法,再问了问彦峰与他交手的经过,很像是当年的吞云和尚。呵呵,没了那身铁甲的牵累,周侗追不上,我也没追上。” 说到这里,林宗吾顿了顿,随后才道:“哦,彦峰没什么事,吞云出手刺杀,有心算无心,他只受了些小伤,算是命大了……你且进去看看他吧,年轻人,有点挫折是好事,我看他将来会有一番成就。” 得了林宗吾的这番批语,谭正便拱手告辞朝里去。这里头又有两重院落,最里头的院子带着竹林与山石,此时有不少竹子倾倒在地,一些是被刀锋斩断的,一些则是被棍棒打折,显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打斗。李彦锋赤着上半身坐在有假山的池塘边,上半身已经包好了绷带,看起来伤在肩膀或是背上。 年轻人有点挫折是好事,但最近这段时间,猴王在江宁这里经历的挫折未免有些多了。 事情的发端由那次金街的厮杀开始,吞云和尚杀了刘光世的使节古安河,随后导致长街上一片大乱,李彦锋起初在长街上大显身手,后来却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一路追去,厮杀过后伤势不重,却也颇为狼狈。 他随后借着金街的事情向孟著桃发飙,许昭南不得已出来当和事佬,向李彦锋许下大量补偿,而在古安河死后,他成为刘光世使团之中的实权副使,倒是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只是事情没过几天,孟著桃于一场聚会当中主动向李彦锋约战。此时李彦锋不过三十余岁,一身猴拳功夫据说青出于蓝,面对肩上仍旧有伤的孟著桃,自然不打算退却,结果在双方仅仅比试拳脚的前提下,被对方打得当场吐血认负,这便是第二次受伤。 又过得几日,参与到时宝丰次子时维扬遇刺的事件当中,据说当场遇上了西南来的高手,双方互殴,结果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虽然说起来他也成功将对方逼退,但在更多的讯息中,据说那人擅长的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这场互殴便很难说是他占到了便宜。这是第三次受伤。 此后便到了九月十六这日的傍晚,看来是吞云和尚突然杀来,李彦锋也算是反应迅速,挥棒还击,随后正在附近的林宗吾呼啸赶来,吞云远飚离去,如此一场刺杀又以李彦锋轻伤告终。 绿林人刀口舔血,比武受伤本是常事,然而李彦锋毕竟与普通绿林武者不同,他家学渊源天分也高,更是已然有了一定成就的乱世诸侯,无论武艺与智力,都算得上是这乱世中的风云人物,也是因此,这次来到江宁的摩尼教年青一代中,谭正对他最为重视。 但谁知道也不知道这是犯了什么太岁,短短二十天的时间内,连续被打了四次——如今的江宁城内,能打得过李彦锋的绿林高手,本已经算得上是这场游戏最顶层的一拨人,如他谭正一般,轻易是不该出手的,然而——他每次受伤还都是如此的莫名其妙,令得谭正此时看了,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当然,这些心情,眼下是不可能说出口的,有人点背而已,他人生阅历丰富,也不是没见过。例如不死卫当中,就有个以前跟过他的副队长,最近听说被人两次打烂了鼻子,天天敷药,很是凄惨。那又能怎么样?你鼻子第一次受了伤,再遇上敌人,人家当成是弱点照着打,听起来很恶劣,实际上也算是打斗中的人之常情。 撇开脑海中这点无聊的思绪,他靠近竹林的边缘看了片刻,随后便也发现了刀、棍之外第三种武器造成的破坏。 “流云铁袖……这看起来确像是吞云和尚的功夫,他是袖里藏刀?” 谭正回过头去,李彦锋倒是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样貌俊逸身形颀长,常年练武的身体犹如刀削斧劈般坚硬,即便最近挨了四次打,在他的脸上也并未见到丝毫沮丧的感觉。 “袖中藏短刀,与金楼那日像是同一个人……身法着实厉害。” 谭正点了点头:“能在教主手底下逃脱的,普天之下也就那么几人了。” “听说当年正叔与他,有过些往来?” “他是孤魂野鬼,四处乱窜的邪派高手,于中原时,有过几次照面,但算不得熟悉,朱仙镇杀秦嗣源那次,他也在现场,后来逃得一条生路。此人名声不好,教主并不喜欢……”谭正摇了摇头,只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下,随后微微蹙眉,“倒是奇怪啊,外头说吞云这次受了吴启梅等人指使,因此刺杀古安河,破坏刘光世与众人的结盟,还算说得过去。但古安河已死,他不去找其它使团的麻烦,过来杀你是存的什么心思?莫非是刘将军跟谁结下的私仇?” 当初金楼事件发生,众人说是吴启梅请了高手过来捣乱,不希望公平党大会顺利进行,这倒也算是个合理的推测。不过到得如今,吴启梅、铁彦二人派出的使节团人都找不见了,市面上都在传他们已经暗中被人做掉,回过头来,这件事难不成反而成了个误会? 谭正蹙着眉头,一旁的李彦锋更是心思敏捷,他或许早已想到了这些,此时倒只是摇了摇头:“如今这江宁城中,令人想不通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呢?” 谭正偏过头来:“贤侄指的是……” 李彦锋挑了挑眉:“这城中的局面,到底如何收场,正叔看得明白吗?” 附近的院落间,因为涉及到猴王的这场刺杀,一队队的士兵、护卫正在朝四面八方进行搜索追查,但与此同时,在李彦锋所示意的方向上,大大小小骚乱、火拼的痕迹即便在夜色之中都已经变得愈发清晰。 自九月十三,公平王何文遇刺之后,整座江宁城中的局面,已经再次动荡起来,甚至在短短三天时间内,就已经恢复到、甚至超过了一两个月前最乱时候的局面。 因读书会这个小小引子点起的一把火苗,开始在短时间内烧成大火。 在野蛮发展了近两年的时间之后,江宁的这次五方聚会,原本就是为了谈事情、做联合的。 然而作为公平党首脑的五位大王——以何文为首——突然像是脑抽了一样,在这件事上不肯让步,随后是谁也不打算妥协的将矛盾激化开来。如果说时宝丰等四位大王公开发布缉拿读书会成员的命令还算是在处理自己的“内政”,九月十二何文不管不顾地向其余四人地盘发布不许滥杀的公平王令,便是直接撕破脸皮在其余人头上拉屎的宣战。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居中调停,彼此退让一步,事情原本还是可以谈的,一切也都会保持在政治试探的范畴里。然而九月十三,那场当街的刺杀似乎就意味着导火线已经烧到了火药桶。 在那场刺杀的行动之中,早有准备的何文并未受伤,而是调动早已安排好的人手对数十名刺客进行大规模的围杀,双方在长街上爆发的厮杀堪称惨烈。而在之后的九月十四,疯子周商手下的“天杀”卫昫文,便第一个派人入侵了挂着公平王旗帜的一条街道,负责治安的“龙贤”傅平波带人去时,卫昫文以“早就看你不顺眼”为理由,与对方展开了激烈的火拼。 时宝丰、许昭南随即发难。 由于过去几个月抢地盘的行为,城内的各个地盘本就相互错节,彼此之间也充满了私怨,在几位大王之下,名义上的地盘又有直系与借名的区别。当时是因为何文的进程,其余四位大王都配合他的动作做了收敛,许多直系地盘静下来后,各个借名的小势力也就再不敢乱动,因此太平了之前的半个月时间。 到得此时,五位大王撕破脸皮,这火药桶便再度爆发开来。 城市当中,时宝丰、周商、许昭南三人动手最多,让手下一拨一拨的人与何文的势力展开冲突,但事实上,城内力量的天平并未因为三打一或者四打一的动作出现一面倒的情况,双方在一轮轮抢地盘的厮杀中,竟然显得有些势均力敌。 这是因为相对于整个江南千里之地的局势,区区江宁此时仍旧只是一处消遣用的沙盘。随着五位大王对抗的趋势渐渐变得明朗,从江宁发布出去的命令,除了捕杀读书会成员或是不许捕杀读书会成员的对抗,还有一轮轮连续不断的军令,这些军令中涉及的对抗,只会在此后十天甚至大半个月的时间后出现效果。 当台面上口头的谈判无法谈妥,台面下局部的厮杀便也是摆明态度的一种手段,与此同时,大规模的军事威慑也是博弈的重要筹码。 这是情况微妙而又奇特的几天时间。 九月十五,就在城内火拼变得激烈的同时,原本预定的公平党大会,仍旧照常召开了一轮,除了五位大王未曾参加外,如陈爵方、如谭正、如傅平波、如卫昫文、如金勇笙这些高层成员,竟都还一个不落地聚首一堂,展开了将近一天的讨论与对骂。 表面上吵过架后,私下里相互打探消息的情况,也最为频繁。 李彦锋的迷惑其来有自。 他的这一轮被刺杀,不过是最近几日城中混乱局面里最不起眼的小事情,而即便是谭正这种跟随许昭南已经有些时日的大光明教护法,眼下都有些拿不准局势的走向。 此刻的情况乍看起来,当然是时宝丰等四人就读书会的事情逼着何文就范,但何文如此头铁的展开对抗,他的手上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筹码? 从私下里传出来的消息看来,最为绘声绘色的说法,还是何文已经联手了四位大王当中的一到两家,准备一次性清理两到三家出局。 许公看起来与何文站在对立面,但实际上,事到临头会不会突然倒戈呢?据说何文曾经向他说出了“我们一起干吧”的邀请。 九月十三长街之上的那一轮刺杀,据说就是高畅干的,这也符合他干干脆脆的性格。但在另一方面的传言里,高畅始终都是最有可能与何文走在一起的人。 时宝丰与何文早就相识,平等王如今实力强大,物资丰厚,但实际上,他本就是何文手下专管物资的一系分裂出来的,前些时日以读书会为借口,逼迫何文表态,随后事情直接发展到这一步,又会不会是他们私下里的设的局呢? 包括周商,这个疯子谁都不喜欢,人们一度以为他才是会被四打一的对象,如今纵然变成了何文,他难道就值得信任吗?纵然他没有与何文联手,事到临头背刺同伴,那也不是奇怪的展望。 归根结底,这几日人们心中的迷惑实际上还是会归于一个问题:公平党五系的风格各有不同,若是何文没有将其余几系联合起来,撇开何文后的四系力量,就真能合成一股吗? 彼此之间要进行怎样的妥协?需要保持怎样的默契?在这个过程里,会出现多少的变故? 人们并不会天真地认为四家联手就能顺利地打倒何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打到一半,大家或许就展开了彼此提防的混战。 这场大会突然变成这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与此同时,倘若能够真正看清楚未来的走向,这也是能让每个人获取最大利益的机会,这件事情对谭正而言是如此,对代表其它势力过来的李彦锋等人而言,更是如此。 两人站在竹林边聊了一阵。对于吞云为何要来行刺的事情,李彦锋未再多提,谭正便也不多说起,谈了谈许昭南的事情之后,他们又提起读书会,何文是真的信奉读书会的说法吗?西南真的有插手这边吗?谭正与李彦锋一面朝外头行走,一面说了几句关于那日对手的事情。 “黑铁神”仇书延,这是宁毅武艺最高的妾室手下的徒弟,实际上也等同于“心魔”宁毅的亲传弟子,若他确实到了,那整件事的性质,真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我也无法完全确定啊……”谭正说得认真,李彦锋便也谨慎起来,“毕竟这人我也是第一次交手。” “圣教主方才问起过这件事吗?”谭正道。 李彦锋点头:“第一次是王先生过来问的,但是方才,圣教主他老人家与我搭了搭手,具体是不是,他却没说什么。” 谭正点点头,沉默了片刻:“与心魔的对抗,是圣教主私下里的一段心结。” 李彦锋看着他:“我听说他们二位不曾交手。” “我跟随圣教主时日不久,未曾亲眼见过那宁毅的身手。”谭正道,“但是当年在吕梁山,是有过一轮明争暗斗的,后来在朱仙镇的那一次,心魔携大军杀来,当时该是交过手的。那一战……终究我大光明教上一代的高手,损伤殆尽。” 对于这件事,谭正说的不多,那一次也是上代猴王李若缺的殒命之役,李彦锋这边倒也不用多提。 他低声道:“其实江湖上一直有两种说法,也有说那心魔宁毅,实际上是不懂武功的。” “这一说法早有流传,以讹传讹,现在愈发绘声绘色了。”谭正笑了笑,“众人说心魔不懂武功,是因为他早年便开始经营军务,出手不多。但你若追索当年,便该知道,宁毅在‘心魔’这一外号之前,尚有一匪号,被叫的是‘血手人屠’,你且想想,得杀了多少人,有多凶残,方才能有这等满是煞气的外号?绿林间啊,有取错的名字,不会有取错的外号。更何况这些年来,我们与圣教主提起那宁毅的传闻,他总是笑而不语,为何?你要知道,圣教主也极少跟人谈及周侗……” 谭正这样一说,李彦锋也就明白了,点点头:“我听说圣教主当年约战周宗师,但周宗师始终不曾应战,后来周宗师刺粘罕而死……圣教主是尊重他。” “他与心魔也是一般,早些年,大光明教与心魔有过冲突,几次是咱们这边居于下风,但两人同为当世宗师,未必没有惺惺相惜之感。这些年圣教主北上抗金,与西南走的也是一条路……但这次若是黑旗的人真来了江宁,圣教主说不定便要考虑与这些小辈对抗的事情,他的心思,其实比较复杂。” 谭正与李彦锋说起这些私密的事情,微带白发的脸上笑起来,更为亲近。李彦锋想了想,目光坚毅:“但是家父死于黑旗之手,若有机会,我是不会放过那心魔的。” “有机会的。”谭正拍了拍李彦锋未曾受伤的一边肩膀,“圣教主也不会放过他,我觉得啊,以后天下太平了,几位宗师,必有一战。” 两人从读书会闲聊到这些事情,之后谭正让李彦锋回去休息,转身离开。出了这处院落之后,走得不远,便也看到了正从附近宅院中出现,准备上马车的孟著桃,两人打个招呼,发现彼此其实没什么重要事情后,谭正开口:“一道走走?” 孟著桃点头应下,举步前行,让马车在后头跟着:“谭公从猴王那边出来?听说他又挨揍了?” “圣教主先前也在,竟没能将刺客留下,出手的像是吞云和尚。”谭正道,“若非知道孟兄性格,我差点要猜测,他后头两次挨揍,是孟兄花钱雇的凶手,如此一来,吞云收钱办事,也就解释得通了。” 孟著桃笑了笑,他性情豪迈,看李彦锋不顺眼时,当场就打了,对其它的却是懒得解释:“……吞云为何要杀他?” “在老夫看来,有三个可能。要么,吞云和尚不是吴启梅那些人请的……是刘光世的对家请的。当然,此事颇大,不好多猜。” “那吴启梅派来的一帮人,还真是倒霉……第二个可能呢?” “吞云收钱办事,李贤侄得罪过的人请了他,这是另一笔交易。那这件事就单纯多了。” “年轻人得罪的人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孟著桃神色平淡,“第三个可能呢?” “跟第二个可能差不多,他私下里得罪了吞云,因为某些原因,又不肯说,吞云非得做了他,也是有可能的,李贤侄这人心思重,偶尔有所保留,咱们猜来猜去,反倒没什么凭据……” 吞云和尚行刺李彦锋的这个举动,如果仔细探究其实会有不少的可能性蕴藏,李彦锋说起城内局势,将话题随意引开,谭正便也顺着他说些口水话。其实他年老成精,何尝看不懂李彦锋那点小小的心思,此刻倒是微微的叹了口气。 孟著桃只是一笑:“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顺风顺水,又借势打开一片地盘,爱把聪明挂在脸上,不奇怪。”他道,“将来吃点亏就好了。” 谭正也是一笑,两人沿着街道往前走,前方的夜色之中,又是火拼引起的动静,孟著桃挑了挑眉:“卫昫文又在趁乱报仇。” 谭正叹了口气:“孟兄弟,你说,咱们这边,真的会与何文打起来吗?” 孟著桃想了想,他看着前方:“谭兄……你说,何文他是真的……想走读书会的那条路吗?” 夜色之下的长街蔓延,前方的城池,烟火延绵,一片黯淡而混乱的景象。 借着西南提出来的口号,公平党因何文而起,也因此迅速地扩大,对于这场剧烈的斗争,人们都会说何文一家未必打得过其它四家。然而在西南的理论伴随着他无可置疑的强大战绩扩散开来的这一刻,离开了何文与公平的旗帜后、离开了西南的名义之后,公平党这一庞然大物还真能顺利延续吗? 在这一刻,这是夜色中许许多多的人,都在面对的疑惑。 …… 同一时刻,新虎宫。 处理完李彦锋的事情,回到这边后,许昭南登门拜见。 双方对坐饮茶,在与何文决裂三天之后,似乎是仔仔细细地想过了整个问题,这一次过来的许昭南,看似闲聊的话语之中,也隐藏着极度严肃的神态。 林宗吾跟他轻松地聊完了关于李彦锋的事情,待到许昭南正襟危坐,开始拱手后,林宗吾微微一笑:“许公但说无妨。” “昭南有罪。”许昭南拱手俯身,沉默良久,“此次……摆脱王先生北上请圣教主出山,为的是在战场之上用到圣教主的教诲。只因西南大战之后,那华夏军军人,借着周宗师的训练之法,小队作战,个个皆能为斥候,此事若不解决,将来我等难以与之一战,而事实上,公平党五派,我方高手最多,他们性情桀骜,战场之上不好统御,因此一是借圣教主的智慧,训练他们,而是借圣教主的威望,也能压住他们……” “此次公平党大会,原本也以为五方合力,会平平稳稳,接下来便可全力练兵。谁知何文喜怒无常,突然倒戈、倒行逆施……若是外头打起来,我们其实并不害怕,但偏有一事,如今何文扯虎皮做大旗,对外称黑旗之人已至,站在了他们的一边……若真是如此,咱们这里,便不得不早做准备。而若是正面对抗真的开始,咱们这里,能以堂堂之势压服黑旗的……其实并不算多……” 许昭南缓慢而谨慎地陈述着想法,林宗吾放下茶杯,他的表情平静,并不意外。脑海中想起来的,是这些年来,与黑旗的对抗——其实对抗早已停止,即便当初在晋地的那次惊鸿一瞥,也已算不上对抗了…… 他讲茶杯转动了一下。 “战场上的对抗,私下里的经营,宁毅是很厉害的。” 他道。 “许公……真的决定,不与何文合作了吗?” 秋风萧瑟,窗外的星光寥落,许多人都会渐渐的走到,命运的岔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六) 远处的夜色仍在喧嚣。 丁嵩南在黑暗中巡视了一遍院落附近的哨卫,叮嘱他们打起精神来后,方才回到房间里,随行的勤务兵奉上了热茶,他将房间里照明的灯火灭至一盏后,方才令勤务兵出去了。。。 “去叮嘱其他人,不要用太多烛火,避免引来不必要的窥探。” 对方听令去了。 茶杯之中的热水里正逸出清新的茶香,丁嵩南捧着茶杯坐在那儿,茶是真正的好茶,茶杯却显得大而且粗糙——在小苍河时总是用这种大杯喝水,对茶的喜好,是这两年在中原养成的。 与尹纵、陈时权等人打交道的这几年,身边各种珍玩、贵物无数,想要女人,也是召之即来。丁嵩南便渐渐的学会了品尝各种好茶的滋味,也渐渐的有了自己的讲究,只是对于那些煮茶、泡茶的路数,他仍旧嗤之以鼻,选择用这种粗糙的大杯泡着慢慢喝,更像是与那种骄奢风气的一种对抗。 自在伏牛山确定与华夏军决裂、分道扬镳后不久,邹旭便与其他跟随的工作组成员有过几次严肃的会议,会议上分析过自身拥有的能力、长处,以及尹纵、陈时权等人依仗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从西南出来,自己这些人,对于军队的训练、管控、经营,对组织度的掌握,是尹纵、陈时权这些官僚与大地主拍马都及不上的本领。华夏军的军法过严,只有责任,没有享乐,终究悖理了人心人性的道理,但若是决裂之后自己这些人便耽于享乐,一旦沉迷太多,没有了过去的能力与才干,到时候,也不过只是尹纵、陈时权等人刀下的猪羊。 在这样的分析与反省之中,邹旭与其它工作组成员也是战战兢兢的经营着手下的势力。一方面承认可以有享受的部分,但另一方面,邹旭执政时对实绩的要求依然极为严格,绝不允许下头的人因享乐而耽误事情。 邹旭的这份清醒得到了包括丁嵩南在内的其他工作组成员的支持,此后甚至有数名过分堕落的“同志”被逐出了伏牛山的领导队伍,而到得如今,在与尹纵、陈时权等地头蛇的长期博弈当中,邹旭所率领的军队系统也已经在各个方面占到了上风。 我的能力,如今是提升了,还是下降了呢? 捧着茶杯,嗅着当中引人的茶香,丁嵩南进行着这样的反省。 若真的与西南展开对抗,结果…… 他想着这样的事情,发了一会呆。某一刻,外头传来敲门声,勤务兵又进来:“陈先生过来了。” “哦,让他进来。” 丁嵩南收拾了一下书桌,又倒水泡茶,稍稍准备好,外头便有脚步近了。 在勤务兵的带领下进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读书人,穿黑色长衫,戴着顶帽子,看来像是个寻常的账房先生。这是邹旭、丁嵩南等人在汴梁等地扎下根后,吸收进来的一名读书人,名叫陈廷。进来后关上门,双方拱了拱手,对方才笑道:“怎么又换了地方。” 丁嵩南道:“得了些消息,避一避风头。” “是西南的人……” 丁嵩南笑着点了点头:“先坐罢。” 那陈廷点头,往椅子上坐,对于这消息却也好奇得紧:“来的是什么人,可知道了吗?” “钱八爷带队的一个工作组,不要遇上比较好。” “钱八爷……哦,苗疆的‘羽刀’……”昏暗的光芒里,陈廷脸色变了几变,随后笑道,“若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说不定有机会。” 关于西南的消息,双方颇为自然地聊了几句,表明“我并不害怕”之后也就够了。此时寒暄已毕,对方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口袋来。 “我这几日联络各方,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这边有几条已做了一轮归总,其中一些消息若然确实,此次江宁之事,难以善了了。” “哦?怎么说?” “丁队请看。”书生翻开小布包,从里头拿出了几叠各种各样的载有情报的纸张,“这些是我最近几日依靠各个渠道买到的消息,皆是公平党五方最可靠的消息途径中偷跑出来的,当中可信度最高的一批信息中,有这几条关于何文的动作,颇不寻常,然后我又找到了这些讯息相互印证……” 一边说话,陈廷一边将这些讯息在旁边的桌子上铺展开,丁嵩南拿了油灯过来,看对方一条条地陈列着这些纸张。 “……公平党五方势力,看起来盘根错节,但总的说起来,仍有几个大的发展方向……自攻下江宁后,周商与高畅全力南进,试图吃下临安的小朝廷,许昭南、时宝丰二位,一位巩固内围,试着用大光明教的幌子蚕食公平党内部,一位向西外扩商路,想要与刘光世等人连成一片,至于何文,除了放出消息举行这次大会,主要做的事情是往北延伸,尝试打通徐州,想要在徐州一片进行一次大的会战……但是这中间有几条消息颇不寻常……” 陈廷一面说,一面选出了几条情报来:“……丁队你看,七八月间,‘海贤’贺淼仍旧在将麾下的船队往太湖方向调配,这批船队看似休整,但船队动身之前,江北的粮价,便出现了轮不寻常的波动,往外头说起来,这是在为徐州会战做准备,但实际上,他们负责后勤的一把手纪栾,这个时候,正好在苏州出现了,整肃了一轮吏治……” 这名叫陈廷的书生原本乃是读圣贤书的儒士,但这两年得了邹旭、丁嵩南的教导,对于情报的分析,也早已显得头头是道。 “……这件事情,中间可以有几种解释,譬如攻略徐州在即,太湖作为大后方最为紧要,因此令纪栾过去稳住局面,但在这些消息中,我们又发现了这两条可疑的消息……” “……公平党于江南起事,五方力量最为盘根错节的,本就在太湖周边。我们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龙贤的五万直属部队看似北进,实际上仍旧在长江以南、太湖以北没有动弹,看起来沸沸扬扬的徐州攻略,有极大可能掩护的是何文麾下六支部队的南移……” “……按照如今的判断,龙贤傅平波的直系在太湖,旁边对着的是许昭南的咽喉,他最大的粮仓,常州。赵敬慈的垦荒军,此时在扬州一带徘徊,对应的乃是镇江的高畅主力……贺淼的水军,两个月以来,一直都在紧盯时宝丰的船队……军贤林角九,他麾下最大的部队看起来是去了徐州,但他手下最能打的八千直系,如今就在江宁以北,拱卫何文……而实际上,最近八个月以来,何文手下沈凌练的新军,从林角九手下抽调了大量精锐,现在谁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照常理推测似乎是去了徐州,但实际上,靖江与江阴一带,有很不寻常的动作,丁队你再看这两条消息……” 陈廷将一些关键的讯息整理出来,丁嵩南面无表情地看了,放下时,点了点头。 陈廷的表情有些兴奋,他思维敏捷,从邹旭、丁嵩南等人这边学习了西南处理情报的方式后,进行了大量的训练与模拟,这次终于是他第一次将个人的能力用于这种大事的实践。 “这些情报,可信度有高有低,短时间内,我们没有更可靠的情报来源了……”他谨慎地说话,“但若是其中这些关键情报不错,我有极大的信心判断,在两到四个月以前,何文便已经处心积虑地在为这一次大会上的摊牌做准备。这次读书会的事情,他将时宝丰的发难顶回去,旁人还觉得他有些生硬,觉得有可能在玩什么政治手段,让其余四位摸不清头脑而自乱阵脚,但是……他可能真的没有留余地,他想一打四……” 陈廷说完,安静下来,丁嵩南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房间里沉默好一阵。 “在西南的时候,何文只是个意气书生。”过得片刻,丁嵩南缓缓开口,“如今看来,家破人亡一轮后,他还是学到了东西。” “……最近几天,读书会也有动作。”陈廷低声道,“根据这几天传来的情报,自从何文开始往各地传令不许迫害读书会成员开始,公平党的其余四位都开始了明面上的对抗,他们在大的地方封锁了道路,开始抓捕匿藏小册子的公平党成员,但整个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过去四方抓捕读书会成员,多以想法激进、私下里串联试图往西南靠拢的人员为主,但这一次,扩大到了只要留存西南典籍者皆有罪的范围,各方第一时间都抓捕了数万人,可接下来便发现,大量的冤假错案、栽赃嫁祸……毕竟私藏书册便有罪的判断过分笼统,有部分读书会成员直接将册子扔到了对手或是无辜者的家中,也有大量以类似手段清除政敌的情况发生……” “……从这两日各方传到江宁的讯息当中,我们买出了一些,发现有大部分都是中层开始报告这类乱象的文书,有的栽赃嫁祸极其明显,地方上抓了人,并不敢第一时间采取处置手段,这还是相对理智的。但几日的时间下来,我们能查到的至少有十余处城镇或是城镇当中的中低层势力,主官与副手抓住机会相互攻讦,引起了火拼。” 陈廷递过来一份报告:“您看这里,常熟的感化乡,‘阿鼻元屠’中层的一名副手造反,杀了自己老大,数千人火并,但今日上午传来这份报告,说混乱可能便是由读书会的事件引起。两名主官早有嫌隙,接到命令之后,第一时间互相栽赃……如今谁是谁不是已经说不清楚了,这名副手在将老大杀死后,同样在地方上搞肃清,然后扬言要投向许昭南,他强调自己不是读书会的叛逆……” “这类主官与副手攻讦引起的火拼是一个麻烦,栽赃嫁祸也是一个麻烦,与此同时,暗地里行刺的情况也已经开始出现,一些读书会的成员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试图往何文的地盘上转移,但道路已经封锁了。这些报告里有一部分人,平素就表现出了读书会倾向的,爱跟人谈论西南思想,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跑不了了,铤而走险直接选择了行刺主官甚至是无差别的杀人……类似的情况也有几十起,只多不少,这些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公平党的未来……” 陈列出来的这些消息桩桩件件,丁嵩南拿着油灯,粗略地看了一阵,放下时方才开口。 “看看这些东西,或许才是何文想要革新的主要缘由。” “丁队指的是……” “组织度。”丁嵩南叹了口气,“往日里在西南时,宁先生曾经说过几次,个人的力量有限,因人成众,决定一个群体力量的最核心指标,也就是组织度,远大的理想是为了组织度,严苛的纪律是为了组织度,一层层的监督,是为了组织度。而违反组织度的最大难题,在于人性的弱点。” “人皆有弱点,想要享乐,想要偷懒,想要不劳而获,愚昧的人看不到未来的利益,觉得只要眼前有口吃的,各种折腾毫无必要……那么就得有宣讲、就得有教化,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让大家看到中线、长线努力的必要性,与此同时,在短期最好也能有良性的获得,让长中短期的利益于人性达到一个最好的平衡点,不能为了长期的利益,让人在短期直接就不吃饭。找到这些平衡点,一个组织,才能获得最好的组织度……宁先生曾坦言,他也不知道这个最好的平衡点,在哪里。” “但是看看公平党,组织度一塌糊涂。两年的时间,看似硕大无朋,实则一盘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间没有制约,至于五位大王之下呢?什么八执、三才、四镇、七杀,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吗?也不行,这些头目,也各有各的山头和想法,在这些人之下,感化乡的这位中层头目,主官与副手之间也有山头。说白了,这千万人的公平党,其实更像是成千上万个匪寨拿了几面旗子随意聚合的结果……” 丁嵩南顿了顿:“这次公平党大会,何文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再开了一次……入伙大会?” 他的话语低沉,也有些许犹豫。过去这些时日,天下各方将目光望向江宁,打得主意、做的猜测,自然是公平党五方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一轮结合,即便中间会有一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也无非是某一方或者两方出局,而外来者以此下注,将来获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从根本上就不在结盟,整个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预期完全背离了。 当然,零零总总汇集过来的消息,目前还无法形成强有力的证据证实这一点,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陈廷那边也犹豫了片刻:“这件事情……其实卑职也有些难以想象……虽然听起来很大气,但就靠着读书会小册子上的那些大话套话,难道还真能说服这些靠烧杀抢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纪律?” “……十年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 丁嵩南叹了口气:“但如今……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宁先生到处兜售他的小本子,什么四民,什么自由,什么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败……这些东西在戴梦微、吴启梅、刘光世等人的地方当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党,他们却是打着西南的旗号起来的。” “……先前这一两年,即便是私下里抓捕读书会的成员,也只是认为这些人想要帮西南夺权,但真正公平党的中高层里,谁没有看过几本西南传来的东西?就算是不识字的,也早就让师爷给他们读过书了……大家不喜欢西南,是不喜欢他来夺权,有几个人会觉得宁先生在说假话?” “思想这个东西,怕的是没人讨论,一旦有人讨论,总有扎根的可能,更何况……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们也会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党出了大问题,他不满足于江宁会谈的这种各方妥协的联合,想要进一步提升组织的成色,于是铤而走险。那接下来就有两个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号终究敌不过人心里的恶,其余四位大王联合起来将他吃掉……其实这样一来,对我们其实是最好的结果,那个时候公平党会真的变成一盘散沙,打完汴梁这一仗后,咱们可以图谋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让何文在这样的状况下找来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拼着放血把组织度提升几个台阶,那公平党的将来,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轨……短期会乱,但长远看来,会很麻烦……” 陈廷想了想:“何文在外头说……华夏军来了人,已经站在他这边了。” “早几天我见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来的是钱八爷带的队伍,因此我们才转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许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说明他一边借西南的力,一边也想要与咱们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说明他嘴巴里的话,没几句能信——所以无论真假,至少都能说明,在政治场上,何文不是一个实诚的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丁嵩南顿了顿:“不过也好,这样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只要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他就一定会跟我们合作,反而……用不着去套什么交情了。” “……那咱们接下来……投注那一边比较好?” “咱们没什么为难的,中原大战结果未出,自然跟戴梦微一样,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们打败了刘光世,那便敞开门来做生意。若咱们输了,所有的约定自然打了水漂……现下的情况,谁都不为难,挺好的。” 他笑着说完这些,伸手在陈廷手臂上拍了拍:“这些情报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两日还有些事,等到大致谈妥,我们便出城。” “是。” 陈廷从房间里离开,丁嵩南将情报汇总起来,挑亮油灯,又细细地将所有的讯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时,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再加热水,喝了两口,走出门去,外头的夜色已经更为深邃,城市的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响动,激烈而又诡异。 他在屋檐下走了走,去到院落边缘,又下意识地巡视了周围的哨卫。眼下的城内并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经打起了架子,哨卫隐藏在犹如城墙一般的黑暗当中,丁嵩南在黑暗里的高处停留了一阵,想起了过去在集山度过的日子。 在方才的交谈里,能够看得出来,陈廷对西南的话题是非常感兴趣的,但事实上,对于自己这些西南出来的人而言,对那片地方的讯息,终究像是带着奇怪的忌讳。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邹旭跟自己固然会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对于人性的过分压抑,在陈廷这些学员面前,也总是说得很坦率,仿佛因此就能够避开心中的恐惧。但在今天的对话里,其实双方也一直在回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华夏军真的来了,遇上了,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势力的华夏军,目前到底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边? 作为敌人,自己有资格去面对他们了吗? 对这些问题,自己在尝试绕过去,这是心中的恐惧所致——他以从西南学来的自我审视之法分析着自己,努力地总结。 然而,希望终究还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样严格的规矩,死板的律法,终究是到不了未来的。按照宁先生的说法,在人性的弱点与长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没有选择老牛头那样激进的做法,也没有像公平党这样,直接大规模地打土豪分田地——虽然他早已掌握了这一武器——他选择了一个华夏军目前能够掌控的度,但会不会这个度对于这世道,仍旧是过分严苛的呢? 或许最终,他的设想会崩溃,而邹旭与自己这边,等而下之,却能够长存于世? 会不会……他能够容忍老牛头的激进,能够容忍何文的极端,甚至能够容忍戴梦微的保守,最终也能够容忍邹旭这边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里喧嚣不定,丁嵩南站在这黑暗中,心绪不宁地眺望远处。 ……这乱世会去往何处呢? 在这同样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楼台上沉思远眺。 东北边,高畅回绝了一众兄弟狂欢的邀请,喝了些许的酒,在无人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发清澈起来。 新虎宫,许昭南拜访过林宗吾之后,又开始了一轮轮秘密的召见。 时宝丰看过了次子时维扬的伤势,坐了马车,穿行在下一轮拜访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旧的祠堂里看书,偶尔会有人送来这样那样的讯息。 林宗吾在夜色里练拳,他的步伐与拳法缓慢,袍袖挥舞,如在千钧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过了瘫痪的师弟,他尚未苏醒过来,大夫说可能醒不来了,师妹等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仇恨地看他,院落里挂着灯笼,假山与矮树都在光里模糊,让他想起万家灯火。 猴王李彦锋带着伤势练拳,依然虎虎生风。 更多的人,在混乱的黑暗里厮杀…… …… 众安坊,聚贤馆外街头的小广场,严铁和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前方的转角,看见昏暗之中的景象时,他将身体靠在了转角处的墙上,犹如失去了站着的力量。 严云芝从后方过来,试图去搀扶他,被严铁和用力推开了。 “滚。” 他虚弱地说道。 前方的小广场的台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尸体。 几日前,为了引严云芝的出现,金勇笙暗中找人打伤严铁和,设局为饵。时维扬的手臂被砍断后,适逢其会的黑妞等人顺手救走了严云芝与严铁和,试图打听清楚这小姑娘与宁忌之间的八卦。 时宝丰随即抓住了所有自严家堡过来的随行人员,到得今天,这些人被悉数杀死在众安坊外的这处刑场上。 江宁城内的情况愈发复杂,他籍着读书会的事情发难,原本是希望城内合作的进度变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边的状况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断臂重伤。有关于严家的些许体面,时宝丰终于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严铁和双目似血,指向了严云芝,“都是你……害死他们的——” 严云芝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微微地颤抖。她溶在黑暗里,久久的没有说话。 不远处,黑妞等三人也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宇文飞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犹如乞丐般的曲龙珺趁着夜色回到了“白罗刹”所在的破院子附近。卫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杀令在城内已过去了一轮,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这里的情况。 破院子的那边亮着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边,而在道路的不远处,霍大娘的尸体被吊起在街道上,这处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杀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旧活着的,此时被绳索绑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头,她们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风中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颤抖,有的低声哭泣,犹如将死的骷髅。 攻破院落的人们,依稀打着“高天王”的旗帜。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后,这些女人经历过各种惨剧,而在此后的过程里,她们加入“白罗刹”,也制造了各种残酷,但这一刻到来的并不是报应,映在曲龙珺眼中的,犹如地狱的恶鬼相食。她身体发抖,蜷缩在街头的角落里。 在西南恢复自由之身后,她囿于父仇,唯一想到的去处,是回到江南。 ……已没有江南了。 …… 夜愈发深邃。 子夜时分,何文与悄然而来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谈。夜行的人离开之后,他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随后唤来隔壁房间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会,我会到。大家关心的事情,我会……给所有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幕僚应诺去了。黑暗之中复又回归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处看向很远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与天相接,偶有波澜,犹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毁灭的可能在那边俯视着他,但无论如何反复的回想,他所重视的那些人们,也早已归于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声说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八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七) 日与夜循着时间的轨迹交替了一遍。 古老的城池在火红与灰黑之间便又浮沉了一轮。。。 在江宁城的边缘,秩序已愈发混乱不堪,规模大大小小的火拼与厮杀偶尔爆发一阵,只有隶属于公平王“龙贤”傅平波以及“军贤”林角九麾下的队伍仍旧在尝试维持秩序,驱逐厮杀者,但偶尔,即便是这些执法队,也会遭遇到成群结队的挑战。 城市内围的核心圈还保持着一定的太平,比武大会已进入半决赛,优胜者们时不时的还在金楼设宴,对于参加这次热闹的侠客们来说,这里固然有些乱,可乱得越厉害,也越是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就江湖人而言,能参与这样的盛会,只是无尚的荣光,至于在这样的状况下如何保护自身——战争都没来,些许的杀人越货、街头火拼,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说的。 当然,对于公平党五方这次江宁大会的进度,更多的人实际上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位大王相互之间发生了冲突,大会上闹得不可开交,因此城内的状况也愈发恶劣——这是许多人都更能接受的结果。 即便是从各地而来,尝试下注结盟的各方势力,多数也是将这次因读书会而起的摩擦看成了一场普通的政治博弈。台上博弈,台下就会动手,等到谈妥了,所有的冲突方自然都会偃旗息鼓。毕竟过去和乐融融的公平党一直都发展顺利,江宁的大会又造了这么久的势,总不至于因为某方的任性就真的谈崩了吧? 人们或迷惘或狂热地参加到了这次厮杀中来…… 当然,九月二十,公平王将要摊牌的讯息在城内传开并酝酿了一日,所有人都大概明白,事情将要进入新的阶段了。 这一天的比武结束后,城市内围各方的庆祝与外围的冲突与厮杀都愈发激烈,各式的喧嚣犹如狂欢,直至凌晨才偶有平静。寻仇者们趁着这“最后”混乱的当头各行其是,也有几位大王麾下的中层团体,也尝试在公平王表态前,炫耀自己的力量与肌肉,以期待在正式的谈判中给予上头更多的筹码。 人们来来去去,惨叫声、呻吟声响起来,又在喧嚣中渐渐的消失,鲜血流淌、鲜血干涸……五湖客栈废墟前的桥洞下,躲在这里的人们也见证了一场场的闹剧,那些身影时不时的出现,时不时的消失,有时候在视野中倒下,有的人摔下石桥,尸体顺着水流远去…… 阳光升起来时,城市似乎平静了一阵。经历了几天的混乱,河堤上方的道路上满是垃圾,河堤那边被烧毁的废墟里,有流民打起了棚屋,依靠简陋的条件暂时居住,而沿着废墟过去,更多仍旧成型的院落周围,都已经竖起围墙、堆起拦阻,随时都有人在上方巡逻了。 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站住!” “别让他们跑了……” “宰了他们……” 乱糟糟的。 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去,此时从道路上首先是跑来的,是背着包袱、身上带伤的三道身影。七八名江湖汉子追逐在后方,这些人各持刀枪,其中有两人的身后插了“阎罗王”麾下“阿鼻元屠”的旗子,大声呼喝、俨如流匪。 道路旁的房舍后方,有人从围栏后方探出头来,打量这混乱而又寻常的一幕。五湖客栈废墟里的棚屋当中,眼见变故过来,几名握有刀枪的汉子便也在废墟边上相携而立,紧张地观望动静,也保护后方窝棚里更为孱弱的家人。 “救命啊……” 被追逐的三人身上伤势有轻有重,其中一人鲜血淋淋,滴了一路,他们一面奔跑,一面带着哭腔向四周求救。但眼见后方那“阿鼻元屠”的旗帜,周边的房舍间也没人敢在此时出头,只是警戒对方不朝自己这边过来而已,至于后方的追逐者,一面奔跑大喊,一面也在大量周围,时不时的露出警告的神色,甚至开口大喝:“看什么看!” “阿鼻元屠做事——” “抓捕读书会逆贼——” 河畔的桥洞边,小光头攀在路旁同样看着这一幕。背着包裹的三人奔跑过去了,随后是追逐者也呼呼喝喝地过去。他回过头去,河畔正在烧火,弥漫着一股药味。 小和尚朝坐在火边的大哥龙傲天道:“阿鼻元屠又在杀人。” 桥洞之中,躺在那儿的两道身影都像是进入了弥留状态,女子月娘的身体在昨晚抽搐了好一阵,晕厥后已许久没有动弹了,薛进蜷缩在一旁也不知道有没有睡下——他的状态只比月娘稍好——缺食少药,长期心力交瘁的状态下,人的意识其实也已经变得迷迷糊糊的,宁忌也无法从呼吸上辨别他的意识是否清醒,他坐在药罐前,也像是呆在了那儿。 “阿弥陀佛。”小和尚低吟了一声,“小衲知道师父为何让我来这里了……这也是众生相。” 他过去在晋地长大,晋地也闹饥荒,也打仗,甚至人人相食,但并不像江宁表现得这般狂暴而混乱。 刚刚来到这里时他甚至觉得这里是有希望的,人们都想获得一个好的前程,但越是这样,人们相互之间的厮杀越是激烈,甚至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更加莫名其妙起来。 “我已经开始讨厌这里了。” 过了一阵,桥洞那边的大哥“龙傲天”才带着厌恶地说了一句,随后道:“……他们又回来了。” 他后半句指的是另一件事。话音才落,便见有两人从河堤边下来,探着头朝桥洞这里打量了几眼,这是之前追逐者里的其中两人,一人背上插了旗子,他们看看这里,又扭头看看另一侧路边废墟中的小营地,确定双方应该不是一伙的。 “哎,这里有两个小崽子……” “他们竟然有药……” 乱世之中,药是金贵的东西。 两人拿着武器朝这里过来,看看桥洞下没有动静的两个大人,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这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两个大人都病了,或许是拿最后的家当换了些药材。 “喂,你们的爹娘……” 背后有旗子的那人开口说话,年长的少年人盘腿坐在药罐边托着下巴,依旧没有动静,小光头背对两人,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他伸手拿起地上的棍子。 “……他们可是生病……”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前行,小和尚手中的长棍刷的朝后一伸,简简单单地击中了走在前方那人的小腹,收回,再朝上方闪电般的一点,敲在稍后方那背后插旗者的喉结上。 “喔……” “呜……” 这两下出棒简洁而又快速,几乎看不到多少时间差,甚至于小和尚都没有仔细看过敌人。两人一个捂着小腹蜷缩在地,一个捂住脖子仰面而倒,随后在地上翻滚,俱都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阿弥陀佛,小衲也觉得这里有些烦,不过人间的修行,或许便是这样……” 他将棍子放在一边,无聊地坐下来。 两道身影在后方的滩涂上翻滚了一阵,渐渐的躬身起来,有人开始低声喊痛,有人艰难地咳嗽,此时另外的几名追逐者返回来了,他们有的站在河堤边的路上,有人从上头下来,看着桥洞下的情景,惊疑不定。 “喂……” “喂喂……” “怎、怎……怎么了……” “我等乃阎罗王麾下阿鼻元屠,什、什么人干的……” 地上的两人被同伴扶起来,被打中喉结的背旗者伸手恐惧地指向桥洞下,另一人已经能够发声:“点子扎手……小、小心……” 药罐边的少年放下托着下巴的手。 “这里是我的老家,我娘亲最喜欢的地方……他们在我的心里拉了屎。” 宁忌这句话说完,目光才转向这边的几人,随后站起身,带着冷漠的神色地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形不高,也没见任何的兵器,只是步伐从容得不似普通人。 河堤上下的几人悚然而惊,相互望望,不少人更是警惕地瞧了瞧四周,随后,只见堤上道路边另一名背了旗子的人变作肃容,朝来时的方向张望,挥了挥手。 “走,咱、咱们只是抓捕逆贼……”他道,“不、不要扰民……” 其余几人连忙扶着两名伤者从堤下爬上去。 走过来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但随后还是冷漠地望着这些人,看着他们爬上街头,陆续跑掉了。 连续在这边几天时间,类似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遇上,两名少年已经殴打过不少人,将人吓跑的时候也有几次,此时麻烦暂时解除,但心情未必算好。宁忌走回桥洞下,情绪低落地望着气息虚弱的月娘。小和尚盘腿坐着,低头数自己的脚指头。 “听说是那个叫天杀的坏蛋出了什么事,所以阎罗王这头的人都很生气,今天又要乱打架……” “出不出事他们都要乱打架。”宁忌道。 他的话语说完,地面上月娘的身体忽然有了微微的动静,她的手动了动,随后身体抽搐起来,抖动几下,喉间“呃——”的发出了声响,只见她眼睛睁开了,露出虚弱而痛苦的神色。 宁忌蹲下身去,连忙检查她的问题,但事实上,他过去接受的多是战场急救的医学知识,对于重伤濒死见得最多,对于月娘这种长期被虚弱病痛折磨到几乎油尽灯枯的人,实际上是没有多少心得的,如今也不过是强行续命而已。 听到这阵动静,蜷缩在地上的薛进也醒了过来,他忙乱地爬过去,试图帮忙。 桥洞下一阵的手忙脚乱,过得一阵,宁忌从月娘的喉间吸出一口痰来,才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救回。薛进抱着她坐在那儿时,这身形枯瘦的女人睁着眼睛望着他,那眼睛大大的,或许是从死亡的边缘再度回来,她的脸上竟微微带了一丝潮红,呼吸间的神色竟也似没有那么痛苦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薛进,目光犹如婴儿,过得一阵,又在薛进的怀里微微摇了摇头,她还是将眼睛睁开,这次是缓缓的望着桥洞外的景象了。经历了这些天的混乱,桥洞朝外望去,先是几根破败的杂草与飘着淤堵物的黑色河水,河堤上方,黑色的城池沉甸甸的压在这片土地上,一根烟柱升腾,看起来,也像是一片正在焚烧的垃圾。 薛进流着眼泪,过得一阵又要磕头,宁忌阻止了他。他道:“我要出去找药。” 小光头送着他从桥洞下出去。 “我去找找屎宝宝。”他才跟小光头道,“看看他们家过得还好不好。” “不是去找药吗?” “……没有药了。” 连日以来城内一片片的混乱,附近医馆的药材早已用尽,甚至连大夫都在混乱中被杀了几个,如今还想抢药,得去军营里了。更重要的时,宁忌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药才好。 他给小光头留了几片老参。 “……阿弥陀佛。”小光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听说他们今天开大会。” “……追悼会也是会。” 宁忌皱着眉,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 “……早些时日,大哥你这边让我调查的消息,眼下已经核实了几条……对于沈凌手下那支新军,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在靖江……看来公平王处心积虑,早有谋算……” 阳光已经升上去许多,江宁城中用于开会的大宅子中人群聚集,“怨憎会”里的副手与孟著桃走到隐蔽的角落当中时,方才以极轻的声音简略报告了一些事情,随后将写了消息的纸条交给他确认一遍。 孟著桃将纸条收进衣袖里。 回过头时,这处院落当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武霸”高慧云、“五罗斩”唐清花、“沱河散人”许龙飙等俱已到了,此外还有各种中高层人员。 许龙飚等人与他打了个招呼:“老孟,来来……何文说要坦白,不耍花样了,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只要有的谈,就是好事情,就怕他藏着掖着打哑谜。” 孟著桃笑着与众人聊了一阵。 过得片刻,“转轮王”许昭南的身影出现在院落当中,众人都与他抱拳打招呼,进入这处院落大堂时,孟著桃方才排开众人,走了过去。 跟随在许昭南身边有四道身影俱都带了兵器,见靠近的是孟著桃,都笑着让开了一些。 “许公,有些消息,私下里说说。” “好,去偏厅。” 许昭南点了点头,率先进去,孟著桃于其余四名侍卫跟随而上,都进了房间后,许昭南与孟著桃走到一边,却也笑着朝不远处四名侍卫点了点:“都认识,没有关系,你说。” 孟著桃点头,从衣袖中拿出情报:“刚刚报上来的消息,沈凌的人十有八九在靖江,这支新军练了一段时间了,战力难说,若是真的,何文发飙,也是做了准备的。” 许昭南拿着看了看,眉头蹙起来,随后才道:“跟我这边的消息差不多……不奇怪,他何文能走到今天,又不是什么三岁孩童,连咱们下头的混混都知道谈判之前多打几仗才有筹码,他要是手上没有刀,谁会听他叽叽喳喳。” “我手下汤瑞那拨人正在往太湖赶,我会下个急令,让他们转往江阴附近协防。” “嗯,干得好。”许昭南拍拍孟著桃的肩膀。 “许公你说,何文今日,会说些什么?” “管他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愿意说,愿意谈,咱们就总有办法……总不至于他说了就要算吧?” “……我看没那么简单。” “简不简单的,也只能这样。”许昭南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反正……他有准备又怎么样,屯兵靖江屯兵太湖,如果真的要打,何必等到今天,十天前突然动手,又或者两个月前突然动手,大家都没有准备,他当然可以占一时便宜。但是说白了,四打一……大家让他砍一刀,死的也是他。” 孟著桃点了点头。 两人从偏厅走了出去。 院子里愈发热闹了。 巳时,大会召开,众人进入会场。 …… 公平党大会的主会场,定在这处江南大院最为宽敞的一片广场上,为了召开这次的会议,众人在院落广场上方搭起了一片巨大的棚顶,一排排的桌椅在这处宽敞的空间当中围成一个大圆,以何文为首的五位大王坐在最核心的五张木桌旁,而隶属于各方的中高层人员分布其后,此外还有诸如“大龙头”等新兴团体的代表参差其间。 两天开一次的大会,到九月二十一这天,已经开到第十一场。前头的几次开得还算顺利,到得时宝丰挑出读书会的由头后,整个大会便陷入了僵局,几位大王已经有好几次没有参加,任由中高层成员每隔两天到这里来一次骂仗。 今天何文回归会场,于是许昭南、时宝丰、高畅、周商四人也都到了。会场当中变为泾渭分明的五方,气氛厮杀,不多的几名小势力的代表,此时只能躲在后方安静地观望。 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一袭灰袍的何文在让人放下一大堆资料后,开始发言。 “……从这次公平党大会召开时起,我就提出了几个问题,是我们这次大会必须要解决的难题。这些时日,各位兄弟就这些问题讨论了很多,也有人问我,具体是一个什么想法,我今天,就把所有的想法,都明明白白地说给大家听一听。” 何文拿起一个本子,拍在了桌子上,随后却将这个本子推开,伸手将旁边一大摞的记录材料挪了过来。 “但是在说解决的想法之前,我要仔仔细细地跟大家说一说,我们公平党出现的问题……滥用权力、随意屠杀、土匪行径、手足相残、强抢民女、巧立名目、腐败贪污……桩桩件件,这是从去年起事开始,我着人调查、收集的我们公平党的各种劣迹……的一部分!” 何文的手指在那摞资料上点了一下:“我,一桩桩的给你们念,然后我们再来看看,怎么解决他。” 人群之中,有人偏了偏头,有人蹙眉,对面周商啪的鼓掌:“好——” 便也有人鼓起掌来:“公平王大气!” 何文目光平静地翻开第一页:“我们大部分的问题,一定是出在打土豪分田地这件事上,去年八月,常熟海虞县,仗打完之后,人家态度良好,愿意交出所有的东西,我们杀人全家,对方家中女眷是悉数被J杀,男的,被虐杀,具体的过程是这样的……” 何文的手指点向许昭南,许昭南竖起大拇指:“公平王愿意说出我们的问题,是好事啊!” 会场之后随即便又响起了掌声,何文看向那边,他没有等到掌声停息,照着资料上的记录平静地开始陈述。 公平党打土豪分田地,自然也是有一轮基本的规定的,例如在打仗时难免会有误伤,又或者第一轮抄家,也往往会出现误伤,这个并不难理解,但在第一轮抄家过后,对方既然认打认罚,那要处置罪人,便必须有一个罪名了。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底线,但在实际的操作层面,各地自然都有出格的做法。 去年八月出现在海虞县的这件事情也只是众多事件中的一例,第一轮抄家其实已经杀了地主家不少人,但过去的士兵并不满足,两天之后又将已经查封家产但暂时还没有赶出院子的地主家众人悉数虐杀……这是明面上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去的事情了,毕竟就连周商这般好杀的人,一旦上了明面,也会组织“白罗刹”栽赃后再以群情激奋为由杀人满门。 但这样的事情,并非孤例,没有约束的各方流民,私底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或者说,尤其在有了“公平”的名号之后,得不到约束的人们会更加热衷于做这类事情。 何文坐在那儿,将这些搜集上来的案例,一桩桩的念下去。 偶尔有人鼓掌,偶尔有人尝试打断,但何文不为所动,继续往下念。 会场中的氛围变得无聊起来,许昭南等人坐在那儿,反而开始笑了。公平党各方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或者说,在大规模煽动流民无序扩张的阶段当中,这些问题是必然出现的,到对方家里抢了东西,杀人全家,何等顺手?攻破了一处城镇,监督的力量不够,找几个女人玩玩,又是何等正常?说不对自然是不对的,但扩张如此迅速,谁能管得住这些? 何况大家今日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管住这些事么?至于这些事情落在谁的头上——那都是情有可原的,未来改正就好了嘛。 何文朗读,众人先是鼓掌,随后聆听,接着有人开始打起呵欠来,时间在这宣读桩桩件件案子的无聊进程中逐渐流逝,到得正午时分,何文合上资料,宣布暂时散会。众人在各方的院子里吃过了午饭,商议一阵,下午的会议开始,便听得何文又开始叽叽喳喳的念案卷。 未时将尽,何文才将没有念完的资料缓缓合上,他喝了口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众人便又鼓掌。 何文等他们将掌声鼓完,他将最开始的本子拿了出来。 “……这两年以来,公平党出现的问题,多的数不清楚,我也念不完……但根据这些问题,在这次的公平党大会上,我希望我们能尽快的,出现这些变革……首先第一项,我们要有更细致的律法和原则,这些原则当中,有一些最关键的点,我觉得,是这样的……” 许昭南等人正襟危坐起来,但随后,只听得何文又是一段既长且臭的废话,诸如对抄家步骤的规范、诸如不许滥杀、不许以公器寻私仇……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大家在谈的事情,即便是周商,也都是支持这些条文的。 “……第二项,知错就改……我们能不能立马做出一些行动来……” 此后便又是“组建监察院”、“确立投票机制”、“决策令行禁止”、“设立新的执法队”等各种各样看来细致的想法与提议。 众人一阵一阵的鼓掌,许昭南、时宝丰、周商等人偶尔不嫌事大地叫好,目光之中,倒是变得有些迷惑起来。 申时过了大半,何文一口气将桩桩件件的革新思路大致介绍了一遍,略告一段落之后,会场中一片迷惘与窃窃私语,这些东西的思路有普通的、有激进的,有不少也汲取了在西南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真要执行下去,取决的都是人、是掌权者的意志,他抛出这些来,众人虽然不会全盘接受,但谈一谈聊一聊,也不见得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东西嘛。 那窃窃私语声正在变大,陡然间,周商拍案而起。 “说得好!我赞成公平王的说法!” 周商手一挥,大声呼喊,过得一阵,他环顾四周,摊开双手。 “我还要补充的一句是,我周商这边——是最公平的!” 许昭南那边也笑起来:“我基本赞成公平王的想法,当然,其中有几条,我们可以慢慢聊嘛。” 一群人纷纷表态,有的提正面意见,有的提反面意见,何文坐在那里看着这一片喧哗持续了许久,他慢慢的开始拍打了桌子,渐渐的让会场中的声音安静下来。 “……看起来,各位兄弟、各位同志……都赞成我何文的想法,我们的公平党,不扭转桌子上的这些问题,是不行的了,看起来诸位都赞成,我们必须有错就改,必须令行禁止,我们必须有更细致的律法规条,也必须有更加严格的执法和监督体系……” “我赞成这个说法。” “可以聊嘛,可以聊……” “律法条文,一步一步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表态,许昭南等人则坐在那儿看着他。何文点了点头。 “好。既然大家都承诺了,要有错就改,我们接下来可以慢慢的推这些条文,慢慢的商量,这些东西要怎么组建……与此同时,就在我们开会的时候,有一件事情,闹得很大,我们就必须让它停下来……” 他顿了顿:“关于所谓读书会的那些人,他们也是公平党的正式成员,他们只是看西南的一些书,讨论一些有道路的话,关于他们讨论的东西,很多跟我说的是一样的……过去的几天,我们当中的有些人,仇视他们、抓捕他们,而且没有经过审讯,就直接要杀掉他们,这在之前的公平典上,也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一件事情!看来大家同意,这件事必须马上停止。” 许昭南看着他:“我觉得有道理,这件事,我们可以讨论一下,由大家说一说具体该怎么做……” 何文手掌落下:“既然大家都说这件事错了,而且大家承认有错就要改,那首先必须把这件事停下来,我不管过去这几天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抓了多少读书会的成员,我以公平王的名义要求,立刻把这些无辜的同伴、我们自己的兄弟放出来,不许再杀无辜的人。对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从明天开始,首先在江宁城内,绝不能再出现这些事,而从明日开始,也会有人在城内接受这类错事的喊冤和诉讼,但凡有知错不改的,又或是太过恶劣的冤假错案,我们都会受理,而这些乱来的人,就会是我公平王、公平党的敌人!” 始终沉默的高畅开了口,他声音浑厚:“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商量着来吧。” 何文摊开手:“如此对的事情,请诸位支持我!我们就从有错就改开始。” “谁对谁错,难道就让你公平王一个人说了算?” “读书会是我们自己的兄弟,杀自己兄弟的事情当然要立刻停下!”何文笑了起来,“各位刚才都说了,要有错就改。这件事我已经起草命令,无论如何,明日发出,但凡连这件事都不认的人。我公平王何文也不认他,明日谁不停,谁就不是公平党人!” 何文双手按在桌子上,声音在会场里回荡。他在会场当中内力算不得最浑厚的,但毕竟公平王以决裂的姿态发飙,除了其余几位大王,一时间也没什么人好直接杠上他。 许昭南坐在那里,眉头紧蹙,目光严肃; 高畅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 时宝丰脸色抽动,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看起来像是想笑,但虽后又变得凶狠,他似乎没能考虑清楚是该和稀泥还是要撂狠话。 有的人细细碎碎地低语:“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嘿……” 有人笑了起来,手猛地一抬。 轰的一声。 阴影翻上天空,无数的纸片飞腾起来。 周商在会场中央,朝何文,掀翻了桌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〇九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八) 武振兴二年,九月二十一,决定江南未来的一天。 何文、周商等人离场之后,又有许许多多的争吵。。。 但都不重要了。 申时将尽,时间接近傍晚,城内比武大会的半决赛当已停息,按照预定的计划,决出了四强。公平党大会的会场之中,有人在争吵中掀翻桌椅,有人将纸张扔进火堆里烧掉,灰白的城市中,又多了一道烟柱。 先前等待开会的院落当中,孟著桃走进厅堂,看见陈爵方、高慧云、谭正、许龙飚等人已经坐在了那儿。 “公平王疯了。” 陈爵方摊开手,说出了这个结论。 孟著桃拉开一个位置,坐了下来。院子里也有人在大声说话,也有更多人保持着沉默。 有人道:“他不肯谈,准备打仗吧。” 没有多少人料到,公平王竟然真的不肯谈。 所谓的五方联合,不论最终商量出一个什么章程,重要的是大家首肯之后再进行行动,只要肯谈,联合就有希望。 何文抛出了一整套的改革方案,抛出了无数看着严苛但在执行方面都可以商榷的章程,但在商量之前,他要求其余四方立刻停止在读书会这件事上的行动。 唯独这件事,他要以命令的方式直接推行。 其余四家如今都在严打读书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公平王一句话就算,那便同时打了其余四家的脸,为他公平王建立起巨大权威之余,读书会借西南影响力的夺权声势,也将得到支持和放纵。 更重要的是,一次妥协,倘若日后他次次强势,大家还能妥协吗? 周商掀翻了桌子。 …… “……你彻底疯了。” 会场侧后方,临近一处池塘的书房之中,气氛渐渐安静下来。在大会场的喧嚣过后,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周商等五人不约而同地又来到了这处地方。 这更像是私下里的、最后的碰面……或者是最后的争取了。 “是这个世道疯了。” 周商的指责当中,站在窗户边的何文敲打着窗棂,望着外头的景色低声说话。 “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吗?” “什么?” “这次大会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你想要一个人说了算?” “……公平党的问题大家都知道,解决不了反正死定了,要不然一起死,要不然……你们死。有什么不好选的?”何文的目光冷漠。 “我没看到有多大的问题。” “人家比你厉害,你弱小就是问题。” “……谁弱?” “我们弱啊。”何文摊开手,“整个江南,上千万人,看着头上都顶个公平的旗子,实际上都不过是一帮混混,让他们烧杀抢,他们高喊公平,一拥而上,让他们种地他们去不去?让他们不要滥杀,他们听不听?令不能行、禁不能止,你们也就在吴启梅、刘光世这些货色面前威风一下。女真人再来,照样挖你祖坟、杀你全家。” 许昭南眼角抽动了一下:“就算知道这些……不能谈?” “谈过多少次,你们听吗?”何文笑了笑,“按照现在这种谈的思路,大家每一边派出几十个人,组成什么大会,我们五个人组成主席团,慢慢斗,互相给对方掺沙子、使绊子,我要处理一个事情,你来说情,你要处理一个人,我来拦着……能联合出一个什么狗屁东西?令行禁止,就这一个要求,能做到我们就谈,你们能做得到?让你们不要滥杀,你们不也跟我翻脸吗?” “说得很漂亮。”时宝丰在一旁斟茶,“那公平王你且说说,凭什么是大家得听你的,为什么不能听我时宝丰的?倘若你们四个都听我的,岂不也能令行禁止。” 周商指了指时宝丰。 何文摇了摇头:“不是听谁的,是听对的,谁能解决问题,就听谁的。公平党这些问题,西南有说法,为什么不听。你们在乎的是手上的权力,在乎听谁的,就算能解决问题,只要不是听你的,你就不同意。你们谁不是这样。”他在位子上坐下:“行了,用不着你们,我自己来。” “我不是这样。”周商坦白,“我的路才是对的,恕我直言,你们都是蠢货。” 何文懒得理他,其余几人也不接话,时宝丰泡好了茶,看着茶杯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也是英雄豪杰、聚义一场。何公,今天谈不妥,出门就开打,全天下人要看我们笑话,老实说,我很伤心。” “我们算什么英雄豪杰?”何文笑了,“宁毅那样的算英雄豪杰,秦嗣源、李纲、宗泽那样的是英雄豪杰,完颜阿骨打、完颜宗翰是英雄豪杰,我们不过是一帮混混、土匪,因时应势而起,扎不下自己的根,早晚散个干净。” “……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宁毅走了条新路。” “走得过吗?他自己也没胆子说吧。” “走老路也不是这样一拥而上。” “老路有商量……何文,你总叛亲离了。” “……你们看,谁能说得过谁?” 房间里飘着茶香,桌前的几人彼此对望,话语渐显疲惫,倒是都笑了起来。何文将那小杯热茶笼在手上。 “我说真的,就不能放下一点吗?”他道,“西南已经承诺了,会支持我改良公平党,宁毅才是个疯子,他热衷于看到我们做这样的改良,他对老牛头、对晋地、对东南、甚至于对戴梦微的态度,你们都是看得到的……把手上的权力放下来,不要再经营手上那种一盘散沙的东西,我们把江南祸害得够厉害了,做一番真正的事业行不行?” 他顿了顿:“你们点头,我带华夏军的人见你们。” 高畅偏了偏头:“这么有诚意,为什么不是先带着人来见我们。” 何文道:“要做难的事情,总要有铤而走险的决心。” 许昭南道:“我们放下权力,到你下头去,到时候便任你宰割。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 何文看向他:“所以我不想再谈来谈去……但是,许公,就当我们对将来做个约定,倘若有一天,你突然想做些好事,考虑一下?” “我不会自己做吗?”许昭南笑。 时宝丰在那边将手上的茶一饮而尽:“我儿子断了一只手,何文,我原本以为……逼你在读书会的事情上表态,是为公平党好的事情……我的儿子,他断了一只手。” “你儿子是个废物。”何文看着他,“时宝丰,你看着我的嘴,听清楚了,你的儿子,是个废物。你想打仗,怎么打都行,但你儿子就是个废物,他关我屁事。” 时宝丰手中的茶杯陡然扔了过来,何文伸手一挥,那茶杯飞向房间的一侧,砸成了碎片。 周商两根手指拈着茶杯,看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望向时宝丰。 “你的儿子,是个废物。”他一字一顿地说完,回过头来,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声音,过得一阵,众人才听他说的是: “……这世道烂透了。” 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其余四人坐在那儿没有动作,圆桌上,除了时宝丰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剩下的四杯茶也都没有动,茶杯上热气微微升腾,与周商开门时进来的苍白光芒混在一起。 远处嗡嗡的声响如潮水般涌来,脚步踏了出去。 ……打仗了。 …… 深秋,傍晚,苍白的天光正在渐渐褪去,将这世界的统治留给蔓延而来的黑暗。 会场附近的街道边,宁忌正在人群中听着比武大会那边传来的八卦,陡然间,感受到了周围不寻常的气息。 会议散了,一些车马陆续从长街上离开,而与他们一道离开的,还有大量各方势力的卫士或暗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散会气息,显得格外不寻常。 街边的茶楼酒肆上,有的人是跟与会者也会搭上关系的,第一时间去询问了消息,随后,骚动的气息在苍白的天光里翻涌。 “出事了……” “何文跟……” “撕破脸了……” “这次事情要闹大……” 一阵阵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量的行人开始匆忙的朝不同方向离开,犹如第一波退去的海潮,宁忌听了几句,随后尝试去到高处,查看时宝丰车队选择的方向。 从这处会场上离开有几条街道,每一位大王每次都会尽量选择不同的道路。 然而想要去到高处也有些麻烦,这个时候,各方的暗哨、卫士都安排了人手在屋顶上巡弋,部分的神射手纵然打不过他,但依然拥有眼力上的优势。他在周围盘桓了一阵,考虑对策。 过得一阵,远处的夜色中,有厮杀声响起,宁忌听了一阵,随后看到了升腾的烟火,亦有人在远处示警。 “平等王遇刺——” 竟有同道中人? 宁忌微微愣了愣,随后朝着那骚乱的方向过去,若是刺杀到一半,这些刺客没能得手,他不介意半途入伙,干件大事。 然而激烈的刺杀只持续了片刻,宁忌奔跑到半途,便察觉到属于平等王那边的声势愈发平稳,随后附近的街道上下、各个地方都开始出现隶属于平等王麾下的卫士与高手,他们的神色已不显得急切,可能对于局势已然有了把握。 宁忌去不到高处,沿着街角的隐蔽处与混乱的人群逆行了一段,到得前方街道的转角,那混乱的声音已经告一段落,透过守在街头士兵之间的空隙,他看见远处的长街上满地鲜血,有五六道身影被控制起来,跪在了街上,时宝丰的身形在这些人前方走动,挥刀将他们砍杀在地。 “杀我——” “就凭你们,也想杀我——” “何文!你怎么不亲自来——” 内力迫发,时宝丰在最后一抹秋日余晖中放声大吼,黑暗划过长街,从他的身上淹没过去。宁忌这才发现,屎宝宝的武艺竟也不错。 他磨了磨牙齿,转身离开。 对方有了防备,此时便没有刺杀的机会了。 但今天的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得远了,他才有空回忆先前发生的事情。关于公平党五个傻瓜之间的嫌隙,城内的风声每天都在传,早几天也说闹翻了,今天又怎么了?再闹翻一次? 夜幕已经降临,街头的行人各式各样,有的仓促奔跑,有的鬼鬼祟祟,一堆一堆的垃圾在街边散发着臭气,周围的暗巷里,有人死去后尸体散发的腐味,城市像是陷入了弥留之中,就快没救了。 失去了刺杀的时机,宁忌也多少觉得有些茫然起来,接下来该干什么?去找些药吗?周围的医馆早已没有了……他在隐隐约约的喧嚣中穿过小半座城池,出奇的,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以至于他也不可能借题发挥将谁打上一顿。如此这般,他回到五湖客栈附近的道路上,走向那座熟悉的矮桥。 桥洞下亮着微微的、橘色的火焰,小和尚没有待在火堆旁,他站在桥洞外的河滩上,目光奇怪地望向桥洞之中,也注意着桥梁这边的情况,宁忌的目光与他对望了一眼,小和尚目光微带悲悯,没有说什么。 宁忌走过那座矮桥,从矮桥的上方朝远处望去,黑暗中古城的轮廓似乎又变得好看了一些,那些燃起的火焰,就像是轮廓上方橘色的灯笼。他从河堤上下去,桥洞之中,薛进正抱着女子的身体,发出些微的哭声,宁忌于是过去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颈侧。 尸体上已仅仅剩下些许余温了。 “啊、啊、啊、啊、啊、啊……” 薛进张开仅剩几颗缺齿的嘴,虚弱、而又悲恸地哭泣。 宁忌看着他。 “她死了……” 他想要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做到。 …… 黑夜里,有烟火升腾起来…… 那是各个势力作为示警的烟火令箭,最近时有升腾。 不知道为什么,宁忌想起第一次看见这对夫妻时的情景。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薛进带回了乞讨而来的饭菜,他们在河堤上虚弱地倚靠在一起,面对着黑暗的夜色,等待烟火的再次升起。 “他们……还会再放的……” 那一刻,他们面对着一片漆黑,如此憧憬地、期待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〇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九) “何文不肯谈……” …… 夜躁动不安。 林宗吾背负双手,在宫殿屋檐下缓缓踱步,感受着浮动的人心如热浪扑来。。。 新虎宫的正殿,许昭南与麾下众多高层人物正在开会,他没有过去。从晋地一路赶来,江宁的情况却远比曾经想象的要复杂,外界在传何文图穷匕见的一刻,他也有自己的事情需要仔细思考了。 王难陀从院落的那头朝这边小跑而来。 与林宗吾抱了抱拳,他靠近过来。 “仔仔细细地询问了……还找外头的人确认了两遍,何文不肯谈,读书会的事情,他要说了算……明天要出大事,不过要说起来,真正的大事,天黑之前五方谈崩,就已经决定了……” “何文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人心悖离的下场吗?” “他将自己的革新想法,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了,而且刊印成册,一些包打听已经在帮忙散播消息,具体有些东西,跟我们这边有冲突,主要是在执行方面……” 王难陀低声说着这些事情,也将下午会场中的冲突大致地说了一遍。林宗吾沉默一阵。 “听起来都是好事。可牛不喝水强按头,又能做到什么……” “许公与师兄说的……” “他基本上,是一五一十地跟我转述了此事。”林宗吾叹了口气,“面对着面,想要骗我,也不容易,只是这何文……实在是……” “按外头的说法,何文此人早就疯了。他效忠朝廷,结果被朝廷做成冤案,一番折磨,满门俱损。没了家人,也就总爱做些出格的事情。” “可他毕竟有公平王的名分,想要乱来,其余四位都很麻烦。” “是的,许公他们为难的,也正是此事。”王难陀沉默片刻,“师兄,此事……若然拿不定主意,咱们离开就是,老实说,何文的那番话看似偏激,可……未尝不是道理。” “……宁毅的想法,听起来是有意思的。”林宗吾缓缓前行,“这些天,我也看过几句那个读书会小册子上的话,有一句话是,越是远大的想法,越要认知清晰的规律,越要加以严苛的规矩,若是这两点做不到,理想只会变成灾祸……不是没道理,很有意思。” “师兄……” “可是……宁毅的想法,不是还没有实现吗?”林宗吾望着城市的远处,“宁毅尚且无法实现他的想法,那何文……又会酿成多大的灾祸……” 大和尚微蹙眉头,叹了口气。 虽然话说到这里,但并未真正的拿定主意。两人在漫长的廊道里缓缓的向前走…… …… “……何文的话说得很漂亮,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向读书会摇旗,为了向天下人,说清楚他的想法……他陈述利害,苦口婆心,可归根结底,他只要一个人说了算,抛出一大堆东西,最终只是为了借读书会、借西南的名头夺权……那么你们想入伙吗?谁想要屈居于何文、傅平波,乃至于他们的小崽子之下吗……没有人会容他,这些事情,最终,都要落在战场上……” “……我已经与高、时、周三位有过沟通,公平党的内部革新,我们也要做。至于与何文打仗,打仗是好事,正好可以看看我们四家之间的默契在哪里,看看既然何文不能谈,我们能不能谈……打一仗,磨合一下,彼此就知道对方底线在哪里,就知道谁是真兄弟,谁还要耍小心思……至于何文,一打四,他迟早要死……” “……那接下来,就是咱们这边,具体的做法……首先战场上的事情,高将军,还是得托赖你费心,按照之前安排好的……” 新虎宫的大殿之中,火光熊熊。许昭南以下,一名名的“转轮王”势力高层在厅堂之中摆开了交椅。人们就下午发生的变故开始商量对策,时不时的有人发言。大殿周围,各方幕僚、随从来来去去,亦是格外的忙碌。 关于何文军队在各地的异动,早几天大家便有所察觉,也是因此,应对的策略算不得格外仓促。只是这样惊人的事情从猜测到转为实际,一场关系到整个江南的大战直接压到眼前,还是令所有人的心头,都有着异样之感。 原本应该是和乐融融的一场胜利会师,临到头来,陡然转为即将烧荡整个江南的恐怖战火。何文在整个事情都显得顺利,距离登上掌控庞大权力宝座的前一步,毅然转身而去,人们在惊讶于他疯狂举动的同时,也不免叹服对方这份惊人的决断力。 当然,无论心中有怎样的想法,对于何文未来的道路,终究是无人能够看好的。诚如许昭南所言,口头上的漂亮话归漂亮话,就凭着这些漂亮话,让一大帮人放下权力,然后接受过去对手、敌人的收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过去能够平起平坐的那些人手上,这对于任何经历过打拼,在乱世中争得一席之地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选择。 何文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亦未将希望放置于这类劝说之上。 代表着整个江南五分之一势力的新虎宫内众人,已经迅速地转了起来。而又何止是新虎宫呢,整个江宁,代表着公平党五系以及其它大大小小势力的权力核心,这一刻都在不断的聚首与会议中全力运转、做出决断。战争即将到来的可怖消息,自会议结束后的那一刻起,就在人们的口耳之间如海潮爆发般的推展开去。 从外地过来的各个小势力逐渐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在金楼庆贺、宴饮的一名名绿林人士渐渐的听到了这可怕的流言,人们一时间甚至有些茫然。 “那接下来的决赛……怎么办呢?” “比武大会还开吗……” 江宁比武大会的四强在今天下午才刚刚决出,倘若何文跟几位大王决裂了,那这大会……还办下去吗? 人们渐渐的停止宴饮,去往城内的各个地方,寻找关系、打探讯息,随后便又有各种各样的舆论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 城市犹如庞大、精密却又老旧不堪的机器,在陡然到来的巨大负荷中全速运转起来,它的身体似乎都在这夜色之中,发出嗡嗡作响…… 而只有最底层的流民们,讶异于这奇怪的夜晚,在最近这些时日之中,竟然再一次的恢复了平静。黑暗中偶有小的谋杀,却没有出现为公平党五方主导的、大规模的火拼。 “……打仗与鼎革,是长远的事情,从今夜开始,就按照这安排,交由诸位先生去做。而在眼前,还有一件事情……过去数月,从这天下各方入城开始,何文就处心积虑地想要唱一台大戏,今日下午,这出戏他已经开了头,而明天上午,他就要把这台戏唱到全天下人的眼前……那既然决定了要打,这台戏,我便要让他唱不出来!” “……他要发的命令,我们要让他发不出来!他要做的事情,我便要让他动不了手脚!江宁只是江南一隅,但如今却是整个天下瞩目的地方。而在这片地方,我们就要让整个天下的人看到,他公平王,说了的不算……那么在如今的江宁城里,哪一方的高手最多?是我们这里,所以明日的事情,便要交给谭公、许公,交给圣教的各位护法,我们要在明天,砍掉何文的手脚,拔掉他的舌头……这件事情,我们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 铜鼎之中烈焰熊熊的新虎宫中,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一步一步的安排下去,大会开完又有私下里的约见。孟著桃是此刻地位最高的几人之一,被单独接见的也是最早,他从后方出来时,只见宫殿前方人群大多未散,此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这样那样的话题。 有相熟的人走过来:“孟兄觉得,会有多少人跟何文……” 许龙飚的笑容暧昧:“散会之后,有人立刻行刺了时宝丰,虽未得手,但人心浮动……信了读书会那些东西的,你说有多少啊……” “天刀”谭正、“五罗斩”唐清花也相继过来打了招呼:“往后有事,还请孟先生多多照顾。” “转轮王”这边的高层当中,有的如谭正、唐清花、许龙飚一般,算是地位清贵的幕僚、客卿,有的如高慧云、孟著桃、陈爵方一般,是手下掌控了成千上万人的大头目,纵然说起来地位相仿,但孟著桃执掌“怨憎会”,虽然目前插手不了高慧云的军队、陈爵方的“不死卫”这类势力,但往后若真进行革新,他执掌刑律必定都是贵不可言。 今夜过后,谭正等人还得留在城内,高慧云、孟著桃等人则开始运作整个江南的局势,众人便都想趁着这可能是最后见面的机会,过来加深一番交情。 孟著桃一一应酬,最后是与高慧云携手而出,两人都还有自己的势力要管,都有大量的安排要接着做。 在新虎宫外的街头与高慧云话别,孟著桃上了马车,副手凌宵已经等在这边了:“时公那边的情况已经打听清楚了,动手的确实是读书会的人,说是听了公平王的话,得了鼓舞,想要首先杀了时公,为公平王贺。只是手法粗糙了些,没有逃过时公的法眼。” 孟著桃点了点头:“我有些想法,你记录一下……” 马车穿过或明或暗的城市街头,回到“怨憎会”众人此时所在的地方后,又是几场小会。孟著桃开会极为迅速,召集人手,一一命令安排,在会议的间歇间,副手进来报告一条条的新消息,他也让副手做了其它的一些安排,例如“叫孙大夫过来一趟”、“安排能送人出城的车队”等等,下命令期间,还埋头写下了一些信函。 亥时三刻,城市的北端响起异动,孟著桃与众人去到高处瞭望,只见西北面的天空中相继有令箭飞起,随后也有隐约的围捕与追杀声响起。众人都久经绿林,看得一阵,有人道:“是公平王遇刺了……” “是时宝丰干的?” “这行刺像是他们自己人干的,你看,围捕是从内往外……这是刺客在逃跑……” 何文处心积虑,利用读书会在各个对手的麾下掺进沙子,但作为过去的同伴,众人在“公平王”势力当中又岂会没有任何安排呢?眼下既然翻脸,便有人径直采取了刺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公平王想要推行的理念,这名刺客,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围捕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方才平息。 开完最后这场小会,安排名叫凌霄的副手出去打探消息了。孟著桃在书房之中坐了片刻,着人打来凉水,给自己洗了把脸,他才穿过阆苑,朝着这处宅子的最深处走去。 宅子最核心的小院里,被召来的孙大夫已经在病房等待着他,这是师弟俞斌一直沉睡的房间,金楼那晚孟著桃失手将他打伤后,对方至今昏迷未醒,按照这大夫上次的诊断,情况已没了转机,但这次他又将对方请了过来。 外头城市间的状况不太平静,这位孙姓名医对于被召唤而来并没有多少怨言,而在院落当中,师妹与其余两名师弟也并未睡去,看见他过来,目光愤恨,有些想要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又不肯真的以商量的口吻说话。 孟著桃进到病房之中,看了俞斌一阵:“我师弟他……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了吗……” 这不是第一次的问询,那大夫叹了口气,随后又将大致的结果说了一遍,这身体看似还有气息,但魂已经不在里头了,即便勉强照料,也不过延长痛苦云云…… 孟著桃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沉默片刻后,便挥挥手,让大夫也就此离开。只是在对方出门时,他又道:“孙大夫,你……今日想出城吗?” 那大夫也有消息来源,此时用力点头:“我、我家中尚有儿子儿媳……” “让人接他们过来,我待会有车队,顺道送你们出去……”孟著桃笑了笑,“城里不太平,不要再待了。” 大夫连忙点头称谢,孟著桃再将手摆了一下,让人离开了这里。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躺在那儿的俞斌,如此沉默地坐了许久的时间。这是他过去每一次过来这里,都没有过的举动。 或许是察觉到状况的不对,外头院子里的凌楚出现在了门口,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道:“你、你要干什么……” 孟著桃没有看她:“……你们都进来吧。” “你、你……” 凌楚还在犹豫。 孟著桃的手掌按在椅子扶手上,如雷霆般的声音陡然发出:“都给我进来!” 见识过他威胁人的样子,凌楚与两名师弟咬一咬牙,终于陆续地走进房里,面上俱是一副“你虽凶恶,我却不怕你”的表情。孟著桃的目光扫过了三人,眼中的厉色褪去了。 “城里要出事了,一会……有车队带着你们出城。孙大夫一家也跟着你们一起走……过江,回村子里吧。” 凌楚扬了扬脖子:“我们、我们去哪里……都不用你管。” “江南要打仗了,跑远些最安全,不要待在这里。”孟著桃的目光往两名师弟脸上望了望,“你们两个男人,负起责任来,不要让一个女人瞎胡闹。” “你……”有人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蹙起眉头,凌楚想要说些硬话,此时竟也滞住了片刻,没能说出来。 孟著桃也沉默了一阵,随后听得他道:“……长久以来,我把你们当成我的子侄辈,老四你娶了凌楚,是件好事,往后不必忌讳于我,师父的事情上,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寻仇,将来有一天,经历的事情多了,武艺高了,有了把握再来,昙济大师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也顿了片刻,之手抬手按了按上唇,艰难道:“……不要再有了。” “昙济大师……”凌楚道,“他是被你杀的,你休要说得是我们的罪孽一样!” “昙济大师是我杀的,师父是我杀的,床上再也醒不过来的俞斌……也是我杀的。可是怎么样呢?”孟著桃望向他们,“我是一个坏人,我还活着,他们是好人,一个一个的死了。你们也是好人,我要你们死的时候,你们也一个都活不了,那你们这些好人怎么办?等坏人施舍你们活着!?” 三师弟站了出来:“那师兄你也可以动手杀了我们。” “我不杀你们。”孟著桃怜悯地看着他们,“你们跟我动手,连跟俞斌一样让我失手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这个样子,我杀你们干什么……” 他顿了顿:“走吧,让你们少来寻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师父……为了凌老英雄的一世英名,你说这次寻仇我放了你们,下次寻仇我也放了你们,我看着你们长大,放你们十次、百次,没有关系,但是说了出去,你们不丢脸吗?出去以后多吃饭菜,多练武艺,把自己练得厉害了,将来有一天,你们过来寻仇,要么干净利落的杀了我,要么……像师父和昙济大师一样,逼得我不得不用尽全力以命相搏,那个时候,谁杀了谁……都挺好。” 他的这番话说得三人无言以对,凌楚红了眼眶,咬紧牙关。孟著桃坐在那儿,目光望向呼吸微弱的俞斌,过得一阵,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揉了揉。 “说起来,我的年纪比你们大些,又是带艺投师,有些事情,从没跟你们说过。”他坐在那儿,缓缓地说话,“到得如今,大部分的事情,也没必要说了,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今日却想告诉你们……” 只听他道:“我是北边人,你们是南方人,这中间的一些差别,你们可能知道……我是带艺投师,到了凌家,是照顾你们的大师兄,你们一辈子在江南的庄子里,说起来不富裕、也经历了兵祸,可大部分时候,都有我、有师父的照拂,你们说,要舍生取义,凌老英雄说,要舍生取义……都很好,你们若是我的孩子,必定会让我觉得欣慰。” “可是,孩子们啊……”孟著桃的目光平静,“我从北边过来,是带艺投师,你们可曾见过中原沦陷,兵祸肆虐的真正景象吗?到凌家之前,我一路上都看到那样的事情,你们的师兄我,跟金人打过仗,败了,一路南逃……我见过舍生取义的人,但我也见过大部分的人,他们一路南下,杀人、吃观音土、吃孩子、跟人磕头、把自己卖了,就只为了……活下来……” “江南太平了十年,终于躲不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你们看到的都是好的事情,但我早知道,他们会来……我要让人活下来,也要决定让谁去死。师父他老人家,希望我可以救下那些救不了的人,我也想,师父他希望我两只手都干干净净的就把事情做了,我也想,可是两只手都干干净净,就救不了人,大家都躲在山里,别人一定会吃我,我只能先去吃了别人,因为这样的决定,我能保下的人最多。” “师父终于跟我决裂,他选了舍生取义,我很敬佩,我也很明白。但是你们知道我选的是什么?” “不管用什么手段,在这世上,我想要让最多的人活下来,能够活下十一个人,那就比只活十个人更好,能让一百个人活着,比只让八十个人活下来更好,每个人的命,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人人平等,这就是,我心里的公平。” 他说到这里,对面的几人目光晃动,三师弟道:“你……你以为又是这些漂亮话……” “这不是漂亮话,老三。”孟著桃摇了摇头,“这个世道很恶,但是对于这个世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答案,我一路南逃,又看到很多事情,找到了这个答案,这个答案对与不对,我至今也想不到非常明白……凌老英雄说要舍生取义,也是一种答案,这个答案我很羡慕,你们每个人,都得有一个自己的答案,如果没有,在这么恶的世道上,你们只会过得更惨。” 他笑了笑:“我只是说给你们听,有一天你们也会遇上无数的人死在你们面前,不止是死在眼前的、你们身边的几个人,接下来,整个江南死的人又是成千上万,那个时候,你们会怎么看待那些人命呢,我很好奇,你们要记住今天的问题……” 孟著桃的话到这里,伸手向前,房间之中,凌楚陡然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昏暗之中,只见孟著桃伸出右手,已按上了俞斌的口鼻,床上的俞斌没有太多的动静,凌楚与两名师兄已扑了上来,孟著桃左臂一挥,便将他们推开。 子夜,房间之中三人的剪影奋力地扑向前方,床边孟著桃的身影在油灯的光芒中犹如磐石,无论三人如何进攻、厮杀,甚至于凌楚一口咬在他的左手上,他覆在俞斌口鼻之上的手掌,都没有丝毫的动弹。 “你们太弱了啊,将来……” 剪影歇斯底里的攻击与吼叫间,他平静地、低声地说道。 “……将来……都要记得今天的事情。” …… 某一刻,房间里的魔神挪开了手掌,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凌楚的身体瘫倒在地。 那魔神般的身影……终于最后的跨门而出…… 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时间越过子夜,仍有无数的狂躁,在夜里翻动…… 江南的火山,就要爆发开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一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十) 黑夜中像是有风雨在吹刮,时间已过了子夜,江宁城的一些坊市间依旧喧闹。 “……快点快点,门关好就走……” “……太重的东西不要拿了……” “……锁好门窗就行……” “……狗子你个王八蛋磨蹭什么,就等你一个了!” 卢显行走在人群间,看见队伍前方的李端午,挥了挥手:“走走走。。。”他道。 李端午大手一挥,让队伍前行,随后靠近过来:“现在这个时候,能出得去吗?” “试试看吧。”卢显低声道,“何孚开价一千二百两……不一定能出去,但总要试试。” “……现在这当头他还有心思捞钱?” “守城门这差事说是花了上万两,现在不捞,要等到什么时候。” 卢显笑了笑。 九月二十一下午,何文在公平党大会上表明了态度,五方决裂。 及至入夜,公平党五方主系及高层已经在各自的驻地开会商议对策,大的策略安排完后,各个系统的分支又是各自聚集,分派任务。 作为“阎罗王”麾下“天杀”势力的中层打手,卢显在被召集的那一刻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少的端倪,便立刻安排李端午回去聚拢人手。到临近子夜时分,他的会议开完,任务接下,便立马回到一众亲朋聚集的坊市,让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出城。 卢显算是反应和决断做得快的,也是因为开会之时便搭上了何孚这条线,便立刻决定花钱避难。 城内的许多人此时尚未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包括卢显在内,当初带领李家村一众青壮打入江宁城,本是奔着公平党合流的大前途来的,众人刀口舔血攒下的金银积蓄,大多是砸在了这边,本以为往后天下平定,大家伙儿就成了城里人。但作为长期在第一线厮杀的主力打手,卢显在为今天的事情诧异不解之余,也已然察觉到了海啸将至前的恐怖气息。 他继承李端午的衣钵,原本并非是李家村的居民,但短短时间内做出决定,李端午等人还迅速地响应配合,收拾起简单而贵重的行礼便趁夜开拨,足以证明他在众人心中的威望了。 不过,发生在黑暗之中的一些大动静,在此刻便已渐渐出现。 从邻近子夜城北对公平王何文的行刺开始,城市当中时不时的又有一波示警的烟火升腾,象征着哪里又开始出现了火拼。 这第一拨引起骚乱的动静主要发生在公平王何文与平等王时宝丰之间。这是因为下午大会开完后,时宝丰便受到了读书会成员的刺杀,平等王方面将这次刺杀归结于何文的指使,而在午夜前对何文的这次行刺,似乎也自然而然地归结到了时宝丰的头上,军贤林角九借缉拿凶徒之名,带着人穿过了隶属于时宝丰的两条街,城北因此乱了起来。 让李家村的青壮打起精神、各持刀兵,护送着队伍穿过城市向南而行的过程里,卢显与李端午等人时不时的便能看见同样收拾了包裹准备匆忙转移出城的小股人群,其中有的还算认识,相互打个招呼,沟通一下讯息,说到出城的路线,倒并不统一,因为“几位大王极有可能在凌晨离开江宁。” 这是可能性极大的消息,虽然说起来最上头的五位还未公开表明决裂,但私下里对抗的意志已经基本定型。在明日的大火并出现之前,区区的江宁城对于掌控了整个江南力量的五位当权者而言,已然显得太小了。 若然五位大王也要出城,其他出城的人们与他们争道,显然并不明智。但这一刻,已经出发的队伍也不可能就此折回去。 丑时过半,夜正显得深邃,撤离的队伍接近了城市南面的泊心门,距离城门尚有两条长街,街口便已经被把守的队伍堵了起来。黑夜之中各式的火把聚集,人头攒动,卢显过去询问,这才知道城门固然是何孚把守,但通往城门的街口,眼下归外号“丹心将”的姚秉直管控。 这姚秉直乃是“转轮王”麾下的人,简而言之,他们在过去那些时日的火并里,占下了这条街。 双方都是各系的中层,往日里未结下私仇,如今便也没什么大分歧,更何况坊市间的传言,如今是“高天”、“转轮”、“平等”、“阎罗”等四王共斗公平王,以后说不定还是战友……卢显过去报上姓名,那一脸络腮胡子的姚秉直便出来,话语也格外光棍:要钱。 “……你这老老小小加起来快两百人,十两银子买一条命,不过分吧?” “……何孚那边开价只有三两银子,你这里加个塞,就要十两一个,我还要多付一轮钱。你说过不过分。光棍些,我给六百,咱们算是结个善缘。” “……六百不成,坏规矩,这样,你回去想想……早点拿主意,这里人多,晚了指不定能不能出。” “……你也知道这里人多,我这里将近两百人,干脆,我走步了,替你把路堵了。我们不走,谁也别走。” “……你敢,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 “……拿着身家性命跟我吃饭的汉子都在这里,我给天杀办事的,你去打听打听我敢不敢……轮到我的时候我得过,结缘还是结仇,姚兄,你看着办。” 双方都是刀口舔血的恶人,唇舌之间一轮交锋,都带着慑人的血腥气,如此稍稍对峙,那姚秉直笑起来:“好,是个人物,卢显是吧,六百两,卢某结你这个兄弟,往后有机会,一起富贵!” 他把握重要关隘,此时生意要紧,事实上也没有时间在这里跟卢显硬耗,谈妥这笔,转身去下一轮。卢显在后方道:“能不能让我的人先过?” 对方一挥手:“看看这街上堵的样子,我让你们过你们也过不来。排队吧,比较快。” “那先让我过去见何孚。” “你自己去。”对方宽容地说道。 得了姚秉直的让路,卢显一路飞檐走壁穿过长街,视野之中,行进在城门附近的这些队伍倒也算不得慢,他见到何孚之后,有想要砍价,只是这轮价格却无论如何也砍不下去了。 “嫌贵就别来了,要不是姓姚的在前头插了一脚,老子都要涨价呢。就这一轮子买卖,你快些带人过来吧。” 这是黑夜之中的琐事。 两道关隘都谈妥,卢显终于折返回去,带着队伍过第一关,这一关过来后,大家沿着拥挤的长街前行,此时正值丑寅之交,夜到最深沉的时候,城市的远处犹有骚乱传来。卢显走在两边房舍加固后围成的道路上,心绪不宁,他是办事的人,心道在这样的环境下若是有人捣乱,那乐子可就大了。 长街走了一半,前方忽然有人挤着人群过来,带头的是何孚麾下的副手,跟在他后方的一道身影身材高大,却是面容阴鸷,这是跟随在“天杀”卫昫文身边的侍卫何双英,武艺不俗,性情也是残暴。卢显皱了皱眉,心沉下去。 果然,那何孚的副手一路过来,想卢显拱了拱手:“何将军说,卢偏将你这……就没办法过了,实在抱歉。” 卢显指指后方:“我的人……都在这了,怎么回去?” “这事情……何将军也不想的,但是……”那副手示意了一下后方的何双英。 只见何双英笑着过来:“老卢,你明天还要办事的,这是弄的哪出啊?” “明天办事的是我,我送这些亲朋出城,我会留下。” 何双英的目光朝后方看了看:“老卢你这一路过来,办事得力,靠的不止是你一个人,也有你手下的这帮弟兄,卫天杀开口了,留在这里,把事情办好,往后你们那个坊,连同旁边那个,都是你们的。” “……”卢显迟疑了片刻,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们走到这里……怎么回去?” “不出去就行。”何双英笼着袖子,笑,“我也只是个传话的。” 这说话间,队伍堵在这里,后方已隐隐有骚动声响起。李端午带着几名李家村的青壮便在附近,此时手一挥,尝试着带头鼓噪起来。 “在这里让我们回头,怎么回?你们说怎么回?” “连出城都不让了……有种弄死我们啊……” “看看谁敢挡路……” “老子坐下不走了,看谁能出城——” 后方的街道上有人大喝:“给爷爷快些走!” 何双英的脸上依旧带笑,身体朝路边靠,便摆明了“只要你出不去,是不是死在这里我都不管”的态度。这原本就是“天杀”麾下做事的风格,卢显的目光充血通红,一时间真想在这里大杀一通,但过得片刻,终于还是挥手下令:“靠往路边,让其他人过——” 一百多人骂骂咧咧,黑压压的挤在了路边。卢显与李端午虽然愤懑,却也不得不尝试着找人疏通,看看能不能折返而回。此时城内呼啸的夜风中还带着这样那样骚动的声音,寅时三刻,一场巨大的混乱在附近爆发开来。 不知是从哪里降下的光点,落下了城门那边的人群里,随后爆发开来。 而随着这边的爆炸,远远近近的街巷间,还有一轮轮的厮杀声,陡然间便升了起来,伴随着轰隆隆的炮响,撕裂了夜色。 堵在街道上的人们犹如被海潮冲击,一时间慌乱不堪。李端午在自家的队伍里大喊:“结阵!结阵!不要乱跑——”让李家村的青壮们暂时结成一个牢固的外围,随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嘶喊声响起。 “跑啊——” “开打了——” “读书会造反——” “有人行刺——” “城门已闭——” 一拨一拨或真或假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火把的光芒里,远处有人厮杀,有人在往人群里扔火雷,大量的人群往来的方向汹涌,卢显等人便也下令年轻人拔刀,朝来的方向冲突过去,夺路而走。 远远近近的街头间有人厮杀,各处屋顶、房舍间有人厮杀,有火焰在混乱之中烧了起来。 卢显、李端午以及跟随前行的何双英爬上屋顶查看动静,视野中的不远处,一轮大规模的厮杀,已经在对面的几条大街上出现。 九月二十二这日凌晨,针对“转轮王”许昭南进行的一轮最大规模刺杀,于焉展开。 不久之后,夜色中,大炮开始了成排的轰击…… 同一时刻,城市北端离城的码头边,黑夜中的船舶已经苏醒过来,部分属于“公平王”一方的人员正在上船撤离。 身上扎着绷带,带着隐隐血腥气的何文准备上船时,收到了来自一名年轻使者的、令人意外的讯息…… …… 许昭南离城的时间并不确定,因此没有过于详细的计划可以做。由于需要见机行事,能够动用的人手也只是长期以来跟随在身边的一些心腹,仔细算算,多数又是从俞家村时期跟来的老人。 俞家村有三支大姓,一是俞、一是凌,此外还有小师妹所嫁的四师弟的韩家。搜山检海的时候,杀死了师父凌生威,这次到得江宁,又打死了俞斌。众人明面上不说,私下里有没有看法,他也说不准。 但还是做下了计划。 长期以来,为了在夹缝中生存,他所做的计划,大都以稳妥为主,但这一次并不一样,冒的风险极大,仔细说起来,更像是被鬼迷了心窍。或许是平日的威严所致,身边的众人并没有提出太多的意见,只在安排完毕后,兄长韩涛与他在夜色中的屋顶上坐了一会儿。 “……小楚她们,已经送出去了吧?” “……已经启程了。” “……你跟老凌之间,算有个交代了。” “……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算什么交代?” 昏暗的夜色中,便也只有这几句闲话,随后消散在风里。 许昭南的离城时间,选在凌晨的丑时三刻,这并非是预定的时间点,只是安排完了各项事情,便下令离开。由于行动的突然,知道这件事后能够反应的时间并不多,但了解了队伍行进的大致方向后,众人也迅速地拟定了章程。 手下的人分为三队,一队鼓噪行刺,一队到泊心门附近制造混乱,驱赶出城者往许昭南方向反冲,而韩涛率领的六辆炮车直接在附近的必经道路旁占领制高点,以两到三次的炮击,集中送走许昭南以及他身边的一众高手。 简单、直接,通常也会有效。 不久之后,炮声轰然而起—— …… 卢显、李端午、何双英三人在昏暗的屋顶上奔行,远处的道路间行人奔走,一簇簇的火把如同在河中流淌的光。 “确实是转轮王的队伍……” 视野的不远处,他们能够看见隶属于转轮王的车队行驶向这边,周围有士兵、高手往两侧道路蔓延。 “五大王中,转轮王麾下高手最多……”何双英交游广阔,道,“不要靠近,免得被波及。” 他的话音方才落下,夜空中陡然发出巨响,只见不远处一所院落中的楼台上方,有炮火的光芒迫开夜色,无数的物体咻的划过了夜空,照着远处的道路落了下去。 散弹如雨点般落下,随后又有惊人的爆炸掀起了气浪与烟雾,属于“转轮王”的旗子、车马具备烟尘笼罩。 几人瞪大了眼睛。 作为靠着打土豪分田地掀起巨大声势的起义组织,公平党在江南的扩张常常是摧枯拉朽、一面倒的态势。在部分战场上固然有炮火的运用,但人们更加相信的恐怕还是个人武艺的高强,甚至是吃过符水后的刀枪不入,而利用炮火进行如此规模的刺杀,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何双英几乎是呆在了屋顶上。 前方滚滚的烟尘未息,道路间“转轮王”的部众们一片狼狈。卢显几人侧面的道路上,却也有数道身影因为察觉到了炮击朝这边飞奔而来,为首那人轻功高绝,将后方几名手下甩开了数丈距离,到了这附近,陡然迟疑了一下,却是看到了正站在屋顶上的何双英。 何双英微微一愣,随后跳下街头:“许老,小弟何双英,适逢其会。刺客便在前方。” 这第一时间奔行而来的,便是“转轮王”麾下的“沱河散人”许龙飚,这人在“转轮王”身边,眼下是资格最老的护法,不仅见多识广、江湖经验丰富,而且一身腿功裂树崩石,极为了得。 何双英是卫昫文身边的护卫亦是心腹,平素便爱与城内的众多高手往来结交,私下里又极爱跟人吹牛。这时候被许龙飚看到,当下保持着距离,与对方并行而走,口中道:“许老,转轮王遇袭,我为你助拳。”脚下发力,速度竟不逊于许龙飚,转眼间到了前方街口。 黑暗中匿藏在屋顶上的卢显与李端午并未现身,他们知道何双英平素便高调,此时爱凑热闹的毛病又犯了。转轮王遇刺,他若是跟随过去解围,他日吹嘘起来何其厉害,而且又能结下许昭南这样的善缘;而倘若许昭南死了,那跟他何双英也没什么关系,吹牛时还可以说许昭南死时我也在。 许龙飚、何双英从这边奔行到前方街口不过转瞬,昏暗的光芒里,另一处街道上又有人影高速奔来,双方在这街口一个照面。 “许老,刺客在前方楼上……” “孟兄弟,刺客在前方放炮……” “这是何人?” “这……” 从那边道路出现的,依稀便是“怨憎会”的大头头孟著桃,这人身形高大,即便隔得有点远,屋顶上的卢显与李端午仍能在片刻间认出对方的身份。而也就在这短短片刻,孟著桃已靠近了许龙飚,他身后跟着的几名随行人,则与落在后方的几名许龙飚的小弟交汇。 许龙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他的身形飚飞如电,一记跨步,地面上的灰尘轰然漾起,随后整个身体行进的方向转出了一个直角,转眼间投向一直与他并行而走的何双英。 何双英练的是虎鹤双形,鹤形奔走之际,虎形陡然扑出。 许龙飚掠过何双英的身侧,脚步在街边的墙壁上一蹬,刷的折返而回,刚猛的腿劲配合着何双英的虎拳,迎上那已扑至近处的身影。 许龙飚是成名已久的宿老,何双英是在“天杀”杀出头角的英杰,两人都是此刻江湖间的一流高手,转眼间的合击,在昏暗之中犹如虎啸龙吟。而孟著桃已迫至近处,他脚步未停,钢鞭挥砸而出。 只听得那街角之上便是轰轰轰嘭嘭嘭的连环巨响,三道身影在猛烈的冲击中撞开了路边的墙壁,许龙飚的腿折断了,身体似乎被砸得爆裂开来,也不知是内脏还是墙砖飞起在夜色中,何双英连环后退,犹如被一只大手擒住的猛虎。他们三人仿佛失控的战车般推入那院落当中,屋顶上的卢显瞪大眼睛,只见孟著桃在高速的突进中以钢鞭砸开了许龙飚的肚子,另一只手按住了何双英的面门,将他举起之后狠狠地砸在了院落当中的石磨上,连环砸了几下。烟尘未散,两名高手已没了人形。 街道上双方的手下刚刚开始对杀,孟著桃从墙壁的破口处奔出,一手量天尺挥砸,转眼间将许龙飚的手下悉数杀尽。 卢显与李端午躲在屋顶上,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固然知道这“怨憎会”的孟著桃乃是江湖上有数的一号凶人,却何曾料到过对方的武艺竟高到如此程度,以许龙飚、何双英这等身手,联手之间的一个照面竟就被他如鸡鸭般打杀了。 孟著桃只在那血迹斑斑的街口停留了一瞬,他的目光望向先前开炮的那栋阁楼。 炮声没有响起第二轮。 隐约有诡异的声响,在那边的黑暗中酝酿。 下一刻,他挥挥手,带着身边的众人,以高速冲向许昭南遇袭的街道。 负责开炮的韩涛遭遇了什么意外,不得而知。 第一轮炮响覆盖了目标,但许昭南是否死了,不能确定。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边以快打慢,仍有一轮机会。 血液在身体中运行,热身一轮,气血已至最为巅峰的状态,孟著桃的身影如魔神,扑向他的猎物。 …… 炮击后的烟尘正在消散。 一片血腥的气息当中,许昭南狼狈地从破损的马车中出来,在同样周身带血的几名卫士护送下,奔向前方。 黑暗中有烟火升腾,似乎是护驾的人已到了近处,正在与敌人进行厮杀。 公平党五王之中,自己这边的高手最多,本以为无需惧怕任何刺杀,但仍旧没想到落在头上的会是如此强硬的炮击。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西南的人主持了这次刺杀。 倘若真是,那接下来的第二轮、第三轮……恐怕便躲不过去了。 心中升起这样的恐惧,同一时间,他看见有人正在以高速奔来,口中呼喊着什么。 那是孟著桃…… 原本是可以相信他的,但对方来得真是太快了…… …… 远处的街道上空已升起“怨憎会”救人的烟火,孟著桃冲向那散开的烟雾,看见许昭南的第一时刻,他已呼喊出来。 “不要去那边……朝东面走——许公如何了?” 他以引路的姿态高速靠近,甚至于还扶起了地上的一名伤员,一面挥手,一面说:“走——” 方才炮击引起的混乱暂时打散了许昭南身边的护卫体系,这种强势的帮忙,理论上是可以唬住人一瞬间的。双方的距离进入一丈的范围,孟著桃将手中的伤者推向前方。 对面,许昭南却已然拔出了身后的金环大刀:“挡住他——”由于炮击的轰鸣,他没能听到孟著桃的说话,因此,反而能够清醒地看到对方不断靠近的这一事实。 昏暗之中,烟尘横走,持钢鞭的魔神吐出了一口气,长鞭挥起。 对面,几名身上带了斑斑血迹的高手合身迎上。 挥舞的鞭影咆哮而起,犹如猛烈呼啸的龙群,转眼间砸开了人的皮、肉,骨血横飞倒走,孟著桃高大的身影碾开了人群,许昭南亦是勇武,挥舞金环大刀劈砍而来,双方砰的对了第一击,在第二击中,他的户口崩裂,长刀脱手飞向高空,孟著桃挥鞭砸来,照着许昭南的身上以最猛烈的姿态当头而落! 许昭南的眼中闪过绝望的神色。 下一刻,就在孟著桃的身前,许昭南的身体犹如被一个巨大的涡旋脱向后方,钢鞭砸空,他的身体再度趋进,前方的烟尘里,有一道庞大的身影迎上来了,随后是砸落在地上的半个马车车架,被对方拖着呼啸挥来。 孟著桃迎上前去。 混乱的街头,目击的众人看到了惊人的一幕,“转轮王”许昭南滚向后方的那一刻,两道身影在烟尘之中剧烈的交手,将卷入其中半座马车车架以最为暴戾的姿态在转眼间砸碎了,木屑与钢铁飞向黑暗中的无数去处。 “阿——弥——陀——佛。” 浑厚的佛号缓缓的覆盖这条街道。 烟尘飘散。 两道高大的身影、非人的强者,对峙在混乱的长街之上。 ------题外话------ 这个章节数……祝各位单身狗快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二章 苦难的尘世(上) “‘量天尺’孟著桃……” 凌晨时分的码头,一处处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环境,腥臭的鱼腥与各种废弃的杂物混杂在一起,但在一处处的栈桥间,也能够看到或明或暗的士兵正在执行着护卫的任务,晦暗而冰冷的水中,亦有精通水性的卫士在悄然游动。 “公平王”何文准备离开江宁的现场。。。 过去的几日,自他所持的态度逐渐明朗以来,每一天都会有大量的人过来拜访,带着各种各样的讯息与态度,汇集到何文的身前。 有许多的态度早已料到。 也有一些人的选择,出乎意料之外。 临上船之际,赶来的这名信使携带的信息,便是让他感到意外的,因为信息的严重性,他着人将这位名叫凌霄的年轻使节带上了大船,随后打开了凌霄带过来的信函。 “转轮王”许昭南麾下,“怨憎会”的首领孟著桃令其带来了大量关于许昭南阵营的秘密信息,在揭露不少中高层大员弱点的同时,也备上不少可以用于威胁或是招安的信物,点出了部分有亲近读书会倾向者的名字。 在过去十余天的时间里,“怨憎会”一方虽然也根据许昭南的指示开始大规模的搜捕读书会成员,但对于这些处于关键位置上的嫌疑人,孟著桃却是想方设法的将他们隐瞒了下来。 而最终的消息,是孟著桃准备以读书会的名义向许昭南展开一次刺杀,按照对方以及使者凌霄的说法,他的手下已经有了擅使重炮之人,有心算无心之下,得手的把握,当有七成。 穿着宽大袍服、身上散发着药味的何文,船队已经缓缓起航,远处的夜色中、在城市的南端,有大规模的骚乱动了起来。 “孟著桃……你的这位大哥,他做事的风格,一直是这样吗?有了机会,便铤而走险……” 何文望着船舱外的光景,目光深沉而严肃。 江宁城的这一番布局,与其余四人的决裂,非常冒险,但无论在明处与暗处,何文并非没有自己的后手与安排。可无论如何,孟著桃的这番相应与倒戈,是可以作为举足轻重的一步棋子来安排的——如果对方早来联系,他绝不会让此人去搞什么暗杀。 但当然,公平党浩浩荡荡的起事,参与其中的,草莽与枭雄无数,不少人都是哪怕一分把握都要搏一搏的亡命之徒。倘若孟著桃就是这样的性情,他也没有多的可以说。 不过,一旁的凌霄微微迟疑之后,摇了摇头:“孟大哥他……往日里的行事,多以稳妥谨慎为主。” “那他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凌霄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得一阵,方才低声道:“孟大哥说,你既然摇了读书会的旗,立即就遇上了刺杀,读书会的人,便不能没有报复。杀了许昭南,则各处认同读书会者,必然云起相应。江南大事可成。” “可他若是杀不了呢?”何文叹息,“这四位当中,许昭南麾下高手最多,那天下第一林宗吾都站在他一边,他一人可能挡不住千军万马,但若要为一护卫,就算有火炮,也未必杀得了许昭南。” “我们已经探查了此事。”说到这事,凌霄道,“根据新虎宫中传来的消息,还有孟大哥最后一次与林教主的谈话,我们发现,在华夏军参与此事之后,林教主对江宁之事已有退意。他在私下里似乎劝说过许昭南三思而行,甚至让他过来与您谈一谈,看看是否尚有折衷之法。而左护法王难陀那里,也与许昭南打过招呼,倘若失了公平大义,林教主便会离开,让许昭南到时候勿恼勿怪。许昭南不敢得罪他们,那时并无话说。” “……” 何文蹙起了眉头。 “便是因此,孟大哥说,此事,当有七成把握。” …… 夜风缓缓的拂过街巷,炮火的硝烟在街头飞散。 孟著桃手持钢鞭,高大的身躯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呼吸悠长,面对着前方那道身影,正让自己的身体在巅峰状态平静下来。 周围的道路旁是或呻吟或呼喊的伤者,这几人能够跟在许昭南身边,平素也都是不可一世的高手,然而面对着孟著桃的钢鞭,他们身体上的部分一触即崩,有的被打碎了手脚,有的被打开了肚子,也有的是干干脆脆的打爆了脑袋,倒在地上成了尸体。 然而在周围的道路边,大量的士兵与绿林人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戒备四周以及朝道路中央合围,几名跟随在孟著桃身边的亲信此时便遭遇了合围。身形狼狈的许昭南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朝附近发号施令。 夜空之中,又有不同的烟火燃起,这次升腾的火焰不同于“转轮王”的烟火令箭,它更为张扬璀璨,象征的是“大光明教”圣教主的法驾降临,林宗吾抵达的同时,王难陀率领的众多护法亲信,也开始在周边出现,围捕“怨憎会”的成员。 孟著桃的目光扫过前方的大和尚,望向道路的周边,也远远地望向了曾经炮火发出的地方。黑暗之中,那边已没了动静,可以想见那边已成了什么样子。 “阿弥陀佛。”林宗吾双手合十,叹了口气,“第一轮炮响之后,本座便到了那边,你的兄弟抵抗英勇,死时并不痛苦。” 孟著桃点了点头:“上次交谈,受益匪浅。本以为大师道行高深,已将世事想得清楚,能够分辨孰对孰错,却想不到……终究,做了这等决断……” “……本座也想不到,孟施主最终选的是这样的路。”林宗吾看着他,“此次来到江南,搭手的各路豪杰中,你的武艺最高,资质最好,此次勘破心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日未尝不能成大宗师之境,比肩本座、周侗。可惜,便不能回头吗?” 道路那边许昭南微微愣了愣,随后大喝:“孟著桃,八执之中我待你最好,对你最为看重,你受了谁的蛊惑,要行此蠢事……今日有圣教主在,你若回头,我看圣教主的面子,可以既往不咎!” “哈哈。” 孟著桃笑了出来,短促而又讽刺,他望向林宗吾:“大师,以你的智慧,莫非都看不出来,公平党的这几位,不能成事吗?” “孟施主,世事混沌,能成事与不能成事,不是三言两语的道理可以概括的。我知你受了读书会妖言的蛊惑,姑且不论这些小本子乃是何文删头去尾所发,即便是西南宁毅,他若确定自己能成事,又何必往整个天下,广发这些东西呢?不过是心内难定,求条后路罢了。” 林宗吾合十低叹。 “至于能否成事的源本,归结于人,倘若能广纳天下英豪,虚心受教,便是出身草莽者,又何尝不能成事。此次江宁大会并不顺利,有些问题难以解决,固然令你沮丧心虚,但许公与我言明,他与何文之间的分歧,并非是他不愿意采纳何文的看法,纯只因为何文弄权,不愿与天下人合力而已。此次回去,许公麾下,也将进行改革,严查贪腐、打击徇私。如此一来,孟施主,去到何文那边,何如留在许公麾下,继续出力呢?” 孟著桃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烽烟之中,这身形庞大的和尚气势惊人,犹如山岳,长期以来,只要有他在,所有的江湖人,几乎都提不起与其战斗的意志。但孟著桃手中钢鞭一振,笑了起来:“说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林宗吾望着他,过得一阵,叹了口气:“……倒是有一件事,令本座意外。” “……” “世人百态,各有其道,你被读书会的人蛊惑,虽令人惋惜,却并不离奇。只是孟著桃你掌印一方,迟早是庙堂之人,早非普通的江湖豪侠。若是不忿于许公的施政,留在这里,徐徐图之,待有更好的机会,再与何文约定,率怨憎会大举倒戈,岂不更好。何苦像今日这般,坏了大事呢?” 林宗吾的问题,或许也是在场许多人的疑问。他这番话问完,只见昏暗的硝烟之中,孟著桃的面色复杂,目光几度变幻,那神情之中,似有缅怀、有懊悔、有无奈、也有茫然,但最终,变做了一个坦荡而豪迈的笑。 他的话语低沉,仿佛只是说给对面的林宗吾听。 “若无此事,旁人怎知信奉读书会道理的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呢……” 道路周围的众人,听不清楚这话,而下一刻,风暴呼啸而起,林宗吾身上袈裟一振,两道身影的对轰,在街道之上爆开巨响。 孟著桃奋起全力,杀向许昭南。 …… 夜色北端的江面,何文的船队缓缓的驶离江岸。 “即便有七成把握,若是败了,也是功亏一篑。孟先生……原本该与我商量才是……” 江宁城南的变乱已经发生,再去联络,已然晚了。期待孟著桃成功的同时,何文的叹息中也显得惋惜,在江宁城中,他联系过各方面的不少人,与孟著桃之间也发生过邀约,但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并未在私下里有过交谈,以至于他并不清楚这位许昭南手下的得力干将,是能够争取的同志。 而与此同时,他对孟著桃的了解,也仅止于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讯息。 “……我之前听说,孟先生曾经……亲手打死了他的师父,这次在江宁,昙济大师似乎也是……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内情?” 对方的决断已无法逆转,何文思考着接下来的应对,也随口问起了关于孟著桃的这些讯息。只是亲手弑师、杀死英雄的履历自然不光彩,问题问到一半,他已经察觉出面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不忿,这番话说完,何文准备跳过这个问题。却见那名叫凌霄的年轻人眉头蹙了几蹙,微微咬牙,方才开口。 “孟大哥他……”他道:“孟大哥他……自到俞家村起,便稳重可靠,喜怒不形于色,与四叔交手过后,更是极少与人坦陈心事。只是几个月前有一次,他出门应酬喝醉了酒,回来之时与我在野地里坐了片刻,那天天黑,四野无光,他跟我说,人世间最苦的事情,是无论怎样都看不见路。” “孟大哥他说……十余年前他随着兵祸南下,也曾经与女真人厮杀,可是在那时的天下,武艺再高,也不过如猪如狗一般,被女真人驱赶。北人南下之后,武朝说要振作,令南朝看起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这些不过是吸了北人的骨血,粉饰出来的繁华,而贪官污吏依旧横行,南人享受了繁华,却只想偏安……武朝没有路。” “四叔……他性情耿直刚烈,南边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不想被人嫌弃,便待在长江北边不肯南下。他武艺高强、一生刚直、从不害人,孟大哥说,他也想这样活,可天下已经变了,这样不能活……四叔那边,也没有路。” “后来武朝果然败了,孟大哥带着村子里的人,在乱世之中厮杀。得知公平党的名头时,他第一次觉得找到了路。他觉得世道太苦,听了大光明教说有三十三难的讲法,入了‘转轮王’麾下……但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公平党也没有路。” “他……看了很久的读书会的小本子,那天晚上便跟我说,他觉得……这一次,可能真的有路。他觉得,西南的那位宁先生,把公平党的问题,真的说明白了。” “孟大哥说,这世上若是没有路,人就只能在那暗处活着,跪下来活、靠吃人活,甚至打死了师父然后活着,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孟大哥说是活着,可是我们知道,这一路过来,他所求的,一直是让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活下来的办法……” “何先生。” 名叫凌霄的年轻人望向了何文,他是孟著桃身边处理庶务的副手,长久以来跟在孟著桃身边恐怕也是杀人无算,此刻他的表情也并不软弱,目光反倒冷冽如刀。 “我们到如今,也不知道读书会到底是不是你办的,但孟大哥说,既然你愿意拿起这面旗,他就愿意为你冲锋呐喊、豁出性命。因为这世上最苦的是没有路,但既然有了路,人就可以为此豁出一切了。” 年轻人的目光中,有如刀一般的凌冽,也有隐隐嗜血的警告。他说到这里,头微微低下,将手伸进怀里。房间里公平王身边的侍卫立刻朝这边靠了过来,何文伸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只见对方从怀中拿出了一本翻阅已久的小册子。 “孟大哥送我一本书,上头写的,是曾经杭州钱希文的事情。孟大哥说,能看到希望,是一种幸福。” 他看向何文,警告他。 “……你要把路走出来。” …… 江宁城南,泊心门附近的厮杀,如风暴般的卷过整条长街。 孟著桃冲向许昭南,手中钢鞭的攻势,已一波高过一波,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犹如佛陀般的天下第一人。 厮杀的范围从街面冲入一旁的院落当中,墙壁倒塌了,青砖都被那钢鞭的崩劲砸开,两人的战斗冲上阁楼的高处复又厮杀而下,或许是因为打得起兴,林宗吾的长啸震动夜空、摄人心魄。 周围的旁观者们没有人敢冲上前去凑热闹,这已然是属于天下最顶层武者的争斗,在数度冲向许昭南的努力失败之后,收敛心神的孟著桃与林宗吾全力作战,手中钢鞭的破坏力甚至达到了林宗吾这边都不敢硬碰的程度。 作为接近一流的一群人,大量的武者在周围围观着这一场战斗。 跟随孟著桃过来的同伴,已经在这些人的合围中悉数杀死。 孟著桃数度倒下,而又站起来,最后经受的一拳,是道路旁边大院二楼上与林宗吾互换的第八十六招。作为周侗死后渐被公认的天下第一,在公开的打斗中,已经许久无人与林宗吾打上如此之久——上一次这种级别的公开厮杀,还是在当年的泽州,与八臂龙王史进的一战。 院外道旁林立的火光中,众人渐渐感受到了厮杀的平息。 几乎被拆掉的木楼二层,孟著桃倒在地上,他几度的尝试站起来,感受到了乏力,口中鲜血朝外涌出,林宗吾在前方看着他,外头的火光从那庞大身躯的后方照来。 “大好人生。”林宗吾叹道,“为何求死啊?” 孟著桃在地上挣扎着、摸索着,过了好一阵,方才背靠着旁边仍未垮塌的木柱,艰难地站了起来。 “和尚,站到许昭南的那边,你真觉得能成事吗?” “阿弥陀佛。”林宗吾双手合十,“大光明教总要有个着落,老衲一生至此,总有些事情,只好抱残守缺,没得选择……更何况,谁胜谁负,如今恐怕也说不准吧,或者许公此次离开,真能做出一番事业呢。” 孟著桃的脸上凄厉地笑起来,他感受着口中涌出的血腥,伸手尝试抓住林宗吾:“华夏军已经到了,他们会打醒你。” 林宗吾脸上显出愠怒之色,随后却也上前了一步,伸手抓住似要瘫下去的孟著桃。 “孟施主,宁毅未至,老衲既然决定出手,今日的江南,便没有几个人能帮着何文翻起浪来。” 孟著桃也伸手揪住了林宗吾,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动了不必要的真怒,林宗吾随后又叹了口气。 “罢了,孟施主,一生武艺练到这等程度,你能被老衲尊重……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这大好的人间……” 林宗吾在叹息,孟著桃揪着他的袈裟,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笑了出来。 “大好人间……哈哈……荒谬……”他的神色渐渐恍惚,喃喃道,“和尚……在这等的人世间,你不觉得累吗?” 林宗吾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揪住孟著桃,没让他倒下。黑暗里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孟著桃就像是已然死去了一般。 过得片刻,他发出了于这世间的最后的声音。 “我已明大道。此生罪孽难赎,却终能点燃自己,为他人照亮道路……和尚,这世间……” 林宗吾等了一阵。 …… 放开了他…… …… 天亮之前,江宁城中针对四王发动的最大规模、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杀,就此失败了。 黑夜之中,这轰隆隆的、狂躁的一晚,决定和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孟著桃做出自己的决定、林宗吾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做出自己的决定。而对另外的一些人来说,夜里的躁动,更多的是一场令人费解的闹剧。 天明的前一刻,夜黑得最深沉的时候,一道身影蹒跚着、缓缓的走进冰冷的水中。 后方有人陡然抓住了他,将他拖着走向岸边。 “放开我……放开我……”求死的身影虚弱地挣扎。 化名龙傲天的少年并不理会,将他拖回了岸上,扔回他妻子的尸体旁。 薛进浑身都是水中带来的腥臭,蜷缩成一团,缓缓的颤抖。 站在前方的少年身上也沾着腥臭的气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是过得一阵,方才道:“至少也该让她入土为安后再死吧?” 薛进缓缓摇头:“在这……世间。入土……哪有为安……我不愿活了,我一刻也不愿活了……恩公……” 少年张了张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救你们?” “……”薛进愣了愣。 “你不是曾经打过宁毅的头吗?” “……”薛进看着他。 “我自西南而来,见过宁先生,你就不好奇,他今日如何了吗?” 秋日的河水带来了渗人的凉意,薛进蜷缩在那儿,瑟瑟发抖。随后,天边第一缕的鱼肚白渐渐亮起来,他看着那居高临下的少年脸上的轮廓,先是茫然,而后迷惑,过得一阵,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来。 “你……你……” 模糊的回忆从脑海的最深处翻涌起来。 那是许多年前,时常跟随在宁毅身边的一道模糊身影的轮廓,渐渐的与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你是……” 一旁的小和尚也瞪着眼睛,看着这边。 些微的晨光中,少年站在那儿。 “我叫龙傲天,从西南来。” …… “……我来看看这江宁,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 时光碾过人的身躯,像是要从人身的内部将那些将死者撕裂,难以言喻的痛苦在回忆的衬托下变得更为真实起来,它笼罩着薛进。他蜷缩在那儿,张开嘴,让痛苦从口中、从眼中、从身体的每一处喷薄出来。 凌晨才稍稍平静的街道上,人们陡然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题外话------ 2021的最后一天,很多人在做总结。这可能是对我的人生而言最重要的年份之一,年初的波澜一度让我非常振奋,到下半年,才真正遇上了命运的碾压,我由此感觉到,人生真正的进入了下半程。我曾经很喜欢写随笔,很多事情都想跟人坦率地分享,但眼下什么都不能说,恍然间,我似乎也已经到了许多话不能立刻出口的年纪了,要等到两三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或许才能跟你们再聊聊人生的感悟。还有许多想说的,譬如对更新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都是老生常谈了。嗯,只说一句明年见吧,新的一年,祝大家都能幸福美满,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三章 苦难的尘世(下) 九月二十二,清晨如约而至。 天亮之后,江宁城内的喧嚣有了一段短暂的间歇期。。。被凌晨各式混乱搅扰了一晚的人们开始陆续地起来,小心翼翼地出门,打探事态的进展。 一些旅店、客栈之中,部分商旅与绿林人也开始了第一轮的来来去去,并且在早餐时间里,交换着各种各样的一手讯息。 真真假假的无数讯息这一刻正在城市当中混乱交杂,一如过去的每一天,真相与谣言参差在一起,对于大量的普通人来说,不到最后,根本难以看清楚事态的轮廓。 城市的北端,关于公平王与刺客大战三百回合后以番天印重伤对手的传言与公平王遇刺垂危的消息同时在人们的口耳间流传,而在城市的南面,军队的政变以及某几位大王开拨大军入城最后被大光明教主制止的讯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靠近城市的内围,一些绿林高手照常锻炼后在餐桌上听到的各式巅峰对决已不下五场,包括林宗吾对决公平王、孟著桃挑战林宗吾、公平王以一打四不分胜负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些消息传播一阵,到得上午的日头大些,一些关键的讯息才会在人们的议论与比对中变得清晰起来。 五位大王的决裂,似乎已然成为不可挽回的现实。从昨晚到今晨,公平党五方之中针对彼此中高层爆发的数十起刺杀,就是这一整个晚上骚乱的主轴。 而在今天太阳升起之前,五位大王相继离开江宁城的行为,便预示着这场对抗已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昨天夜里,还只是一切的开端罢了。 城市当中的人们还需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才能将这些讯息渐渐的加以消化。有人开始做出离城的准备,但更多的人则只是沉默地观望。这一切固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可如今的江南,又有多少日子,是在没有颠簸的太平状况中度过的呢? 在部分客栈当中,亦有一些武者,仍在迷惑:“那比武大会……该怎么办呢?” “……就剩最后几场了,会打完的吧?” “……说不定公平党的这五位会各自派出高手,在擂台上分个高下。” 人们说起这些,便又逐渐兴奋起来:“喔喔……那可真是龙争虎斗。” 武者们在微带茫然的对望里,期待着这场龙争虎斗的到来。 部分更为确切的消息,则已经传入城内一处处更为隐蔽也更为高层的势力使者们的耳朵里。 “江南就要打起来了。” 城市北面,属于高畅地盘的一所院落当中,左修权用过了简单的早膳,掏出手帕来抹了抹嘴,将目光望向厅堂里包括银瓶、岳云在内的一众背嵬军精锐。 “何文苦心孤诣,摆下江宁的这个舞台,如今已经在将他的想法,昭告天下各方。但是说跟做之间,有一条明明白白的线,现在看来,就是今天,公平王会彻底的踏过这条线,而其余诸方,则再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模棱两可,内部的决裂,要明明白白地展现在天下人面前了……诸位,今日会死很多人,咱们看完戏后小心离场,老夫的小命,就交到你们手上喽。” 他说完这话,房间之中有人点头拍胸,有人神情泰然,跟在姐姐旁边的岳云一面点头,一面露出迷惑的神色:“那何文……到底会怎么做呢?” 左修权笑起来:“他昨日,与那四位大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岳云挠了挠头,迷惑不解。 …… 太阳升起第一缕光芒之时,参与了凌晨混乱的人们仿佛是被阳光驱散般,相继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驻地。一方面汇总昨夜混乱的信息,另一方面也开始正式接受凌晨一系列变故所蕴含的影响和意义。 昨天下午何文抛出自己的想法,周商一怒掀桌时,仍旧可以说是某一个或是几个人的一意孤行。 清晰的纲领放出来,外部也会产生清晰的反馈,即便在“公平王”一党内部,也仍有各式各样的游说与劝说同时出现。 夜晚与凌晨,第一轮的厮杀与对抗同时出现,但即便在那样的时刻,只要有某个强有力的人物能够居中调停,而公平王回心转意,五位私下里再进行一轮谈判,事情仍旧具备消弭的可能性。 许多的政治斗争,双方都需要保持足够的威慑力,不到最后一刻,彼此都不愿后退的情况,并不鲜见。公平王的任性到底是铁了心还是一种漫天要价,逼四人退后的政治策略,对于中层的人们而言,始终都可以保持一份怀疑。 只要没有明确的大规模开战,事情总有一份转机的可能。 然而随着五位大王在江宁城的陆续离开,许许多多的人便终于能够明白,事情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晨雾漾起,目睹了城市南面厮杀的卢显与李端午,也带着李家村的青壮与家属,回到了一度离开的坊市。 人们开始闹哄哄地回家,疲惫的妇人将沉沉睡去的孩子们安置到家中,随后开始烧水做饭,部下的青壮在李端午的指挥当中开始第二轮的修筑街垒。卢显在街口的河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阵,李端午走过来了,后方带着集合起来的、最得力的十余名部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两颗馒头,随后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何双英已经死了,改主意,现在也还来得及。” 卢显吃馒头的时间里,老人在旁边说了话。 “何双英死了,天杀的部下却没有死光,待会还得去报到。”卢显撕着馒头,塞进嘴里,缓缓说话,“而且,何双英已经打了招呼,何孚不敢再放我们出城了。” “……要不要找一找其他方向的人?” “……现在出城,又花一轮银子。”卢显叹了口气,“而且端午叔,江南就要大乱了,李家村就在周大王的地盘上,咱们去哪?” 清晨之中,老人沉默了片刻:“乱世之中,只要手底下有人,总能找到地方可以投靠,这点倒不用担心。” “投靠何文吗?端午叔,这次大战,结果如何……看不准啊。” “何文那边说是得了西南的支持,按照前两次的遭遇,西南……是真的来了人。” “他或许是得了西南的支持。”卢显目光望着远处,将一片馒头放进嘴里,咀嚼一下:“可无论西南还是读书会,给咱们开的药方是,让这些大王、头头们,不要徇私贪腐……端午叔,若是公平党初建,这是好事,可现如今,大家都有了山头,有了自己的家当,莫非还真的再公平一轮?”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扭头朝后方的街巷望去:“西南黑旗再厉害,远水抵不得近急,无非口头上支持一下公平王。咱们这边,成千上万的泥腿子,如今得了这么好的坊市、宅院,想要再公平一次,谁愿意?端午叔,你要是一声令下,说这些宅子不要了,以后他们跟那些家破人亡的乞丐也要真的公平,你说柱子他们,还会不会听我们的?” “那咱们这次……” 卢显沉默了片刻。 “人生在世,都说最难的是做选择。但是端午叔,我是这样想的,将来有一日黑旗若是杀出来,可能会占上风,可如今何文做这件事,一开始必然是要挨打的。虽然何文的大道理听来有趣,但周大王……他又何曾吃过亏呢?纵然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可这么多人,谁不想一拥而上,多抢好处。即便按照读书会的说法,将来地盘够大,占了便宜的人只知享受,成了第二个方腊,那至少也是杀掉吴启梅、铁彦等人以后的事情了……” 他微微的顿了顿:“今日的江宁城,就要乱起来。端午叔,其实下令回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已经做了抉择,大丈夫在世,想要拿到好处,谁能不为人拼命,咱们既然上了周大王的这条船,也就只能杀出一片天地来,将来……方才能有谈判的筹码。而且……” 话说到这里,卢显伸手,将随身的长刀拔了出来,在晨光之中,看着那刀上的锋芒。 “而且……端午叔,你见到了林教主的那等武艺了,都说这天下间高手辈出,这一次的龙争虎斗,其实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提刀习武、贪勇搏命,这世道上的绿林人,数十数百年间,其实都是低贱之辈,纵然某个时期出现一两个闻名天下的游侠刺客,多半也是作为文人或是政权的附庸而存在。如铁臂膀周侗,纵然在绿林间传闻至天下第一,于盛世之时,仍旧求一官身而不得。 卢显习武半生,多数时候,也只为争杀求活而已。他率领李家村的众人出门打拼,成为卫昫文手底下的精锐打手,要说本身艺业加厮杀经验,战力也堪堪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只是过往他更习惯于将自己视为一介爪牙鹰犬。 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宁毅这些年恶趣味的宣传以及乱世的到来,眼下混乱的这几年,又确实是绿林豪客最为滋润的一段时间。自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轰轰烈烈搞过两届之后,何文要吸引人的眼球,也得弄个比武大会,这些日子,政治的浑水固然一直搅动不停,但城市之中绿林人聚集,有关于白道、黑道的各种议论嘈杂喧嚷,那些似乎充满浪漫色彩的江湖争杀,也确实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文化的一部分。 卢显纵然能够清醒地认知到个人能力有限,但偶尔自然也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豪迈想象。尤其是到得今日凌晨,“量天尺”孟著桃刺王杀驾,所展现出来的身手委实令他感到望尘莫及,而随着林宗吾展现力量,那天下第一的豪迈与霸气,同样令得卢显心中的热血,澎湃不已。 他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地捶打自己的武艺,也有许多的时候,活跃于卖命厮杀的前线,对于自身的艺业,亦有骄傲,然而……这一刻他终于见识到:世上竟有如此境界。 他做出了决定,也已然想得清楚:当此乱世,遇上事情若还不能勇猛精进,将来这天下,又岂能有自己人等的一席之地? 更何况,那圣教主林宗吾率领的大光明教精锐已然决定出手,眼下又是四打一的局面。未来公平党上千万人混战,战场上勾心斗角,结果或许难料,但在今日的江宁城,何文留下的区区力量,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呢? 他振起长刀,霍然起身,向后方十余名李家村的青壮,说明了自己的选择。这些人便也当即拔刀,予以相应。他们这些时日随卫昫文的命令行动,也早已是见过血海、杀人如麻的“天杀”部属,此时卢显或许还有些事情需要思考,对他们而言,却反倒没有多少问题需要纠结。 无非是过去杀人而已。 “……今日之事,自有各路高手冲杀在前,尔等听令而行,必先求自保,再伺机建功……我等出发后,余者守好街垒,待异日此间太平,附近几个坊市,便皆归我等所有。诸位……” 他扬起刀锋: “去求一场富贵吧——” 众人齐声呐喊。 听得这边动静,坊市那边的众人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朝这边望来。有人挥了挥手,坊间留守的青壮、妇孺便见这作为顶梁柱的十余人提着钢刀,去谋一番兴旺了。 转过身去卢显回头看了看,随后,又回头看看,他伸手朝这边指来,骂道:“狗子!你不许在路边拉屎了!” 之前折腾了一晚,此时蹲在路边拉屎的孩子揉了揉眼睛,随后捧着屁股跑开。 一群嗜血的刀手笑骂一阵,走向象征着厮杀的远方。 但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由厮杀而来,于是他们坚信,这一次,他们仍将满载而归…… …… 辰时二刻。 况文柏挥起单鞭,将一名中年女人打倒在血泊当中。由于对方穿的衣服挺厚,这一鞭并未将对方直接打死,女人在血泊中爬行,周围一片混乱与血红。 如果鼻子还能闻得到,这个时候他应该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但这一刻,因为鼻子坏掉,他的嗅觉失灵了。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带给他的是烦躁还是解脱,但无论如何,连续多日的病休暂时的停止,他再度参与到不死卫的任务当中来,这第一个任务非常轻松,敌人的弱小、惊慌的尖叫令他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鼻子虽然坏了,但他已经打造好一张狰狞的面具,面具套住了脸的下半部分,吃饭的时候得摘下来,但总的来说,这个形象让他更添了几分高手、甚至魔头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在江湖上,让人怕总是一件好事。 并且在多日的修养之后,如今第一次杀人,身手并未感到有多大的腿步,甚至于因为两次受到偷袭,他的精神更为紧绷、反应也更为敏锐,这是武艺有了更多突破的象征。 他将钢鞭在手中晃了晃。 这是清晨开始对“怨憎会”一拨成员家属的突袭,如今厮杀与搜捕已进入尾声。不远处队长大步走了过来:“快一点快一点,眼下只是热身,你们慢吞吞的作甚!待会跟随林教主,还有正事、大事要办呢!都给我快着点——” 地上的女人在往前爬,况文柏笑了笑,挥起钢鞭,打爆了对方的头。他将尸体翻过来,在对方怀里摸了摸,掏出些金银塞进衣服,方才向外头走去,作为副队长,他便也喊了几句:“都给我快些——” 众人便将屠杀草草收尾,随后又放了一把火,方才穿过街巷,朝最近出的一处聚集地过去。 进入驻地,一队一队穿着类似衣服的武者也都已经陆续朝这边集合,人们在校场上碰头,相互闲聊的,都是今日凌晨一场大战的情况,一道道的身影说起孟著桃的反叛、行刺,又说起圣教主的无敌,再说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何文那厮……他到底想干些什么啊?” “哈哈……他想出个衙门,来管我们……” 这样的话语当中,来去的一队队人马身上、武器上也大都沾有鲜血,况文柏站在一群高手当中,看着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公平党五方的决裂即将开始,天下英雄聚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恐怕都将是整个江湖上,最大的一场盛事了。 不死卫,云集而来! …… 深秋的肃杀推散晨曦,又鼓动风云。 江宁城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事项的端倪便开始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不死卫”、“天杀”、“阿鼻元屠”、“龙贤”、“蜉蝣”、“白罗刹”、“天宝阁”、“镇海卫”、“无生军”……一面面在过去便显得骇人的旗帜,到今日似乎飘得格外密集。 一队一队的人开始从不同的方向聚集。 又有一队队的人格外谨慎地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一些不同势力的人们走过街巷,都像是怀着难言的恶意。 靠近城门的地方拥挤起来,人们焦急地等待着过境,但在许多的地方,出城的名额像是限死了一般,大量人群等待半天,也不见前方有多大的动静。 因为这次结盟而从各地过来的各个势力的使节们在各自的地方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也有的人去往城市中央,在一些闹事的茶楼酒肆间,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察觉到不详端倪的人们忙着回家,忙着筑起街垒,街头上的人们迷惑地感受着这一切。而在这样的人生百态当中,曾经名为五湖客栈的废墟前方,小小桥洞边的三道身影找来了铁锹,缓慢而随意地在地上挖着坑,其中,佝偻的薛进与名为龙傲天的少年满身都是在河里沾染的臭气。 少年一面铲土,一面说着跟城市当中的状况并无任何关联的事情。 “……华夏军就这样呢,在小苍河开始了跟金人和伪齐朝廷的三年大战……” 他口中讲述的,是有关于那西南大魔头宁毅在离开江宁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或许是因为接触得太多,少年的语气平静而轻松,与说书无异,一旁自称敲过宁毅头顶的薛进静静地听着,偶尔身体会因为难受而颤抖一阵,而在另一边,嘿咻嘿咻挖坑、出力最多的小光头则听得最是兴致盎然,时不时的瞪大眼睛,发出“啊啊哦哦”的感叹声,有时候华夏军在与敌人的作战里取得了胜利,他还会伸出双手,用力鼓掌。 这些讲述在某些时候也会涉及到大魔头家中的状况,包括一些苏家人的近况,当家主母苏檀儿的英明神武,以及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雁平等人负责的一些事情,或许是因为过去也跟苏家这些一度并不成才的亲族认识,说到他们如今的状况时,薛进的反应最为激烈,有时候流下的眼泪,便不是为死去的月娘了。 仍未吃早餐的三人准备挖一个坑,将月娘埋掉。 虽然将想要自杀的薛进从河里拖了上来,但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宁忌的心中并无想法,说出自己从西南而来的事情后,他也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将父亲这些年来的经历与作为再细细地给薛进说上一遍。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己也想不到。 而再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在长期的伤病当中拖延如此多的时日,桥洞下接近油尽灯枯的,又何止是月娘一人。在埋葬月娘之后,如何劝说他活下来,又或者说,为什么要劝说他活下来。 更进一步的事实是,劝说他活下来,他就能活下来吗? 他想不清楚这些,口中只能平静地将能说的事情一一说出,如此过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一直在慢吞吞干活的三人将月娘的尸体放进坑里,河滩上方,道路不远处的喧闹声,已经渐渐变得明显。 “这大早上的,又干什么了啊……” 这城市的上午,喧嚣的声音并不是刚刚才起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在这条路上走来跑去,附近废墟当中扎营的那群人神态焦虑,偶尔说起话来,声音也大,大抵是在说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于是他们便哐哐哐哐的敲打废料,又做栅栏,又堆垃圾,很是烦人…… 而这一刻,有更为明确的声音,朝着这边蔓延而来…… …… 九月二十二,上午,巳时一刻。 原本在城市中央大武馆外等待比武大会召开的绿林人们,没有等到大门的敞开。 由于情况的诡异,此刻在这片街道上聚集的人不算太多,又有一些人过来之后去到了附近的酒楼茶肆之中,坐在窗户边上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看着事态的变化。 “……我就说了,要出大事了。” “……费了这么大劲,昭告天下,这四强都决出来了……突然不办了?” “……不办也该有个通告啊,这公平党的脸往哪搁?” “……在天下人眼前,面子落地喽。” “……确切的消息是,五方要打起来了。” “……听说大光明教林教主,昨晚在城南出手了。” 一阵一阵的低语与议论之中,时间抵达了过去开场的正点。部分人起身准备离开,随后,他们看到有一小队人马奔行而来,这些人背后的旗帜,属于“公平王”,“龙贤”。 这小队人马抵达大武馆前方的广场,下马之后便在路边的告示栏停下,取出一张告示,朝那里贴上去。 “那是什么……” 看热闹的人们一阵迷惑,但随即便有人看着上面的内容,大声复述起来。 “公平王令——” “……有鉴于公平党过往诸多不法、不尊《公平典》行事,滥杀无辜之现象……现设公平党监察司……可依法令,监督天下公平党人任何不法之事,有告必查、有查必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好像说……公平王设了个新衙门……” “……今由监察司副掌印徐勇为总理江宁一地监察事务……从今日起,其办公所在即设于江宁旧武衙门……即日起,凡于公平党辖境有任何含冤,皆可至此处,击鼓鸣怨……凡手头有任何公平党人不法行凶罪证者,可至此处,上报拿人……”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人群之中,有人皱眉、有人疑惑,也有人退向后方,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便也在此时,只见侧面有人抡起一面大斧,朝着那告示栏的柱子上劈了过去,只听得轰然巨响,街头木屑飞溅。 方才贴下告示的几人此时尚未走远,在那边回过头来,为首那人陡然拔刀,而附近的人群里,有人挥舞巨锤向几人砸了过来,为首那人猛然避开,后方一人却避之不及,被砸得吐血飞出。 当是时,这街道的前前后后只听得无数的声音爆响而起,有人挥斧、有人挥槌、有人拔刀、有人出剑,一些绿林人纵向远处,另一些原本混在人群当中的身影,在刹那间开始对杀。 方才挥槌将贴告示的成员砸飞的巨汉,一拳打倒了后方偷袭的身影,又将另一名瘦高个子踩在了地上,他的同伴突袭这些贴告示者的同时,不远处的告示栏旁,那挥舞巨斧的身影被冲上来的两人用剑刺穿了,这两人随即又被后方的人突袭,数道身影杀成一团,四五人在第一轮凶戾的砍杀中倒下。 刹那间的兔起鹘落,偷袭与对杀,街头血腥气弥漫,也有一道道的身影随即散开、对峙。众人听得那挥舞巨锤的高手内力迫发,嗜血的声音响彻街头:“我乃‘阿鼻元屠’帐下‘巨灵神’左浩!现正告天下——何文为妖言所惑,未得公平党各方允可,私发乱命,公平党中伸冤一事自有人主持,却轮不到他何文借机杀人!今日的江宁城,此乱命,不许有人贴——” 同样的声音在贴告示的那边响起来:“你们这是反叛——” 那告示栏边,有带血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在了前头:“我乃‘读书会’栾白。今日谁欲毁此令,便从我身上跨过去!” 远远近近的人们目睹着这一幕。 血腥的厮杀展开。 同样的时间,混乱的城市当中,数十拨的传令人纵马而行,将公平王一意孤行下发出的这道影响深远的命令,传往城市的一处处主要街道,在这些骑士的周围,随即出现一拨拨的厮杀与对冲。 公平王要将这样的命令,发到所有人的眼前。 而其余四王,要将这坚决的杀戮与对抗,展现给天下诸方。 …… 桥洞一侧,三道身影将尸体缓缓埋进了坑里。他们还没开始填土,便看着满身鲜血的骑士一面呼喊、一面策马奔跑过去了。 “……他说了什么?” “……喊……冤?”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 城中中央靠北一些的地方,过去属于武朝的老衙门墙漆剥落、门庭半毁,但从昨夜到此时,已经渐渐清理开地方。 新建“监察司”的副掌印徐勇为是一名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他打扫了衙门前的道路,洒了一些清水。跟他呆在这里的人并不多,一队士兵,几名文书,甚至撑不起一个小官府的配置,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站在衙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人过来。 没有普通百姓过来。 一道道的身影从不久前开始,就在朝老衙门附近的道路上聚集,这一刻,大量的旗帜开始在这衙门附近的数条长街之上招展。“转轮王”、“平等王”、“高天王”、“阎罗王”的部属们有条不紊地封锁了附近的每一条道路,守好了周围院落的每一处城院墙。 “转轮王”麾下执掌“不死卫”的“寒鸦”陈爵方;“平等王”麾下“人字号”大掌柜金勇笙;“高天王”麾下大先锋“开山将”罗彦;“阎罗王”麾下“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等陆续过来,与徐勇为打了个招呼。 “何文疯了……” “以一叛四,执意要搞个新公平党,他说,今日有人能走到这里来喊冤……” “大伙儿说,没有可能……” “那今天,大家便要仔仔细细地,瞧个清楚……” 一条条的街道、一处处的庭院,旗帜飘扬,包括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在内的一名名高手,都逐渐的进入了约定好的位置,有人筑起街垒,摆开拒马,数以千计的绿林人、公平党各方的客卿与高手,将这衙门方圆里许的范围,围成了森严的堡垒。 堡垒的外围,在每一处街头巷尾,人们开始观望这一切。普通的百姓惴惴不安,好事者们心潮澎湃,从各地而来的势力代表们冷眼观望,也有大量的绿林人,在那一扇扇招展的旗帜与名号当中,就感受到了沸腾的热血,或许只有一路打到比武大会决赛的几名高手,会在这里感到怅然若失。 公平党尽起江南千万的资源,走到这一刻,终于决裂。而在这一片已然建好的浩大舞台上,整个天下,会看见世道人心的端倪。 零零碎碎仿佛热身般的厮杀正在城市的远处蔓延。 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出“转轮王”方执守的壁垒,开始在街头说话。 “我乃‘大光明教’护法,‘天刀’谭正!江宁大会,本为公平党诸方会盟,共同商议将来之事,然何文为读书会妖言所惑,一意孤行,图谋夺权,他建此所谓监察司,为的便是清除异己,要公平党各方不经商议,便听他一人之令……此人权欲迷心,已然疯啦——” 他的声音随着内力迫发,远远回荡,与此同时,城市各处的类似宣传,也已经开始。 “猴王”李彦锋一身青灰短打,行走在“堡垒”外围的街道上,注视着路面上,酒楼、茶肆间的一张张面孔,偶尔会记住几个可疑院落的位置…… 丁嵩南在远处的屋顶上,以望远镜张望城市的景象…… 张罗好使团成员离开的路径后,安惜福稍作易容,一路走向城市当中渐渐开始变得狂暴的地方,他在寻找失踪的使团成员…… 谭正高声嘶吼的路口一侧,安惜福所寻找的目标正与游鸿卓一道穿过道旁的行人,某一刻,甚至与在周围巡弋的“猴王”擦肩而过。 此刻的人群中,周围各种各样的身影都带着自己的意图,背刀的游鸿卓与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也并不显得格外起眼,他们在附近转了一圈,也都看到了谭正、陈爵方、不死卫……等各种各样的存在…… 四师兄况文柏戴着遮住下半边脸的狰狞面具,正在这片“堡垒”外围一处宅子的二楼上,睥睨着附近街头的情况,他单手扶着钢鞭,由于样貌奇特,也格外显得威风凛凛…… 数得出名头的,说不出名头的人,从各地而来的数十上百支大小势力,无数的揣摩与恶意,已彼此交缠在一起。 随着人的聚集,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渐渐的都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身影。在岳云、银瓶等人的拱卫下,左修权走上小广场角落中的一处茶楼,随即,发现了意外的身影。 他笑呵呵地走了过去,朝对方以及周围人抱了抱拳,在桌边坐下。 “钱八爷,久违了……” 老人的话语中,从茶楼窗口向外望去,江宁城的上方,是铺展如林的旌旗。而当中最为显眼的一面,便在众人拱卫中象征着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的战旗,它带着过去多年间“天下第一人”的威压,犹如煌煌烈日,便要居中镇压下此刻江宁城内的一切波澜。 集合整个江南最为精锐的武者群体,居于数千人之中,这是过去的周侗都从未有过的地位。 …… “宁人屠未至,你们拔得掉这面旗吗?” 双方进行了一些友好的对话。 某一刻,左修权好奇地问了一句。 茶楼中安静了下来。 某些年轻人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被老头子我伤到自尊了…… 老头子我就是太直言不讳啊…… 左修权拿起茶杯,心下明了,且反省。 “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事,江南的局势,与江宁这边,牵扯已不多了……” 他作为年高德劭的老人家,笑着安慰了一句。 钱洛宁在那边想了想,偏过头来。 “左公,这个……我们不是来打架的……” “老头子我懂……” 左修权笑着,与对方礼貌地笑在了一起。 …… 某一刻,他们从位置上站起来。 …… 狂澜已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四章 决裂(一) 街道一条条地分割古老的城市。 大量的人群正在涌向城市的外围。。。 而在城市的中央,另一部分人正朝旧武朝的江宁衙门附近汇集而来。 一条条的街道,街道与街道的交汇,又形成一处处小小的路口广场。摆摊的人们早已收起了自己的推车,消失不见,只有好事的、看热闹的、又或者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们聚集在这些街道的口子上,聚集到附近因不明原因而少量开门的酒楼茶肆里,甚至聚满了附近一处处宅院的楼台与屋顶。 喧嚣的声音在每一处街口出现。 以旧武衙门为中心,方圆数里范围内,七八条街巷,十余个路口,这一刻都有声名显赫的绿林高手在坐镇,时不时的,会传出他们对何文那道命令的宣讲。 “……此为乱命。若有冤情,改日自有人处理……” 改日有没有人处理,又或者会不会仅仅是改日,无人能打保票,但森严的街垒、拒马以及大量的旌旗,已经说明了四位大王在公平党中的态度。这是决裂的现场,而这些筑起街垒者们所能采取的,当然也不仅仅是温和的劝说…… …… 嘭—— 钢刀的卷舞带着大片的血肉冲上天空,广场上出现的,是猛烈的劈斩甚至劈碎了骨骼的声音。胸口开裂的武者高大的身躯倒飞而出,而在前方,各自稍矮却壮如铁塔的刀手缓缓横刀,滴血的刀锋上甚至带着骨肉的渣子,血腥气早已弥漫开来。 周围的屋顶上、道路边,有人看着这一幕,亦有武者低声感叹:“这‘驼神’蒋廉过去听说是个杀猪的,但这一刀之威,怕不是连石头都能劈开。无怪为‘天杀’座下先锋……” “还有谁?”被称作“驼神”的蒋廉横刀大喝,“我公平党应天行事,这光天化日的,还有谁敢闹事!哪里有冤哪?” 人群之中便有人冲将出来,这却是一名白发的老者,他年事已高,步履本身蹒跚,但或许是因为激动、抑或因为害怕,身体颤抖着,步伐也细碎无比,口中咳了两声,带着沙哑的声音:“我……我……老朽……” 小广场上才跑出几步,远方的一处院墙间,陡然有箭矢嗖的飞来,从侧面直插进老人的颈项,老人在奔行中脖子上像是突然多了个东西,还没有太多的反应,应声而倒。 射箭的那处屋顶距离这边足有三四十丈远,对方从那边对着这里射箭,委实称得上是百步穿杨。 “那是‘神手’朱阳……”围观的武者便又有低声议论的。 小广场前方,包括方才倒下的老人在内,此时亦有八九条尸体倒在血泊当中,这便是因为不信邪、要上前理论又或是要代人出头者的数量。 …… “此次来到江宁,左公当是为东南的那位陛下游说,如今看来容光焕发,是达到目的了吧?” “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八爷何苦逼老头子泄密呢?倒是八爷这次,真的代表宁先生,站到了何文一边?” “这不也是秘密嘛……不过左公在此,都是自己人,咱们不妨交换一下信息……” “何文大嘴巴,早就传得满天下都是啦,八爷……” “您也知道何文大嘴巴,他嘴里出来的东西,能信吗。您只能当没这个消息,倒是您老,究竟选了哪一边下注啊?” “哈哈哈哈……”老人笑起来,“……其实何文私下里,已经跟我们确认过你这边的事情。” “呵呵呵……何文私下里,也将您的目标告诉过我们了。” “哈哈哈哈哈哈……何文这小兔崽子……” “哈哈哈哈……何文确实是个王八蛋……” 南面的街口,愉快的笑声响起在茶楼上,前方的大广场上人声喧闹、厮杀激烈,茶桌前便安静了片刻,随后还是老人偏头过来。 “你们真觉得,何文还有救吗?” “这么大事,谁知道呢……” “两年的时间,公平党人已经在肆意劫掠当中尝到了甜头,这甜头也是毒药,靠口号和道理,让人回头,我看……难……” “左公英明,口号再好,从来都只是前进的第一步。古往今来,进步的运动跟成功的运动之间,从来都相差十万八千里。” “那你们……” “第二步是纪律,第三步是规律,还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 “这些东西,何文有吗?” “您老去问问何文,不就知道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 穿过混乱的人群,三道身影缓缓走过了城市的道路。 有厮杀的人群从他们的旁边卷过,几道身影将战马上的骑士拖下来,杀死在了路边,带血的传单飞得漫天都是。 道路的两旁有紧闭的院门,也有坍圮的废宅,道路上垃圾与血腥气融为一体,乞丐的尸体横在暗巷的口子上。 薛进的脚步蹒跚着,捡起了地上的一张传单,凑在眼前看着,默默地念。 “喂,放下那东西,想送命吗?” 有染血的武者从那边走过来,带着凶戾的气息靠近了:“你们还不劝劝你们的爹……”落在他的眼中,这边只是两名少年乞儿与一名老迈瘸腿的中年乞丐。 长刀欺近。 年纪稍大的少年人抓住了伸到眼前的刀背,手上折了一折,便将长刀抓了过来,对方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悍,双掌前抓。下一刻,少年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掌,在空中咔咔甩了两下,揪着这人转了一圈,将他按得朝前方地上跪了下去,这人手臂后弯,还要反抗,少年将他踩在地上,右手朝后头扭出一个巨大的、渗人的夹角,已然断了。 其余几人朝这边冲过来,少年正挥着钢刀,用刀的侧面哐哐哐的拍地上的人头,一下一下就像是在拍一只西瓜,血渗出来了。几道持刀的身影冲到了近处,小和尚朝后方退去,少年挥刀过来,刀光交错。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几道身影横七竖八的倒在满是垃圾与尸体的街头。 道路一旁,薛进合上了那张传单。 他的目光颤抖而迷乱,嘴唇喃喃地动,但终于,渐渐的想到了什么。 他双手微微的抱拳,颤抖着行了一礼。 “两位……两位小恩公……我、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宁忌与平安正将合穿的衣服从地上的死伤者身上扒下来,第一名冲来的刀客身上衣服最完整,他艰难地往前爬,宁忌与小和尚一面说话,一面将他拖了回来。 “我……小老儿……想求一套纸笔,然后……”他缓缓说到这里,眼泪渐渐从眼眶里掉下来,“然后,请求两位小恩公,不要管我了……” 小和尚起身郑重地看了他一眼,宁忌还在脱人衣服和裤子,但随即,点了点头。 “……好。” …… 曾经有过美好的生活。 它是否建立在对旁人的欺辱上的呢?薛进也说不好这些了。 他曾经是江宁城中一名纨绔子弟。 见证过纸醉金迷的生活。 也曾有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时候。 曾经爱慕过名叫苏檀儿的布行女少东,也曾为此砸过别人的后脑…… 曾见识过“一夜鱼龙舞”的出世,也曾在一场两场的聚会期间,显得恶形恶状…… 他见识过江宁流水悠悠,见识过深深的老宅院笼罩在无远弗届的春雨中的平静…… 也曾在装模作样又或者随大流的施舍粥饭时,见到过在城外的雨雪中瑟瑟发抖的饥民,与每一个春天里盈于荒野的枯骨…… 人皆有罪孽…… 或许是那一次次欢笑夹缝间他人的哭泣、一片片盛景交替中荒野里的饥寒,让那片繁华盛世终于坍圮无踪罢…… 他娶了妻子,不久之后便又厌倦了那张脸…… 他在青楼间流连,追寻到一夕的刺激之后,又渐渐的会爱上新的事物…… 人们总以为所得的一切会没有代价…… 以为顺遂的人生,是理所应当…… 以为今天的幸福,会万载永存…… …… 三道身影走过混乱的街头,一边去往旧武衙门的方向,一面寻找着笔墨的所在。 但路边的店铺多已关闭,有人被人砸开了门窗,点起了火焰。 专门售卖文具的店铺已渺然无踪,如此的公平乱世里,又哪里有人用得着文墨呢? 路边的尸体倒是新鲜的。 纸张也有。 小和尚指着尸体说: “要不然,就用血写吧。” 薛进趴在地上,开始用手沾了血,往纸上书写要写的东西。 然而要写什么呢? …… 他想起最后进门的月娘。 她青楼当中平平无奇的姑娘。 平平无奇的漂亮。 平平无奇的有才学。 平平无奇地引起了许多人的恋慕。 也平平无奇地恋慕着某一个寒门才子。 她并非江宁最头牌的姑娘,但也费了薛进极大的周折,方才在场面上,赢得了对方的亲近。 她想要赚钱,为自己赎身,也期待着将来某一天,自己能够摆脱那些以笑娱人的生活。 薛进花了大钱,第一次为她梳拢。 她强颜欢笑,他觉得高兴。他在青楼之中混迹了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对方的心事呢? 但渐渐的,他能够在她那里留宿过夜了。 渐渐的,她放弃了过去心中的希冀,这中间有过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薛进其实并不想知道。 他在场面上很有面子,于是娶她进门,在进门之后,便也渐渐的开始厌倦这一切…… 江宁在兵祸之中颠簸,他们有时候离开这里,避一避祸。 也曾躲过两轮女真人的肆虐。 公平党来了,席卷整个江南,这一次的祸事,人们终于躲不过去。他们看过了大户人家被抄家、被灭门,他们遂决定投降,等待发落。 第一轮的进门,家中有人被杀、有人被奸淫,但波及的人总归不算多。乱世已然到来,人们总得经历这样的煎熬,然而接下来的时日,人们一轮一轮的来,随后拉着他们,去到那个广场上,名为“白罗刹”的女子,哭喊着控诉他们薛家的恶行…… 石块如雨而来,人们嘻嘻哈哈地打杀、抢夺,仍有姿色的女子被拖了出去,月娘在尖叫中被拖进附近的巷子,随后有声嘶力竭的哭喊与求饶…… 人们说,过去不公平…… 那些人说,这就是公平…… 一切的罪孽,总会迎来报应……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过去江宁的烟雨,那盛世之中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人们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绽放,那是他不配拥有的东西。我们是因此,才落入这样的地狱中的吗? 月娘幸存下来,她说不出话了,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他的嗓音嘶哑、腿瘸了、手断了,轻轻抱着她在桥洞下看着外头的烟雨蒙蒙,他出门乞讨、他出门捡拾柴禾,他有时候被打了,身上带着血慢慢的爬回来,桥洞下的景象渐渐的变幻着样子,流淌的河水慢慢的变得浑浊、发臭。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仍像是蟑螂一样的活下来…… 他们依偎在一起,有些时候,月娘会睁大眼睛看他,她看他的时候,是在想些什么呢?他们过去曾有过恩爱的时间吗?曾有过真心的托付吗? 也有些时候,她会睁大眼睛,看着桥洞外头的远处。她在想着什么呢?在想着她少女时节的憧憬吗?与那名寒门学子的约定,他们的爱情?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河堤上,想要看一次烟花。 这城市没有再放…… 在鲜血与杀戮间活着,在渐渐发臭的城市里活着,在不明所以的希冀间活着……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更不明白月娘为什么活下来,她有那么一点点是为了他而艰难地活着吗? 而她终于死去了。 在死的时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她过去在青楼之中,最为引人的,便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 月娘……你是我的家人吗? 你有那么一点点……把我当成家人了吧…… 他想到这些…… …… 沾着血的、颤抖的手指凝在空中,许久许久。 他哀嚎着……终于…… 朝纸上按了下去。 …… 喧嚣的城市当中,看热闹的人们,仍在看热闹。 守在一处处街口的高手们,以精湛的武艺在人们的面前竖立着自己的声望。 偶尔有冲向街垒的人们,被砍杀在血泊当中,十八般武器在空中挽出一朵花来。 几名不甘寂寞的高手潜行进去,随即被打杀出来。 天下第一人的旗帜如定海神针般,镇压着城市之中的波澜。 远隔数十里外的长江江面上,何文在浩大船队的甲板上,去往远方。 薛进缓慢而颤抖地走向南边一处道路的路口。 他张着几乎没了牙齿的嘴巴,眼泪已经蒙住了眼睛。 周围的旁观者中,有带了兵器的武者,也有观望的普通人,有人义愤填膺的说话,也有人瑟瑟发抖地等待着事情的变化,他与两名少年,在路边看了一会儿。 “这是去衙门的路吗……” “为什么不让走啊……” 他们想要弄懂这里的情况,而随机,也在一些窃窃私语中,清楚了大半。 有冲上去喊冤的人,被砍杀在了尸体当中…… 薛进颤抖着,与两名少年作别。 “求两位恩公……不要再管我了……” 他们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有朝一日,我回到西南,也许会见到被你打过头的宁毅,你会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他的吗?” 少年问起这件事。 薛进想了一阵子,终于,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那个道士吟了两首,是骗我的。”薛进道,“我会……希望他这一生,多子多孙,永福永寿,你让他……一定要好好的活啊……” “我会告诉他……”少年点头,“接下来,我不管你了啊。” 他这样说着,最后道:“有人挡路,就不要过去了吧。” “……唔。”薛进捧着他手中的那张纸,含泪点头。 …… 时间已是上午的午时一刻,监察司的信息,已散往城市的各处。 距离旧武衙门南面一里多路以外的街口广场,在茶楼之上的人们发现了不寻常的目标。 少年与小和尚分开,走向一旁的茶楼门口。 有一道身影从楼上下来了,那是一名面带伤疤的清秀女子,少年走近了,叫她:“七姨。” “怎么了?”过去曾被叫做小七,这次同样久违地回到了江宁的华夏军高层对着他,温柔地笑,“出什么事情了,让你这么想不开,要自投罗网?” 宁忌环顾四周,黑妞等人也渐渐出现在周围,面带戏谑地望着他。 “七姨,我……我看到了一些事情,我想……跟你们拿一样东西……” 女人的目光变得平静,随后,严肃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 午时一刻,茶楼上方,左修权与钱洛宁说着话,看见面带疤痕的女子从旁边走了上来,与钱洛宁低声地说了一些话。 “……给他了?”钱洛宁问。 女人笑着,点了点头。 “现在是什么时辰?” “……一刻。” “……提前了一些……那也没什么……叫各组准备动手。” 他摆了摆手,做出几个手势。 老人笑了起来:“先前不是说……并非来打架的吗?” “是啊。”钱洛宁站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们是来打仗的。” “……但是这个口子,是阎罗王一方执守的方向。”老人指向远处,“林教主怎么办?谁能压得住他?” 茶楼上方的人群已经如水流般的在向下流动,钱洛宁看着左修权,许久,他笑了起来…… …… 午时一刻,人群之中,“猴王”李彦锋眯着眼睛,看见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严云芝正站在街角,朝着广场前方的杀戮现场观望,站在她身边的,想必就是严家的二爷严铁和。 这两人如今都已遭到宝丰号的重金悬赏通缉。 李彦锋笑了笑。 他随即看到,严云芝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正踮起脚尖,朝广场中央的位置望了过去。李彦锋随即也朝那边看去…… …… 周围的尸体狰狞,血腥气弥漫…… 死去的人们睁着眼睛,像是在眷恋着这一片尘世…… 那眼睛,便也让他想起月娘的眼睛…… 曾经见过美好的世界…… 有过令人眷恋的人生…… 但如今…… 薛进在人群中哭出声来…… 他捏着手中的那张纸,缓缓地,走向前方…… 前方的广场上,有人朝这边指了过来,大喊了一句什么…… 生死之间,有一条线。 越过那条线,这段生命便会结束…… 他终于……要走回月娘去到的地方了…… 他将手中的纸,举了起来。 于是广场那边的人也都明白了,他会做什么…… 薛进的脚步踏入鲜血的范围…… 不远处,人们注视着这一切…… 这并不是这个上午倒在广场上的第一个人了,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远远的,箭矢嗖的飞了过来。 …… 薛进闭目前行。 一道身影穿过他的身旁,高高的跃起而又落下,手中捏着数十丈外射来的那根箭矢。 小和尚将箭矢扔开了。 广场对面负责镇守此处的武者手持红缨枪,此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哈哈,又来了个练家子……” 小和尚朝后方招了招手:“大哥。” 名叫宁忌的少年手上提了一个包裹,另一只手上拿了一把刀,正朝这边走来。 迈着缓慢而颤抖的步伐,薛进哭泣着,举着血纸向前。 后方的人群中,严云芝看到了那道身影。 而在侧面的不远处,“猴王”李彦锋也看见了这两人的出现,他的眉宇之中,杀气蔓延,伸手一振,携在背后的棍棒呼啸而起,朝守在广场前方的武者打了个招呼。 “吕兄。这两个小崽子,有一个是我的。” 远远近近的,传来窃窃私语。 “是‘猴王’出手了……” “广场上的可是‘神枪’吕范啊……” “这两个小孩子是谁……” “龙争虎斗啊……” 宁忌朝前方走去,他没有太过理会从旁边来的李彦锋,也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广场前方的守关人身上。他的目光已经凶狠起来,挥手将提着的包袱扔向前方。 小和尚有些疑惑地接住了包袱。 “找个旗杆。”宁忌道:“升起来。” 李彦锋步伐矫健地朝这边走过来。 “神枪”吕范枪花一抖,摆开了架势:“今日此路不通,谁来也不好使!” “啊啊啊啊啊啊啊……” 薛进哭着向前。 他的身后,宁忌身形一低,猛然间,力量爆发开来,整道身影已如猛虎般扑向前方,日光闪耀,他与广场前方那人的距离陡然缩短,吕范手中长枪刷的甩出漫天枪花,随后只听得叮叮当当几声,长枪的攻势犹如长蛇巨蟒,但那团刀光轰然劈开长枪中门,连续的几下劈砍后,一刀将那长枪枪身砸得荡向地面。地上石屑被枪身砸得飞溅,少年犹如踏着枪身跃了起来,双手执刀如雷霆劈下。 吕范的身体踏踏踏的向后飞退,撞在后方的一堆拒马上,钢刀从他的颈项一侧斜斜地落入他的身体,几乎将他整个上半身斩开了,粘稠的液体犹如爆炸般喷涌。 少年站在他的尸体前头,拔出刀来。 这个上午,公平党四位大王组成的堡垒前方,有人冲锋、有人抗议、有人在比试之中被斩杀,但对着占据优势的四王方面,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对守在前方的武者下这样的狠手。 但这一刻,殷红的鲜血喷涌如血池。 “今天,这条路能走……我说的。” 他面对着前方的无数身影,如此陈述。 在他的身后,薛进蹒跚前行。 死亡尚未降临。 恶意汹涌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五章 决裂(二) “哇啊……” 楼台之上,有狰狞的怒吼响起。 酒杯飞旋过街头的上空,高壮的身影持刀站起。。。 猴王的棍棒,摆动在空中。 远方的楼院高处,“神手”朱阳面无表情地,再度拉开长弓。 这一天,能够代表死亡值守在江宁旧衙街前的,皆非庸手。 他们是各自麾下行动部队中的精锐,过去的时日里都已见过鲜血,其中大部分皆为有基础有名声的绿林高手,放对厮杀、好勇斗狠,不在话下。 这是气氛紧张的一天,整个旧武衙门附近的氛围,外松内紧。一位位身手强悍的一流高手在各个路口镇守、扬名;在他们的后方,执守的精锐慢慢行走、相互交谈,偶尔露出嗜血的神色;而在一旁的高处,也会有一两位在武艺上真正具备压倒性力量的宗师、宿老看似随意地坐镇。但这些人中,绝大部分当然并未真的放松警惕。 公平党五方决裂,所谓的四打一那是整个江南势力的对比,而在区区一个江宁,倘若何文真不要脸,随时也能调拨一支几万人的军队,来推掉这边的整个会场。 而纵然他不会这样做,“公平王”的大旗他打了这么长的时间,手底下又何尝少了投靠过来的高手呢? 大战未开之前,人们只能以过去的“常理”,对接下来的事情进行一番揣度。按照之前的了解,这一次“公平王”一方调集到江宁的武者有那些,大家多少有数,已进行了一番汇总,而在这盘明棋之外最大的暗子,实际上,是何文口头上一直在宣扬的“黑旗”。 这是如今对整个天下而言,谁都不能忽视的一支力量。 但是即便如此,黑旗能来多少人呢? 此时在这边的牌面上,坐镇中央的乃是武艺通神的“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而以他为核心,一位位过去战绩彪炳的一流高手,数十名曾在各处开宗立派的宗师、大宗师,几乎代表了整个天下绿林的半壁江山,大家云集于此,即便是数万大军,理论上来说,也可当得。 要知道当年周侗刺粘罕,几近得手,出动的也不过百余名绿林高手。 而今天摆开在江宁的阵势,任何方的高手过来,都应当是占了七分赢面的。 何文的力量固然不容小觑,但即便高手尽出,林教主一个大光明教中的护法们,恐怕也足够分庭抗礼。而倘若黑旗也派来数十甚至上百高手,那说起来固然惊人,对于此刻的众人而言,反而会感到兴奋。 自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众人固然不敢去到西南捣乱,但若是西南的高手杀来江宁,厮杀一番最终武功而返,对此地的众人而言,那便是足以吃上半辈子的本钱。 七分赢面。从任何角度上来说,人们都做好了展开一番龙争虎斗的准备,自昨晚到眼前,参与镇守的众多高手、精锐们在私下里都已经谈论过多次关于西南高手的名单,人们揣度着有哪些人可能自西南过来,也揣度着黑旗军中有凶名的高手们与今日江宁的宗师们放对会有怎样的结果…… 人们在随意的表象下,并未错过外围街巷、广场间的每一分变故。 薛进缓缓前行之时,一切都还显得寻常。 小和尚接下箭矢之时,一切都还显得寻常。 持刀少年足下发力,猛扑过来,也不过是一名武者的猝然发难。 这一刻,类似的情景,或许在周围的其余几个路口,也有发生。 吕范枪洒如雨,呼啸彷如巨蟒,展现出的是练枪多年的强悍功底,而当少年刀光卷起,夺中路而进的一瞬间,坐镇于楼台上方的“宗师”级高手,实际上已经蹙起了眉头。 刹那间的凶暴对攻,少年手中的刀法刚猛而霸道,仿佛泼墨于大江,转眼间破了那吕范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转眼间的几刀之中,那刀光劈在枪身上,与人的距离都如死神逼近般在缩短,吕范抖起枪身的力量足以裂地崩石,但已经无法摆脱那趋进的霸道刀锋,最后那扑起的一刀,如惊涛拍岸,仿佛带着天崩地裂的气势,狠狠砸下! 吕范要死了—— 这只是一个念头间的事情,后方的街道上、旁边的楼台里,实际上已有数名高手反应了过来,有人张口便喊:“刀下……” 但喊不出下半句。 久经沙场的身影们已陡然拔刀而起,有人从拒马后冲出。 楼台上的宗师“哇——”的一声掷出了酒杯,长身而起,翻手已勾出滔天的锋芒。 血光如爆炸般的在他们眼前冲开。 自决定造反,跟随方腊参与筹划永乐朝起义后,在刘大彪手上半生打磨,真正达至大成的霸刀,已经有多年未在江湖上展露凶芒了。 这暴烈的一刀,更像是不懂事的少年人鲁莽而不留余地的一次行凶,而对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来说,一旦遭遇这样的打脸,对方便必须以更惨烈的姿态死去。 人们吼出声来! 同一时刻,有诡异而尖锐的哨声,在这南面街道的杀场外围间,传递出去,远远近近的,有人出现在窗口,有人出现在围墙后方,一场动静不大的传讯,正在朝周围推展开去。 小七冰冷的脸,出现在茶楼后方的屋顶边缘,朝着远处的询问,点头。 “神手”朱阳张开了弓,准备射箭。 “猴王”李彦锋距离宁忌不到两丈,他持棍的步伐微微顿了顿,这是宗师级高手扑向敌人期间,难以察觉的一次失误。 小和尚在疑惑之中解开了包袱,黑底辰星的旗帜挣脱包袱皮,在他的手中,展现全貌。 薛进走过黑旗的一侧…… 更后方……那是“猴王”扭头注视到的地方,有几道身影已经从那边出来,有人翻起了袖子,有人扭动颈项,也有人正将背后长长的包裹掀开。 李彦锋的喉咙微带干涩,脊背的一侧正翻涌巨大的寒意,满身的汗毛正在竖起来。而在胸膛之中,心脏在陡然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正不断地收缩膨胀,以远比过去猛烈的姿态,泵出热血。 “黑铁神”仇书延,已看见了他。 人声嘈杂…… …… “……终于要开打了,咳咳……两个黑炭,待会遇上危险,我可不救你们……” “……虽然说话没人性是你这个瘸子的特点,但我还是想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你们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父亲……我没有面子啊……” 人群之中,宇文飞度一面摇头叹息,一面拉开了枪套…… 远处的墙头,同样有人端起了枪口。 …… 嘭的一声,划过天空。 黑烟冒起,数十丈外,则是血花绽放了一瞬。 “神手”朱阳应声滚下屋顶,带着瓦片摔落。 …… 黑色的旗帜在广场的中央招展开来,小和尚的目光原本迷惑,随即变得明亮起来,他瞪大眼睛,嘴巴也“啊”的张大了。 街口拒马的后方,冲向这边的数道身影也几乎在同时瞥见了这抹黑色,坐镇楼台上方的宗师以干脆利落的姿态带出长刀,也已翻出栏杆,在街头轰然落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猴王”李彦锋的目光在转眼间凶戾到了极点,内力迫发,长发飚起。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二次明确地面对杀父仇人的队伍,寒意上涌的同时,作为宗师高手的尊严与素养也趋势他在转眼间将力量迫至人生的巅峰,他手中长棍一振,终于大步冲上。 攻向蹒跚而来的薛进。 前行的黑妞与身边的几人擎出刀盾。 “……我和文江料理这只猴子,黑哥帮小龙破阵,其余人陪瘸子抢下制高点……” 黑旗军一个完整的特战小队,一共是十二个人。 广场前方,宁忌带着漫天的血腥,推起拒马,砸向冲将过来的几名高手,他手中长刀刀光刚猛,以暴烈的劈斩杀向前方,与最前方两名高手在转眼间拼了两刀,气势陡然达到巅峰,下一刻,身形一矮,往地上扑出去。 刀光几乎是贴着地面流淌而出,他一式“夜战八方”自那身形壮硕如铁塔的“驼神”蒋廉胯下杀出人群,这名叫蒋廉的高手身形一矮,左边小腿与右边大腿已被刀光劈入骨骼。 鲜血暴绽,活不成了…… 这凶神恶煞的高手几乎是茫然地跪倒在地。 旁边的高手朝周围跳开,随后又围杀而上,宁忌高速逃窜,与此同时,小黑已经拔开了手中手榴弹的引线盖子…… 周围的院落,已经有爆炸声传了出来。 反应最为迅速的,是原本所谓“神手”朱阳所在的那一处宅邸,由于这名神射手表现最为突出,因此被安排在这一段的一队人首先做出了反应。 在得到命令后的下一刻,看清楚朱阳挽弓的狙击手第一时间扣动了扳机,与此同时,人影跨过这一片街头,向着院墙内侧扔出了三颗手榴弹。 朱阳的尸体落地,三颗手榴弹也抛了进去,目睹朱阳摔落地面的一名武者甚至要去扶他,随即,爆炸在院子里响起。 滚滚烟尘之中,七八道身影翻上院墙,三名高手随即抢扑阁楼二层的走廊,一名武者从房间里冲出来,被刀盾推开,后方的人往房间里又扔出一颗手榴弹,随即拔刀处理队伍前方的敌人。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彦锋吼喊着,第一时间在街头舞起满天棒影,随即抵在他前方的,是黑妞与另一名华夏军人迟文江竖起的盾牌。猴王是江湖上接近宗师级别的大高手,伴随着他灵动的身形与浑厚的内力,挥起的棍棒足可崩开青石,并非普通人的盾牌可以挡住的,但当然,黑妞与这迟文江本身也不是普通人,两面盾牌乓乓乓乓的将猴王推向后方,手中的长刀则始终保持威慑。 这种打法并不畅快,但若遭遇群架则相对稳妥。至于李彦锋,陡然鼓起的血勇遭遇了一面横推而来的墙壁,一时间情绪更为凶戾,但他的棒子砸不开这两面笨墙。陡然间又是大喝一声,身形往地上一滚,随后在丈许外腾空跃起,手中抓起的一块石头照着后方蹒跚前行的薛进扔了出去。 破风声呼啸。 正路走不过便得出奇谋,盾牌过不去便攻其必救,这是李彦锋长期以来养成的人生哲学,他并不知道薛进到底是谁,但既然是对方帮着的,自己出手打死,就是一件爽快事。 石块呼啸着越过了盾阵,就在下一刻,那石头在薛进的身边被一把长刀啪的打开,一名身着灰白衣服持刀前行的男子略带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感受到对方刀法的流畅以及身法的强大,李彦锋竟没来由地心中一寒。 “羽刀”钱洛宁没有停留,就在这钢刀一挥、一瞥之间,身形已经越过数丈距离,径直走向那厮杀的街口。 只有黑妞,长刀陡然一甩,口中说了句:“我操你——”朝着李彦锋猛地扑了过来,她身形趋进犹如一颗炮弹,李彦锋身形疾退,棍棒挥舞,但随即被对方暴雨般的攻势侵入中门,这女人手中拳法如暴雨,李彦锋手中亦有大小猴拳刚柔并济,但只是片刻,女人直接扑上来,扣住他的手臂,又在挣扎中抓他的衣服,擒拿关节,扰乱步伐,李彦锋凶猛拆招,一旁迟文江照着他胸口一脚踹了过来。 李彦锋左支右拙,拖着那怎样都甩不掉的皮肤黝黑的女子轰隆隆的撞开了一侧的院墙,他口中大喊:“有种单挑啊——”但两人追着他一路轰杀,将周围的各种物品撞成一片废墟…… 街道的口子上,手榴弹炸开,烟尘弥漫。 宁忌被追着杀入街道一侧的房间,扔出手榴弹的小黑已扑了过来,与坐镇这边的持刀宗师对攻几招后,朝房间里追去,与此同时,宁忌自这街边房间的后方窜上屋顶,几名高手追在他的后方砍杀。 持刀的宗师大声呼喝,指挥附近的高手朝这边围杀过来,随即,他的钢刀一振,面向了前方的来人,作为武者的直觉,他知道,最厉害的人来了。 “某乃宣刀门‘无极斩’高海峰,来的是黑旗何人!?” “‘羽刀’钱洛宁。”对方的声音开口时还在数丈外,转眼间迫近。 “哈哈,好!好啊——” 高海峰手中长刀如水斩出,他整个人就像是与刀融为了一体,同样的趋进无声,两人的刀光转眼间在空中交斩数次,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这“无极斩”高海峰艺业惊人,确实是江南一地有数的高手,足可与“天刀”齐名,两人交手数刀,侧面一名高手从屋顶上跃下,直扑钱洛宁,钱洛宁身形一晃,刀光斩向那偷袭者,高海峰追将上来,下一刻,只听得空气中便是“嘭”的一声巨响,血花自天空中绽开。 从空中跃下偷袭的那人被钱洛宁一刀斩开了脖子,而高海峰身体踏踏踏踏的向后方倒去,只见钱洛宁的左手上拿的是一把带有两根枪管的短枪,击发之后青烟袅袅,他就是在方才那一瞬间,斩杀偷袭者后将满满的铁砂打在了高海峰的胸口上。 高海峰的身体退出近两丈,坐倒在地,满脸的不可置信,鲜血正从他胸口密密麻麻地渗出来。 “师父……” 后方,八九名子弟汹涌扑来,有人拖起高海峰试图离开,有人扑向钱洛宁,钱洛宁将火枪插回身后,手中长刀随着前行如水斩出,空气中便是无数的血线交织…… 当是时,旧武衙门南侧、西侧长达数里的距离上,来自西南的一共十一支特战小队,开始扑入这片防御阵地的内墙与街巷,抢夺预定的制高点…… 没有任何预警,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波澜,突然间开始撼动这座大山。 …… 爆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躁动还并不激烈。 旧武衙门东北侧的一座阁楼上方,林宗吾睁开眼睛,感受到了空气中隐约的杀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居然有人在造谣我离婚了,这里对个人生活做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谈论。 今天有读者在书评区说听到我离婚了,跑来关心我,我顺手删掉了这么无聊的书评,后来才发现有人在其他的地方造谣,而且居然有很多人信,这才发现自己果然成为了某种公众人物。 首先,婚姻尚好——我其实并不愿意跟任何人以交代的方式谈论这件事,因为无论善意或恶意,我个人并不认为任何外人有资格来关心我的私人生活。。。但是不先说一下这一点,后续的说话似乎又无法随之展开,所以这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说说这个。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会在随笔里尽量坦诚的谈论自己的过去和对人生的理解,但如果是真正看进去的读者或许会发现,我从来分享的,是这些真实的生活之后,对人生的一些理解,我认为这些人生经验或许会对一些朋友有用,因此分享出来,但我并不会将自己的人生本身,对现实世界亲朋好友之外的人分享,这中间会有明确的界限存在。 在我写作不断断更的过程里,尤其是今年影响力开始变大之后,有人会因为各种的原因跑来造谣,恣意地撒播自己的卑劣,这并不是什么无法想象的事情,甚至于,这是一直以来我都能深刻认知的一种劣根性,我对于他们的人生,并没有任何义务也没有任何的兴趣予以关于。而在这些造谣的地方,另外也有一类善意的书友,他们说,我过去以为香蕉的生活很幸福美满,居然离婚了,我对爱情的幻想破灭了,我其实是想对这些书友说一些话。 在人类这可怜的社会上,目前有一种卑劣的现象,叫做偶像,当它经过一些流水线的作业走到现在,这几乎已经是集整个社会劣根性于大成的一种怪物。你们看,人们自身的生活贫乏,于是将对生活的憧憬寄托于别的人身上,你期待他人英俊、帅气、渊博、懂事,期待他唱歌、跳舞、会拍戏而且不结婚,于是一些造星的公司捧出些二十岁出头甚至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来寄托你们的想象,与此同时换取巨额的金钱,这本质上就是对于人的一种毁灭。当然,人们轻佻地将自己的想象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当这种想象无法被寄托,人们又热衷于毁掉他人,来获取茶余饭后的优越感……而当这种行为开始扩大,人们开始将这些想象寄托在医生身上,寄托在律师身上,寄托在写手身上,未来甚至寄托在科学家身上,人们以为这是美好的事情,但请记住,没有人可以承载多数人的寄托,如同罗翔,如同张文宏,当他们面对成千上万的人,不管他们多么温良恭俭让,在让成千上万人觉得舒服的同时,也会有成千上万人想要通过毁灭他们来体现出自己的存在。但无论对正反两面,罗翔与张文宏的人生,都不是为这些旁观者而活的。 我的人生也是,我是一个写手,以写书为生,我的身上,我唯一能够拿出来也唯一愿意拿出来换钱的东西,只是我写书的手艺,偶尔我也通过分享经验和感悟来与大家交流,但是,我不承载任何人对我人生的想象,我不寄托任何人的爱情,或是对人生努力的寄托,各位,请你们也不要在任何人身上,寄托自己的人生假设,每一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人生,全力以赴,而我仅仅偶尔提供自己的经验和总结,予以参考。 在国家还没有采取各种措施的前几年,譬如19年,全国离婚的数据一度超过百分之四十,每五对结婚的夫妻,会有两对离婚,面对如此高的数据,人们仍旧会对每一对明星的离婚议论纷纷,仿佛参观从未见过的社会奇迹。 在我的人生之中,没有见过完美的人,每一个朋友,都有这样那样的瑕疵,而一个比较普遍的瑕疵在于,很多人都热衷于以圣人的标准在网络上评价他人的生活,就如同过去大家茶余饭后在院子里说别人的阴私一般,只不过今天,我们将明星和公众人物做成承载我们恶意的易耗品。 我的人生之中,自然也有好的或是坏的东西,但我渐渐的已经很难说起这些了,我是普通的人,有普通的婚姻与生活,如果要炫耀,当然也有可以炫耀的事情,但是当关心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中间就会发生各种的扭曲,这样的扭曲既损毁我的人生,也同样损毁你们的。而想要有好的生活,有好的爱情,又或是其它,寄托于他人的身上,是没有意义的,道理在于,我们始终得自己战战兢兢的面对,谨慎地处理生活中的每一次颠簸,我跟妻子的婚姻进入第七年,有过磨合,有过争吵,有时候也会觉得得心应手起来,但是即便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也会有上百次的想要离婚,我们或许能战战兢兢地走到最后,但是,那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得面对自己的人生。而即便任何人有一天走不下去,那也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社会现象。 如果我是一个所谓的偶像,我会制造我生活的假象,告诉你们我有多么的完美多么的优质,与此同时我通过这种骗局拿走你们的钱,但这是可怜的事情,人生的经验告诉我,不会有这样的完美,这种完美的假象,本身就是对一个人的极度扭曲才能造成的,粉丝们通过毁灭一个人获得快感,偶像通过毁灭自己获得财富。这或许是一种等价交换,但我不出卖任何私人的自己宏大家期待或想象。请大家也都全力以赴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这是我最后一次谈论这件事情,未来我仍会记录自己的人生,但那必然是在有了感悟之后的分享,我仅保证这种分享的真诚。而若是有朋友对我的人生或是爱情感兴趣,请大家以这篇文章予以回应。而若是有一天我跑到文章里纯粹卖惨……嗯,那就请大家打赏我一点钱罢,那个时候,我多半是很惨了……:-D 不要将自己的人生寄托于他人身上,那是一切懦弱、懒惰与卑劣的体现,那会催生出扭曲的怪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六章 决裂(三) 隐隐约约的,远处的躁动犹如锅中的沸水在翻滚前一刻的鸣叫,压抑而又低沉。 蔓延的杀意抵近眉心,带来幻觉般的刺痛,林宗吾睁开眼睛,从蒲团上起来,走向门外。。。 这关键的一天,整个上午老衙门附近的方圆数里都显得躁动不安,但眼前的一刻,整个江宁城的水,正要烧开。 而眼前,养精蓄锐了整个上午的林宗吾,也已然弥补回了昨夜与孟著桃交手的损耗,并且在一场浩大的事件之前,与那等踏入宗师境界的高手比试并取胜,整件事情也犹如热身一般,令他的武力与状态都达臻一个新阶段的巅峰。 这是城内一处寺院雄伟后殿的三楼,走上楼台的林宗吾袍袖宽大、神完气足,犹如人间的巨佛。巨大的殿堂一侧,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正展开漫天华盖,深秋白色的天光从金黄的树叶空隙间道道垂落。 躁动的气息从西南的方向传来,那是由阎罗王、高天王两方高手防御的地盘,此时那边的动静还未引起这头大部分人的注意,但是随着林宗吾的出现,“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五罗斩”唐清花等一名名的护法、客卿级别的高手,也陆续的出现在视野的远远近近。 秋风未动而蝉先觉,这正是在武学一道取得惊人艺业的体现。 远远的,有一颗奇怪的信号弹划上天空,隐约的脆响声犹如年关世界稀疏的爆竹,响了几下。 从寺院的高处透过银杏的叶子朝那边望,一个个鳞次栉比的院落上方满是摇曳的旗帜,但某一刻,视野远处的一面旗帜晃了几下,些微的时间后…… 一面黑色的旗帜,缓缓挤入视野的上方,犹如这整片旗帜的大海中,陡然滴入了一滴黑墨。 旗帜飘扬。 正午的时光里,这一刻,整个江宁城的上空都仿佛安静了一瞬,某种气氛从天空压下,又如海潮一般,鸣动着,从远方席卷而来,终于化为高达千丈的怒潮。 远远的,有一道烟火陡然间升上天空,那烟火伴随着示警的脆响。 而接下来,一道道的烟火,甚至伴随着土炮的轰鸣,陆续朝着天空之中暴涨而起,光影交错。 守护这里的人们,在向无数个方向的同伴示警、做出提醒,拉开示警烟火的人们奔走在街道上,甚至有人大声地呼喊起来。 秋风抚动了银杏的叶子,抚动了巨佛身上宽大的袈裟,周围的院落上方,王难陀、陈爵方、谭正、唐清花、金勇笙……一道道的高手身影跃上楼台或是屋顶,林宗吾看着那边,目光淡然,在那如海潮、如暴雨般此起彼落的示警中,他缓缓张开双臂,随后“啊——”的一声,如雷霆般震响了天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佛的声音浑宏而厚重,随着那身躯之中庞大而惊人的内力催运,这一道吼声也仿似海潮般朝无数院落上方蔓延而去,它渐渐的融入那此起彼落的示警,随后在方圆数里的混乱之中,化作最为明显的信号。各处关节上一名名的高手、宗师,听着这犹如天上降下的雷音,先是惊骇,随后在目光中化为平静与惊喜的兴奋。 阳光之下,银杏的叶子飘飞,人间的巨佛身上袍袖鼓动,正以一人之力,稳下方圆数里内人心的纷乱,由那黑色的旗帜带来的压迫感被这浑宏的怒吼一冲,似乎在这城市上空,形成了一片对冲的波澜,那面黑旗,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惊人了。 这一刻,人心所向,林宗吾似乎成为了不折不扣的人间第一。即便是过去的周侗,也从未留下如他这一刻般的传说。 颠沛辗转的一生,想要成为最无可置疑的第一高手,却因为周侗的早死,总是差了那么一些明证;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又总在面对军事、面对政治的时刻铩羽,去到汴梁,被骑兵追杀,想要抗金,手底下的士兵又只是乌合之众,要在晋地传播教法,却发现在勾心斗角上,他甚至不如一名女子…… 作为一个巨大舞台上毋庸置疑的主角,他总像是差了那么一步。即便是跟随王难陀来到江宁,许昭南与何文的决裂也总像是令他失去了酣畅的大义名分,他并不真的想杀死孟著桃,内心之中对孟著桃的觉悟甚至有几分赞许,想要看到对方未来的成长…… 但即便生活有如此之多的瑕疵,乱世之中的成年人总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付出自己的代价。而当他做出了那个选择,林宗吾始终还是那个逞凶半生的大光明教教主,一生武艺与谁想比都不落下风的最强宗师。 这十余年,他未曾去到西南寻宁毅的麻烦,不过是因为没有必要。而在江宁城的这一刻,那黑旗军中无论来了哪一位高手,他都决定下来,必要全力出手,压下对方的锋芒,以作为他对自己一生艺业的告慰,以及他真正横压一世的明证—— …… 突然响起的厮杀与爆响鸣动了这片正午,但小和尚并未注意到太多无聊的响动,当薛进走过他的身边,那皮肤黝黑的西南高手走过他的身边,手持刀盾以及奇怪长棍的人们走过他的身边,他的心神也渐渐在手中那面黑旗的舒展中安静了下来。 他冲向前方,蹭蹭蹭的爬向附近的屋顶,周围街道上的厮杀已经展开,出奇的,竟没有人过来拦他,也不知是没有必要又或是下意识地疏忽了他的存在。 小和尚冲上附近的屋顶,他找了一座相对高些的阁楼,过去推到了旗杆,将上头花花绿绿的旗帜扔掉后,套上了那面黑旗,随后,他将黑旗在那阁楼的高处立了起来。 旗帜舒展,从楼顶朝下头望去,几道冲击而入的血线正从街道的外围朝前方蔓延。 而就在片刻之后,他看见炮声、示警的烟火声不断的升腾起来,它们从无数的方向,指向这里,其浩荡的声浪,几乎要将整个城池都给淹没,人们在恐惧和震惊中向他人示警。 ——黑旗军。 ——来了。 小和尚瞪大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浩荡的一幕。 “啊——” 他举起双臂,在屋顶上高声大喊了出来。 我是齐天小圣孙悟空—— 齐天小圣心中想要喊出这样的话语来,但口中上却是羞涩得无法说出来。而也就是在这犹豫的片刻之后,小和尚张大的嘴巴变为惊悚的形状,看着前方升腾的箭雨,他猛地转身,抱头鼠窜。 高速的步伐跑到楼房的边缘,小和尚身影灵动地跃上另一边的屋顶,才刚刚站稳,一道如怒潮般的喊声在澎湃内力的推动下从远处席卷而来。 啊?师父…… 齐天小圣脚下一滑,哗的踩脱了一片青瓦,朝满是惊慌敌人的院子里掉落下去…… …… 随着各种示警烟火的升腾、怒佛吼声如海潮般席卷的同时,旧武衙门辐射数里范围内的大片区域,一名名旁观者、或是潜伏者们也都陆续有了自己的反应。 在北面正对主街的一片院落当中,公平王一方暂时留在了江宁城主事的“龙贤”傅平波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屋顶,他举起望远镜观察远处的动静,过了一阵,才能够确定具体的事态。 “……黑旗来犯……华夏军动手了?” “搞的什么事……不是说我们这边先动吗,他出什么风头,现在什么时辰……” 目睹那边开始扩大的事态,傅平波甚至跟身边人再度确认了具体的时间,之后又飞快地从屋顶上下去:“所有的人,准备——” 江宁监察司的这一片动作,是要在天下人的眼前,展现何文手头选择的“民心所向”,因此即便何文手握大军,也不能直接发兵推平整个城市,而是要让大量的武者、普通人以及部分已然选择与何文合作的势力,“自发”地冲开其余四王的阵地。 也正是因为这一目标充满难度,其余四位才会愿意摆开这样的一个阵势,一攻一守地向天下人彰显大部分人的选择,却不是将徐勇为杀死,并且将旧衙门一把火烧光了事。 在这样的目的下,江宁的这个赌约,必然是以何文势力首先的出头与造势为主,而作为外援的黑旗随后插手为辅助。但一向讲规矩的傅平波未曾想到的是,誉满天下的黑旗竟会如此的不讲武德,时间尚未到,他们居然提前抢戏…… 一百多人带头冲,这是想死么—— 虽然心中震怒,但由于盟友的稀缺,傅平波随即也开始用最快的速度下达和传递命令,准备对这些盟友的鲁莽,做出补救。反正在公平党如此混乱的生态里,他的救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在此同时,旧武衙门附近骚乱尚未掀起的其他街口上,一些看到了传单,尝试喊冤的普通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下意识的走向前方,而迎接他们的,是远比之前更为暴戾的一轮刀枪。随着那轮巨大的示警响起,守在各个路口前方的精锐们也都收起了最后一缕玩闹的心思。 战争已经启幕。 在旧武衙门东侧,“不死卫”所镇守的街口前方一道暗巷中,游鸿卓与梁思乙在示警烟火的升腾中拿起了随身的刀剑,之后是林宗吾的吼声如潮席卷,街面上的无数武者露出惊叹的神色。两人在暗巷里静静地感受着那怒潮之中的讯息。 “西南的那位宗师,内力或许稍逊……”游鸿卓轻声而又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衡量。 “义父曾说,林恶禅体质占优,天下再没有他那般得天独厚的身体去锻炼内劲了……”梁思乙道,“但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修习孔雀明王七展羽的王寅,过去对林恶禅的武艺也有着深入的认知。不过,在人生的后半段,王寅化名王巨云,在北地救人练兵,缺衣少粮却又殚精竭虑,武艺早已不再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东西,江湖的风流在这一刻距离过去文武双全的王尚书,已极为遥远了。而这番风流,眼下是属于林恶禅的。 梁思乙口中“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更像是“死也没什么可怕”一般平静的陈述,游鸿卓笑了笑。当然,他们此番目的并不需要对上林恶禅或许也能完成,两人站在那儿,便就此等待这波横压一世的声浪过去。 城市更远处的地方,持着望远镜的丁嵩南那到了那面黑旗的招展,钱洛宁以及各个特战小队朝着内围杀入的景象令他的面上神色复杂。 在过去,他也曾是这支凶悍队伍中的一部分。 而接下来,他就得每天绞尽脑汁地思考,将来该如何面对这种进攻的冲击了。 无数的旁观者被黑旗的到来与这波怒吼掀起的声势所震撼。 南面的茶楼上,当钱洛宁等人下楼之后,左修权仍在那儿的窗口边站了一会儿,林宗吾的吼声传来,声浪远隔数里仍清晰可闻,老人的脸上渐渐色变,道:“此非人耶?” 岳云听着,渐渐蹙眉:“父亲与高将军……似乎也差了一线……” 银瓶道:“战阵之上抵不了几个人,不过林教主的这番内力……确实已深厚至难以想象的地步。” “那黑旗的人……”左修权扭头过来,回忆起方才的最后一番对话,微微的感到迷惑。但随即,摇了摇头:“算了,不多想……按照预定计划,你们也开始准备吧。” 他望向茶楼当中的众人。 “见机行事,你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还有一拨拨的势力,一个个的命令,在无数的旁观者当中开始下达。 城市西南侧,华夏军的猝然冲击以及黑旗的飘扬而起,带来了第一波巨大的混乱,但随即,这阵混乱在林宗吾的吼声之中开始重整起来。 “是林教主——” “有林教主压阵——” “便是黑旗又如何,没几个人……” 第一波混乱者们在奔跑中示警,而随即,一处处院落、一条条街道上,原本就有着一定心理预期的杀场精锐、绿林高手们开始提振起士气,有人舒展开身体,内息运转,开始迫至巅峰,有人抄刀而起,冲出房屋。轻功高的已跃上屋顶,在奔袭中张开视野,善隐匿者沿着房屋的跟脚高速穿行,开始朝外围奔突,在街巷稍后方的第二道防线上,精锐士兵们推起盾车,开始如墙壁般的朝前方压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 “杀了他们吃了他们——” “我要干西南的女人——” 防御“堡垒”南侧,“阎罗王”周商手下的高手们本就嗜血而疯狂,而在西侧,“高天王”的部下则是四大王中最为适应战场的士兵。随着华夏军冲开外围的一段院落,高手们的反击,便在林宗吾吼声的引导下,排山倒海般的扑来了。 而仅仅百余人的突袭也在霎时间撞了上去,与这些高手们轰然冲在了一起,随后绽开的,便是犹如绞肉机刀口一般的血肉横飞—— …… 作为“天杀”卫昫文座下得用的先锋之一,卢显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保有理智,具备一定的大局观,因此在决定防御位置时,他与他的手下们被安排在街道的第二阵,即距离大宗师“无极斩”高海峰坐镇的街口七八张外的一道岔口上。 敌人从街口出现,黑旗飘扬而起的那一瞬间,他与他手下人们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但随即,林宗吾的怒吼蔓延而来。作为副手的李端午抓住机会,在沉声暴喝中指挥着周围的士兵,开始推起并排陈列在街上的那一列狰狞的盾车。 这是横堵在街头的一片插满刀山的巨墙,即便是宗师级别的武林高手,面对着这些盾车一时间也会有些束手无策。 这时前方的血肉混搅,在一波凶悍的对杀中,那一批黑旗的高手已经碾过了高海峰与他的一群弟子,屋顶上有人奔驰、腾跃,有人跳将下来,李端午声嘶力竭地带着众人推车冲向前,而华夏军的身影亦在向前、向前…… 轰—— 冲撞展开—— ------题外话------ 这个……说出来你们不信,上一个感言单章,收了费……其实原本只是免费感言的,但是发出去后,我一顿操作猛如虎,不知道怎么的,把它弄成了VIP章节,所以我昨晚把章节暂时放进了回收站,今天早上找到编辑,看能不能改,但事实上改不掉,一来已经有很多人自动订阅了,二来如果我重发,之前读者的留言就保存不下来。反正弄起来非常麻烦,我纠结一阵,厚颜无耻地予以了保留。那个章节两千字,高V多花了六分钱,普通V订阅要一角,无论如何,这是我的失误,道个歉,然后……嗯,我努力地连更了一章,咳,你们看,上一章那么快,都是因为盟主的打赏,这一章……反正大家看完就谅解我的失误吧,哈哈……哈哈……不好意思^_^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七章 决裂(四) 向着华夏军来犯方向增援的绿林高手们,皆在第一时间使出了毕生最强的杀招。 在无数呐喊的鼓舞下,自第二道防线、以及已然混乱的第一道防线中反扑而来的,首先便是大量的箭矢、暗器、飞蝗、石块、铁蒺藜与屋顶上的瓦片…… 绿林之中的搏杀——在经过西南小说的渲染后——于场面切磋时固然讲究堂堂正正,而一旦进入实际厮杀,各类的武学都有着自己不择手段的绝学,扔渔网、洒暗器、掷石灰、扬沙尘……视具体情况而定,都是许多武人锻炼过的招数。。。而在众多的武学流派之中,包括地躺、暗杀、使毒等种种听起来并不光彩的分支,也有许多人在习业当中会有所涉猎。 南面的楼房、屋顶之上,有武者甫一冲上,便以高速的腿法如莽牛犁地般铲起了大量的瓦片,如天女散花般的扑向前方;在侧面,有精擅鼠拳的高手身形几乎缩成了一团,脚下步履飞快,沿着房顶的边缘飞奔,他在屋顶的边缘与下方的横梁间翻跃,时隐时现,还不时的发出了如鼠一般的叫声。 世间武学,大都彷动物发力而来,这鼠拳看似滑稽,然而冲上屋顶、房梁,腾挪折闪如电,最是适应复杂环境下的街巷作战,若是在夜间,这鼠拳高手于城市之中的暗杀足以令人心惊胆寒。 在前方,有跃上屋顶的身影犹如大鹏展翅; 有人在街巷之间奔行如狼; 有人身体低伏犹如巨大的蜘蛛; 有人手持巨锤,奔行如犀牛; 有人步伐迷踪,折转之间令人分不清他要去往的方向,但只是片刻,便已腾越过十余丈的距离,手中双刀暗藏; 一道道的身影汹涌而来…… 李端午与同伴推着盾车,高速朝前方碾压过去—— 屋顶上,有人被黑高个子的男人砸飞下来,在盾车前的刀林上扎成了肉串,那黑高个随即取了手榴弹从楼上扔下来。李端午大喝一声:“躲开。”身体飞跃而出,而在盾车的前方,随即又有人将一只手榴弹扔过来。 轰然巨响,街头便是弥漫的硝烟,几辆盾车停了下来,李端午在街边大喊:“上火雷,轰他娘的——” 火药被宁毅大规模使用了这么些年,公平党于战阵上虽然没有大量普及,但精锐部队总是有所了解和准备的,几乎在黑旗军扔手榴弹的当时,卢显这边已然让人拿出了火雷,随后点燃引线。 李家村中力大身壮的几人挥起火雷,准备朝前方掷来,这一刻,卢显用力挥手,让李端午等人回撤或是躲避,李端午看似年迈的身体如猛虎般扑向后方。而在街道前方的屋顶上,宇文飞渡在不起眼的地方,扣动了扳机。 一些火雷飞上天空,朝远方翻滚,而在卢显身边不远,一名同伴的脑门爆出血花,朝后方瘫倒,点燃的火雷掉落在地,骨碌碌的滚动。 “我操,躲开——”卢显声嘶力竭地大喝。 属于武者常年锻炼养成的反应能力令得数道身影在这一瞬间朝不同的方向高速奔突而出,下一刻,轰隆隆的爆炸声笼罩了半条街道,屋顶、大地都在震动,烟尘滚滚而起,掉落在卢显身侧不远处的那颗火雷,随即让这边的火雷储备引起了连锁反应。 屋顶上、楼房二楼当中,扑来的绿林高手们也已经与持盾前行、基本三人一组的华夏军战士撞在一起。相对于各个绿林高手展现的凶狠与暴戾,华夏军的士兵基本以前方两名刀盾手为防御,后方的一人或使长枪或使大刀为主要的策应或攻击手,随着对面几人的扑来,刀盾在架起屏障往前推的同时,后方的长枪便对着看来最容易得手一名敌人刺了出去。 简单而又迅捷的一枪,刺出、收回。 下一刻,两名刀盾手翻盾,同时劈斩。 没有多少的花俏,只是两柄钢刀在同时坚决在猛烈地劈向一名敌人,随后横刀应对另一名,再翻盾格挡。 交手的一刻,他们前方腾跃的足有五六名高手,随后血花腾起,又有格挡的声音乒乒乓乓,长枪直接将一名高手的肩头刺穿,而翻盾的两刀斩开了距离最近一名高手的胸膛和手臂,再将旁边几名武者的攻击挡下。 使鼠拳的那名高手最是灵动,在即将接触的前一刻陡然从侧面翻了下去,他以高速穿过二楼的横梁,腾挪至三名华夏军脚步稍后一些的地方,猛地冲开了屋顶,“哇啊——”一声,双刀挥舞欲斩,但迎接他的是后方持枪那人的一个转身。 对方手中的长枪似乎已然消失,但下一刻,锋芒刺出、收回,这是一式教科书般的回马枪。 鼠拳高手被贯穿胸膛,身体从后方屋顶砸落。 持刀盾的同伴仍在挥刀、前行,冲来的数名高手已有四位被斩杀在血泊里,下方的爆炸之声轰然袭来,一时间几乎动摇整座长街,屋顶上的众人拿捏身形,有人朝着下方摔落,手持长枪的华夏军人又是一个翻滚,在气浪的干扰中,点穿了前方一名敌人的大腿。 刀盾前行,血肉在行进中爆飞。 这个时候,举着手中纸张蹒跚前进的薛进才刚刚走道街口的拒马前,轰隆隆的爆炸带来的气浪翻滚升腾,仿佛要吞没前方的长街,大地震动。即便已携死志,这一刻的他仍旧瞪大眼睛,犹如看到了毁灭的奇观。 他蹒跚地,往前行进。 与此同时,旧武衙门西侧、南侧防御阵地的外围,华夏军的军人亦在不同的地方同样的向前行进,如果说前方卷起的反扑犹如一波声势惊人的巨浪,华夏军的前进更像是一支有十数道锋锐的巨犁,在双方轰然相撞的下一刻,它犁开了大地,犁碎了铺面而来的浪潮,它的速度并不快,只是仿佛没有遇上阻拦一般的朝前推进。 犹如绞肉的机器,将第一批冲上来的绿林高手搅得爆碎在空中。 即便作为华夏军,各个军人的素质,自然也有高有低,不过这些年来,只要是出门出长距离任务的小队,按照惯例还是会挑选军队最精锐的特战人员。例如在西南大战期间,派出去的各个队伍如渠庆、卓永青这些人参与的,不仅要肩负与各方谈判的职责,许多时候,还肩负锄奸、杀人的重任,类似配合于明舟、扮演完颜青珏抓捕李投鹤、设计银术可等关窍,也都需要这些人的灵活配合。 西南大战的那段时间,华夏军中人手尚紧缺,然而到得击溃了粘罕、希尹,休养生息的这段时日里能够挑选出来的特战队成员就委实太多了。此次钱洛宁带出来的这些人有过去的霸刀成员,也有曾经的绿林高手,但最重要的是,都已经在西南与女真的残酷作战中经过了欠锤百炼的厮杀配合。 这些人中有那么一部分,在参与华夏军之前艺业或许远远比不上这次冲锋过来的绿林高手,但在这些年的厮杀打磨后,他们的刀枪合作杀人甚至都用不了第二次出手,甚至于一刀一枪在出手前对手甚至都感受不到巨大的杀气,只因在战阵上千锤百炼的搏杀之后,这样的刺杀动作,甚至都不需要带有恶意,就如同屠夫宰杀猪羊一般,精准而自然。 而队伍之中另外一部分人,则在加入华夏军之前便已经是绿林间有名的大高手,此刻无论是与同伴的配合还是稍微的走单,都保持着比一般武者更为强大的大局观。 爆炸轰鸣,气流冲突,瓦片与灰尘簌簌而下,卢显在一片杂乱的门板之间爬起来,视野的不远处,外号柱子的壮实青年吊着一只断手,在烟尘里迷惘地转动。这些人有使用火雷的经验,但由于经历的场景不多,还没有过被一次次大规模意外逼出来的安全意识。 卢显耳朵里听不到太多的声音,口中大喝:“往后退啊,后退啊——”他挥手示意,随后朝着前方奔行出去。硝烟之中,街道上犹有不少的身影在灰尘中打转,有的从地上爬起来,破破烂烂的身体仿佛漏成了筛子,有的相互搀扶朝后方退去,李端午原本躲在一处墙壁后方,此刻陡然发力,朝这边狂奔而来,挥了挥手。 作为收留卢显,且带他在江湖上出师的“断江龙”李端午最擅虎形拳,年轻时也曾在江湖上打出偌大的名气来。此时虎步奔扑,一跃之间猛地腾出数丈,转眼便到了前方,卢显看见他口中还在叫喊着什么。 而不远的另一处屋顶上,有两道身影已探了一会儿头。 “打指挥那个。” “谁……” “嗓门最大的?” 狙击手扣动了扳机。 “跑得有点快……” 卢显面前,跑得很快的李端午身上爆开鲜血,从他的眼前腾跃了出去,他栽倒在地后还骨碌碌地撞出了很远,但身体的姿态证明他已然死了。 只是一个瞬间的区别,犹如幻象。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卢显暴喝而出。如狂雷、如负兽一般的咆哮里,一道身影冲天空中冲下来,手中的钢刀照着那断了手的柱子头上劈了下来。 这一刻,卢显已愤怒到极点,身上的感官也敏锐到极点,他猛地一刀扬起将对方的劈砍架了下来,身形扑将出去,手中的钢刀挥舞怒斩,那身影在地上翻滚,起身与他拼了一刀,步伐飞退,卢显手中的刀犹如狂风暴雨,一刀沉似一刀的要将对方直接劈碎,然而眼前的少年人一面飞退一面拆招,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声音如暴雨轰打蕉叶,他却无论如何都破不开对方的攻势。 与之对应,那少年手中的刀光也是凶戾到了极点,对方张开嘴,“哇啊啊啊啊啊啊”的与他猛烈抢攻。卢显这一刻刚刚丧失亲人,一身须发贲张如魔神,但少年丝毫不惧,虽然失了先手,竟不断地奋起内劲,刀光如潮汐一般一波一波的要在对手最凶悍的时间里反扑过来! 街道的一旁,“黑铁神”从天而降,身边的同伴嘶喊着杀将过去,视野的前方,有幸存的宣刀门弟子越过了歪歪扭扭的盾车,鲜血淋淋的哭喊奔逃,几道华夏军的身影从那边追杀过来了,而在道路一侧的屋顶上,有一道道的尸体鲜血淋淋的摔落下来,华夏军的小队正向前推进。 后方亦有更多的同伴已经疯狂吼喊着冲锋过来,周商麾下不怕死的疯子最多,随着第一波的先锋在华夏军的攻势前炸开,此时冲来的,终于是真正的大部队,远远的,甚至于炮车都已经排成一列。 旁边有李家村的刀手浑身带血的厮杀过来,试图拖着他朝后方退去,前方那少年与他对攻半晌,看似凶性勃发,此时找到个空隙,却朝着一旁横跃出去,手中钢刀一挥,直飞两丈外一名冲来的“阎罗王”成员胸口。鲜血爆开之时,他已经如猎豹般跃入旁边的商铺之后,朝侧面的院落横向杀去。 “黑铁神”仇书延同样朝侧面的商铺和院落横向而走。华夏军的高手攻势强悍无比,然而这一刻卢显才意识到,无论是这位身经百战的“黑铁神”仇书延,还是那看似年少气壮的“五尺Y魔”,这一刻竟都没有凭借意气向前厮杀,而是在超出锋线后不远,即选择朝两旁横走。 道路两侧,乃至在更远一些的院落里,一支支华夏军小队侵攻的锋芒,隐隐的连成一条长线,前进的士兵在相互之间,保持着联系与对敌人的威慑。 嘭—— 嘭嘭—— 天空中,火枪的声音偶尔响起,后方冲来的人群里,时不时的爆开一朵血花,惨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偶尔,有手榴弹的爆炸响起,街面上有自己这边的人试图投掷火雷,但随即被火枪打出血花来,接着就是人群里的轰鸣与混乱…… 华夏军的战线还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周商一系阵地前线,混乱炸开之后便没有停歇下来,一队队凶神恶煞的绿林人扑了上来,随后仓惶后撤。像是汹涌的海潮遭遇了堤防后不断倒卷。 天空在卢显的眼中,变成血色,又变成苍白的颜色。 这个时候,距离厮杀的展开过去仅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旧武衙门的东侧、北侧路口前,大量的喊冤者开始聚集起来,之后是一群群的武者开始扑向这些路口的各处,大规模的混乱开始了,但由于没有炮火或是火枪的支持,东、北两侧的攻势在展开之时只是陷入僵局,仅有少量绿林高手带人冲进了外围的院落,随即被坐镇于此的大光明教或是宝丰号高手们杀死或击伤。 只有西侧、南侧的方向上,随着华夏军前进的锋线突至第二个路口,后方的街道上、院落中一拨拨或伤或逃的人群正令这片地方陷入更为巨大的混乱。 华夏军的狙击手在高的地方向看来有巨大威慑的身影射击,对于正面冲上的敌人,突进的小队则会在第一时间击溃甚、杀死杀伤。但相对于聚集此地的大量绿林人,十一个小队毕竟也只能击溃自己前方的部分敌人。一些敌人在溃乱的阶段仓皇逃窜,也有部分武者仍旧选择从不同的方向对华夏军发动了突袭。 薛进行进在弥漫的硝烟间。 周围轰向如雷,远远近近的都是厮杀之声,有黑旗的成员奔跑过他的身侧,有人在屋顶上朝前方走,他的目光哀泣,微带迷惘,又仿佛陷入了离奇的梦里。 那血腥气弥漫的街口并没有成为他人生的终点,那黑色的旗帜破开前路,于是视野的前方,犹有漫长的道路还在等待他的跨越。时隔多年,似乎是宁毅……那熟悉的名字带着陌生的意志降临了这里。 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跨过粘稠的血迹,跨过内脏猩红的尸体,像是在一片混乱的海潮中,走向人生的最后一程。 月娘…… 摇摇晃晃的…… 这疲惫而又漫长的人生啊…… 前行的步伐艰难地绕过前方搁浅的盾车,那支起的长刀森然如林,他朝后方看去,后方的街口上,也正有一道一道的人影畏缩地、嘶吼地过来…… 侧面的店铺烟尘弥漫,鼻青脸肿身上带着鲜血的李彦锋低伏着身躯窜行而来,他被华夏军的一男一女不顾武德的追杀,待到冲入一群“同伴”之中,才艰难地摆脱了战斗,天空中有人用火枪对他开了一枪,险些将他打死,但随着他在暗处的细细观察,之后也渐渐明白过来,这火枪也不过是更为猛烈的箭矢,反应迅速些,仍旧是有办法避得开的。 只是想要朝对方进行反击,并不容易,此时来到江宁的一名名黑旗成员皆非庸手,并且相互之间分进合击经过大量的锻炼,即便以他的身手,一旦被对方两人缠住,想要逃离都非常困难。 当然,眼下这片混乱的杀场之中,自己这边的“战友”毕竟是多数,在大量的人奔走厮杀的时候,他仍旧有找到落单的华夏军成员予以击杀的可能。 从店铺之中穿行而过,看到了外头盾车一侧翻跃过来的那道身影。 他举棒冲出,想要一举结果了这人,斜对面的屋顶上,有长长的枪杆朝这里举了过来。 李彦锋足下发力,刷的一下改变方向,在道路上划出一个大大的“Z”字,随后如猿猴翻滚,扑入了道路对面的巷道之中。 他挥爪如虎,轰的一声,在墙壁上抠下半块青砖来。 薛进摇摇晃晃地前进。 砰—— 青砖呼啸…… …… 血是红色的…… 又像是带着粘稠的甘甜…… 视野旋转,身体里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早已习惯痛苦了…… 青砖打在他的身上,他在地上翻滚着,晃动的视野转啊、转啊,化为飘着云彩的长空,街巷的屋瓦在视野的两边延伸成长长的黑色线条。 曾几何时,曾经看过这样的画面…… 或许是儿时父母带着去江宁郊外踏青时看见的天空…… 又像是与初识的女子肩并肩地躺在某个地方…… 鼻间像是能闻到淡淡的青草香…… 我将要离开了吗…… 他躺在那儿,静静地等待了一阵…… 然而眼前的画面还在持续…… 月娘啊…… ……还不到时间吗? 长街之上,薛进于是缓缓地翻转过来…… 他朝着前方,用力地爬了一步…… 从一片混乱之中冲杀出来的小和尚正在奔跑中狼狈地整理着衣服,随后,看到了这一幕。 屋顶上,宇文飞度迟疑了一下,他固然并不明白薛进的身份与意义…… 街道上,那早已瘸腿的蹒跚身影伸出拿诉状的手,缓慢地、艰难地,朝着前方爬了四步,身下,有淋漓的鲜血。 他去往了想要去往的方向…… 汹涌的毁灭与杀戮,则早已降临整片大地。 …… 某一刻, 小和尚挥舞饭钵,朝着前方冲杀过去…… 屋顶上,宇文飞度长身而起,扑向前方。 身边一名同伴亦是在呼啸中杀向地面。 猴王李彦锋冲出暗巷,跃入人群,在混乱中奔跑,在后方,有同伴的身上被子弹打得爆开血花,一阵阵的混乱随着他的奔逃而展开…… 华夏军与“高天王”、“阎罗王”对峙的锋线上,杀戮与冲突的狂澜还在卷起,一处处混乱的厮杀也给华夏军的小队陆续带来了伤亡,宁忌以霸刀劈斩向前,随即又加入到紧急的救人当中…… 部分真正的高手在冲杀之中渐渐发挥了作用,而在第二道街口的那边,火炮声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淹没了一些街道,附近的狙击手开始压制对面的炮火阵地…… 林宗吾的身影,已消失在寺院的楼台上…… …… 一切的暴戾,从他的身侧远去了。 风中,像是有平静的歌声响起。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 他讨厌那个名叫宁毅的词人。 但渐渐的,开始听多了这首歌。 因为名叫月娘的女子,常常会唱起它。 明月几时有呢? …… 她在时…… 便一直有。 …… 薛进站在长街上,等了一阵。 …… 露出了笑容。 ------题外话------ 修了几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八章 决裂(五) 沸腾的厮杀在城中化为一片喧嚣的海洋,爆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时不时的,还有内家高手慑人的呼啸声传来。 在一阵旗语的沟通后,华夏军让开西面属于“高天王”防线的一部分道路,由随之而来的背嵬军成员接手压上。。。而作为交换,银瓶、岳云等人带领数名背嵬军精锐,在变装后得以自侧面的道路,突入内围。 作为西南、东南而来的两支军队中的精锐,彼此都打量了对方一阵。 “看懂人家怎么打的了吗?”匆匆穿过的时间里,银瓶低声说道。 “火枪厉害……高手也多。”后方的岳云回答了一句。 视野前方,约好接应的人已经在那边一处破旧院墙下出现了,对方满脸的焦急。 “……虽然说了是趁乱……怎么黑旗的人杀过来了?” “我们也很意外,怎么?没事吧?”岳云偏着头看他。 “没事……打得太难,你们再不来,我的人要被派上去了……”那人摇了摇头,随后挥手,“走吧,我带你们进去。” 一行人在这名内应的带领下,穿过这复杂院落间的内围防线,不多时,到得内围核心的一处院落。他指向前方。 “隔壁院子,是罗彦的亲卫所在,再过去一进院,为罗彦发号施令的正堂。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 银瓶点了点头,对方转身要走,岳云过去,在这内应的肩膀上指了指:“你不能走。” 之后,有随行的人开始解下背后的大包裹,包裹上留有引线,他们开始将这包裹在墙角进行安置。 “这东西能行吗?不会事到临头不行了吧?”有人询问。 安放包裹的人冷笑:“咱们是左先生教的弟子,西南的手艺……等着瞧吧……” 柴禾已煮开了水,城市之中,沸腾声鼓荡。观战的茶楼上,虽然左修权的口中并没有多少交底的实话,但在背嵬军入场、且打过旗语之后,面上有疤的女子也大致想到了一些事情。 “左公原来是替东南的那位陛下与高天王做了买卖。倒也合理……只有这位‘开山将’罗将军,看来是真不受高天王待见……” “七姑娘哪里的话,开山将罗彦乃高天王心腹大将,老朽这边同样是下注何文,约好为他去一对手。只是何文未必实诚,估计不会跟你们坦诚相待。”左修权笑眯眯的,“倒是七姑娘,当年在江宁长大,亦是跟随宁先生蒙的学,在幼时与陛下以及长公主……当是见过的吧?” “倒是有过几面之缘。当年的长公主聪明过人,强势得很,那位陛下在印象中却是性格敦厚……” “七姑娘多说一些,待老朽回到福州,与陛下提起,他必定欢喜。” 左修权看似随意地转开了话题,小七便也顺势地说起过去,笑吟吟的,并不刨根问底。 如今这世道纷乱,左家作为与各方都有些交情的特殊存在,却也始终都坚持着自己的操守。从左端佑开始,他们将黑旗视作极端情况下的华夏希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了诸多帮助,这是基于抗金与华夏军传续的大局。 但在更多的方向上,对方也始终不曾抛却自己作为儒家正统的身份,当武朝出现了君武这种有希望的皇帝,他们便也开始义无反顾地为对方奔走呼吁,纵然已不再需要食君之禄,却也依旧忠君之事。并且这种态度在任何人面前,都有堂堂正正的表述,乃是与戴梦微截然不同的儒门路数。 这次来到江宁,他肩负的是为了东南游说的责任,在这样的前提下,老人看似随意的谎言,更多蕴含的,反倒是对西南的提醒和礼貌,而这种保持距离的亲切感,在目前来说便是对西南、东南两方最好的现状。 两人笑着聊了一会儿,属于“高天王”势力的阵营内部,一阵爆炸声轰然而起,随后便是漫天扬起的烟尘。 滚滚的浮沉之中,岳云掩起口鼻,犹如炮弹般的杀向一片混乱中的“开山将”罗彦。在他的身边,银瓶的五步十三枪如风而至。 对“高天王”一系大将罗彦的斩首作战,于焉展开。 …… 整个情况热闹起来的时刻,东面的杀场边缘,“寒鸦”陈爵方飚飞如电,手中的快刀将几名冲杀进来的高手劈翻在地。 周围一片血腥,但在不死卫筑起的这片战场上,杀戮的锋芒并未朝内延伸。 “我乃‘寒鸦’陈爵方!”在斩杀数人之后,那道身影奔上附近的楼头,激烈的声音响彻战场,“有不服的,便来与我厮杀——” 作为江湖上有数的强者,陈爵方手中刀锋如血,一时间倒也令得手下“不死卫”士气大振。 站在外围二楼走廊上的况文柏也在大声指挥着附近的小弟参与厮杀,某一刻,便听得屋顶上响动大作,有高手冲上了房顶,已经与这边的守卫开始了厮杀。 他抄了钢鞭在手,还未来得及说话,两道身影带着鲜血从屋顶上摔落,敌人翻下屋顶,落在况文柏身侧不远,一拳已经向这边挥了过来。 况文柏平素面对这样的打斗,通常会挥舞钢鞭硬碰,但这一刻却将身形猛地朝后方躲了一躲,对方的拳头在他的面具前方挥过,一时间,两人竟都愣了愣。 况文柏随即方才明白,面前这人一挥拳,竟然又是要打他的鼻子。 他第一次鼻子被打塌,出事是在夜间,对方的挥拳也极为自然,只觉得无非巧合。到得金楼挨打的第二次,也只以为是有人选择了他的弱点进行攻击。但到得眼下这一拳,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前头的两次,很可能都是同一人的蓄谋,而这人显然已经出现在眼前。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愤怒在心头汹涌而起,同时也在佩服自己方才的反应,修养多日,武艺终于成长起来…… 下一刻,他身体弹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随后又白了起来,惊人的痛楚从他的脑海里爆开。 有人从背后偷袭他,就在方才,猛击了他的胯下,这一刻,他的双腿之间有碎裂的感觉。 前方落下的那名男子在一拳挥空后微微愣了一下,而随即,即便是蒙着面的情况下都能看出他的眼角抽动的痕迹,退了一步第二拳竟有不好下手之意。 “喔……” 况文柏只发出了些微的声响,他的大腿已经夹了起来,在最后清醒的时间里微微转过身去,想要看清楚这卑鄙的偷袭者到底是什么人。从后方惨白的阳光里出现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轮廓,对方毫不犹豫地伸手过来,哗的掀掉了他那张狰狞的面具,随后沉重而刚猛的一拳,照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 嘭—— 况文柏的口鼻第三次的碎了。 他整个人翻滚出去,倒在了二楼廊道的墙角,一塌糊涂的面门在噗噗的流血,而即便昏迷也依旧夹紧的双腿间,似乎也有粘稠的鲜血正在渗出。 梁思乙目光冰冷,甩了甩打在对方脸上的拳头。 而在她的前方,目睹这一幕的游鸿卓眼角在抽搐,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了捂嘴巴,低声说出的,是他自己先前也未曾想过的言语。 “这个……罪、罪不至此……不至于……不至于……” “噗……” 犹如冰山溶解,梁思乙的眼角猛地泛起笑意。而下一刻,她将那笑意冻住,转头望向了不远处楼台上方的那道身影,拔出背后的一刀一剑。 游鸿卓摇头叹了口气,转身与梁思乙一道,杀向陈爵方…… …… 厮杀的浪涌犹如潮水拍向中央的旧武衙门,某一刻,呼啸的轻功卷起漫天的银杏,巨大的身影席卷而过,而在那身影的后方,王难陀、谭正、唐清花以及一道一道的高手身影都朝着西南方向的战场狂飙而来。 这一名名的高手内息澎湃,在高速的奔行中放声呐喊,犹如满天的魔影沸腾。而同一时刻,南面的战场上,由“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组织起的大规模反扑已经将局面带入白热化的状态,随着大量炮击的加入,如海潮般响起的爆炸似乎并未让西南来的这一百余人专美于前,“阎罗王”麾下高手们凶悍的反击,隐约在第二道长街的防线上堵住了华夏军的推进。 华夏军的狙击手只偶尔敲掉了几名发炮的士兵,而大量的高手、神射手已经注意到各个屋顶上那些持火枪者的危害,开始以箭矢、暗器甚至是以轻功高速突袭的方法,尝试拔除掉这些如黄蜂尾针般狠毒的存在。 前后两批的高手至少都已经在彭天罡的调动下扑入了厮杀的第一线,也给华夏军的推进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前后左右,一片混乱。 宁忌在狂奔之中一路厮杀。 他自幼习武,天分极高,但一直以来所学驳杂,西瓜教他学刀,红提教他习剑,陈凡教授拳法,十余年打基础的时间里,学了最高深的内家功,随后又修习了各家融会贯通后最有效的防身术与最极端的战场杀人术……在这期间,由于担心善泳者溺于水的可能,宁毅又给他灌输了大量从心才是男子汉、留得青山在转头烧人山方为大丈夫的人生哲学,反复叮嘱他打不过就跑根本不算事。 在然后为了上战场,宁忌在与父亲的相互妥协下成为了一名医疗兵,虽然人体构造与习武强身并不冲突,但也令得他一直以来的武学三维非常均衡,打法多变,并不强求以某种武器制敌,十八般兵器对他而言,都不过工具而已。 而唯独这次,心中的愤怒推动他以暴烈的姿态冲击“阎罗王”的防线,手中的刀融汇霸刀刀法,委实打出了虽千万人而吾往的气势。过去父亲偶尔跟他讲些大道理,对于什么“天地不仁、万物有灵”、“文人的尺、武人的刀”这类辩证思维他还没办法想的太清楚,倒是在这一刻,却似乎隐隐约约的体会到了当年“胸毛凛凛才是大英雄”的外公刘大彪的豪迈境界,如此一轮厮杀,浑身热血翻涌,恨不得仰天长啸,如大和尚一般的镇压众人。 如果他的内力已然超过林宗吾,他会做的,但由于对方长啸在前,此时的宁忌也就没有自取其辱了。 当然,随着阎罗王那边开始大规模的发射火炮反击,整个战场的分界线上一片狼藉,有的华夏军战士从屋顶跌落,有的则在混乱之中被暗器波及,常年混迹于战场上的条件反射又使得他随即加入到救人的队伍当中。 而此时要被救的这些人也是战场上的老油子,整个厮杀的场面看似浩大,尤其在炮火的加入后更是大片房屋、墙壁倒塌,但绝大多数一线的战士在第一时间都已经找好掩体,甚至于在将后方混乱的敌人赶向炮火最激烈的时刻,宁忌跑过去救人,对方也在废墟中翻滚爬动,虽然流了些血,但看起来并没有多少问题,甚至眼见他来,对方还用力挥手。 “回去回去……”宁忌低伏身体高速奔跑到近处,对方才道,“趴下趴下。” “你受伤了不要乱动——” “有没有受伤老子不清楚?回去!” “炮弹的震伤也会很严重……” “我知道你别乱摸我没事,你先往左走——” “你吐血了我检查一下。” “我操你爹啊——” 烟尘之中有对面的高手冲刺而来,那伤员骂了宁毅,几乎与宁忌同时从地上跃起,两把刀一左一右将对方砍成了滚地葫芦。 “你看老子哪里受伤了……” 这也是个军队里的高手,宁忌当下骂骂咧咧地跑掉了,过得一阵,又加入到救治伤员的行列当中。 如此这般,在混乱的锋线上辗转片刻,视野的一侧,李彦锋被人追杀着往这边过来。后头轻功灵动的明显是自家的光头小弟悟空,而真正令李彦锋抱头鼠窜的乃是另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这人名叫韩岳,乃是黑妞那一组的大高手,在宁忌看来,是武艺足以掌毙黑妞的可靠战友。此时也不知道这倒霉猴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被对方一路追杀。 当然,虽然韩岳武艺高强,但猴子的棍法也并不弱,再加上他心性阴毒,逃亡之际一直将敌人往阎罗王麾下的“战友”当中领,韩岳与小和尚的追杀时不时的便会被挡住,一时间难以真正将之拦下。 宁忌手中长刀一振,便要冲向前方将猴子砍翻,视野那边,只见小和尚看见他,便放声大喊:“大哥!” “……啊?你猪……” 宁忌愣了愣,他本想以最快的速度悄然靠近李彦锋,随着这声大喊,李彦锋却也发现了他,长棍一晃折往了旁边,这边便要骂出来,只听小和尚喊道:“薛施主他……薛施主被猴子打得不省人事啦……” “……” 宁忌的目光阴沉下来。 李彦锋从前方不远处奔跑过去。 下一刻,宁忌朝来的地方发足狂奔。他固然年轻气盛,遇上事情容易火冒三丈,但直到自己人受伤的第一时间,医疗兵的反应永远还是先去救人,再说复仇。 他的身影刷的穿过这边院落,朝着那条长街高速奔去,与如猴子一般腾跃翻飞的李彦锋,去往相反的方向。 同一时刻,轰鸣声在长街的那边开始减弱,一股奇怪的氛围,笼罩了这里。 “羽刀”钱洛宁跃上了附近楼阁的高处,手持长刀,开始朝前方观望。 一道道属于华夏军精锐的身影,几乎也在前后相差无几的时间里安静下来,小黑在混乱的院落间停下了脚步,蹙眉望向附近的天空,在仔细地分辨着什么。 城市中的战斗并未停歇,四面八方都有动静袭来。 阵地的前方,“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似乎得到了什么讯息,执起大刀,押向前线,众人能听到他在人群中的呐喊。 “儿郎们,随我杀人——” 大量的人群,从前方潮涌而来。 陡然间,钱洛宁发现什么,他的身形飚飞如电。 众人的目光朝那边望去,那是一处不算起眼的小院落,由于房舍的构造,被包括一名狙击手在内的四名华夏军人当成了暂时的制高点与落脚地,但这一刻,楼顶上的几人陡然发现了什么,一人抬起铁棒,朝屋顶下方怒砸而下。 视野当中,轰然巨响,一道身影掀翻屋瓦,如巨龙、如怒佛一般的冲出在那边的天空中,砸下的铁棒被飞舞的半截房梁轰飞,天空中,瓦片、石块、木屑、人影交错成一片,后方担任狙击手观察员的战士挥舞长刀,照着那扑出的身影正面扑上,尝试将对方斩开在刀下。 前方的两人被撞开在漫天飞舞的瓦片之中,那冲出的怒佛一拳击出,从那个方向抛洒的瓦片仿佛化作了炮弹轰向前方,在这滔天的威势下,执刀劈斩的战士竟然避开了那一拳的轰击,尝试与对方周旋在一起,而狙击手端起枪试图射击。 下一刻,屋顶之上阴影卷起,一根粗大的房梁在空中掀了起来,整个屋顶的框架都在变形,那木制的横梁翻上天空,然后照着前方轰然砸下,一侧的墙壁倒塌下去,人影随着漫天的砖瓦和灰尘吐血飞出。 那巨大如怒佛般的身影压下那木制楼房的二楼,直入一层,这一刻,他像是冲上了天空,又从容地轰入地面。 从楼上坠落下来的华夏军士兵在废墟与抛飞的砖块中翻滚,尝试在第一时间站起来,踉跄而行,巨大的身影冲破墙壁,轰杀而至。 相隔一个院落,在那道身影冲上天空的一瞬间,小黑的目光,已经将那抛飞的漫天砖瓦纳入视野。 他陡然间转身,朝着那边发力狂奔。 怒佛沉入地面,冲开墙壁,小黑已翻过墙头,跃向前方。 “喂——” 他口中怒喝,脚下的步伐犹如缩地成寸,手上挥拳,要在对方击中战友前将之拦下。 那庞大的身影在冲锋之中,朝他瞥了一眼。随后迎着这边,一拳击出。 两道狂飙的身影撞在一起。 沛然巨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小黑胸口一闷,随之而来的是喉头的微甜。 轰—— 在高速的冲锋下,地面上泥土凹陷,犹如有无形的脚印在延伸,小黑的身影被撞飞了出去,那巨大身影的前方,踉跄之中尝试躲避的华夏军士兵亦在下一刻,被击飞出去,一直撞到院落一侧的青石墙壁上,似乎停留了片刻,方才摔落在地。 小黑也在地上翻滚,随后又再爬了起来,冲向前方。 “林宗吾——” 战场上的人们听到了他的怒吼。 “我草你妈啊——” “天下第一”,林宗吾。 于焉到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一九章 决裂(六) “林宗吾!我草你妈啊——” 木楼倒塌的巨大动静伴随着愤怒的吼声,象征着那位天下第一人的到来。而随着这轮动静的出现,隶属于阎罗王麾下的众多高手都是士气沸腾,压向前方。。。 更多的,隶属于大光明教的高手,亦在王难陀的带领下向这片炮击后充满混乱与烟尘的地方汹涌而来。 而在华夏军的方向上,几乎是林宗吾出现的那一瞬间,便有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亦有数道身影狂飙而起,扑向林宗吾到来的方位。 虽然随着宁毅弑君造反,华夏军成为一个组织后,其对内部的宣传便不再渲染单打独斗的英雄主义,但是在天下鏖战数年,尤其是眼下能够派来出任务的又哪里少得了艺业惊人的高手。战场上按部就班有序推进是一回事,但随着某些特定目标的出现,事先便打过招呼的特殊预案便随之触发,以薛进踏入的那条街道为中轴,附近四个特战小组当中武艺与杀伤力最高的人物也在同时发动,扑向逞凶而来的林宗吾。 华夏军鏖战天下十余年,各路人物来来去去,类似“羽刀”这类先前便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名声的高手、又或者类似宇文飞度、小黑这些有着名家渊源者,其实都在少数,这些年来,类似于邪道的陈驼子,类似正道的“五凤刀”林念、侯烈堂等人,大多也已经淹没在这一路走来厮杀的烟尘中。 但这些年来辗转无常,加入华夏军的除那些过去便有名气的人以外,亦有大量过去江湖上的三流高手,甚至三流都算不得的人物,当他们伴随着小苍河的厮杀、伴随着西南的厮杀一路走到现在,这些人纵然未在江湖上扬名,其厮杀的伎俩纵然单打独斗,也已经足够睥睨一大片的所谓绿林宗师。 这些人见过人山人海的残酷对抗,在正面击溃过足以倾朝灭国的女真人,他们将江湖看成了玩笑,但即便如此,对于能够亲手猎杀这名外界所谓的“天下第一高手”,也足够让这些华夏军的骨干精锐们热血沸腾起来。 于是,随着前方士气大振的敌人汹涌而来,华夏军这边四个小组高速收缩的同时,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华夏军这边的士气,其实也在瞬间提振了起来。 宇文飞度以及其余两名狙击手在屋顶上拔腿狂奔,试图调整到最理想的交叉封锁方位上。 作为特战小组主要作战力量的众人在高速集中后各自后撤了稍许的距离,随后照着那汹涌而来的敌人扔出了手榴弹,他们将作为支点,直接撑开这波浪潮。 数道身影狂飙过一处处的院落,直扑林宗吾,犹如远古的人类,开始尝试猎杀巨兽。 而在前方,一道道身影也以高速狂飙过厮杀的锋线,他们前进的轨迹都远超普通人,正是跟随林宗吾而来的大高手们。 “羽刀”钱洛宁在这一刻于战场锋线上高速奔袭而过,在他的身前,“五罗斩”唐清花连带着数名高手扑杀而至,试图拦阻他的去路,下一刻,那一片激烈的刀光横掠过十数丈的距离,出现在前方的高手犹如被飓风袭掠,有的人身上爆开血光,有的人向旁边扑开,有的人在一片废墟中像球一样的滚动,撞开漫天灰尘。 作为大光明教客卿,成名已久的五罗斩这一刻就如同被一匹发狂的奔马带着,在高速的拼刀中某一刻竟也是脚下一颠,天旋地转地翻滚冲撞出去。 高手的身影们掠过锋线,各自交织,后方,手榴弹在扑来的海潮之中爆开漫天烟尘,这一刻,身形庞大的林宗吾成为整个舞台上所有视线的中央,而犹如被千万银针砭入肌肤的刺痛感,在脑海中翻涌而起—— 王难陀的声音在狂奔中掠过战场。 “先杀执火枪者——” 一道道的身影已高速扑向各处屋顶。 最为激烈的厮杀在无数方向上爆开—— …… 宁忌在血腥之中狂奔。 穿过院落、穿过房舍、穿过巷道,终于,回到最初的长街。 他前后寻找了片刻,在破损盾车的后方,找到了血泊中的薛进。 他胸口的骨头被打碎了,但临死之际,依旧朝前方爬了好几步,这一切有他身体下方蔓延的鲜血为证。 而翻过那具尸体,对方仍未闭上的眼睛里并没有悲苦与仇恨。他没有合上眼,但那目光之中,却更像是在期待和憧憬着一些什么。 宁忌在那儿蹲了片刻,之后站了起来。 那眼神之中的是什么呢? 宁忌并不知道。 月娘死去之后,宁忌一直都知道,薛进是必然会死的,他断了一只手一条腿,拖着病躯活了这么久,即便过些时日,也只会在痛苦中死去。面对公平党是一种不错的死法,宁忌心知肚明,也是因此,他冲向前方之后,其实并未考虑太多。 已经不需要为薛进考虑太多了。 但是察觉到李彦锋在这半途中用一块石头打死了他,宁忌的心中又有着无处依归的复杂心情在翻涌。 喧嚣声从耳畔袭来。 他站在那儿,扭头望过去,街道的前方,敌人浩浩荡荡的扑来,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又变得兴奋起来了。 人影冲撞交织,信号弹在天空中升腾,手榴弹烟尘爆开。宁忌的心中没来由的难受,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异常的难受。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结束时令人难受,纵然突然结束,也一样的让人南手续。 他掂了掂手中的刀,开始朝前方走去。 “要搞把枪来……” 他这样说着,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之后朝着街道侧面的屋顶狂奔而上,他冲上高处,视野之中,已是一片龙争虎斗。 林宗吾正在战场中疯狂地冲撞厮杀。 “要搞把枪来……” 宁忌喃喃说着,在混乱的战场上方穿行飞跃。 …… 飞舞的石块如炮弹般的划过天空,在青灰的屋顶上轰然撞开房梁与瓦片,碎屑爆散的同时,带血的身影也在那边狼狈地翻滚而出。 林宗吾的身形在一处处的院落、林木之中若隐若现,他的步伐呼啸,转眼间便会越过数丈的距离,犹如巨大的鬼魅,划出并不确定的穿行路径。 时而撞开山石,时而又隐入延绵的房舍,偶尔掷出呼啸的砖石,偶尔又如通天的巨佛般扑上有华夏军人前行的屋顶,遇上残破的木楼时,他几乎便是以翻江倒海的威势将半座建筑都给掀开。 有武艺高强的华夏军人在某些院落的房间里围堵住林宗吾,双方冲入房间,混乱的交手声势浩大,然而在第二名华夏军军人抵达之前,对方便往往会撞开门窗,扬长而去。在短短片刻间,先后便有数名华夏军军人被打成轻伤或是重伤。 而大光明教的高手们已然冲杀过来,在一处处的院落间、屋顶上截下试图围追林宗吾的华夏军军人,有的也开始尝试追击屋顶上持火枪的狙击手。 整个环境在转眼间直接化作白热化的修罗场,一些战士在接触的片刻便已经与敌人分出胜负来,也有在与林宗吾的交手中被打断了一条手臂的华夏军战士,转身拖着两名大光明教的武者便进了一旁的宅院,随后便是土石飞溅的爆炸,之后在浓烟滚滚的废墟之中,只能看到负伤的身影狼狈地爬动的迹象,也不知是哪边的人活了下来。 小黑在高速的冲锋中将对面冲来的一名奇形怪状的高手撞飞,视野一侧,同样高速奔行的庞大身影穿过若隐若现的林木与院墙,陡然在视野当中放大。他一声暴喝,挥拳迎上。 林宗吾的拳头呼啸而来,沉闷而迅速,小黑的步伐飞快,与他并肩而行,手臂亦如钢铁般撞上,彼此之间三拳挥空,两拳撞上,巨大的力量涌来的同时,小黑咬紧牙关,手臂照着对方肘上、袈裟上缠了过去。 两人的手臂撕扯,步伐如有千钧般在泥地上绽开朵朵莲花,随后将前方来不及躲避的一架马车撞成漫天飞舞的木架。小黑的身体摔落在地,狼狈地翻滚,林宗吾则已经冲向前方。 侧面的屋顶上,先前便听到了小黑那声怒吼的宇文飞度在奔跑中翻滚起来,以半跪的姿态猛地抬起长枪,他的视野之中,林宗吾手中的一轮物件也在狂奔之中朝这边猛然掷出,一轮圆形放大在眼前,那是先前被他与小黑撞开的马车车轮,此时照着屋顶上他的位置,呼啸飞来。 宇文飞度猛地一咬牙,在飞扑之中扣动扳机,砰的一声被淹没在更为声势浩大的动静之中,那飞掷而来的车轮掀开了小半个屋顶,瓦片与木石如海浪冲散。 宇文飞度在屋顶上翻滚,朝楼下跌落。 林宗吾已经在狂啸之中冲向战场的其它地方,他以一人之力,正在凶猛地撕扯交手的整个战场。 双方的交手都在巅峰的士气之中展开,但令华夏军众人也感到意外的是,虽然近十年来双方并没有在正面战场上有过交手,林宗吾在开战的片刻间却选择了与他平时绝不一致的作战风格。 他并未如过去收集的作战数据一般凭借强大的力量将来犯的敌人一一击破,而是在华夏军高手出动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与其身形绝不匹配的高速奔袭,即便是大光明教中的高手们都不曾料到,以他这等身份和地位,在眼下竟能将一击不中高速远飚的战术提升到这等程度。 那身影的奔走如烈风呼啸,又如同庞大的、无坚不摧的沉重犀牛,而他出手带动的声势与结果在战场之上如此的明显,以至于短短片刻间,隶属于阎罗王与大光明教的众多参与者们,其士气还在攀向更为狂热的境地。 区区数十华夏军的战场,转眼间便被成百上千的敌人蔓延而过。 卢显指挥着李家村的众人,亦已投入到这场狂热的复仇行动当中,他的双目赤红,却也只想趁着这样的良机为亦师亦父的李端午报仇雪恨。 而更多的人,几乎是看到了在这一天里击溃华夏军的可能性。 这是何其伟大的壮举! 在他们的视野中,作为支点的几拨华夏军核心成员开始撤向后方,虽然他们偶尔扔出的火雷以及猝不及防同时展开的短管火枪能够将奔袭在前头的数人淹没在血泊中,但更多的人已经如蚁群般蔓延而过,有的甚至自屋顶上冲到了这些华夏军的后方,他们虽然尚未找到机会展开攻击,但已然被包围的敌人,还能顽抗多久? 这一刻,没有人能够以单人之力截住疯狂奔突的林宗吾;而在战场的另一侧,“羽刀”的奔行路径上同样掀起了滔天的血浪,一名名高手在围堵之中被钱洛宁斩杀或是斩伤,他的身影亦如鬼魅般的出现在各个地方,尝试追上林宗吾,但这一刻,林宗吾选择的,却是与他相反的方向,短时间内,并不想让他追上。 战线的浪潮如滔天的阴影般淹没过来。 宇文飞度从屋顶狼狈地摔落下去,他的手在半途中做了几次减速,在院落里一个翻滚,便爬了起来,而在前方的房间里,一个身影陡然撞开了窗户,犹如老鹰般猛扑而出,宇文飞度脚步一退,正要拔刀将对方捅死,身边也有一道人影“哇”的冲了过去,那看来擅长鹰爪的高手还未落地,又被这道身影撞回了房间里,随意一瞥,正是宁忌。 借着冲撞的力量将钢刀从这鹰爪高手的腹中搅出,宁忌的身形在翻滚后未曾停歇,而是直冲向前,将一名正要冲进房间的武者踹得倒飞而出,随后一个甩腿踢上了房门。他这一系列招式如行云流水,宇文飞度竖了个大拇指:“干得好!” 宁忌转过身来:“给我一把……操——” 宇文飞度已经冲出视野,几下借力,再度朝着屋顶上扑去。 林宗吾正在临街的二楼商铺中狂奔,遇上隔断的墙壁,他几乎如同战车一般将之轰然撞开,转眼间,试图凿穿整个战场。 街道另一边的屋顶上亦有狙击手在屋顶上不断飞奔,而二楼的窗户里,一颗颗的石块如炮弹般的斜飞而上,这狙击手低伏身体飞扑、翻滚,以林宗吾的手劲,这样的“暗器”普通人根本无法接得下来。 但人力有时而穷,纵然林宗吾的内力天下无双,击杀普通的高手只需要一招,但只要寻到他力量不继的那个机会,结果了他的性命,也只需要区区一枪就能做到。这是华夏军的狙击手都有的信念。 狙击手飞奔往前,陡然间,视野的前方,一道身影冲天而起,手中的大刀已经斩了过来。狙击手翻滚而出,站起身时,前方的大刀卷舞而来,空中飚出鲜血,他开了一枪,随后被对方自屋顶上重重地劈下,落入这店铺后方的院落。 鲜血涌向地面。 这陡然冲出的持大刀者,赫然便是“疯虎”王难陀,自与宁毅结下梁子——尤其是在朱仙镇上杀死了秦嗣源的这些年里,林宗吾等人始终将华夏军视作最恐怖也最不能言的敌人,此后的这些年里纵然没有正面开战,但宁毅收集林宗吾等人武力数据的同时,林宗吾、王难陀等又何尝没有悄悄打探西南的情况? 也是因此,在交手的第一时间,王难陀便做出了“先杀执火枪者”的安排。 这一刻,众多的高手已经淹没了华夏军的整个阵地,王难陀将这人斩下屋顶,扬起长刀放声大喝:“杀光他们——” 视野的不远处,一名华夏军狙击手猛地停下,朝这边抬起了枪口,只听在房间里狂奔的林宗吾“哈——”的一声,将一枚青砖轰然掷了出来! 轰的一声,那青砖砸中屋顶上方的一角,屋瓦轰然飞溅,那狙击手被波及,咬牙扣动扳机,随后便是满脸的鲜血。 那林宗吾“哈”的一声之后,下一声“哈”字响起,已经与这边飞快地拉近了距离,战场上空只听得这巨佛的笑声如狂潮怒卷:“哈哈哈哈哈哈——” 这阵笑声之后,他的身形冲开整片屋顶,压向那受伤滚在一边的枪手,连同小黑在内的两名华夏军高手先后冲来,随后拖着那枪手一齐滚下屋顶。 战场锋线,挥舞长刀压向前方的彭天罡举刀狂喝:“林教主万胜——” 其余人同样振奋起士气:“林教主万胜啊——” 林宗吾沉入下方的房舍,仍旧在巨大的动静中狂奔,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的步伐。 这便是天下第一全力厮杀的威仪! 听惯了说书的绿林人们又何曾见过这等声势? 人们口中带血,歇斯底里的呐喊。 王难陀这边,他看见店铺后方的院落中有高手冲了过来,试图结果摔落在地面的那名狙击手的性命,而一名少年也自侧面冲出,手中的长刀与两名凶狠的武者厮杀在一起,在这样的厮杀里,他竟然还在尝试护着那枪手离开,王难陀“啊——”的一声,扬刀劈下! 不久,那身负重伤的枪手拔开了身上手榴弹的拉环…… 轰然巨响。 滚滚的烟尘笼罩了这里。 …… 疯狂涌来的敌人在一时间已经淹没整个阵地。 但对于经历过小苍河三年鏖战的华夏军而言,只要聚集到一块的队伍仍旧能够支撑起自己的队形,藉由复杂的地形展开反击并不是太大的问题。甚至于随着敌人越来越密集地进入附近的院落,手榴弹等物能够发挥的破坏力反而会更加的淋漓尽致。 蔓延的鲜血、滚滚的烟尘,华夏军的队伍在厮杀中穿行。 战场侧后方,林宗吾调转方向,朝着这边作为支点的一个八人小队奔行过来了,他的突袭当中动静巨大,附近数名华夏军高手仍在尝试围追堵截,但林宗吾的突进何其凶猛,转眼间,又是一名拦在了前方的华夏军高手被他冲撞而出。目睹这样的威势,彭天罡等人心怀大畅,高声呼喝:“拿下这里——” 距离厮杀的这边仅有十数丈的距离,人群汹涌而来,目睹着林宗吾冲来的动静也在高速延伸,也就在这一刻,空气中,有听来平静的声音,陡然炸开。 “喂。” 视野的那头,林宗吾正撞开一面木墙。那响起声音平静而沉稳,它不像林宗吾一开始炫技般的那样笼罩旧武衙门附近厮杀的方圆数里,但在眼前的战场上,这声音竟犹如钉子般突兀地沉入众人的心底。 店铺之中,林宗吾的眼前,身穿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怒拳袭来。 同样高大的佛陀,挥拳迎上。 拳劲碰撞的这一刻,林宗吾甚至都微微的有些恍惚。 在看见对方身形的第一时间,他感觉是再次看到了昨晚与其畅快一战的孟著桃,然而排山倒海的拳劲在空中凶猛地爆开,化为巨大的波纹传入地面,这并非是擅使钢鞭的孟著桃能够拥有的力量。 沛然如海的内劲正在翻涌,脑海中的记忆也在翻涌,他翻过无数陈旧的片段,之一追溯到十余、二十余年前的一道身影…… 对面的拳劲在不断的攀升,两人的打斗冲撞在一起,地面的楼板转眼间枯朽变形,在它朝着一边的一楼轰然垮塌的那一瞬间,那轰来的拳风已如同怒潮一般,朝着他的整个人,吞没下去。 那一瞬间,怒佛的面前,看到了龙—— “云龙九现”,方七佛。 这是那方氏兄弟中最为难测的一人,曾经在圣教总坛放手厮杀的景象…… “啊——” 巨佛的吼声在这暴烈的厮杀中轰然响起,战场上的人们看见那突然爆发的搏杀径直压垮了楼板,作战的双方沉入一楼的地面,随后,席卷周围的一切…… 战场之上,彭天罡退了一步。 风卷云动。 滔天的杀意,已从视野的一侧,汹涌而来…… 而这边的战场,四个华夏军小队仍在各自的位置上,冷静地作战…… 他们落入劣势,但似乎,并未对他们造成任何动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〇章 决裂(七) 时间稍稍的回退,李彦锋正朝混乱的战场的东侧奔行。他能够感觉到,有浩浩荡荡的声浪正在后方响起来。。。 不仅是大光明教的高手到了,彭天罡也终于组织起了规模浩大的反扑。 后方不依不饶追杀而来的两人,陷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厮杀当中。那么再过不久,自己就可以回头,料理掉这两人。 何文一意孤行,决心掀起整个江南的大劫难,江宁的局面,不再关系整个大局的走向。但随着黑旗的出现,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日后仍将为各个中小势力的参与者们带来巨大的声望。 只要今日涉足漩涡,打出一番成绩,之后回到通山,他便能籍此名望,更上一层楼。再之后,他一方面背靠刘光世、戴梦微,另一边借大光明教护法的身份串联许昭南,成为双方往来的桥梁,在这乱世之中,便有可能从一枚棋子成为执棋的那只手。 当然,这次来到江宁,数次搏杀,当中还有一些蹊跷的事情,他尚未想得透彻,例如刺杀古安河的那名杀手,为何又要来刺杀他……但随着跟黑旗的战斗开始,这些小事,暂时也就算不得重要了。 他在心头盘算着反击的时机。 随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记简单到极点的—— ——拳头。 …… 前一刻突兀地出现在数丈外的黑色身影,下一刻已经出现在眼前,这身影带动的步伐没有声响,空气中所有的声响都仿佛被那黑色身影陡然间的扩大给吞噬了进去。 李彦锋浑身上下的汗毛炸起。 这一刻他也在快速的前冲,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一瞬,他的身形猛地缩了起来,小猴拳的身形变幻,在他下意识的一声尖叫中,似乎同时幻出五六道身形,要向不同的方向奔突。 绿林之中传武千百年,多数的拳法都模拟了动物或是器物发力的精髓,生死之间的一瞬,李彦锋身上爆发出来的猴形身架,已臻化境。 对面的一拳轰了过来。 李彦锋身上所有的猴形架收于一点,随后整个人就像是炸开一般,轰向前方。他身形原本高大,方才小猴拳身架一收,身形像是化作了一只疯狂奔突的小猴,而这一刹那,小猴炸开,似乎化为了通天的魔猿,这一收一放不过眨眼,全身的力量已迫发到极限。 这是白猿通臂中发力最强的秘技,摩云击天。 魔猿的可怖姿态只舒展了一瞬。 轰的一声,李彦锋的身形倒飞而出,撞塌了后方残破的假山,石块飞舞间,他的身体朝后方翻滚,冲起飞散的尘泥。 不远处,追赶过来的小和尚平安看着这一切。 方才李彦锋应激出手的那一系列动作,从收缩到舒展,已尽得猴形精要,对于习武者而言,从小猴拳身架的灵动到白猿通臂的滔天威严,都能够令内行人们为之惊叹。然而那冲击过来的拳风如此刚猛强悍,以至于李彦锋才刚刚舒展开来,就在接近巅峰处,被硬生生的轰碎了一切的拳架。 以至于那一式刚猛异常的“摩云击天”,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孩子在别人开门的瞬间,张开双手,做了一个可怖的鬼脸。 然后被别人一拳打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小和尚就像是看到了师父毫不留手的全力出招。 李彦锋在地面上翻滚,还未曾停下,那迫近而来、披着斗篷的黑色身影已跨过李彦锋的身边,开口时,却是听来温和的嗓音。 “怎么提前了?” 这句话乃是对着与他一道追杀李彦锋过来的华夏军士兵说的,只见不远处那名使铁掌的华夏军大叔将一名天杀麾下喽啰砸翻在地,道:“是龙少侠……提前动手了。” “龙……” 身披黑斗篷的身影迟疑了一瞬,话语之中似有疑惑,但随即反应过来,只见他消失在原地,空气之中只留下了些许仿如失笑的声响。 这人是谁…… 小和尚的心中还在迷惑,但随即,他看见视野的东面,有更多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已经呼啸而来,他们汹涌蔓延,正在撕开大光明教、“转轮王”、“阎罗王”等方部众共同筑起的方向,翻滚而来的,是沸腾的刀光。 小和尚转身便跑,在他的前方,他知道师父已经出手了,而他想要示警,告诉师父“华夏军的大高手到了”。但距离甚远,已经有些晚了。 …… 此刻。 “阎罗王”麾下的高手们已经朝华夏军的前沿阵地上蔓延而过,将锋线上的数十华夏军士兵淹没于人潮大海之中。 从后方折转而来,即将对华夏军核心队伍展开冲进的林宗吾,陡然间撞上了一座山。 这是他进入战场之后第一次被人截停奔突的步伐。尽管那一路冲杀的身影暂时被房屋的外墙阻隔,远远近近关注着这边、甚至被这魔神般的身形所鼓舞的高手们,仍旧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商铺二楼之中发生的冲撞。 转瞬间爆发的激烈打斗,首先带起的,是如同风暴般的沉闷低鸣,随后房间里的东西令得窗户与墙壁开始破裂变形,楼板在脚步的移动与对攻中轰然扭曲,波浪翻涌。 随即,楼板垮塌,两人在激烈的对攻中,沉入一楼地面,林宗吾的怒吼之声鼓荡而出。 参与此次厮杀的成员多数都是江湖间有名的人物,也是因此,对于战场上许多人的武艺,大多能品出内行的味道来。 林宗吾自出手起展露出来的便是这天下间见所未见的神通,他的冲撞之中,在场众多高手、宿老、甚至屡屡被人吹捧做宗师者,恐怕都不敢当头硬碰。华夏军中高手也多,甚至于他们性格凶悍,不要命了真要挡在前方,不是不能还手几招,然而当这卷起的风暴持续一息、两息,林宗吾未能突破对手,甚至于连破坏的动静都轰隆隆的压下一楼。在那愈发可怖的交手动静里,在场的许多人便禁不住的变了脸色,他们明白,这是华夏军中的大宗师到了。 激烈的对攻在那店铺之中冲突,如重炮在响,雷霆在轰,林宗吾“啊——”的长啸之中,两道身影撞开店铺后侧的墙壁,一片鼓荡的烟尘里,林宗吾的出拳犹如巨大的磨盘在旋,那宽大的袍袖间振起的土尘像是重炮出膛,轰向对面来人的上半身。 而对面身披黑色斗篷的那人几乎是以同样刚猛的拳法对攻,两道身形撞开店铺后墙,穿过狭窄的后巷,再将另一边的院墙撞得扭曲,接着又朝店铺的墙壁撞回去。 这两道身形换位挪移,如果说林宗吾的身躯犹如巨佛、如山岳,那身披斗篷的黑影轰出的拳脚就像是千万的龙吟,他在对攻之中辅以凶狠的擒拿、撕扯、摔绊功夫,拖着林宗吾一面打一面左冲右突。距离短时,他上手擒拿撕扯,以肘当拳,凶悍抢攻,而只要距离稍稍拉开,他手上的拳法便会如同暴雨般展开,笼罩林宗吾的上半身,这种依靠长距离发挥最大力量的打法,类似于李彦锋的白猿通臂,然而眼前黑袍人拳法与身形的结合更为大气,舒展狩猎的范围更为宽阔,却像是将龙形拳的拳架结合了炮锤、枪法,短短片刻间,其从容挥洒的宗师气象竟像是将林宗吾都隐隐压了一头。 当然,两道身影的对攻与冲撞凶猛而迅速,短短片刻间,人影化为的风暴在店铺后方的巷道中左右冲撞了三次,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拳,林宗吾的怒吼声中,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对攻的两人在最为猛烈的一击后分开。林宗吾的身形踏踏踏的退回店铺里,而那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撞开另一边院落的墙壁,在踏踏的后退之中踩裂了地上的青砖,黑色的斗篷晃动,高大的身影竟然没有倒下。 滚滚的烟尘弥漫,这院落的墙壁正一片一片的倒下,而在对面,被破坏了一整面墙的店铺也正缓缓的开始垮塌。 前方的战斗还在继续,但眼见这边激烈而疯狂的一幕,战场远远近近,部分隶属于大光明教、阎罗王方面的高手,此刻竟都安静了数息。众人看着那截住了林宗吾,此时身披烟尘的黑斗篷,头皮发麻。 有的人在想:这莫不是那位宁先生到了? 这样的思绪没能持续,开始倒塌的那处商铺当中,只听林宗吾笑了出来:“哈哈。”他的声音沉稳,说道:“陈凡。” 这声音沉沉地落入附近战场上众人的耳中,也像是惊雷般炸开,但相对于不少人的第一念头而言,这个名字倒是令人更加好受一些。 西南与江南相隔数千里,绿林众人过去说起西南的那位心魔或是血手人屠,固然都显得轻松,但若是真与黑旗为敌,那位宁先生到场,在林教主巅峰阶段悍然出手,横压当世的这种事情,众人却是信的。 苗疆,华夏第二十九军副军长陈凡,这是潭州战场上亲手击杀了女真大将银术可的人物,对于他的来历,绿林之中,有少部分人知道,但大部分武者,倒并不十分清楚。 街道之上,“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倒走两步,朝街道的东边看去,有更多的身影挥舞长刀,正自视野的那头砍杀出来。相对于先前冲阵的华夏军小队,这些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手上长刀显得更为血腥粗犷,他们正沿着街道掀起滔天血浪。 东侧的防线,原本就是大光明教与“转轮王”一系执掌的方位,这支身披黑色斗篷的队伍,原本才是黑旗准备用来压制林教主的主力。 只听得空气中有声音凶暴地呼喊:“天南霸刀,向大光明教讨还旧账!闲杂人等!都给我滚开——” 这边的防线上亦有高手不堪受辱,叫阵迎上:“此乃我公平党的地盘,什么鬼刀,休得猖狂!” 对面亦有高手扑出:“那便死来!” 在二十余年前,江湖尚未变成一个大家都能理解的名词,许多人也尚未对绿林形成多么牢固的记忆,如今只有少数人隐约记得,当初刘大彪执掌的天南霸刀,便是如此霸道的存在。 在以刑部为首的朝廷势力出动资源,尽起高手将刘大彪扑杀后,霸刀庄加入方腊麾下,仍旧成为了永乐起义的主力,便渐渐的脱离普通绿林的范畴。永乐起义失败后,霸刀庄剩余八百余人,回归苗疆休养生息,此后参与金殿弑君、西北抵抗,过去的老庄户,其实多已拆分加入到华夏军的体系当中去了。 这是霸刀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的纷争之中。 院落当中,黑色的身影拉开斗篷,在一片灰尘之中,扔向空中。 “胖子,你死鬼师姐等了你很多年。” 那残破斗篷在空中的舒展间,下方是陈凡高大而结实的身影,他晃动了手臂,望向对面。 “我送你去见她。” 对面,残破的商铺正在倒塌,灰尘与石块坍塌落下,这一片收缩的黑暗之中,林宗吾伸手拖住一根倒塌的柱子,随后平静地将它单手推开,更为剧烈的坍圮扬起尘埃。 他在笑。 “哈哈哈,陈凡、陈凡……来得好。” 巨大的魔神,走向前方。 人的一生,兜兜转转,会留下许多的遗憾。林宗吾的一生,一度将武学当成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以为有朝一日成为了世上最强,便能够事事顺遂,做到许多了不起的大事,为天下人所称颂。 他的武学天分确实过人,早早地便摸到了宗师的门槛,然而事到如今,于武学一道的巅峰回首,他欲行的大事,却没有哪一件真正的顺遂过。 仍在盛世之时,想要携大光明教的力量纵横中原,才稍稍看到些机会,便在朱仙镇被宁毅迎头斩落; 遭逢乱世,欲力挽狂澜,带领的教民数十万计,却非女真人的一合之将; 曾经想要挑战周侗而成名,然而周侗去刺杀粘罕,死于战阵; 在政治上想要与人合作,最终却被楼舒婉那样的女子弄得焦头烂额,甚至因为他的教民在抗金战场上太过不堪,他都不好凭借自身的武力去寻对方的麻烦; 在朱仙镇,他一度出手逼死了奸相秦嗣源,然而到得后来,随着黑旗军的各种宣传,这或许要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和骂名; 与宁立恒在方七佛的事情上便结下梁子,此后结怨日深,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去向对方寻仇,只因黑旗军在西南堂堂正正地击溃了女真的粘罕与希尹,他若以私怨为由击杀对方——姑且不论能否成功——他的身上,也只能留下一堆骂名了; 甚至于来到江南,被许昭南尊称为圣教主,其实又何尝不是对大光明教掌控不足导致的权力旁落…… 凡此种种,他这几十年来,想要成就的种种大事,都像是被这样那样的人击于半渡,竟是一件都没能酣畅淋漓地做到。 到江宁之后,他居于新虎宫,在种种美誉之中旁观着城内混乱的一切,内心反倒愈发平静。 这一生大事未竟,到得对权力、地位、赞誉不那么在乎时,反倒能在这混乱的浊流里品出些东西来。 人生在世,随波逐流,到得老来,许多事情倒不是想做,只是该做罢了。大光明教可以扔给许昭南,未尝不是一个归宿,好在弟子平安武学天赋甚高,心性也纯良,当能继承衣钵,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黑旗的来人,他也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出手,与之较量一二。 而到得陈凡出现的这一刻,他才又久违地感受到了沸腾的热血。 这是继承方七佛衣钵的最强弟子,从小也是天生神力,这些年活跃于战场,正值壮年,从他的身上,可以看见巅峰时期的方七佛。 师姐司空南,殁于他的刺杀。 这些年来,他却无法过去报仇。 其一,江湖儿女江湖老,陈凡是小辈,为方七佛寻仇,算得上堂堂正正,自己作为与方七佛同辈之人,倘若因此打上门去,算不得体面,说出来,要丢人。 第二,陈凡加入黑旗,成了战场上的将军,后来又在战场上杀过女真大将,这样的人物,如宁毅一样,已不能用私怨来清算。 但这一刻,是他主动以方七佛弟子、以霸刀成员的江湖身份,来到了这里。 对面的院落间,树荫流动,树荫之中,陈凡的身影一如二十余年前与刘大彪等人打入摩尼教总坛的方七佛一般豪迈。这是独属于江湖的豪迈,是胖和尚一生所尊重与追求的东西。 这追求无敌的半生兜转,与方七佛一系的恩恩怨怨,到得这一刻,竟终能走成一个圆。 他感受到了人生中的大欢喜。 支撑的柱子带着沉重墙壁倒塌解体,那破烂的、正在引发连锁反应的店铺轰然间漾起巨大的烟尘,烟尘之中,“魔佛陀”林恶禅迈步而出,他的左臂轻描淡写地挥动,恰到好处地截住一块半空落下的青砖,那青砖如炮弹般朝侧面射去,半个战场上的人在此时都听到了他的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佛号浑厚之中饱含喜悦,竟似响起在附近每个人的耳畔。 同一时刻,陈凡消失在原地。 冲拳。 两道身影,轰然沉入解体的废墟之中—— …… 稍早些许。 端着从负伤战友手中接过的火枪,宁忌在战场上高速地奔跑。 王难陀与另外一名高手追在后方,要将手持火枪者赶尽杀绝,但宁忌的步伐飞快而又灵敏,转眼间穿过房舍、翻过屋顶、跃过废墟,朝着战场上最为激烈的方向狂奔而去,始终与追杀的高手拉开了几个身位。 火枪杀伤高效,但并不适合单打独斗,最为理想的状况,当然是拖着敌人乱跑,由战友解决掉两只苍蝇,自己再与战友打交叉配合,虽然这一刻战场状况混乱,但他有信心,只要宇文飞度等人看见自己这边的状况,就一定会找到机会出手,为自己解围。 另一方面,那“一生之敌”林宗吾造成的破坏巨大,自己找到机会,无论如何都得给他一枪,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时代变了”。 隔着几个院落,不远处的地方传来激烈的打斗与破坏声,极为暴戾,当林宗吾的口中喝出“陈凡”的那一刻,宁忌的眼睛瞪了瞪,他玩命般的扑向不远处的屋顶。 冲上屋顶的脊线,脚步铲起瓦片,身体下沉、往前、半跪、举枪,枪口循着林宗吾的声音来处调转过去。 烟尘弥漫,他的目光看到了尘埃升腾之际,林宗吾挥动的手臂。 陈凡的身影已陡然消失。 没有看到胖和尚的身体,但脑袋的一侧犹如千万的细针刺入,恶意席卷而来。 如同去年在成都,与兄嫂一道挑战陈凡时的生死一线。宁忌来不及多做考虑,朝着一边全力跃出。 “……阿弥陀佛。” 青砖轰然飞来,无数的瓦片连同屋脊的木屑翻飞。 秋风未动而蝉先觉。 这一刻,林宗吾的心境圆融无碍。 抱着火枪,宁忌自屋顶上狼狈摔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一章 决裂(八) 陈凡的身影与拳头如同轰然砸出的大炮。 朝外扬起的灰尘陡然向内凹陷,两道身影冲回倒塌的商铺里。。。 多年以前,方腊众兄弟中,方七佛文武双全,最为惊才绝艳,他于武学一道既得其博,又得其精,十八般武艺上手即会,外人称其“云龙九现”,其一是说他手段多变,不可捉摸,其二则是指方七佛在众多武艺中,最得龙形拳精要。 世间武学,多数仿世间动物、器物的发力灵感而来,但世上无龙,龙形拳乃是观想图腾而来的拳法,出拳时脚步配合身形、脊柱,纵跃发力,拳法大气、绵长、连贯,此外还长于擒拿、身法、腿法等功夫。 陈凡为报仇而来,有意以龙形对敌。 林宗吾接住青砖的瞬间,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脚下的步伐奔出数丈,身形如苍龙般下沉又扬起,出拳之时,力量已至巅峰。 林宗吾掷出青砖,以双手硬架,被这一拳打向后方。 而在近处,陈凡只觉得如同打进了粘稠的浆糊里。 烟尘之中,波纹泛起,震荡八方。 陈凡并不在意,手中炮锤如雨展开,无数重拳奔行砸落。 林宗吾脚下后退,撞开砖石,手上拳法轮转、接挡,某一刻,双手陡然劈出,砸开陈凡的拳架,犹如奔腾的兽口,猛然朝陈凡手上绞来。 灰尘激荡、弥漫,林宗吾的双手犹如搅动天云的利爪,咆哮而起。 擒拿手,龙形。 这是当年方七佛最为擅长的一式“云龙探爪”,此时在林宗吾手上使来,亦是格外的凶狠暴戾,这双爪分合间,犹如嗜血的龙口,若是一般的武者,只待这双爪闭合的一刻,手臂恐怕就会被直接撕碎。 但陈凡何其厉害,此时手臂猛地一沉,手上的肌肉犹如巨蟒翻腾,以龙形拆解、反扣。转眼间,双方的擒拿、反擒拿舒展开来,灰尘之中,犹如千百条巨龙的飞腾撕咬,随着两人的步伐飞旋,舒展爆发,而陈凡的衣袖、林宗吾的袈裟袖子首先便爆开成了千万的蝴蝶,随后被空气的激流裹挟进去,呼啸翻飞。 “方七佛在天有灵……” 周围商铺的倒塌还在持续,瓦片、横梁、木架、桌椅随着楼板的倾颓朝下方不断滑落,而两人的打斗犹如巨大的磨盘,落入其间的物品或被撞开或被碾碎。而在这激烈的辗转腾挪间,林宗吾的声音响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陈凡与对方拉近距离,手臂陡然从擒拿化为太极的锤法,由上往下猛然劈落。 嘭—— 林宗吾庞大的身形下沉,左手上架右臂下压,双手抡舞如太极圆转,周围的地面在灰尘中崩裂。 “……知你青出于蓝……” 在这巨大的出力中发声,似乎给林宗吾的嗓音带来了些许的窒碍,陈凡一声暴喝,手中至阳至刚的锤法连环砸来,林宗吾脚步后退,每一步都像是桩子一般砸进石板里。 陈凡自少年时起便天生神力,这或许是林宗吾多年以来第一次在力量比拼上显露颓势,脚下的步伐轰轰轰的退了三步,上半身拳架被砸开,陈凡的一拳全力轰来,脚下的龙形配合手上的重拳,林宗吾的袈裟上泛起波纹,陡然凹陷。 拳头砸实的瞬间,灰尘之中林宗吾喜悦的脸上露出森然的白齿来,他的右拳如冲天的巨炮,在同一时刻,轰上陈凡的身体。 轰—— 陈凡倒飞而出,身体撞开后方的墙壁,在地上翻滚,随后手上借力半跪而起,再吐出一口鲜血,站立起来。 灰尘之中那庞大的身躯晃了一阵,似乎也往后退了退,他双臂缓缓舒展,朝这边走来。 口中缓慢而沉重的声音,漫过尘埃。 “……必定如本座一般欣喜。” 尘埃之中,只见林宗吾的脸上,也已经染了鲜血,因为狰狞的笑容而露出的两排牙齿间,血光殷红。 陈凡笑了笑。 “司空南泉下有知,晓得你这么些年仍无长进,多少要和我一样生气。” “哈哈……哈哈哈哈……” 林宗吾似乎是被这押韵的应对弄得愣了愣,随后又是哈哈大笑。此时在这烟尘弥漫的店铺外,战场上的厮杀又已激烈地响起。林宗吾摸了摸嘴角的血,显得快意。 “是啊。”他道,“这些年兜兜转转、追名逐利,于天下间的大事,并无所得,也难怪尔等小辈说出这等话来。但是陈凡啊,之于武道……” 身形庞大的魔神推开残破的土墙,穿过震动的烟尘,带血的目光望定了正值壮年的将军,缓缓而来。 “之于武道……今日即便周侗复生,当年的方七佛、刘大彪轻至,本座也已不弱于任何人。” 外头的厮杀激烈,他走到陈凡身前两臂处,方才停下,陈述事实。林宗吾身躯庞大,此时比身形健壮结实的陈凡,犹要高出半个头来,两人在尘埃间对峙。些许的平静。 陈凡也看着他。 “和尚,陈凡一生习武,从未在乎过武道,你知为何?”他笑了笑,“你所举的那些人物,为人所记,从不在于他们的武学是否天下第一,而在于他们此生做到了什么事情。陈凡此生行事,复仇则复仇,打仗则打仗,从未因为武艺天下一百,事情便不做了。和尚,你这一生倘若只有武学天下第一,那与吃屎天下第一,又有什么区别啊?” 林宗吾的目光微微愣了愣。 两道身影的昂然对峙间,陈凡张开双臂。 “来吧……天下第一。” 时间沉默了一瞬。 …… “……好。” 沸腾的厮杀在城市的中心喧嚣,席卷了旧武衙门附近的一切。 从南侧街头的屋顶朝前方望去,冲向前方的黑旗早已淹没在这一片混乱里,爆炸升腾、鲜血绽开,偶尔,高手们在屋顶上冲杀时会掀起令人咋舌的奔袭景象,也有许多身影在奔行之中陡然飚开鲜血滚落。 端着望远镜,左修权在屋顶上望着这令人咋舌的一切。女真人肆虐时,他一度随军折转,见过乌泱泱的战阵,见过成千上万人的溃败,却从未见过城内厮杀如此激烈昂然的一幕。不仅仅是杀向前方的华夏军小队,公平党四王及大光明教麾下的高手们此刻展现出来的意志,也令他觉得意外。 在视野的一侧看见了背嵬军成员打出的信号,知道银瓶等人刺杀“开山将”罗彦的行动成功之后,老人放下了一桩心事,这才开口与一旁的女子说话。 “都说公平党乃乌合之众,绿林人于战阵上更是不堪久用,想不到今日竟能爆发如此胆量。七姑娘,如今华夏军各小队皆被敌方淹没,陷于危局,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面带疤痕却仍旧能看出清秀来的姑娘放下望远镜想了想。 “左先生,西南大战后期,一团乱麻,华夏军的各个队伍,您知道,每次战斗要跟敌人熬上多久?” “嗯?” “几百人呆在山头上,被对方数千人围困,打上半天到一天,这叫做危局。”小七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举起望远镜,“今日在这里,不过是一群绿林高手觉得自己人多,不恃强凌弱一番便不肯认命,说白了,他们包围过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死了多少人,于是感觉优势在我、热血沸腾。今日负责攻坚的原本不是我们,但按照原定计划,钉在战场上半柱香、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敌方自溃。” 她的话语平静,细细的陈述听起来竟更像是宣判。左修权第一次看见华夏军的女子在战场上的作风,此时愣了愣,但随即想起来,跟随着他去到福建的左文怀等人,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呢,纵然表面上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做事冷静细致却又冷厉风行,从容到近乎冷酷。 倘若撕下西南宁先生对外接待时那副乐呵呵的面孔,下方的面貌,恐怕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但是林教主的事情如何?” 左修权举起望远镜又看了片刻,叹了口气:“你们先前藏着掖着,老朽还蒙在鼓里,想不到是陈帅亲至。但即便陈帅英勇,为将之人不立危墙,他是何等身份,击杀了银术可的英雄,何必下场与此等莽夫厮杀。而且,这林宗吾负武艺天下第一之名多年,擅长的便是匹夫之勇,你们莫非还真有把握,让陈帅将他拿下,有什么意义?” 老人说到这里,话语凝重,对于华夏军的此番安排,颇有恨铁不成钢的紧张。他一生习文,曾经跟随在左端佑身边的时间也多,偶尔了解一下谁谁谁武艺高强、感叹几句“此非人耶”,不过当成看戏般的消遣,一如当年秦嗣源对林宗吾的轻蔑、对周侗的疏忽般,林宗吾习武一生,号称天下第一,即便是真的,在他们看来也是连陈凡的一根小指都不如的,何必下场呢。 他这样一说,小七在旁边微微抽了抽嘴角,也有些尴尬。 “……陈帅忽然到这里,要做事,我们也是劝过的,钱八叔劝不住,我们能怎么样,姐夫又没来……” “倒是想不到,何文在这件事上,竟说了真话……” “何文嘴里没一句真话,他跟当年不一样了。” 说到何文,小七摇了摇头。当年在西南,何文是文武双全的儒侠,辩才无碍武艺也高,本身风流气度是极为引人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得了林静梅的青睐,包括后来宁毅的挽留,亦是赏识他的才学气质,然而这次来到江宁,何文表露在外的作风确实是大变了一个样,满嘴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令人观感并不很好。 老人却也摇了摇头。 “假作真时真亦假……公平党起事,聚集的皆是草莽虎狼之辈,他不这样,大家不怕他的。”对于公平王如今的做派,倒显出了几分认同。 两人的说话间,只见视野远处两名大宗师的厮杀从房间里杀至附近的院子,一路之上围墙倒塌草木尽折,一棵大树在那两人的冲撞下轰然倒下,在深秋正午的阳光中卷起漫天的落叶。 老人屏息一阵,又感叹:“想不到陈帅的武艺如此之高,竟真能与林教主分庭抗礼,不相上下。” 他其实也不看懂什么叫分庭抗礼,总之两人打得有来有往,那显然便该是势均力敌了。 小七看的也是这样的结果,道:“陈帅承袭的是永乐方氏的衣钵,与林教主这边,原是摩尼教中的两支传承,当年林教主逼死方七佛、方百花,陈帅杀了他的师姐司空南。此次若无华夏军的参与,也就是摩尼教内的一番恩仇。按照姐夫的说法,他们两方的武艺,在这天下的确数一数二,这等争斗,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的。当然,今日又不一样,有了咱们到场,我看再纠缠一阵,林教主可能会被火枪打死。” 视野之中的厮杀混乱而激烈,华夏军中的大部分成员被汹涌而来的敌人纠缠住,林宗吾与陈凡一番打斗腾挪迅速,还没有人找到给林教主放黑枪的机会,两人冲过院落,便又打进了附近的一所宅子。作为只能看个热闹的外行,这边观战的两人也说不出更多的所以然来。 倒是提及宁毅,左修权道:“外界盛传宁先生武艺高强,亦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当初在西南只以为是笑谈,不及细问。但如今想来,听说宁先生与陈帅是在杭州永乐之围时结成的好友……难不成宁先生还真的身负绝艺?” 小七点头:“姐夫和家中会武艺的几位嫂子,单打独斗陈帅也未必打得过。” “是了。”左修权点头,明白过来,“去年在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时确实听宁先生点评过几个人的武艺,老朽虽听得不是很懂,但回想起来确实是堂堂宗师气象,他身份尊崇,是来不了这里了,但他与秦相相识之初,确实是名动于江湖……另外,那位刘夫人,名义上也才是苗疆二十七军的主帅……” 他推理到此,对于西南宁先生更添了解。也是,对方在金殿弑君之前,先后平永乐之患,助秦相掌密侦司镇压绿林草莽,又有清剿梁山的功绩,这一切原就是他江湖地位的体现,只是弑君之后这些绿林间的小名气便不适宜宣传了,作为掌控舆论最强的势力,也是因此这些年来对宁先生武力的说法才那般含糊,有人说真有人说假,分辨不清。 但若非如此,只是那位勇力冠于陈凡之上的刘夫人,他又如何能镇压得住?堂堂心魔,未免要夫纲不振。 对于这等类似帝王阴私的东西,作为老儒生细细咀嚼,感到其乐无穷,但在小姑娘的身边,倒是不适合提起这些事情了。左修权点了点头,心中回味,一旁的小七此时凝神想想,伸出手指挠了挠头,微微觉得哪里不对,但终于也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来。 往日里在家中,虽然西瓜嫂子总是自称家中一霸,但姐夫等人对她更多的像是宠溺的让步,若是论及武艺,说不定……姐夫真的是更加厉害的……吧? 两人说到这里,各怀着不能出口的心思闭了嘴。左修权拿出吹毛求疵的考据精神细细分析,感到宁毅的过往大有意思,准备回到福建再与左文怀等小辈们聊上一番;小七这边对姐夫的武艺究竟如何不甚了解,但在外头,肯定是要把场子撑起来,嘴上总是要说他天下第一的,她一面这样认定,一面等待着战场上敌人士气衰竭的节点到来。 一旦敌人那边士气溃散,战场上的狙击手们便能腾出功夫来,钉死正与陈凡作战的林宗吾,到时候只要稍有机会,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就会变成一摊烂肉。 也就在这个时候,变故再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宗吾的一声吼声,响起在战场上空。与他最初吼声的浑宏大气、后来厮杀的凶狠豪迈不同,此刻出现的这声呼喊之中,似乎凝聚了无尽的悲恸,这悲恸中又蕴含了血腥的杀意。 战场上混乱不堪,从这边拿着望远镜扫视过去,有些地方能看见,更多的地方,掩藏在视野之外,屋顶上的两人微微一怔。 “出什么事了……” …… 时间稍稍转回去片刻。 林宗吾心念通达,在一声圆满的“阿弥陀佛”之后与陈凡展开正面的厮杀。 战场上的武者士气大振,阿鼻元屠的掌刀人彭天罡指挥着手下发起了最大规模的冲锋,试图在霸刀势力从东面冲杀过来之前,配合林宗吾覆灭前方的区区数十华夏军军人。 王难陀也接受到了师兄的信念,一声“弥勒降世,遍照光明”的口号之后,这些年来,大光明教中隶属于他提拔起来的高手们发动了最为激烈的进攻。 一如小七与左修权在远处谈论时所言,无论这些绿林人如何被诟病为乌合之众,在人多势众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人们总是要进行一轮勇猛的尝试的。 林宗吾与陈凡的战斗冲出了商铺,冲过院子,冲入附近的宅邸。陈凡天生神力,正值当打之年,然而林宗吾的拳劲一浪接着一浪,浑宏的内力推动下,就连陈凡也微微显出颓势来。 战场的一侧,抱着火枪的宁忌满身狼狈地在废墟中奔行,他身上不少地方都在渗出鲜血来。林宗吾冲出来后,他尝试着朝那边瞄准了两次,但是没能找到机会,另一方面,王难陀手持大刀,在后方追杀不息,几次险些将他逼入绝地。 作为名震一时的“疯虎”,王难陀在壮年时武艺一度逼近江湖上的第一梯队,在追杀方七佛的那次大战中,他与二十出头,体力巅峰但经验尚差的陈凡能够在拳法上分庭抗礼、甚至隐约间能将对方压下一头。 然而沃州城面对林冲的那场无妄之灾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面对着那位名叫林冲的高手刺出的必杀一枪,林宗吾挡在前头救了他的性命,但刺出的长枪也废掉了他的一只手,自那之后,纵然他勤练不缀,武艺顶多也只能摸到第二梯队的边了。从那以后他改变策略,为心灰意冷的师兄撑起南方大光明教的空架子,由于态度谦和起来,竟也得到了不少绿林人的尊敬,一直到此刻许昭南崛起,他也算是为大光明教找到了未来的一条前路。 但这一刻,全力的厮杀竟然捉不住华夏军的一个小兔崽子,武力下降的事实仍旧令他感到一阵沮丧。 无论如何,一旦与华夏军展开厮杀,必须在第一时间纠缠住或者杀死这些手持火枪的狙击手,仍旧是他在长期危机感的驱动下调查后得出的结论,于是他一路追砍,无论如何,不打算让这华夏军的持枪者找到瞄准师兄那边的机会。 深秋的阳光中,宁忌一身狼狈,灰尘与鲜血在破烂的衣服上绽开,另一边的疯虎纵然努力地束起了长发,也难以掩盖头上发色的黑白参差,他在追杀中挥刀怒吼,尾音之中已带了些微的沙哑,在一度重伤之后,他的身体至此,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他手中的钢刀仍能劈碎木石,一般的民众在他魁梧的身躯与须发皆张的怒火前仍旧会被简单地劈碎,但对于久经战场的宁忌而言,这样的追杀,已经不能让他感受到太多生死之间的紧迫了。 但当然,一名高手的追杀,仍旧会让他感到烦恼,他的身手也没有高到可以轻轻松松杀死对方,再去料理林宗吾的程度…… 小和尚平安同样在混乱的战场上折转。 他一路奔跑而回,厮杀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场上无论是大光明教还是华夏军又或者是阿鼻元屠的士兵都没有将他当成同伴的意思,因此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各处的战圈,艰难地朝师父与“大哥”的方向靠近。 师父与华夏军那名大高手的厮杀已经开始,他想过要居中调停,叫师父放弃这番比斗,但不知道从何开口,即便是两名大宗师厮杀的战场,他都很难冲进去。 一路躲避、潜行,偶尔会将落单遇上的公平党成员顺手砍翻,他艰难地靠近着来时的方向,准备找到“大哥”,让他作为中人,到华夏军那边说上几句好话,自己再想办法看看如何让师父看到自己。 某一刻,他攀上附近的屋檐。 视野的不远处,“大哥”扛着长长的火枪,在一片废墟中翻滚而下,他站起来时,脚下踩中一根木棍,身体一个颠簸,朝前方滑去,在他的身后,魁梧的巨汉挥舞钢刀劈落。 平安张了张嘴。 视野之中,被“大哥”扛在肩上的火枪火枪,正滑过巨汉的面门。 嘭—— 巨汉朝前方扑去的身体陡然间震了一震,他的脑袋后仰,拉动整个身躯都在空中停留了一息,红红白白的物体爆上后方的天空。 “疯虎”王难陀,从这一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再不会出现了。 …… 宁忌抱着火枪铲起地上的灰尘,他在遍布各种石子的地面上翻滚了两圈,站立起来,追杀他的那名高手在他后方倒下,也滚了两圈,头盖骨被子弹掀开了。 喘息的机会来了。 他朝着前方奔跑,开始给火枪上弹,也就在这时,视野的不远处,有人在看着他。 他望过去,正是小弟悟空,对方低伏身体,朝这边奔跑而来。 宁忌心中愉悦,不曾多想,他装弹未完,朝前方林宗吾的方向指了指:“你来得正好,咱们……” 距离拉近。 “哇啊——” 小和尚叫喊而出,凶狠中带着泣音。 宁忌猛然偏头。 刀光迎面而来。 血花,绽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二章 决裂(九) 小和尚近乎哭喊的声音做出了一瞬间的示警。 刀光迎面而来。。。 宁忌猛地举枪格挡,随后,右手放开枪柄,环抱而出。 小和尚的身影冲撞上来,两人在极短的范围内几乎是下意识的拆招,火枪被隔在两人中间,转眼间承受了一次膝撞、一次肘砸,更为致命的匕首刀光则穿过火枪,直刺宁忌的咽喉、胸口。 两人皆擅短刀,之前便曾有过切磋交手。变故陡至的这一刻,宁忌的右手抱出,与对方的手臂闪电般的穿插缠绕,刺向颈项的一刀被他在手肘上一压,划向了肩膀,对方刀光一撤拉开了口子、再刺,宁忌贴身迎上,缠锁对方的上半身,揽向小和尚的脖子。 小和尚后颈才要被勾住,他脚步趋进,化作头槌猛砸过来,轰在火枪的木制枪身上,宁忌揽了个空,另一只手却已揪住对方衣襟,小和尚手中刀光由下而上,刺向宁忌一侧太阳穴,宁忌手臂挥格,随后又被带出鲜血来。 两名少年人转眼间的贴身交手,身形腾挪间如风暴疾旋,那火枪被夹在两人之间几乎飞舞起来,随后在那刀光交错中只听轰的一声,较小的身影被甩飞出去,在地上翻滚出灰尘,之后手臂撑地站起来,宁忌也撞向道路一侧的墙壁,他的手上、身上都是鲜血,火枪在空中被小和尚最后的全力一脚踢烂了,木柄、枪管爆得满地都是。 宁忌在空中挥了挥手,捏成拳头,冲着对面瞪大了眼睛。 “你疯了——” 在战场上被战友背叛,这还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的经历。 小和尚手握短匕,满眼泪水,他带着哭腔喊:“那是我师叔——” “什么东西,那些是坏人——”宁忌扭头张望四周,随后伸手指向一旁,“那是大……”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我师叔——”小和尚哭喊道。 “那是大光明教的王、王……”宁忌对于王难陀的名字记得并不清晰,但对大光明教的基本构架勉强有所了解,这时候无数的东西在脑中乱窜,“那、那……死胖子是你的师、师父……” “哇啊啊啊啊啊……”深秋的日光没有太多温度,小和尚爆发了一时的凶性,此刻在街头哭泣,“那是我师叔,你打死我师叔……” 宁忌摇了摇头,目光渐渐变得凛冽,他站在那儿想了想,随即,刀光滑出衣袖,他望定了小和尚的方向。 在人生之中,有许多事情并不容易被接受,要想清楚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战场上并不是这样,哪怕是最亲近之人的生与死,都不会给人时间来慢慢消化。宁忌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这一刻已然明白,眼前的小和尚,已经是敌人了。 他便接受了这一判断。 而另一边,小和尚手持短刀,兀自泪流不停。 也就在这一刻,林宗吾悲恸的吼声,从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王难陀的死,他已然知道了。 摆开马步,已经做出战斗姿态的宁忌微微愣了愣,他眨了眨眼睛。 恐怖的、犹如被洪荒巨兽盯上的危机感,已经席卷而来。 战场上大宗师之间的胜负未分,但这一刻,有许多人都先后感受到了气机的变化。 “羽刀”钱洛宁朝着这边飚飞而来,他的口中同样带起了激烈的、急促的呼啸声。 周围的战场上,包括宇文飞度、小黑、黑妞在内的华夏军高手们,大都露出了眼中的迷惘。 “……怎、怎么了?” 特殊的命令已然下达,战场上出现的,是始料未及的变故。 …… 早些时日,与何文谈妥,决定在江宁为对方撑一波场子的华夏军,有着自己的计划。 按照原定的想法,旧武衙门附近首先对其余四王展开攻击的,当然是公平王本身安排的力量,随后,华夏军作为外援出手,东面的陈凡以霸刀的身份压制林宗吾,双方结清过去江湖间遗留的债务,西面与南面钱洛宁率领的华夏军小队最后入场,将黑旗立起在江宁城的上空,起一锤定音的效果。如此一来,一方面声援了何文的改革,另一方面又大大地宣扬了华夏军的名望,属于双赢之局。 在这期间,陈凡要求的是与林宗吾的一次单打独斗的机会。他作为二十九军的实际掌权人,之所以来到这边,打算的也是堂堂正正地了却师父那一系遗留的江湖恩怨。他得方七佛倾囊相授,因此后来能够领导大军,在战场上做出成就,但十余年来,陈凡本身的洒脱豪迈,也未有太多的变化。 有些事情,于他而言,不做也没有关系,但事到临头,随兴而行,亦是无妨。 钱洛宁是更为正宗的霸刀成员,也是因此,对陈凡的行动,他未作太多的劝说。而随着战斗的展开,作为同样堪与林宗吾一战的高手,他未曾选择与陈凡共斗林宗吾,这是对陈凡做出的承诺。 这一战,倘若陈凡取胜,那固然酣畅淋漓,华夏军能够在外头大肆宣传此事。而倘若陈凡败阵,按照最初的计划,华夏军也将对林宗吾展开围杀——两人的身手同属大宗师,以陈凡遇强则强的性格,即便输上一手半手,林宗吾的也绝不会好过,到时候,钱洛宁连同一众狙击手围攻上去,未来华夏军还是能够在外头大肆宣传自己的胜利。 那个时候,顶多是由宁毅出马,安抚一下性格耿直的陈凡,例如:“你就委屈一下,对外说是自己打赢了。”相信以陈凡顾全大局的性情,未来也能够做出这样的配合。 事实上,宁毅本人可能还是更想配合宣传的那一位,只是他这次未到现场,没有认下这件事的基本条件。 这是极为妥善的、最初的安排。 由于龙少侠的鲁莽出手,作战的顺序被打乱了,也是因此,当林宗吾出手之后,陈凡方才带着一众霸刀成员自大光明教与“转轮王”捍卫的东面阵地匆匆赶来,但随着陈凡与林宗吾的顺利交手,些许的差错,倒也谈不上多大的问题。 但谁也没料到,还会有第二轮大变故的出现。 林宗吾的圆融心境,只持续了短短片刻的时间,他人生走出的圆,被人击于半渡。 龙傲天用火枪打死了王难陀。 林宗吾一度认为司空南的陨落是他最大的失去。 在过去那些年里,或许是的。然而对死者的缅怀,又怎能高过生者的骤逝呢? 司空南死后的十余年来,王难陀跟随在林宗吾身边,战战兢兢地为他打理身边的事情、教中的俗务,但事实上,他当年号称“疯虎”,原本是个比林宗吾更加不愿理会这些事情的莽汉。当林宗吾放下教务,他执起教务,林宗吾要教导弟子,他全力支持,到得许昭南做出成绩,他才劝说林宗吾过来看上一看,但事实上,他几乎没有做过任何与林宗吾意志相悖的事情…… 林宗吾几乎要习惯这一切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个战场都能听到他的悲恸之声,林宗吾的身影从战圈之中奔突而出,这一刻,失去心境的他比之方才,更为可怕,即便是陈凡,一时间都没能拽住他,两人一前一后,朝王难陀死去的地方狂飙而来,陈凡一拳击向他的后背,他顺手格挡,踉跄之中奔行更为迅速起来。 钱洛宁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呼啸而出。 宁忌站在原地愣了愣,哭泣的小和尚满脸是泪,这时候声音也噎在了喉间,扭头望向视野的一侧。 陈凡从侧面撞向狂飙的林宗吾,两人撞入一旁的房舍,漫天烟尘,下一刻,林宗吾再度冲撞出来。 “妈的……” 宁忌拔腿便跑。 他这些年里遭遇的最强高手是家中的红姨,对方高超的剑道与杀人技巧估计能将林宗吾斩于剑下,但无论任何时候,红姨都不可能给他如此凶险的杀意威胁,那狂飙之中的远古魔神,竟连力大无穷的凡叔都压不住了。 这一刻,他没有在乎任何的战斗方法,朝着远处,玩命奔逃。 混乱的战场上,有人朝着这边,开了一枪,但没有打中林宗吾,陈凡试图截住林宗吾,两人磕磕绊绊地在狂飙中厮打。小和尚看着奔跑而来的身影,口中哭了一声:“师父……”随后抱着脑袋跑向一旁。 战场上没有人能够分辨他一个小光头是属于哪一边的,而这里立刻就要成为战斗的焦点了。 杀了师叔的大哥身形如电,朝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而师父与那华夏军的大宗师一路冲撞,仿佛战车般的要将拦在路上的一切房屋撞倒移平。 他一度考虑过劝说双方休战,但这一刻,到底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是一点都不知道了,只能哭着奔向更远处,随后又朝师父与大哥奔跑的方向追赶过去。 钱洛宁、宇文飞度亦在追赶而来。 战场之上,随后深刻理解到战况变化的,是“阿鼻元屠”的掌刀人彭天罡。 在理解到龙傲天少侠杀死王难陀,又继续捅了马蜂窝之后,战场上的小黑等人先是震惊、感叹,随后,也只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战术上的调整。 钱洛宁呼啸之中传达的信息,也是对此而来的。 这一刻,华夏军的众人正被淹没在许多绿林高手花俏的包围当中,借助地利进行防守,但是,围杀林宗吾的任务已经下达出来。 防守的策略需要转向进攻。 守住这些被包围的阵地一盏茶的时间,等待对方自行崩溃,伤亡会少一些,一旦转向进攻,事情会变得冒险,但当然,或许会有收获。 钱洛宁的呼啸传令只过去了几息的时间,战阵之中的一处院落,黑妞迅速地下达了命令。 众人抄出手榴弹。 黑妞的手指伸在空中。 三, 二, 一。 战阵前方,手雷掷出。 一阵轰向后,烟尘弥漫,黑妞抄起盾牌,冲入烟尘之中,数道身影也在眨眼间冲入。 烟尘的另一头,伤者、死者横七竖八地倒伏,有人浑身是血的站立起来,下一刻,他的身体被盾牌冲撞在空中,转为冲势的华夏军人朝着前方暴戾地杀了出来。 也就在先后数息的时间里,战场之上四处支点同时展开反扑,在手榴弹的破阵之后,暴戾的冲锋迎向了那些自觉强大犹如海潮般扑来的绿林人,于是海浪轰然破碎了,四道锋线犁出破碎而凶戾的血路,转眼间在人潮中卷出数丈甚至十数丈的距离,这四道破阵的锋芒,同时指向战场中央的彭天罡。 这一刻,久经江湖、杀人无算的大宗师彭天罡所感受到的杀意,绝不逊于此刻正在战场上奔逃的宁忌,身上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与宁忌不同的是,他无法转身逃跑。 于是他挥舞钢刀。 “靠近过来!给我顶住——” 在他的命令下,亲卫与心腹们朝着这边聚集过来,人们心惊胆寒地呐喊,也尝试朝前方扔出了火雷,爆炸的烟尘弥漫间,冲阵的血浪,朝着这边凶猛地凿杀过来了。 …… 宁忌半身是血,玩命地狂奔,这一刻,他甚至没有办法观察局势,将林宗吾朝着更为理想的伏击方向引过去,只能凭借第一时间的本能,朝着地势更为复杂,更适合腾挪躲闪的方向奔跑与躲闪。 后方有青砖呼啸而至,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打爆了旁边院落之中的假山,石屑飞舞间,宁忌翻滚在地,爬起来继续逃命。右侧的身体被忘恩负义的小弟砍伤,还在流血,左侧的身体也被石子砸得升腾,此时他油然羡慕起自小练习十三太保横练的大哥来,虽然哪怕练到小黑程度的金钟罩也未必扛得住这死胖子的全力攻击,但至少……不会那么痛。 小时候想着最强的防守就是进攻,这个想法是错的——是错的! 针对林宗吾忽然发疯的这件事,前线的战友与后方的预备人员似乎都在短短片刻间做出了反应,在奔跑的过程中,他都能看到一颗颗紧急信号弹的升腾。但这个时候,面对着骤然发飙,不惧生死的胖和尚,华夏军的众人,竟没能够真正的将他拖住。 转眼间,朝着一个方向逃亡的宁忌已经跑出了最初混乱的战团所在。 陈凡拉着林宗吾一路冲撞厮打,偶尔撞入酒楼茶肆,又从另一边撞出,在愤怒中近乎失控的林宗吾与全力出手的陈凡口鼻间都渗出了鲜血,但这一刻,那庞大身躯中的力量还在攀升,他或许真的已经达到天下第一人的境界。 宇文飞度在楼顶上奔行,随后又冲下街道,在视野的不同方向,又有三名狙击手或是奔跑或是骑马,朝着这边全力奔来,有人尝试朝林宗吾那边射击,但在那便复杂的地形与高速的冲撞中,枪击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但包围圈正在追逐中缩小。 穿过院落、穿过园林、穿过陈旧的阁楼与火烧之后的房舍残骸,宁忌奔上街头,街道的一侧,是穿过城内的河流。宁忌微微的愣了一愣。 以他的水性,在过去可以依靠跳进水中逃生,但这一刻,数月无人清理的城市河道污秽无比,自己半身都是伤口,不能随便往里跳。 后方十余丈外,林宗吾与陈凡冲撞开一堵砖墙,在街道上以怒拳对攻,满身狼狈之中,那胖和尚凶戾的目光也开始锁定这边,宁忌想要掉头回到院落之中,但视野的一侧,有狙击手已经在前方的屋顶上出现,他朝着那边奔跑过去。 “打死他——”他口中呼喊,面容同样凶戾。 奔跑回院子里,在复杂的地形中对方同样容易抵御枪击,但是在这样宽阔的街道上,哪怕今年只有十五岁,他要跟这天下第一人赌命。 陈凡与林宗吾厮打在一起,屋顶上的狙击手没能开枪,他等待着实际,而另一边,第二名狙击手也以高速冲向能够开枪的位置。 宁忌沿河奔跑。 林宗吾抄起路边的一根竹竿,试图投掷过来,陈凡以重拳将竹竿打断,两人冲撞过路边工事杂乱的竹棚,漫天的碎屑飞舞。 一艘小船穿过脏乱的河道,朝这边过来,宁忌朝着船上撑杆的那名浑身泥屑的小乞丐望了一眼,在奔跑之中,也又望了一眼,对方黑乎乎的脸上,也瞪大了眼睛…… 同一时刻,远处的战圈,疯狂冲击的锋线碾杀过彭天罡的亲卫队,某一刻,混乱的攻击降临了彭天罡的身前,他挥舞大刀还击,有人在高速的冲撞里用盾牌压制了他的反击,有人抱住他的手臂,有大刀劈过他的胸口,黑妞推起他的面门,将这凶名赫赫的一代高手砸向路边坚硬的石头,在对方的挣扎中,砸碎了对方的后脑勺。 …… 曲龙珺没能逃出这一片混乱的城市,因为城门想要出去的人真是太多了。 她决定再在城内躲藏一段时间,然而临近中午,她听说了旧武衙门附近展开的厮杀,华夏军的黑旗高高的竖了起来,战斗已经打响,据说一片血腥。 她没有胆量去混乱的战场边观战,真说起来,她认识的华夏军军人也没有几个,她穿过混乱的街头,在河边找到一艘破旧的乌篷船,准备撑到附近,远远地瞧一瞧这边的状况。 少年的身影带着半身的鲜血,奔行在河边的街道上,枯败的柳荫在风里摇曳,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道身影,她感到那样的熟悉,或许当初在西南小院子里那厮杀的一夜,对方展露出来的便是这样的形象吧。半个身体的伤与鲜血,犹然要向敌人讨还血债。 来到江宁的这些时日里,她常常会想起他,平静时显得纯良甚至有些可爱的面孔,有时候显得木木的,不好亲近,发怒时能够血溅十步的凶狠。往日里她害怕冲突与杀戮,但或许是在乱世之中久了,她觉得这或许是面对世界的更为恰当的面容。 五尺Y魔……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江宁闯出了这样的一个名头…… 犹如做梦一般,对方出现在眼前。 “龙……龙……” 她撑着小船,低声喊叫,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称呼更好。 这一刻,龙傲天也认出了小贱狗。 他奔跑过去。 腾跃在河水上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三章 决裂(十) 时间才过了正午不久,深秋的阳光穿过河道边枯败的柳荫,乌篷的小船,撑向岸边。 街道上,陈凡与林宗吾的打斗撞开竹棚,飞起漫天的残竹。。。 狙击枪的枪口,跟随着激烈对攻的人影晃动。 少年跃向河水上空。 轰然的对攻当中,林宗吾抄起漫天飞舞的竹竿中的一根,朝着河水之上横跃而出。 两名大宗师的身形如电腾挪,陈凡一拳击向林宗吾的后背,而林宗吾的手臂挥舞,竹竿呼啸。 轰然一声,漫天袈裟涨开。 同一时刻。 ——砰砰砰。 狙击枪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从不同的方向,朝林宗吾做出了攻击。 宁忌于空中转身,手中的钢刀,由下而上全力挥击。 嘭的一声,钢刀与竹竿破碎成漫天激射的锋芒,划过天空,带出血线,宁忌的身形轰然砸在乌篷船的船头,整艘船在河道上高高的翘了起来。 船上的曲龙珺几乎要被翘起的船身抛飞出去,也就在这一刻,砸在船身上的宁忌再度发力,如豹子一般全力窜起,扑向空中的曲龙珺,将她带了回去。 又是轰然声响,乌篷船砸回水面,剧烈的波动。另一侧,林宗吾带着袈裟落入水中,在巨大的浪花中,直沉入河底。 惊涛拍岸。 狙击枪的枪口挪动在河水的上方,封锁林宗吾可能的窜出位置。方才的片刻间,他与陈凡的打斗追逐紧密,仓促间的三声枪响,或许并未击中那高速腾跃的身影。 远处传来的厮杀声掠过河床的上空,乌篷船摇摇晃晃地翻腾,随后只听“啊——”的一声,宁忌在船上站了起来。他衣衫破烂、半身染血,脸上亦有鲜血浸出,令少年人的整个面目看来有些狰狞,在摇晃中迅速褪去了惊魂甫定的脸色,他抄起就要落下船舷的一根竹竿,撑进水里,将小船全力的撑向后方。 河水之中,似乎有巨兽在向前移动。 陈凡行走在岸边,盯住水中的动静,不同方向上的枪手也屏住呼吸,有战马正从远处奔行而来。“哗”的一声,小船向后荡开,随后,又是“哗”的一声。 人们等待着林宗吾自水中的再度出手。 对于这等宗师级的高手来说,在水中屏息,并非大事,他因王难陀的身死而失控,一旦出水,必然还会向宁忌发出雷霆一击。然而这一刻,火枪织成的杀阵也已经封锁了水面上空,只要他腾跃而出,因河水而降低速度的大宗师,也会结结实实的挨上一枪。 但不知道为什么,河水之中,随后并未出现剧烈的动静,仿佛林宗吾跃入河床,便自水中遁去了一般。 一息。 两息。 三息…… 半身是血的宁忌将乌篷船撑出去一段后,方才扭头望了望瘫坐在船舱里的曲龙珺,又下意识地望了望河边的陈凡等人,某一刻,他猛然用力,让小船靠向了另一边的河岸。 靠岸的瞬间,他拉起曲龙珺,朝河边的道路上走去,待到距离河岸约有一丈的距离,才从那边再度回头。 河道这边,正提防林宗吾自水中跃出的陈凡远远看着他,偏了偏头。 狙击手中,包括宇文飞度在内的几名认识宁忌的人,也是微微蹙眉,但随即还是将注意力放到了水面上。 曲龙珺被宁忌牵着手,只觉得手上黏糊糊的,尽是鲜血,她轻轻地碰了碰宁忌带血的手臂,口中低声道:“你、你……” 宁忌转过身来:“……走。” “……啊?” 曲龙珺眨了眨眼睛,随即被宁忌拖着,转入一旁狭窄的巷道,不久,消失在了河道这边众人的视野当中。 “兔……崽子……” 陈凡咬牙切齿,咕哝了一句。 但没有办法,这一刻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仍只能盯着河床,等待着林宗吾的再度杀出…… 城市中央,旧武衙门附近激烈的厮杀持续了半个多时辰,随后化作更为混乱的局面,散往整座城池。 午时未尽,冤鼓的声音在衙门口响了起来,宣告着四王防线的告破,厮杀再持续片刻后,失去指挥的大量绿林人混乱地涌向旧武衙门西北、东北侧的外围方向。 浑身是血,一条手臂被炸弹波及、变得破破烂烂的卢显,在几名李家村青壮的拱卫下朝着后方退却,身边皆是身上挂彩的武者。黑旗与公平王的旗帜竖起在衙门的上方,随着大光明教主林宗吾惨败逃窜的消息大规模传开,原本身处战场中央武者们的意志也就陆续走向了崩溃。 “高天王”坐下“开山将”罗彦、“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先后被杀,以及“不死卫”首领“寒鸦”陈爵方在厮杀中重伤,亦是这场溃退发生的主要原因。 汹涌的人群穿过街巷,一切都显得乱哄哄的,有人嘶喊、有人叫骂,“平等王”一方大掌柜金勇笙派出了部分人手在高处叫喊,还在尝试恢复秩序,但不仅其余三方的绿林人不愿意理他,即便原本就被“平等王”笼络的一些高手之中,此刻也是人心浮动。 远远的,城池之中有一道道的烽烟燃起,有爆炸声升腾。 “这是怎么了?”注意到远处的动静,由于受伤神色有些恍惚的卢显反应过来,吩咐旁边的手下,“去打听一下。” 对方连忙朝远处去。 过得不久,也就有拼拼凑凑的消息传了回来。 “公平党五王决裂的消息已经传开,黑旗来的消息也传开了,都说江南已经开始大战,城内各家,如今都只顾自己,开始厮杀了……” “城内各家……城内无非五家……” 卢显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城内公平党何止五家? 那些自江南动乱中厮杀出来的各个团体,打着五位大王的旗帜,数十上百家的来到江宁城内,一边等待聚义,一边抢夺好处与地盘,这其中,固然有五位大王的嫡系、掌控力强的旁支,但也有半数以上,是靠着血腥与凶狠打杀出来的山头。 公平党形势一片大好时,他们等待着编入一支支正规部队当中,但谁也没有想到,公平党就此决裂,这是新一轮的战队开始。 在再度纳上投名状前,他们拥有了选择、恢复了自由。 “啊……”卢显长嘶一声,回头望向视野的南侧,在那边,在那面黑旗的飘扬之中,各种旗帜都以陆续倒下,而连同李端午在内的大量亲朋的尸骸,此时尚无法得到收敛。 身边,仅剩的几名李家村青壮望着远处,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面对的局势,卢显咬了咬牙,终于艰难地开口:“快,回去……”他道:“回家……” “但是端午叔他们……” “快——” 他低吼一声。 绿林人混乱地集结在这一块,而人群的外围,望见城内战火的人们已经在朝不同的方向散去,犹如一片巨大沙洲的消解。卢显与同样周身染血的几名青壮穿过已然开始大范围动荡的城池,一个个以数十人、数百人为规模的小势力已经开始相互对峙与攻歼,未雨绸缪的敏感者们开始了大规模的掠夺。 回到李家村村民们抢来的那处坊市,只见一群身披各种破烂服装的强盗已经朝坊市发起了进攻,有人朝坊市中射入点火的箭矢,坊市中的妇孺们呼喊着救火,而留在这里的少数青年或是老人正在工事的后方抵御着对方的杀戮。 鲜血延绵。 身边的几名青壮刀手看得牙呲欲裂,有人道:“是‘大龙头’的曹襄那帮人,他们趁火打劫——”有人呼喊着,纵身往前。 卢显也看得双目通红,他握紧手中的长刀,冲将过去。 口中呼啸:“我乃‘天杀’卫昫文麾下先锋卢显,尔等不想活了?” 曹襄等“大龙头”麾下往日里在这处坊市附近打秋风,对于“天杀”一系,素来毕恭毕敬,不敢触犯。但这一刻,只见那名叫曹襄的头领凝目扫视,看到卢显等人凄凉的模样后,顿时放声一笑。 “哈哈哈哈……黑旗华夏军已然入城,支援公平王镇压尔等鼠辈,卢显你死到临头尚不自知,我等今天,便要挥师勤王、替天行道啊——” 他说着,着人拿出后方一面黑炭般的大旗,晃动在空中,他身边的众多凶人顿时士气高涨,众人呼喊着,朝这边的坊市,蔓延而来,转眼间,覆盖了卢显前方鲜红的视野。 他绝望地嘶吼。 冲杀了过去…… …… 城内混乱的冲突蔓延开来,部分出城的主要道路上,中小势力的战乱已点起延绵的大火。 黑旗出现的消息,逐渐明朗的局势正在城内引起复杂的连锁反应。 下午,申时左右,无数大光明教教众呼啸来袭,淹没了旧武衙门附近的一切。 据说一度被陈凡击败的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消失近一个时辰之后,发动了能够发动的所有教众,杀回这里。 一切都已化为残破的废墟。短暂出现的黑旗部队,在正面压制四王、达成目的后,已遁去无踪。他们并没有兴趣在城内与大量的乌合之众反复纠缠。 龙贤傅平波的部队,在城内的混乱失控后,也已经开始朝着城北的方向收缩转移。 时间已是阳光惨白的傍晚,身形庞大、却刚刚遭遇败迹的“天下第一人”行走在残破的战场上,他找到了师弟王难陀的尸身,为其收敛了遗骸。 一只哭泣的小光头跟随在他身边,与他一道,完成了敛尸的整个步骤。 亦有诸多的势力代表,正在黄昏中撤向城外。 城北仍由傅平波掌控的几处院落,从西南来的代表团与苗疆过来的二十九军精锐聚集在了一起,与他们一同来到这边的,还有作为东南福建小朝廷使节的左修权等人,岳云与银瓶在一旁看着陈凡、钱洛宁等高手,窃窃私语,陈凡挥手将岳云唤了过去,考校了对方几招武学,随后与他传授了一些使拳的心得。 陈凡天生神力,与岳云的资质类似,两人谈及拳法,对岳云而言,裨益不浅。 众人的交谈间,一名眉目间带有英气的少女在黑妞等人的陪同下,从一旁出来,鼓起勇气向陈凡询问了一件事情。 陈凡的为人爽朗和善,对于这等武艺低微的小辈也不摆什么架子,只是当对方陈述完问题,他又询问了几句之后,即便当了多年的将军、已颇有城府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来。 对方名叫严云芝,为了寻找华夏军中名叫龙傲天的少年而来。今日中午的厮杀中,对方一路冲杀在战场的最中央,她追赶不上,也不愿在当时寻对方清算一些私怨,然而到得后来,那少年触怒林宗吾,被那胖和尚一路追杀,众人追追逃逃到远处后,少年与林宗吾便再来没有回来。如今黑旗往外放话林宗吾重伤逃遁,然而…… “那龙……龙傲天呢……” 林宗吾的武艺通神,今日若无火枪,简直有可能一人压倒全场,他在狂怒之后要追杀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纵然陈凡全力拦截,似乎也未能真将对方留下。后来黑旗对外只说林宗吾逃遁,对于那少年可能遭遇的境况,少女心中有所推测,此时问及,一边的眼角竟陡然有水光流下,她心系答案,盯着陈凡,此时竟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 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到“龙少侠”在通山县一句瞎话导致的后果后,陈凡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搓了搓,尽量让自己的眼神表现得纯良,呐呐无言。 “这个……那个……”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钱洛宁、黑妞等人,转了一圈,方才道,“其实……小龙他嘛,他……是受了一点点伤,而且……我们把他派到其他地方,去执行一项任务去了……严、严姑娘,你家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他有责任,我们会尽力地……嗯,给你一个交代,这个……” 他的话吞吞吐吐的,这便给了对面少女复杂遐想的空间,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黑色的瞳孔晃动了起来:“他……他执行任务……他去了哪里……陈大帅,您……” “额……这个……毕竟任务要保密……我们之前没有料到他还有事情没完……这个……” “他……他是不是死了?”严云芝盯着他,这一刻,她的身形看来无比单薄,嗓音哽咽。 “没、没有啊。”陈凡蹙起眉头,“这个绝对没有……严姑娘,这个事情呢……” “你不用骗我的,我也就是……我就是……” “啊……”陈凡一巴掌拍在头上,“真的不是啊,严姑娘,他真的没死啊……” 厅堂内便是一阵手忙脚乱,钱洛宁眼角抽动、目光严肃,黑妞等人伸手捂住嘴巴,将头扭向一边,见证过宁忌跑路一幕的宇文飞度只好出来,跟着说:“不是啊、不是啊……”然而这件事情根本无法细说,又岂能令人相信?岳云等人迷惑而又着急地看着这一切。 不久之后,众人才将严云芝暂时的安抚、劝说下去。陈凡与钱洛宁目光复杂地对望,由于左修权等人还在,关于某个逃家熊孩子这一路过来的丰功伟绩,他们还得等到私下里,才能进行一番讨论……想一想都觉得头疼…… 随后又有人过来报告林宗吾再度出现的事情。 厅堂里的左修权笑道:“陈帅为此事而来,不知道是否还会向那林教主出手,完成这未完的一战。” 陈凡摇了摇头:“向胖子讨债,只是兴之所至,打过一场,缘分尽了,而且他个人修为确实高深,天下间除西南的那位,恐怕无人能在单打独斗中取他性命了……” “哦。”左修权肃容,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天下间武者的层级架构:整个天下能在单打独斗中取林教主性命的,只有宁毅——既然陈凡如此认为,那这个判断,多半就没什么疑问了。 心中也不由得感叹,果真能者无所不能,他先前对宁毅会武的事情多少还有些存疑,此刻也终于只能承认,世上确实是有令人仰望的天才存在的。 陈凡并不知道一旁老儒的心中所想,略顿了顿:“不过……今日一战,胖子也已经知道了自身极限所在,从此往后,个人的勇力于他而言,不能夸耀了……” 今日在河边的那一路追杀,林宗吾在堕入水中之后,渐渐消失,没有继续展开追杀,绝非因为他大彻大悟、放下了仇恨,唯一的可能,只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一旦跃出水面,他便会被火枪打死。 这些年来,宁毅不断推进火枪的工艺,为了应对林宗吾这个级别的高手,也曾进行了大量的预案和推演,理论上来说,有拿下林宗吾的把握,但这一切从未进入实操。 这次之后,火枪的杀阵对于林宗吾这个级别高手的威胁,已经得到论证。 江湖的浪漫,对于现实的人们,又远去一步了。 左修权的开口,本意是想要对陈凡做出一番善意的劝说,此时听得他放弃了与林宗吾继续比武的想法,也就不再继续。此时方道:“看来华夏军对何文,仍旧抱以厚望,我回到福建,会以此向陛下禀报,以陛下的性格,说不定也会对何文,做出结盟的提议。” 陈凡笑了笑:“按照宁毅的说法,对于有希望、有抱负的人,华夏军皆会抱以厚望。我听说东南押注了高将军,往后不妨为之撮合一二。” “我们才杀了高天王手下的大将,陈帅说哪的话呢。”左修权笑眯眯的,但随后拱了拱手,“世情险恶、人心难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如今公平党情况混乱,东南也未必能够做出多少承诺,但将来若能有合作的希望,老夫当会为之奔走,希望都能有些好处。” “希望是这样。”陈凡点头,“你们那边那位小皇帝,我还挺喜欢的,替我向他问候。另外,左文怀不错,我们在潭州有过合作,听说他去了福建,让他有空不妨回来坐坐,二十九军,也永远是他的家。” “自会转达自会转达。”听得陈凡如此说,左修权哈哈大笑,不断拱手,“陛下也早听说过陈帅的事迹,对于潭州之战,数次击节叫好,若听到陈帅今日的话,必定欢喜。至于文怀,多亏了陈帅往日里对他的照拂,此情此义,左家上下,都是感激不尽,异日他回华夏军探亲,陈帅这边,他是必须要去的,哈哈哈哈……” 双方如此又说得一阵,过得片刻,又谈及局势,谈及江南的状况,左修权问道:“不知华夏军何时离开这边?” 陈凡道:“来的人也就这么些,事情已经做完,留久了也是夜长梦多,大约明后两日,便会启程吧。” “华夏军于江宁城中插旗,看来却无意收拾这里。” “潭州与江宁远隔数千里,至于成都,更是天南地北,我们哪有力气收拾这里的残局。” “道理自然是如此,不过……江宁是宁先生的故乡啊。这次战乱过后,又要更加残破了。”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感叹,陈凡想到这里,也迟疑了一下,随后,他望着院落外的动静,叹了口气。 “是啊……” 院落外头,城市中的混乱与喧嚷愈发激烈起来,这是已然失去了秩序的城池,火焰、兵祸、无序的厮杀与混乱将再度席卷这里,今日中午,在旧武衙门周围爆发的那场激烈的厮杀,会成为此后整个公平党宣传大势的一部分,然而,真正核心的目光,在这一刻,已经离开这里了。 距离江宁近百里外的长江江面上,巨大的、一路汇集而来的船队正在朝前方浩浩荡荡的行进,飒飒的江风已经带了些许初冬般的寒意,苍白色的夕阳下,何文披着一件单衣,站在楼船的甲板上,面对着这即将变得肃杀的天地,已怔怔地站了许久。 这一刻,江宁的布局已然发动,或许已经进入了尾声,黑旗将会在江宁城的上空竖起旗帜,犹如宣告着西南那位宁先生的短暂到来,与包括林宗吾以及其余四王在内的高手们,展开厮杀。 那会是令所有习武人心潮澎湃的一场战斗,但对于他而言,那场战斗的结果,算不得重要了。 武振兴二年,九月二十二,随着江宁那场小小战斗的启幕,在北接徐州、南至临安的百十城镇间,从长江两岸到太湖平原的千里沃野、纵横水路里,早已调拨过去的、数以十万计的公平王军队,已经朝其余四王的辖下重镇、关键区域,同时发动了进攻。 随着公平党五王的决裂,这个时候,整个江南千里之地,已经卷入此起彼伏的炼狱战火之中。 江风呼啸而来。 何文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掌心。 这一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也并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年此刻的太阳。 他会想起宁毅让钱洛宁带来的话来,那就像是宁毅站在他的身前,冷漠地看着他。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进步的运动。 只进一步的运动,也是进步。 但是…… 你还得走出正确的第二步、第三步…… …… 他放下手掌。 …… 然而,过去走错的任何一步,如今,都只能用血来揉洗…… 这是他无法恕清的罪孽了…… …… 宁毅走错过吗…… 他会如何呢? …… 他会为无数人的死感到内疚吗? 他静静地想着。 …… 船队乘风破浪,承载着大阿修罗,行驶在炼狱的中央。 一切皆已无可挽回。 ------题外话------ 这个题目用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四章 旧梦故去 新的旅程(上) 转过巷道、穿过长街、奔行过逐渐浮动的城池。 周围是兵荒马乱的景色。 一前一后旳两道身影步伐转缓,最后在一处窄巷边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外头的木门早已不见,院子里房屋坍圮,亦有主人家仓促离开留下的痕迹,或许也已经遭了乞丐或是小偷的光顾。 “没有人。”负伤的少年如此陈述。 身旁在脸上擦了灰泥,犹如乞丐般的身影便扶着他进去了。 检查院落和坍圮的房舍,寻找可以用的东西。锅碗瓢盆早已去无踪影,房舍里能剩下的只有些许木柴。浑身染血的少年动作并不迅速,但小乞丐的手脚麻利,在墙角的污泥里找出半个瓦罐来。 院子里一口破井还有些水,但只有井绳,桶子没了,小乞丐解下的包袱皮,做成个小网兜兜住瓦罐,然后用井绳放下去,打上来一些水,清洗瓦罐准备烧水。少年在坍圮的房舍架子下生火,口中说着接下来需要处理伤口的步骤。 由于要参加战斗,东西不曾多带,此时身上仅剩下几把小刀和些许伤药。战斗中受的比较厉害的流血伤已经有过应急的处理,此时便要做相对精细的收尾,内伤不用说了,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在西南时关系便比较奇怪的少年少女,此时没工夫叙旧,少年摆着高冷的态度说疗伤的步骤,小乞丐低头做事,虽然不知道她懂了还是不懂,但看着倒也没什么差错。 火焰升起来,将瓦罐中的水烧开,少年尝试着撕开染血的衣服,小乞丐在他的吩咐下去洗了手,便过来帮他,少年将手中的手术刀递给她时,微微的愣了愣。 “怎、怎么了……” 知道身上沾了泥灰的小乞丐,跑去洗手时顺便将脸上的黑泥也都洗掉了,此时蹲在他的面前,那瓜子般的脸蛋素雅文静,脸侧的发丝上沾了些许水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想起春天原野里的小花,或是风里漂浮的蒲公英。 啊,是那个小……小贱狗的样子……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撕不掉的就切开。” “嗯。”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做事。 院落外,城市的鼓噪声远远地传来,但或许是兵荒马乱,大家急着出城的缘故,这处房屋都已坍圮的院落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安静,少女撕开他身上染血的衣服,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结痂,又不可避免的流出了鲜血。她时不时的看看他,但他目光冷静,不为所动。 痛当然是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他有些不想说话。 又在一些伤口中挑出了破碎的竹签来,看着颇为凄惨,少女的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再度处理伤口,止血、上药,有几处伤口少年烧红了小刀,往上头灼烧,随后才铺上一层药粉。少女撕开了随身包裹里带着的破衣服,给他包扎——她这段时日以来,扮成乞丐回到江南,随身带着的,也就两件破破烂烂的乞儿服,此时一件撕开,另一件准备给少年穿上。 “你不是要去太湖那边吗?怎么到江宁来了?”伤口快包扎完,他随意地问起。 “啊……”少女愣了愣,随后低头,“走、走到这里,便走不过去了。” “嗯。”少年点了点头。 从西南出来之后,几度想起过在成都遭遇的这名少女,但仅仅是对方的形象划过脑海,真正的推演,无从做起。毕竟遭逢乱世,即便是习武之人,行走起来也极为艰难,成都的“小贱狗”只是一介弱女子,出了西南,要说活着的概率有多少……他不愿细想。 毕竟以天下之大,无论对方死活,双方这辈子多半都是见不到了。 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又存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念想,许多年后想起来,那是少年人对青春的憧憬和寄托,是内心之中初次萌动后留下的看似模糊却又深刻的痕迹…… “……那你怎么会,跑到战场边上去的啊?” 他问了一句。 少女低着头。 “我……我这些天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在城里……” “报纸……唔……” 少年的脸上神色变幻了一下,随后,红色的白色的颜色交错涌起,过得片刻,他“哇”的一声,吐出血来。少女神色顿时变得着急,手忙脚乱:“你……你你你……你怎么了……” “噗……内、内伤……没事……没事……” 他将血吐到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喘息,平复心情。院落外头,似乎有人群正慌慌张张地过去。他按住少女的手,一脸严肃。 “没事……不要慌……不要慌……” 过得一阵,院子外头的人过去了,少女给他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两人一道在坍圮的房屋下坐着。游目四顾,天边的太阳正放出些许的暖意,院子里衰折的秋草在一处处土疙瘩、青石块中生长出来,秋风正缓缓抚动它们。两人坐在倾倒的房舍下头,少女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自离开西南之后发生的一切。 从顾大婶的安排,再到跟随华夏军商队一路之上的学习,到她渐渐的离群单走,遇上过打劫,学会了扮乞丐,后来又遇上过“贵人”,被名叫霍青花的大娘收留,在“白罗刹”的院子里当了个读书读报的“小秀才”,如此颠簸而坚韧地生存到现在。 她自顾自地说话,跟西南过来,好不容易重逢的小恩公讲述着这一路以来的艰难与困苦。在成都的那段时间里或许还有些看不出来,但直到离开成都之后,少女才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西南的那位“小恩公”虽然性情看起来有些冷漠,实际上对她是非常好的,他给自己《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种书,或许是因为看不惯自己太过娇弱,但出于华夏军的包容,他还是如拯救小猫小狗一般顺手拯救了自己。 就连这一刻,她对于这“龙小恩公”仍旧是有些敬畏的,因为对方仍旧是板着一张脸的样子,虽然他的样貌并不吓人、偶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爱,但在自己面前的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华夏军战士,甚至于流那么多血、用烙铁烙伤口都面不改色,可爱的外表下,实在是比自己厉害太多了。 她来到江宁,身上的银两基本已经没了,只留有从西南带出来的数张地契,在眼下的乱世,也已经明白没有了兑现的可能。但即便如此,在这一刻,她如同面对同龄人又像是面对长辈一般的陈述着自己的进步,内心之中却有着数月以来不曾感受到的宁静。 说到霍青花、说到小院子,说起那些“白罗刹”的生生死死,说到最后,小院子也没有了,霍大娘也死在了公平党的内讧里,这里没有秩序,没有好人与坏人,少女抱着双膝,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只是听说华夏军到了江宁,便想要来看一看…… “……不过,你……你怎么出来的啊。你怎么……不去跟那些人汇合啊……”她说到最后,低声问。 宁忌沉默了片刻:“我还有些事,不能回去。” “哦。”少女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去哪的话,接下来我们一起吧。”又是一阵沉默,终于宁忌将面孔变成铁板,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好啊。” “……我是说,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想要跟着他们……嗯,算了。” “……嗯。” “……报纸上都是骗人的。” “嗯,我早就知道的。” “好。” 少年抿着嘴,点了点头。 之后就改名字…… 他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疗伤告一段落,曲龙珺开始准备将随身携带的些许干粮煮成一小锅粥,忙碌起来。秋风拂过这处院落,即便在深秋的衰草中,也有小小的黄花摇曳,宁忌看着少女的身影,终于渐渐的开始回想薛进死在道路之上的那一幕。 战斗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陈凡大叔他们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压制林宗吾,这残破的江宁或许要变得更加残破了吧,但也无所谓了,过去的苏家大院,早已变成一片残垣断壁,再经过一轮洗刷,大概连那些痕迹都不会留下,而父母曾经认识的那些人,或许也如薛进一般,零落在了这混乱的年岁里。 将来回去,与父亲、大娘、母亲他们说起这一段时,他们大概也会觉得伤感吧。或许……自己能少挨一顿揍? 还有小光头,料不到他竟然会是林大胖的弟子,这下真够阴差阳错的了,他的本性不差,估计会哭上一段时间,但未来……说不定要被胖子教成一个坏人,他日重逢,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打上一顿是肯定的,但自己倒也不怕他,到时候打他半死,饶他一次,也就算仁至义尽。 另外,就是真正关于陈凡大叔他们的事情了,钱八叔、七姨、黑妞、小黑、宇文飞度,再加上陈凡大叔这边……都来了、都来了……他想到这里,都有点想不下去的感觉。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自己的名誉,这次要被他们糟蹋透了。原本从西南逃出来就是因为那样可耻的污蔑,现在于潇儿那个贱人没有一点消息,钱八叔他们回去,就要带会自己在江宁的壮举: “他叫五尺Y魔啦。” “五尺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啦……” “他到了外头,立刻又糟蹋了一个姑娘……” “陈凡都亲眼见到啦……” “你家儿子不会是真的有这方面爱好吧……” …… 想一想,都觉得西南要变成人间地狱。 在自己打出天下第一这等级别的名气之前,恐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当然,或许也该让钱八叔他们,给自己带个平安…… 夕阳变幻,他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看着一旁在瓦罐边忙碌的那道身影,对于并不回去这个决定,倒也没有太多的迷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走江湖,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等到父亲挥师江南,拯救天下的那一刻,自己健壮结实、天下无敌,到时候就能够帮助父亲与兄长,做出一番真正的大事了。 这一刻,他是这样想的。 当然,过得不久,天色入夜,城市北面的一处院落里,陈凡、钱洛宁、小七、黑妞等人也就如他所料的聊起了他这一路过来闯出偌大名气的问题。 城市西面的另一处地方,身形庞大的和尚面对着篝火,也在静静聆听徒弟讲述他这段时间以来、与华夏军少年龙傲天一道行走江湖的故事。他们的前方不远处,大光明教教众们正面对着王难陀的灵堂,颂念浩荡的经文。 嘈杂而浩大的声响中,小和尚哽咽的嗓音犹如浩瀚大海激流当中的一缕波纹,林宗吾安静地听完了这一切…… 在这世上,一切的人生都像是这浩瀚海洋中无足轻重的点滴,这一刻,乌云密布的大海汹涌澎湃,暴雨就要在飓风中降临,有谁能注意到这大海之中的渺小点滴呢? 就如同师姐司空南、师弟王难陀,在短暂的飞舞之后,他们也终于去到被人遗忘的深渊里了。 眨眼之间,曾经充满未来的人生,在这世道的大雨里零落无踪。 他想到这里,悲不自胜。 “阿弥陀佛。” 庞大身形摸了摸小小秃驴的肩膀,微微叹息。 “这是人生的历程。” 他道。 ------题外话------ 知道等着看,先更一截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五章 旧梦故去 新的旅程(中) 混乱的烽烟若星火飘飞,夜渐渐的变深。 城市西北端旳院落,大战之后的晚餐是一场火锅宴。 相对清水的锅中杂烩入各种各样的食物,辅以自三千里外带来的口味独特的酱料,每十余人围坐一桌,作为胜利的犒赏,每人分得些许醪糟,再加上场地中央以各种香料佐味烤制焦黄的马肉,皆是西南传来的邪道,令人沉醉。 城市在夜色中的鼓噪犹如怪异的背景乐,外围的岗哨换了一轮,热闹的院落里,华夏军与背嵬军的将士走来串去,打成一片。 待到夜色渐深,众人之间的应酬渐渐结束,热闹散场,陈凡方才回到屋檐下的圆桌边,吃上几口正经饭菜,此时钱洛宁、小七等人也已巡场结束,黑妞、小黑、宇文飞度等人打完了架,到桌边作陪,也才能说起一些更加私人也更加机密的话题。 “龙……这个,那什么龙少侠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为华夏军二十九军的实际主事人,陈凡如今在这天下间的地位已经颇高,许多绿林间的小事,身边人已不会轻易拿来烦他。早几日他决定以霸刀的身份对林宗吾出手,在左修权等人看来,已经是纡尊降贵、毫无必要的举动,对于宁忌的离家出走,他有所听闻,待到与钱洛宁等人沟通,也知道了对方化名龙傲天的行为,但这些事情,他不会跟身边的人多说,身边的人也绝不会有事没事跟他介绍“五尺Y魔”龙傲天这种绿林新秀的传闻。 也是因此,今日了解到后续,便颇有些惊奇。 听得这个问题,钱洛宁、小七等人有些失笑,黑妞等人则是神色各异,相互望望。 “这个事情很复杂……”钱洛宁道。 “复杂才有意思嘛。”陈凡往嘴里扒饭,“一个好好的年轻人,离家出走不到半年,名字上了黑榜,居然还得了五尺Y魔这么个外号,我是有些想不到,以宁忌这孩子的性格,怎么会呢……他离家出走的那个事情,就已经很扯淡了,听说还跟秦维文争风吃醋来着……” “那个于潇儿是个贱人,可惜没有找到她。”说起这事,对面的黑妞面色冰冷地开了口。 一旁小七道:“是往日里的一些遗留问题,小……小龙性格单纯,算是无妄之灾,他跟维文之间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但是严家的这个事情,闹得这么大,的确有点始料未及,早几日小黑他们带队出去调查过,到后来救下了严家的这位姑娘,我们才大致的弄清楚来龙去脉……这件事黑妞参与得多,你来跟陈帅说一下。” 她如此说着,交由黑妞开口,将宁忌自通山县过来的几件大事一一叙述清楚。黑妞谈到后来的这番结果,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当然,其余几人先前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已经听过了,只有陈凡一面吃饭一面听着,最后表情复杂,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严肃。 “其实呢,具体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黑妞最后做陈结,“龙……咱们的龙少侠呢,在通山县以一人之力面对整个李家的追兵,交换人质,起的是对敌的心思,他可能觉得,一句话让人焦头烂额,洋洋得意,这个我觉得吧……唉,也算情有可原。” 陈凡夹些剩菜,扒了两口饭,筷子敲打一下碗沿,沉默了片刻。 “情有可原……倒也可以这样说,不过那都是在明事理的人眼里,小龙他……身份特殊,在张村,是因为一个女人离家出走,到了江湖上,第一个闯出头来的名头是Y魔,还带了尺寸,这在将来,怕是要闹出问题。” 他说完这些,黑妞那边面容严肃,道:“这个事情,我们有过讨论,好在他用的是化名,对外说自己是什么‘武林盟主’龙傲天,外头因为李彦锋这些人瞎传,虽然也有怀疑他是西南过来的人,但只要真实身份不暴露,应该引不起太多的注意。咱们这边,八爷已经说了,便不做正式记录。” 这是正事,陈凡便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后,方才笑道:“……武林盟主?” “嗯,他吹嘘自己的门派叫‘武林盟’,所以他是武林盟主。”小七忍着笑,“到了江宁之后,他跟许昭南、周商、时宝丰这三方都有作对,可能是想要扬名立万,闯出名头来,几次出手,教训一些坏蛋,留下了自己的外号……可惜没人搭理他。” “……武林盟的老大叫武林盟主,这笑话老宁以前说过。” 陈凡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余几人便也笑成了一片,屋檐下一时间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如此笑得片刻,陈凡收敛了神情,他看看前方的几人,伸手向黑妞指了指:“秀秀……跟小龙是一块长大的吧,上次去张村,宁曦跟初一成亲的时候,宁忌被谁追杀来着?老宁说,你们的感情很好,我上次以为小姑娘只是武功高,这次看来,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啊……” 黑妞大名靳文秀,先前与陈凡的几次见面,其实多是以红提弟子的身份,这次经历过战场的并肩厮杀,观感显然更加具体起来。他这样一说,黑妞的脸上倒是露出罕见的羞恼神色来,旁边的小黑跟宇文哈哈大笑,拍打桌面。 事实上,陈凡说得含蓄,黑妞的年纪比初一稍小,乃是师姐妹的关系,宁曦与初一成亲前后,她偶尔会被人认为是宁忌的童养媳,这中间也有着复杂的因由。 一旁的小七笑道:“是这样的,秀秀一开始是跟随我那红提嫂子学武,后来二姐那边看她聪明,又将她留在张村身边,学过两年管账。她文武双全,现在可是个香饽饽,将来要不然进总参,要不然留在张村秘书处,就连西瓜嫂子都馋她好久了,说要挖她去当军师。另外,我姐夫那张嘴在这些事情上也有点瞎开玩笑,严姑娘车鉴在前,陈帅您可别跟着瞎说了。” “嗯,有道理有道理。”陈凡笑着点头。 几人说起这些,那边黑妞撇了撇嘴,倒是伸手拍在了桌子上:“我可没姓严的小姑娘那么娇气,不过我跟初一她们是一辈的,在张村的时候,教训小龙那也是婵儿夫人和宁先生拜托我我才做的。哪有那么多事。”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一旁小黑摆了摆手,“早年呢,宁忌那小子便热衷习武,陈帅你是知道的,他天分高,又常年在红提夫人、西瓜、咱们这些人身边长大,很快打起来就没什么紧迫感了,尤其是西南大战前后,他的武艺进展迅速,到军队里待过之后,一般的比武,就成了儿戏……” “这样子进展快,其实也不算好,红提夫人武艺高,但性格太温和,在小孩子面前给不了什么紧张感,我们这些年也板不下脸真把他往死里揍,但老实说,如果不出全力,这个时候他滑不溜手,还真的留不住他。包括军队里的一些战士,虽然说起来要尽量真打,但真上了手,多少都有所顾忌,这个时候……年轻一辈里头,最下得了手的,就是文秀,经常叫上一帮孩子一拥而上,把宁忌打成死狗。” “所以我说句公道话。”他说到这里,手指点了点桌子,“真的……有点像童养媳的感觉。” 话音落下,那边黑妞脸一横,左手抓起一根筷子刺了过来,小黑以竹筷挡住,一旁的宇文飞度正要朝后方避开,脱离战圈,黑妞右手上的一颗蚕豆啪的扔出来,打在了他的头上。他愣了愣,叹一口气:“……这王八蛋说的坏话关我什么事。” 黑妞叉腰:“我就是顺手!” “唉……”宇文飞度叹了口气,搬起凳子朝桌边靠了靠,“陈帅我跟你说,你别看黑妞现在很正常,她其实就是神经病,去年西南大战打完,小忌从战场上回来,黑妞打他,其实就不怎么抓得住他了,有一次……我记得是十月底,她偷偷摸摸地摸到茅房边,往里面扔炮仗,药量很足,像小半个手榴弹的那种,然后我就看见……” 他说到这里,黑妞一拳打在他肩上,他忍着笑不以为意,随后又挨了第二拳、第三拳:“……然后我就看见,小忌提着裤子从茅房里窜出来……他战场上回来,警惕性高,把门都撞破了,身法那叫一个灵活……那整个茅房,里面上上下下被炸得全都是屎,周围的人吓坏了,当时……哈哈,杜杀还去看了,问清楚来龙去脉以后,愁眉苦脸的,说……这个……这个卫生可怎么搞啊,再后来说,不能用了,算了重新建一个吧……哈哈哈哈哈哈……” 宇文飞度一时间笑得直拍大腿,旁边的小黑也笑,小七捂住嘴,拿了颗蚕豆打过去,那边陈凡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饭碗,哭笑不得。黑妞涨红了脸:“说了都是婵儿夫人她们拜托我的,那个……那个是为了训练他被手榴弹偷袭时候的反应!你看杜老大都没说莪不能炸——” 黑妞说到最后,自己也噗嗤笑了出来,她又狠狠打了宇文飞度两下,坐在那儿双手抱胸,过得一阵,笑道:“好吧,我承认那个时候……我也有点懵了,那个茅房……那个茅房四处都是……都是那个东西,房梁上还在往下头滴……差点掉在杜老大的头上,我当时想,这要是罚我把茅房复原,我可真的……活不下去了……噗噗……呼呼……” 桌边几人都在笑,陈凡也憋不住笑,过了好一阵方才收拾起表情,看着面前的饭碗:“行了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这纯粹是过来折腾我的,我还没吃完呢。” 宇文飞度举起手,表示不再说了,黑妞道:“瘸子一肚子坏水,陈帅你打死他得了。”小黑道:“我也没意见。”陈凡那边笑了笑。 “然后,咱们的龙少侠,平时接受的到底是多险恶的训练,我也算是听懂了,他从战场上下来,又一直被文秀这边追杀了大半年,也难怪……他打死王难陀以后,被林宗吾追杀的一路,应对都很好,你们这是……光教了他武艺厮杀,没教他人情世故,不过这算是老宁的锅了,他自作自受吧。” 他微微顿了顿:“那现在这里其实就有两件事要想一想的,第一件,严家不算坏人,严泰威带领的严家堡势力不算大,但是抗金的立场一直都很明确。严铁和带着这位严姑娘来到江宁,家中的子弟都折了,对这件事……当然可以说是李彦锋、时宝丰这两方的问题,但归根结底,小龙的一句话,功不可没……” “……而且,这里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是,今天你们也看到了,那位严姑娘,对小龙这边,似乎并不单纯是恨意,她其实最关心的是小龙的安危。这件事,如果老宁在这里,会怎么算?恐怕不是随便推掉就好。” 他说到这,周围的人沉默片刻,钱洛宁道:“这件事情,严铁和方面,其实不难安抚,严家最初下注时宝丰,是想要给严家堡谋一条出路,他们既然秉性不错,咱们西南这边跟他结个善缘,对他们会是意外之喜。但麻烦的是严姑娘和小龙这里,这严姑娘我看了,对一般人家而言,算是良配,可小龙那边观感如何,咱们这里找不到人,就不好表态……” 说到“小龙”的去向,众人相互看看,又有些无言。小黑吃了颗蚕豆:“他干嘛要跑啊,陈帅都到了……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宇文低下头叹了口气:“扯淡呢,追杀林宗吾,谁有空跟他说什么话,按照他那个十四五岁的别扭劲,不跑才怪了。他要是不跑,今天晚上还不是你们这些坏蛋轮流过去取笑他,问他在江湖上打出名头来的心得体会。” 黑妞打了宇文飞度一拳,以示赞同。 对面小七笑了笑。 “我看这样,一开始没有料到严姑娘的事情,他跑了也就跑了,但现在既然还有事情要交代,待会小黑、宇文……你们三个就再出去找一找他,趁着大家现在都还没离开江宁,这件事情最好能有个答复。咱们预定返程的时间是后天早上,一天的时间,能把他找回来,尽量找回来。陈帅觉得如何?” 陈凡点了点头:“我估计他会殊死抵抗,既然秀秀这边有经验,你们三个去也好。” 三人起身哭笑不得地接受了命令。 陈凡补充道:“下手要注意分寸,他吃了林宗吾一招,受伤不轻,你们打个半死就行。” “是。” “那方才陈帅说的第二件事呢?”小七问道。 “第二件事啊。”陈凡笑起来,“我在想,你们回去要怎么跟老宁交代这个事情。其实在西南这么久,你们应该都知道,老宁……你姐夫这个人,对江湖生涯还是有向往的,先前成都那场比武大会,给外头来的高手设局,我跟他在摩诃池等了一晚上,外头的人不争气,没能杀过来,他还一直感慨,他有一招翻天印好久都没用了,再这样下去,江湖人快要不知道他的赫赫威名……那次得知二少一个人在院子里杀了十多个敌人,他嘴上骂人,私底下还有些羡慕。” “这一次,二少这边搞出事情,离家出走,老宁嘴巴上肯定没好话,但在心里,他恐怕还是会觉得,是这个孩子继承了他对江湖的向往……你们看二少这一路过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对绿林的野心,在和登三县打得鸡飞狗跳,后来又加入军队,上了战场,作为父亲,老宁当然不会希望孩子出事,但既然挡不住,这一直以来,他其实也在培养这孩子在江湖上抗风浪的能力。” “十五岁,东走三千里,在通山县以一人之力,把李家、严家几百人耍得团团转,到了江宁,又是刺杀卫昫文,又是跟李彦锋火并,当着林宗吾的面杀了王难陀,被林宗吾一路追杀,居然还跑掉了。老宁若是在此,听说这些事情,必定欣慰。但是啊……” 陈凡敲了敲桌子:“但是呢……这位少年英雄名震天下后的外号,叫做‘五尺Y魔’……老钱,我就是很好奇,你们跟老宁那边说起这些事情以后,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老钱,我一时半会去不了西南,要不然干脆我替你去报告这件事情,所以你到时候要记得,呵呵,你注意一下他的脸色,我下次过去还要跟他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哈哈哈哈……” 陈凡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他第一件事说得稳重,到得这第二件事,便显得狭促起来。钱洛宁哭笑不得道:“你就不怕下去过去宁先生找你单挑。” “我不怕,他跟西瓜一起上都行,哈哈……” “他一招翻天印打在你脸上……” 陈凡、钱洛宁、宁毅相识已久,过去平辈论交,这时候说起来,也只是属于大佬之间的逸闻,两人咕哝了几句,其他人不好插嘴。如此又过得片刻,陈凡敲了敲桌子,才道:“哦,其实还有第三件事……” 众人看着他。 “按照大家的说法,咱们的龙少侠那边,在张村是受了那个……什么萧儿的陷害,通山县是因为对敌不慎,到了江宁,‘五尺Y魔’这个名声也是因为坏人泼脏水,咱们姑且认为是这样,但是……他今日在河上遇见,拖走的那个人是谁,你们有谁知道吗?” “拖走?”黑妞想了想,看看宇文飞度,“还有这回事?” 宇文飞度也想了想:“撑船的那个?” 在场几人之中,对于河边的那一幕,只有陈凡和宇文飞度在现场目睹,此时陈凡提起这突然出现的角色,宇文细细一想,才觉得有些奇怪。一旁钱洛宁皱了皱眉:“你们说的是什么?那位四尺Y魔?” 陈凡摇了摇头:“如果我没想错,四尺是那位小光头吧,他一开始与咱们的人一道追杀李彦锋,后来折返回去,正好看见小龙击杀王难陀的那一幕,两人曾有对话,说林宗吾是他的师父。后来林宗吾追杀小龙一路,我觉得小龙那一路上的应对,可圈可点,因此受伤不重,然而到得河边之后,他纵身上船,其实应对不好,林宗吾趁他凌空时的那一竹竿,将他伤得不轻。” 宇文飞度想了想:“当时……咱们几个已经开始合围林宗吾,小卓那边是第一个赶到的,在前方院子上架了枪,我随后赶到。小龙的一路逃亡,实际上是领着林宗吾进了口袋,当时……他若再往回折返,冲进附近的院子里,应该是更合理的。” 陈凡道:“他看见撑船过来的那个人,换了方向。后来他将小船往另一边靠岸,趁着咱们没法追赶,牵着那人的手跑了。” 黑妞靠过来:“会不会是如那‘四尺Y魔’一般,是龙少侠在江宁新交的朋友?” 陈凡笑了笑:“是个少女。” “……”黑妞瞪大了眼睛。 “……”一旁众人也瞪大了眼睛。 宇文飞度想了想:“我当时记得……那人衣衫破烂,应该……像是个少年乞丐……” “她的装扮不论,当时惊鸿一瞥,咱们也看不仔细,但后来小龙拖着她上了道路,转身往巷子里跑过去那一程的身段,我很确定,是未曾习武的少女的步伐……所以你们想想,这一位,又会是谁?” “又……又来一个?” “会不会是于潇儿?” “有那么巧吗?” “小龙……不是这个性格吧……” “他出门的时候跟秦维文扬言,要把于潇儿的头砍回去当球踢的……” “年轻人……食髓知味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觉得没这么巧……” “会不会……他闯下这五尺的名头……还有其它咱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变坏了?” “想一想,他被于潇儿这种坏女人玩弄……” “你不要用玩弄这么下流的词……” “别下结论……冷静。” 院子里的火光仍在燃烧,巨大的震惊笼罩了这片屋檐下的区域,桌边的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过得一阵,黑妞从桌边霍然起身:“得去找到他,好好问一问!陈帅,钱队,那我们就……” 钱洛宁看着她:“现在就去?” “事关华夏军的脸面,不能再拖了。” 说话间,小黑与宇文也相继起身,充满了刨根问底的好奇。随后小七也站起身来:“城里的情况瞬息万变,我也去问问,还有什么人能帮忙找些情报。” 陈凡点了点头,待到几人相继离去,他拿起桌边的饭碗,方才笑了起来,冲钱洛宁道:“还说跟小忌之间没事,你看看,多紧张。” 钱洛宁也笑:“差着年纪呢,当初是婵儿夫人和宁先生拜托文秀多照顾小忌,打打闹闹这几年,姐弟之情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河边的事情我晚到一步,还真有这么个女孩子?” “撑船的那位确实是,不过倒也不用太担心,白日里的那一战,王难陀死后,林宗吾有些失控。他的修为确实在我之上了,若非待武道至诚,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逃不过这轮追杀。” “我也是这么个看法。”钱洛宁点了点头。 两人都已是层次更高的武者,久经风浪,对于宁忌的事情,便也有着更为简单直接的看法。此时几个年轻人业已离开,陈凡吃完几口饭,方才对钱洛宁说起更复杂的话题。 “从这次的事情开始,江南大乱,要吸引整个天下的目光,你出来时,西南那边如何了?” “出门之时,第二次大会已经在准备,按照过去的几轮推演,第一轮会议是定口号和大方向,第二轮会议,要动真格了。全天下人都在盯着江南的现在,宁先生那边应该已经通过了土地改革的决议,开始推动落实土改方案了。” “真的要开始做?” “他有些犹豫,但是跟这些年来很多大事前的犹豫,是一样的。操心的太多,怕准备不足,哪怕往前看了十步,他也总能找到担心的问题。”钱洛宁道,“但越是这样,说明他对这件事想得越深……想得这么深了,又怎么可能不往前推呢?” “老宁确实有些生而知之了……” “另一方面,由于江南公平党的这一轮瞎搞,屠杀式的均平富之后,也算是给西南的土改方案,做了一轮背书,各方的接受度也许能好一点点。外人都说何文心机深沉,这次借着华夏军的东风开了江宁大会,抢了咱们的风头,其实宁先生那边何尝不是拿着他们当了一块垫脚石?若是没有这边的热闹,西南突然提出土地改革,恐怕立马就会面对整个天下的反对,如戴梦微、吴启梅之辈,不知道又要写多少文章暗示西南要因暴虐而亡了。” 说着这个话题,陈凡吃完了饭,两人起身沿着屋檐,慢慢散步往前。 “老宁的土地改革,跟我聊过几次,想要把所有土地收回国家,天下有土地者,可能都会变成我们的敌人。”陈凡道,“我知道他跟你们、跟西瓜、还有跟那些年轻学生的推演,在你们的推演当中,所有问题都能解决了吗?” 钱洛宁摇了摇头:“推演能发现一些问题,但发现不了所有的问题,能够考虑一些问题的解法,但能不能解决,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时候。”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要杀多少人吗?” 钱洛宁再度摇头。他沉默片刻,随后叹息。 “……是对官员的制约。” 他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六章 旧梦故去 新的旅程(下) “怎么说?” 篝火的燃烧里,陈凡与钱洛宁低声交谈,走过或明或暗的檐下拐角。 “很简单,过去这片天下,以乡贤治理地方,纵然有知府、县令,但皇权不下县,在地方上,皇权跟乡贤相互制衡。对百姓而言,虽然皇权跟乡贤都有可能迫害他们,但乡贤毕竟扎根于当地,哪怕盘剥害民,会有个底线。但如果让这个制衡消失,通过对土地的争夺将所有的权力收归政府,那么受不到足够制衡的地方官员对百姓的盘剥,会是没有底线的。那个时候,从地主手里收回的土地,很难说是归了国家,还是归了县太爷……” “那有没有……先只收土地,暂时不全面夺权的可能呢?” “收土地这种事情,又不是国家要拿了土地来发卖,中饱私囊。而且,土地这种东西,是那些地主的命脉,权力拿不住,各地阳奉阴违,名义上的收,也没有实质意义,而倘若土地能收上来,实际上就证明华夏军的权力在地方已经彻底压倒乡贤。不收权而收土地,收了土地没收权,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 “……接着说。” “而且按照宁先生那边的构想,土地和权力的回收,实际上是为了对底层百姓的掌控和动员能力,有了这种掌控和动员能力,就能驱使他们去读书、去明事理,当他们读了书、懂了道理,也会实际上提升一个国家对底层百姓的动员。这些东西相辅相成,互相促进,是平等实现的可能道路。” “……” “按照那边的说法,土地、权力,实际上也是责任。这个权力在那里,你可以把它从乡贤的手里夺过来,夺过来之后,你就必须做出承诺,你会比乡贤地主做得更好,必须在实质上有具体的方法来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如果没有这种具体的方法论,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那也不如把权力还给乡贤,更加稳妥,没有方法论的人人平等,并不比乡下地主的盘剥更正义。” 两人行走向前,钱洛宁说着从宁毅那边听来的话语,陈凡静静地听着。 长久以来,华夏军当中由于宁毅的推动,存在各种思潮的流派。这期间,由西瓜作为支撑的民主派系对于平等的探索最为纯粹与深入,而作为苗疆一系的元老,陈凡也早就知道,长久以来,宁毅都会坦诚地跟西瓜等人讨论各种平等的实践手段。 而在西瓜的身边,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钱洛宁对这些东西的理解也最为深刻,包括老牛头的实验当中,由于西瓜无法过去坐镇,也是派出钱洛宁作为观察员仔细看完了实践的整个过程。也是因此,他此刻谈起来的这些想法,实际上也就类似于宁毅推动这件事情的基本构想。 “……各种推演进行了很多次。”钱洛宁平静说道,“在绝大部分的情况里,派驻各地的地方官员,腐化的可能性,以及应对上头检查、甚至把检查人员拖下水的可能,都高于一个危险值,我们可以多开会,靠人自觉,或者实行酷刑……但结果都算不上乐观。当然,没有实际动手之前,我们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因为在这种推演里,大家肯定会冲着最坏的结果去……” “老宁那边有办法?” “现在我也说不清。”钱洛宁摇了摇头,“按照宁先生的看法,这些推演最大的问题,是距离的问题……华夏军当初在小苍河,宁先生一个人,就能让它转起来,内部出事,他能第一时间反应,到了和登三县,反应比较慢,有时候会出问题,现在我们占了整个成都平原,地方宽了,很多外地传来的消息,复核比较麻烦,尤其是地方乡下的,很容易会出各种纰漏……” “如今我们打败女真人,又有第五军、第七军的精兵强将坐镇,明面上没有人能翻得起大波澜,强推土改,虽然有风险,应该也还做得到。但如果将来放眼整个天下,从汴梁到岭南,派出一个工作组,十天半个月。查证一件事情,几个月。到他们回来,如果出问题再做第二轮查证,证据基本已经没有了。那这样一来,如果一个官员要在外地做些坏事,中枢根本反应不过来,与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乡贤地主,反而会是正义的。” “一切在于信息。”钱洛宁说道这里,摇头笑了笑,“有一次他说了这句话,后来建议我们去格物院找找答案,说有些时候新技术的出现也许能推动世界的发展。我们去看了看,有几个想法,说不太准……但我们觉得,土地改革还是被定下来了,虽然放眼天下条件不够,但还是准备在西南走一走钢丝,探一探路,而且你想得到,对这件事情,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 此时周围的夜色沉潜、星繁如炽,躁动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烟中煎熬。这是象征着江南又一次大动荡启幕的时刻,两人平静地交流着这些话语,又对西南的未来讨论了片刻。也是这个时候,夜色中黑暗的院墙上,面带刀疤的女子正静静地眺望远处城池间起伏的光火。 过去江宁的痕迹,正在这焚烧的烟火中消磨殆尽,曾经走过的街头巷尾,物是人非,居住的深宅大院,也已经化为废墟,将来有一天再来,恐怕连痕迹都难以找到了。 这是她的故乡,此时远远近近的也只有偶尔响起的呼喊与惨叫声,那是这片严苛的天地,仍旧在咀嚼世人的声音。 这声音还将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 …… 同样的午夜,炽烈的光火,笼罩了白日里经历了厮杀的一条条街道,大光明教的庄严法事正在这些长街上延绵,诵经声、祝祷声、巫祝的舞蹈、祈神的仪式混杂成一片,在为白日里死去的副教主王难陀以及众多英勇教众,指明通天的道路。 而距离这片街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城市北端黑暗而宁静的角落里,才能看到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将手中的白色骨灰洒向前方河水的景象。而在这安静的气氛里,体型庞大的那道身影也正在缓缓地说着一个老旧的江湖故事,关于大光明教的过去,关于几名师姐弟起起伏伏的人生与命运,关于王难陀与司空南已然沉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旅程。 在小和尚的面前,那体型庞大的身影话语亦是平静而坦然,不带悲戚。 “前几日……曾与你的师叔说起关于你的事情,说你来到江宁,混出了一个名头,叫做‘四尺Y魔’,他很是为你担心,为师倒觉得有趣……这次南下,为师担心你性格温软,过得不够精彩,你师叔操心得倒是更加琐碎一些,他年轻时外号‘疯虎’,临到老了,婆婆妈妈,但我将你收为弟子,他也是将你作为亲子侄一般看待,对你的关心,做不得假。” “你须记得这些。但是呢,为你师叔报仇的事情……你不要管。” 黑暗之中,林宗吾将手中的骨灰一点点地洒出,一旁的小和尚嗓音哽咽:“师父……” “平安呐。”林宗吾道,“你的师父和师叔,一生纵横绿林,得过许多人的敬重,但同样的,既然有朋友,也结下过许多的仇怨,这些事情,有时追根溯源,能够说问心无愧,也有一些,因果纠缠,说不清了。你的师叔,还有十余年前去世的师伯,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哪怕算不得英雄,也总算是枭雄一世,你师叔的死,是战阵上厮杀的结果,没有善恶,只是因果,你要懂得这些。” “可是……他是我的师叔,对我好,那也是因果啊……” “你师叔若听见这番话,必定欣慰。”林宗吾笑了笑,“但是平安啊,你知道,为师是这大光明教的教主,你师叔是大光明教的副教主,可这次入城,为什么为师没有带着你进来,你师叔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找你呢?” 平安哽咽地擦了擦眼泪:“我还小……” “因为为师跟你师叔,希望你能放开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个,跟我们不一样的将来。”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来,一生因果纠缠,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分不清、抛不开了,大光明教启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众千万,但这中间,有好的东西,也有不好的东西,为师一生也没有将它理清过……” “也如同与华夏军,与西南宁立恒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因当年的方腊而起,而我等与方腊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贺云笙有关系……” 夜空之中繁星游走,夜色下流水悠悠,这一晚,林宗吾已与小和尚说了好些过往,此时再说起当年的贺云笙,说起过去的摩尼教,也并不急迫。 他道:“……方腊永乐之乱过后,这宁毅表面上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却已经在暗通刘西瓜、陈凡等匪人。方腊死后,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门的捕头们押解上京,方百花、刘西瓜、陈凡等人伺机营救,我与你师叔伯已收回教权,便受京中大员所托,清理这些旧怨。而宁毅赶到,为了救下刘西瓜与陈凡,这才结下梁子……他是个狠人啊,眼见方七佛拖累众人,当时便亲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脑袋……” “……后来,是为师复出后游历天下,遍访各路高手,也尝试寻找周侗切磋的时候,在吕梁山上……才发现他当时借着右相府的力量,于边关已然有了第二轮的布局……” “……再后来,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虽守住了,但损失惨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权相,说一不二、刚愎自用,凡有与其为敌者,没有好下场,他在位之时,甚至连当年的蔡京、童贯、李纲都不敢捋其虎须……待到当年皇帝幡然醒悟,将其罢相流放,我等应江湖上的呼声,入京锄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轮冲突……教中的许多高手,便是在当时……被军队追杀,付之一炬……” “秦嗣源死后,他入金殿弑君……当时他面对满朝文武,就说了一句话……” “……一群废物。” “平安。”黑暗中的林宗吾背负双手,“过去你年纪不大,对华夏军有所向往,为师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但对于这宁毅的事情,当年的恩怨纠葛,为师也不曾跟你多说。可听过了这些,你觉得,这宁毅,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 黑暗中的小和尚没有说话,河边安静了片刻,林宗吾方才微微叹息。 “这几年里,为师不担心你打听那华夏军的事情,是因为在小苍河抗金三年,他确实踏踏实实地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待到西南之战尘埃落定,他击败宗翰与希尹,对于咱们汉人来说,也是了不得的功业。这么些年来,女真南下,天地沦亡,但凡有血性者,必得争一口气。领兵打仗,师父做过,战场上不如他,却不至于不认他。可是忆及前事,他是好人吗?” “……倘若他是好人,当年他就不该接着右相府的权力,为反贼张目,与反贼私通。若他是好人,当年他就不该在太平盛世偷偷经营西北青木寨这样一个匪寨。若他是好人,他与右相府勾结,为了权利,党同伐异、中饱私囊,这些事情,他也都做过……” “……平安,如今西南的那一位大英雄,实际上只是一个凡事只想着自己、自私自利却也霸道无双的枭雄,皇帝挡他的路,他会一刀砍了皇帝的头,满朝大员让他不高兴,他会对着所有人,说他们是废物。可他杀死皇帝之后,他北上小苍河,以万余人独据西北数年,先是击垮西夏,然后杀娄室、堵住女真人乃至天下百万大军数年,斩杀辞不失,扬长而去。他瞧不上其他人做的事情,口出狂言,外人说他杀了周喆因此导致靖平之耻,可他确实把事情做到了。他霸气无双,这一点,为师却又不能不认……” “……那平安你来想想,当年结下的这番仇怨,到底又该怎么算呢?他击败女真人之前,为师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诛一独夫,可是他毕竟击败了女真人……那些叫着仁义道德的朝堂贤达没能做到,这样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他却终究做到了。倘若为师去杀了他,女真人再来时,没有人再能打败他们,那又怎么办呢?” 林宗吾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沿着黑暗中的小河,负手往前,缓缓而行。 “世上有些事情,很是复杂,宁毅是好是坏,当年的秦嗣源是好是坏,百十年后,自有人来评说,但到得如今,难以追索了。为师也好,你师叔也好,与华夏军有仇怨,往上追寻,说不清、也解不开了,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来时,我与其为敌,他迎战女真,我与其合作,倘若没有碰头,我不去寻仇,这是有血性之人应守的道义。” “但是平安啊,这是我与你师叔这一辈留下的无谓的因果,他没有那么明明白白的对错。当日得知你的事情,与那华夏军的‘五尺Y魔’交了个朋友,我有些担心,但你师叔却开导我说,咱们上一辈的恩怨,不必再留到你的身上了,平安,这是你师叔的想法,他希望你走出清清白白的一生,不要在这个时候,就整天想着要去报仇。杀了你师叔的、你的那位‘大哥’,为师抓住他,会杀了他,但是,你不能动手。” 林宗吾说着这些话,一直以来都缓慢而平静,只有说到这一段话的最后,方才变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起来。黑暗之中,夜里的凉风拂过,平安眼中的眼泪又落下来了,他正要伸手去擦,前方庞大的身形停了一停,随后师父将他抱起来,放到了肩膀上坐着。 一直以来,林宗吾为师颇有威严,对于武艺的要求也非常严苛,这种事情仅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有过几次,但此时他坐在林宗吾的肩膀上,看见这如佛陀一般威严的身影指向远处。 “平安,你看看这世间,睁大眼睛看着它。” 他道。 “从这次南下的时候起,为师就曾经跟你说过,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要看到自己心里的善和恶,我执既是善,我执也是恶,问问你的心底,你到底想要在这片天地间,做些什么。你想要杀人,还是想要救人,你想要行侠仗义,看人一时的笑脸,还是想济世救民,开永世的太平,你跟着那位华夏军的少年在城里追来打去,想要杀周商、杀卫昫文、杀李彦锋甚至杀时宝丰、许昭南,你觉得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吗?那么为师支持你,将来去杀光他们,还是说你想要扬名立万,为师也支持你,放手去做。” 他感到下方师父的身形渐渐奔跑起来,他冲上墙壁、穿过屋顶、冲上更高的楼阁,小和尚在老和尚的肩膀上感受着风声呼啸。 “你看看这片天地,它正在吃人,它津津有味,就要大快朵颐,江南要大战了,无数人会死,大家要流离失所,而中原也在厮杀,背叛了黑旗军的那位跟刘光世、戴梦微之流勾心斗角,要打得头破血流,晋地虽然太平了一阵,但匪人横行,北面女真人仍然虎视眈眈,不会放过整个天下……也迟早有一天,华夏军会从西南跃出,争霸世间。这样的大争之世,会有无数精彩的东西,你要去看,你要去感觉,你要找到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然后去把它做好……” 漫天的星河如水波缓缓流淌,世界在动,体型庞大的老和尚带着他,飞向最高处的楼宇。 “……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为名可以,求财亦可,倘若想要找回你的父亲,你可以回到晋地继续打探,若是见不得天下众生受苦,又不想麻烦,你也可以归隐深山。但是平安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只有你心底的那份平静,能够证明你好好的活过了你的一生。” 他们冲上了最高的楼顶,天空中的星河笼罩下来,视野前方城市斑斑点点的焚烧,远处的大河奔流。不知道为什么,小和尚大声的哭了起来。 “……平安,你是林宗吾的弟子,王难陀的师侄,你要活过最潇洒快意、无愧无悔的一辈子,然后记住他们,这就是……” “……你师叔最最期待你做到的事情。” 楼宇上的夜风滚滚而过,犹如轰隆的雷鸣,天地在眼前旋转,林宗吾的话语如灌顶的纶音,在他的内心深处清晰地翻涌。这一刻,林安平无可抑制的大声哭泣,这哭泣并非悲哀,也绝不难受,那是如世界初次在他面前展开一般的婴儿的啼哭,是开悟一刻心神剧烈动摇后又收束的感动。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夜色变幻,滚滚的流云,在星空下走。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渐渐的出来了,化名龙傲天的少年与扮做小乞丐的少女在城市之中休息了一晚,随后尝试着往城外离开。 又过了一天,他们才真正找到机会,离开了破败而厮杀的江宁城,跟随无数流民,朝未知的方向过去。 江南的大战,已经开始了,世面上的流言渐渐变多,有的流民饿死在路旁,有的躲进了山里。结伴而行的一对小儿女犹如两个普通的乞儿,躲躲藏藏、停停走走。 关于华夏军的消息,也渐渐变得遥远起来,他们也离开了江宁城,回去了三千里外的西南,要直到数年之后,宁忌才会知道,黑妞等人当时在江宁城内,又多找了他们一天,未能找到才遗憾的随队返回,黑妞扬言要好好的打他一顿。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回去呢?”曲龙珺问起过这件事情。 “我还有事情要做啊。”少年这样的回答。 他留在外头的唯一理由,仍旧是找到当初的于潇儿,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情,更进一步或许是扬名立万摆脱“五尺Y魔”这种羞辱。但这些事情,他也没有跟曲龙珺多做解释。 被林宗吾掷出的那一竹竿打在身上,受到的伤势其实不轻,离开江宁城后,江南的战火已经延绵起来,他们能够找到的药材不多,宁忌虽然医术不错,但身体方面,却也有些时好时坏。他决定拿着曲龙珺的房契,带着对方回到太湖边上真正的走一走,但在养伤的阶段,两人在途径的山里找到了一间小破屋,暂时的安顿下来。 山间仍有些小动物,附近的河里有鱼,身体好些时,宁忌能够出去弄些食物回来处理,也有一次被路过的流民打劫,宁忌的身手不错,反抢了一点米粮。曲龙珺自重逢宁忌之后,内心安稳下来,对于接下来去到哪里,没有了太多的担忧,两人便如同小夫妻一般的在这边安顿,曲龙珺心灵手巧,捡些破烂物什、藤条树皮,竟也将小小的破房子打理得颇为温馨。 这是小冰河时期的气候,江南的冬天来得有些早。这一日下了一场小雪,宁忌的内伤稍有些反复,精神不算好,家中储备的粮食也不多了,曲龙珺在旁边拾些柴禾回来,到家时发现房间里来了一个身穿灰袍的小光头,正与宁忌距离不远地坐着,折柴烧火,宁忌的身前,横放着他的钢刀。 曲龙珺警醒过来,陡然拔出怀中的短刀。那边宁忌抬起头,随后似乎反应了过来,将钢刀放到一旁:“没事的没事的,他不是坏人。” 小光头站了起来:“阿弥陀佛,小衲法号悟空。” “悟、悟空……”曲龙珺想了想,记了起来,“你……你便是那四尺……” “小衲正是齐天小圣。”小光头笑了笑。 曲龙珺便也微微一福,她知道两人是杭州城里的好兄弟呢。 时间已至中午,她找到藏起来的鱼干,便准备去做饭,宁忌道:“要多做一些啊,他是个饭桶。”小和尚也只是“嘿嘿”默认。 曲龙珺知道待客的礼数,她自幼学习的便是这些要维持男人体面的事情,此时虽然心疼,也量了不少的米,煮了一大锅饭。煮饭和做菜的时候,她听到两人聊天,多数时候都是那小光头在说话,他缓缓地、慢条斯理地说着多年前一个脾气不好的“侠客”的故事,偶尔听得这个侠客的名字叫“王难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宁忌并无反应,她便也没有更多的表达。 三人随后吃饭,小和尚从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一只烧鸭来:“小衲在路上带了烧鸭。”这样的天气和战乱的环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西,但宁忌把它接过去,撕成两半,两人分而食之,没有给曲龙珺吃。 小和尚的饭量果然很大,这一顿宁忌也敞开了吃,过得一阵便将一锅饭都给吃完了,那烧鸭也被两人大口大口吃得一点都不剩下。在吃饭的过程里,小和尚慢慢的说完了关于王难陀的那个故事,说到了对方突然的死去,两人坐了一会,然后宁忌站起来,活动了手脚,抄起了钢刀:“话说完了,是不是该打了?” 小和尚却站在那儿,没有动作。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双手合十:“我师父的大光明教,我不知道是好是坏,我的师叔,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他对我很好,我要记住他的事情,我也想把他说给你听,你杀了我师叔,我想让你知道,你杀了对我很好的人。” “那又怎么样呢?” 小和尚的眼中流了眼泪:“我们做不了兄弟了,可这不是谁的过错,我很伤心的,也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呃……” “师父不让我报仇……我还想不清楚这些事情,但是过不多久,我就要回晋地了,我的父母有一天忽然没了,那时候我还小,记不清太多事情,我找了他们几年了,要继续回去找……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有办法了,龙……龙公子,我也许会去西南找你,了结这些恩怨,到时候,我们也许要打一场。” “呃……”随着小和尚话语中的信息在脑海里消化,宁忌高兴起来,他双手叉腰,“哈,那有什么不行的,你随时过去,告诉你,我龙傲天这辈子,还没有怕过谁跟单挑!嗯,你是林胖子的徒弟,我是……嘿嘿,反正到时候我们应该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了,那这样吧,你想清楚之后,就去成都参加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我看见你去了,就也去参加,咱们就好好比一比,看看到时候,谁真正有资格成为天下第一。” “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当天下第一……”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宁忌斩钉截铁,伸出一只手来,“来吧,拉钩!” 小和尚挠着后脑勺,有些为难地过去,跟他打了勾勾,他虽然做了决定暂时不来寻仇,但面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为难,大概是不太明白这交谈的氛围竟突然变得轻松而诡异起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啊?”他问道。 “那有什么关系,打你这样的还是可以轻轻松松!” 宁忌随后,又趁机说了几句林宗吾的坏话,小和尚抗议道:“你别说我师父的坏话了啊……你现在知道他是我师父了,就不该说他坏话了……” 宁忌撇了撇嘴:“你这样的性格,出门总还是要被欺负的。” “我跟别人也很凶的。” 两人随后又聊了一阵,宁忌叮嘱了他一番去到险恶之地的行事法则,总之各种阴招必须自己先出云云,平安过去听到这些,觉得大开眼界,此时只是道:“你比我师父坏多了……”再如此这般的交谈了一阵,他终于起身便要告辞。 去到屋外,不久后又搬了一袋米粮进来。 “相识多日,我总是吃掉你的东西,这一袋米,算是我补给你的。我要走了,附近兵祸要来,你们……你们注意保重啊。” 宁忌走过去,张开双臂,陡然将小和尚抱住了。 “你也保重!”他的话语沉稳,随后放开了对方。 “阿弥陀佛。”平安双手合十,“小衲走了。” 他转身走出破旧的房间,屋外是青灰与银白交织的冷漠天地,风雪渐渐起来,他们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宁忌与曲龙珺肩并肩站着,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由于方才心情的紧张,曲龙珺的手心温软温软的。两人很久都忘了要将手放开。 辞去旧的过往,不久之后,人们都要踏上新的旅程。而这个时候,半个天下,都已卷入炽烈的火海当中了。 这是武振兴二年的冬天,宁忌的江湖历程仍在继续。同一时刻,远在西南的宁毅,也已经在焦头烂额的工作与生活之余,得知了次子在外头闯下的丰功伟绩。 宁家的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一半,摇摇欲坠,与此同时,翻天覆地的波澜,也正在这里,一刻不停地酝酿与聚集。这是相对外界的战争更为剧烈的变革,华夏军落下了棋子…… ------题外话------ 八千多字,我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七章 凛冽的冬日(一) 西南一隅,文普县。 天尚未亮,巡夜的更夫走过黑暗的长街,一些零散的身影,也在这样寂静的街头活动起来了。 挂着小小的、橘黄的灯笼,推着小车穿过街巷的,是一些衣着破旧、朴素的妇人,她们的身影大多岣嵝,有的打着赤脚,踩过了凌晨泛着污水的街道。这些妇人各有自己的路径,她们在熟悉的屋檐下或是道路边停留,于约定好的、不起眼的角落提起一个个的木桶,挂上小车后,便继续推车启程。 这些在天未亮时第一批起来的,是小城之中的夜香妇。 古旧的城镇并没有给粪便排放的下水系统,倒夜香是个人们忌讳多谈的贱业,但老实说,收入倒并不算少,一些家境贫寒或是守寡的女子走投无路时出来操持这件事情,也能赚取足够自己乃至家人生存的钱物,在部分地方,夜香妇承揽业务也有固定的“势力范围”,有时候甚至会因为争夺客源引发矛盾。 但在天明之前的此刻,推着小车收集夜香桶的女人们大多安静,她们在昏暗的城池中照着预定的路线走过一遍,随后朝着城市南门外一处破旧的院落中陆续聚集。 一名戴着斗笠的男人会一桶一桶地收走她们运来的夜香,并给予铜钱作为报酬。 粪便是不雅之物,但在过去,亦有人集中揽收,但自华夏军过来之后,由于过去收夜香的人被吓跑,这边的业务便由华夏军的人接手过来——虽然闹不清家大业大的华夏军为何要接手这种事,但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收卖夜香的妇人们也大都知道这边成了“公家”的产业,甚至于收夜香的这人,似乎也是华夏军的成员。 华夏军收夜香,比之过去无赖泼皮们收夜香,其实又要好一些,他们对于夜香妇没有太多的刁难,给钱清楚又爽快——过去并不是这样的,收夜香的多是妇人,买夜香的则大都有着下三滥的泼皮背景,夜香妇的“资格”、“势力范围”他们往往也有插手,偶尔看人不顺眼,给钱时便诸多克扣、刁难,有时候看见姿色尚可的小寡妇,还会调戏一番。屎匪屎霸这种事,说来荒唐、听来可笑,却也是社会底层切切实实发生着的事情。 华夏军来后,这些事情便没有了。过去似乎是华夏军在这里负责收粪的人看不上这一块的利益,无心插手这些事,到得最近两个月,随着这处夜香站换了一名新的管理人,竟连着破旧的院子,都渐渐变得有条理了起来。 各种物品的拜访井然有序,夜香妇们凌晨过来时,闻着周围的环境竟也没有平时那般臭了。这名新来的华夏军成员加固了院子一侧支起巨大粪桶的架子,每天还会用水冲洗一番道路,妇人们倒夜香不用像平时那般吃力,偶尔的他还会帮助妇人们倾倒夜香桶,虽然并不熟练,但看起来性情却算得上随和,不难说话。 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夜香妇中性情老练的便很快地跟对方搭起话来,询问一番对方的来历啊、是不是正式的华夏军成员啊、华夏军的老爷们为何要收粪啊……等等问题,这名叫汤敏杰的中年男人便也并不忌讳地做出了解答,他原是北方人,自然不是华夏军的正式成员,至于为何要收粪,乃是华夏军在附近的小叶村那边建了个农庄,需要囤积粪便研究肥地之类的事情,他便拿了工钱,过来打杂。 “哦……”夜香妇们便也听懂了这些事,点一点头:“那……你先前那个管事的,应该是你们华夏军的正式工……我就说,他原是不会多做的……” 相对而言,过去夜香站的那位“正式工”,并没有全心奉献于这个岗位的热情,“公家人”态度倨傲,即便是过去与粪匪粪霸打多交道的妇人们也有些害怕,没有过多少的交流。此时来了个“临时工”,双方的地位相近,话语倒是更多了些,这临时工时不时的也会问及她们这些年来的生活与经历,一些年老的妇人便在哈哈大笑中说起生活上的事情。 倒夜香的工作虽不光彩,但习惯之后,生活倒也算不得太过窘迫。或者也可以说,这年月里,窘迫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妇人凌晨收夜香大多沉默,到得这夜香站,见有人好奇,说起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倒快意起来,凌晨的夜香站里,偶尔竟也能听到妇人们的笑声。 待到在夜香站倾倒完粪便,推着小车的夜香妇们便会去到附近小河的支流中清洗夜香桶——这也是夜香工作的一部分,将夜香桶清洗干净些,往往也会得到主人家的加分。一些妇人们在河边延续着话题,偶尔提及夜香站的这位“临时工”。 “年龄上看不太准……” “三十……四十多吧?” “说话老练啊,见过世面的人……” “人挺好……” “身体好像不咋样……” “嗯,看他咳嗽,有次差点喘不上气,香桶掉他身上……” “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不是痨病鬼,你看他没有一直咳……” “吃公家饭呢……” “看他做事……我看将来说不定能转正……” “我看着也不错……你们说要不然把小青说给他?小青模样不错啊……” “小青结实,能生养……” 大龄妇女对男性表达欣赏后,话题大多来到此处。 众人口中的小青是新进的一名夜香妇,二十七岁,姿色尚可,丈夫去世之后带着个女儿过活,不愿意去勾栏揽活,便来干了收夜香的活计,一开始固然磕磕绊绊,但女人性格坚韧,很快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 如此说上几轮,觉得颇为靠谱,尤其是那名叫贺青的妇人在时,众人调笑一番,见对方只是红着脸沉默,没有泼辣地开骂,便知道女人多少觉得那临时工“还行”,于是过得几日,便由最擅交际的一名老妇人私下里跟对方提了提意思。 汤敏杰在沉默一阵之后,叹息连连,随后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身体不好,尤其去年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了,如今托关系找了这么一件事情,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做不下去,怎能连累好好的对方呢? 他话语诚恳,说到后来,老妇人除了温言安慰几句,倒也觉得两人的结合并不合适起来。回头与众人报告,提及这“小汤”的身体问题,忍不住落泪,名叫贺青的妇人在得知对方“身体太虚”“时常生病”的问题后,倒也是沉默地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存在于各处的人们皆有自己的生活。 天色渐亮之后,夜香站的周围恢复了平静。 汤敏杰开始收拾杂物,对院子内外进行简单的清洁,随后架起骡车,将院子后方用木架支起来的巨大粪桶转移到骡车上。由于木架高低差的设置,这个工作倒也并不费力。 每日里用来运粪的骡车是夜香站的主要财富,也是华夏军“财大气粗”的一个表现,骡车每天会将一到两大桶的夜香拖回近十里外的试验性农庄当中,用于验证各种沤肥技巧的优劣,并且有选择性地实验各种物质的特性——当然,这一切其实都算不上成熟,尤其是在肥料的这一块,即便在华夏军里,也属于“贱业”,宁毅提过一些想法,也有不少人提出思路,但实验周期长,整体头绪算不上清晰,参与人员也不多,并不如“良种选育”的方向显得有条理。 位于这边的农庄被起名叫做“华夏军223农业研究所”,临近一个数百人居住的村庄,它明显不是华夏军农业实验版图中的重点项目。人数少、地方小、研究方向模糊、成员战斗意志也不强,是汤敏杰过来时一眼便能看到的事情,研究所所长叫陈辞让,不知道是华夏军什么时候吸收进来的同志,识文断字,应当是读过书的儒生,安排事情还算有章法,性格相对温吞——当然,或许也只有这等性格,才适合操持农业上的实验。 上午拖回夜香,倒入大的化粪池,根据农庄的工作安排,也会有不同的沤肥实验。由于农庄的工作节奏,这些事情大多是脏,对于汤敏杰而言,倒算不得非常累——当然,作为在金国腹地工作了数年的人,他的精神中有已然扭曲的部分,对于是否累的标准与普通人已经不太一致,也很难说清楚是否客观。 由于凌晨便起,常常下午就没有太多的事情了。 虽然说起来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收夜香这件事,终究难免让人的身上染上臭味。来到农庄的一两个月,汤敏杰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愿。工作会议时,他会注意坐得离旁人稍微远些,路上遇见同事简单招呼,到食堂吃饭,自然也没有什么人想主动坐到他的身边,不谈歧视,味道也倒胃口。 从北面带回的伤势并没有完全的恢复,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偶尔会觉得做起体力活来力不从心,被发配到这里之后,在适应工作的过程里,他找了陈所长借了一些农业研究的书籍和资料来看,整体的理解倒是算不上吃力。 在天色放晴而又无事的下午,他常常会越过农庄边缘的小树林,坐在池塘边上看对面村庄里的状况,池塘对面是小叶村里晒谷场的所在,晒谷场边上有一方石磨,村庄里的男女老少常常会在那里聚集,有的人在那边磨东西,有人聊天,有孩子嬉戏打闹。 阳光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深秋了,但阳光中的温暖仍然会晒出他满心的寒意,寒意迸发出来,与阳光在他身体中冲突,在皮肤上煎熬,在骨骼中咔咔作响。 他的眼中会闪过每一个夜晚他仍旧能够看到的北地光景,那些在皮包骨头中死去的人、那些在各种虐待中死去的人、那些被剥下皮肤的奴隶们发出的疯狂惨叫,相隔数千里,它们仍旧清晰可见、触手可及。它们常常会与眼前的一切交融在一起。 对面晒谷场的村民们偶尔倒也会好奇地看看他,有过那么一两次,村子里的老员外沿着池塘散步过来,似乎想要跟他搭讪一番,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也就走开了。 抵达文普县之后的人生,并没有在他此前的任何预期里存在过。这段时间,他的精神是杂乱的,许多时候他在半夜之中醒来,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还在云中,他倾听外头的动静,甚至冲出院子,寻找兵器,要过好一阵才能察觉出自己到底在哪里,有时候夜香妇们哈哈大笑,他头晕目眩如在梦中,阳光下晒谷场那边的人们也总让他想起北面那一个个汉奴聚集的村庄。他会习惯性地摸索领口,然而里面不见毒药。 将他安置在这里之后,外头的人似乎完全地将他忘记掉了,如此到得十月里的一天下午,有三名华夏军的战士骑马来了一趟小叶村,为首的是彭越云。 “师兄。” 此时的彭越云已经算得上是军中少壮派的代表之一,又有继承西军衣钵的代表意义,大校职衔,前途无量,但对着戴罪的汤敏杰,他依旧是用力地行了一个军礼。汤敏杰看了他片刻,从梦中醒来。 “看来现在不能叫小彭了。叫什么好啊。” “大家自己人,那就随意一点。”彭越云道,“就叫我一声父亲吧。” “……哎。” 下意识的回答过后,汤敏杰迟疑一下。一脚踹了过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八章 凛冽的冬日(二) 鸟语鸣啭,晴天的下午,走在农庄与小叶村之间的树林里,彭越云跟汤敏杰说起了将要成亲的事。 “……前段时间,开大会,成都那边,事情都很忙,所以来不及过来看你,稍微安排好之后,去提了亲,我和静梅……主席那边点头了,我们大概会在明年开春办婚礼。” “静梅?”汤敏杰皱起眉头看他。 “嗨,她也就比我大半岁。”彭越云背负双手,秋日的光芒中,虽然已是身形挺拔、军装肃穆的战士,但此时看来倒又显出了几分青春的稚气,“我也不可能一直叫她姐吧。” “……都是好事。”汤敏杰也笑起来。 时光荏苒,他当年被调往北地时,依稀还是彭越云如今的年纪,当年的彭越云、林静梅则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当时的彭越云苦大仇深、整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同龄人中,也只有林静梅能骂他训他,倒是也想不到,两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步伐前行,彭越云道:“成亲不会大办,应该是在张村,请长辈们坐一坐,到时候哥你过来一趟吧。我和静梅姐,特别希望你能过来。” 汤敏杰摇了摇头:“我不方便。” “哪有不方便,你救过我的命的。” “我是戴罪之身……” “哪有,就算有错也已经罚了啊,而且这是私人的事情,不论其它,你是我的学长、师兄,多论一点,我欠你一条命,我成个亲,你过来没关系的。” 脚步踩在积陈的落叶上头,沙沙的响,彭越云的话语诚恳真挚,颇有说服力。但汤敏杰笑望着他,似乎有些赞许,随后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就不说了吧……会让人带礼物过去。” “你这……” 如今二十五岁的彭越云家学渊源,成年之后经历的又是最为激烈的打磨,如今算得上身居高位,说起事情来既有说服力又有威严、杀气。他的成亲宴说起来不会大办,却象征着华夏军宁氏主脉与西军一系的结合,汤敏杰救过他的性命,即便老师那边不肯原谅他,或者将来不肯重用他,得了西军众人的照拂,也足够支撑起他将来的一片天地了。 这是彭越云的想象与设计,无论如何,拉着他到众长辈面前转上一圈。他原想对方即便拒绝,也该找点理由,思考了各种说法,谁知汤敏杰只是这般简单地挡了回来,他的气势与威严,也没能起到分毫作用。 微微叹一口气,他只好小跑着跟随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吧。”他选择妥协,“那这样,找个时间,我陪你相个亲,怎么样?” “……啊?” “是这样,我家呢,有个堂妹,跟我一样西北那边过来的,家学渊源,不光会琴棋书画,还会舞刀弄枪,今年十七,长得也挺不错,家里人就说,我如果有空,帮忙找个对象,要好的。这是……我那边最拿得出手的了,我觉得配得上你,那你找个时间,我带着你们两个看一看。” 汤敏杰笑起来:“那我觉得你这个哥哥当得实在不靠谱,小彭你怎么这样了,当年你看起来很严肃,这次怎么这么不着调……” “也不是啊。”彭越云面色平静自然,“她不错的,跟我说要找个华夏军的大英雄,我说这些大英雄未必会是好丈夫,她说没关系,她会包容,一定做好贤内助……你知道,咱们西北过来的,心里带着恨,她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所以我觉得,你们能行。” “……我心里恨,你知道吗?”仿佛有细微的声响从林子的深处传来,汤敏杰揉了揉额头。 “……所以你打算把她介绍给一个拖粪的老男人。这人还带了一身伤病。” “你这都是有理由的啊……” “怎么告诉她?” “呃,我点一下她,我点一下她就懂了啊……哥……” “别叫我哥,没你这么不靠谱的弟弟……” 彭越云一面说话一面伸手过来点了几下,汤敏杰笑着挥了一拳:“亏得你这样也被老师安排去搞情报了,还点一下……算了,别提那些不靠谱的,最近外头的事情怎么样了,有什么能说的吗?邹旭如何了?” “刘光世军队大举过河,中原方面,邹旭收缩主力战线到汴梁,安排了几支疑兵在外围骚扰刘光世的联军。这个在我们看来,有点诱敌深入、请君入瓮的意思,也有人说,他可能想要集中精锐兵力到汴梁打决战,拉长刘光世的战线,然后一次解决,弄出个护步达岗来……” 说到外部的事情,彭越云口若悬河起来:“另外,何文的江宁大会破产,公平党五系在江南全面内讧,可能吴启梅、铁彦这帮人又可以多活几天……现在局势不太明朗的是东南的情况,福建小朝廷想要抓舆论,搞尊王攘夷,这一方面是要集权,与儒家争权,一方面做海运,跟商人夺利,虽然岳飞、韩世忠的几支军队都塞在那一片地方,兵强马壮好像是有声有色,跳梁小丑不敢动弹,但我们觉得,或许迟早,还要出点问题……” “这些东西都算不上机密。”彭越云笑道,“不过最近我这边操心的主要也不是外头的事情了,大会过后,咱们这边最大的事是要土地改革,老实说,工作压力很大,能用的人手不够,所以我被调过来了,刀口向内。哦,土地改革的事情,这边应该也传过来了吧?” “村子里的动静不是非常清楚,我每天上午回来,晚上又去文普那边了,县城里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大户有点人心惶惶。”说到土地改革,汤敏杰皱起了眉头,“真的做好准备了?” “老师已经下了决心,下半年,差不多你回来的那段时间,第七军做了整风,大会期间,第七军跟第五军换防了六千多人,这是武力上的保障。然后对公平党那边,杀富人、灭人满门的情况,大小报纸一直有渲染,然后主要是依靠竹记那边三天一次的读报日,往底层渗透……对了,小叶村这边三天一轮的读报,应该是一直在做吧?是老兵传达还是竹记派人?” “这边应该是竹记,在路上遇见过过来的人,不过……看起来很累。”汤敏杰道。 华夏军中,竹记的商贩巡回模式一直是底层接触华夏军的基本渠道。从华夏军跃出凉山开始,最初的兵力并不能完成对底层的接管,便是以竹记贩卖生活用品的小车为基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流动巡视地方,这期间,小车往往配一名说书人,召集群众,在听书之余,宣扬华夏军的政策,有时候搭配大夫看病,有时候也搭配巡回法庭或是执行士兵,在巡回当中,对民众提出的告诉做出处理。 时至今日,华夏军对整个地盘的管理已经完全接管了各个大型城镇,对于诸多乡村,则尽可能地安排退伍老兵进行下沉,将治安以及恶性犯罪的治权首先拿过来,而竹记的商贩依旧巡回,说书模式则在报纸流行后演化为读报制度,在讲述一定的小说故事当中,向村民介绍外界发生的事情或是华夏军要推行的政策。 “……还是人手不够。”彭越云道,“拿下成都平原,又打出去之后,大城十九、县城破百,辖下村落,上次统计,是三万七千二百六十八个,但咱们华夏军呢,军队和官员加起来,不过十万人,把所有人平均摊下去,一个村子占不到三个。读报人这边尽量三四天一个巡回,哪怕只是卖货和读报,两个人管十个村,这里就要七千人……竹记没这么多人,真能说书的有多少个?但如果不说故事,只让其他人读一轮,又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听……” 彭越云絮絮叨叨,汤敏杰那边笑道:“若是有人读书读报都挺好,脑子好用,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抢走吧?” “哈哈,这倒也是。”彭越云笑,“哪里都缺人,打败女真人之后,到处招人,说是老带新,一年多的时间,能带出多少可以用的?哥,我这边还说是家学渊源,从小读书,但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做起事来懂些什么啊?那个时候让我分田地,杀人就完了,无非就是杀人。” 穿军装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招人,又不能大范围招、不能没完没了的招……老实说,在执行上最能用的,基本上上手就能把事情干好的,是那些读过书、甚至当过官的老儒生,啊……师爷、幕僚,有些商贩也不错,但是这些人,有些有陈腐想法,有些没想法,但是有陈腐习气,吸纳又不能大肆吸纳,我这边查过好几拨了,很麻烦,焦头烂额的……” “……有时候,跟老师那边诉苦,华夏军用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说不准。我们过去说华夏两个字,其实主要针对的是女真人,我们要团结、要清廉、要无私,要证明华夏之人不会输给蛮夷……西南大战打完了,标准忽然有点模糊,不能无休止的大规模招人,招太多,思想会乱,又不能不招。你招一个老学究,人家也清廉正直,只是偶尔提些质疑,能不能用?能用多少?度在哪里?标准在哪里?他贪腐我可以处理他,但我们中间就没有贪腐吗?有时候,他们私下里串联,也许危害更大……我们也不能只盯着他们……” 两人的脚步走向林地的边缘,沙沙声中初冬的日光如梭落下,彭越云的话语中,汤敏杰叹了口气:“所以也到时候了……” “是啊……老师说,华夏这个提法,包含我们对女真人的仇恨,支持大家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办法再往前了。四民……主要是人民这个核心,到了必须由虚转实的关键点,这件事做起来之后,我们就能说,一切在实际上对人民好的事情,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切能够在这件事上起到助力的,就是我们要的同志,这个衡量标准,就能变得更加实际起来,而到底怎么样对人民好,实践四民的道路,就是答案……这样一来,所有的东西,也就连起来了……” 彭越云说着这些话,两人渐渐走出树林,到了汤敏杰时常坐着晒太阳的池塘边。年轻的军人笑道:“也是这些原因,招人不易,真正能懂老师这些想法的人,中上层也没有多少。最关键的时候,哥,要不然你这边……” “打住……你还真是把死皮赖脸、不达目的不罢休学到位了……” “都是为了工作嘛,哥你知道的,谍报线上的事情没有规矩也没有章法,只要做成了怎么样都好,做不成事情,一万个理由都是错的……”彭越云道,“你在北边的事情,是我我也那样做。” 汤敏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这样想很危险……不过你还年轻,慢慢你会懂的。” “当年要不是你狠得下心,我恐怕已经死了。” 平素的彭越云并非是幽默跳脱的性格,他大抵只在林静梅面前表现得温柔,在汤敏杰面前,表现出短暂的年轻稚气来,到得此时,两人并排而立,望向池塘对面的破旧乡村时,他的脸上又显出冷冽而平静的气息来。汤敏杰看他一眼,华夏军大多苦大仇深,对于年轻人偶尔的严肃和偏激,他倒也并不陌生,只要不是身处如自己那般极端的环境,其实大都不会走错路。 “你会懂的。”他笑道,“成亲以后,大概就懂了。” 说到成亲,彭越云便又笑了起来。 两人并排站在那儿,朝前方看了片刻,汤敏杰道:“土地改革这件事,人手不足,接下来怎么弄?” “老规矩,由点破面。”彭越云道,“大的地方,第一波舆论宣传做了铺垫,如今整个江南乱起来,反面教材也有了……在三万七千多个村子中间,首先确定人数多的,有大地主存在的,地主方面,首先协商,统一收回田地,这次不答应不行,难处主要是在价格协商上。群众方面,工作组入驻开始进行宣传和上课,一共大概有十节课,上完课、考试、然后分田,这么个流程……” “上完课……考试?” 彭越云偏了偏头,笑:“写出自己的名字,和华夏两个字,就能过关……考试不难,但是给他们设置一个门槛,立下奖励,他们才会更加认同民族、民生、民权、民智这四民的说法,哪怕是为了能拿到手的地,他们也会对地主那边的反抗形成的制约,与此同时,在这十节课的时间里,分辨和吸纳可以用的积极分子,相对于那些外头吸纳进来的人,这一批人基数大,而且更加纯粹,也许会成为未来的中坚力量……” 彭越云说着这些事情,汤敏杰静静地听着,他们随后又聊了不少的事情,甚至包括汤敏杰如今的工作细节,包括那些夜香妇的生活,彭越云也是安静地听。临近傍晚时,两人一道吃了简单的晚餐,汤敏杰架起骡车要回去文普镇等待第二天的收夜香,彭越云则预定去往其它的地方,他过去负责对外的谍报工作,这一次刀口向内,许多的工作也仍旧需要保密。 “……我在文普那边有一个挺好的朋友,在县城里做事,来的时候,我跟他提了你这边的事情,若是有什么事一时间办不好的,哥你可以去找找他,他叫做……” 临分别时,彭越云说起这些安排,汤敏杰笑着摇头:“用不着的,别搞这些事情。”他道:“我已经回家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若是你想要联系我也方便嘛。”彭越云如此说道。 两人挥别之后,汤敏杰架起骡车,照惯例朝文普镇那边过去,其时夕阳渐渐的落山,在天地间洒下宏伟的苍白色,他能够看见蜿蜒山道边一处处村落的痕迹,这边的村落大多孤单而破旧,衣衫褴褛的人们过着平静的生活,这些生活并未因为华夏军的到来,产生太过热烈的变化,纵然偶尔有小车巡回,偶尔有人过来读报、行医,生活本身依旧寻常而乏味。 成都、梓州等地的天翻地覆,暂时并未渗入到这片大地的行政末梢中来。 道路行至半途,他的粪车与挂着竹记旗号的简陋小车擦肩而过,小车上的商贩与读报人也一如往常的惫懒和疲倦,他们日复一日地在这条道路上的破旧村庄间穿行,说书人简简单单地说上几个吸引人的故事,读上一些机械的新闻,有时候他心情好起来,会与村庄里的富户或是老儒扯淡一番。 夕阳沉入天际犹如沉入大海,而在老师那边,他手中锋利的手术刀已然在向这片大地上最细微的肌理沉落下来,这下许多人都要发出尖叫了,于是他的心中,似也有热血在翻涌。 骡车前行,他哼着歌谣,在落日的余晖中,想象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老师在干什么呢。 能做这些事情,一定很快意吧? 想要参与进来。 可惜啊…… 人生已消磨在了它处。 ------题外话------ 嗯,知道了知道了,昨天有点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二九章 凛冽的冬日(三) 入夜了,成都城内逐渐亮起灯火,先是零星的点滴,随后变成一片一片浸润开去的光湖。 自宁毅到来之后孕育了十余年的格物学成果,在成都大规模爆发两年之后,已然令这里成为了整个时代最为特殊的存在之一。 城市外围的工业区正在朝着远方铺展。点点滴滴的灯火说明了许多工场即便到得夜间仍未停工的事实。以华夏军的军工为核心,大量的外来涌入者也引爆了城市的内需,水泥、砖石、泥沙、木柴……种种与建筑、民生有关的行业都在蓬勃发展,而随着华夏军大量开放的技术共享,无数的外来商人开始在这里扎下根来,学习与推动着各种工业、手工业的技术。 川蜀自古天府之国,但在太平时节时,由于中原的繁华与兴盛,这边顶多也就是不错的养老之地。但在中原与江南尽皆沦陷、战火四起后,华夏军击溃女真西路军的战绩,终于引来了大量豪绅、商贩的进入。 过去武朝的商业便颇为发达,到得如今,只要是还有些心气、有些家当的商贩,大多都会想着来西南看一看,而一旦他们看到了华夏军公开的技术,人们或多或少地也会在这边付出一笔投资,扎下根基来。因为只要是有眼光的商贩都会知道,哪怕在西南赚不到钱,这边的技术积累与效率探索,都会决定一个行当未来的生死。 两年时间的高速发展,城市外围圈层上一块一块的工业区域仍旧显得杂乱,部分地方棚屋拥挤,但大量人口汇聚的景象,在夜色里融成的点点光斑仍旧显出奇异的热闹氛围来。 而在一块块工业区划间,即便入夜也有大量路人通行。在城市的南北两端,形成奇景的是两条光芒点点蔓延的通路,这是今年年中方才修通的马车轨道,它以原木铺成车轨,砂石为基,将车轮改造过的大型车厢置于其上,以驮马为动力拖运重物,这些大型货运马车厢支起的灯笼会在夜里延绵成一片点滴前行而又分外有序的光路,令人望之心怡。 而这种木轨拖车,最初被城内的批评者们认为是漂亮而无用的“古怪之举”,有的人认为这不过是宁毅的“怪癖”。然而运作数月后,这些大车在运货数据上表现出来的效率却震惊了所有人。 在使用同等驮马数量的情况下,轨道马车甚至能够以两倍的速度轻松拉动两倍的货物;眼下在新近上马且出现了数次故障的情况下,轨道车的运货效率仍旧达到普通货运马车的三倍以上,这样的数据一度令得效率的讨论成为城内几个月来的热门话题,也大大缓解了城外各个行当效率及数量发展之后的货物吞吐难题。 外围厂区光芒顶多是来自于工厂的加班加点,而穿过古朴的城墙,到得城市内围,部分繁华街道上灯笼的光芒变得更为密集起来。各种各样的吃食、戏剧,一座座的酒楼、茶肆,汇成这片城市夜生活的纷繁。一名名穿着长衫的老儒、新儒们在楼宇间高谈阔论,新的文化人们在茶楼的厅堂间读报交流、谈论时政,这是变革的城市,每一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可以交流。 而在一处处热闹的街道之间,泛舟水路上的楼船,行走于各个重要街区间的公共马车,带起着光芒的流动,犹如城市间重要的血管,血液川流不息。道路上的部分行人提着灯笼,在古老的树木间一面交谈一面雍容前行,也有行色匆匆的商贾,或是初到贵境的旅人……或衣衫褴褛、形单影只,或三五成群、呼朋唤友,望着城市中夜色的繁华,或是街道上的古怪景象,震惊不已。 文化的冲突正在这里激烈的发生。 而作为这文化冲突的两极,其中的一端自然是城市里以儒生为代表的群体。这既是旧文化也是实质上的主流文化孕育出来的精英,他们的基本特征通常是穿着雍容的长衫,对于年高德劭、之乎者也,思维已极难变化的社会上通常称其为老儒; 与老儒对应的则是相对年轻的“新儒”,许多的年轻人常常是大儒们的弟子,他们读圣贤书,也期待着某一天货与帝王家、为万世开太平,但在与华夏军的论辩之中,他们也渐渐的接受了一部分效率思维、格物思维的影响,就外在特征而言,“新儒”们在穿着长衫之时常常也会穿华夏军制式的靴子或是鞋子,他们中的一些人也会随身携带相对方便的石墨硬笔、携带笔记本方便随时书写,而与之配套的是在长衫之中缝制更为方便的口袋; 与儒家对应的思维,自然便是华夏军一直提倡的格物、四民以及没有多少人能够清晰掌握的辩证唯物思维。格物讲究效率与实证,人人平等淡化尊卑,辩证唯物论要求目的论与方法论配套,简而言之,即孔子的言论是他对于春秋时代如何到达大同社会的设想,有此一时彼一时的局限,任何看不到目的论,觉得至圣先师说的全是真理的人,觉得一个方法论放诸万事皆准的人,都是大傻逼…… 文化观点的冲突当然复杂,而属于华夏军一方思维外在的呈现,则大多体现在那一身缝满口袋的短打装扮上。 在过去的文化当中,雍容的长衫是尊贵的象征,而短打的装扮大多属于低贱的体力劳动者。这一方面因为文化人可以慢下来,可以好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织造业的发展决定了软趴趴的布料往往只有做成长衫才比较好看。 宁毅造反之后,首先是在军装上提出了大量的新要求,而苏家的织造业底蕴迎合了这些要求的需要,在经过了十余年的革新与改良后,如今华夏军的军服笔挺而帅气。这种发展逐渐进入民用服装行业,便又催生出大量干净利落并且方便工作、不至于被机械钩挂的“短”装扮来,又成了文化对抗的一种象征。 如今在成都城内,拥护宁毅这边四民思维、效率思维的年轻人们,主轴上来自于参与过华夏军培训班的一系列军官,他们或者是军队中的成员,或者是政府的公务人员,对于服装的象征倒不见得执着。但在这些之外的社会层面,大量识文断字、会书写算术的工人以及管理人员开始迅速成为了华夏军这边思维对抗的主力军。 这些人当中,有部分过去是落魄的寒士,更多的是家境贫困的普通人,又有少量地位低下的商贾、账房。在华夏军跃出凉山之后的数年里,办各种培训班,吸收社会底层人士进工厂,令得这些人能够简单的识文断字、学习算术,这个过程里,许多聪明人在工作或者学习当中被发掘出来,随后又有了主动学习的过程,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现实。 华夏军的培训班重视实绩,脱颖而出的人们智商超群,在华夏军工业基础迅速发展的过程里,这些人渐渐的在自己的领域中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他们有的对于流水线、对于统筹效率的理解深刻,有的在数学领域有着迅速的突破,也有的自己摸索出了管理学的道理,这些人开始自发地为华夏军的“理论合法性”添砖加瓦。 他们的学问是相对偏科的,在态度上也是相对偏激的,但在一次次的议论与争吵之中,这些在工作和生活中“速成”的文化人们也在迅速地加固着自己的三观和逻辑构架,而他们统一的象征,便是挂满口袋、适合工作的华夏军短打制服,其中的大部分,则都会为了工作和打理的方便,剪去“受之父母”的长头发,转而留寸头甚至光头,这也是城内舆论争端中,他们常常受到诟病的一些问题。 在激烈的书面辩论过程中,宁毅在数篇匿名的文章里刻意地输出私货,将这些人定义为了“新文化人”,如今这个名词已渐渐被大众接受,但我们尚无法知晓,在这个时代里,这个名词最终将成为贬义的、还是褒义的概念? 基于这两极的争端而来,也有更多的奇装异服在城内出现。 文化的冲突激烈而又混沌,它被撞离了儒家的轨道,却也没有进入到宁毅熟悉的方向上,新的思维跟老的文化相互撕扯,它们中的一部分却也渐渐融合,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也都在陆续地出现。 但无论如何,在这样激烈的文化辩论与日新月异的建设发展当中,整个成都此刻都呈现出了一种“天地之中”的风貌来,即便是最为反对宁毅的守旧老儒,也不能不承认,如今这里已然成为整个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心。 十月的夜晚,一场政治与文化的风暴正在这座城池上空酝酿,它令得无数的人交头接耳,惴惴不安。 城北,最为金贵的用膳园子名叫“瀛洲”,园里的灯笼早已在一棵棵古松翠柏、一片片院廊假山间巧妙地亮起来,戌时一刻,马车从园子隐蔽的侧门进入,林丘带着酒气,从车上跑下来,寻了个角落,扶着墙干呕了几声。 阆苑间有数人正预备过来迎接,见此场面,为首的也是赶紧过来,而跟随林丘一道下车的中年胖子摆了摆手:“林处喝多了,这可是第二场,被我从胡海文那帮孙子的饭局上拖过来的,给足面子,大家悠着点。” “第二场了就改日再约嘛。”为首迎接的那人轻轻去拍林丘的肩膀,痛心疾首,“老谭你怎么不爱护一下林处。” 迎接的众人便附和:“没错,改日,改日嘛!” “我错了,这还不是你们急着见林处嘛。”中年胖子一边道歉,一边还口。 身体变差了…… 扶着墙,林丘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有着片刻间的失神,但随后摆摆手回过头来:“还是我陈哥爱护我。”他脸上带着些许笑容,“不过也不用说老谭,一来,陈哥召见,我一个处长,怎么敢不来呢,二来,姓胡的请的那地方,吃烦了,我也想到这边坐坐。” 他有点皮笑肉不笑,话语也算不得非常善意,对方当即抱拳:“不是不是,林处的地位,跟咱们这些人,那就不是在一个位置上的,这不是都仰仗林处吗,最近大动作啊,就特别想见一见,这不才让老谭……” “到办公室见不到吗?”林丘看着他,过得片刻,才转成笑脸,一把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行了,吃饭、吃饭,其实……陈哥啊,最近真的特别忙,但对你们都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你们在紧张个什么劲,走走走,让我吃口好的……” 他的面色缓和,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当下簇拥着他朝里头去,过得片刻,一行人上了二楼的大包间,于阔气的圆桌前落座,各式菜肴随即如流水而上。众人之中的陈姓头领夹了一块金黄黄的豆腐到林丘的碗里。 “知道林处喜欢吃豆腐,这边的新菜,八珍豆腐,用了山里的、海里的八样珍馐,突出的就是一个朴素!对了,酒咱们还上吗?” “倒上,不能在各位兄弟面前摆架子。” “林处过来就是最大的面子。那就喝一点点。” 带着笑,倒上酒,林丘对着豆腐动了一下筷子,对方才道:“林处,不是咱们沉不住气,这两个月来,心潮澎湃啊。眼看着华夏军真的要动手,要开——千年未有之壮举,咱们能帮忙的也都想帮忙啊,这不是等着林处和上头发号施令嘛——” 珍馐养眼、灯火醉人,布置雍容的房间之中,众人便是一阵附和,林丘举了举杯,便也笑了起来…… …… “风云聚会。山雨欲来。” 林丘在抽出百忙空闲赶赴一个又一个饭局之时,城市西南端相对安静的一处院落间,于和中正拉开窗边的帘子,看着城池中交织的灯火。 在他后方的不远处,李师师正坐在书桌边伏案完成手头上的一篇作文。华夏军近来工作极为繁忙,土改迫在眉睫,宣传工作是其中的大头,她手下的人手有大半都已经被抽调到各个工作组帮忙。再加上过去她执行的外交工作,这次华夏军说要收地,不少过去由她招安的士绅地主便也轮流上门找她,令她最近这段时间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一半用来工作,一半用来找宁毅诉苦。 于和中的拜访算是她不需要费太多精力去应付的事情之一,许多时候还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些旁人不敢对她说的八卦。 当然,相对于重逢之初这位朋友的拘束与不自信,在成都当了一年多的风云人物之后,此时的于和中正处于他人生中最巅峰的一段时间,如今他的气度言语,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甚至要比十余年前更为沉稳,他常常之乎者也,又总是带了许多时尚的新词在口中,在成都城内,他有了几名固定的红颜知己,据说其谈吐气度,还令得不少外来的名媛为之心折。 而从实质上来说,他如今也已经是城内最重要的几名关系掮客之一,这是因为他一方面背靠戴梦微,可以支使严道纶,另一方面又与宁毅、李师师算是旧识,在实际办事上交好林丘。如此一来,无论是新旧儒家,还是华夏军的文化新锐,他作为中人都能够联系上、说上话,并且由于他的工具人性质,哪一方面都没有过度的去提防他,反倒令得他在整个环境之中地位超然,获得了无数好处。 “……现在市面上,人心惶惶。”看着那些灯光,于和中道,“外头那些老儒,都说宁毅失心疯了,想成千古霸业,也不是这样干的。” “他哪次不失心疯。”听了于和中的说话,师师笑了起来,“从当年的弑君,到后来打西夏,然后打女真、杀娄室,再到小苍河那几年、到上一次的西南大战,他就是隔几年就发一次失心疯。习惯了就好了。”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次,大家觉得可惜了。”于和中道,“你看看外头这光,师师,你有没有觉得,它已经比当年的汴梁更漂亮了?你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两百年汴梁,没有了,大家才都觉得可惜。” “数字上说……”师师停了停笔,“确实已经超过了。” “就是这个意思吧。两年成都,已经超过两百年汴梁……最近在外头,那些老儒新儒,心情很复杂,师师你知不知道,大儒何荣超,前两天说要跟弟子朋友一起上书,请宁先生收回成命,国家夺人田,说要打地主,为了公平,听起来很漂亮,但是当这国家到了二世三世,谁来阻止这国家的败坏?何荣超这人,一向是反对新文化的,有点不食周粟的意思,但是宁毅要做这件事,他慌了,怕的是好日子没得过,居然就要上折子。” “这倒确实是。”师师抿了抿嘴,笑,“最近往上头递折子的人不少,很多过去都不想跟我们说话的,这次都忍不住要来规劝一番。这是好事啊,宁先生那边说,这是对我们过去两年工作的肯定。” “肯定自然是肯定的,最近两年成都的状况,尤其是格物学的效率之说,那些儒生私下里说,宁先生确实有远见。就算是不愿意承认宁毅的功劳,现在儒生那边不也是大推墨子,说墨子要与孔孟并列,成千古圣人……但他们担心也是真的担心啊,这一次都不算是梗着脖子说硬话了,人家居然开始跟宁毅服软了,你折腾归折腾,别把成都给折腾没了……” 于和中说着,忍不住失笑,只过得一阵,方才道:“师师,宁毅那边,就真的没有一点害怕?人家这些老儒新儒,用新词来说那可是一辈子搞教育的,我看过最近的宣传,说是让启蒙后的民众来制约政府,但是……这就是漂亮话啊,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那些乡下农民他们懂什么?要教到他们懂理、而且是大范围懂理才行,但是你看那些大儒,自己家的孩子都没办法教成大多数懂理,成材的不过那么几个,他们就是最懂教育的,所以才怕……” 师师停下笔沉默了片刻,于和中也顿了顿:“而且……说白了大家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么个太平盛世吗?师师,我生性愚钝,但最近听来听去,我也听懂了,那些儒生啊,说起来反对宁毅,因为宁毅说要灭儒,他灭儒是因为要发展格物,可是格物已经发展起来了。他现在兵强马壮,将来那些火箭什么还能发展,有朝一日他打败女真人,收服天下,将成都的盛景铺开,我看他喊着灭儒,那些儒生也就真能忍了。宁毅对他们有意见,有意见就有意见,可以妥协的,但是土改这一步,何必呢?所有分田地的,你看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而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师师,我也害怕……这成都的繁华,会忽然像汴梁那样没了。能做到现在这里,已经可以了,真的非常可以了……” 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安静下来,师师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几笔,随后笑道:“你这到底是帮谁打探的消息?” “严道纶啊,还能是谁。”于和中并不避讳,“这件事情,按照你们的宣传,要是真做到了,那当然是千古未有之伟业,就跟天下大同一样,做到了谁不是千古一帝?万世圣人?但是做不到会死的啊,你看宁毅这样孤注一掷,把那些反对他的酸儒都给吓傻了,其他人当然也怕……严道纶他们最近在忙着开厂搞钱,他也希望成都的发展能千秋万代,我看他快忘记刘公给他的使命了。此间乐,不思中原喽。” “……所以严道纶想要知道些什么事情?” “他就是想看看,你们这边能有多坚决。然后,要是地真的收上来了,将来是怎么个用法,大家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还能有什么?” 师师这边想了想。 “土地使用的方面,确实是这次工作的重点,但是和中你知道,这个章程肯定是根据收地的状况,要有变化的,所以目前是个理想化的基本框架。如果收地顺利,接下来会带动大量新规划的出现,哪些地分给村民,哪些搞商业发展,哪些通路,这都需要整体计划,所以暂时我也想不到找谁能拿到好处。当然如果他指的是在收地过程里能钻什么空子,这个事情,我们现在也很想知道。” “严道纶主要想弄清楚的,大概是这次收地会有多坚决,会不会妥协,能不能谈,甚至于会不会杀人,会杀多少人。这么说吧……当年在汴梁,任何人处于宁毅的位置上,恐怕都不会选择杀皇帝,但他说杀就杀了……” “……后来到小苍河,西夏人入侵,华夏军不过区区万人,据我所知,左端佑劝过他,但他说打,还是打了……接下来是女真第三次南下,娄室为帅,希尹派人到小苍河劝说宁毅,名义上归顺,结果你们也知道……到后来包括小苍河的几年大战,包括西南大战之前,整个天下都已经沦亡,希尹还是派人,说大家可以谈,宁毅只说,你们来了西南,我埋了你们……” “和中,华夏军每一次休养生息时的态度,都非常温和,宁毅做生意,秉承的是与人为善的态度,这几次大的抉择之前,华夏军都像成都这两年一样,努力发展、努力做生意……包括成都的这两年,我们敞开大门接纳所有人,宁毅甚至让这些大儒在报纸上随便发言,很多人是反对的,但最后迎来了大发展……现在那些儒生很珍惜成都的发展,就好像成都的发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样,也好像发展成都的这两年,宁毅的心是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其实不是,宁毅的态度一直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这些人偶尔理解他,偶尔理解不了他,理解不了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宁毅的态度发生了任何变化……”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理解不了他,过去有过争论……”师师笑了笑,“但是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证明他是对的。和中,你可以告诉严道纶,让他看看这个城市里政治的运作,八月里代表大会正式通过推动四民思想落地的提案,中旬过后,六百多个代表举手通过土地改革的基本思路,接下来七个部门陆续开会,架起基本框架,通过发令,研究办法,然后开始从中低层调集工作组,宣传部这边整理宣传材料,制定宣传策略,工作组开会之后进行训练,宁毅参与到了每一次实际训练里……” “两个月的时间,成千上万人的运作,三天前公布了第一批一百个村子的名单,第一批人员已经派出去了,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有了预案。从第七军调来的六千人在各个节点上换防早就完毕了,负责这次领兵的,是宁毅的那位刘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年她一直是最支持四民的人,为什么让她上?” “这段时间过来成都的大地主,有威胁说要上山的,我们这边有收集信息,但是军队一概不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不做预防。接下来你可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这件事上,预案的安排非常明确,任何人敢行动,华夏军就会行动的。” “外头的大儒给宁毅那边递折子,希望他收回成命,宁毅觉得好笑,你知道他怎么说这件事的?这就是一个……发动了的机器,成千上万人都是这个机器的部件,有人挡在这个机器的前面,机器会碾碎他,有人要在内部给机器弄点问题,会有人来维修它、清理它。成都两年的繁荣,让外头的人以为他很温和,以为华夏军是个温和的……大市场……” “但是在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上,和中,华夏军从十多年前起,就比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更坚决。如果要用敌人的说法来形容,华夏军做事,可以比公平党人,更加凶残。何文他在西南听了几年课,出去之后搞得一塌糊涂,却仍旧成了一方枭雄,但你可别忘了,宁毅在这件事上,已经念念不忘地推敲十多年了。” 坐在书桌后头的话语柔和,即便是凶残二字,轻盈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说童话故事一般,带着奇特的温柔。于和中倒是愣了愣,两年的时光,处于成都这个温柔乡之中,他在恍然间也以为华夏军成了一个与人为善,接下来似乎是阔气了,想要穿上鞋、走上岸的团体,但师师这一刻才真的提醒了他,这是一个在逆境中做了多少让人匪夷所思事情的存在。 他想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回想十余年前,见过立恒,居然与他一道高谈阔论,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师师想了想,也笑:“只要想见,接下来也可以见得到啊,于兄,华夏军……有自己的理想,这些年来,也都在踏踏实实地做事。最近虽说地方大了,但人手是急缺的,你若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于和中摆了摆手:“唉,我知道的,但是……我这一生愚钝,师师啊,你……这个……咱们不说这个了,好吧。其实在你面前,我也不想瞎说了,你说,要是这次刘公中原大战顺利,抓了邹旭,我是不是能升个官什么的,我现在也就是这件事犯嘀咕……” 师师扶了扶额头:“这个我可就不懂了。” 她口中说不懂,实际上对于和中的苦恼自然是理解的。最近一年他作为刘光世与华夏军之间的中人在成都享尽清福,拥有了从未有过地位,但这也是刘光世想要交好华夏军,而华夏军这边又有她在托底的结果。而一旦中原大战出现结果,双方的关系恐怕就要有新的变化,作为本事并不高强的他而言,自然难免感到焦虑。 但事实上,师师为他所做的打算早已存在于前段话语当中,他做出了拒绝,作为朋友身份,师师也就不再好多言了。作为四十不惑的中年人,许多的抉择,终究需要他自己承担后果。 她低头写字,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于和中错开话题:“你说宁毅……他现在都在忙些什么呢?每天应该是开不完的会吧?” 师师抬起头来想了想,微笑:“最近确实都比较忙,不过今天这个时候,难说,大概忙也不忙吧……” “嗯?这是什么哑谜?” “也不是哑谜啊。”她笑道,“大夫人过来了,可能在陪着逛街呢。” 说罢,便又低头写起作文来。 于和中长吸了一口气,扭头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池光影迷离,他回忆起民间对宁家这位大夫人的各种说法,尤其是在最近接触的众多商人口中,对于哪一位的可怕,有着更多、更为具体的形容:“苏氏的那位当家,那可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想见都见不到的……” 回过头来,口中一时间有无数担心的话语想要说,但最终,求生欲还是制止了他的这种行为。 “那……我先告辞了?” “去吧。” 灯火下,师师摇了摇笔尖,笑着说道,随着她这微笑的动作,灯影间刘海晃动,被灯光染成黄色,依稀竟还像是当年矾楼中的黄毛丫头。然而时光飞逝,于和中知道,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 流转的灯火倒映在天上,像是在与漫天星光交相辉映。就在于和中走出师师居住的院落,并且为某位人物的到来感到惴惴不安时,城市西北端的一片城墙上,正有一行人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城市夜景。 远远的,城市外围轨道马车亮起的灯盏,俨如点点滴滴排队前行的蚂蚁长列,置于眼中,令人啧啧称奇。而在城市的内围,无数的光芒铺展,水路上的楼船、道路上的马车、一处处院落间的雕梁画栋犹如精致的模型尽收眼底。 如今在许多传闻中已经被人们视为可怕存在的宁家大夫人苏檀儿此时一袭简单的素白衣裙,正站在城墙上瞪大了眼睛观看着这一切,她向来是江南水乡女子的瓜子脸、骨架并不大,比一般的江南女子稍显高挑,但比之北方人又显得柔美,虽然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情令她在大部分人面前显得雍容沉静,但在面对宁毅时,却仍旧有着相对活泼外放的一面。 “已经比江宁漂亮了啊……” 她站在城墙边,望着远处感叹。 华夏军尽收成都平原后,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成都观光,相对于上次,一切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宁毅从旁边将一个望远镜递给她。 “已经比汴梁都漂亮了!你看看那边,轨道马车,我跟你说过的,没见过吧?以后轨道和车厢都换成铁的,吓坏你们这些乡下人。” 檀儿便笑:“曦儿每次回家,都要跟我说上一大通成都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对了,他上次回去,跟我说了你偷吃他烤鸡的事情……” “啊……逆子。” “你偷吃他的东西,还倒打一耙。” “行了,咱们不说这个逆子的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宁毅拍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我给你看看另一个逆子的壮举。” “什么?” “钱老八那帮人从江宁传回公平党的消息,大队走得慢,但是让人先传了几份报告回来,中间夹了几张新闻纸,我看了两遍,还没怎么看懂,昨天看到半夜,才慢慢懂了。这字里行间都是对我无情的嘲笑啊。” 宁毅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折叠的小报纸来,檀儿接过去,让人将灯笼再靠近些,在光下看。 “这个……什么啊,比武大会,邪派高手……这些都是悬赏啊,这五尺Y魔什么的……嗯,这个外号很有意思,别人乍一听,还以为是无耻Y魔呢,仔细想想是一二三四五,哈哈……这有什么不对吗?” 檀儿将新闻纸举起来,对在光下,看有没有夹层。 “唉……” 宁毅看着她的动作,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忍不住笑了笑,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造……孽……啊……” 檀儿看着他的表情,蹙眉思考了片刻,随后看着通缉悬赏,面色也是数度变化,终于道:“另……另外一个逆子……你、你的意思不会是……忌儿他……他被这个Y魔给……” “啊?”宁毅愣了愣,随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颊抽着笑,“你、你这个……倒也不失为一种观点……回来以后我要帮他宣传一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〇章 凛冽的冬日(四) “……说隐居结束,回到凉山以后的那段时间,要给几个孩子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导向,鼓励他们热爱生活、强身健体,就给他们讲点武林上的故事嘛……那在这件事情上,我又比较低调,不能说是自己,所以一般是编造几个厉害的名字……” 温和的光路蔓延,几道身影行走在城墙上,于和煦的夜风中,听着某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出来混的,名字当然要霸气一点,有什么东方不败,听起来就很厉害……东方不败的弟弟西方失败,是个配角,他不重要……还有独孤唯我,唯我独尊的意思,啊这个名字也不错,我很喜欢……然后天下三大高手,就有一个……叫龙傲天……” 穿着帅气大衣的宁毅一面走,一面伸手,点了点妻子手上的新闻纸。苏檀儿见他长篇大论,满嘴成语,便知道事情不太对,此时面上表情已变幻了数次,又张开那写着悬赏的新闻纸看了看。 “所以……在相公你说的那些厉害的武侠故事里……这个龙傲天……天下第三高手龙傲天的外号叫做……五尺Y魔?你怎么跟孩子说这个……” “是天下第一高手。”宁毅揉了揉额头,“惨的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可能叫五尺Y魔啊,我怎么可能跟一帮孩子说,天下第一高手叫Y魔。第一,天下第一高手不能叫Y魔,第二,我不可能跟孩子说Y魔——檀儿你这思维怎么回事……” 他扭头去看一旁的妻子,却见对方也是好笑又好恼地看着他,随后手上便挨了对方一拳。 “唉……”宁毅叹了口气。 一旁的檀儿也揉了揉额头,苦笑:“所以这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名声,老二这……嗯,这个事情得按下去,不能让小婵知道,让小婵知道了我不放过你……好在他用了化名……” “用化名也没用,曦儿、小河、雯雯、小珂、霜、凝……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龙傲天的名头,黑妞他们一帮孩子也听说过……大意了,我看这孩子回来就得社死……唉,我堂堂心魔,生出来一个孩子叫Y魔……那个悬赏后头还成群结队,五尺Y魔还有个狐朋狗友叫四尺Y魔,神经病,人家一个小和尚,特么缺不缺德……” 檀儿憋着笑,神色变幻间又忍不住打了宁毅两下,她这些年来掌家做事、沉稳端庄,即便在宁毅跟前,也少有这样忍不住打打闹闹的时候,但随即又皱起眉来。 “那怎么办啊……小忌这孩子,你说他怎么闹成这样……应该是误会吧……” “谁知道呢?钱老八他们还没回来,来龙去脉闹不清楚。但是人心鬼蜮江湖险恶,也说不定不是误会,被于潇儿那个贱人玩弄之后,他痛定思痛,决定报复整个天下的女人,出门之后,通过不懈的努力,闯下了偌大的名声……你看,还收了个小弟,一定是特别仰慕他……” “才怪呢。要真是这样,八爷他们就不至于寄回来这几张没头没尾的纸了。这事情不小,小婵可怎么办啊……” “有什么怎么办的,年轻人,出门在外三千里,闹个笑话比被人弄死了要好。” 夜色里月明星稀,被灯火簇拥的城墙上夜风习习,两人散步的过程里,檀儿又将那新闻纸看了几遍。随后再看身边的丈夫:“你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 宁毅微微笑了笑:“天地辽阔,精彩纷呈,他年纪轻轻,走了三千里,去看了父母的老家,弄出这么个名声,一准也经历了很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他去看到的江宁,是什么样子的了?苏家大院、咱们的点东西还在不在……另外听说这次在江宁,陈凡过去,跟林恶禅讨债,两边打了一架。巅峰对决啊,恨不能亲至现场,手刃此獠。” 他心情开朗,檀儿也笑了笑:“我看宁老爷你就别去添乱了。你跟陈凡联手,咱们就败了。” “什么叫跟陈凡联手,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肯定是带了左右跟班去……” “这跟班一个姓陆一个姓刘吧?” “嗯,让她们打打下手,砍死那个死胖子。” 他如此说着,望向城外:“唉,这是年轻人才能有的风光了,不像我们现在,天天开会天天开会,要不然就是一群这样那样的人过来说情,苦口婆心的,要你收回成命,一个个说得又不够精彩,比起左端佑来差远了。我看啊,这帮大儒一代不如一代……” 在最亲近的几个家人面前,他这等“久在樊笼,不得自由”的感叹倒也不是第一次了,苏檀儿被他的话语勾起思绪,望着城外也回忆了片刻江宁的景色,随后偏了偏头,道:“张村那边也是人心浮动,军方的、各部门的,一些夫人太太轮番上门,套些交情,然后问起这次土改的事情,我看啊,都能想到,要是把地收回国家,接下来她们的利益有多大,而且,搞和平赎买,咱们要出多少钱才能把这些地买完,这中间能动的手脚,能占的便宜,也不是一分两分,包括在这中间的议价环节,也不会顺利的。” 她顿了顿,随后笑:“当然,也有些姐妹比较狠,问为什么不推动一次江南那样的杀地主,然后我们再来拨乱反正,我记得你以前提过这种办法。” “大会在整体上倾向于用和平的方式推进这件事。”宁毅偏着头低声说道,“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因为平等的提法并没有成为华夏军精神上的主轴,在过去这个顺序首先是跟复仇和抗金对应的华夏两个字,然后是格物对应的发展,接下来才是民生民权民智以及对应的平等,但老实说,能不能真正的平等,很多人是犯嘀咕的,甚至于包括我在内,我的信心不足。” 檀儿扭头看着他,随后勾了勾他的手指:“这个……我觉得慢慢来也可以的……” “嗯。”宁毅意思并不明确地点点头,“我们只挨了十多年的打,很多人相信过去的老办法是很好的,包括今天的成都,大家看见它发展的繁荣,不愿意再多做折腾了,发动华夏军从底层去推动一场失控的均地活动,我们暂时已经没有这个选项。如果我强行这样做,华夏军可能会内部解体。” 苏檀儿点了点头:“你过去说起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更想用这种办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你要做,我都会支持。” “我是有一些奇怪的执念。”宁毅笑,“但是事情总会在运动中变化,就华夏军的情况来说,推行这种事情,最方便是在杀出凉山的时候,直接煽动整个成都平原打土豪分田地,而在我们这边也有了十多二十万的基本盘,可以在整片地方循序渐进地收拾残局,简而言之,也就是复制今天江南的状况,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保证了内部的纯洁性,可以一步一步的消化别人,而何文那边,内部的纯洁性堪忧……” 他拉着妻子的手,转身前行。 “……但是这样一来呢,统一成都平原的过程会大规模延长,这边地主大族的抵抗会加剧。而且接下来我们的工作重心基本只能放在整肃和引导农民运动上,格物的发展会滞后……而在当时重要的考虑有两点……” “第一,是在眼下的社会层面,对于格物发展后的繁荣,大家终究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平等的思考和渴望,并没有那么普遍,也没有思想层面的理性积累……而第二点考虑是,如果格物学的发展没有形成规模,没有找到切实的、长期发展的可能性,那么对民众的启蒙很可能是一场空谈,儒家在孔子时期其实是激进的豪迈的,他想要用几代人的努力来让天下大同,后来的人发现做不到,所以把民可使知之,变成了不可,使由之,其实如果没有物质大发展的可能,这其实是非常科学的一种处理办法。” “无论如何,我们这边,总之也是做出了选择……” 夜色之中,宁毅的话语平静,更像是私下无人时所作的自我反省与总结,苏檀儿静静地听着,这是在张村之中偶尔也会出现的景象。宁毅习惯在亲近的几个人面前整理自己的思维,檀儿能够听懂一些,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并不像西瓜一样热衷参与讨论。 此时也是一般,她握了握宁毅的手:“这样说,有把握?” “啊,可以做了。” 宁毅望向成都。 工业革命的可能性已经开始萌芽生根。 有这个成果打底,还有什么不能去尝试的? 微凉的夜风中,夫妻俩携手前行,随后又聊了一些琐碎的家事,檀儿说起几个孩子的功课,之后又谈了谈宁忌的问题。 他们从城墙上下去,上了马车,马车渐渐驶入林荫遮蔽的街道,穿行向前,原本看风景的人,也渐渐化作旁人眼中的风景。 这是土地改革已进入倒计时的成都夜晚。 从座位上起身,“瀛洲”的饭局也到了尾声了,一群人呼呼喝喝地从楼上下去,林丘搂着陈姓头领的肩膀。 “陈哥,真的,不要轻举妄动,这次的事情,老大盯着的,跟老大作对的,那可没什么好下场,当年在狮岭,完颜宗翰、高庆裔在他面前被骂得跟孙子一样,儿子被杀了还要说谢谢,我可在场。弟弟救你一命、救你一命……” 他一面走,一面拍对方的胸口:“但是地,收回来总是要放出去的,怎么分,有弟弟帮你盯着,你怕没有好处吗?我怕你到时候没钱……所以啊,陈哥,这里发展都靠你们,现在上头的策略,拉动内需,什么是内需?你们把外头的人多多地接进来,进来以后,他们要住房子,他们要娶老婆,他们要读书,要吃喝拉撒,他们就是内需了嘛。要多招人,多招人,人多力量大、人多消费足,这都是老大说的道理,老大什么时候错过?你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 陈姓的商人笑着附和,林丘这边问了两遍,没有得到回答,朝旁边挥挥手:“老谭,老谭,你来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 “……啊?”名叫老谭的胖子眨着眼睛。 “你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你说啊……” “老大没错!”被搂着的陈姓商人连忙解围,“老大怎么可能错呢,对吧。但是林处啊,现在外头的人,那是越来越难往里接了,你们政策那么多,福利也高,还得安排孩子上学,还有体检住宿这些,咱们投入也大啊……” “什么投入大,你们在我面前哭穷,那是花你们的钱吗?白纸黑字,人家钱是借你们的,要打工还的,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借得越多,那不是要多做事吗?帮你们多做事,你们就多赚钱,你看,他们借得多,那就花得多,然后也做得做,大家好处都多,这不是三赢吗?这是人权!”他扭头望向众人,“这是人权你们懂不懂?” 众人乱糟糟的回话。 林丘摆手:“人权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讲人权,国家为什么要收地?国家不收地,将来有你们什么好处?啊?要是没有人权,他们凭什么要借你们那么多钱?不借你们那么多钱,人干嘛要努力工作还债?你们啊,白眼狼,不懂老大的苦心孤诣……眼光要放长远一点,长远,风物长宜放眼量!懂不懂?” 酒气熏天。 “……所以啊,多招人,多找人多做事多赚钱,赚钱了再招人。什么人不好招,别特么糊弄我,外头在干嘛,那都在打仗呢,刘光世打邹旭,公平党内讧,吴启梅铁彦就快死了,东南小朝廷呜呼哀哉。老陈,老谭,那是人呆的地方吗?不是,乱世里的人都是牲口,谁不想来咱们这里。老谭你说,谁不想来咱们这里?” “——都想。”老谭连忙回答。 “没错。都想来咱们这里,那还有什么不好招人的?都别给我叫苦叫累,华夏军的人从不叫苦叫累,华夏军吃苦耐劳,加班加点……对了老谭老陈,上次给你们拉那么多订单,你们拖拖拉拉的怎么回事,姓龙的昨天都跟我说了,你们做快点,别让我丢面子……我看,就你们特别不吃苦耐劳……” 离别的场景鸡飞狗跳,待林丘磨磨蹭蹭的到了院子里,一旁便有人提了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过来,那老陈道:“一顿饭光顾着跟林处聊天,你也没吃几口东西,这不,让厨子做了饭菜,都是你喜欢的豆腐,老谭,来,这样,咱们给林处送回去。” 此时马车也已经驶了进来,林丘手一摆:“送什么送,家离这不远,吃的给我,我走回去,锻炼一下。” “林处这喝了酒……” “哪里喝了酒,就没喝几口,行了,盒子给我,不要叽叽歪歪……这几步路。” 他说着,伸手用力在脑袋上拍了几下,随后便去抢那盒子,盒子入手,倒还挺沉,但他随即面不改色地上下动了动:“正好,还挺称手,行,不用送了!” 拿出官场上的霸气来,一群人没能留得住他,过得片刻,他提着盒子出了“瀛洲”的侧门,沿着林荫的街道缓缓前行,酒的影响令他感到晕乎乎的,眼中倒是褪去了浮夸的威严,变得平静起来。 几个月的酒场,身体变差了,意识到这一点,他用左右手轮换着将食盒提上放下,权做锻炼。身旁的道路上有行人走过,叮叮当当的车马带着橘黄色的灯笼驶过身边,太平盛世的夜景,他想起过去在秘书处工作室的情景,那时候和登很小,宁毅自律甚严,每天早上起身打拳,众人也都跟着锻炼,到如今,身体尚未走形,但肉明显变得松弛了一些。 土地改革将要开始,无数的蚂蚁闻风而动,但他倒是不想让身边的人死在这波风潮里,许多的脏事还是让他们去做,如果在买卖土地上赚到钱,谁还去压榨那些外来的卖身工人? 最近的饭局,倒是变成救人的好事了。 走到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夜风的吹拂令得脑袋渐渐的清醒,他便站在那儿,吹了片刻的风,视野的另一端,以前共事过的徐少元带着另一名年轻军人走了过来。 “林处,怎么在这里思考人生?一身酒味。” “徐公,你们这是散步呢?” “刚刚开完会回来。”徐少元被称作“徐公”倒不是什么正经称为,乃是他长得高大帅气,经常被人调侃“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后得到的外号,此时指了指身边的年轻人:“工作组的方诚,方圆的方,诚恳的诚。方诚,林丘,就是跟你说过,有幸跟着宁先生在狮岭给完颜宗翰下马威的那个,他现在在商业部工作,因为是处男,一般叫他林处。” “得,不知道谁是处男。雍锦柔成亲我去过。” 林丘面不改色的回敬对方,笑着与方诚握手后,又指了指徐少元:“他,有宁先生的出谋划策,仍旧追不上自己喜欢的女人,宁先生甚至根据他发明了一个成语,叫十动然拒。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就他。” “啊,我们组长……”名叫方诚的年轻人一时间兴趣盎然。 徐少元一巴掌将他拍向后方:“少跟这家伙聊些有的没的,你也想当处男?” 林丘露出胜利的微笑,随后道:“行了,不膈应你。吃不吃东西?我这里有豆腐。” “林处很朴素嘛,行啊。” 徐少元笑着,两人走向一旁河边的青石凳,回头唤方诚时,这年轻人倒表示不吃了,留在那边等着。打开食盒,分作三层的盒子里果然是以豆腐为主的几叠菜肴,筷子倒只有一双,林丘将两根筷子从中折断,两人坐在那儿,便尝了一下菜肴的味道。徐少元挺喜欢,林丘倒是腻了。 吃了几口,林丘道:“说起来,我比较喜欢吃和登家属院外头的那家陈记豆腐,豆干炒肉你记得吗?他们家的肉特别多。” “那你到底是喜欢吃肉,还是喜欢吃豆腐啊?” “不知道啊……” “而且陈记那边的肉根本就不多好吧,每次都是一点点。你看,他家一碗菜的肉,还不如你这块酿豆腐里酿得多……唔,好吃,这家厨子有一套啊。” “好吃你就多吃点。” “那还用说,看你有点积食,你别吃了,剩下全我的。” 凉爽的夜风下,河边的石凳上,徐少元狼吞虎咽,林丘倒是笑了起来:“徐公注意点形象,搞得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人家看见还以为华夏军缺伙食了。” “我都十动然拒了还要什么形象?倒是你,受重用又升了职,今年……五月的时候不是听说你跟一个姑娘提了亲?额……左家留在这里的一个女的,叫左静是吧?漂亮又优秀,七月里,你又把亲给退了。人家人如其名,很冷静,没有揍你,但你怎么回事?是真想保留林处这个头衔呢?还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有其他对象了?” 徐少元说起这事,林丘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沉默了片刻,方才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徐少元将酿豆腐往嘴里塞:“什么?” 林丘声音更低,一字一顿:徐少元靠过来,听到他说道:“……还是男人好。” 徐少元愣了愣,欣然附和:“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惜你太丑了……” “你有点矮……” 宁毅身边出来的人从不畏惧任何没格调的玩笑,两人相互恶心,随后都没好气地笑起来。如此过得一阵,徐少元吃完了所有的食物,打了个饱嗝,他将筷子在盒子上敲了敲。 “华夏军进成都以后,摊子大了,各有各的去处,有些时候,相互见不到,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但是哥哥有句话,要教育一下你。” “哥,你说。” “豆腐虽然好吃,你特么也不能一盒子全弄豆腐啊,你看你,吃了积食,今天没有我,你就浪费了,所以人啊,做什么开心的事情,都要节制,没有章法,是要出问题的。” 他说着,将筷子仍旧食盒里。 林丘笑着:“懂,还是徐公爱护我。” “徐公不爱你,徐公的心已经碎了。” 两人坐在那儿,看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儿,徐少元起身,林丘便也起身,道:“土改什么时候开始,你们要启程了吧?” “前期的舆论宣传已经在做了,我们刚刚开完最后一个会,明天早上,全体动身。”徐少元指了指天空,“土改倒计时……” 他顿了顿。 “……五个时辰。” “保重。” 林丘敬礼。 徐少元便也敬了一个礼,他随后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 “有朝一日,革命成功,与诸君痛饮。” 这是华夏军中不少人从宁毅那边学来的话,他们有的懂它的意思,也有的不懂,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最郑重的约定。 …… 星月流淌。过得一阵,徐少元与方诚离开了夜风轻抚的河边。 林丘提着紫檀木的食盒返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他将盒子里的碗碟收拾起来,劈开木盒,将夹层中铺垫的金条扔进了财物杂乱的库房当中。用热毛巾醒酒之后,又在院子里静静地坐了好一阵。 到临睡前,方才记起应该锻炼一下身体,打了自己一巴掌。 过了不久,土地改革开始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一章 凛冽的冬日(五) 冬日的成都平原,天气算不得寒冷,却有厚厚的云层在飘荡,将一切都染上一层冷硬的颜色。于是云灰濛濛的,原野上的树也是。 成都以西百余里外,山南坝,是左近有名的大村庄,村内居民两千八百余,共五百多户。 依山傍水,由东往西的官道早早地便修到了这里,到得今年,华夏军又将这条官道加以拓宽,运来了砖瓦木材。在官道一侧平整土地,开始建设一处学校。到得十月下旬,随着均田地的传闻愈演愈烈时,华夏军的工作组便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这里。村落周围的气氛,立马就变得紧张起来了。 作为均地行动第一批动手的百大村庄之一,来到山南坝的工作组共八支,一百零二人,各组人数十二到十三不等,再加上随行的护卫士兵,成员总共一百三十六。在抵达山南坝的第二天,整个工作便已经按部就班的展开。 在占领成都平原之后,华夏军做的首要工作,便是对整个辖地的土地及户籍进行了一轮大致摸排,而在击溃女真西路军后,这一工作又进行了更为细致的一轮,这是土地改革的前期准备。 而自今年六月起,随着平等思维的渲染,对于蜀地各个大地主、大宗族针对土地政策的约谈就已经陆续展开。及至八月中下旬大会通过进行土地改革的决议后,就改革的细节问题,亦有大量的士绅、地主去到成都或是张村与华夏军进行协商。 相对激烈的协商期约为两个月,并没有出现实质上的结果。 而在此期间,大会在通过决议后,便开始在各个部门有条不紊地抽调人手,确立核心诉求,制定具体计划,拆分执行步骤。随后组织律法、宣导、民政、土地、财政等各个方向部门的成员进入实操模拟阶段,并且根据协商当中的进展,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对抗演练。 在宁毅的直接负总责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外界的波澜,能够延缓这些准备工作的进展。 十月二十五,一共九百二十三个工作小组,连同部分武官组成的一万二千余人完成最后的集结与誓师,被同时投向整个西南大地上的一百处节点。 土改开始。 …… 山南坝,跟随着老练的竹记掌柜以及过去驻山南坝的退伍华夏军老兵,宁曦进行了两天的实地走访及认人工作。 他如今是一百个工作小组当中编号第十七工作组的三名宣导员之一,这是整个土地改革工作中的重点。按照华夏军的正式安排,想要获得土地均分的权利,当地居民首先要进行的是七堂正式讲课、三次民兵操练以及一次简单的考核,宣导员需要负责的便是这些讲习以及最后的考核。 从如今华夏军的政治体系里一次抽调上万人的规模进入到这次必然周期漫长的行动当中,此时的各个小组尽量执行的也是老带新的策略。担任第十七工作组的组长,也是整个山南坝总队长职责的,乃是过去担任竹记首脑之一的康竹铭。 这是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前便跟随在竹记的资深掌柜,陪同过坚壁清野,参与过夏村之战,属于华夏军中最为出色的执行人员之一。在肩负总队长、组长职责的同时,他也是第十七工作组中三名宣导员之一,负责将必要的宣讲技能,传授给开始接触这种具体群众工作的宁曦。 山南坝的近三千居民,根据住所所在早已被分为八份,当中的两百余成年人归第十七小组负责,因此最初的两天,康竹铭便带着宁曦等人在村内认地方和人数,并且登门了解基本情况。而除三名带班的宣讲员与驻村老兵外,跟在几人身后的还有一名负责后勤也兼来学习的少年人,这少年身形偏瘦,但眼神灵动,眉宇硬朗,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乃是在北地生活了十二年后方才被接回西南的秦绍和的遗腹子。过去的小名石头,如今已取了大名叫做秦维钧。 “……从北边的溪水到南边的路,这一片,地方好记……尽量记清楚每户有几个人,初期的记录不麻烦,怕的是中途出变故……这两百多个人,再分作六个班,每天六轮宣讲,如果每天都有几个人不肯来,后期就很麻烦,甚至于多出一些冒名的、捣乱的,我们初来乍到分辨不出来,就要丢脸,虽然说起来捣乱的我们就不给他们分地,但咱们第一轮做事,还是尽量要漂亮,没必要搞得鸡毛鸭血……我过去记人样貌啊,有一些心得……” 一面向前走访,康竹铭一面跟宁曦、秦维钧说着这些要点。宁曦便仔细地听着,也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背了一个包袱的秦维钧凑在旁边看。 十月底的农村已是农闲时节,灰、黑相间的房舍间,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道路上呼喊奔跑,一些土墙上已经刷起了“平均地权”、“平等”、“民权”之类的标语,大人们在屋檐下、房屋里以警惕、迷惑又或是蠢蠢欲动的神态打量着行走在村庄里的华夏军成员们。 昏暗之中,眼神交换、窃窃私语。 衣着破旧却也整齐的康竹铭等人便在驻村老兵的带领下,一间一间院落的登门。进门之后,康竹铭便首先敬礼,然后打招呼。 “是刘三五刘叔家吧,老叔好啊,我是华夏军来的宣讲员康竹铭……” 第二名宣讲员报上姓名后,宁曦也在一旁敬礼,大声道:“叔,俺叫狗蛋!” 秦维钧道:“俺叫猫蛋。” 两人都取了令人感到亲切的名字。 “……咱们是过来办分地事情的,不知道老叔清不清楚这个事……对了,冒昧登门,有点小礼物,各家都有的,老叔不要客气……” 说话间,由秦维钧呈上一小包印有平等宣传图的糖果,待到对方不好意思地收下,便开始讲述过两天将要讲课的事情,顺便将这户人家的实际人数及姓名再做印证。 天色阴冷的村庄当中,八个小组的宣导成员都在走访着村内的居民,打招呼,递宣传糖果,介绍之后的课程事宜。而眼见华夏军的成员态度温和,不少的居民在稍许的沟通后便也小心地询问起是否真能有地分、那考核难不难之类的问题来,康竹铭等人便也耐心地做出一番讲解。 国家说要分给人土地,说要人人平等,这是千百年来未曾有过、未曾实现过的事情,它的开端也就这样平静地进行着,听说了的人们或有憧憬,但也充满了不安与质疑。 亦有部分居民,对此事表现出了巨大的抗拒,冬日里的交头接耳与窃窃私语中,偶尔会夹杂村中老人的骂声。 这一日康竹铭带着宁曦先后走访了村内的五十余户人家,到得傍晚,双方才分开,他在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去到村内另一处战线上。这是由土地、财政、律法方向的组员们,与村内的宗族宿老、大地主们进行土地赎买沟通的现场,地点位于村内的刘氏宗祠当中,他到来时祠堂内已点起油灯,气氛压抑而沉闷。 来到这里的组员与村内地主、宿老们已经进行了一整天的宣讲与沟通,车轱辘话都已经来回说到。但随着康竹铭的抵达,祠堂内的气氛仍旧爆发出了一波热烈的高潮,所有白日里已经抛出过的话题再度展开——但这也是先前的推演里就曾有过的预计——康竹铭对各种话题又做了一次回应,从天下大势到华夏军的思想再到对每一个人利益的安排,再之后,自然又是一轮早已说过的话题。 “……此地田产乃我祖上传下,从未巧取豪夺……你华夏军仗势欺人、倒行逆施,你就不怕万民哗变吗——” 康竹铭在回应之余,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们希望,还是不要哗变。” 古往今来,土地的利益,以及人们对于私产正义性的维护,从来都不是平静的口舌之争能够改变的。一如对方所言,他祖上一代一代地积攒田产,在他眼中也未曾巧取豪夺,你突然要收他的地,说是为了人人平等,为了将来更好,这样的事情便是再好听的道理说上三年五年,恐怕都不可能让人心悦诚服。 但无论如何,在经过华夏军前期一个多月的宣传之后,分地流程下第一个正式的招呼,就此打到了。 按照预定工作计划,整个分地工作便是从这两个方向展开,当对普通民众的宣讲工作彻底完成,考核结束的那一天,所有土地的赎买工作,也即行结束。 这天夜晚,星火微茫,刘氏宗祠当中的灯火燃至半夜,家中多有土地的人们在其中愤慨、谩骂,商议对策,村落之中的各处,并无田产的佃农们亦在黑暗之中窃窃私语,有人怀抱微末的期待,也有人认为,或许就是华夏军要抢夺老爷们田地的一种借口。 第二日上午,康竹铭有更多的正事需要主持,化名狗蛋的宁曦与另一名宣讲员继续将昨日拜访过的村民进行分配,对其中有可能缺席或是看来较为麻烦的成员进行了新一轮的拾遗补缺。下午时分,则以“猫蛋”秦维钧为听众,在学堂后方的小木棚里,就接下来要宣讲的内容进行了又一轮的排练。 “咳咳,各位乡亲父老、各位叔伯婶婶、兄弟姐妹,俺是华夏军的宣讲员,陈狗蛋……嘿嘿嘿,接下来的几天呢,就是我会跟各位乡亲父老一道讨论清楚,华夏军这次过来分田地,到底是为了什么……” 猫蛋用力地鼓掌…… …… 十月二十九清晨,晨雾还在冬日的平原上集结飘荡,山南坝的新学校之中敲起了集结的锣声,不久之后,宣讲员们去往村内召集已经吃过早饭的民众。大约半个时辰的鸡飞狗跳之后,第一批民众在学校的操场上集结,分批进入摆放了几排矮凳的教室。 宁曦在教室外整理了衣服,深吸一口气,朝里头走进去—— …… 按照预定的流程,华夏军的室内课程共七节。 从华夏军的战绩、四民的理念到朴素的人人平等,再从人人平等引申到没有文化、不会思考的人很难真正与他人平等的事实,宣扬华夏军希望在实质上实现平等所准备采取的各种手段,随后以一些极其通俗的、甚至类似志怪传闻的方式,陈述格物学在战场上的巨大威力以及在成都已经展现出来的新鲜模样,讲述部分律法常识,最后教每一个人认清楚“华夏”两个字、尽可能学会自己名字的书写并且初步认识十个阿拉伯数字。 ——而最后的分地考核,实际上也就是对自己名字以及华夏二字的简单书写。 在整个讲课的过程里,根据具体情况穿插一节“佃农诉苦”的环节,再配合三节室外操练,将简单列阵,“令行禁止”概念灌输给所有参与的民众。进行完这一轮的人,便开始分配耕地。 事情的轮廓并不复杂,在整个西南的千里之地上,根据远近的不同,史载第一批授课的时间,分别为十月二十九、三十、十一月初一、初二不等,课程的简单展开是按部就班的。 但反抗随即而来。 在山南坝一地,十月二十九下午,便有五名村中老人开始在村内哭喊谩骂,他们或是向祖坟的方向磕头喊冤,或是挡在去往学堂的大路上,咒骂预备去听课的村民是白眼狼,要有报应,村内一名七十九岁的老人在学校的操场上将额头撞出鲜血来。 过去在山南坝,刘氏宗族的势力尚算强大,目睹这一切的村民们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便有人决定不再去听课。此时分批次的第一堂课尚未完全覆盖山南坝整村,情况眼看僵住,人们等待着华夏军的应对。 半刻钟的时间,华夏军的士兵将挡在道路上、操场上的老人以棍棒架开,再半刻钟,华夏军的士兵带着之前早已搜集好的罪状名单,入村索人,将这五名老人家中的五名年轻男子上枷擒拿,在公布怀疑的罪名后,将五人直接关进校园一侧的房屋内。 五名老人当日的喊冤与哭闹,不再理会,只以棍棒架至一旁,对额头出血的老者出动了军医进行救治,在对方拒绝后,亦不再理会。 第二日,又有两名老者加入喊冤,同日,村中下狱七名青壮,其中甚至有一名妇人,罪名是过去曾伙同仆人打死家中的一名小妾,罪名坐实,便是死刑。 当日下午,刘氏宗族组长刘棠拜访康竹铭,尝试进行谈判,在论及这十二人如何可以免罪的事情上,康竹铭拿出了手中搜集的部分名单。 “这中间尚未抓捕者,可酌情在私下予以调查,已经公布的十二人涉及的案情,华夏军必定全力追查,在得到证据后,秉公执法,该放的必然会放,该杀的必定会杀……此事已无转圜,还请刘公不必多言。” 刘棠一时间骇然,因为已然抓捕进去的那名女子,便是他族兄的正妻,他的亲嫂嫂。 同日,山南坝课堂内的文化课程,直接进入诉苦环节。 这是于整个事情推展过程中,在山南坝泛起的小小波澜,而在其他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冲突都在展开。 按照后来的记载,一百个大的村庄,其中的九十三个,在面对这等突如其来甚至匪夷所思的大动作时,都掀起了或大或小的摩擦与反抗。 这其中,动静最大的乃是成都西面三百余里外的一处俞家村。这边的俞氏宗族老族长去世不久,新族长俞天泽自幼习武,在民风彪悍的俞家村中极有威望,收到华夏军分田命令之后,俞天泽带领村中近两千人揭竿而起,他们围困华夏军过来的九十八人工作组,试图在击溃整个工作组的人员后,入山为寇。 而华夏军工作组成员踞地固守,以枪械、火雷等物使围困的千余人不敢上前。在三个时辰后,华夏军第一批应急响应的两百名军人穿过山道迅速赶来,将围困工作组的俞天泽等人击溃。俞天泽朝山区转移。 八个时辰后,华夏军三千人集结俞家村,随后入山、清剿,俞天泽等人试图据地利周旋,但在西南多年的华夏军也早已习惯了这边的山地,在击溃俞天泽心腹主力后,第三日将其生擒,而在山中的清剿一直进行到第七日方才收兵。 所有煽动暴乱的俞氏首脑,三日后即行公审,随后,悉数枪毙。 事件汇总、登报,广传四方。 这是单独列出后近乎暴戾的一幕。 长久以来,在入主川蜀后,华夏军一直都还保持了与人为善的姿态,包括八月里通过土改命令,协商的两个月内,它对于所有的地主、富户也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态度,甚至于一百个工作组入驻各大村庄,拜访与协商都还算得上平静而充满礼貌。 这使得许多人认为,土改的问题,还是可以谈判,可以拒绝的。 谁也没有料到,只是如此寻常的一轮博弈手段过后,华夏军的整个反应,会是这般迅速、坚决甚至于暴戾。宁毅一方几乎是以对抗女真人般的态度——甚至于超越于此的态度——朝着整个西南大地,落下了超乎想象般凶狠的一刀。 整个西南天地都在震动。 短短数日,所有人就完全明白了华夏军在推动土改这件事上的坚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二章 凛冽的冬日(六) 十一月,平原上的雾依旧是寻常的模样,冬日里的天色也依然带着青灰的阴霾。西南新一轮的改革正在泛起波澜。 从后往前看,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正在这一刻出现,但身处于现实中的人们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存身的那一刻会在后世留下多么重大的影响。 因为现实本身,在每一刻都有激烈的变化出现,自景翰十三年女真第一次南下至今,数次足以灭国的灾殃、无数次的屠城、屠杀、哀鸿遍野的灾难都已经在这片大地上陆续出现,这些激烈的变故大多最终都呈现出了负面的结果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厌倦了这样的变故,却也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变故。 一百个村庄,涉及二十余万人的一场变化,虽然充满了对光辉未来的描述,但即便是乐观的人们也难以真正接受“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理想可能实现的现实。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失败,这也不过是在此等乱世之中一支军阀势力经历的颠簸罢了。纵然在过去两年,这支军阀势力表现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强大,但就此挑战“耕者有其田”这样的大理想,人们在激烈争吵之余,响在心底的,恐怕也就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不过,就好像是在浩浩荡荡的历史大潮中截取某个片段加以俯瞰的情景一般,乱世的浊水在险弯当中轰散出无数混乱的流体,它们有的在大潮之中交错向前,有的扑成巨浪,有的结成漩涡,有的随时被抛开轨道、冲向高空。它们有的会先一步发现真相,也有的心怀忐忑、踟蹰不前。无数的思潮变乱。 这也是大时代当中能呈现出来的魅力。 一百个村庄当中,九十三个村庄都爆发了或激烈或温和的对抗行为,但也总有那极少数的存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 成都东南面的西鼓村是既存在大地主却又迅速谈妥了收地事宜的极少数村庄之一,十一月初二,来到这里的宣导员秦维文正被某些事情搅得头疼。 “嗯,有道理,有道理……” 时间刚刚入夜,回到临时住所房间的这位新一代秦家二公子,便听到了外头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这仿佛在咀嚼什么美食的说话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在门外停下,之后便是毫无礼貌的踢门声。 “秦公子——有道理啊。秦公子你在吗?有道理啊——” 他拉开房门,门外此时仍是各种身影来来往往的华夏军临时驻地,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名与他年龄相仿的乡下公子哥。对方踢门的原因其来有自,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张报纸,另外一只手拿着盏似乎是从书桌上直接端出来的油灯,正在昏暗的夜色里将眼睛欺近报纸,仔细地阅读,一边阅读一边还咂咂嘴,随后又用匆匆汲起的布鞋一脚朝秦维文踢了过来。 “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挨了一脚,苦笑:“聂兄何事?” “今日传来的《三日谈》!此文解我大惑!有道理!有道理啊秦公子——”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踢了对方一脚,径自入内,手中拿着报纸还在嘚瑟。秦维文关了门,对方将油灯顺手放到一旁的书桌上,手上的油往自己的漂亮衣服上擦了几下:“你来看你来看!” 环境优渥、土地也颇多的西鼓村乃是这次分地行动中遭遇的异类,具体的原因归结于这边的聂氏宗族族长聂绍堂,此人年过五旬,在这一片影响力极大,放在普通人的视野中,算得上是盘踞一方的枭雄。在华夏军统一西南的过程里,他被西瓜、李师师的搭档逼降、诏安,此后便一直走李师师的这条线,与之绑定在一起。 与一般政治投机者们不同的是,聂绍堂在站队这件事上,下注极为坚决,包括在这次土地改革事件当中,他所体现出来的,便是这种野性直觉般的坚定。在拜访了两次李师师后,他成为了第一批与华夏军主动谈妥赎地事宜的大地主。家天下时代数代积累的田产,虽然换取了看似优渥的金钱以及足以惠及三代的政策补偿,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任何理智派其实都难以想通他如此通透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而从后世看来,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进步”的思想觉悟。 不过,几次对华夏军慷慨而坚决的下注,自然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不错的回报。金钱上的东西固然不谈,聂绍堂的几个儿子算是很快地在成都核心圈里混了个脸熟,就如同眼前出现的他的第三子聂心远,因为其爱读书的性格,与秦家温温吞吞的二公子秦维文便有着一定的交情。当然,过去或许还有着刻意结交的成分,这次随着秦维文来到西鼓村主持课程,才发现这在成都时文质彬彬的聂心远,实际上有着如此狂野的一面。 从工作组来到这边的第一天开始,聂心远便过来缠住了秦维文,对于分地事宜中各种各样的细节大加询问,不断提出无数刁钻的问题。一开始秦维文还以为他故意刁难,但随后他才发现,对方似乎是个与瓜姨那帮人类似的“革命党”,无数新奇的念头似乎都在他脑中爆发出来,许多时候甚至令秦维文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 秦维文今年才十八岁,学习和练武的天分都平平常常,被安排过来当宣讲员自然也是为了历练——因为他看起来敦厚老实,宁毅那边说:“你比宁曦更适合当宣讲员,因为看着亲切。”他便在两个月的培训之后过来了——但对于华夏军当中最激烈的那些平等理论,他纵然听过,却也是了解不深的。 聂心远这两天只要逮住他,就如同好奇宝宝般拿着他拼命摇,秦维文只好绞尽脑汁地对答。他是宣讲员中的添头,对各种刁钻的平等理论并不了解,一开始为了装得很懂,还时不时去询问一番组里的老师傅,后来就准备打发聂心远去烦别人,然而聂心远倒是羞赧起来,瞪着眼睛一阵,随后也结巴:“不、不熟……”此后便依旧过来烦他。 眼下又来了,只见他指着那《三日谈》上的新闻热烈地跟秦维文推荐,秦维文趴在桌子上看看,只见这报纸上得秦维文青睐的是一篇颇为浅显却也无比直白的政治文章,或许便是因为整个观点毫不修饰的直接,引来了眼前聂心远的喜欢。 “……秦兄,你看看、你看看……这篇文章一出,咱们前几次的许多问题,就都明白了……”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一开始便都会形成一个一个的利益集合,你家里是,我家也是……这么多的利益集合,都要给自己捞好处,经历两三百年,尾大不掉,下方必然民怨沸腾……那怎么办,因此两三百年便要经历一次改朝换代,这改朝换代的本质,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些积累了两三百年的利益集团打烂、打散……” “……要达到这个目的,用什么手段都不重要,利益集团说自己有什么理由,也从不重要,因为事实上就是,你们不散,大家的日子就绝过不下去了……那么你看今日的武朝,两三百年改朝换代,积累了这么多代的利益集团,是肯定要被打掉的,你今日看华夏军手段温和,不肯分掉,异日就必然会被屠刀逼着分掉,因为一定要分掉,大家才能重新开始……” “……如此浅显的道理啊,如此直白的说法啊,振聋发聩!震耳欲聋——我茅塞顿开——” 聂心远的话语也是震耳欲聋,秦维文揉了揉额头:“这个《三日谈》,平日里就好登这些引人眼球的言论,这个……这个也太那个什么……政治阴谋论了……” “很有道理啊!秦兄!”聂心远在一旁坐下,“不必讲什么细节,不必事事都摆什么正义,改朝换代当然就是这样的!武朝那么些个大家族,积累了这么多年,再让他们积累三百年,那普通人怎么过,普通人过不下去,大家族也是被屠杀。所以这篇文章很明白,华夏军今日的土改手段,很给面子了,人都没杀几个,还给钱,给这么多钱。我看这些地主应该明白,把土地交出来,大家重新开始,才是保自己五代十代长长久久的唯一办法……这道理就应该跟他们明着讲。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秦维文苦笑不得:“你这么激动,你去跟他们谈判得了。” “我也想,不过……人多我结巴……”聂心远郁闷了一下,随后又抬起头,“不过啊,这个事情你们得警惕!你看文章的后半段,说华夏军解决这个事,分两个方向进行,第一,通过分地,打散一部分的利益积累,给百姓留下一个生活的底线,第二,是通过格物和商业扩大整体利益,增加源头的活水,缓冲这个……集团利益的积累。因为有了第二点,所以才对地主有了心慈手软的余地,保了大家的一条性命……” “但是啊……”聂心远顿了顿,“你们这第二点,到底对不对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所有三百年的王朝,都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洗礼,才能让大家重新开始,让所有人有另外一个三百年……万一这个第二点不那么对,你们这心慈手软不杀人还给钱的办法,会不会让这个三百年……短了个一百几十年。人家都杀,你们不杀,那这个积累到大家受不了的时间,肯定是要缩短的……” 秦维文看着他:“没杀你们……你还不高兴了……” “讨、讨、讨论问题嘛……” “……” “……” 两人坐在那儿对望了片刻,聂心远态度真诚,秦维文呐呐无言,只是又过了一阵,他有些为难地眯了眯眼睛,方才靠近过来。 “只私下里告诉你,宁叔……宁先生那边,准备定一个基本国策,好像是叫做……遗产税,比如你们这样的大户啊,你老爸死的时候,你们继承的东西,给国家交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八九十的税,收税收死你们……而且啊,宁先生那边特别强调,这个税,在国家的任何阶段,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抵扣……这事情还在商量,你别乱说,但如果要定,开国就得定下……” 聂心远张嘴楞在那儿,过得一阵,手指在桌上下意识的敲打,眼神也亮了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这个有道理……有搞头……秦兄,我这下真的相信,你们想谋万世太平……开千年未有之大业……”他喃喃自语,过得片刻,陡然抓住秦维文的手,秦维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但对方拍打两下,却又放开了,“不对不对,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这个……秦兄你想,譬如我爹有一百万两银子,他死了,我们得交税,但他死之前,可以送给我们啊……你们这发令一出,世间大户必然都大肆赠与,你说是不是,它不是没办法规避啊……” 秦维文整张脸皱成了难看的包子:“……那一个办法,能解决一些问题……也不错了吧。”作为差生,他对这些问题极少深入思考,眼看便要答不出来了。 “这个倒也是……”聂心远点了点头,“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只要有了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遗产税是个好想法,秦兄,这两天我想想我会如何对付他,我想到方法再来与你推演……” “你、你这个……” “等等,我又想到一个事情。”聂心远又道,“之前说,格物与商业可以开源,但譬如我父亲有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他原本要以这一百两银子做生意,现在你有这个遗产法,他觉得自己老了,就把所有生意分给我们这些败家子……不行啊、这个不行的啊,很多生意是做不起来的啊,那这个遗产法……对,倘若我爹没有钱,他有一个工厂,值一百万两,他死了以后,你们收走九十万两,那这个生意怎么办,这生意就没了啊,秦兄……” “我……我也只是听宁先生那边说起……” “另外还有,天高皇帝远,各家各户有多少钱,哪里算得了那么清楚,而且……哎,这就又回到一个大问题上头来了,你们收了田地以后,官家就是世上最大的了,酷吏如虎啊秦兄,待有一日华夏军统一天下,这周边地方分地,上头真管得到吗?我总觉得,这个才会是将来真正的大问题……秦兄,宁先生平素怎么说这个的,你快讲讲……” “呃……这个……多开会?” “……” “……” 房间里的灯火安静了片刻,过得一阵,又是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声音传出来,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秦维文近乎哀嚎:“你去问问唐组长啊……” “我这点问题……哪……哪好打扰他。秦兄,你、你在宁先生身边长大的,肯定有说法、肯定有说过……你就陪我聊聊……” 如此聊到深夜,许多人都睡下了,聂心远才举着油灯捏着报纸啪嗒啪嗒的回去,一面走,还一面喃喃自语、摇头晃脑…… 此后初三初四……上午下午晚上……聂心远只要有空,便依旧往秦维文这边过来,他的话语直接,有时候说的甚至是令人心惊肉跳的言辞,例如听完几节课后,反应过来,便去找秦维文道:“我明白了!有道理啊——你们这其实不在乎大伙儿能不能全听懂你们的课程,你们主要是想让大伙儿令行禁止,往后华夏军说话,他们都听……没错,没错,这才是打地主的思路,往日里皇权不下县,那怎么才是让皇权下县,他们听调配了,不就下县了嘛,分地的核心还不止是分地……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叹息:“我也觉得有道理了……” 如此到得十一月初五这天,他过来逮秦维文,随后便被人引到一间教室当中坐着。过得一阵,他看见宁毅从房门口走了进来。聂心远不是第一次见到宁毅,但单独会见是初次,只见宁毅在一旁坐下来,笑望着他,聂心远目光呆滞,呐呐无言。 “维文那边,跟我说了你的很多想法,很有意思,你看,他回答不了的,他都记录下来了,我看了一下……”宁毅手中拿着一个本子,那是秦维文的本子,聂心远原也熟悉,上头寥寥草草的一堆东西,似乎说明了书写者心情的烦闷,“这个秦小二啊,记录了很多,但实在有点轻重不分,要不然这样,心远你这边有哪几个问题是最想知道的,我们探讨一下。” 聂心远:“啊……呃……我……那个……” “……” 宁毅看了他一阵,笑了起来:“这样吧,秦维文虽然记录得有些琐碎,但绝大部分问题,其实只要仔细思考,都已经有了一部分的理论解答。但是我知道,有一个或者几个核心问题,眼下是一直得不到解答的,比如,等到将来收复整个武朝,如何进行边远地区的管控,这个问题涉及封建制形成的理由,影响深远,如果没有一个核心思路来解决它,如果没有决定性的改变,我们可以说,让皇权下县,收田收地,只是一场野心家、天真无知者的闹剧……甚至于犯罪……” 聂心远用力点了点头,待宁毅说到最后,又被吓得用力摇头,也不知要表达什么。 宁毅顿了顿。 “这样……口说无凭,我邀请你去看一样东西,看完你也许会想到一些事情,你回去收两件衣服,待会会有人给你安排。” 眼见对方的紧张,宁毅站起来,随后还是投以赞许的点头:“你能想到这么多,想到这些,不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很不容易,也很不简单,以后也要多想,我们需要很多能想问题、解决问题的同志。” 他手伸过来,等待片刻,与聂心远握了手。 聂心远如在梦里。 过得不久,他便提着一个箱子,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坐上了去往乐山方向的马车。 马车行驶了半日,中途投栈,到得第二天,他在一处经过了大量华夏军改造的小城镇边抵达了目的地,这是距离华夏军乐山军工所不远的一处研究机构所在,由于已是中午,在安排他吃完午饭后,有人将他领到了一处似乎是等候参观的小会客厅,这小会客厅中已经有十余人在了,聂心远观察一番,见这些人有老有少,有年轻的书生,亦有身上打补丁的老儒,其中几个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似乎是关于土改的话题。 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是一名比他年纪稍大的年轻人:“汉州许靖许时尧,这位兄台是……” “聂、聂厚,字心远……”聂心远想了想,“汉州许家……可是睿公……” “聂兄说的当是家祖。”这汉州许家乃是跑南货的大行商,老太公许睿在西南算是一号人物,因此聂心远也知道,只听对方低声问道:“不知聂兄因何来此?” 聂心远迟疑片刻:“许、许兄呢……” “为这土地改革,斗胆写了几篇文章呈上去,随后便被人安排过来了……我看这次过来的人贫富皆有,当不是因为家世被召来,恐怕还是因为写了什么东西……” 聂心远便也挠了挠头:“在、在下也是……也是……写了文章……” 那许时尧笑起来:“一看兄台,文字功夫必定了得。” 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便有一名戴了眼镜的华夏军实验成员过来,大致确认姓名后,领着他们从房间里出去,在穿过几处院落后,他们来到一处山间空地上,只见视野远处有河水流过,河水边又有好几间带有水车的房屋,从那边的一处房屋当中延伸出一根笔直的线来,连向这边的一间房屋后壁。 “上头让我们带大家看一场实验,先到前头去吧。”待眼镜的实验员领着众人走向水边的那处房子。 只见带着水车的房屋颇大,房间里有一个能被水车带动旋转的结构复杂的机械,众人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那机械内部似乎缠了不少的线,众人分辨一下,乃是铜线,期间似乎又有大块的铁器存在,那眼镜实验员扔上去一块铁片,当即吸附上去。 “这是磁石。” 众人参观完这边,离开房间,沿着那长长的线朝另一边走。商贾家出身的许时尧欺近那条长线看几眼:“此物似乎是紫胶。”又要动手去捏,被那实验员大声制止了:“此物制取不易,不要乱碰!” 许时尧笑道:“此物是紫胶否?” 对方道:“用了紫胶,还加了其他东西,他的里头是铜线。” 许时尧点了点头,随后向聂心远道:“紫胶又名虫胶,我家常贩南货,故而知晓,也不知道他们以紫胶包裹铜线作甚。” 此时众人都还是一头雾水,待走近长线这边的房间,只见那绳索拉过来后,这边只是结构简单的两块铁片。那实验员过来道:“这两边房屋距离是七十八丈,待会水轮会扣上机器,从那边向这边发来信号……唉,这实验弄得还有些简单,铜丝、磁石制取不易,现在也就是给你们参观看看,按照宁先生的想法,这边还要有个复原电机的……” 听人基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实验员在这边用旗帜发去了信号,随后向众人解释。 “水轮勾连上机器,机器转动,铜丝内便会产生电,马上你们就会看到,电向这边传来信号。” “什么东西?”许时尧等人蹙眉询问。 “电。” “……什么?” “就是闪电!打雷闪电时的闪电!” 房间里一团乱糟糟的,众人各自发出了自己的疑惑,但随即,他们听的两个铁片上“啪”的响了一声,闪烁银光。 随后,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开始有节奏的响起来,它们只响了颇为短暂的片刻。 “……以铜线传导闪电,只要铜线够长,百丈千丈,闪电皆瞬息可至,以闪电发出的长短间隔为号,将来即便相隔再远,都能传递讯息……此物将来与成都那边的轨道马车搭配,连同任意城市,即便千里之外,传讯也不过须臾……” 戴眼镜的实验员呆呆板板地与众人说着关于实验的事情,有的人渐渐能听懂一些,有的人仍旧一头雾水,闪电?传讯?什么东西……那实验员眼见众人悟性不足,随后便又叹了口气,从头将原理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也谈论了一定的问题…… “……打败女真人之后,宁先生方才带着我们开始搞这个东西,所有的想法和理论,都是宁先生一手建立的……坦白说,铜丝、磁石,还有那虫胶制成的裹皮,我们现在也都还在慢慢研究,距离宁先生说的流水线大规模生产,还有些远,但是啊,既然这个原型已经做出来了,我们觉得吧……” 聂心远渐渐地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在他理解了这件事情的涵义之后,他的眼前、耳边一切的东西似乎都渐渐变得遥远起来,脑子里在嗡嗡嗡的响,他的灵魂似乎抽离出了这具身体,在天空中开始俯瞰这片大地,封建、大同、家天下、为万世开太平、无数孩童蒙学的呀呀之语似乎都在响……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随众人离开这边的。时间仍旧是冬天,天气阴冷,似乎带着成都平原附近独有的灰色,他的脚步在人群中向前走,某一刻,他跪倒在地上,反应过来时,眼泪在眼眶中倾泻似的流出来…… 他的想法、他的迷惑、他这些天跟秦维文提出来的无数问题,这一刻,都涌了上来。 令耕者有其田…… 孔圣人、无数的圣人、求道者的理想…… 打破分封的可能…… 天下大同的可能…… 在这一刻,迈过了一道门槛…… 时代的大潮轰然而来,如同溶流般,拥抱住了他。 那些问题,在理论上,已经圆起来了。 …… 一天以后,他回到西鼓村。 又过了一日,他坐着马车,进入了一如既往喧闹的成都,无数的舆论都在围绕着土地改革而争吵。他找了一处客房住下,随后,带着颤抖开始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土地改革之我见》。 他的想法依旧稚嫩,文笔也算不得精深,文墨写到纸上,又是一遍一遍地涂改、涂改、再涂改……而过得两日,许时尧也来了,随后又有更多的人过来…… 这些时候,无数的大儒仍旧在掷出一篇篇关于土改难成的雄文。 他记起那天宁毅向他伸出的手。 “……以后也要多想……我们需要很多能想问题、解决问题的同志。” 这是时代之中惊起的一朵浪花,同一时刻,整片天地之中,还有无数的浪花在激起、翻腾,历史的大潮已凶猛地奔涌开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三章 凛冽的冬日(七) 武振兴二年十一月中下旬,笼罩在湿冷阴云中的西南华夏军,正在进行土地改革的同时,整个武朝大地的多数地方,已经进入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景当中。 自实现击溃女真西路军壮举后,华夏军所进行的影响最深远的社会改革,在此时却并未吸引整个天下太多的注意。只因在此时的整片大地上,更为直观的战争与厮杀、权力的冲突与交替并未因为冬日的大雪而有过丝毫的平静。 这是无数人死去的冬天。 江南,混乱的战火将这片原本丰饶富庶的土地化为了真正的炼狱。 自九月下旬,自何文宣布更加清晰的公平党纲领,进行实质上的收权行为后,整个江南顿时陷入犬牙交错的混战当中。 这公平党的整场厮杀,从事实层面上来说,确实是由“公平王”一方朝其它四方首先启衅的一场战争。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江南大地上呈现出来的,却并非是占大头的公平党五方以一打四或者四打一的形象有序作战的一幕,而是整个庞然巨物在世人的面前的轰然解体,数十、上百的势力都开始了疯狂的相互吞噬。 过去不到两年时间,公平党打着华夏军的旗帜顺势而起,短短时间里席卷整个江南,也因此诞生了所谓“公平王”、“平等王”……等五大支脉。在公平党顺风顺水的阶段,加入其中的众人相对团结,在五面旗帜之下的各个山头,也能保证尽量的听命行事,而彼此之间即便有什么摩擦,各方头目之间也已经形成相对明确的“讲数”原则。 公平王何文带头“造反”之后,几乎所有这类原则都被削弱了,原本能够通过谈判摆平的利益冲突开始变得激烈,过去有二心的人开始思考重新站队,在五大王的直系之外,新一轮的站队以刀枪见红的形式爆发开来,各个大小集团的内讧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而包括“乱江王”、“大龙头”、“集胜王”之类的中型势力也抓住机会揭竿而起。 一时之间,如群魔乱舞。 两个月的时间里,时宝丰、许昭南、高畅、周商等四大王在名义上一同对抗何文,但实际上,各自都被自身组织能力的崩溃搅得焦头烂额。这期间,高畅、时宝丰、许昭南三人的核心力量还算较为稳固,过去以激进的方法聚拢了最大数量投机人群的“阎罗王”周商势力,却几乎乱成了一盘散沙。 在前线战场,原本属于周商麾下的几座核心城镇几乎在第一波的战乱中便相继被何文、高畅、时宝丰、许昭南等人偷家,他麾下最为残暴的战士在这种内讧的氛围下不堪一击,首先被何文击落两城后,高畅、时宝丰、许昭南以“你便宜何文不如便宜我们”为理由,开始了对其前线势力与物资的接管。 为了振奋士气,十一月,周商率领浩浩荡荡的游民朝临安进发,试图以利益为诱饵,重塑自己的领导力。然而这一次,过去不堪一击的临安“伪军”迎击过来,铁彦、吴启梅以招降十分之一精锐、既往不咎、提供吃喝等承诺为饵,将周商率领的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击溃于寒冷的大雪之中。 “阎罗王”麾下最不缺的就是流民,队伍被击溃之后,周商率领核心成员逃亡,随后再度召集人手。 十一月十七,早就与何文有过私下联络的“天杀”卫昫文于湖州附近刺杀周商成功,随后接管阎罗王势力。 十一月二十一,“阎罗王”势力更换掌舵人的消息尚未传遍江南,附近属于“阿鼻元屠”“业障”等势力的几名首领连同卫昫文手下一名头目便揭竿而起,在经历了半日浴血厮杀后,将卫昫文逼杀于野地间的一处芦苇荡中。 杀死卫昫文的几名首领宣布继承“阎罗王”遗志,但到得此时,过去名下招揽数百万人的整个“阎罗王”势力,组织力已完全崩盘,使其成为五大势力中第一轮出局的势力。何文等人随后各自招揽其麾下残余力量,整个厮杀场面则变得更为混乱起来。 白雪皑皑的江南,这场战争燃起的像是炼狱之中的大火,冲突的人群各求自保,也在这样的冲突里一群又一群地化为火中的灰烬。处于这场战争中的人们狂热而歇斯底里,但它也像是这么多年来最令人迷惑的一场混乱。有的人试图逃亡,拖家带口被另一批求生的流民杀死在野地里,有的人固守自己的山头,却仍旧无法避免的要被逼选择站队,累累的尸骨被战火焚烧后掩埋在皑皑的白雪里。 包括何文、高畅、时宝丰、许昭南在内的仍有余力的势力,在稳住自己跟脚的同时,也开始各自抛出更为明确的执政纲领。内部的提纯、肃清与外部的战争都在同时进行。 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个冬天,江南爆发的公平党决裂,贡献出的是这些年来最为混乱的一场闹剧,也几乎是最为惨烈的一系列血案。在整个战争的过程里,它同时具备严肃与滑稽、忠诚与背叛、理想与愚昧、冷静与狂热、可笑与可悲、有意义与无意义……等众多元素。它吸引了几乎整个天下最多的眼球,但绝大部分人几乎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无论如何,许多的生命化作了遗骸。 而在江南化作炼狱的同一时刻,这片天地的其它地方,也各有相应激烈的变故在酝酿。 东南,福州。 继承武朝正统的小朝廷当中暗流涌动,也从未有过一刻的平静。 一场关键的厮杀,也就在这个冬天爆发开来。 “……周商出局了,未免有些太快……” 十一月二十四,延绵的车队正沿着地势不算崎岖的山间道路前行,其中的一辆马车里,君武拿着方才收到的情报,在对比着地图,研究整个江南事态的发展。马车之中作陪的,尚有成舟海与左修权二人。 自从江宁登基后,辗转南下的两年时间以来,君武扑在政务和学习上,少有休息和放松。今年年初,左文怀等人抵达福州,且带来了西南老师那边的支援后,他的一些大战略才逐渐在身边的一众幕僚合力下推动成型,一方面兴格物、推海贸、结岭南,另一方面重内政、抓权力、提拔年轻官员并且建设东南武备学堂,统一思想。 振兴二年的这个下半年,东南小朝廷在确定振兴海贸的方向后,福建外海海盗四起,君武一方面在左文怀等人的帮助下以雷霆手段拔除了几个家业尚在陆地上的海商大户,另一方面直接向民间开放官船商队的股份认购,并且拉拢岭南海商团队,在外海上与“海盗”狠狠地打了几仗,到如今才勉强树立了官家的威信。 这一系列的动作执行下来,朝堂之上的各种参劾劝谏是免不了的,本地的士绅、商户,包括外来的大儒们都小皇帝这等刚愎自用的行为都颇不适应,不与民争利算是君武这一年来见过最多的言论。 到得冬日降临,各地的各种矛盾冲突其实也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这是因为君武在抵达福州,站稳脚跟之后便大量“选士”,他模仿宁毅的方法,以效益、目的论为导向重用各种年轻的办事人员,尤其在左文怀等人到来之后,君武以左文怀执掌武备学堂,对底层办事官员更多的放权,这些年轻官员在福建一地进行各种调查,有的已经开始掌管各种政务,与福建本地势力之间的矛盾,也因此频发。 整个福建就这么大的地方,原本迎接皇帝的本地势力想要的是荣华富贵,将来甚至鸡犬升天,谁知小皇帝野心如此之大,一来就清户籍、算人口、抓账目、甚至于抢夺海贸生意,这还不算,还要将领一帮年轻人塞进来拿权力。一个地方权力就这么多,都想要,便无可避免的时常吵上金銮殿,君武此时其实还未曾大规模地夺本地乡绅实权,但情况眼看就已经剑拔弩张。 这段时间内里,与各方士绅大儒关系更好的长公主周佩便时常提醒君武,本地士绅势力不小,而且各家各姓宗族关系密切,比外地的宗族更为团结,不能硬来。君武知道此事,在让姐姐团结各方大儒的同时,自己也只好多花时间多和稀泥,心中则期待自己这边力量强大得更快一点,海贸早见疗效,又或是自己这边格物突破,早日造出老师那边的火箭弹来,轰平看不顺眼的一切。 天气在入冬后下雪,各地的临时政务其实有所缓解,但君武依旧埋头苦干,只要空出时间来,对于格物研究所、武备学堂的进展他也常常过问,身边人一面欣慰于皇帝的勤政,另一方面便也时常劝他多做休息。 君武并不听劝,只是到得十一月,贵妃沈如馨身体不好,君武将她安排去连江泡温泉。到得十一月中旬左右,他说着要去找贵妃泡温泉养身体,实际上则拉了左修权、成舟海以及一大批年轻储备官员,沿着冰天雪地的乡村一路视察居民生计,朝着连江方向绕行而去。 到得二十四这天,周商出局的消息已传了过来。 “……按照左公先前的安排,高畅愿意投靠的消息尚未暴露,如今周商已去,若是让高将军拿下南面与临安相接的这些地方,接下来咱们杀出福建,说不定能与何文结个约定,暂时划长江而治,如此一来,水路畅通,海贸也能更加便利……” “按照何文的性格与此时的地盘,想要长江,恐怕还得打一场。” “那就只好打一场。” 就着地图,君武与成舟海简单地交换着想法,也在此时,有示警声响起在前头,随后,爆炸声自后方响起。 周围顿时显得乱起来,马车颠簸了一阵,嘭的倾斜,车轮似乎是卡在了道路上的某处。左修权与成舟海均变了脸色,一道:“陛下无事否?”一道:“陛下勿轻举妄动!” 君武摆了摆手,在倾斜的车体里推开了一些帘子,守在车边的一名侍卫道:“陛下没事吗?”此时铁天鹰正在远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了这边,君武朝他打了个手势,对方的目光才挪开。 前行的队伍之中马车不止一辆,其中九辆都是障眼法,君武在帘子的缝隙间朝前后瞧了瞧,只见前方的厮杀示警似乎还在远处的山腰,后方的爆炸倒是更近一些,似乎是被装了炸药的火船炸塌了后方河床上的桥梁,如今这支三百人左右的御驾队伍便被小河隔断了来路,而在前方,刺客似乎正从山间杀下,喊杀一片。他们被前方的斥候发现,杀过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附近有没有刺客的埋伏,却是难说。 前后看看,左修权与成舟海便也明白了整个事态。 成舟海低声道:“来的刺客似有上千,车上备有皮筏,陛下可与铁大人等现行过河。” 君武笑了笑:“这来了上千人,哪里还是刺客,这是军队了。”他已经从座位下拿出了盔甲。 左修权蹙眉:“能在此地出动上千人,有此实力者……陛下,不可乱来……” 君武扯掉身上的袍子,露出里头的甲胄,又将先前没穿上的几件甲片穿上了,戴上了头盔。 “过河往回走,被他们截住了怎么办?楚霸王当年战秦军于钜鹿,破釜沉舟,九战而胜,朕神往之。”他笑着往外走。 道路之上,兵马集结,包括这次随行的数十名年轻官员,都已经拔出了刀剑,随后,他们看到皇帝从倾斜的车体里出来,步伐矫健直接上了车顶,铁天鹰都被吓得冲了回来。 山上的喊杀声滚滚而来,君武开张一只手,笑。 “诸位将士!咱们的队伍里,今日有两位名士!左公修权,年高德劭,诸位都曾听过,成公舟海,十余年前随秦家大公子守太原一年,历尽厮杀,身上留下过伤病,到了冬天,不太好过。咱们这次,便要陪着他们去连江,泡温泉!” “如今有人拦路,诸位将士,诸位战友——” 他拔出长剑。 雪路之中,沉默了片刻,随后,他们听到了周君武的声音。 “随朕杀敌——” 这次出行,跟随着君武过来的御林军算不得多,但所有人都曾经跟随着君武在江宁城下展开过冲锋,也是因此,几乎在听到“诸位战友”的那一刻,前方的身影,气势都已有了惊人的变化。 从山上下来的,是福建的某个或者几个大族最为精锐的亲信,他们嘶喊着,穿过雪山中的林地。 “诛杀昏君——” “拥戴女帝——” 随后迎上的,是雷霆般的战吼—— “杀——” …… 前方战线相接的同时,山岭的一侧,亦有白色的、几乎与雪山融为一体的一支队伍,陡然间掀起狂潮,插入了刺客的阵型当中。 名为左文怀的前华夏军战士一马当先,领着同伴直刺对方首脑所在。 同时,君武领着御林军与挥舞刀剑的年轻官员,将正面扑来的潮水径直抵住。 鲜血如批练般在雪地的上空泼洒、飞舞,人影翻滚、化作尸体,亦有爆炸声响起来。 君武呼喊着冲向前方,随后被两边的御林军拉住,铁天鹰就在前方丈余的地方,将冲杀过来的零散刺客劈开在地上。 “杀啊——” 君武只得凶猛地呐喊。 鲜血由下往上如潮水般的推开,到得某一刻,被拱卫前行的君武身后,陡然有人扑来。 “啊——” 他猛地回头,一名原本是跟随过来的年轻官员此时挥刀斩来。身边的护卫第一时间迎上去,君武双手抡起长剑也猛地劈砍而出,空中刀光交错,君武的剑与对方全力劈砍的刀猛地碰撞了一下,接下来的一剑,他哗的劈开了对方脖子。 一名战士也在同时劈开了对方的肚子,更多的刀剑正往那刺客身上劈砍过去。 腥而热的鲜血浇了君武满脸,那刺客几乎被劈碎了,倒在后方,这是小皇帝在人生当中第一次亲自杀人,他用了两个呼吸来平复心情,随后再度回头,凶猛地呐喊向前。 被围起来是很无聊的,但无论如何,他也得用尽全力振奋士气。 接近千人的大规模刺杀很快便被接近两百人的反扑凿穿,君武带着众人一路撵杀,直到登上附近的雪山之巅,他才手持长剑,停在了这一刻的雪线上,冬日里的阳光照下来,将他的身影镌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盔甲之中,君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 他随即感谢了这些天里一路跟随过来的左文怀等人。 …… 同日傍晚,福州。 得知事态的周佩召集了如今聚集在这里的十数位名臣、大儒或是世家的代表人物,告知了他们君武今日遭遇的刺杀,以及他依靠百余御林军反杀千人的战绩与英姿。 “十余年前,靖平之耻,先帝南渡至临安,天下百姓亦随之南下,后来人多地少,朝堂上便说,让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可实际上,北人无北可归,走到那一步,是我周氏失德……” “到得如今,在这福建一地,看来也要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了,而且这次,想是要将我们这北来的皇族,一块从这里赶出去……” 她一袭长裙,目光扫视四方,随后,手上端起的茶杯松开,啪的一声,掉在鸦雀无声的厅堂之中。她看着茶杯,沉默了一阵,随后肃容危坐,并无表情的眼里流出泪水来。她的声音沙哑。 “诛杀昏君,拥护女帝……诸位要逼死周佩……现在动手,也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四章 凛冽的冬日(八) 天阴晦暗,复又飘雪。 十二月,君武从连江回来,周佩进入皇宫看见他时,只见他坐在满是积雪的院内亭台间看奏折。 皇宫外头,因之前刺王杀驾失败,对福建包括包、蒲在内的几支大族的清算,已经开始了。 周佩拿了个垫子,给弟弟屁股下头垫着,随后自己便也坐下来。 “要做这种事情,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我也不确定,他们会动手。”正批阅奏折的君武顿了顿,随即,埋头书写如常,“但果真乱世出英雄,想要先下手为强者不少,不枉左卿等人在旁跟了数日。” 一身鹅黄衣裙的周佩坐在那儿,看着嘴上蓄了胡须,默默书写的弟弟好一阵,方才缓缓开口。 “包、蒲几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大逆不道,朝上的诸位老大人已经点头首肯对他们下手,但是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是瞎子。君武,咱们……周家走投无路,确实是福建的众人收留了我们,他们一开始,也都心存好意……” 君武罢了笔:“武朝要振兴,便注定了要破除旧制,要任用新官员,要破除那些老儒、世家们对军队和政务的制掣……那么因此而来的冲突,从决定革新的第一天起,便是注定了的。皇姐,今年不动手,咱们或许还能稍微和一下稀泥,但到了明年,也是要出事的……当然,这次我只是做好了准备,他们敢动手,我也很意外。” 君武话语平静,说到后来,微微笑了笑,大概对这次行动是难免得意的。周佩便也复杂地笑了一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想得清楚,倒也无妨。只是君武,自此刻起,你彰显了你的霸道,那么咱们若然再败,便不会得人收留了,你我姐弟,到时候便只好一道殉国。” 她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弟弟的手背,君武便也反手与姐姐握在了一起,他笑着想了想。 “武朝这些年,从汴梁跑到临安,从临安跑到海上,再从海上跑来这里。周家失德,令得天下受累,这次走不通路,不跑也罢了吧。这些事情我与岳将军他们也做过承诺。” 这次有福建士绅参与的政变,看起来被轻描淡写地击溃,姐弟二人也一直都占着道理,但实际上对于东南朝廷未来的道路选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自周佩选择以“谋逆”罪行处理福建士绅的这一刻,从武朝正统名义传下来的王道实利,就此挥霍殆尽了。从此往后,或许还会有儒学大家过来投靠,但任何在地方上具备一定实力的武朝大族,此后恐怕都不会轻易接纳君武这种帝王的到来,姐弟俩从此也已经进入破釜沉舟的境地。 这几日以来,真正困扰周佩的心理压力,或许来自于此。这时与弟弟沟通,见他态度坦然从容,周佩便也放松地笑了出来,她吐了一口气,随后听得君武那边道。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想,它日若走投无路,我便让文怀带着姐姐去西南投奔老师。帝王霸业成不了,命总能保下来的。” 周佩的表情微微变幻,她看着弟弟的态度,随后将手抽了出来,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弄得那般狼狈,还要去到西南惹人嫌吗?我不想去受人白眼。” “说什么呢?”君武一笑,“老师总不会嫌弃你我。” “你又知道了。当时在江宁最后与他见面,你还是个萝卜头,我自汴梁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快二十年,物是人非,你我都见过多少的人情翻覆……” 周佩说到这里,语速变快,眼神不自觉的冷漠下来。君武笑了笑,又将手伸过去。 “便像姐姐说的那样,离别之时,你我还是孩童,老师那样的人,岂会不关照两个孩童……” “我不是孩童,我回来便成亲了。你倒是孩子,而且即便他面上不嫌,西南的所有人都会嫌的……”周佩反驳的话语飞快。 “也是一样的。”君武握着她的手说道,随后,微微顿了顿,“说起来,文怀跟我说起过不少老师的事情,皇姐你不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般有趣,跟自己人都没什么架子,爱开玩笑,但是对他的敌人,那才是谁见谁难受,文怀跟我说起他在梓州前线训斥粘罕的事情,我便忍不住想起他当年对付乌家的手段,姐……” 周佩笑起来,捏了捏弟弟的手:“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方才破釜沉舟的决意,君武,若是你总想着打败了便去西南,咱们姐弟怕是真有殉国的一天。” “……姐姐说的是。”她说到这里,君武微微一怔,方才停住了,随后轻声叹息:“外头可还有什么大事吗?” “几位老大人首肯了咱们的动作,对外头的看法,也会帮忙安抚。陈敏学陈大人今日上了个折子,也私下里与我说了说,让咱们立刻在武备学堂这里开一届恩举班,由此次未曾参与作乱的福建士绅家族,各推数名年轻人,在武备学堂从速入学。这也算是把话说清楚,咱们要的是能办事的人,不见得是排斥大族子弟。他这想法,我觉得很好。” “这是好事啊。”君武想了想,目光转动,随后缓缓点头,“出行的事情,我有些一时冲动,也是因为拿捏不准,事先只准备了如何破敌的安排。后来去到连江,缉拿审问花了些时间,有些得意忘形了,左公那边,第一时间忙着写信安抚各方,成先生负责计算……想要把事情做到位,果然还是得这些老大人来……” 长久以来模仿西南的老师,锐意进取,对于儒家众人,虽然也承其恩情,安抚拉拢,但羽翼渐丰之后其实多有疏忽。这一次他察觉到一些端倪,冒险出行,随后以两百余人破敌上千,大获全胜,又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委实是一生之中最为慷慨激昂的一刻,而作为帝王,也确实是漂亮无比的一次动作。 身边有成舟海、左文怀这些英雄的支持,军队有岳飞、韩世忠的坐镇,到周佩在福州摆平一众大儒名臣,首肯了他的行动之后,君武的这次夺权行动便已经十拿九稳。他心中快意无比,在连江之时也不免泡了几次温泉庆祝,此后筹划了大量安排,但回到福州的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倒也不见得细致。 “过去世家大族皆重文事,对于尊王攘夷这般的说法也极排斥,因此武备学堂才只能从军队与底层吸纳人手,这次打了冒头的两家,给下头腾出位置,其他人应当明白之后武备学堂的重要,对他们进行一番招揽,正当其时……我是迟钝了,竟没能第一时间想到……” 君武一面想,一面低声说着,随后又道:“各个大族子弟招揽过来,彼此容易勾连,相互照应,与之前军中子弟、寒门子弟恐怕也容易起冲突,那这推恩班,应该将他们单列一班,还是打散了与其他人一起,也须斟酌……这些细节,咱们待会问问文怀那边。另外对几位老大人,我想安排他们过来吃个晚饭,与他们推心置腹一番,顺便也让他们家中的子弟多进学堂,姐姐觉得如何?” 周佩笑起来:“你锐意进取,朝中的众位老大人,是既欣慰又有些害怕的,欣慰的是,武朝终能有此进取之君,害怕的是你愣头青,真学了西南的极端,要把儒家的人、甚至世家大族统统打光……你能有此姿态,他们必定欣慰。” “老师说灭儒,尚且没个头绪,我中人之姿,岂能狂妄至此。只是老人家们习惯了面面俱到,许多甚至抱残守缺,我要破局,年轻人好用一些罢了,其实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想跟那些老大人君臣相得。”君武笑了笑,“只是时局如此,孱弱之人,只好行险一搏。” 周佩看着弟弟的模样,她过来时,其实还有许多话要说的。例如以两百余人迎战上千人这种事情,作为皇帝如此行险,她每每念及,都会后怕,但看到弟弟此时脸上的意气风发,以及他最后的这句话,周佩心中倒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她捏了捏他的手背。 “往后行险,还是尽量让别人去。”只简单地说了这句。 “我知道的。”君武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也只是说起来危险,皇姐,你不知道,经过了武备学堂半年学习的这些人,加上左文怀他们的帮忙,两百打一千,真跟砍瓜切菜一样,我先前也觉得人家出动的家卫必定是亲信、是精锐,谁知道,往前一冲,咱们直接杀穿,说到底,人已经不一样了,去了武备学堂跟左文怀他们学习的,是真的不一样……” 小雪飘飞的亭子里,似乎也是明白身边亲人的担忧之情,君武笑着说起那日的情形,他语速快起来,孩童也似。周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弟弟,过得一阵,便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阵,左文怀被召过来商议武备学堂招新的问题,周佩还要安排与一众老大人的晚宴,聊了片刻就此离开,穿过漫天的雪影时,她想起方才弟弟说的,若有一日此路难行,便投奔西南的事情。 转眼间,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流逝,曾经的少女早已经历纷繁的世事,过去那惫懒得甚至有些可恶的老师,也已然经历了无数的厮杀。就如同那一个个的世家大族、那一位位的经世老儒一般,人们脑海里思考的,已不再是过往那些单纯的念头。 倘再见面,会怎样呢? 马车驶离皇宫,穿过风雪飘拂的街道,周佩坐在马车的一角,静静回想着最后在汴梁时的自己。 她已经生存在复杂的世界里了。 不久之后,她接到了来自这个复杂世界的,更为复杂的战报。 刘光世出局,戴梦微与邹旭联手,以武朝旧臣之名,光复汴梁。 …… 无数的人都在这残酷世界里载浮载沉。 西南进行土改的这个冬天,中原下起了更为凛冽的大雪。 随着大雪的降下,汴梁一带的战火有过短暂的停歇。 率领着号称八十万,实际也超过了三十万的联军北进,刘光世在优势兵力以及从西南买来的精锐武器配合下,一路摧枯拉朽,在整个秋天长驱直进,横扫了半个中原的地方,在大雪降下时,已经在汴梁城下,拉开了包围圈,开始了围攻与劝降的流程。 在整个战争的过程里,居于劣势的邹旭调动兵力,有过数度行险、包操、突袭的举动,每一次的袭击,都表现出了颇高的军事素养,但刘光世皆以堂堂姿态以及武器上的先进抗住了对方的奇袭,即便偶有小败,但整个联军在大的战场上仍旧是不断的攻城略地。 这期间,来自于华夏军的部分参谋人员,也给予了许多对付邹旭的真知灼见。 花钱之后,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 然而命运的审判也来得极为突然,但似乎也极为自然。 当他在前线指挥作战,准备完成光复中原大业的最后一步时,戴梦微携“圣人”之名在后方串联,他先是邀请了联军之中的各方人员到自己辖地参观考察,认清他将地方上以儒学之法治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随后选取了部分人员,私底下进行了游说。 十一月,他带领自己的学生以及麾下可用的三万余原本复杂后勤卫戍的军队,连同汉阳肖征、肖平宝等人,向刘光世大军安排好的后勤路线发动进攻。 这位看似只擅长合纵连横的“儒家圣人”,在动手之时,表现出了雷霆万钧的果断,麾下的士兵随后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勇猛的作战素质,刘光世后路被截,之后戴梦微冒着风雪,只以轻车小队为保护,亲自游说了关键节点上的数名联军将领。 他的游说并不复杂,无非坦陈局面,说清楚刘光世志大才疏、过去只知钻营的事实,随后说明白儒家的名声与邹旭相结合的好处——作为整个天下都害怕的华夏军,如今能够等而下之,对其无比了解却并不想西南那般严苛的,可能就只有汴梁的邹旭一人,邹旭有实力无名分,而他戴梦微执天下儒家之望,未来最可能走出一条路的,也就是这么个组合。 至于跟随刘光世,谁都知道不过是与乌合之众的抱团取暖,在这般严苛的乱世里,大家迟早得找到一条新路。 戴梦微的说法非常有说服力。 过去一段时间,刘光世举戴梦微为儒学的一面旗帜,在军中进行大肆的宣传,此时也看到了效果。 在戴梦微以“今之圣人”的姿态由南面一路压来的同时,汴梁城上,邹旭每一日都在进行更为热烈的战争动员,战鼓如雷响,一天一天的更为热烈。 十一月下旬,当汴梁城门大开,邹旭带领军队如猛虎般扑出时,刘光世带领的数十万大军或是投降、或是炸营,整个汴梁周边,顿时又化作了一片混乱。 军队四散逃亡,刘光世也趁夜逃走。 邹旭率领追兵,紧咬不放。 十一月二十七,傍晚,下起小雪,大战之后的邹旭与南来的戴梦微在营地的大帐外见面。邹旭样貌端方,目光平静而内敛,戴梦微一袭长衫,身形笔直、双唇紧抿,身后还带了数名归附军队的首脑。 在丁嵩南的引荐下,这还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简单的寒暄与介绍后,众人进入大帐,戴梦微道:“可曾捉住刘平叔?” “正要说起此事。”邹旭笑起来,他不曾解惑,但众人都听得账外有嘶吼声隐隐传来。 那嘶吼的骂声不多时便变得越来越清晰,正是刘光世。不多时,这名身上还披着甲衣的枭雄被五花大绑地拖进帐篷,他身上并无太多伤势,头上甚至还戴着铁盔,一进帐篷,眼见内里的众人,顿时双目赤红,口中骂得更加厉害了,一开始还只是说人忘恩负义,渐渐开始抖人阴私,什么“肖征你老婆被侄子搞过”之类的烂话也频频骂了出来,若非旁边两名士兵用力按住他,恐怕当场便要向众人扑过来。 邹旭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戴梦微蹙眉望着他,也是目光平静,如此过了一阵,只听邹旭道:“戴公不愧今之圣人,一呼百应,今日若无戴公相助,难以活捉此獠。不过他今日如此聒噪,实在难看,不如戴公……送佛送到西?” 邹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捏在手上。戴梦微扭头看着他,他也笑望着戴梦微,只过得片刻之后,方才道:“还是说戴公仁慈,有君子远庖厨的习惯,要让其他人代劳?” 戴梦微的身边,最为依仗的两名随行弟子想要出来,也在此时,老人缓缓地伸出手:“邹将军说的是,老夫来也行。” 他执起匕首,朝刘光世走了过去。刘光世破口大骂,挣扎更为激烈,邹旭道:“不要让他伤了戴公。”旁边的士兵将刘光世按得跪倒在地。 戴梦微走到刘光世的面前,拔出匕首,刘光世仍在剧烈挣扎,口中大喝:“你看着老子,你有种看着老子!你来啊!你来啊——” 戴梦微便稍稍俯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随后道:“看着了,还请刘公不要乱动。” 刘光世此前的挣扎近似疯狂,但听得戴梦微的这句话,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张开嘴:“你……你这老狗,你……”一时间选不到好的骂辞。 戴梦微将匕首刺了过来,刘光世一身铠甲,身体用尽全力朝后方仰去,他疯狂地躲避戴梦微手中的匕首,但戴梦微看着他,随后缓慢而又坚定地将匕首从他盔甲颈项间的缝隙里刺了进去,鲜血猩红而粘稠,从那缝隙中涌出来、飚出来,刘光世的身体剧烈地弹动着,鲜血染红了戴梦微的手臂与长袍。 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就连邹旭都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也惊骇于这看似孱弱的老人缓慢而坚定地取人性命的一幕。 不久之后,戴梦微将匕首拔出来,递给身边的一名学生,一旁随戴梦微起兵的肖征拔了旁边士兵的一把刀,一刀将刘光世的头砍了下来,其余人也依次上去,剁了刘光世的尸体两刀。 邹旭拿起一条手帕递给戴梦微,擦拭鲜血,随后摊开双手,心悦诚服。 “戴公,请上座。” 冬天未尽,整个天下便都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随后便有许许多多的人忽然回忆起来曾经在江宁发生的事情:倘有一日,戴梦微光复汴梁,将请整个天下的英豪聚首,建立“中华武术会”,并共襄盛举。 江宁大会之时,有许多人甚至都还嘲笑过戴梦微这边无聊的画饼,但这一刻,所有的伏笔,由此连上。自下半年派出使团去到江宁开始,这位儒家圣人早已预料到了半年后的一切。 自从女真人手中救下数百万人命之后,这一刻,他再度成为整个振兴二年最为高光的人物。 纵横捭阖,恍如神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五章 凛冽的冬日(九) 十二月初八,成都平原上天色阴郁。 视野前方,延伸的官道穿过铅灰色的野地,路边的一片村庄里,处于农闲时节的村民们正成群结队地穿过乡间小道,去到附近的学堂棚屋中上课,又或是在打谷坪上操练队列。 视野这端的近处,十几辆大车正在道路旁边的山坡附近修整,有人叮叮当当地敲打坏掉的车轮,宁毅站在山坡上,舒展着身体,看了一阵远处村落里的景象,蹙眉沉默。 于他而言,委实是奇妙的感受。 “……此事最终能成,华夏军可与三皇五帝论功。”旁边,一位长着张马脸的道士正拿着几张报纸走过来,看着宁毅的目光,道:“宁先生想必也颇为感慨吧。” 虽然一贯以来自认随和,但这十余年来命途多舛,当年在密侦司时便混成了绿林人的公敌,弑君之后更是常年被刺杀,以至于宁毅的身边安保工作一直是重中之重。眼下能够在这样的营地间轻易地接近宁毅并随口说话,足以证明这马脸道士在华夏军中的地位不低,这是华夏军格物研究院的元老级人物,公孙胜。 当年捣毁梁山之后,对于上方的人物打趴了一些,招降了一些。公孙胜是个心性不算太淡泊的道士,一开始是半威逼半招揽,让他将手头上的火药技术传给一帮学徒,后来双方合作还不错,宁毅这边待技术人员向来宽厚,各种奇思妙想与格物方面的设计也令得公孙胜见猎心喜,由此便彻彻底底地入了伙。 他当年做妖道混过社会,脑子灵活,对许多想法都能触类旁通,领会精神;还练过多年的武艺,身体极好,常年九九六,依旧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在华夏军中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人。对于这种好员工,宁毅向来是不吝啬当爸爸一样捧着的,此时见他手上拿着的报纸,刊登的也多是关于土地改革的新闻,显然眼前的老道也在为这场翻天覆地的革新欢欣鼓舞,颇为难得。 土地改革的时间自这一年的十月底开始,伴随着沸沸扬扬的声浪,至于十二月上旬,已经有第一批完成授课并通过“考试”的农户顺利地分到了田地。由于各地扯皮的状况都不相同,目前这样的人数并不多,但整个事情已经登上报纸,相传与各人的口耳之间。 “公孙先生也说了,要最终能成才行。其实古往今来依靠强权进行分地,只要想做谁都做得到的,即便是当年的梁山,替天行道,要强迫人把地给分了,刀架在脖子上也没人敢说几个不字。但问题是,分地之后,人手上的生产资料依然得是土地,而不能是暴力。”宁毅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我们现在依靠暴力把地分了,接下来要担心真正的问题。” 公孙胜这些年对政治已经不太感兴趣,方才表达的只是朴素的喜悦,此时微微蹙眉沉思。宁毅双手叉腰扭动着身体:“其实,我倒也不是为分地感慨……我在想马车。” “……啊?” “马车不够好用啊,我都快散架了……”自土地改革开始,便在外头各处巡回奔走的宁毅叹了口气,指向前方,“将来把土地收上来,以成都为中心,这一圈,轨道马车依官道而建,画一个大圆,就是成都的三环线,第一批进行了土地改革的这些村子,都能首先富起来,这才是正经要做的事情之一。” 他顿了顿:“但是轨道马车这个事,木制的车轨,损耗大,如果不是商业流动特别密集的地方,维护起来,未必合算,而且依赖平原地形,将来实用性不算广泛,目前只能算是轨道车的大规模实验。我的意思是说是,公孙先生,格物院那边蒸汽机原型的制造,是重点,人造动力源取代牲畜,将来才会真的变成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可以与三皇五帝论功媲美的那种,我这边最近事情多,格物院去得没那么勤,你要帮我多看着点,别又像林静微一样,让那帮人把自己给炸了。” 基于老板的本能,他又顺手给公孙胜打了点鸡血。 公孙胜点头应诺。 “……另外一方面,紫胶是个问题,这东西将来的应用度会很广,不光是在电线上头,你看在马车的减震上面,过去让造出来的弹簧垫片是一个方面,接下来如果能用紫胶这类有弹性的东西,在车轮下面包上一圈,我们就叫做……轮胎吧,马车的颠簸小,上头车架的磨损更少,不管载了人或者货,也都能跑得更快。但这个东西现在的产量实在太少了,要增加,格物院、化学院那边,也尤其要注意这方面的人才……” 冬日阴郁,远处的天际似在下雨,宁毅便絮絮叨叨跟公孙胜说着这些事情。这些年来,格物院整体上算是宁毅亲手经管的机构,而在宁毅之下,只有林静微、公孙胜等少数几人能够管理全局,如今林静微受伤修养,宁毅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年关将至之际,也只能将他对未来的规划与其余人等做一个大概的交代。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他没有办法说出来的。 土地改革要取代乡贤,先决条件是中央得具备管理地方的能力,而这种管理能力的先决条件是信息的高速传递。信息传递的高速需要电报,电报需要有电,而电的发展,需要绝缘外皮,而绝缘外皮需要橡胶。 橡胶是大航海时代之后才会传入亚洲的东西,目前整个欧亚大陆恐怕都没有这个东西的存在。 从原理上来说,电的制造非常简单,然而对于橡胶的替代品,宁毅找了许久也只找到了紫胶,这东西又名虫胶,乃是紫胶虫汲取树脂后分泌出来的东西,眼下算是染料的一种,也有的用作中药,但总的来说,产量稀少。 用虫子吸树脂、然后分泌紫胶……相对于整个工业革命级别需要的橡胶物质使用量,将来在资本需求的推动下,说不定紫胶虫会变成与蚕同等重量级的经济类昆虫,而包括大理在内的整个南方甚至整个东南亚,都有可能变成生产紫胶的殖民地。 想一想将来紫胶虫遍地的景象,宁毅便觉得这个未来稍微有点恐怖。 如果全力支持远在东南的君武推进大航海技术,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在未来三五十年内完成大航海,从南美取回橡胶树…… 当然,这样的想象过于超前,是只属于宁毅个人的快乐了。他一面舒展身体一面跟公孙胜聊着关于未来的只言片语,某一刻,忽有奔马穿过有少量客商行走的官道,朝这边的车队营地中过来。 是秘书处传来的加急情报。 宁毅在外之时,这种需要单独送来的情报自然重要,但眼下这份倒算不得机密。过得片刻,在宁毅的失笑中,情报被传给公孙胜,再传给其他人。这天跟随过来的部分人员便都知道了不久前发生在汴梁的大事。 “邹旭误我。”宁毅笑道,“动作慢成这样,害我多给刘光世交了两笔货,现在都归这家伙了。” 一旁准备离开的公孙胜此时又蹙着眉头靠过来:“天下时局大变,接下来成都怕也要生乱,宁先生是不是……回去坐镇才好?” 自宁毅从成都跑出来,巡回辗转,类似的劝谏在队伍当中便已有了多次,公孙胜这算是故事重提。事实上他早年间在江湖上混迹,此时说起“天下大变”,眉宇间依稀还有几分“妖道”指点江山的感觉,宁毅看了亮眼,哑然失笑,自然没有将心中的这份想法说出来。 “……天下哪有大变。些许小事。”他道,“咱们做好自己的就成。” 天上的云依旧流淌,原野上灰濛濛的,远处的村庄之中,关于分地的课程依旧在进行。过得一阵,车队修整完毕。宁毅登上马车,宣布启程时,红提也过来了,她也清楚了远在汴梁发生的事情,此时笑道:“他们说你不想回去。” “私奔要有私奔的样子嘛。”宁毅拖着她的手笑道,过得一阵,他掀开车帘看看外头的景色,低声道,“总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头,为大局计,再也出不来了,那趁现在有空,就多跑跑。” “邹旭跟那位戴夫子的事,真的不是大事吗?” “大家去到自己该有的位置,没有什么意外的东西。不碍事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在车上坐了片刻,宁毅还是拿来纸笔,写下一些东西。 “交总参:华夏军于西南九死一生打败女真,攒下些许声名,戴梦微两度背刺、出卖同伴,被称作今之圣人,而今诳称收复汴梁。对于此事,军中同志观感为何,如何引导,请各负责同志酌情商议为宜……” “交秦绍谦、何志成:年关将至,士兵当中思乡之情是否更甚。我认为可于军中进行新一轮登记摸底,记录所有士兵家乡所在,并结合土改局势,对于士兵返乡后的规划,极其对分田分地之期待,展开一轮调研、讨论。这两年川蜀平静、发展迅速,开会多战斗少,于军中怠战之情,须有一轮警惕……” “交宣传部:……” 外头的云层低沉沉的,给人快下雪的感觉。 宁毅伏案书写。马车穿过平原。 “下雪了哩。” 十二月十一,成都。 于和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女人温软的声音。 他揉了揉额头:“几时了?” “刚到巳时。”女人道。 “啊……怎么不叫醒我……” “叫醒你做什么嘛,叫醒你你又来说我。”女人道,“你说你昨晚,怎么那个时候才过来哩,和你说话,你也不听,急匆匆地就睡了。我原本以为你在高家姐姐那里睡呢,看见你来了,心里欢喜,想跟你说几句,你却不睬我……” 絮絮叨叨的声音之中,身材娇小却甜美的女人拧来了帕子,极尽温柔。往日里这琐琐碎碎的声音常让于和中觉得美好,但此时心乱,却没来由地觉得吵,他擦了擦脸,寻找衣服。衣服被女人拿到房间里的椅子上了,收了帕子,才又慢吞吞地给他拿出来:“有事啊?” “没有。” “没有你就陪陪我啊,方才外头下雪粒子哩,成都这天气,一年到头难看见雪……”女人碎碎地说了几句,又想起一件事情,“哦,昨夜你回来便睡下,有件事情忘了与你说,昨日晚间的时候,严先生到这里来了一趟,匆匆忙忙似是来找你的,让你今日有空去与他碰个面。我看他的样子啊,似有大事,是今日早上大家都在说的……刘将军被杀了的事情吗?” 摆设温馨的房间之中,女子的声音听来随意,正在穿衣服的于和中却陡然间怔了怔,严肃的目光朝着那身材娇小的女子望了过去。 在成都的一年多时间,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因此在欢场上结下两名“红颜知己”。眼前名叫卫柔的女子看来娇小柔美,许多时候甚至显得天真无邪,实际上却也是风月场中有过偌大名气的人物,在过去被称为名妓,如今在社交场上高低也会被称作某某“大家”。刘光世身死的消息何其重要,她此时提得看似随意,实际上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一年的时间,睡过许多次了,对方与自己这等“大人物”结下姻缘之后,日常的表现也更加随和居家起来,但这一刻,于和中心里闪过了疑问。 只见女子的目光依旧清澈,随意地问过之后,将帕子在手中拧干,又在木架上挂了起来,回过头来,察觉到他的注视,眨了眨眼睛:“这样看我作甚……”随后声音却微微转低了,露出些许担忧来:“郎君不说,我也不好问,刘将军若然没了,你……没事吧?” 于和中被这样的担忧所安抚,想了想,继续穿衣服。 “我有什么事,倒是老严他们,这次麻烦真大了。” 他的话语和神情都平静起来。 过得一阵,穿好衣服,于和中又在卫柔的服侍下用了些许的早餐,吃饭的过程里,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快要吃完的时候,听得女子随意地提了一句:“那出了这样的事情,郎君该抽空去见见李姐姐吧?” “看情况吧,先去见见老严。”于和中随意道,“华夏军忙着土地改革,师师那边日理万机,我也不好随随便便就说要见她。” “刘将军这么大的事情……” “对华夏军来说能有多大?土地改革是谋万世的事,我觉得他们未必有多在乎。”于和中说出了对华夏军无比了解的言论来,事实上,这也是他在社交场上一贯的姿态,“当然,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得找人问问了……” 如此吃完早餐,于和中一脸镇定地离开这处别苑时,冰凉的雪粒子从阴沉的天空中落下地面,化开后像是给道路上涂了一层油。身披蓑衣的报童跑过了街道。 “……卖报卖报,中原大战局势明朗,刘光世将军被各方出卖……” “……号外!戴梦微首鼠两端,继续出卖战友……” “……解密汴梁所谓光复,武朝大小三朝廷……” “……号外号外,戴梦微叛刘光世之所谓檄文摘录……” 关于中原局势变化的民间信息,自昨日上午便已经抵达了成都。下午时分,一些报纸印发了增刊,到得今天,所有的讯息应该已经如狂澜般的席卷了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舆论场。 于和中没能跟卫柔说起的事情是:昨日下午得知了刘光世已死的具体讯息后,他便第一时间去找了李师师,然而自下午等到晚上,师师那边也没能抽出空来见他。这在以往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也不知道这是否就代表了师师或是华夏军这边的态度。 他最后浑浑噩噩地回到别苑,连卫柔的说话都未曾搭理,沉沉睡去,到得此时醒来,昨日积累起来的复杂心情才渐渐的转为实际的情绪:事情糟糕了。 华夏军西南之战结束后,他一介落魄小官来到成都谋事,因为师师的关系一步登天,这样的际遇于他而言犹如梦幻一般,但到的如今,刘光世突然死去,梦要醒了。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他经历了许多醉生梦死的享受,一直接触的,却也算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一批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对于世事的看法,也或多或少的有了提升。他知道自己能够在华夏军与刘光世的交易中占据如此高的位置,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师师乃至于宁毅的照顾,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场交易中,需要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出现。 长久以来他对于师师的情分心怀感激,但倘若这场交易的其中一方已经不在,生意归零,师师也好,宁毅也好,会为了些许的“情分”仍旧将自己捧到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去吗? 对此他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尤其是昨晚他在师师办公地外头的院子里等到深夜,师师那边也并没有让他过去,这样的事情让他对于事态的发展,有着极度不安的揣测。 当然,如今也只能尽量地镇定下来。 乘上马车,一路穿过正在降下小雪的城市,到得城市南端的四方茶楼,于和中才低调地从后门进入。这是如今成都城里的舆论场核心之一,背后实际上也有刘光世一方的资金在,过去向来是他与严道纶等人聚会的地方,此时未至中午,从外头看去楼内的状况已经非常热烈,他从后方登楼,严道纶已经在三楼上的包厢里等他了,平素与严道纶一起的刘家军成员,此刻倒是一个都不在。 “文斋他们呢?” “让他们出去打探消息了,我在这里等你。”严道纶的神色看来倒还平静。 “消息确定了?刘公真的出事了吗?” “戴梦微反叛的檄文传来得其实还早一些,必然是出了事,而今消息既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方消息都差不多,那多半是没什么疑问了。” “戴梦微这老狗!” “戴梦微靠出卖战友发的家,这一次又出卖刘公,算得上得心应手,可恨刘公识人不明……” “我看外头还有人说他是今之圣人,说他是诸葛亮……” “小人之流,不足与谋!” 交换了一番聊胜于无的控诉言辞,两人在房间里的茶桌边坐下,严道纶倒了茶水,方才望向于和中:“中原的事情传过来,华夏军的消息渠道应当比我们快上两三天,最近于兄有没有去找过李姑娘?”这是他寻找于和中的诉求核心。 于和中摇了摇头:“十月底他们土地改革开始,人就不太好找了,我也不敢贸然去麻烦她。中原的消息昨晚才听说,原本打算今天去一趟,但听卫柔说严兄在找我,这不首先还是赶来这边了。” 在严道纶面前,他的神色倒也从容,往日里严道纶是负责与华夏军交易的主官,于和中靠关系上位,心理上总是被对方压了一头,但如今刘光世没了,严道纶彻底没了靠山,而自己这边,至少宁毅、李师师的关系并未断绝,心理上倒是第一次占了上风,淡定起来。 “嗯。”严道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于兄弟的家人都在石首,对于戴梦微此次的事情,于兄弟怎么看?” “这个……总不至于杀我妻儿吧。”于和中皱了皱眉。 “难说啊,于兄弟。”严道纶喝了口茶,将茶杯拿在手上沉默了一阵,随后抬起头来,“刘将军骤去,被他留在这边的咱们这些人,位置尴尬,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也就不做遮掩了……于兄弟,咱们的家人都在那边,能够被派来西南,原本也都是被刘公视作心腹,能够信任才拿到的差事,即便想投了戴梦微,恐怕也没什么可能。” “这个自然,戴梦微心机歹毒,我原也不喜欢他。” “那么这一轮下来,咱们的家中老小,恐怕都危险了。这里头……于兄弟,你看啊,戴梦微是以反华夏军立的名头,邹旭是从华夏军中叛变出去的将领,双方结合,中原再无与华夏军和解的可能,过段时日戴梦微若稳下了局势,从咱们这条线追下来,于兄弟,你这边……” 严道纶望着他,欲言又止,于和中张了张嘴,陡然愣住了。他忽然间醒悟过来,一旦戴梦微与邹旭结合完毕,在西南的这群人里,严道纶等人还有可能与戴、邹方面和解,被其放过家小,而唯独自己这边,认识宁毅又认识李师师的名头,那便成了唯一一个会被重点盯上的人。 严道纶伸手过来,握了握他的手掌。 “便是为的此事,昨晚我第一个过去找你。”严道纶道,“眼下关系咱们所有人的家小,无论如何,都得早做安排了。” 于和中目光闪烁,沉默片刻:“我、我去找师师……” 他说着便要起身,严道纶拍了拍他的手:“于兄弟,遭逢大事要有静气。此事不急,急也没用,且吃完午饭再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与兄弟商议。” “但是……” 摆了摆手,安抚看来已经有些着急的于和中,严道纶低下头去,继续泡茶,过得片刻,方才神色平静地说话。 “对了,于兄弟与李姑娘素来交好,往日里可曾听她说起,华夏军中有什么姓龙的大人物吗?” “……龙?”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于和中望向严道纶,想了一阵,迷惑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六章 凛冽的冬日(十) 时间接近中午,城市之中砸落的冰粒子逐渐的变作雪花飘落,将成都的街头染上些许白色。 还是西南今年的初雪,路上沐雪的行人并无太多窘迫之像,大多表现出新奇之色。许多人伞也不打,谈笑而行;亦有嬉笑的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闹,便是家人在街头呼唤,也不愿回去。 四方茶楼上,正是舆论场间气氛最为热烈的时候。一个个雅间里,议论的声音正在传出来。 “……当着眼下这等时局,戴公又能有多少从容的办法呢?” “眼下的时局又如何?女真人已然北去,比之几次南下之际,总要宽松些了吧。你们谈论今日圣人,二度出卖了自己人……” “然而戴公面对的敌手是谁!北面有女真,南面有华夏军!” “原本刘光世就不足与谋,他只会逃跑……” “……这番言论实在无耻!如何兄所言,戴梦微第一次出卖自己人,尚可说他是为了救下众多百姓,此次出卖刘光世,着实无耻!”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儒家就要完了!” “……危言耸听,我辈儒生,尚能在这里喝茶、吃饭、聊天,岂能说是要完了?华夏军虽口称灭儒,实际上做得不算过火……” “不过火?他宁毅如今在干什么,诸位难道还看不明白,他在分田地了!” “分田地又如何?江南公平党才开始内讧呢。” “公平党岂能与华夏军相提并论?而今西南分田,是要上课,要出操的。他上课之时,推行识字运动,让所有人将家中的孩子放到学堂里去,乡下的农户孩子进了学堂,将来便与华夏军绑成了一块,而分地之前的三次出操,他是要在各地推行所谓民兵制度。识字运动令孩童与其捆绑,民兵制度令大人听其命令,宁毅是想要跳开所有的学问人,他的灭儒,是在玩真的!” “……若能让所有人识字,则人人如龙,岂能说是坏事?” “哈哈!哈哈!揣着明白装糊涂。识字、教人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吗?若那些识得三五个字的孩子真能懂什么大道理,我当然无话可说,但宁毅这只是夺权的手段,自华夏军建立时起,他提所谓人权、提所谓民主,到先前的科举,他筛选账房管事之流,如今发动所有人识字,桩桩件件的都是在跳开在坐这般的读书人。这世上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人有多少,他拉拢一帮从未读过书的人,让他们识字,将尔等悉数抛开……你们莫要以为我是嫉妒,而是——若这样的人能将世道变好,这数千年来你我还何必去学那些微言大义……但宁毅真是铁了心,他要灭儒……” “华夏军发展造纸,想让所有人有书念,这两年又在大力扩展善学、乡学,但一开始自然只能做些识字启蒙,这些事情一步一步,我倒觉得不算什么……” “儒家不反对启蒙,过去上千年只是造纸未曾发达,格物发展太慢。若是宁毅真无私心,在坐各位皆知,先用已然成熟的儒学体系,辅助乡间启蒙,自然更好。宁毅就是心存偏见,要拖着只识几个字的人,反打儒家,他刀上不沾血,手上可比所有人都高明,可笑尔等被温水煮了青蛙,竟似未觉……” “即便如此,与戴公又有何关系……” “戴公还有多少时间?他与刘光世那等废物联手,将来能干些什么?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宁毅雄踞川蜀休养生息,外头看起来热热闹闹,可谁不知道一旦华夏军出川,天下无人能当?但是戴公此次的这一步,整个中原,岂不是豁然开朗?在将死之局里,活出了一口棋眼?” “我看你是高看了邹旭,他说到底,只是宁毅的弟子……” “他是宁毅当年最倚重的弟子,天下间没有比他更懂宁毅路数的人了,而今戴公掌儒学之道,邹旭懂格物之术,道术相合,要与宁毅争锋,天下没有比他们两人更合适的了……” “但是听其言、观其行,宁毅这两年在成都的安排,有圣王气象……” “是啊,圣王气象,那我今日倒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家里没地啊!?你们家里都没地啊!?” “你、你你……我等在谈道理,你岂能如此肮脏地揣测……” “好啊,他宁毅杀出川蜀,首先分你家里的地——” 一个一个的房间,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出来,而在另一边的小包厢内,严道纶与于和中一面喝茶,一面听着隔壁传来的这些腔调。四方茶楼作为成都的核心舆论场,经营这边的严道纶等人平素也是这样听些大众的争论,此时严道纶叹了口气:“看,这便是外界不少人,对戴梦微此次所作所为的看法。” 于和中喝了口茶:“平素这位唐启唐夫子道貌岸然,此次倒像是气急败坏了,这岂非在说,他支持戴梦微、反对华夏军,不过是因为家中有地。” “他说的也不只是这个。”严道纶却摇了摇头,“他说的是,这天下会有多少人支持戴梦微……老实说,于兄弟,我严家也有地啊。” “严兄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与大局无涉,只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于兄弟,我也有些乱……” 这日上午双方碰头,于和中心里焦急,原本想要直接去找师师,谁知被严道纶留下,先是聊了聊华夏军中有无龙姓高层人员的问题,随后又听着隔壁的吵闹,关于时局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严道纶这人心思深沉,今日与他谈的事情比往日要多不少,但于和中心思烦乱,难以一一揣测。 过去一年他在成都当关系掮客,过于顺遂。旁人多是找他办事,若有什么言外之意、藏着掖着,他自然便懒得办,而即便某些人怀着险恶用心,到华夏军这边过得一轮,也已经无所遁形。 此时在各种东拉西扯中吃过了午饭,直到准备离开时,于和中方才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严兄,其实……若此次事情真的无法收场,你是否有考虑过,咱们……投了华夏军算了?” 严道纶瞪着眼睛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此事……且再说吧。” 飘落的雪花中,于和中离开四方茶楼,朝宣传部的方向过去。 他前一天去到李师师的住所,最终没能见到人,这日去到宣传部办公的地点,通报姓名之后,又被告知,李副部近日并不在宣传部办公,至于干嘛去了,则无可奉告。于和中与师师平时算是私交,虽然偶尔求人办事,但并不往宣传部带,对这边并不熟悉。当下离开这边,又朝住处那边过去。 师师在成都的正式居所,是靠近摩诃池的一处小院。这边居住的都是华夏军的高层官员,外头有统一的勤务、接待、会客厅,每日里有不少人过来,或为公事、或为私事,先在外头的会客厅等候,待到经过审核或是通报,才会被人领进去。于和中对这边算是轻车熟路,对外头的接待员也早已熟悉,这时尚未到下班时间,公务繁忙的华夏军高层通常不在住所,于和中找到接待员登记,随后还寒暄了一阵,问道:“你说,李副部晚上会回来吧?” “这个,一般会吧……” “那我昨天待到晚上,怎么没见着。” “最近哪个部事情不忙,就为了分田的事,派了一万多人出去了,你看,成都派出一万多人,那这边办公的还有几个?宁先生最近也不在成都啊……” “这个我倒是知道,不过……李副部她,昨晚回来了吗?” “……”于和中往日里来得不少,每次进去也很简单,但此时见他问到这里,那接待员犹豫了一下,“这个,于先生,我们有纪律的……” “行,不问了。”于和中摆了摆手,“她回来的时候你告诉她,我有急事。” 对方点了点头,笑着答应下来。 这日外头小雪飘落,聚集了各种各样人的等待室开了窗户,却也并不寒冷,于和中坐在窗户边上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看着一名名穿着各异的拜访者们在房间里聚首、交谈,有的甚至说起了中原发生的“大事”,一名衣服上打了补丁的老妇人带了三个面黄肌瘦的乡下孩童坐在房间的一角等人,两名孩子大概是饿了,哇哇大哭,勤务兵便拿了些点心进来哄人——这大概是某个华夏军高官的穷亲戚,看穿着应该还是从雁门关外进来不久的,将房间搅得如菜市一般。 类似的事情在这处等待室并不鲜见,往日里于和中都会走到其它地方溜达一番,或是先到附近的茶楼小酌,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但今日没有这样的心理余裕,揣着双手在窗前苦捱,只将外头的雪景作为无聊之中的小小消遣。想要吟几句诗,苦思良久,并无所得。 脑中不由得想起近二十年前的汴梁,那时候自己的文采尚可,又结识了李师师,常与陈思丰一道参加各种文会。其时京城有大人物参与的高端文会坐席有限,一群书生常在矾楼的大堂里吟诗作赋,以求扬名,他与陈思丰文采只是中上,但有师师在,常常都会动些小心思让他们一道进去。当时名流云聚、诗文酬答的盛世氛围,于和中时常怀念。 那时候的自己,在京城的无数名人之中,仍旧怀揣着对未来的想象,当时他甚至想过,自己或许会是那个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物。 此后的二十年间,神州陆沉,人们在世上颠沛辗转,他所见到的是各种的勾心斗角、浴血厮杀,崛起的是军阀、是无赖、是各式各样的野蛮人、俗人,于和中找过关系,给人下过跪,这两年在西南又见到师师,方才再度享受到挺直腰杆的环境。可在内心之中,于和中仍旧将自己视为一名文人,即便中人之姿,到不了上游,可真正让他感到舒适甚至心醉的,仍旧是当年汴梁的环境。 对于华夏军的施政,甚至于对宁毅,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是有腹诽的。他们太过务实,失了文化人的雍容,失了文辞唱和的仪式之美。 宁毅当年便是这样,纵然能写出一等一的诗词来,可他对于文辞上的一切皆无敬畏。陈思丰在私下里便曾说过,那并非真正的风流之人。 抵达成都之后的一年多时间,他并未主动去拜访所有人都想拜会的宁毅,归根结底,在他的心底,他与对方始终是两类人。他从儒家的氛围中成长起来,想要写出好的诗词,想要济世救民,想要在一场场文会中展露自己,想要维护那令人尊重与俯首的一切。而宁毅…… 宁毅……他文采斐然、武功卓越,却从头到尾都是个轻佻之人,他入赘、经商、算计、杀人,甚至连师师都曾说他太过孟浪无行,竟连那些秀美文章中的诗词都要批判,可这等世间,为何就总是让这些人走在前头了呢? 而想到师师…… 那是他心底最绮丽的梦。 认清楚现实并不困难。 可偶尔午夜梦回,即便身边已有佳人相伴,可他还是会无比懊恼地想到,师师她……终究被那孟浪无行的人给霸占了。 人生在世,二十多岁的时候,看见眼前瑰丽,总觉得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心中也总有饱满的希望。但渐渐的,这些可能便在眼前收窄,在某个关头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意识到未来只有那么一两条狭窄的出路,那是最黑暗的时刻。 来到西南,再度看见师师的时候,上天几乎是给了他第二次的机会。倘若有那么一丝可能,师师心里是有他的,那么他这渐渐走到四十的人生,忽然间该有多么的圆满啊,就连二十岁之后这十余年的颠沛流离,都似乎有了饱满的意义。 但这些想法终究只是幻象,重逢后不久,外界关于师师与宁毅之间的传闻便变得真实起来,在某一次师师在言笑晏晏间巧妙地承认了之后,人生的圆满终于还是离他而去了。此后若有陈结,他于和中的人生,无非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得李师师的青睐混了几场大文会,而后十多年庸庸碌碌、撩到不堪,到得快四十岁的时候,又得李师师的可怜,侥幸于高层混迹了一番的平庸混混。 没有诗文的瑰丽,也没有爱情的甘美。 他这一生,值得书写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望着窗外的飘雪,他想起这些。 小雪飘飞之中,下午的天光渐渐的灰暗,闹哄哄的等待室里渐渐有人被引领出去,这是居住在这一片的华夏军高官下班回来的象征。于和中看着这些出去的人,估算着对方是找谁的,估算着对方的身份、地位、目的……酉时的钟声响起时,附近院落间的屋檐下渐渐的有了灯火,有更多的人被领出去了,这个时间段被引进去的人多半是要跟人一块用膳的,足见亲疏。嬉笑的声音传来,然而并没有人来叫他。 师师尚未回来。 酉时过半,接待员教人往这边房间里送上茶点,过来请于和中关上窗户时,于和中便又询问了师师的行程:“还没回来吗?” 对方目光复杂,模棱两可:“唉,是啊,这谁知道呢……对了于先生还没吃饭吧,咱们这边有食堂,要不然去随意吃点?” “不了不了。”于和中想了想,站起身来,“有人在等,我去吃饭,晚点再过来。” 他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相见师师的想法太过迫切,当下离开了这边,在附近古朴的商业街上草草地吃了两口饭,等到戌时过去一点点,大概整理了一下仪容,方才回去。 “师师回来了吗?”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没得到信呢?”接待员道。 于和中想了想:“没得到信……是没回来还是没叫我。” “呃,反正……于先生你这边的登记,我早就送过去了……” “那……小玲现在在吗?”于和中问起师师身边生活秘书的行踪。 接待员想了想:“呃……白日里没见着。” 这天晚上,与前一日的遭遇相同:直到深夜,仍旧没有人出来告诉他,他可以进去。 亥时将尽,接待员开始劝走等待室剩余的三五人,于和中失魂落魄地出去,不祥的预感终于翻涌而来:出事了。 刘光世的倒台带来的影响,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大,以至于师师都不愿意再见他了? 他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仔细想想,又不愿意承认师师会是这样的人。 这天晚上依旧强自镇定,随后回到另一名红颜知己高文静的院子里休息。这高文静乃是一名北方女子,样貌带着几分冷艳傲岸的气息,与十余年前每每在各大文会中微笑的师师有几分气质上的相似,于和中追求了许久对方才从了他。夜里在伺候他睡下时,高文静也问起刘光世的事情:“刘帅既去,华夏军的态度如何?你去问过那位李家姐姐了吗?” “自然要去问的。”于和中道,“不过华夏军最近事情忙,为了土地改革,他们光工作组就抽调了一万多人走,这几天吧,我找个好点的时间去见见她。其实这事跟我关系不算最大的,严道纶他们才真的是……刘公去了,他们成了真正的无根之萍……” 这一夜辗转反侧,睡一阵又醒来一阵,到的第二天早晨,他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天亮后不久便去往了摩诃池。 又在接待室里待了一天,心绪烦乱,各种胡思乱想。 十二月十三,如是重复。 此时已是刘光世死讯传到成都的第四天,舆论场上的各种观点都在不断发酵,于和中甚至觉得接待人员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倨傲了。他过去与严道纶成为成都的风云人物,皆是因为刘光世与华夏军的最大宗军火交易,如今这炉下的灶火一熄,他们也成为了最为尴尬的一批人,纵然这几日没有刻意去打探,于和中也能够想象别人是如何议论他们的。 而倘若师师这边都不愿意再见他了,他于和中在成都,又算是个什么人物呢? 各种思绪都在脑海里交织。一时想着干脆在这里大闹一番,说他李师师见人落魄就翻脸不认人,太过现实,但终究胆小,不敢乱来;一时又想着干脆找个借口去见一见宁毅,那怕真要巴结他一番呢,然而仔细想时,才发现,宁毅没有回来…… 中原都已经天翻地覆,华夏军的两个最大的敌人就要搞到一起,结成盟约了,他宁毅居然就为了一百个村子里发生的一点点事情,至今还没有回来主持大局! 这华夏军倨傲至此,迟早要完。 十四,他对着镜子剃胡须,一刀未稳,将脸上割了道口子,血流不止。到的这日上午再去见严道纶,于和中仔细看着对方的神色,然而对方面色依旧如常,除了口中几句时局艰难的话语,便看不出太多的焦虑来。 “华夏军这边,可能是有事太忙,我估计师师不在成都了。这事情过去也有,没事,我接下来再去,顶多三五天,有消息的。” 于和中尽量坦率而随意地说着这事。 严道纶倒也不以为意:“这是肯定的,华夏军对事情的轻重缓急,看法与我们不同,你看宁先生,并未急着回来。”他随后又将这几日成都舆论圈的变化与于和中说了说。 事情的发展并不意外,站在华夏军一方的“新文化人”开始有志一同地向戴梦微的出卖行径开炮,而在老儒与新儒之中,声音的大盘固然发生了分裂,但站在各自位置上的人也变得愈发坚定起来。部分老儒开始更加引经据典地分析天下大道,有人说戴梦微的不得已,有人说戴梦微与邹旭合盟的巧妙,有部分新儒被戴梦微的行径逼得背离了联盟,但也有一部分的新儒在仔细思考过后,开始更加猛烈地抨击华夏军分地的做法。 在过去,华夏军的灭儒也好,儒生们的抨击也罢,更多的都还是停留在口头上的高谈阔论,甚至于当经历了成都的繁华之后,一些儒生还开始给华夏军出谋献策,希望一切的繁华能够向外间复制。但华夏军的“科举办法”是一轮小的激化,到的这次分田地落实下来,更为决定性的激化到来了。 大部分人,都得选择自己的立场,有的人或许不认同戴梦微是圣人,但为了阻止分田地的行为持续扩大,戴梦微又岂能不是圣人?甚至于在口头上,说他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人都可以——载有这一说法的神怪故事目前已经在《天都报》的副刊上开始连载。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地交换完情报,吃过午饭后,于和中再度朝摩诃池赶去。 空坐到夜晚,身心俱疲。 十二月十五,于和中不想再去了,从高文静所在的院落出来,让下人驾了马车在城内乱逛。往日里他是舆论场的红人,心中烦闷时哪里都可去得,但如今却是哪里都不好去了,他斟酌许久,让马车折回高文静居住的这边,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却又不敢进去。 高文静也好、卫柔也罢,说是红颜知己,实际上也都在好奇他去寻找李师师的下文,能够回去吗,让她给自己一点抚慰? 然而回不去。 这一日小雪已变作大雪,道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于和中掀起帘子看路上行人的蓑衣,看得一阵,却见有马车在高文静院落门口不远处停下,有一名依稀存着些印象的汉子敲了门,之后进去了。 于和中愣了半晌。 华夏军占据西南之后,成都一地并没有江南那般成熟的青楼制度,这是因为华夏军在律法上不允许逼良为娼,将小女孩培育成妓子、瘦马的行为会受到严惩。但这样的律法归律法,在另一方面,华夏军倒也并没有阻止各种风尘女子从外地进来成都,这或许也是要发展经历的权宜之计,但总之,各种名妓、大家、高级陪侍在西南还是存在的。 高文静与卫柔,过去都是这种场所的一员,只是在于和中花了大价钱之后,成了包养的性质,两名知书达理又有各种才艺的女子不再对外营业,只在于和中有需要招待朋友的时候方才抛头露面,这让于和中也算是有了偌大的面子。 如今两人住的院子都是于和中买下来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于和中供养,但谁曾想到,这私下里,竟还会有人过来? 他的脑子里空白了一阵,让下人去找打手,随后,摇摇晃晃地朝小院后门方向过去。 高文静与他在一起之后,院子里安排的人手并不多,于和中悄悄地开了侧门进去,避开了下人,潜往前厅。只见会客的大厅之中,高文静竟还真的给对方奉了茶。来的这人名叫孙康,乃是成都城内的一名大商,据说在武朝时乃是一名将军,武朝覆灭之后带了资本到西南讨生活,性情蛮横粗野,向来为于和中所不喜。 对方此时正没完没了地跟高文静说些胡话。 “……什么童年玩伴,你还真的信那姓于的,我告诉你啊文静,时局变了你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他说严道纶更紧张,他扯淡呢,严道纶什么出身什么能力,他于和中有什么能力……我跟你说,大家都知道,那李师师乃是宁毅宁先生的人,那宁先生对于和中会是什么态度?没整死他算是大度的了……这一下不是,你看刘光世嗝了,李师师压根就不见于和中……你以为她有事,她不在成都?哈哈,告诉你吧,昨天还有人见过李部长了,她不见于和中,这是什么态度,文静你品品、你品品……我告诉你,跟着他,没前途了文静……” 不知什么时候,于和中脑内嗡的一响,眼中便是一红,他操了个瓶子走出去,厅堂内的两人便都站了起来。高文静双手绞在一起:“郎……郎君……” 于和中咬牙切齿,朝那孙康走过去:“你们这对……” 那孙康昂首挺胸,捋起了袖子,满是横肉:“你干嘛?” 于和中便停了下来。 他此时方才意识到,对方是练过武艺的人,比他高出一个头来,而且过去在外头是领过兵、打过败仗的,自己一介书生,不可能跟他打。 事实上,现在的这种局面下,各方都在盯着他于和中、严道纶这边的变化,他是连这个奸都不该出来捉的。人在富贵时捉奸,将奸夫打上一顿,那是应该的,在落魄之时捉奸,所有人眼里都会觉得你愈发落魄,而且倘若捉奸不成,反被对方打一顿,那就要变成舆论场上彻头彻尾的笑话。 于和中手指颤抖地指着孙康,随后又指了指高文静。他有些听不清楚高文静在分辨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谩骂出来,只过得一阵,他说道:“这院子,是我的……”手中瓷瓶往地上一砸,朝门外大步走去。 离开院子,挥散了马车夫叫来的打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知道马车随后为什么去的城外。这一日外间风雪号歌,外间白雪皑皑的景象掠过,他只是觉得冷,先是心里冷,反应过来时,天快黑了,身上也饿得冷。他让车夫随便给他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吃的东西不多,陌生的房间里,别人用过的被子既脏且臭,黑乎乎的房梁上挂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于和中蜷缩成一团,想想高文静,又想想卫柔,这两个人大概都在看他的笑话吧,整个成都城都在看他的笑话。 辗转半夜,又想起远在石首的妻儿,那是肖征的地盘,如今肖征已随戴梦微杀了刘光世,妻儿接不过来了,他在西南,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虽还有些钱财,但接下来既不会有人看得起他,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再去到摩诃池的接待室,已是十二月十六的上午了,这一日成都停了雪,来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儒生们正奔赴舆论场的身影,可能他昨日被孙康羞辱的事情今日也会变成舆论的核心之一,于和中不愿意多想这些。他在接待室里等到下午,看着这样那样的拜访者来来去去,又在食堂里吃过了晚餐,某一刻华灯初上时,他倒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华夏军的这些高官当中,竟又许多人没有家人——倘若他们有妻子或是父母在家,白日里也可以招待来访的亲族的,大抵不必等到夜晚。 他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轻轻地拍打他的手臂,他醒了过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要跟接待员说话:“是不是时间到了……”但此时过来的并不是那接待员。 师师蹲在一旁。她穿着一身简单的青灰色长衣长裤,头发在脑后扎起来,手中拿了一叠什么东西,沾有积雪的鞋面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伸手轻拍了他。 恍然间于和中像是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另一个“李师师”,依旧如同当年一般的清澈甜美,令人安心。只是又有着与当初在矾楼时完全不同的奇怪的气质,这是过去整个时代都不曾有过的气质,是仅在华夏军里才能看见的气质,他一时间甚至有些分辨不出来自己对这种气质的观感。 “进来吧。” 她领着他穿过积雪满枝头的道路,去到里头摆设简单却又大气的院落里,书房之中生了个小炉子,师师让勤务兵小玲去煮一碗热汤面,随后给于和中倒了一杯热茶。 于和中没有说话,师师坐在对面看着他,过得好一阵,方才开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七章 凛冽的冬日(十一) “中原局势大变,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具体应对上,还是要进行大的调整,宣传部最近忙得很……” 也不知是夜里的什么时候了,摩诃池的院落里,偶尔能够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人声。书房之中,师师颇为随意地开口。 于和中想了想,低声道:“这跟你们宣传部……” “宣传工作现在已经进入全新的阶段,过去很多人的态度还有些模糊,但这次,两件大事激化了对立,一个是土地改革的初步执行,明确了华夏军的态度,另外一个,是戴梦微的动作,让他与邹旭在关键的时间点上恰好成了跟华夏军对抗的关键人物。以后复杂的舆论对抗就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了……” “……支持华夏军的,会认真地思考分田分地,建立一个新时代的可能,而反对华夏军的,要做好觉悟,为家里的田土流血牺牲。这种情况下的舆论,跟以前就不太一样了,甚至包括宣传部里的很多人,都在重新认清这件事的意义,你知道我们这些被挑出来写戏文的,很多人跟以前的老儒、夫子都还有不错的关系,甚至在学问上,拜了老师的,过去两年,大家在成都争来辩去,吵闹的无非是他们承不承认华夏军的功绩,能不能放下杀皇帝这件事情,但到了最近,大概都意识到了,将来为土地,要死人……” 或许是因为私人的环境,又或许是因为最近说得太多,师师的话语平静而又流畅,于和中纷乱的心绪被安抚下去了一些,但随后又为了这话语后半截的涵义悚然而惊。 他迟疑便宜:“华夏军,真的要做到这样,宁毅他……真要这样灭儒啊?” “……于大哥觉得如何?”师师笑望着他。 于和中想了想:“……如今尚无实感,但若像师师你说的这般险恶……也是,过去两年,许多的老儒纵然口中谩骂,私下里几乎像是要与华夏军和解了,但若是分地这样推行下去,外头有地的,怕是都要站在邹旭、戴梦微的后头,跟华夏军厮杀一场了,真的……有必要吗?” “这样的问题,过去两年,成都天天有人问,但事情还是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其实答案早就有了,接下来要的是一些决断。”师师笑了笑,望着他,“于大哥,接下来你怎么做呢?” “我……”被问到这个问题,于和中沉默了下来,他低着头,吸了一口气,过得一阵,又深深地吸气,嘴唇几度张开,最终低声道:“……我,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刘公既然死了,我又能做点什么,我是……出局了吧?” 他抬头望向师师,师师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之中,带了些许的惋惜。多年的好友,于和中并不愚钝,其实能看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他也是无奈,一时间又张了张嘴:“其实……城里这几天的事情,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 “于大哥啊,人逢大事,要有静气,其实立恒那里有句话,很有意思,说男人啊,唯死撑尔,哪有什么大人物,不过都是死撑罢了。”师师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稿子,“其实于大哥,你且想一想,戴梦微、肖征等人杀刘光世的消息传到成都,固然混乱,而如今的中原、楚地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刘光世一死,他捣鼓起来的军阀同盟,难道就一股脑的听了戴梦微、邹旭的命令,乖乖的把权力就交了出去吗?” “这个……” “如今的中原,大雪封山,同盟一散,几个大的头头或许开始跟邹旭接洽、谈条件,但各种中层、下层恐怕都是乱成一片,没有实力的取巧钻营,有实力的待价而沽,有些人喜欢戴梦微、邹旭,也有些人就会想,这还不如当年的武朝呢,要不然我干脆投了华夏军吧……于大哥,你在成都一年多,地位高,认识的、找过你的、说过话的人有多少,你都认识这么多人了,怎么出点事,就觉得自己没用了,出局了?” “我……但是……”于和中瞪大了眼睛,他微微张嘴,“我……我原以为,华夏军不在乎……外头那点东西……” “华夏军又不是败家子。”师师笑着。 “可……宁毅他都没回来……” “宁毅不回来,是因为相对于土改,事情不大,但是能送到嘴边的东西,华夏军也不会往外推。你都不知道,当初为了赖你们两笔账,宁……呵,这个不说了。于大哥,华夏军确实不养闲人,原本中原的消息传过来,我考虑过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也让你的身份从这里解出去,但是……”师师说到这里,方才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做点什么,终究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我……师师是说,让我为华夏军,去招揽那些想过来的人……” “是招揽有用的人,华夏军也有自己的标准。” “但是……我的能力……”于和中犹豫了一下,“我、我怕误了大事……” “于大哥。”师师唤了他一声,望着他,定了定,方才缓缓说话,“这件事,你不做,会有人去做,你要是能做,往后就都有可能是你来做。” 她看着沉默的于和中:“其实这两年,我在宣传部以后,前头的工作陆续交接,于大哥你这边是我最后保留的谍报线关系。老实说,早先我们预料刘光世有可能失败,提醒了你把嫂子接过来……如今刘光世大船沉没,到他和邹旭的地盘火中取栗,会很危险,若于大哥你考虑过后,觉得做不了,谍报线这边,我也就交割放下了……” 师师的性情通透,过去对于身边少数几个人,极少会想要强迫对方做点什么,此时话说到这里,不再多言,而是走到门外,让小玲将煮好的面条端了进来。 于和中心乱如麻,他这几日固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到的此时,却也明白师师说的这种“入伙”的性质。刘光世已死,他在成都的超脱地位不再,若是想要保留下一些什么,便只好离开这里,去到中原替华夏军拉人。 可自己的能力低下,做不做得好事情;与戴梦微、邹旭正面为敌,一旦被抓,会不会生不如死;而且一旦接了这些事情,自己若是背叛华夏军,将来是一定会被对方处理掉的。 中原沦陷,他也颠沛辗转多年,见到过许多不忍言的事情,并且在成都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听说了众多这样的利害。一旦选了边站,那便再无悠闲可言。 但还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呢? 他犹豫了一阵。 在成都享了一年多的福,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一切便戛然而止。事实上,从初十开始,他过来找师师时,心中还一直存有侥幸。实在是不希望这样的生活没有了,希望师师的神通广大,能够再给他安排一条同样的道路。 但就如同那些看见华夏军铁了心要分田地的老儒一般,有些事情,迟早会变成现实。 他挑起面条,在蒸汽之中,又想到了过去一年多陪在身边的高文静与卫柔…… 忽然间像是变得很遥远。 “没有其他的路子了吧?”他低声道。 “也不是。”师师叹了口气,“找个地方,继续做条咸鱼也行……” “但是那样……师师你这边,看不起我了吧?” 师师在对面坐下来,抬起头,微微笑了笑:“以前呢……什么人都看得过去,对什么人都看得很淡,大概这就是所谓佛性吧,靠着这性子,在矾楼也过得挺开心。但是这些年……可能是被立恒带坏了吧,有些时候,变得很苛刻,立恒说,要所有人都觉醒。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觉醒呢……但是看见那些奋发的人、上进的人、拼命的人,死了很多,有些时候,便不太想跟庸庸碌碌的人交朋友。于大哥你……若是偷偷去到什么地方,过得很好,我偶尔想起来,应该是会高兴,但也会觉得,大概没什么可聊的了吧……” 她顿了顿:“立恒他这边,铁了心,要翻一座高山,他不是想要当皇帝,求个三百年兴替,他是真的……想要做出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来,很多人都咬紧了牙在往前跑。于大哥,你当年也想过济世救民,与陈思丰在一起的时候,你们谈过要做很多的大事。那时候我认识的人多,有时候想想,觉得身边的两个朋友,不做大事也是好,但到得如今,于大哥,不做点大事,可惜了。因为当年是盛世,盛世可以让一些人当咸鱼,如今是兴替的乱世,咸鱼当不了了,而且,看见立恒在做这般伟大的事情时,你岂甘置身之外呢?这可是均地啊,是令耕者有其田,是兴乡学,是令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读书,是要将孔夫子做不到的事情给跨过去啊,于大哥,你怎么能置身事外?这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遇不上的机会呀。” 她话语轻柔,但说到后头,语气终于还是变得澎湃起来,这同样是她过去不曾在于和中面前表露出来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于和中才明白,师师不仅是恋慕着那个弑君的、霸道的、能力出众的宁立恒,她是真正的被对方的理念所感染,因而全心全意地倾慕着对方了。 心中有些酸楚,但比之往日又有些不同,在过去他曾经幻想过自己做出某些大事,令师师刮目相看,为之青睐的情景,那是因为世上的女子都恋慕强者。然而让师师认同关于他的伟大的理念,因而心生倾慕这样的事情,他的内心就连幻想都不曾想到过,这或许是真正的爱情了。 他在面条的热气中苦笑了一下:“师师你,还真是宣传部,蛊惑人心。可……就像他们说的,儒家几千年都未曾跨过去的事情,启蒙、分地,这世上许多人做了,一次也没成的大事,凭什么华夏军真做得到呢?万一做不到……” “事情做得到、做不到,看的是遇上了什么具体的问题,有具体的问题,就谈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这不就是华夏军这两年在成都一直在大讨论里做的事情吗?不讨论具体问题,只说以前没人做到过,所以以后也做不到,那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千年万年,总会有一个时候,过去做不到的事,今天能做到了……” “而最重要的事,如果总有一些人要解决这些问题,那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热气对面,师师忽然将手伸过来,握了握于和中的手臂,昏暗的光芒里,那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看着这一幕,于和中的鼻头忽然间酸楚了一下,他明白过来,这么多年的相识,他似乎从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地靠近过眼前女子的内心。而似这般充满生机、活力的眼神,即便是她在矾楼的当年,在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场景里,在她最为青春的岁月中,也从未曾有过…… 宁毅做了些什么呢…… ------题外话------ 睡眠不足,更一小章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八章 凛冽的冬日(十二) 夜色深邃,摩诃池的院子里,于和中的心路历程转过几转,吃了面条,倒也终于下了决心:“女人和孩子,总是要救回来的。” 师师便也点了点头:“不出去会被落下,出去会有风险,但我仔细想过,这也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再多说了。好比左家,他们做的其实就是些事情,只要能接住,未来在哪里都会有一席之地,于大哥,人到中年,接下来你得抖擞精神,多费心了。” 于和中点头,迟疑一阵后,望向师师:“方便、方便我问一下,最近这些时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其实,一直没有看清楚过……” 师师笑了笑:“那……于大哥你先说说,你这边出了一些什么事。” “……严道纶他……” 于和中斟酌着,将这几日见到的事情大致说了出来,说了严道纶,说了两名红颜知己,连高文静与孙康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讲了,他道:“这个估计你们也知道了……”随后又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推测,别人对他的嘲弄等等。 师师静静地听着,沉默地思考,待到最后,点了点头。 她道:“十二月初八,中原消息其实已经传到成都,在这边坐镇的几个头头当下碰了面,当天晚上,一号……也就是立恒那边的建议也发了回来,事情有了变化,当然要收拾残局,看看有些什么东西能拿的能要的……对于外界或许可以拉拢的人,我们先前准备了一份基础名单,但老实说,不全面,而且这种环境,中原的局势也是瞬息万变,很多事情,需要在外行动的人随机应变了……” “……决定好这件事情以后,选了几个人的名单,包括严道纶在内,私下里进行了接触和试探,和中,你不在名单里头……” 师师坐在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顿了顿:“出于私心……还有对你的了解,我私下里申请,让他们给你一个沟通的机会,那边答应了。老实说,过去的几天,我是刻意的……没有见你。对不住你。” 她的话语温柔,伸过手来似乎想要安慰一下于和中,于和中双手握拳,摇了摇头,随后摇了摇头:“我……我知道的,我以前……太没用……” “不是能力的原因,于大哥,我相信你有能力,但是得往前走一步,把它用出来。当初刘光世与华夏军的交易,中间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方便我们拿捏严道纶,也缓冲与刘光世那边的关系,这中间的好处,不是给你,也要给别人,你恰巧来了,我顺水推舟,这不犯忌讳。但若是……这一次你离开了这条线,往后我们还能见面、喝茶、聊天,但我不可能在背后支援你,给你任何的权力或者好处了,没办法帮忙,就是我们以后的相处模式,这个你要清楚……” “我知道……”于和中点头,“这个……你毕竟是他的……他的……你们……嗯……” 他吞吞吐吐表示知道了,后半截的话不好说出来。师师听得有些无力,一张脸板了起来,随后却又是噗嗤一笑:“虽然不是的,但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我觉得……他会吃醋的,嗯,噗……肯定会有一些……” 抿嘴微笑,兀自欢乐。 如此笑得片刻,她想了想:“总之呢……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军队之中,没有开蒙的士兵,离了队形就会自己跑掉,只有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小兵,才能够脱离队形,甚至没有长官了,还能向前冲锋。刘光世的这块肉掉在地上,现在四分五裂,咱们把人派出去,或者是招揽人才、运回物资,或者是埋下一些暗线,并不是给个悬赏,说华夏军招人入伙就行了……也是因此,得让于大哥你这边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你得是自己想要做点什么,咱们才能有统筹有规划,华夏军这边,也才能跟你打好配合,这对你应该也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她说到这里,有些言外的话,自然没有说得太过清楚。刘光世巨鲸沉落,有本事的人大多能去捞点好处,类似严道纶这样的,即便不需要华夏军的统筹,离开西南后,恐怕也能拉来一些人到西南“入伙”,那个时候,即便这些人良莠不齐,华夏军也只能收下,严道纶到哪里,终究会得到礼遇。 而于和中则有着彻头彻尾的不同,他的能力目前太过平庸,若是只将他当成赏金猎人抛出去,到处拉人头走富贵险中求的路子,那先不说华夏军需不需要这样的“归附”,他离开西南之后,要么是被吓得逃跑后销声匿迹了,要么是被邹旭、戴梦微的人抓去生吞活剥了,几乎不会有第三种结果。也只有他点头加入华夏军,才能让华夏军的人带着他,将来出去学到一些本领,依靠他最近一年多积累的人脉,以及在华夏军中有后台的“狐假虎威”,最终才有可能做出一点事情来。 “……谍报和外交部门,做好了出去打秋风的安排,宣传部的工作,就是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至于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于大哥,以前不好说,现在可以说了,你身边的两个女人,背景都比较复杂,卫柔的后头是严道纶,但也不仅仅是严道纶,她也好、高文静也好,在场面上基本算是你的下线,从你这里套出消息之后,她们会再做一轮转卖,通常会有好几个下家,有些时候我们想要往外散一些关于刘光世的情报,也会跟你透露一下,然后通过她们的嘴巴流出去……” 于和中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另一方面……邹旭,算是得到过立恒真传的人之一,按照立恒的说法,他在大局的统筹规划上很有全局意识,这是因为那段时间立恒经常跟他们灌输什么‘学了我的运筹,接下来推过去就行了’之类的乱七八糟的道理。邹旭既然背叛华夏军,他也会将华夏军当成最大的敌人看待……” “在中原的这几年,他的发展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稳扎稳打,一步一步的吞掉了当初腐化他的几个大地主、大家族的权力,反客为主。而按照我们的估计,在成都,他也一定早早的就埋下了暗线,就算没有办法偷走太厉害的格物成果,对于这边在很多大事上的反应,他也一定有兴趣知道。而在刘光世倒台之后,华夏军的反应,就是在他最关心范围内的东西。” 于和中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师师笑望着他,低声道:“孙、康……” 她道:“那位找上门去,折辱你的孙康,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位情报贩子……过去你也好、严道纶也好,都是刘光世与华夏军这场交易里最核心的人物,所以今天华夏军如果要做文章,很容易就会想到你们。但是跟我关系最近的你,这几天完全见不到我,他们有可能判断,华夏军对于中原的闹剧不屑一顾,宁毅性格傲慢,只顾埋头发展自己的这点东西……孙康找上高文静,最主要的,恐怕也是在确认你的成色,你的背后到底还有没有华夏军做后台。当然,如果情报贩子不是孙康,成都城里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你的遭遇了,可以做出类似的判断。” 于和中复杂地笑起来:“原来过去这一年多,我过得这么开心,但从头到尾也都是一颗棋子……” 师师轻笑:“要这样说,世人都是棋子,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捏在谁的手上,有时候你甚至可以选择,但大部分人大部分时候,都没得选。当然……如果按照宣传部的说法,我觉得,都是利害关系的交织,你有你的用处,利害就会从你的身上过去,亲人关心你、会过来找你,好朋友跟你喝茶,坏人跟你做买卖,试探你,也都是一样的……” “……你真会说话。”于和中笑得无奈。 师师倒是理所当然:“在矾楼之中,就是这样的啦,当年净靠圆场活着,你又不是第一天见我。” 她这样说起,于和中倒是好受了许多:“那严道纶他,他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你们什么……” 师师却摇了摇头:“严道纶是老式文人,他在斟酌自己到底值多少钱,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于大哥,你是被他诳了,你认识我,能够从我这里知道华夏军的内部看法,所以他怂恿你过来,看看我的态度,看看华夏军目前掌握了多少的关系,他就可以想办法待价而沽……其实眼下这件事对他这种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来说,才是最难选择的,对他的未来很关键。” “也是,他家里有地。” 师师笑起来:“这是一方面,不过他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如果有可能,你要尽量团结他……只要他路子正,巴结他也没关系。” “这倒是,如果接下来跟他一块出去,许多东西我得跟他学。”于和中深以为然,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严道纶跟我问过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什么?” “他问,华夏军有没有什么姓龙的上层人物。” “……龙。” “是啊,他没说得太详细,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华夏军有什么姓龙的人物,后来就想,难不成是夏村的那位龙茴龙将军……你们书上总写夏村觉醒,是托了那位舍生取义的龙茴将军的福,我倒是听说过几个传闻,说龙茴龙将军的后人,至今在华夏军中,但具体的事情,终究有些捕风捉影,说不清楚,后来也就带过了……” 于和中絮絮叨叨说起这事,师师像是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他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下,怎么说的……你再尽量给我复述一遍……” “好,当时就是……问过找你的事情之后的第二轮话,突然问这么个事,所以我就记住了,他当时说……” 于和中回忆着当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番。师师听了片刻,眯着的眼睛、嘴角似是变作了月牙,露出一丝古怪无比的笑意,待于和中说完,她点点头,抿嘴笑了好一阵方才开口。 “嗯,他是在待价而沽,而且他是真心考虑了要加入华夏军的事情,但还是想要待价而沽……” “这是什么事情啊……姓龙的……” “军中确实有一位姓龙的战士,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今年下半年去了江宁,不能说是什么大的背景,但人品样貌还可以。而严道纶这边,宗族当中有一个叫严泰威的,或许你听严道纶说起过,在刘光世地盘附近聚了一个小势力,叫做严家堡,他家的女公子,也就是严道纶的堂侄女,这次也去了江宁,与这位……龙姓的小战士,发生了一些事情……” “啊?”于和中听着这狗血的事情。 说起爱情故事,师师倒像是颇为高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陈凡、钱八爷他们俱都带队去了江宁,后来,女方闹到陈帅那里,陈帅承诺一定会给严家一个交代,这件事情闹得比较隆重……当然,后来这位龙姓的小战士因为任务,尚未归队,他的这位堂侄女,又悄悄地去追,如今双方都在江南,没了踪迹,但那位严姑娘对这位小龙的感情,很是让人感动……” “……这件事至今没有结果。“师师笑道,“但是陈帅已经发了话,钱八爷也做了承诺,会妥善处理,后来听说了严道纶与严家的关系,八爷回到成都之后,私下里找严道纶聊过一阵,说若是事情发展顺利,咱们华夏军与你严家如今也算是姻亲了,自那以后,严道纶对这份姻亲的性质,很感兴趣。” 于和中明白过来:“我懂了……若是这姓龙的小哥有哪位华夏军大人物的背景……” “那严道纶自然是趁此良机,掏心掏肺、不做保留地投靠华夏军。” “那……这位龙小哥……”于和中看着师师。 师师笑得一阵,无奈地偏了偏头:“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他……龙小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战士。” “……” 师师喝了一口水:“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严道纶是真的动心了,在仔细考虑这件事。那接下来要他帮忙,也能顺利一些……当然,这便不关我的事了,过一会儿侯元隅会跟你接洽……” 对于于和中而言,接下来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有许多,他坐在这儿,又与师师这样那样的聊了许多。他说起自己,对于自己的过往并不满意,对于方才点头的未来,也有忐忑,不久之后,他又与师师说起高文静、卫柔的事情——他过去极少在师师面前提起自己的两名“红颜知己”,如今倒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对于她们两人,他此时都觉得异常遥远,或许也是因为他明白,过去那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已经永远地与他告别了。 废了极大的力气,师师至少暂时性地点起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想要往前去做到自己能做的一些事情。 对于这些事,师师都耐心地跟他聊了聊,甚至于关于他认识的一些原本刘光世军中利害位置上的人物,师师也贴心地为他进行了一轮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在与对方打交道的过程中,至少将背靠华夏军的“狐假虎威”的优势尽量的用出来。 时间接近子时,按照师师的说法,侯元隅会在下班之后过来与他进行一轮详细交接——在决定与他谈这件事之前,师师便已经做好了对方会答应下来的准备,这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了解,又或者是出于对他心性本质的信任,于和中并不想详细追究了,纵然并不能在男女之情上获得对方的青睐,自己也真是对方朋友当中既特殊而又幸运的一人。 临到最后,他想起一件事情来,斟酌片刻后,方才开了口。 “其实有一件事,我也不清楚你们知不知道,或者……觉得严不严重……” “那你倒是说啊。”师师笑着。 “高文静,她应该算是……李如来牵线送给我的人……”于和中道,“当然你今天一说,我也大概清楚了,她私下里会把情报卖给很多人,但……李如来最近做的事情,不算是什么好事情,他之前从外头买了很多人,在成都办厂、圈地你是知道的,但这中间还有一些业务,旁人恐怕不好跟你说,其实我先前也不好说……” 师师看着他。 “你也知道,华夏军不许逼良为娼,如今在西南的妓户,都是外头进来的,这门生意很好做,有几个大户在做,而李如来,他借着往外头买人口的渠道,不光是安排那些名妓、瘦马,开酒楼宴饮,而且我听说,为了经营关系,他借着自己在军队内部的身份便利,经常会想办法把一些名妓、瘦马偷偷送给军中的将领,这事情……很受欢迎……” 于和中的话说到这里,安静的房间里,师师的右手落下,只听砰的一声,她手上的茶杯落在了茶几上,于和中抬头望去,悚然而惊,只见师师的脸上,一时间竟像是蒙了一层冰冷的霜华,凛冽如刀。 在汴梁的多年时间,包括在西南的一年多,于和中从未见过师师生气时的神色,但这一刻,她于数年时间内在军中以及在高层辗转里培养出的一股杀气,陡然间绽放了出来。 寒霜一放即收,师师伸手推开茶几上的杯子,吸了一口气,随后起身,去到书桌的后方。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这个事情,有具体的印象吗?” “我……我听过一些事情,但没办法证实。” “我来证实。” 师师抽出纸笔。 “你说,我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三九章 凛冽的冬日(十三) 将需要记录的琐碎事情记录完毕,侯元顒过来接走于和中之后,师师才让小玲又端进来一些吃的。她拿了一块糕点,继续思考于和中方才陈述的消息,抬起头来见小玲有些欲言又止,方才道:“怎么了?” “我是觉得……师师姑娘对于先生,真是太操心了……” 小玲笑了笑,这番话却多少有些违心,师师吃了糕点,随后才也笑起来:“小玲你对于先生的观感,其实并不好吧?” “我只是觉得……这么晚了,师师姑娘该早些休息才对……” 她是师师身边的生活秘书,平素各种琐碎的事情都有了解和跟进,知道于和中的平日里的品性后,对其当然称不上有多认同,尤其师师对他最近的这轮安排,可谓尽心尽力,但在现实层面,自然也要花上不少心力和时间的,自然便有些不能理解。 师师在书桌后头想了想,过得一阵方才说话:“宁先生那边……经常说革命。” “嗯……” “革命两个字,革新自己的命,革新别人的命,那怎么才能革新别人的命呢?小玲。”师师手中拿着毛笔,笑了笑:“咱们在乡下里办学堂,在书上写故事,有些人学到东西,受到启发,那咱们当然很高兴,觉得这些人……积极、上进,觉得他们很值得,我们看了也喜欢,但是宁先生他……有一次跟我说起,他说,师师,你看看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就有好的品性,或者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有了上进心,成了我们喜欢的人,但更多的人,不管城市里,农村里,他们心性惫懒、面目可憎,有时候你即使盛意拳拳,把好东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去拿,把好的道理掰开揉碎地告诉他们,他们也听不懂……那这些人,怎么办呢?” 师师顿了顿:“以前的华夏军……是团结了一些首先启蒙了的人,作为同志,也会开始通过这样那样的手段启蒙那些容易被启蒙的人,当年在汴梁,对于那些还没有觉醒的人,宁先生说他们会死……但迟早有一天,华夏军杀出去,所有的人都会走到我们面前来,小玲,那些有缺点的人怎么办?光靠说说不通,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听不懂,对那些偷奸耍滑,或者干脆就是很懒、很自私的人怎么办?这个怎么办,主要是说,我们该怎么办,迟早有一天,我们得想一想的……” 她稍稍仰着头,也想了想,微微笑起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主要是跟他抗议,咱们的故事为什么就不能写得雅一点,他说可以雅一点,但是更俗一点也该有,就是因为我们将来会面对这些人,他们作奸犯科我们可以处理他甚至杀了他,如果他只是不求上进、或者很懒很蠢,那是不是该考虑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譬如故事再好看一些,道理再掰开揉碎一些,哪怕你们觉得不那么美,对别人或许有点用呢……” “……于大哥这个人,就是个很普通的书生,他在十余岁二十岁时,便受了我的照顾,见过风光,能力有限,有些不思进取,到了最近一年多,温柔乡也让他忘乎所以,与华夏军中的许多人比起来,他是有些面目可憎。但从另外一个方向看一看,他至少读过书识过字,懂得一些道理,胆子不大,但有些劝诫,他能听进去,即便有权有势,但顶多花钱砸人,并未仗势欺人……对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能有些办法,让他……稍微上进一些呢?” “……当然,因为于大哥是我身边的朋友,所以单为了他,想了一些这样的办法,还动用了华夏军的人,是有些私心在,该不该呢,并不好说,但是就好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和尚一样,他们度世人,也度一个人,能度一个,有一分的喜悦……小玲,譬如你身边有这样一个让你讨厌的朋友,能帮帮他的时候,你会不会帮呢?” “呃……”小玲纠结片刻,“我只是……觉得师师姑娘注意身体,可以帮更多人,而且……我也没想这么多啊……” 师师笑起来,过得一阵,待到小玲要转身时,她问了一句:“小玲,你听说过李如来李将军的传闻吗?” “李将军……什么传闻?” “……关于他到处给人送女人的传闻。” “这个……”小玲想了想,“没有啊,只是听说……他虽然是降将,但关系很大,外头有传,这边要了他的兵权,为酬功劳,也许他一场富贵,让他开了不少厂子。但是送女人……这个别人知道也不跟我说啊……” “知道了。”师师点了点头。 小玲出去之后,师师坐在那儿又思考片刻。李如来往军队里送女人,这触的是宁毅的底线,但如同小玲所说,即便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轻易跟女兵方面张扬,那么这件事情,宁毅是否知情,他早就将李如来记上黑名单,那么对这件事情,自己要不要问,或者是否查证之后再提,都是需要斟酌的事。 理论上上来说,在宁毅有警惕的前提下,这件事他应该心中有数。但如果不是,自己如何去查,如果要问,问谁,如果自己询问的某个谍报系统的人也收过李如来的好处,那又怎么办。不得不有所警惕。 如果自己能办家矾楼就好了……想到后来,她心中升起这个念头,青楼向来是各种情报的汇集地,她当年在京城,各种大大小小的消息,就迟早都会落到她的手中来。但如今,想到自己向宁毅提出这个想法时宁毅可能的态度,她倒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如此想了一阵,上床歇息。 第二天起床,外头的院落又有小雪,她在外头做了一套舞蹈动作权当锻炼,随后回到书房,整理思绪后,伏案给宁毅写了一封信。 上班之时,带去秘书处,让秘书处将这封“密折”蜡封转交。 这是十二月十七的清晨。 秘书处将昨日归总的各类重要情报、信函打包,以快马迅速的离开成都,到得这日下午申时左右,与正在巡查途中的宁毅车队汇合。这时候宁毅的队伍正在平原北面华夏第五军的一处军营暂歇,同时宁毅与恰巧在这里的华夏军第五军军长何志成碰头,针对前些日子戴梦微的“大动作”以及华夏军目前的状况,要仔细的谈一谈。 申时二刻,天光已经有些收敛,两人并未带太多侍卫,正在军营外头的一处小河边钓鱼,周围的大地、山头,一片薄雪。 作为第五军的军长,何志成身形干瘦,平日里除了照看军队,唯一的爱好是偶尔的钓鱼,他性情沉稳、做事细致有耐心,有人甚至开玩笑说就是因为他喜欢钓鱼,宁毅才让他掌管的第五军军务。 大概正午过后,宁毅提了一句钓鱼的事情,便被何志成拽着到了这处河边,随后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许多钓鱼的规则,什么冬天天气冷,出来的时间最好是正午,钩子要深放,饵尽量用活饵,味要浓之类。宁毅注重效率,实际上不喜欢钓鱼,他喜欢用网,或者干脆是炸鱼,但话已出口,只好假模假样的陪对方坐了两个时辰。 中间聊了聊军务。 在西南大战胜利之后,目前阶段,华夏军的两支主力都是好战的,进行新一轮宣传,配合土改都不成问题。但是…… “……最近我在考虑,要让部队少去成都与梓州这两个地方。想法还在酝酿,原本打算过年碰头时说一说。” “怎么回事?” “纸醉金迷啊,闹出一些事情。”何志成道,“原本在武朝倒不算什么,你知道,当兵吃饷,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但凡散了队,当兵的要去找乐子,甚至有些时候,战场上打了胜仗,兵收不住,烧杀抢掠、欺负女人的都有……你领着大家杀了周喆后的这些年,治兵训兵给他们启蒙,军队有了不一样的样子,这个是我最欢喜的事情……” “说点但是。” “但是最近一年半载,有些不一样了。过去都是苦哈哈,地方也穷,从小沧河到梁山,苦日子熬出来了,纪律也好,不过最近的成都和梓州,很热闹,比起以前的汴梁都不遑多让,有一些兵去了那边,津津乐道,说起这样那样的好吃的好玩的,有点不想回来。其实光是花自己的钱,就算找个女人,吃喝嫖赌,那也没什么,当兵的嘛,活着要找点乐子。但很多时候,有些愿意认识他们、招待他们……” “……”宁毅静静地听着。 “今年八月,牛成舒带队去成都办事,手下几个人逛个窑子,差点跟兄弟部队的人在街上打起来,牛成舒算是有觉悟的,把所有人都罚了一顿,立刻带出成都,并且跟上头报告,一年内取消任何假期,不允许再去那边……我仔细调查过,类似的事情恐怕不是一起两起,有时候是一个两个的军人在城里喝花酒喝醉了,好勇斗狠,但没有闹得太大,但是有人请客这件事,迟早要捅大篓子……对这件事,我目前只能加强纪律,即使放假,要求没有必要不去几个大城市,但人家放假了,不可能真的限制他们……” “请客的是哪些人?有记录吗?” “记录了一些,各种各样的都有,这种疏通关系的,想要烧冷灶拉关系的,往日里在武朝,不奇怪。但是人家只是招待,现在犯事的不多,拿不了人啊,而且也只是因为近十年来少见,突然又有,我也不知道该说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方才复杂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发展资本……影响了军队……” “说了,以前在汴梁,不是大事,但你把军队调教得这么好了,我忽然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的兵,难得啊……不能说为了兵能打,就不能把城里搞得繁华,肯定要繁华,但是……咱们得想些办法,我这边再加强纪律,你那边看看还能做点什么,其实能查出来犯事的几个典型,我都办了,都不大……” “慢慢会变大。” “要不然早点打出去吧。” “……土改得做完,人手得调教,军队还得扩啊,且得一两年呢。外头那么大地方,送给你,怎么治,就算加上陈凡、祝彪、刘承宗,咱们也只是刚刚喘了口气,占了地方都是事。你看看一个土改,能用的人,捉襟见肘,他们得能孵出蛋来才行……” “行了,我也知道。军队这里我继续维持吧……” “加强纪律,我再想办法,给你们加点伙食,再多凑几个文工团怎么样?” “小姑娘长得漂亮,一帮牲口又每天打架,一堆花边事……” “追求爱情,比拿了钱出去玩好啊,而且,还能打架,打架了,你还能找由头处分他们,跑跑越野搞搞拉练,挺好,行了,加点人吧……” “扩充点文工团的权力我还是有的,这事情你操什么心……” “这不是给你出谋划策嘛,老何。”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一直聊到天色渐暗,宁毅方才从何志成的鱼篓里分了几条大鱼,提了一起往回走。回到居住的营房后,他在晚饭前的时间里,打开成都传来的各种情报和请示,做出批复。随这些东西送来的,还有两封相对重要的信,他先打开了师师的那封。 这封信上的信息相对柔和,除了开篇一封含蓄的情诗说想他了,中间大致交代了成都城内舆论对抗的新阶段变化,以及她出于私心,对于和中的一些处理,信的最后,对于和中交代的关于李如来的问题,做出了转述。 由于并不清楚宁毅是否知道内情,师师在斟酌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件事的调查交给宁毅进行,因为如果宁毅知情,这件事不必多提,如果他不知情,这件事的影响,就会非常大。 她最后还提到了华夏军的情报系统是否该在成都、梓州等人经营几座青楼的想法。 看完李如来事情的细节,宁毅坐在那儿,沉默了许久,待看到青楼的建议,才忍不住笑了笑,但脸上依旧冰冷。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敲打,房间里安静得像冰,如此持续了好一阵,宁毅才将这封信收起来,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是从晋地过来的,楼舒婉的传书。 这情绪暴躁的女人没什么好话,但谈的大都是正事,宁毅拆开信,只见对方单刀直入,开始谈论西北的问题。 自女真南下以来,整个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到金人第四度收兵,许多地方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收不起来。 西北自经历小沧河的数年厮杀后,几乎被女真人屠杀成白地,女真人去后,留下了折家等投降的军阀镇守,但在几年前,折家被屠,那帮已经征服了西夏的草原人自那里入中原,后来又趁着女真后方空虚,自雁门关北上金境,掠夺一番后回归草原。 而粘罕大军第四次南下时,也并没有放过力主抵抗的晋地虎王势力,楼舒婉甚至一度将威胜烧成白地,即便后来廖义仁身死,晋地留了一口元气,但到得如今,黄河以北依旧人丁稀少,许多地方无法兼顾。 而西北是中原的门户。 几番屠杀之后,那一片地方几乎千里无鸡鸣,仅剩一些刀口舔血的马匪与极少数的流民仍旧在其中生存,据说生存环境恶劣,许多地方,已经属于完全无法无天的炼狱氛围。 在得到华夏军的技术援助之后,楼舒婉一度四处寻找下家,她将目光投向过西北乃至于更远处的草原人,而在往这个方向派出人手并且调查附近生态时,她已经意识到这边存在的巨大问题。 如果草原人自这里东进,原本的横山防线,已经无险可守。当然,草原人有没有这么穷凶极恶,是不是敌人,目前仍旧存疑,他们可能跟金国打起来,也可以在谋划吐蕃,甚至可能成为战友,又退后一步说,即便他们杀进中原,也未必能对晋地造成威胁,就如同邹旭也能杀过黄河,他尽管杀,楼舒婉也不怕。 但无论如何,尽管人手不足,出于未雨绸缪的想法,楼舒婉仍旧在提前考虑重夺西北,建立横山防线,早做经营的想法。 当然,她的提案比较巧妙,在信函之中,她婊里婊气地说起华夏军在西北战斗的光辉岁月,表示这边如今已经是一块无主之地,但华夏军依旧拥有隆重的声望,宁毅要不要考虑将梁山方面的刘承宗部干脆调回西北这片无主之地,顺便配合楼舒婉、王巨云的人手,三方合作开发、共同经营这片沃土呢。 最近这一年,是晋地最为好过的一年,即便在信函里谈论大事,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楼舒婉情绪的放松,她倒是没有将西夏的那帮马匪真正当成大敌看待,从过去的沟通与交流当中,宁毅能够感受到她其实是在觊觎梁山的那支部队。 女真第四次南下,田实被刺杀后不久的那段时间里,祝彪等人带领一万多的华夏军部队与女真西路军打得有声有色,直到王山月被困大名府,这一万多人前去救援,才被打散,然而后来残兵再度聚拢,最近两三年靠着打晋地的秋风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楼舒婉愿意释放善意、借出粮食除了与西南这边的交易,又何尝不是在对祝彪、刘承宗等人流口水。 女真东路军北归时,差点与梁山又干起来,她甚至暗搓搓地示意过,要不然这些人全来晋地避难好了——这个女人其实是想要用各种糖衣炮弹收编这支华夏军的。 在稍微喘了一口气之后,楼舒婉想要朝西北扩张,重组横山防线,或许是一步闲棋,也属于对西南的撩拨或者试探——倘若祝彪刘承宗等人真的来了,她更加可以趁着合作就近挖人——但对于宁毅来说,却从这封信里,感受到了另一些需要更加认真对待的东西。 ——蒙古。 楼舒婉对他们是轻视的,尽管出于政治家的敏锐,她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西北的关键,但对于草原人,她并不畏惧,甚至于如果草原人过来跟她争夺横山,她下意识地认为,三方联手,不足为虑。 那么草原人在干什么呢?如果楼舒婉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些…… 宁毅将信折起,将两封信摆在桌上。 奇妙的感觉。 这一天最为重要的信息,居然源自于两个女人的来信。 甚至都不好分辨,到底哪封信上写的东西,更加重要一些。 他静静地看着,想了一会儿,直到何志成从外头进来,叫他过去吃鱼了,他才收起信函,起身出门。 年关将至。 楼舒婉道。 他要早做决定。 ------题外话------ 这章本来想叫做《两个女人的来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〇章 雪夜 第1200章第一一四〇章雪夜 腊月。 时至正午,天还是灰色的。凛冽的北风刮着漫天的雪花在山岭与原野间呼啸,山间被大雪压得不知折断了多少树木。 早已不适宜出门的风雪之中,不知名山岭边的原野上犹有人影在动,一道两道,随着视野的拉近逐渐的变成百道千道。 人影像是被呼啸的风雪融了一半,带着模糊的黑与清晰的白在风雪里冲刷,视野的远处,我们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有到了近前,才见那些瘦弱饥寒的身影持刀的厮杀,听见呼啸风雪里的吼喊。 血液溅成这片大风雪里微不足道的点缀,并且在落地之后,又逐渐被白色的溶解、掩埋。 风雪之中,绝望的战场。 即便是在有将领坐镇的战场中心都在大雪里变得模糊,在战场边缘,一道道的身影正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这些半黑半白的身影有的在相遇后便又开始厮杀,风雪中彼此都没有多少的力气,相遇了却也杀得歇斯底里,有人带着鲜红倒下,有人踉跄而走,也有的在尸体堆里搜刮着东西,风雪之中惊恐地左右打量。 战场边缘,靠近山岭的地方,一处荒村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几个士兵在血泊中聚集,搜刮了死去敌人的东西,在坍圮的土墙边稍作休憩。伤还没包扎好,厮杀便再度到来。 有人持刀冲出,有人拿了东西便要逃跑。混乱的冲突中,一道与大雪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从土墙的后方出现,缓缓蠕动着,在众人方才收集的物资堆中翻找了片刻。这边多是还算完整的衣服,生锈的兵器,翻找之中没见着吃的,白色的潜入者嫌弃地收了几片破布,又退回了风雪之中。 交战的乱象持续,这穿着白色衣服、身材算不得高大的身影在风雪里鬼鬼祟祟地辗转,到死人堆里掏了东西、偷了别人的战获,间中还将一名穿着皮甲的落单队正打了闷棍,掏走了对方兜里的一小袋干粮。待到他悄悄地回到山岭上,身体已经臃肿了一圈。 已经不能再浪了。 他将偷抢过来的干粮和破布打了一个包,背在肩上,潜入山林时,又朝着战场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有呼啸的大雪,哪里瞧得见厮杀的人迹。就连那浸染出来的点点鲜血,在这样凛冽的冬日面前,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少年叹了口气。 穿过山林,在风雪里走,他的前进与踱步都非常小心,一面走,手中拖着的树枝还在扫动脚印上的积雪。也曾料想过会与其他逃兵遇见,要进行一番厮杀,但这一次运气很好,没有遇上多余的人。 在山那边的破屋子里,背着包袱的身影找到了先前栓在这里的瘦瘦的枣花马,这才骑了它冒着风雪向东而去。 阴沉的大雪没有停下,到得傍晚时分,他骑着马钻进了另一处荒山,山中的道路崎岖,被大雪压倒的树枝像是筑起一片迷宫。牵着马七歪八拐地深入,过了林子,天色已经颇为昏暗,前方只有黑暗的山坡,没有人气。少年拔出刀来,放缓了脚步。 啪、啪啪。 他将刀身在一旁雪地里的树木上敲打着,发出带有节奏感的声音,如此过了好一阵,黑暗的那一端,听得有人声传来:“你、你回来啦……”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一道身影从风雪与黑暗的那边奔跑过来,到得近处方才停下。少女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朦胧,但还是能看到她欣喜的笑:“小花,还有……小龙……” “你叫错了,它叫秃驴。”少年纠正她对马的称呼。 “你、你没事吧……” “……能有多大事。”两人之间相隔一步的距离,少年轻哼一声,随后道,“我带了吃的回来。” “嗯。” 少女点点头,籍着昏暗的光芒上下打量他,随后见牵着马的少年带着往前方走去,在后方亦步亦趋地跟上。 少年问:“你没有生火?” “你、你不在……我不太敢,怕被人看到……” “这么大的雪,谁看得到。” “……嗯。” 少女跟着他在雪里慢走两步,又快走两步:“他们打仗怎么样了啊?” “神经病才在这样的天气里打仗。” “……嗯。” 两道身影在黑暗的风雪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沿着前方的雪坡往上,如此走出数十步,隐约能看见前方山势夹角间的小小雪屋。 雪屋的下方自是树枝木料,如今上头遮盖了积雪,与山势相融隐约间像是成了一体,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清这大雪之中房屋的推门。在雪屋后方不远处山体岩石下,还有布置巧妙的烟道。 这里是宁忌与曲龙珺如今隐居的房子。 在这一年的九月底,随着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党决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入了战乱当中,到得十月里,江南开始进入飘雪的冬季,延绵的战乱却并未停歇,一处处村庄与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厮杀与火并中犹如被浩荡的焚风席卷而过,曾经富庶繁华的江南大地,几乎没有了太平的地方。 宁忌与曲龙珺这对少年男女在荒山之中觅地修养,十月里与小和尚告别后,遭遇了几场流民与乱兵的袭扰,便只好往更深的山间去。 此时宁忌在江宁大乱中受到的暗伤逐渐好转,拿出在军队中学习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间搭起隐蔽的房子,十一月里甚至还出去偷袭了几名斥候,抢到一匹瘦瘦的枣花马。 这年月多数人缺衣少粮,马也少了吃嚼,枣花马瘦得可怜,颈脖上毛发稀疏,宁忌给它取名叫做“秃驴”,倒是曲龙珺可怜它,私下里将它叫做“小花”,帮着宁忌在山壁旁又建了个小棚子做安置,每日里悉心照料。 如此这般,江南的冬雪或缓或急地下,两人在这处山间建起小小的避风港,每日里加固窝棚、喂马、烘柴、有些艰难地生火做饭,宁忌在四周放风警惕,偶尔出去埋伏军中斥候、流寇,为了喂马,甚至还去军营偷偷背了几趟草料回来,间中又有过几次这样那样的小变故,转眼间,已经到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随着遇见的斥候离开了这边,在那场混战之后弄到了物资,此时回到山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雪风呼啸之中,两人在窝棚里安置好“秃驴”,随后在房间的炉灶里生起火来,待到光芒摇曳,才能看见眼前少女的脸上发鬓凌乱、嘴唇青灰的狼狈模样。 如今的江南已成绝地,这一年的冬季也异常寒冷,外头公平党数支打得头破血流,普通人易子而食、军队食人肉都已不算鲜见,即便是偷藏在山间,两人见到过几次逃荒的外人,打交道的结果都算不得好。 少年昨日觅着军队的痕迹出去后,曲龙珺便没敢生火,白日里大概也只是吃了少许生食,这时候状态自是不好,但见得宁忌回来,眉眼间笑意宛然,看来柔弱的瓜子脸上,变得轻松起来。 宁忌也不好多说什么,火生起来之后,炉灶上架了锅子开始烧水,他才将手伸到对方的额头上,正往炉膛里添柴的少女跪坐在床边定了定,待到对方手掌松开,方才将柴枝扔进去,随后又被拉了手过去把脉。她低声道:“没事的。” “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 “……嗯。” 两人之间曲龙珺的年纪比宁忌要大两岁,但宁忌占了“恩公”的身份又会武术,冷着脸时少女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当然,宁忌这种表现气概的时候倒并不算多,过得片刻,将她的手放开,也不说什么诊断结果,曲龙珺看了看他,埋头烧水,宁忌整理从外头偷抢来的东西。同居生活的第三个月,即便是这样的沉默似乎也变得颇为自然了。 但事实上,此刻的两人,正处于复杂而又微妙的相处阶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体会。 自江宁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实是很亲切的。乱世之中的“他乡遇故知”,任谁心中都充满了喜悦。 他们在西南便有过相识。但对于那一段经历的认识,彼此却有着不同的感受。 于曲龙珺而言,她并不知道少年早就监视过她一段时间的事实,也不知道对方杀死闻寿宾后救下她的理由为何,在她这里,自华夏军出身的“小恩公”强大、帅气却也有些高傲,许多时候会觉得对方有些难以亲近,甚至于——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似乎叫过她几次“小贱狗”。 为什么用这样侮辱性的词语骂她,想不清楚,而为什么骂她还要救她,对于她来说,也一直是心中的谜团。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杀人时的果断与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无比深刻,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心中真对自己有意见,将自己顺手杀掉,绝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后,她身边没有了闻寿宾的掌控,随后因为父仇的缘故离开了华夏军,孑然一身,像是从头再来,却也彻底变得无依无靠,要说记忆中印象深刻些的人,无非是华夏军的顾大婶与这位“小恩公”。九月里公平党表露出狰狞的面目之后,她听到这位“小恩公”的名头,甚至与对方重逢,心中顿时像是有了归处。 但这样的想法真实吗?是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在西南时那张冷冽的脸,那声“小贱狗”的称呼,对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这些东西,却又难以细思。 至于宁忌这边,与小贱狗的重逢是这次离家之行当中最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种感受是温暖还是喜悦,作为钢铁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过贱女人伤害的钢铁男儿,就心中对某个异性感到温暖这件事情,这是不愿意多想的,更别提从口中说出来。 如同在张村听说小贱狗一个人离开之后的反应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能够说什么呢?不想让她死?他救下她不过处于简单的人道主义,一时的仁慈,她学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做了决定要自立自强,自己若是无比担心,那成什么了。 “何文爱高畅”都那么羞耻,更何况“龙傲天担心小贱狗”。 而从西南离开之后,他其实也并未过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将龙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执念到底是因为什么。张村的评价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事实上,在龙傲天这个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污蔑后,他也完全可以改个东方不败、西方失败之类的名头从头再来的。 为了追杀于潇儿离开西南,一路招摇到三千里外,小贱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松了一口气。 这些话并不好说,甚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重逢之初,能够谈论的无非是从西南出来后的一系列经历,不久之后,可以沟通的东西其实就少了起来。 宁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华夏军中许多具体的事情,他是无法跟对方讨论太多的;而另一方面,曲龙珺的父亲死于华夏军之手,她随后被卖做瘦马,带去西南搞破坏,这些素材,也并不是适合敞开说的话题。不好提及过往,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男女,能够聊的便不多了。 相处的前一个月,宁忌受了伤,曲龙珺照顾小恩公,属于应有之义,重逢后的同居,便并没有太多的古怪。 小秃驴来的时候,他们的手还牵到了一起,彼此都显得颇为自然。 此后战乱四起,民、匪流窜,两人进入山间建起小窝棚,偶尔在干活当中,自然的交谈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闲下来,宁忌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很高傲,面色平静一如当初在西南时的小大夫,曲龙珺只以为他生性平淡,偶尔跟他说上一些话,其它时候多有克制,待到宁忌抢回了那匹“小秃驴”,两人之间因为这枣花马的话题倒是多了不少,曲龙珺精心照顾这小宠物,宁忌也因此出去抢了几批草料,偶尔他嫌弃地骂骂这小“秃驴”,曲龙珺也会可爱地纠正他。 乱世持续,周围的天地惨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战乱、火拼,流民之间的易子而食都已经出现。抱着善意的相识之人在这种环境下的相依为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选择,这是他们在山间相依为命里不必多说的部分。 然而,总在静下心来的时候,两人心底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终究是这般年纪的少年与少女,这样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说,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些想法若有似无、时隐时现,就如许多人在某个年纪悄悄感受到的那样,因为与某一个人的相处,温暖、好感、暧昧、心跳、忐忑……这些思绪会若有似无的浮现、落下,有的时候像是在木屋墙上交织的枝叶与阴影,有的时候如潮汐如烟火。许多年后它们会变作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人们偶尔提及或是永不与人诉说,但在这一刻,则支撑着他们安静而又忐忑的相处。 十月里才仓促筑起的小棚屋并不宽敞,一个炉灶,两侧是两张窄小的床,几乎便是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床铺也只是劈下来的木头上铺树叶、干草再搭了些拼合起来的布片的临时做法。炉灶为这小小的床铺提供一些温度,为了避免晚上被烟熏得窒息,灶边有专门的烟道,糊了泥巴,是这处房间里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静的沉默之中,曲龙珺烧好了热水,拧了一小块粗布给宁忌擦脸,宁忌则已经将今天的战利品做了归类: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来可以用的刀片、护心镜,这样那样的布片,中间甚至还有个绣工精美的小肚兜——宁忌是从一个士兵的身上抢来的,至于对方是从哪里得到,则属于不能细想的范畴。 接过对方递来的粗布随手擦了脸,他指了指曲龙珺床边的一个小皮袋,让她将热水装到里头,揣进怀里——这是十一月里曲龙珺月事来时他到外头特地偷来的一个袋子——曲龙珺一边说着:“我没事的。”一边跪趴在灶边给皮袋里装了水,揣进衣服里,然后也用热水洗了布片,侧到一旁擦拭了自己的脸颊。 分派东西、收起来、继续烧火、做饭……原本冰冷的房间里已渐渐暖和起来,做饭的时候曲龙珺跪坐在床边,因为嫌皮袋碍事将它放在了一旁,宁忌看了,抿着嘴指了指,曲龙珺吐了吐舌头又将它塞进去,火光摇曳,她的脸色倒是渐渐地不难看了。 不久之后,两人吃了晚饭。 晚饭过后,曲龙珺稍作收拾,在火光中穿起针线,拿出宁忌的破衣服来,坐在那儿开始缝补。作为习武之人,宁忌在平日里动作颇大,离开西南半年多以后,又遭逢幼时不曾体验过的大雪,他这才发现自己平日里最费的是衣服,外头的衣衫动不动的旧破个口子,最近这段时间,倒是多亏了曲龙珺一次次的替他处理。 房间外头风雪呼啸,偶尔也会产生这样那样的话题。 “明天便是小年了,下这么大的雪。”曲龙珺缝补着衣服,“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天气里打仗啊,冻也冻死了。” “因为本来就不是为了打仗啊,就是为了死人……” “……嗯?” “在西南的时候,华夏军打仗,是为了胜负,女真人打仗也是为了胜负,但也有些时候,粮仓见了底,吃的本就不够了,不管打不打,一千万人也只有五百万人吃的粮食,不管怎么样,总之是要死掉至少五百万人的。与其坐在家里饿死,不如出去打死,死了的莫怨莫尤,活着的至少能有点口粮……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军队里有些人说过这个道理,我到了这边,才第一次看到……” 年纪虽只十五,性情也颇为跳脱,但身处华夏军中,接触的都是有见地的高层,许多话语当时不懂,但这一路游历,见到复杂的事情多了,有些道理便一一印证起来。此时的少年靠着炉灶,说起这事,情绪并不见高,却自有一股忧国忧民的气度,与跟真正的小秃驴在一起时的气质大不一样。 “先前在江宁,何文冠冕堂皇,说是要收权,要整肃,实际上又何尝没有这个原因。公平党在江南打砸抢,混了两年,江南水乡,粮仓和各种积蓄都已经见底了,真要是开个大会,把一群傻瓜整肃起来,到了年底,还是要饿死很多人,与其到时候被人骂,不如大家摆明车马干一场,养不活的人打死一堆,他手头上粮食多一些,就能把活下来的精锐都拉进自己这边……原本就是他搞出来的事情,收拾不了,干脆把锅扣在别人头上,让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几个人背锅去死,哼,他太精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爹爹当年也是领兵的将军,却没听他说过这些事情……” “我爹……” 宁忌随口接下来,此时又稍稍顿了顿,“……我爹……当年在和登,是在宁先生办公室里扫地的。” “……啊?”曲龙珺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也不会说这些,不过华夏军的小孩子都得上学,军队里的孩子也多,大家说啊说的,也就懂了。” “嗯,都说华夏军改造造纸之法,兴格物,下头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念书,明事理,就连女孩子都一视同仁,这是教化的大德……宁先生真厉害……” “也不是啊,我倒是觉得,读书是要看人的,我就学不进去,我弟弟也是,我是不想学,我弟弟是想学但就是学不好,论读书识字,我认识的人里,可能你还厉害些。” 三个月的相处里,两人的话题算不得多,但偶尔投机的闲聊之中,曲龙珺常常能引经据典、又将那些典故生动地说出来,在与直男的对话中,颇能调节一些气氛,而作为学渣,宁忌对这样的读书人,一直是颇为向往的。若深究起来,先前在西南他会被于潇儿勾引,着了对方的道,或多或少的也有对方是老师这一因素的加成。 雪屋外雪风呼啸,房间里炉火哔啵。曲龙珺补好衣服,咬断了线头,或许是因为将至年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低声说了好些话。曲龙珺坐在那边的床上,双手抱膝——她常常是这样的坐姿,有时候还将下巴埋进抱拢的双臂之中——话语柔和,宁忌则已经躺倒在这边的床上。 宁忌说起华夏军在过节时的热闹,也说了说跟一帮狐朋狗友寻欢作乐的糗事,甚至还说了炸茅坑以及自己茅坑被炸的经历,过得一阵,见曲龙珺并不介意,方才稍稍说起家里的事情。 “我家里……有几个姨娘,有哥哥嫂嫂,有弟弟妹妹,这次出来,几个妹妹估计会想我了,哥哥嫂嫂也会想,爹和娘……” “娘会哭的……” “我爹……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应该不会哭,但若是我在外头出了事,他应该也会很伤心吧……”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两人说到这里,也不知是这晚的什么时候了,曲龙珺听着这些,眼中眸光复杂,“你这么好,他们肯定会想的。” 听得这句“你这么好”,宁忌的脸上微微一烫,随后道:“……无情未必真豪杰,莲子……什么……嗯,你诗说得不错……” “这不是宁先生写的诗嘛……” “啊,宁……我爹就只扫地,他没教这个……你书读得真多。” 他看了曲龙珺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少女的眸光却微微的低了低,她抱着双膝,稍稍的朝后方靠了靠,有些复杂的眼神匿进了黑暗里。 房间里就此安静了片刻。 随后是持续着安静。 宁忌想要自然地找些话题,但一时半会没有找到。 就在这安静似乎要一直持续下去的某一刻,他听见曲龙珺在对面开了口。 “小、小龙哥……” “……嗯?” 对方的话语也尽量的平静,只是在细微处,有着微微的颤抖: “……你……你从西南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任务啊?” “呃……” “我知道你可能不方便说,但是……” …… “但是……倘若明年开春,雪化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 “你能不能……” …… “……带着我啊?” …… 风雪的声音似乎变大了,在耳边呼呼的吹,炉灶之中,暖黄的火光摇晃着拂过两人的身体与脸颊,宁忌张了张嘴,声音卡了一下。 “那个,呃……咳,是……是有任务……嗯……” 他顿了顿,望向那边。 “没事的。” 这句话的意义并不明确,但由于语气的坚定,少女像是听懂了,身体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她坐在那儿,伸直了双腿。 这个动作很漂亮,宁忌挪开了眼睛,心扑通扑通的,情绪竟也轻松了下来。 温暖的雪夜里,两人随后又在这轻松的心情中交谈了不少的废话,少女说起书上的事,也给他讲故事,随后告诉他闻寿宾逼着她念书、弹琴、跳舞之类的事情,像是在向他剖白这些技艺的由来。 宁忌并不笨,能够听出她此时话语之中的含义,也能够听出她语气之中的小心,她学父亲的诗作,当年固然有闻寿宾等人不纯的用意,但此刻闻寿宾的坟头长了草,江南连草都快被烧没了,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他现在还根本不想回西南。于潇儿还没杀,“五尺淫魔”的污名还没洗刷成“天下第一”,回去挨揍也太没面子,遇上秦维文也难免要被嘲笑。 过得一阵,两人的交谈中曲龙珺再问起他将来的方向时,他仔细地想了想,做了决定。 “我想先去福州。” 他道。 “看看那个小皇帝、和小公主……都长的什么样子。” 公平党一番大乱,江南开始吃人了,小和尚去了晋地,邹旭、刘光世在中原打出了脑浆,附近唯一太平的地方,只好是去福州,于潇儿说不定也去了那里。 而且,去到太平的地方,也好安置跟随着自己的“小贱狗”——或者现在不太好骂她小贱狗了,那该叫什么呢?小贱龙?——自己的武艺毕竟还没有天下无敌,身边跟了一个人,便不要太去冒险。 他想了想,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喜欢冒险的,如今身边有了一个小贱狗,还有了能够驮东西的小“秃驴”,待到春暖花开,锅碗瓢盆也能带上,包袱也能多带两个,跟春游都没什么区别了。 去看看大海,真开心…… 炉灶中的火光渐渐地变小,挡了隔板,但还散发着热气。宁忌嘟嘟囔囔地做着计划,说起传说中的大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一章 汹涌的江河(上) 十二月二十四,晋地,亦是白皑皑的一片。 威胜,雪暂时的停了。 城门四开,密密麻麻的身影在这白色的城池间汇集,已是小年,这座几近新修的城池当中张灯结彩,有的地方人们铲开了路面的积雪,张开了热闹的市集。战乱多年,这是晋地第一次呈现出这样热烈的场面来。 城池一侧,过去虎王天极宫所在的地方,此时是一片坍圮的废墟。 三年之前,女真两路大军南下,粘罕与希尹率领的西路军强攻晋地,杀死了当时的小虎王田实,又策动廖义仁等晋地大族分裂虎王势力。祝彪、王山月等人被击溃于大名府,楼舒婉、王巨云、于玉麟等人难以支撑,武建朔十年五月,在固守粘罕大军攻击两月余后,虎王军弃城离开。心性决绝的楼舒婉将城内绝大部分的建筑与带不走的军械乃至古玩文物付之一炬。 楼舒婉的坚决令得挥师而来的女真人的没能在这里掠夺到任何好处。无处发泄的士兵在周围肆虐屠杀了一阵,甚至给廖义仁当时的治地都带来了不少麻烦。 廖义仁死后,虎王军收复晋地,它将大后方仍旧放在了方便战斗的山区,而在平原地区,楼舒婉结合华夏军的经验与建议,以工代赈、修路招商。女相在面对女真人时宁可玉石俱焚也决然不退的形象给了不少人以信心,即便在整个中原零落的此刻,仍旧有众多的利益体系如百川纳海般往晋地这一四通八达的中枢点汇集,迅速地重建了威胜,又在威胜附近搭建起东城这一特殊的工业技术区域。 在重建威胜的过程里,楼舒婉并未复修当初因田虎而建的天极宫,而是在附近的废墟里觅地新建了一座较小也较为朴实的宫殿,为对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寓意,她将这里取名为青宫。当然,到得最近,也常有人说这预示了女相“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野心。 身为女子手握大权,对她这样的揣测,其中有好的一面,实际上也蕴含着不好的映射。 虎王势力自田虎死后传位于田实,待到田实骤然遇刺,整个势力本质上已然分崩离析,如廖义仁等大族投靠女真人,分裂而走。而在这边,楼舒婉、于玉麟等人不好扯旗自立,遂将田实家中一位名叫田善的孩子推出来作为傀儡,以继续抗金。待到廖义仁等人身死族灭,晋地归一,女相权力虽大,但终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护,偶尔冒出来的一些怪话,实际上也是任何势力都免不了的权力斗争的体现。 当然,这些浮动的小心思,在此刻的晋地,还是不足为道的。从在田虎麾下掌户部开始,楼舒婉经历的便是无数的轻蔑与挑战,而她仍旧在虎王的势力当中牢牢的掌握住了经济与民生的整条线,而后随着被田虎下狱却反杀田虎的那次事变,到与女真人对抗时经历的无数刺杀,面对着粘罕、希尹这等当世枭雄火焚威胜的决绝,可以说,女相此时的威望,是在一次次凶狠的浪潮中一拳一脚硬生生打出来的。 而另一方面,兵权上有于玉麟的支撑,威胜与东城的开放拉拢了各方大小势力的支持,最重要的是,从西南而来的专家团与宁毅的态度代表了那个当世最不可忽视的大势力的意愿。即便有些许的风浪,楼舒婉在晋地的威权也几乎是牢不可破的状态,关于“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之类的流言,偶尔即便是楼舒婉听到,也只是无所谓的哂然一笑。 当然,比较微妙的是,在部分人的眼中,对于楼舒婉这样的女子在晋地掌权最大的一个因素或许并不在于她一直以来拳打脚踢的成绩,而在于某些不知什么时候传出来的、关于楼舒婉与西南宁先生爱恨交织、关系复杂的流言。 在如今的这片天下,谈到政治斗争,许多人或许会敢于杀死西南华夏军的某个盟友,但无论如何,人们会恐惧于杀死宁毅的某个家人,或者粗俗一点,说是“姘头”。楼舒婉与宁毅的关系一开始是如同笑话一般的流言,到得后来,华夏军与晋地的来往越是紧密,双方的关系越是复杂,这样的流言便愈发神乎其神。 甚至于从西南来到晋地的支援者们,纵然口头上不会说起这些事,但对于晋地的感觉,尤其是是对那位女相的感觉,总之是要比相对其它势力更亲切一些,依稀间像是做好了称其为老板娘的心理准备。 这样的流言传到女相的耳朵里对方会是怎样的态度,楼舒婉没有过任何公开的表露。但无论如何,在这些因素的支撑下,或许会有些弄权者打着扶持小朋友田善驱赶女相楼舒婉的主意,放点这样那样的流言,但其距离成功,怎么看都像是隔了十年八年的距离,女相或许会夺权,将来或许会以女子之身称帝,而在目前的权力架构中,这一切都不是迫切或激烈的选项。 基于来自华夏军的一些建议,威胜的这个小年,气氛过得颇为热闹,早几天便做好了张灯结彩大办一场的准备,到得时间临近,天公作美,附近十里八乡的居民俱都穿上了棉衣,赶了远路过来入城庆贺。人们身上的厚衣服体现了晋地这些年来难得的顺遂,热闹的庆典增加了凝聚力,不少人口中说起女相来,更是一片敬佩与感激。 上午时分,城内的庆典与市集才刚刚展露它的热闹,青宫前方,游鸿卓与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便相携来到了这边。 两人于九月底在江宁参与了公平党的那场大乱,游鸿卓找况文柏复了仇,随后又与梁思乙一道在乱战中重伤了“寒鸦”陈爵方,虽然没能彻底复仇,也没能再与“天刀”谭正一战,但目睹了华夏军参与的一番厮杀后,许多的小事情,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另一方面,见证了何文在收权一事上的决绝,明白了公平党之后选择的道路,安惜福也对于这次南下的事情,有了一个结论,带着何文传来的愿与晋地通商交好的意愿,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游鸿卓与梁思乙则有着更深的缘分。 当年游鸿卓初出江湖,结识几个兄弟姐妹,大哥栾飞、三姐秦湘,其实都是从乱师当中出来的王巨云的义子义女,乱师在北边帮助流民,缺衣少粮,稍有本事的,便被放出去为军队筹粮,后来况文柏背叛,兄弟之间谎言被揭穿,游鸿卓才发现所谓的江湖,并非只有那豪迈的兄弟之情。 三姐秦湘当时便死了,大哥栾飞回到乱师,没了两条腿,成了废人。乱师的生活本就窘迫,残疾人的生活更是难以言喻,栾飞苟活几年,后来王巨云与楼舒婉渐渐有了合作,他偶尔听到江湖上有关于游鸿卓崭露头角的传闻,便时常与梁思乙等几个相对熟识的义弟义妹说起:“这是我与你们秦湘姐当年在江湖上结识的弟弟。” “……他有出息了。” 虽然偶尔的话语之中显得亲切,对于游鸿卓在北地晋地护卫女相的义举也是与有荣焉的欣慰,但双腿已然残疾的他,却从未想过要再与游鸿卓见面相认的事情。 女真人南下打到最激烈的那段时间,他为了不拖累身边的人,爬进井里,将自己淹死了。 岁月的流波浩荡而又无息,谁也没有料到一段缘分又会在另一处与人连起来。栾飞断腿之后,不愿意连累人,从未想过与游鸿卓相认,他身死之后,梁思乙等人也并未打算因此与游鸿卓有什么关系,然而两人在江宁一番生死相托,到那天刺杀陈爵方失败的弥留之际,梁思乙才低声说起栾飞与秦湘的事情,游鸿卓才知道,七兄弟分开之后,大哥栾飞那边,竟又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 故人已去,作为豪爽的江湖儿女,两人在相处之中早已有了好感,不久之后,两人在北归途中相许了终生,待回到晋地,梁思乙领游鸿卓见了王巨云,王巨云大为欣慰,不仅为两人亲自选定了开春后的婚期,更是留下游鸿卓数日,亲授绝艺“孔雀明王七展羽”。 游鸿卓这些年来得各路宗师指点,这次得了王巨云的指点教诲,方知这位满头白发的乱师首领不仅满腹经纶,更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武学造诣,“孔雀明王七展羽”本是剑法,但经王巨云一番指点,将其中精髓化入刀法,也使他受益匪浅。在经历这些年的辗转过后,他第一次觉得,要杀“天刀”谭正,他也已经有些把握了。 而更令他感到亲切的是,王巨云文治武功,倾心授艺时,话语中对他人生行事的指点,更是让他隐约想起了当年“黑风双煞”的那位赵先生。 当年他与那对赵氏夫妇虽然同行不久,但赵先生对他人生的提点却基本上为他奠定了后来前行的基础,是对方的那些教导令他开始学会了思考,使他在面对各种事情时不至于过度偏激,若非一直以来且行且思,即便得了绝世刀法,想必他也走不到今天。 忆及此事,又知道王巨云原是圣工方腊造反时的尚书王寅,江湖阅历丰富,游鸿卓旁敲侧击地提了提关于“黑风双煞”这对江湖前辈的情况,可惜王巨云蹙眉沉思许久,表示并未听说江湖上有过这样的一对侠侣。 两人回到威胜已是十二月间,游鸿卓没有任务,也不必对谁交代事情,见过王巨云后,便一直与梁思乙宅家练刀。倒是王巨云与楼舒婉提起义女的婚事后,楼舒婉让人递来了邀请——当年女相被刺杀多次,游鸿卓乃是民间自发保护女相的义士,他的刀法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突飞猛进起来的,后来与楼舒婉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与史进更是熟悉,这次游历归来未去见她,按照王巨云的说法:“女相气得不行。” 二十四的上午,是一场热闹的聚会。 一被引入青宫,游鸿卓便见到了不少过去认识的人,一直担任女相护卫的大侠史进、跟随女相身边的侍女袁小秋、华夏军的代表展五,以及不少在当年护卫女相时便被证明了忠诚的侠客——这些人眼下许多都成为了女相的亲卫。 楼舒婉在青宫的侧殿当中单独面见了两人,相对于晋地局面紧张那段时间的严肃与憔悴,如今私下里的楼舒婉显得放松而亲切,她询问了游鸿卓这一路以来——尤其是在西南——的见闻,随后又恭喜了他与梁思乙的结合,顺便送给他们一块玉璧。 虽然是私下里的会见,表明了重视,但彼此之间当然也称不得朋友。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会见持续的时间也算不得太久,过得一阵,游鸿卓被引入前方的茶厅,一番介绍后,才大概知道今天这场聚会的主题是什么。 由于到了小年,城中大肆庆贺,位于东城那边的工业区也给来自西南的技术团队陆续放假,楼舒婉邀请这些人来到威胜过节。一部分不愿意参与聚会的人已经出去逛街了,另外也有不少人作为代表来到了青宫之中,喝茶聊天,游鸿卓作为最近才去过西南的旅客,便也被楼舒婉叫来作陪。 游鸿卓出来后不久,楼舒婉便牵着一名六七岁的孩子从内间走了出来,与众人打招呼——这孩子便是如今虎王势力的名义接班人田善——在简单的寒暄过后,楼舒婉跟众人相互介绍,中间也特意将游鸿卓提出来,说了他在西南学艺的故事。 游鸿卓便也大概地说了说当时的经历,虽然作为游历天下的侠客,讨厌政治上的事情,但他私下里其实是很愿意认识西南的这些人的,而随着他说起张村那位陆夫人的名字,一帮西南过来的技术人才一时间也是啧啧赞叹,有的向他问起张村的状况,有的问起他们这些侠客对技术的要求,其中一个人已经开始跟他聊起要给他做几个小型手榴弹和烟雾弹的细节了…… 外头冰雪为化,渐起的阳光带来了些许的暖意,茶厅之中气氛渐渐热络,楼舒婉牵着田善,起身笑着告辞:“我在这里,大家没那么放得开,诸位都是西南过来的,且好好聚聚、聊聊,我与展五爷、薛将军他们还有些事情要谈……帮你们把两个头头带走,你们且随意了……史大侠,你帮我招呼一下他们。” 和乐融融的氛围之中,她带走展五与薛广城,留下了史进。 于是气氛更加热闹起来——或许是由于西南对于各类武侠的推广,从那边过来的众人对史进这类侠客其实都颇为崇敬与亲切,往日里便曾有过不少的交道,早已熟络了,如今领导离开,众人嘻嘻哈哈的,此后便也度过了一个不错的上午…… …… 对于身处上层的人们来说,这样那样的行动或多或少的都要着些政治因素,早已没有了过去那般的自由。 楼舒婉组织起这样的聚会,或多或少的,当然有对外表露“西南的人只服我”的信号的因素,即便她善解人意地提前离开,刻意的聚会,或许也不如三两好友私下碰头那般惬意与自在。但无论如何,辽阔的晋地却也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动作,方才得以稳定下来,甚至于在这个冬天,有了庆典的余裕。 就如同游鸿卓面见楼舒婉,也不是因为他们真是贴心的朋友,而是因为楼舒婉让这片天地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让人们脸上能够露出比往日里多的笑容,至于在世俗的层面上,这些往来于朋友的友谊当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离开茶厅后不久,楼舒婉蹲在地上笑着与小朋友田善说了几句话,田善懂事地点头,随后恭敬地行礼,在侍女的陪伴下朝宫殿的里侧去了。 展五与薛广城在后方对视一眼,表情并不愉悦。 直起身来,楼舒婉收敛了笑容,在前方走着,三人沿宫殿内的廊道朝前方的书房过去。 早已是熟悉的道路了,气氛了绝不陌生,这是谈“正事”的氛围,当然,对于华夏军的两名负责人来说,这气氛总是不友好的。 多数时候得吵一架。 果然,楼舒婉开口,便让人生气。 “汴梁的仗,打完了,过段时间,邹旭有空了会过来庆贺……你们不要搞事情。” “女相说的什么话。” “女相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客居晋地,能干什么?” 楼舒婉在前方停了停脚步,侧过头来:“……你们这是讽刺?” “我们……”薛广城摊了摊手,“当然是讽刺。” “嗯。”展五点头。 “好。”楼舒婉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反正上次的分红还没给你们……谈谈正事吧,我上个月给西南发了一封信,你们是知道的。过了这个冬,有余力了,我们要把西北防线补起来,这件事情,你们要出一些人,最好五爷或者薛将军你们其中一个亲自带队,到时候小苍河还归你们,你们已经做好安排了吧?” 展五蹙了蹙眉:“上个月才发的信,西南才收到不久吧?这么大的事,要出多少人,要怎么打……” “晋地、西南相隔几千里,没得到那边的回信,你们就不做事了?”楼舒婉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这是她平素办公的地方,摆设相对朴素,一些写满字的纸张摆在桌子上,或许是上午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她走过去整理了一下: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我与王将军已经商议定了。西北的重要,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是因为喘不过气,没有去拿,如今一帮蒙古人攻了西夏,修养生息有一段时间,虽然这些人只是茹毛饮血的蛮子,但未雨绸缪,横山一线也得补上。拉你们入伙,是因为你们在西北打了几年,确实留下了一些名气,便宜你们了,接下来西北之战,以王将军的乱师为首,他们苦了多年,给他们找一块正经的地盘住下,我们这边也出一批人,要的不多,随便吃点,至于你们华夏军,出一批人,出个名头,将来小苍河这一片就,呃,那个怎么说的……” 她坐在那儿,揉着额头想了想,随后抬头笑起来:“……哦,共同开发。” 展五与薛广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听了楼舒婉的这番话,都有些无言,展五道:“这件事情,得西南那边有指示才行,楼相,我们出人,出多少?我们在晋地才多少人,你是想让我们干脆把技术队的人都拉过去吗?东城不搞了?” 楼舒婉低头写了几个字,批了一封书信,随后抬头:“薛将军带的那队兵可以去嘛,看起来就很能打。” 薛广城笑起来:“楼姑娘就是想把我的人调走吧?” “是啊。”楼舒婉微笑坦然,“这样一来,邹旭过来道贺,我不用一直盯着你们,你们可以去把小苍河抢回来,大家都舒舒坦坦,一举三得,多好。” “没有特殊情况,护卫连不会离开技术队。” “现在就是特殊情况。那是小苍河啊,华夏军在小苍河抗金,打了那么些年,天下才认你们华夏两个字,现在能抢回来了,你们不想要?” 薛广城蹙了蹙眉,展五沉默片刻:“……要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除了有个象征意义,小苍河的所有东西当年都打完了,水坝也炸了,今天拿回来,我们到底能有多少好处。而且,华夏军当年立足吕梁,也是因为有青木寨等地的基业,如果说位置,那片地方本就不是什么沃土,楼相您与王将军拿了西北,我们拿回小苍河,这便宜不都是你们占了吗?” 楼舒婉看着他,过得一阵,摊手一笑。 “那就是不要了。” “我们也没说不要……” “那就是要。” “我们没有那么多人,而且楼相您如果只是想刁难我们……” “谁刁难谁了,谁刁难谁了!哦,问你是不是不要,你说没说不要,问你那是不是要,又不说要,哦,阴阳人啊,打哑谜啊,还我刁难你们……” “楼相你这阴阳怪气的……” “谁阴阳怪气的——”楼舒婉说到这里,却是噗的笑了出来,她随后低头扯过来一本折子,打开摆着,伸了伸手,“行,这件事情,我就是知会你们一声,哦,忘了跟你们说,我还写了封信给梁山,华夏军在晋地没人,梁山有啊,他们反正日子也过得不好,我对他们还有恩情,就邀请他们一道收复西北,到时候大家一起合作,你看,你们华夏军出了兵,西北分你们三分之一也可以嘛,我才不想跟你们什么共同开发小苍河……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到时候你们自己开发……” 前方两人沉默片刻,薛广城喝了口茶,压下火气,展五点了点头:“……懂了。” “懂了就好。”楼舒婉埋头书写,不看他们,“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知道你们,这么大的事情,要开会,你看我多好,这么大的事,一个多月以前就跟你们说了,今天又来提醒你们,去开会吧,去开会吧,抽点人手出来,西北现在就是一帮土鸡瓦狗的马匪,我还是很期待薛团长带的兵的。” 又是一阵沉默,展五与薛广城两人都喝了茶,之后才站起来,展五跟薛广城道:“有人耍赖皮……” 薛广城:“要不然把技术队调走吧。” 书桌那边的楼舒婉抬起头来,目光凛然如霜:“有种你调啊。” “你看,她耍赖……”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呸!滚——”楼舒婉作势要吐口水。 “你这纯属胡闹……” “阴阳怪气,还女相……” 两人双手叉腰,絮絮叨叨地骂了一阵,楼舒婉也骂了几句,待到拿起砚台要挥,吃了憋的两个中年男人才叹着气从书房里离开。 楼舒婉坐下来,用手撑着下巴,一面批着折子,一面微微的笑,这些时日里,以各种事情尝试打乱华夏军的布置是她乐此不疲的消遣,给华夏军的两名负责人吃瘪也总能给她带来暂时的放松与愉悦。嘴角的微笑维持了并不久的一段时间,她沉浸入工作当中,目光渐渐地便只有冷漠与萧杀了。 抬起头时,侍女袁小秋从外头进来,向她回报外头聚会已经散去、参与的人尽皆欢喜,史进与游鸿卓进行了一番比武、如今大家已经去到宫外继续寻欢作乐的消息。 “今日外头很热闹呢,楼相你想出去看看吗?” 楼舒婉看着她,略想了想。 “也是……” 她点头笑了笑。 “那便给你放个假吧……” …… 冬日的阳光照耀着这片大地之上如棉絮般的云毯,一直延展数千里,西南的成都,这一日也正处于小年的喜庆当中。 相对于晋地庆典的艰难与珍贵,此刻积雪不厚且物资丰富的成都,便是真正的满城都充斥着喜庆的氛围。一处处酒楼茶肆张灯结彩;一片片街道市集缀绿飘红;老儒新儒们组织起热闹的文会;志同道合的新文化人们也在各处聚集,畅谈理想;城内有钱人的大宅院中飘出珍馐的香气;即便是相对清贫的普通人,也都在城内漂亮的市集上辗转,又或是觅得一处对公众开放的戏院,看上一出热闹的表演。 芸芸众生,这一刻,都有着各自的欢喜。 城市的一侧,一处古朴的院落间,同样的欢喜也正在临近正午的这一刻发生,一位看来正气豪迈的中年人正领着几位特殊的客人来到了家中,这一天小年,也是祭灶君的时候,他的家里,早已是各种祭祀的氛围。时间接近正午,被迎进来的为首的那人有些犹豫,但中年人早就拖着他的手,与他叙起情谊来:“我们可是本家啊,你这就是回家了。” 两人确实是本家。 这处宅院主人的名字叫做李如来,而被迎接进来的,是华夏军第五军的一名炮兵团长,名叫李东的。双方之前打过几次交道,李东也有几个部下,过去得到了李如来不错的安排,双方有些人情,甚至于两人的家谱往上叙,还真能找出渊源来,这一次他来到成都办事,便被对方邀请到了家中,吃一顿便饭。 李如来做人是靠谱的。 盛情难却。 由于是本家,进去之后不久,李如来还让家中的家眷出来与他打了招呼,叙了私谊。这位过去领兵但如今被闲置的将军家底丰厚,如今也没有了太大的野心,对于军中的众人并无所求,因此倒是不必担心被他连累做些贪赃枉法的事情。他过去是军人背景,被华夏军打败后,佩服这边的军人,也是极为合理的事,偶尔结交,只为心中的向往和佩服。 不久之后,摆开宴席,上了不少珍稀的食物,见李东有些犹豫,李如来又跟他说了些做生意的事情,一一坦陈:“我这里可没有一个铜钱是违法赚来的,都是宁先生鼓励做的事情……” 整个城市觥筹交错的喜庆氛围里,这里也像是汪洋之中的小小水花,并没有显出任何的特别来。而同样在汹涌的人潮之中,临近午时,几辆马车从城市的北门进来,年关时节,这是原本承诺要回去张村的车辆,但这一刻,它穿过喜庆的人群,朝着城市当中那处特定的宅院,无声驶来。 满城喜庆的氛围,但车上的人并不快乐,他蹙着眉头正在思考一些事情,车外的香气偶尔飘进来,肚子也有些饿了。这些年来,他其实越来越不快乐。 途中停了停,让人买了个肉包子。 不久,马车在李如来的宅邸外头停了下来。 秘书处的人上来,告诉了他炮兵团李东正在院内赴宴的信息。 “嗯。” 他放下了手中的肉包子,下了车,站了片刻。 “……不管了,进去吧。 …… 宁毅走了进去,穿过庭院。 不久,正厅当中站在桌边的人都看见了他。他点了点头。 “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二章 汹涌的江河(中) 时间是正午,外头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城市间的锣鼓声,庭院里有水池假山,缀着冬日的积雪,一看便是富贵之家,却又显出几分素净清雅来。正厅摆了大桌子,桌子中央镂空,摆了炽烈的炭火,即便开门饮宴,桌边的食客也不觉寒冷。 不过,此时桌边所有人的脸色,都是白的。 从外头的骚乱传来不过片刻,士兵与身着便装的秘书处工作人员就已经进来了,在大部分时间,这已经是政治场上控制犯人的手段,而之后宁毅的突然出现,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所,就像是市面上志怪的描述般令人难以理解。 在如今的西南,他的身份太高,李如来的身份太低,就身份而言,即便李如来想要造反,宁毅都不必出面跟他相见。而就地点来说,以他的身份,用控制犯人的手段,径直进入李如来的私宅,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一个不合适的举动。 这般奇怪的反常,无论如何,事情都会很大。 看见走进来那道身着墨色大衣身影的第一眼,李如来便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甚至忘了低头,而李东稍稍退后一步,站直了军姿,其余几人,表情各有混乱,但身体大都僵在了那里。 宁毅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旋即转移到外间的庭院与桌内的菜肴上,他的目光看来平静,拉了张椅子坐下,随后望着的庭院,点了点头:“坐。” 没有人敢坐,所有人都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厅堂里只有沉默,有人相互望望,沉默当中,各自便都不敢坐下了。 宁毅便又看了扫了众人一眼,他双手放上桌面,微微笑了笑:“院子造得不错,花了心思,但是还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地方不够大,这就失了江南园林的雍容了,是刚到成都时买的地吧,李将军?” 李如来张了张嘴,随后低了头:“是、是的……” “委屈你了。新园子什么时候造好?” “……按、按照工期,明、明年三月。” “嗯。” 宁毅点了点头,伸手从旁边拿过一副碗筷来,这是先前一名军官使用的碗筷,里头还有些残羹,见他执起筷子就要用,一旁的李东蹙了蹙眉:“宁……宁……这个……” “这个怎么了?” “这个……用过的……您……” “当年在小苍河,物资那么匮乏,你吃过的传给我,我吃过的传给他,今天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小苍河的老人了,有了别人眼里的身份地位,不要变得娇气。” 他拿起筷子随手夹了些东西吃了,似乎惊叹于菜肴的美味,略略点头之后,方才抬头望了李东一眼,目光严肃了一瞬。 “你们是进城办事的吧。” “是。” “叫你们坐,你们不坐,是吃饱了?” “……是……是。” “没吃饱就坐下吃,吃饱了就去办事,带兵的不要婆婆妈妈,我今天过来,和李如来将军有些事情要谈,比较重要,不留你们。” “……是。” 李东等人只是略微迟疑,随后举手敬礼,相继朝院子外头去了。 宁毅将椅子搬得离圆桌近了些,又夹了几样菜吃,李东等人从院子里消失后,他挥了挥手,随后保卫科、秘书处的人也相继离开房间,至少在目视范围内,便只剩下他与李如来两人了。李如来低头站在那,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动了动,宁毅抬了抬头,这一次,话语更加平静了。 “站着吧。” 他说完这句,放下了筷子,语气当中,已经像是在面对一个死人了。 于是庭院当中又安静了片刻。 再开口时,却是一句:“几年以前,女真望远桥兵败,派人去招降你的时候,你反问过一句,说我这样办事,将来墙倒的时候,不怕众人推吗……是吧。” 宁毅的目光望定了李如来,像是带着些疲惫,也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悲悯,李如来身体微微抖了抖:“那……那是……此一时彼一时……” “你们武朝啊,混得出头的将领,很多都是这样,你是,刘光世也是,懂人情世故,懂什么叫做世事常情,但是打不了仗,一个带兵的,打不了仗,有什么用?进了华夏军以后,我没有重用你,你心里有怨言,醉心吃喝玩乐,交些朋友,你现在交了那么多英雄好汉的朋友,你学会打仗了吗?” “我……” “……对你……还有你的那些小兄弟,本来早就做了一套安排,你们按部就班的作死,我按部就班地做事,过个两年,大家的事情也就了了,但是最近想了一些事情,大过年的,本来该回张村,转道了来了你这边,我就想问一句,你给军队里的军官送女人,按照你们的人情世故,按照封建的规矩,你该死几次啊?” “……” “……你这么懂规矩,就应该知道,在哪个朝代,都是死全家。所以今天,我是这样过来的,不太合规矩,但不管按我的规矩算,还是按你的世故算,应该也没什么区别,想必你也能坦然接受。” 李如来微微抬了抬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汗珠涔涔地渗出来,宁毅叹了口气。 “厨子不错,坐下吧,吃最后一顿。” 厅堂外有风吹进去,李如来的身形摇摇晃晃的,他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平时身形高大、保养不错,头发还是黑的,但这一刻,像是要从画面里变得透明、消失。对面的宁毅将近四十的年纪,但目光中透出来的威压则远大于此,他拿起一只茶杯看了看,复又放下,陡然间,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整个木桌似乎连地板都是一阵动摇,他愤怒的声音吼了出来。 “坐——” 李如来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了,他将双手按在圆桌上:“我、我……” 他的声音颤抖,想要说些什么,但终于也没能说出来,对面的宁毅也坐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准备杀人全家的他也显得有些疲惫。如此过了好一阵,在李如来表情的几度变化间,他道:“想到什么了?” “我……我在想……我只是揣测、揣测……主席……若真想杀我……杀我全家,是否……便不会亲自来了……” …… “……过来之前,我正好想了一些问题。” 厅堂里的声音,过得片刻,才又响起来。 “投降之后,对你进行闲置的处理,有我个人的好恶在,但总的来说,对你是不是真的不公平,就好像你一直对比的陆桥山,他是败军之将,被抓住后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如今可以大用,但当年望远桥之后,决定把你当成一个典型,千金市骨,结果没有对你做出妥当的安排,这也许是我们在工作上需要检讨的一个错误。” “当然这是小的一方面……而在大的方面,人情世故,这世道的因循,并不是不存在,我们在华夏军的学习班上,每次都说,做事有道有术,在道的方面,要追根溯源,询问初心,而在术的方面,必须实事求是,世间存在的规矩,不能因为你目标伟大,就当它不存在,我们一次一次的讲,当然是因为,很多人在办事当中,道跟术根本就分不开。然后我忽然就想到了你的问题……” “李将军,你在人情世故里泡了这么多年,投降的时候,看不懂华夏军,情有可原,在你的幻想里,所谓打天下,无非是团结你们这样一帮能打的兵痞子,一起在这样的餐桌边,吃着火锅唱着歌,然后许诺将来得了天下,要许你们一个什么样的功名,这样的事情,从三皇五帝,到刘邦项羽李世民,都是人之常情,也是开国的常态……” “那个时候,你们想不到太多的东西,但我好奇的一点是,李将军,你挖空心思的交了这么多华夏军的朋友,在跟他们吃喝玩乐,腐蚀他们的过程中,对于华夏军每天在喊的目的,对于我们打算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清楚了呢?” 宁毅的手在桌上轻轻的划了划。 “我们想要打破儒家的循环,想要开民智,要搞格物,提倡四民,往上我们想打破治乱的循环,往下我们要破掉乡贤的统治,希望民众多多少少能够在读书之后站起来,我们想要做数千年未有的变革……几年以前,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很遥远,你的人情世故告诉你,这些东西实现不了,甚至对于为什么不能实现,你有自己牢固的看法,甚至于你的看法都还比较完整,但是几年以后的今天,李将军,我们在一条船上,哪怕你仍旧不太认同,但对于这条船的去向,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微微的顿了顿。 “一般,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会有两个选择,第一,你下船自己死去,第二,在这条航路上哪里礁石、哪里有问题,用你世故的经验,想想怎么改掉这些世故的问题,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从中得到一些惊喜,你也不能再说,我没给过你李如来机会。” 他静静看了对方片刻。 “领兵是不行的,给你一个村子。你知道最近在搞土改,实际上就是从乡贤手里夺权,我给你第一百零一个实验村,要怎么干随你的便,跟工作组配合也好,你自己单干也罢,在不违法违纪的情况下,过个几年,你村子里的人要富裕起来,要听华夏军指挥、要懂道理,小孩子要有书念,鳏寡孤独有所养,你做得好,我给你更多的东西,将来的政治协商,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历史书上会有你的评价。” 宁毅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在你的事情上想到这些,是一个意外,就算不是今天,未来我也会仔细考虑今天的问题,但那个时候,你全家都已经死了,所以今天过来,是你的运气好……当然,走不走这条路,你自己的事,待会会有人进来,过去的事情,交代清楚,就当你买一条命,重新做人,之后我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他离开厅堂,朝外头走去,就在将至院门的时候,听见李如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了。 “是!主席!” 那声音隐隐的,竟还带着些兴奋,也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是为了能够做事而心潮澎湃。 保卫科的人放下了对准李如来的狙击枪,秘书处的人手也陆续撤走,快到外头大门时,他们过来向宁毅报告:“李团长还在外头等着。”宁毅点点头,着人将他叫过来。 两人坐着马车同行了一阵,宁毅说起一件事:“当年在小苍河打仗,我说起有个皇帝,会把贪污五两银子的官员剥皮植草,你们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现在还会拍手吗?” 李东想了想:“会。” “好。”宁毅看了他片刻,点头,“回去做个检讨,以后交朋友要谨慎。” 李东敬礼离开后,马车一路行驶,上了回张村的道路,过得一阵,又有几辆车靠了上来,这也是去张村过小年的车驾,里头坐的是娟儿与李师师,却是知道李师师孤身一人在成都的苏檀儿,吩咐娟儿邀其到张村暂住,共度新年。 “神神鬼鬼的……”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宁毅笑骂一句,倒并不显得有多高兴。 师师这边则向宁毅这边询问起对李如来的安排。 过去宁毅在这头是早有规划的,还让师师参与过宣传的前期准备,然而李如来送女人到军队的这件事委实影响恶劣,她向宁毅做了报告,这次宁毅回来,据说直接去了李如来的家里,她便已经做好了李如来被抄家的准备。 待听宁毅说起这次的处理,师师瞪着眼睛,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 晋地,时间是下午。 给袁小秋放了假,也处理完公务,从青宫之中离开时,天已经阴下来了。 马车穿过冰雪覆盖的城市,上午的热闹此时还在延续,但也已经有不少的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回家,小年是祭灶的时候,晚上许多的人还是要回到家里进行一番仪式。微微的掀开帘子,楼舒婉能够看到部分店铺中亮起的灯火,扰攘的人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食物香味。 她去到城市侧面的一处宅邸。 这处院子她已经很久没来了。 院子里给她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朴素、姿色平平的中年妇女,大概是因为平日里见面不多,此时看见楼舒婉,便有些惶恐的样子,楼舒婉跟她说了些话,之后让随从转交一些布匹和吃食,她朝着院子里头走去。 两进的院落,外头是象征性的客厅,里头是居住的地方,在内院能看到几只鸡鸭,也有粪便的味道,院落前方的卧室门口,一名嘴角流涎貌似痴呆的中年男人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倚坐在那儿,呆呆地看天。 这便是她的二哥,楼书恒。 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是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里废掉的。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楼舒婉都如同圈养猪羊般养着她在这世上遗留的最后的亲人,供其吃喝,并且给他找了女人,希望这唯一的兄长,能够以他毫无价值的生命,给楼家多少留下一个后代,但楼书恒并没有承担起这样的责任,田虎那场事变当中,身体本就弱的他被拷打,吓破了胆子。 而自女真人上次南下,晋地局势危殆,楼舒婉一度节衣缩食,饿得自己全身浮肿,对于养在家中,已成废物的兄长,再也无暇关心,那段时间楼书恒也经历了多次的饥饿,遭受了各种转移的颠沛流离,他被吓得不行,一次转移中摔破了脑袋,此后苟延残喘,在楼舒婉都放弃了他的情况下,他倒是痴痴呆呆地仍旧活了下来。 此后晋地的情况渐渐缓解,楼舒婉每每见到痴呆的兄长,都为之烦闷,干脆眼不见为净,找了个靠谱的乡下农妇,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将兄长就此养着,不管是当东主还是当丈夫,她总之都无所谓了,此后则只是偶有空闲时,过来看望。 或许是因为对方照顾得尽心,楼书恒的身体没有再垮下去,大部分的时间,或许是因为体虚,他喜欢坐在屋檐下看太阳,如此纵然到了冬天,这样的习惯竟然也在延续。而不得不承认,痴呆后的兄长,比起以前狂躁的他来说,看着已经顺眼一些了。 看了对方片刻,楼舒婉坐在他身边,倒了一碗温水,一勺一勺的喂他喝下。 楼书恒咿咿吖吖,竟像是露出些许笑容。 看到那笑容,楼舒婉眼眶温热。 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兄长露出这样的笑了,那像是儿时的笑,自成年以后,她所见到的笑容里,便只有疯狂。 “……你早变成这样多好,你早这样笑……说不定苏檀儿都会喜欢上你……” “……你还记得苏檀儿不,她的男人……唉,你说当年我多有眼光啊,你和大哥都不如我,咱么一家人,我多有眼光啊……咱们一家人,大哥、爹爹……” “……你不争气啊、你不争气啊……你说你多少留个孩子,我帮你养大了也好啊,今天二十四,灶王爷上天,家里没有个男人,我连灶都没法祭啊,我一个人……你不争气啊……” 她看着楼书恒,呢呢喃喃、絮絮叨叨,眼睛稍稍的有些红色,但她是经历过太多的人了,即便是说起这些,也并没有泪水。楼书恒也咿咿啊啊地看她,像个孩子,他变成家里最快乐的人了,而她总是不快乐。 外头白皑皑的城市,喜庆的火光映在地面,映上天空,人们都是喜庆的气氛。而她总是不快乐。 “……都怪你啊……都怪你……变成了呆子,都是最不负责的那一个……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呢……” “哈……哈……” 楼书恒吹起泡沫,口水爆开了,像是蓦乎而去的一段人生,映在无数的笑声里、烟火里,映在了酸楚与遗憾的眼眶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三章 汹涌的江河(下) 与痴痴呆呆的兄长坐了一会儿,离开这边院落时,天色更暗了一些,但路边房舍里节日的氛围也愈发浓厚,家家户户飘散出祭灶食物的香味。 坐上马车,朝如今居住的府邸行驶过去,楼舒婉收拾了短暂的软弱,只是在距离府邸仅有两条街道时,又见一行车马朝这边过来,一名样貌端方的中年汉子自马上下来,朝着这边挥手,摇停了马车。 车驾缓缓地靠在了积雪的路边,楼舒婉掀开帘子,看着那走过来的中年将军:“恶虎拦路,什么事啊,于将军?” “刚从军营应酬回来,过去找你,见你不在,还以为你在宫里过年,想不到这里遇上了。” 从前方过来的正是楼舒婉在晋地长久以来的搭档于玉麟,这位将军原本在田虎麾下算不得最出色的人物,与楼舒婉最初也不见得对付,只是在当年青木寨一行之后,方才在田虎麾下与楼舒婉走得近了些,后来两人结成同盟,到覆灭田虎的事变当中,他已经成为楼舒婉最坚定的盟友。 此后又是数年时间,在晋地对抗女真人的过程里提兵驰骋,这位天资算不得一流的将军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晋地实权最高的人物之一,在部分心怀不轨者的眼中,在田实死后,唯他的力量,在晋地政坛能与楼舒婉分庭抗礼,甚至由于他的男子身份,手握兵权,如果他有意,大部分人认为他会成为晋地的新君。 但在这数年的时间里,楼舒婉与于玉麟一文一武,两人之间却从未出现太大的嫌隙。于玉麟似乎对权力并无野心,从未真正挑战楼舒婉对晋地实质上的指挥,这是晋地政权稳固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不少人扼腕之余,由于无法理解于玉麟的选择,时不时的也会传出楼舒婉与他有一腿的新闻。 而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够知道,于玉麟的安分实质上来自于当年吕梁山一行时种下的阴影,在当时见识过楼舒婉与那名霸道商人之间的乱七八糟后,华夏军越是打得凶狠,他与楼舒婉之间的同盟便越是牢固。也是由于这样的认知,此后资质不高原本成就会有限的他终于穿过无数的风浪,甚至经历女真兵祸的洗刷,成为所有人眼中的一方枭雄。 这一刻,如今晋地的两名实权掌舵人便在街头相遇。楼舒婉从车上下来:“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于将军不快些回去准备,找我干什么?” 于玉麟朝着前方摊了摊手,两人沿着积雪的道路缓缓前行:“同殿为官,搭档一场,这不是怕你今天太闲,想过来邀你回家庆贺嘛。” 此时的习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灶王爷是是阳属的神明,而女子属阴,因此七夕时男子不拜嫦娥,小年上女子不拜灶君。此时作为孤身一人的楼舒婉,固然位高权重,但年关时尚能庆贺,小年却多少是有些孤独的,他此时过来,便恰恰是考虑到了这点。 楼舒婉却是微微的笑了笑:“小年团聚,这等时节,于将军邀我回家,莫非是看上我这寡妇了不成?” “那倒是不敢,于某不才,但家中尚有娇妻美妾,等着糟蹋的丫鬟也有一堆,找了女相你进门,她们活不下去,一个个死了,伤阴德啊。” “在你眼中,妾身有这么不识大体吗?” “女相自然是识大体的,只是到时候她们不死,是她们不识大体。所以……今日就当你我手足,上门聚一聚,及时行乐,如何?” 两人搭档的时日已久,楼舒婉偶尔玩笑,于玉麟也都能随意招架,眼下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 “过去几年,过得不易,今年说起晋地这摊子的事情,家家户户都喘了一口气,你看这小年,千家万户都有了些余粮,我去军营之中,也都说这日子终于有了些盼头。这两年你是管家的人,说白了,开源节流,拉拢各地商贾重建威胜、又拉着西南入伙,新建东城,这些都是你的功劳,这都过年了,放轻松些吧,到我家祭灶,我代晋地百姓谢谢你。” “这个时候去到你家,明天晋地就要传我是你的外室,要谢谢我,怎么不是你去我家祭灶。” “你要是敢说这个话,我待会拖家带口过去?” “……我真该点点头,看你下不来台。” 楼舒婉白他一眼,随后两人都笑了起来。 过得片刻,于玉麟道:“……其实,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宫里陪善儿过小年。” 两人朝前踱步,楼舒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面相刻薄,杀气太重,跟小孩子处不好,田善怕我,大过年的,放过他们娘俩吧。” “……这不该优柔寡断的时候,你倒是心慈手软了。” “田实做人不错,要是他活着,晋地少很多事情。” “他毕竟是死了,这两年,虽然人不多,但也有想从孩子身上动歪心思的,你放任自流,将来反而害了他。” “我讨厌小孩子。”楼舒婉说完这句,沉默了许久,方才看了看于玉麟,一声叹息,“于大哥,我看着田善……喜欢不起来……” 这一刻,她说的不是政治,而是私人的感受了,于玉麟张了张嘴,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楼舒婉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而且,也许是太忙了,我也没有那么的时间,敷衍他一个小孩子,跟他拉近关系……有时候我看见他怕我的样子,他们娘俩一边怕我一边不得不讨好我的样子,我觉得……恶心。” “算了,多大的事呢……”于玉麟便也叹了口气,“才六岁的年纪,想要被人扯虎皮做大旗,也得等些年份……过两年局势稳定了,想想怎么安排,送他们离开吧。保田实一道香火。”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不去我家?” “其实早就打算好了,有个地方去。” “……嗯?” “原本打算晚上去,但既然遇上了,时间还早,一起去吧。”楼舒婉看了看于玉麟,笑道,“保你晚饭能回家。” “……哪里?” 楼舒婉抬了抬头。 “天极宫。” “……” 于玉麟略微沉默,随后点头:“走。” 他话语干脆,来时是骑马,此时上了楼舒婉的马车,倒是将对方的马车夫赶到了一旁,挥鞭驾车往前,一行的车驾穿过冰雪的城池,朝着这城市的高处过去。 天极宫本就在威胜最高的地方,此时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但在废墟的前方,一片能够看到城市景致的地方,则用宫殿的废料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碑林。这是按照西南的创意建起的烈士陵墓,田实的墓碑是陵墓前最大的一块,此外还有众多牺牲者的衣冠冢林立于此。 小年不是祭奠亡死者的节日,但楼舒婉无处可去,早就做好了打算,随行车驾之中,也早已准备了些许的祭品,此时一行人踩着积雪过来这里,两人一面交谈,一面点起置于周围的火把。 “前几天,有人跟我说,你在户部提了一嘴,过完年,考虑把人往辽州、汾州方向迁,甚至考虑往那边迁都,有这回事吗?” “嗯,有这回事。” “怎么想的?” “现在只是放个风声,让外人猜……于大哥,威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是当年虎王造反,恰巧选了这里而已,后来又到处打仗,迁都的事情没时间干。实际上,辽州、汾州、太原府都比这里方便多了,如果不是没有把握,我真想重建太原城。” “太原是坚城,被女真人毁了以后,是该拿起来,但是它距离女真人太近了,在大道上,若是金狗再次南下,一来未必守得住,二来……即便守住了,晋地的家当恐怕也要搭进去……” “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西南那位说得对,风物长宜放眼量,于大哥,不管想不想,咱们现在也到了有争天下的资格的时候了,想要争天下,迟早有一天,咱们要有独自打败女真人的可能,把实力往北扩,首先掌握好雁门关以南,是我们迟早要做的事情,兵不能打,可以练,太原城守不住,可以退,只要稳住后方,将来还可以退进大山里,但若是往外走都不敢,那就永远都没有指望。” 位于高处的碑林中刮着呼呼的北风,两人信步而行,点燃火把,口中的话语平静,但其中的内容,也自有股惊心动魄的力量。 于玉麟笑了笑:“虽是女子,但女相真是有吞吐天下的气魄,我不如也。” “说大话而已,但落到实处,将来要怎么打,还是需要于大哥的担当。明年我是这样想的,一方面,与王将军一道收服西北作为练兵,另一方面,辽州、汾州或者太原,要选一处地方作为发展的重心……” “……我从宁毅哪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只要咱们愿意让出一些好处,会有投机的人提前一步去帮咱们做事,我放消息,便是想提前看看外面的动静。但是于大哥你方才说的担心,也是很多人的担心,一旦女真再次南下,守不住那边,所有的东西都要打了水漂,但即便豁出去了守住,那是晋地耗尽家当为天下挡灾……” “所以一开始,民生耕作,倒在其次,要让天下人看看,咱们晋地有对抗金狗的决心,另一边,我一直想要拉动梁山的华夏军入伙,只要告诉别人,将来女真打过来,梁山祝彪、刘承宗部,光武军一部,会与太原策应,那咱们的压力,就会少很多,我觉得会有不少人,想要在太原这块四通八达的地方,分一杯羹。” 于玉麟这边点了点头:“懂了,哪怕先做个军屯,光是跑商,也是不错。” “嗯,前期的投入就为打仗做准备,不管实际上能守多久,地方得是我们的,将来有一天,咱们的兵在那里淬火,就算打不过,退回来,也比躲在这里不出去一味求全的好……”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而且,我有感觉,金狗的西路军,就要不能打了。” “怎么……” “才收到的情报,十多天以前,金兀术带兵入云中,当着粘罕的面,将谷神完颜希尹的家抄了,全家下狱。” “上半年便听说希尹犯了事,终于出结果了?” “最重要的是,粘罕力保希尹,但没有保住,当年与东府分庭抗礼,如今云中西府的权力他已经掌不稳了……另外,西府重臣高庆裔如今也涉案待查,完颜亶上去以后,看来已经跟宗磐、宗干两支联手,做好了首先对付粘罕的打算,老将一去,西府带来的麻烦就能少很多了……” “金狗这一家子,原本都说很团结,结果也搞这种权术倾轧……” “难免的,金狗一家子,宗磐是吴乞买的儿子,宗干是阿骨打的儿子,宗翰是谁,不过是个权臣,阿骨打、吴乞买还在时,老战友可以搞东西两府,等到完颜亶这种小辈上台,主家当然要先清理掉功高盖主的奴才……” 北风凛冽,点燃的火把在风中呼啸,楼舒婉与于玉麟缓缓前行,在一块块的墓碑前停下,话语平静。 “而且,传来的还有些很有意思的消息,说希尹下狱,是华夏军的奸细使了毒计,陷害了希尹的夫人,这消息下半年就在传,听说还是希尹让人传出来的,说华夏军不择手段,毫无底线,随时出卖自己人……也是有意思。” “我听说过这个消息……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假的有什么关系,华夏军的人跟我扯皮的时候我就坚信是真的,大家关起门来……关起门来对付女真人的时候,我自然就当它是假的,金狗说的话,狗说的话能信吗……看我骂死他们……” 女人说着俏皮话,微微的笑笑。她在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墓碑上的名字叫做曾予怀。眼前的墓碑周围满是积雪,但她还是想起了那个如火的秋天,黄叶飘零的院落间满地的灯笼花,那个迂腐的儒生向她告白了。 “……身以许国,再难许君了。” 她伸手,为他扫了扫碑上的雪。 走到不远处,于玉麟则在喃喃地与田实的墓碑说着些什么,这一刻呼啸的北风中,天极宫的碑林俯瞰着城池,人们在街头敲锣打鼓,许多人家随着天色的昏暗亮起灯火。 她听见于玉麟喃喃地跟田实说了说这一年来的成绩,然后道:“你看看今天这万家灯火,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保佑这个凶恶的女人吧。” 楼舒婉几乎要踢对方一脚。 她将小小的、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祭品摆上,口中喃喃地说了一些话,随后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上点起了几根线香,线香摇晃,举过头顶。 “……尚飨。” 她低声地而平静说道。 于玉麟看着这边,也看着下方温暖的城池。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刻,他们如此的相信着。 于是袅袅的青烟乘着天风,直入青冥…… …… 成都。 家在西鼓村的“有道理啊”聂心远住在客栈里,还没有回家,他还在等待自己第一篇文章于报纸上的发表。 自第一次见识到“电”的威力后,他的心中已经看到了数千年来圣人们不曾看到的那个未来,来到成都之后,他心潮澎湃,慷慨行文,然而被指文笔匮乏、言语生涩、用词矫情、令人厌恶,等等。 遂在客栈之中,埋头修改了好些次的文章。 期间,又有许时尧等一众新文化人过来了,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着自己对未来的见解,也助聂心远修改了稚嫩的文字。 昨日一家小报终于收纳了他的第一篇文章,许诺待到腊月二十六,于副版刊出,他想要在这里等着,待到二十六那天,拿了第一份报纸,才返回西鼓村过年。 下午时分,许时尧过来邀他出门聚会,他结结巴巴:“我……我尚有文字要写……”但许时尧不由分说,拖了他出去,实际上他文章得到刊载,心潮起伏,哪还有心情就写另一篇文章。 参与聚会的皆是如今成都的“新文化人”,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或是少爷,或是商贾,或是账房,或是工人,或是从外地流离过来的落魄儒生,他们对于这世间新的展望,大都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说起来时,或引为同志,或产生激烈的争吵,形成一个个小的团体,但在这一刻,即便是看法不同的人们之间,相互也是亲切的。 社恐的聂心远也结结巴巴的与不少人谈了关于电的问题,这一天的夜里,他喝了不少酒,忘掉了结巴,在众人面前,慷慨高歌…… …… 古都汴梁附近,一片大雪。 手持铜钵,带着棍子的少年和尚寄身在一处破庙里,用随身的草药救治了一名将死的将官。 固是萍水相逢,这位不知从哪出战场上偷逃出来的将官在稍稍恢复后,拔起长刀便要杀死少年的和尚,夺走他看来吃食不少的包袱。 棍棒突出,将那百多斤的身躯呼啸地击离地面,将官的身体带着他半身的甲胄撞开了破庙的后墙,漫天的扑雪推开。 少年的和尚,目光悲悯地看着他。 自江宁离开,名叫平安的小和尚已经是十三岁朝十四岁过去的年纪了,离开了师父、挥别了大哥,他的武艺正处于一个随着身体的发育而突飞猛进的阶段,两月行来,似乎每一次的出手,都有气力的增长。 武艺的增长于他而言并无太多的感触,一路行来,眼中所见,依旧是与过去在晋地从无二致的战乱与悲惨,公平党在江南打,邹旭与刘光世在汴梁打,你打完了,还有别人要打,人们流离失所,一切仿佛永无止境。 唯一的改变是,自与那位龙大哥相处一段时间后,他以草药救人的功夫,有了一些进步。 想要回到晋地,完成眼下唯一的念想,找回自己的身世,然而对于如何去做,并无头绪,唯修罗地狱的景象,在和尚的身侧潮起潮落、此消彼长。 他想起师父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或许世间就是这样,天数到来之前,人的挣扎,原就是毫无意义的。 但偶尔的,他也会想起大哥龙傲天一直都有进取之意,身处江宁时,对于世人的呻吟,他似乎从来就不为所动,只在论及西南时,会透出坚定的自信,仿佛在说,在地狱中小打小闹的救人是毫无意义的,唯独像西南一样做,才有将来。 长久以来,他对于西南的传说,心中都有着憧憬,在外界的传说中,对于西南的形容各种各样,他想着未来的某一天会去看上一看,甚至于大哥立下了将来在西南比武的誓约。 这一刻行至汴梁,天地之间对他已无束缚,师父也放开他了,想要干什么,都是自由的,是返回晋地,还是去到西南看上一眼呢?他在心中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 淮南,海陵县城。 冒着风雪,身披斗篷的严云芝进入一座茶楼之中暂避,茶楼之中的江湖人偶尔说起这里哪里的事情,她仔细地听着。 在江宁城最后的那场大乱中,眼见众多族人死去的二叔严铁和将这场变乱的因由归咎于她,后来虽有华夏军陈凡等人的公道之言、居中说和,但严云芝心灰意冷,待询问那龙傲天的踪迹,得知其并未回返西南后,她悄悄地离开了大队,踏上了寻觅对方踪迹的旅程。 说不上对方是不是仇人,她也知道,即便寻觅到那意气张扬的少年,以她的功夫,恐怕也经不起对方的三拳两脚,然而严家堡众人东行,那样多的族人糟了时宝丰的毒手,二叔的指责固然伤人,但要说没有自己的关系,即便是她的心中,也过不去这个坎。 寻找到那龙姓少年,杀了时宝丰、时维扬父子,如今是她心中最为清晰的念想。 在见识到华夏军众多高手的武艺后,她明白自己的身手尚有不足,于是一方面在江南游历,打听各种消息,一方面在旅行途中磨炼自己,苦修家中剑法,少女孤身,行走在如今的江南,也已经随时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淮南如今是公平王何文的地盘,也算是公平党几股势力当中地盘最为太平的地方之一,茶楼之中诸多在外头行走的江湖人物叽叽喳喳,说起了有关于汴梁的情况。 江宁大会之时,大儒戴梦微派出使节团队,在大会当中拜会各路英雄,诸方游说。在所有派出使节的势力当中,戴梦微的人说出的东西是最为奇特的,他许诺将在不久之后收服汴梁,而若是此目的达到,将在汴梁成立所谓“中华武术大会”,希望到时候能有各路英雄前去捧场。 这样的许诺并未给人太大的压力,甚至于随口答应下来,提前便能攒上些许的名气,不少武林人士自然本着花花轿子人抬人的规矩做出了应诺。当时大部分人还以为戴梦微说出那样的话,也是在帮刘光世积攒人气,谁知对方回头就与邹旭合作,做掉了刘光世,如今他与邹旭一文一武,正在刘氏势力的尸体上大快朵颐,而关于“中华武术大会”的许诺,据说也将在不久之后,付诸实践。 到得来年,汴梁将要兴起一番大热闹。 那龙傲天,似乎便很喜欢凑热闹,博名声…… 严云芝心中记起此事。 窗外的天地间,是如絮的飘雪…… …… 同样的时间,距离严云芝不远的另一处客栈当中,三名从江宁逃出的师兄妹,正听客栈里的说书人,说起关于“量天尺”孟著桃的故事。 凌楚与两名师兄,瞪大了眼睛。 在江宁的大乱之中,孟著桃杀死了他们的二师兄俞斌,随后将三人送出城去。 此后江南变乱,到处都是肆虐的兵匪与流民,三人在变乱之中辗转流离,最近才寻到了机会过了长江,离开了恐怖的战乱区。 一番生死边缘的经历之后,三人的武艺都有增长,他们心中,尚记着对孟著桃的仇恨。 然而来到这里,听得这说书人的讲述,几人才恍然明白,那一天夜里的孟著桃,到底做了怎样的事情。 原来那位大师兄成为了读书会的人,送走他们之后,他便去杀许昭南,而后,死于与那天下第一人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比武之中。 原来,那一位不仁不义的大师兄,早已成为能与天下第一人分庭抗礼的大高手…… 孟著桃最后留下的东西,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凌霄转交给何文,因此在何文辖地流出的宣传版本,对于他一路以来的迷惘求索,述说得也最为详实,直到这一刻,三名兄妹才隐隐约约的看到,曾经那个弑师后犹然理直气壮的男人,背后承受着怎样的审判与煎熬。 大江歌罢,壮士亦有慷慨悲歌。 他们带着仇恨前行,而他们仇恨的对象,早已倒在了最为漆黑的那个夜晚。 故事说到结束,那说书人,聊起了关于读书会的事情…… …… 何文在自己的地盘上宣传孟著桃。 而在战场的另一侧,“转轮王”许昭南的地盘上,林宗吾正在风雪之中训练着一众高手的武艺。 按照预定的行程,他要为许昭南将承诺过的“特种兵”,训练出来。 纵然与他规划此事的王难陀已然不在,几年时间里一直带在身边的弟子也已经踏上了新的道路。 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也只好抱残守缺,前行下去…… …… 山间,龙傲天与小贱狗像模像样地做了个祭灶的仪式。 曲龙珺跪坐在旁边的床上,看着少年一本正经地对灶王爷说了几句话。 灶头摆放着他们要吃的晚饭。 在民俗之中,灶君是代替玉皇大帝下凡看顾每家每户民生的神仙,通过各家各户烹饪食物时的烟火,他便知道这户人家是否兴旺,是否勤劳,而他便在小年时节上天,回禀玉帝,而对于辛勤劳作,好好度日之人,玉帝会赐予来年的福报。 这是太平时节人们美好的念想。 而在另一个方向,每一个住有灶君的炉灶,便代表着人间的一户人家。 她早已没有家了。 而对方在昨日许诺,将会带着她。 她坐在那儿,想到这些事情,笑得好甜、好甜…… …… 福州。 宫殿之中张灯结彩,励精图治的皇帝君武,热情地招待了过去一年里为他悉心出力的众多臣子。 掌握兵权,重用新人,尊王攘夷,向下夺权的各种行动正初见成效,部分轻举妄动的大族被迎头痛击,打得抬不起头来,而察觉到新君意志的坚决后,部分老臣有忠心有手段的老臣子也纷纷上策,给皇帝分享了对下方贵族们拉拢分化的各种手段,原本忐忑而行的众人,第一次的看到了希望。 民间认同尊王攘夷,想要为新君出力的没有根基的仁人志士们,还在不断增加 第一批海商的船队,也早已离开这边,朝遥远的南洋而去。 与天下各方一般,他们也有了稍作喘息的余裕。 这是武朝振兴二年的冬天。 瑞雪之中,预兆着丰年。 …… 天空中的云, 像是融成了灰白色的一片。 下方的原野上,覆盖了薄薄的积雪。 长长的道路,穿过这积雪的原野,远远的是隐约而安详的村落,灰云的笼罩使得时间像是来到了傍晚,一些村落间举起火光,橘黄的颜色增添了节日的暖意与人气。 马车缓缓颠簸,穿行长路。 宁毅与师师坐在车边,看着这景色,缓缓地说话,娟儿则在里侧一点的地方,整理车上的文件。 这边的宁毅身着墨色的大衣,另一边的师师穿着白色的裘衣,温暖的靴子上,带着白色的绒毛。 关于李如来的安排问题,他们并未有聊得太久,自土改开始,宁毅离开成都,与身边的众人,已有一个多月未曾见到了,即便是对于复杂的土地改革,此时需要说的,也并不到,更多的反而是聊了几句关于于和中的问题,说了些针对戴梦微的笑话,之后,便只是琐碎的小事。 和平的、积雪的原野,祥和的小年,令人不高兴的问题,心中有所忧虑的事情,便不必说得太多,在经历了漫长的战乱之后,这归家的旅途恍然间竟令人想起了当年在江宁的踏青、于汴梁的诗会一般的景象,彼时的天地自然也有令人忧心的乱象,然而更多的人生活还是拥有着太平时节的平安喜乐,更多的人,没有在十余年的离乱颠簸里受尽磨难、失去生命。 这一路的旅程犹如江河的汹涌,犹如浩荡的长歌。 他们已经不会回到当年的景象里。 而是朝着与当年全不一样的深邃未来里,行驶过去。 在摸索到正确的路径之前。 或许还将经历漫漫的长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四章 春意(上) 正月,西南文普县,人们还沉浸在年关的喜庆氛围之中。 作为西南一隅已经进入山区的小县城,往日的文普并没有太过繁华的文化生活,过去县城的物资虽然比周围的乡村好些,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戏班杂耍班的到来,但终究也只是县城之中几个大户才有的享受。 华夏军统一西南两年多的时间,到得今年,从竹记发展而出的文工团终于顾及到了这边,年关前后,一个班子在文普县城以及附近村庄巡回公演,几乎不设门票的免费举动点燃了县城以及附近民众的热情,大量民众追逐着戏班,看了几天人山人海的大戏。而随着这种公众文娱活动的展开,县城附近稍有余钱的家庭也更多的进行了一番消费,往日里多是各家各户闭门吃上几顿的年关,如今爆竹响起的声音,都多了好几倍。 时间尚未出宵,城市之中大多的生产活动尚未恢复,孩子们流着鼻涕在街上乱跑,口中相互呼喊着前几日戏里听来的台词,如「宗翰你也有今天」、「我一招番天印将你打」之类的,而亲族较多的本地人则依旧在走街串巷地拜年,只有部分保障民生的工作只是在三十、初一两日稍有停顿,随后又已经按部就班地展开。 夜香妇们依旧每日的凌晨起来,在天明之前,收走了各家各户的夜香桶子,而挂名于「华夏军223农业研究所」的夜香站里,汤敏杰也一日不落地在每个清晨,收走一大车的夜香。 年关时节,「223农业研究所」里其实也放了好些天的冬假,但即便没有了研究任务,夜香站的运转也在保障着文普县的民生正常运转,于是经过申请,汤敏杰成为了研究所里最后一个留守在工作岗位上的成员。虽然所长陈辞让与他说:「若没人收夜香,夜香妇自然将它掉进河里,水冲走了,也是无妨。」但汤敏杰在心态上闲不下来,顺便也让夜香妇们多收了几日卖夜香的钱。 总的工作量,毕竟是下降了。 闲暇无事时,他也跟着聚集的民众过去听了几场的戏剧。华夏军的人手不足,被派到文普这种小地方的班子,明显是些新人,对于戏剧的规矩、章法也委实不算老练,作为曾经在大名府附近当过地主家的小胖子的人,汤敏杰能够看出其中的问题,但普通的观众们并没有在乎那些东西,人们在聚会之中笑逐颜开,在升腾的火光里,响起的爆竹声中,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难言的喜庆,即便是拢着衣服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乞丐,也露出他缺了半口的牙齿,参与着这场盛会。 一切恍如隔世。 在过去的那个年节到来时,他还在北地,看着无数饥寒交迫的汉奴、驱口,甚至为了冬日里的柴草发愁,而占了一个个山头的女真人,就连山间的野草,都不许别人去拔。 而完颜希尹有脸跟他说:「……原本想让汉奴的生活过得好些。」 他遗憾的是不可能亲手将北地的每一个女真人都凌迟处死。 而转眼间,他回到了南边。 眼前这偏僻小县城里发生的一幕,人们脸上的笑容,就连当年在繁华大名府时,他甚至都不曾见过。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虽然部分混不吝的戏词多少有些调侃老师的俏皮意思,但对于大部分「懂戏」的人而言的唱词过度白话的问题,他倒是一听就懂了,甚至在那些年轻演员声嘶力竭的表演当中,感受到了动人心魄的伟大,那是比词曲的精致、步伐的讲究更伟大不知多少倍的东西。 于是汹涌的人群看着大戏的时间里,汤敏杰远远地坐着,或是在白日里的爆竹声中、或是在夜里摇曳的火光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张张笑脸上呈现的热闹。 于他而言,这边是年关的庆贺了。 初四,傍晚如赶集般的汹涌人潮当中,遇上了 文普的几个夜香妇,她们过去想要介绍给他的那位年轻妇人贺青,也带着孩子身处其中。 一般而言,夜香妇的性格相对两级,或是格外安静自卑,或是格外热烈外向,这次遇上的几个,自然也有外向的,一行人起哄让汤敏杰与贺青「相处一下」,两人无奈,牵着孩子在人群里走了一段。在为孩子找了个前排的好坐后,并没有太多话题但明显对汤敏杰观感并不差的女人主动向他询问起了分地的问题。 「额听说,外头给没田没地的人分地呢……」 「嗯,是的,以后大家应该都会分。」 「额听说……没有夫家的人,也给分。」 「嗯,报纸上说了,只要落了户籍,就都有。」 「额听说……要考试的……」 「放心,应该不难。」 「额没考过试,娃也没……额不识字,娃也是……」 「到时候会有人提前教你们,给你们上课。」 「那要是……学了,没考过,咋办啊。汤……小汤哥,你……你是不是念过书啊,你知不知道,他们教些什么……」 关于土改分田地的消息,年前就已经是华夏军工作的中心点,报纸上也有着众多的宣传,但尚未发展到文普县地界,听说的人们大多心中忐忑,将信将疑。此时的贺青想要说些什么,汤敏杰渐渐明白过来。 「土改工作组教的东西……我暂时了解得并不详细,但大概能猜到一些,更具体的……我得去问。」 「那你……能不能有空的时候……教一教咱们啊,就算……只教额也行,学会了……额再教给娃……」 在诸多夜香妇中,二十七岁的贺青算是有些姿色的,说这话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一种特别用力的感觉。汤敏杰察言观色惯了,自然知道对方话里的意思,他倒并不在意,而是认真地想了想。 「我要考虑一下。」 对方只以为他是拒绝了。 他仔细思考了几日。 过得几天,又有外向的夜香妇跟他问起华夏军分地的事情,整个事情在眼前的小地方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谁的心中,没有那么一分期待呢? 又过几日,研究所正式上班,所长陈辞让约了汤敏杰谈工作时,汤敏杰与他说起了心中的一点想法,倒是讲陈辞让吓了一大跳。223研究所在华夏军的各种机构中算是极其偏门的地方,除了所长陈辞让过去还算是个读书的儒生,所里其他的人中虽然也有战场上下来的,但大都已经处于类似「退休」的状态,基本上是由几个骨干撑着,其他人并没有太多想法的混日子。 即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在所有的员工工作中,收夜香依旧是最为低级的事情,因此,纵然陈辞让早就意识到汤敏杰背后可能有些背景,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的职位上,还想去做些奇怪的事。 口头上自然是进行了鼓励,与汤敏杰又聊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天,发现从对方的嘴里竟然问不出丝毫有意义的线索后,陈辞让又私下里托人打听了一番对方的来历:如此有想法的年轻人怎么会发配到他这里来呢?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听了,当然依旧一无所获。 而在汤敏杰这边,对于所长的心情他自然理解,但也不需要去管太多。得到首肯后,正月初十的这天早上,汤敏杰在夜香站里与一众妇人进行了对话,提起土改的事情,他表示可以在每天早上给众人做一个小小的学习班,一众夜香妇可以参加,家中若有成年人的,或是有未曾入学的孩子,也能一并过来,他可以对大家进行一定的蒙学教习,包括土改分地考试中会用到的一些数字的辨认,华夏军以及个人名字的书写,以尽量让她们在接下来的土改当中, 能更加的有备无患。 在统一西南之后,尽管宁毅推行了大量的孩童蒙学、以及善学的教育,但两三年的时间,自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曾赶上这件事的便利,尤其是蒙学的主体主要放在孩子身上,部分针对大人的夜校或是自学课程,此时依旧没有上正轨,这就更别提人群之中地位最低的这些夜香妇家庭了。 汤敏杰是在仔细的思考之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一众或年轻或年迈的夜香妇听得呆了,反反复复地询问了几次,有人在明确了事情之后,笑着打趣:「咱这年纪,还能学会什么呢……」有的老太太坐在了地上,张开没牙的嘴啊啊的哭了起来。 就这样,这一年的正月十六,在多少有些「有辱斯文」的夜香站里,或是整个华夏军,又或许是古往今来数千年的历史当中,第一个给夜香妇成立的蒙学补习班,在汤敏杰的推动下,于文普这座小县城的一隅,成立了起来。 虽然家境都算不得好,但正月十五这天,一群平素跟秽物打交道的妇人老太太们依旧提了各式各样的食物来到夜香站,将它们送给汤敏杰,据说是作为「束脩」教给老师,纵然是在敌后工作这么多年,见惯了世面的汤敏杰绞尽脑汁,也没能将这些食物给推辞掉。 只好在此后的时日里,变作了供给几名夜香妇家庭来的孩子的早餐。 平静的年关,过得不久,彭越云又从外头过来,带来了一些食物和物资,被汤敏杰骂了一顿,收下了他半包喜糖。待听说汤敏杰在夜香站搞的那个学习班后,彭越云都被他的做法惊呆了。 年轻的小将在文普留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与汤敏杰一道收了夜香,并且躲在一边旁听了这个教授数字和名字的短暂的早课。待到拖着粪桶回小叶村的路上,试探地说了一句:「这个可以做宣传啊。」 汤敏杰才严肃地跟他说道:「你不要搞事情。」 彭越云点头:「……好。」 「你要承诺,也不许告诉林静梅。」 这次,彭越云沉默了许久,方才点头:「……行。」 在汤敏杰回家后的这段时间里,彭越云一直想要以某种形式让他好过起来,但这一次,直到回归小叶村,处理完夜香,彭越云要离开之际,才拉了拉汤的衣袖,说道:「……哥,我理解你了。」 「……」汤敏杰看着他。 「占领了西南,成都又大发展后,乱花渐欲迷人眼,一些人跟以前不同了,我也看到很多东西,但今天,哥……我理解你了,你跟老师是一样的人,你们是贴得最近的。你放心,你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此时拉着汤敏杰的衣袖,这位若非是娶了林静梅,在不久之后甚至就有可能提升少将的军人微微红了眼眶:「但是……你这样的人,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 汤敏杰迟疑了片刻,伸手搂了搂他的肩膀,就像是当年残忍而弑杀的学长,搂着被他救下来的少年战友。 「没什么的,不要被我影响……」他道,「你们好好过日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五章 春意(中) 农历二月,晋地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但几个主要城镇附近基本的生产活动,都已经陆续地展开了。 工业生产在正月前几天便已经开始,商业配套随之运转,一些车队冒着冰雪去到乡下,为年关时节的人们送去物资的同时,也宣扬着女相的德政,其中又有随行的军医,在隆冬时节救下了不少村民的性命。 政治的活动也未停下,威胜与东城看准天气,见缝插针地进行了几场年关庆祝,而十五过后,于玉麟便率领着军队在威胜城外进行了一场热闹的阅兵仪式。 在空闲时节***性的活动,既是对组织能力的考验,也能够通过实战提升集体的组织度。这是宁毅在西南使用的方法,楼舒婉也在一点一点地学起来,如今稍微有了些余粮,她便也兴致勃勃地折腾起来。 综合而来,效果是极好的。 中原不少尚有家当的世家或是商户,大都感受到了晋地即将腾飞的气息,至于二月,已经有不少从各地过来的人物,在威胜附近聚集,有的直接向晋王朝廷提出了会见、合作的请求,更多的则是通过各个渠道向晋地一位位的实权人物递上拜帖,希望在接下来的发展之后,有所合作,分一杯羹。甚至于一些原本活跃于金地的大商贾,这一刻都朝着这边,暗暗的派出了使节。 中原局势,目前正处于一个最为利好晋地的美妙时刻。 视线往南过黄河,汴梁的局面渐渐稳定下来,原本由尹纵、陈时权等几个目光短浅又与女真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地主掌控的这片地盘,如今已经由雄才大略的邹旭接手,在击垮刘光世后,今之圣人戴梦微补足了邹旭在道义上的短板,此刻就掌权者的能力来说,他们正成为世人最为期待的一对乱世搭档,假以时日,谁都知道两人会做出了不得的一番大事来——毕竟他们对标的,乃是于雌伏于西南的庞然大物。 但是,与西南对标,是对他们预期的体现,也正是他们最大的利空因素。不知道什么时候,西南华夏军出山,对于邹旭、戴梦微两人,都必然施以雷霆般的痛击,粘罕希尹这样的不世枭雄尚且敌不过西南华夏军,邹旭、戴梦微又有多少的机会,能在那位宁先生的怒火中存活下来。 而另一方面,西南宁先生又有外号为心魔,即便军队不出,私下里透出一些意志,又或者往汴梁派出一些捣乱的队伍,也足够这边结结实实的喝上一壶。因此,纵然对汴梁附近短期的平稳有所期待,但对其长期的命运,多数人还是心怀忐忑的。 越过晋地视线往北,原本作为最大威胁的金国地盘上,年关过后则已经传出了希尹全家下狱、高庆裔待查的消息。一个副手、一个重臣相继出事,原本支持金国半壁的粘罕西府,已经岌岌可危,部分原本行走于北方的大商将视野注视过来,也已经说明了晋地北面压力大减的事实。 至于东面,过去由于物资匮乏,熬得极为艰难的华夏军与光武军部队,眼下在梁山也得到了稍稍的喘息。有过去的战绩支撑,如今女真东路尚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女相在过去两年对梁山方面支援甚多,这也是有心人皆知的一个事实。 而往西,西北几成白地,投降女真的折可求一家覆灭后,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便只剩下了数支不成气候的马匪与一些刀口舔血的游散之辈,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对天下的大势力起到多少的威胁。 东西南北四面皆定,所处地界四通八达,与天下各方的大势力,不说关系密切,至少也都能够保持和平的往来,这样的势力,除了晋地,也就找不出第二家了。并且经过宁毅的提点后,女相对外的态度亲切而开放,东城方面又接手了华夏军的各种技术,如今西南经营的许多生意都已经在晋地投产,纵然产量还不算太大,但想要发财,整个天下,哪里还找得到晋地这么多的机 会。 稍稍表露出想要外扩的意志,各方的利益,便已经云集而来。一时间,晋地的热闹,几乎复刻了两年前西南开的大会。 二月间,汴梁局势稍定之后,邹旭甚至亲带使节团渡河北上,来到威胜,一方面感谢女相在先前的战争状况里对汴梁的支持,另一方面,还开始与楼舒婉商议更多的合作机会。包括戴梦微将在今年夏天成立所谓中华武术会的活动,也一并向楼舒婉递出了邀请。 姨侄俩在青宫一番商议,和乐融融。 对于这件事,华夏军的展五、薛广城皆有数次抗议,据说气得不行,但无能为力。楼舒婉自觉占了上风,颇为高兴。 商谈这日,邹旭领着人走出宫殿,才上了街道,路边便有人掀开斗篷,对着邹旭轰轰轰轰的开了数枪,而邹旭也有防备,于第一时间窜到马车后方,借着马车内的铁板以及随行人员的盾牌躲过了袭击。 在这样的场合当中,晋地方面对于客人的安保都有重视,但或许是在长期和乐融融的交道中对华夏军的意志已经认识不够,又或者因为薛广城组织的暗杀确实拿出了看家本领,华夏军成员躲藏之处并未被提前发觉,若非邹旭本人的警觉够高,最初的这几枪便已经将他打成了肉酱。 但更进一步的刺杀未能继续,女相一方亲卫中的高手已经动起来,弓箭、枪林以及邹旭本人的护卫队伍都已经动起来,将行刺的几人团团包围,但几人拿着手榴弹没有扔,薛广城带头站着,睥睨众人,而作为另一名负责人的展五,站在更远处的街头,也带着一群人,看着事情的发展。 过得片刻,送客后还未回转的楼舒婉,也已经从那边出现,脸色铁青而缓慢地走到了一群人的中间,即便是史进尝试拦着她,她都用力地挥开了。 情况极为尴尬,也极为复杂。 作为楼舒婉一方,认为薛广城等人是不至于对邹旭使用这种手段的,毕竟上次生意的分红都尚未给完——事实上晋地距离西南太远,给了一时半会也运不回去——但薛广城就这样干了,刺杀的安排或许不够完善,但只要邹旭本人反应稍慢,他实际上也已经成了筛子。 如今刺杀固然未遂,几人被围将起来,提着手榴弹,却也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问题一时间便抛回给了楼舒婉与晋地的众人。西南派出工作组支援晋地,楼舒婉固然认为他们不会轻易的离开,薛广城展五一向嘻嘻哈哈,也显得与人为善、甚至颇识大体,但这一刻,楼舒婉才发现,邹旭固然不能死,薛广城等人,又何尝能死。 曾经在汴梁救了一城人的薛广城若是就这样死了,西南宁毅的愤怒,楼舒婉也并不想承受。 围住了几名刺客,没人敢上前,甚至楼舒婉还在愤怒冲脑的第一时间挥手下了命令:「保护好——邹将军他们!」 晋地的士兵又赶紧分出一队人来将邹旭等人团团围住,两边都是华夏军出来的亡命徒,当这种亡命徒的性情毫不保留地展开,薛广城即便不拉手榴弹,也保不住刚才一口一个姨的邹旭突然出来开枪,将几个华夏军的成员打死在这。 或许是楼舒婉瞬间的果决取悦了邹旭,那位躲在车后,原本态度和蔼也卑微的男子突然将哈哈大笑,态度恣意而狂放。 楼舒婉则铁青着脸走向薛广城等几人,她张开双臂,并没有多余的话,像是要拥抱过去。执掌晋地多年的她此时穿一身玄黑长裙,看来有居家随意的气息,但张开手后,气势极强,脚下的步伐也快,这样的动作令得气势坚决的薛广城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楼相,你……」 「来啊,炸死我——」 薛广城伸手摸了摸口唇。 「这是华夏军的恩怨。」 「宁毅让你们这么 做的!?」 「这是我们的事。」 「你们在晋地行凶!」 「华夏军早有抗议!」 「——你们要么炸死我,要么束手就擒!」 长街之上积雪未消,凌厉的话语便在街头对抗、炸开,史进伸着一只手,同样接近薛广城等人,一边摇头,一边说着劝诫的话,旁边属于晋地的军队一齐摆开架势,「啊——」的一声摆开威吓的架势,长街周围,也不知有多少目光注视着这铁血的一幕。 邹旭在马车后先是恣意地笑了一阵,随后安静下来,这一刻,只听得他陡然喊了出来:「薛广城、展五,你们今天既然杀不了我——聊聊!三人在过去并没有太多的交集。邹旭从宁毅培训班的第一期里出来,在众多学生当中甚至属于大师兄一辈的人物,光芒极盛,而薛广城在一线工作中直面女真人的刀斧而不惧,则属于极为铁血的性格,此时展五站在远处,薛广城面对着那边的马车,朗声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知道——」 邹旭的回答,随即而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六章 春意(中中)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知道——” 晋地的街头,春寒未歇,点点的积雪点缀四周,铁血的各方已经在肃杀的气氛里对峙起来。玄黑长裙的女相身形挺拔,迫近薛广城,薛广城的锋芒对准了邹旭,而在站在马车后方,邹旭的反应,也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怯弱。 道路远处更多的人亦在旁观这一幕,掂量着由西南分支而出的几拨人员的斤两,甚至也包括传说中与西南宁先生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女相在面对这等事件时,能够表现出来的威仪。 从华夏军中背叛而出,是邹旭这个身份最大的污点,此刻遭遇质问,他的回答,令得展五皱眉,薛广城稍有错愕,楼舒婉亦回头看了一眼,清冷的春日划过微风。 “前几年,宁先生令第五军刘承宗所部北上,中间收编五万军队,因物资和战力原因带不过黄河,命我在黄河南岸就地整编训练……没有物资、粮草、资源,就食于周边,后来在汝州,我与一女子倾心相恋,杀了她夫家一族二十九口,到两年前,武振兴元年正月,伏牛山八人工作组决裂,他们要杀我,我也杀了人,从此离开华夏军!” “你也知道你做了这些——” “可你们知不知道,那女子的夫家平素是怎么对她的,那女子的夫家是如何欺压周围百姓的!薛广城,动动你的脑子,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想一想当时的中原,一个还能过好日子的地主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重点根本不是这些!” “好,说重点!薛广城,你再去想一想,两百多人的华夏军队伍,要统合五万人的武朝旧军队,周围无钱无粮,你怎么干!?刘豫那么多年的折腾,中原十室九空,剩下一些尚能温饱的地主,我带着一帮人到底是一家一家的杀过去,让他们变成一帮控制不住的流匪,还是得讲究方法,上门交易、讨饭!” 邹旭在马车后的声音平静而坚决:“饭,我带着上门讨了,一些大地主想要将我们变成私兵,是我维护住了华夏军的脸面和独立!那么长的时间,我要不要给他们赔笑!我得不得给他们鞠躬!他们私下里送给我东西,我转头就拿回了军队,可是工作组的人听我解释吗?薛广城,这世间不是童话,哪一个集体没有利益斗争,总有几个人,只以为我多吃多占!到那年元月,工作组开会,是他们想谈吗?他们早就设下了杀局,摔杯为号,想要先将我拿下,再做询问!跟我玩这套,我能怎么办!?” “所以这就是你的辩词!” “这不是辩词,你别高看了自己!”邹旭斩钉截铁道,“薛广城、展五,是你们想问我干了什么,我坦率地告诉你们,我就干了这些!我邹旭问心无愧。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道理,不管有什么原因,到了今天,我邹旭跟你们成了敌人,在过去我杀了华夏军的所谓自己人,既然成了敌人,挽不回了,我会为自己挣命!可你们呢,薛广城,你问我干了什么,我答了,我也问你,你干了什么!?” 薛广城蹙了蹙眉,微感迷惑。 只听邹旭在那边说道:“既然都知道我是敌人,既然还认定我是叛徒,要除我而后快,薛广城,你作为一个军人,今天你是设了个什么杀局!?从前面跳出来,朝我开两枪,后面的人呢?左边右边的封锁呢?到哪里去了?你们策划好了吗?你们有策划吗?行刺失败,面对着围过来的人,你们把手榴弹拿出来,干什么,仗着他们不敢杀你,拿出来显摆,你们到底是在打仗,还是在撒泼打滚!作为在华夏军中听过老师讲课的人,我觉得丢人——” “正手无力!反手不精!你们!丢人现眼——” 邹旭的话语坚决而严厉,到得后来的几句,几乎整条长街都被震撼,一些人恍然间就像是见到了宁毅的出现。 气氛一时间几乎令人窒息,薛广城身后,一名华夏军战士几乎就要被激的拉开拉环。 邹旭在那边低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 “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干的是什么事情,你们,不过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用一场儿戏的刺杀,让我家楼姨,下不来台,更多的认识一下你们的重要,搂搂你们、抱抱你们、哄哄你们……可怜啊,站在这里,你们哪里像是一个军人,你们就像是一个宝宝……” 楼舒婉回头:“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子!” “楼姨息怒,侄儿永远是站在您这边的……他们糊弄您呢,看不下去……” 薛广城这边道:“上了战场,看看谁是军人!” 邹旭的话语也陡然间从柔软卑微变得锋火铮然:“——我怕吗?” “都够了!”楼舒婉大喝,随后伸手指向薛广城等几人:“你们在晋地犯事,我说了,今日要抓你们!你们要么把手榴弹拉了,要么,都给我收起来!”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薛广城也看了看远处的展五,待看见展五点头,终于将手榴弹收起。 周围士兵随即围上。 邹旭从马车后转出来。 远处,一直旁观的展五前行了几步:“邹旭!身在汴梁,你的女人,可不止那倾心相恋的一个。” “老师有七个。” “宁先生没有在掌权后大肆享乐,但你在掌权后,可给自己添置了不少享受……” “水至清则无鱼,我手下的将领都一并添置了各种享受,这些享受,都有他们的规制,比华夏军高,比武朝低,我严禁他们贪腐、影响战力,但我也给了他们盼头。至于华夏军,讲究清廉,也有标准,可如今的成都,老师恐怕也焦头烂额了吧……” 展五提出两个问题,邹旭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对答如流,此时猛地一挥手:“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这世间万事万物,选择怎样的度,最为重要,眼下这个时代,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度是最好的,老师没有用老牛头的办法,选择了他自己的标准,但外人说成都刚强易折,仍是由此而来,至于我,我没有用成都的办法,再放宽了那么一点,能不能过去,我们且行且看。” 他半边屁股坐上马车,显然自然而随意:“五爷,如果想要聊这个,欢迎晚上到我住的地方来,邹旭必定坦诚以待,知无不言。但眼下,很遗憾我们成了敌人,既然已经是敌人,那么老师曾经教过我,狮子搏兔尚尽全力,下次再要杀我,麻烦你们认真一点……” 那话语肃杀起来:“——再让我看到你们这样的儿戏,丢了华夏军的脸。我、会、笑、的。” 最后一刻,只是微微的一瞬,他露出了森然的牙齿,随后,又回到平静的笑脸上。 展五看着他复杂的表情,微微后仰,随后,也笑起来,一拱手,道: “受教了。” 双方的对峙由此结束,楼舒婉麾下的士兵将薛广城等几人带走,展五等人理解了邹旭的斤两,退往路边,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下了几个命令后,楼舒婉这边才走回来:“邹将军对答如流,很有英雄气概嘛。” 邹旭谦和而无奈地笑:“这个,我的姨啊,大庭广众,这么多人看着,总得说点漂亮话,才能挽回面子嘛,您看,我差点就被杀了,很危险的,这个……” “哪有,邹将军说得对啊,不过一场儿戏,倒是你这番露脸,压了薛、展两人一头,如今外界都知道你邹旭的厉害了,这番真是赚得不少。” “这不是楼姨一直说,这薛、展二人不是好东西,老是仗着华夏军的威风欺负您吗,侄儿是看不过去的……” “不要说漂亮话。”楼舒婉目光清冷地看着他,“什么叫用一场儿戏的刺杀,让我下不来台。你露了脸,落了我的面子,邹旭,你踩着我和华夏军的脸往上走,你知道会怎么样了吗?” 邹旭愣了愣:“姨啊,这个……这个可以解释的,我的那句话,它根本就没有……” “……要、加、钱。”楼舒婉看着他,一字一顿。 “那这个……”邹旭目瞪口呆,他摊了摊双手,迟疑片刻,又摊了摊:“这个……您……” “……” 终于道:“那我们……好好商量嘛……” 邹旭这一行与晋地的各种合作才刚刚开始展开协商,不久之后,他在这场对峙中的头角展露,便成为了旁观各方口中流传的佳话。华夏军被压了一头,汴梁邹、戴二人的评价骤升,当然,关于女相楼舒婉在后续谈判之中下刀的分寸增加了多少,这样的事情,便不是外界能够打听到的了。 如此一来,邹旭得了名,女相得了利,看起来一番双赢的局面,唯有华夏军方面,在这场事实上思虑不周的刺杀后,显得多少有些尴尬。而如此过了两天,就当楼舒婉在协商中酣畅淋漓地剁下第一刀,漫天要价的时候,便有人来向她报告: “薛、薛将军他不肯出去,而且……东城的华夏军,罢工了。” “……罢工?” 对于如此新潮的词汇,楼舒婉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随后便派了人出去,与展五、薛广城等人进行商谈。 商谈毫无意义,没有结果。 又过得两日,这天中午,楼舒婉叹了口气,方才着人叫来展五,随后提着食盒与其一起去到晋地的天牢,挥退狱卒后,仅由史进护卫,与薛广城、展五摆开餐食,协商起来。 “刺杀邹旭那天,你们确实思虑不周,被邹旭抓住空子打了脸,你们怪我一个女人干什么?不管你们这场刺杀成功还是失败,我都得抓你们,做个样子而已。现在是你薛广城行刺不成,你要是行刺成功,我抓住你还是会放了你,你不出去,你跟我一个女人撒泼打滚啊薛广城!” “……但是跟邹旭的来往我们早就警告过你。楼相,华夏军也是有头有脸的,你做过了,不给我们面子,我们肯定要做事。思虑不周这件事,我们认,我们内部检讨,但你想让我出去,没那么简单。你再大张旗鼓,你跟邹旭的面子有了,华夏军不可能没脾气,东城肯定不会开工,这些事情,你要处理好。” 双方严肃地对峙。 楼舒婉看着两人:“邹旭跟我说,他愿意跟晋地合作,图谋西北,打下来了,小苍河归他。邹旭不是善茬,你们别逼我,要真这样做,你们华夏军脸丢尽……” 她抛出了杀手锏,薛广城这边迟疑了一下,一旁的展五笼了袖子:“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这件事情我们有结论,楼相请便吧,最好让邹旭把小苍河建设得漂亮一点,将来咱们还少费事。” 薛广城随即点头:“嗯!那就拿去玩吧。” “……无赖。”楼舒婉的脸上陡然笑起来,她回过头,“史大哥,你跟他们说,我是怎么回答邹旭的。” 史进道:“楼相第一时间拒绝了邹旭。” 楼舒婉回过头来,起身倒酒。 “薛兄、展兄,不管怎么样,咱们才是自己人啊。”她的脸上笑意盈盈,态度也诚恳起来,这是极为少见的卑微态度了,“邹旭夺了汴梁,清了尹纵、陈时权他们的家当,如今又吃了刘光世,现在是很肥的,这口肥肉放到嘴边不吃,太可惜了,咱们兄弟姐妹,合作这么多年,打打闹闹是有的,对外总是一家人,是吧。这次的事情很复杂,但是关起门来,咱们自己人总的有个坦率的交谈,这样,华夏军的面子,也确实是个事,要捡起来,你们说个办法,只要不过分,我都尽量答应,我配合,好不好。” 她殷勤倒酒、夹菜,对面两人倒是有些不太适应、不好意思了,薛广城推了推手:“楼相,不要这样……” 展五在对方倒酒时还恭敬地抬了抬杯子,受宠若惊的模样,然后过得片刻,他将那张朴实敦厚的脸抬了起来。 “既然……楼相这么有诚意,小苍河的事情也拒绝邹旭了,那这样吧,面子什么的小事,就先不说了。” 他道。 “……分成要加一点。” “……” 楼舒婉放下了夹菜的筷子,也收敛了笑容,坐了回来。她目光冷冷地看着展五,展五也带着诚恳地笑容,看着她。 犹如一对好友,安静地对望了好一阵…… “所以到最后,还是这么俗气的一回事。” “……没错……加点钱。” “……要多少?” “……加两成您看……” “……怎么算的两成……” “……当然是总数的两成……” …… “……我去你大爷的你们这帮王八蛋,在天牢你住到死吧你们,展五你也住进来算了,老娘供你们吃到死,让你们把两成都吃光光,你们不要脸的王八蛋——” “……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谈判向来都是很复杂的。 天牢之中一时间掀起了风暴、爆发了战争。而直到许久之后,几人才在无法对外细说的可耻交谈当中分配好了利益,薛广城、展五承诺了将会恢复东城的生产,随后,吃下了女相带来的事先掺杂了泻药的食物,方才心满意足地从天牢里出去了。 这些可以细说的、不能细说的权力故事于这个二月里,在晋地部分高层人员之间津津乐道、口耳相传,到得二月过了上旬,游鸿卓与梁思乙婚期将近,乱师举行的家宴聚会上,他们便也听到了源自于此的、各种各样的讨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七章 春意(下) 「……女相最近在跟汴梁姓邹的那小子在谈判,听说谈得很麻烦,不爽利。」 「……不是当面张口闭口都叫姨了吗?」 「……口头上的便宜可以占,等到要给钱的时候,哪有那么爽快,华夏军出来的二五仔,那也不是个善茬。」 「……听说是那位宁先生很重视,将来要传衣钵、养老送终的。」 「……嗨,辈分大一点的学生而已,小苍河的时候才收的,养老送终哪轮得到他。何况姓邹的不是说了,宁先生七个女人,还少得了儿子……」 「……那也不是善茬……小游子你说是不?」 宽阔却简陋的庭院,闹哄哄的,游鸿卓与梁思乙才从外头进来不久,便收到了这般亲切的问候。 一帮样貌稀奇古怪、犹如山匪的家伙正在演武场边的木桌前聚集,一些人顺手取了锅里煮得乱糟糟的茶水,便跟同伴挤在了「话题中心」的长凳上……这像是混乱而又常见的绿林景象,却也令游鸿卓感到熟悉与亲近,他靠到桌边,顺手拿了别人的半碗茶喝下,抹了抹嘴:「什么?」 「……说邹旭呢。前几天,玄武街那边,薛广城出手刺杀邹旭的那件事,听说了吗?」 「嗯,回来就听说了。」 「姓邹的这个人很牛啊,他们说是传了西南那位宁先生衣钵,要养老送终的。小游子你去过西南,还在张村待过,给我们说说呗,要不然说不定将来打起来,没个防备。」 「……」游鸿卓想了想,「……我到西南学的是武艺,看的是那个什么……人文。人文懂不懂……就知道你土包子不懂。当时邹旭已经叛变了,人家多余跟我说邹旭呢。」 「那就是不懂了?」 「嗯。」游鸿卓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这里牛个屁股啊,那你就说不知道呗,滚开,要你何用。」 「是你要找我问的,那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啊……」 「放。」 「以后别乱叫你爹什么小游子,小油子小油子多难听。你要是不懂礼貌,叫声妹夫,要是懂礼貌,马马虎虎叫声游大侠、游巨侠……要不然就出来比一场。」 「窝嚯——」对方瞪着眼睛,笑着跳了起来,「你们看这个小游子,来了还没这么几天,就这么牛气了!大家看看……哎,对了,梁思乙你看看,你也不管管你男人,告诉他要尊重他哥!」 乱师成员聚聚的这处院子,演武场边的地方也有长长的屋檐、廊道,只是大部分的人聚集在这边的「话题中心」而已,梁思乙进来之后便坐到了一旁屋檐下的栏杆上,此时被点名,她靠着身后的柱子,一双长腿搭在一起,笑意悠然。 「我觉得还是我男人说的中,要不然你们出来比一场,哥,教训一下你妹夫,打哭他,他就承认自己叫小游子了嘛。」 「……」对方盯着梁思乙,随后摇摇头,脑袋一转:「那不行,那前几天不是已经打过了嘛,义父都说了你男人就是个武痴,我又不是白痴……」 周围顿时便是一片哈哈大笑。有人道:「这边是女生外向!」 「这水还没泼出去呢,就帮着夫家欺负娘家人了。」 梁思乙那边笑着一抬下巴:「哪里帮了哪里帮了,你们欺负他呀、欺负他呀,是你们欺负不动,怪得谁了。」 「洞房花烛那天你们就等着吧——」一群人笑。 梁思乙便也插了腰,并不示弱:「来啊来啊,看我梁思乙怕不怕,到时候我让小游子揍你们——」 「……」游鸿卓扁了脸看过来。 众人愣了愣,随后,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过去的乱师集晋地以北 、雁门关以南的战争幸存者为军,物资一直极度贵乏,也常年在战争或是饥饿的阴影中见到自己的同伴死去,氛围一直是有些压抑的。但随着上次战争的胜利,与女相楼舒婉合作这么些年份之后,到得今年物资终于宽裕起来,死的人少了,有了驻扎的地方也有了未来的盼头,眼下的汇聚,就连梁思乙都恢复了这般的女儿神态,众人看在眼里,内心俱都欢喜。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如此笑闹片刻,当然亦有人继续谈起之前的话题。 「……前几天的行刺,不简单的……过去几年,薛展二人与女相一直打打闹闹,也一直合作得挺好,但不代表晋地与西南就真的穿了一条裤子。至少……关系归关系,在做事上,女相一直还是想压华夏军一头,至少压薛、展一头,把好处都拿了,这个争夺,一直都是有的……」 「……到了邹旭这件事情,触及华夏军……至少是薛、展两人的底线了。女相这边呢,一直是用各种办法,日拱一卒,薛展两人肯定不能一直让她拱啊。当街刺杀,甚至后来直接停了东城的活,就是跟女相说明白,事情就到这了。然后女相也懂了,听说不是提了吃的到牢里,给薛广城、展五好言相劝了……你们知道女相那个脾气,以前都是拿砚台砸薛广城的……」 「……两边都没怎么算到的,是邹旭的反应这么牛。又或者……事先也想过,但就想趁机探探邹旭的斤两,毕竟现在邹旭这么有钱,跟这边打交道,那是肯定要打的……宁先生出来、或者再派个真传弟子出来认真收拾这个邹旭之前,薛展两人肯定要在晋地跟邹旭慢慢打擂台的,既然要打,第一下,总得试试人家的路数……」 乱师作为一个大集体,王巨云收下的这些义子义女虽然多是江湖草莽、刀口舔血之辈,但自然也有擅长军略谋划的智囊,此时认真分析起这些事情来,也总有人能看出不少东西来。 「……联合戴梦微夺下汴梁之后,邹旭这边,真要说物资、军械,他其实从刘光世手里已经夺了不少,他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在天下人眼里的面子。所以汴梁局势一定,他来晋地,谈合作,只要能合作,大家将来对着他们,就能抬一手,西南的宁先生给他的压力多大啊,他还敢得罪谁?现在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有能力,至少现在能合作,甚至将来华夏军真杀出来,还能有几个能跟他合作的……」 「……他这一番应对,在天下人面前长脸了,女相趁机敲了一笔,这是给他买脸的钱,他肯定不愿意给太多,但肯定要给的。至于华夏军,跟女相之间的协商确实到了,但这第一轮,薛广城思虑不周,其实是落了下风的,虽然华夏军底子厚,不在乎一点两点。但也确实得说一句,邹旭厉害,不亏是宁先生的亲传……」 简单的长桌边,衣服相对整洁看起来如秀才般的男子敲了敲桌子,随后压低了声音:「……当日在长街上,那邹旭的话,后来还一直在激华夏军的人动手,说什么他们丢人现眼。当时薛广城几个人拿着炸弹,女相就站在他们前面,薛当然不会乱来,但要是激的周围几个人突然动了手……邹旭当场要笑死,炸死了女相,天下格局都要变一变。」 「草他n的邹旭……」有人骂了出来。 随后又有人问:「邹旭跟薛广城、展五不都是华夏军的吗?干嘛还要试探。」 「同在华夏军也不代表他们认识。」那秀才拍了拍桌子道,「邹旭是宁先生的亲传,一直跟着在小苍河,后来到了西南;薛广城过去在刘豫手下当卧底的,据说刘豫出事就是他干的;至于五爷一直在晋地,当年是盯田虎的,他们干田虎的那场,虽然听说当时宁先生、大掌柜董方宪都到了,但实际工作,其实五爷做的。 他说到这里,双手一合:「如今,是这三个人,啪的碰上了!」 「都是英雄啊……」 「邹旭哪里英雄了……但算得上是能人。」 「不过人家这次可的的确确压了薛、展一头了……」 「毕竟是宁先生的弟子嘛。薛这次确实有点不够周全了,不过说到五爷……」那秀才摇了摇头,「五爷不简单的,他是草莽出身,虽然不是那宁先生教出来的,但当年虎王的事情,宁先生过来,召见他,称呼听说也是叫的:五爷。能得宁先生一句五爷的,你们想想,那是什么人物……」 「我细细问过当时街上的人。」秀才道,「薛动手行刺,他一直在后头盯着,后来才出来说了两句话,邹旭应对得不错,但他原本是可以继续追着骂的,不过……可能是邹旭的路数已经看到了,五爷没有露锋芒,你们看,这种人才是高手,逞点口舌之快算什么,指不定他杀起人来是什么样子……」 「而且啊……玄武街的刺杀不过是个开头,楼相跟邹旭这几天的谈判才是重头戏,都听说谈得比较难了吧,我听说啊,对邹旭那边提出来想要的所有东西,女相这边都详细画了圈。知道为什么……虽然华夏军给了晋地这些技术,但华夏军给的,那是华夏军主动,邹旭是宁先生的弟子,他想要的那些,很可能就是中间最好的,或者也是有深意的……女相就是在让邹旭给他把这些分说清楚呢,而邹旭或者也会在谈判里头包藏祸心……这些人啊,都很复杂,鬼得很,小游……那个游巨侠,你去西南跑过,是不是这么个样子?」 话题抛给游鸿卓,游鸿卓在这边笑着点头:「哥,叫妹夫就可以了,我当时在张村,听那些一起训练的兵说得最多的,就是参谋部的人,心都脏,真要跟他们成了敌人,随时把你们给卖了,这个邹旭……好像也在参谋部待过。」 「西南能人多。」秀才点了点头,「但要是这里薛、展都压不住邹旭,也不知道宁先生得放谁出来,才能真的弄死这王八蛋……」 乱师与晋地眼下虽为盟友,但毕竟还是并行的两个系统,对于楼舒婉与邹旭的谈判,这边只是有所了解,但并不能参与进去,眼下只能说是关注的重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了不少,针对华夏军谁能够压住邹旭的问题,也如关公战秦琼般的进行了不少议论,事实上,宁先生嫡传弟子这个名头,终究还是能唬住不少人的,在晋地若是薛展等人真压不住他,迟早乱师也有可能受到这等人物的威胁。 如此热火朝天地聊了好一阵,下午已接近傍晚时,有人过来道:「义父到了。」 虽然与晋地进行了几年亲密无间的合作,但乱师的基本盘,并不在威胜,过去,常由协调能力较好的王巨云、安惜福在这边坐镇,但军队、民众则一般安置在威胜以北因为经历过兵祸相对没有那么繁荣的一些地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十余年前开始,女真南下肆虐数次,雁门关以南,包括太原在内的各个城池都被蹚成了白地,王巨云便是在这样的死人堆里,化用过去摩尼教的教义,聚集了部分可怜的幸存者,他们住过直面雁门关女真人威胁的野地、吃过人肉,也在太原的废墟里搭过棚屋,而每一次女真兵祸南来的时候,这些人所处的地方,又将成为直面兵锋的第一线。 能够将这些人聚拢成军,四处流离,维持住、活下来,甚至还一直在理念和尽可能的现实中对更多的幸存者伸出援手,这就是王巨云竭尽所能方才维系住的现状了。 击败廖义仁后,楼舒婉腾出了一部分地方安置乱师,但第一期的发展,并没有首先很好地涵盖他们,这也是一种无奈的现状,但无论如何,对比这十年以来的惨剧,众人也已经身处极好的状态当中了。 在两边势力的底层,细微的摩擦,自然也有,这是哪个世界都无法避免的现实。于是从去年开始,楼舒婉与王巨云 方面其实便一直在协商这些事情。 从宏观上来说,晋地将乱师作为一只军队,直接纳入权力体系,以乱师治下的居民填充因为战乱也需要人口的这片大地,当然是最好的,但在实际的操作上,却未能那么顺利地进行。这是因为过去王巨云以教义和近乎「大家庭」的形式拉起了这支队伍,在最艰难的时刻,乱师的中高层实际上是一直抱团取暖的团结状态,想要让他们直接进入晋地的体系,给他们新的职位,新的上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而即便在乱师的底层,那些几乎是从太原等地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人们,实际上也已经习惯了王巨云传下的摩尼教教义,虽然王巨云已经简化了教义,但那种守望相助、相依为命的习惯,确确实实地打动了不少人。 而即便已经进行了联合,但如果说让王巨云传播出去的教义大规模地在晋地传开,纵使有着「降世玄女」身份的女相,又是不太愿意接受的。作为政治家的敏锐让她下意识的反感宗教,一面是可以有,一面是必须打压。 王巨云并非林宗吾那样空有大志毫无手段的武夫,虽然他如今秉承善意,但正因为他善意的纯粹,他麾下教民的信奉也更为纯粹。因此,一旦将乱师高速化入晋地,到时候会产生什么后果,无论是楼舒婉,甚至于王巨云本人,都有着一定的忧虑。 因为这些复杂的因素,到得去年年底,于喘息后对于晋地周边的企图也就渐渐成熟,对于乱师,或者让它们去往北面,甚至重建太原,或者让它们去往西北,为整个中原重建横山防线,都成为了一种选择。 而在经过思考之后,楼舒婉与王巨云的决定,是同时进行两边的布线。在女真人威胁依旧的情况下,不论是谁,要死死的拿住太原区域,都没有把握,但太原又很重要,那么,一方面开发与重建太原,作为一个桥头堡、中转站甚至练兵场,另一方面,将晋地与西北都发展成大后方,基本上就成为了晋地与乱师对之后战略的一个中期规划。 整个战略是有些大的,甚至可能因为实力的不足而扯到蛋,但无论如何,也已经到了必须付诸实践的时候。 没有更理想的窗口期了。 于是,从年关开始,威胜附近乱师当中的兄弟姐妹陆续朝这边聚集,于正月十五配合晋地的军队进行了一场阅兵演习,虽然尚未对外明说,但晋地正在考虑扩张的信号已经在私下里散开,甚至于到得这个月,邹旭的到来,也算得上是一次花花轿子人抬人的捧场,因此,楼舒婉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的事情。 由此也导致了华夏军那场不太走心的刺杀,以及后续各种复杂的扯皮。 游鸿卓志不在军政,但连日以来身处于梁思乙的这群兄弟姐妹当中,对其中的种种,当然也听了许多遍,到得这日去了外地的王巨云又回来,与他一同返城的,还有一直作为乱师内政管家的安惜福,以及一名看来四十多岁、样貌爽朗、面带数处伤疤的汉子,这也是乱师当中于王巨云的义子义女里排位和实力最靠前的人物,外号「小明王」的陈方达。 在乱师最为艰难的那段时间里,王巨云授艺有教无类,一众义子义女,都可以修习「孔雀明王剑」,只不过根据天赋的高低,王巨云放在对方身上的精力,会有些区别而已。陈方达之所以被称为「小明王」,便是因为他在众人当中孔雀明王剑的修为也是最高的,在部分人的说法里,这也是承袭王巨云的衣钵,将来要抬棺送终的弟子。 当然在乱师之中,地位的区别,其实并没有这么严格,按照游鸿卓的了解,陈方达更多的是与安惜福类似,能够代替王巨云管理乱师军队的军中次席。 从外头回来,满头白发但依旧精神矍铄的王巨云爽朗地与众人打过了招呼,对于包括游鸿卓、梁思乙在内的一众家人,都 问过了最近一段时日以来他关心的事情。眼下的乱师正在筹划布局,集结力量,以应对接下来对西北与太原的谋划,但对于游鸿卓与梁思乙的婚事,他也一直认为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大喜事。 并且在了解到游鸿卓的许多想法后,这位老人,也从未提过要让他到乱师军中效力的话,甚至对梁思乙说:「小游心性自由,天赋高,亦有高人为他打下武道的基础,将来可以随他去江湖上闯荡,他有自己的道,未来会有一番大成就。」 游鸿卓也并未对此说些什么,他秉承侠道而行,当晋地陷入战火,他自会去战场上杀敌,倘若乱师仍旧处于当年的窘迫,为了妻子他也会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如今晋地的人手充裕,状况一切都好,他不用迫切地到军队里去做些什么。 与每个人稍稍的聊了几句后,舟车劳顿的王巨云进去内里短暂的洗漱休息。令得游鸿卓有些意外的是,那背负双剑的「小明王」陈方达在环顾四周后,径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妹夫是哪位?」 梁思乙表情复杂,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哥……」 话还没说完,看见拱手站出来的游鸿卓,对方哈哈一笑,伸手便抓了过来。 「听父亲说了你的武艺。」他笑道,「来,打一场!」 游鸿卓微感错愕,周围则又是哄堂大笑,先前被游鸿卓挑战而选择了退避的那位兄长此时也是满心畅快,道:「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三哥,好好虐他!」 也有人提醒:「三哥,这家伙可凶!」 众人在说话声中自然而然地散开,过得片刻,随着在演武场上对方的孔雀明王剑一剑噼来,游鸿卓便彻底明白了,这位在乱师当中地位仅次于王巨云,而与安惜福类似的副将,在率领军队之余,其内在的属性,竟也是一名武痴。 「哈哈——」 他长刀向上一撞。 ——便是漫天的火光。 …… 人影闪动。 锋芒交错。 天云流转。 暮日西归…… 傍晚的光芒暗下来了,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稍稍休憩后的王巨云披上了衣服,从后院过来,他穿过院廊,看见了演武场上亮起的火光,在火光里折断了的几柄刀剑,也听到了,那光芒中传来的酣畅淋漓的笑声。 周围的人都在笑。 老人也笑起来了。 他也曾有过年轻时怒马鲜衣、与刀剑为伴、恣意任侠的岁月。 已过去好久、好久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八章 花氛(上) 二月十六,威胜,青宫。 每一天的公务都堆积如山。 天气依旧阴冷,但院子里披着点点积雪的桃花开了,楼舒婉抓紧时间批改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只偶尔抬起头来,让自己的心神得以短暂放松。盛开的桃花会让她想起已有些模湖的江南,想起当年不负责任的生活。那真是太开心啦。 中间的某一刻,还是让侍女小秋将窗户关了起来。咕哝几句:「鬼天气越来越冷。」 搓一搓手,继续埋首到桉牍中去。 女人的身体,总是特别畏寒一些,虽然这几年在史进、王巨云等一众高手的提点下,也尝试练习了一些健体的气功,但她的心思过于活跃琐碎,入静不易,练到如今虽然身体比普通女子要好些,但在她看来仍旧觉得进展太慢。 人跟人的差距有这么大吗?西南的那个狗混账宁什么,他是怎么练的? 虽然史进、王巨云等人都曾慎重地说过西南那位的武艺未必有传闻中的那样高,但在楼舒婉想来,对方至少在江湖上的一流身手还是有的,否则当年在吕梁山,他岂敢那样大吼林宗吾。自己心思活跃,他不也是……凭什么啊! 世道待人不公。 偶尔咒骂一下贼老天,骂骂西南的狗混账宁什么,也算是内心消遣的方式之一,并且也算得上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做事的坐标来源。对武艺的进展虽然不解,但有一天倒是可以想得明白: 狗混账宁什么这么些年以来,多半也是如自己一般没日没夜地在工作着,批折子、看消息、一场场的会见与博弈、战战兢兢地往前走、每时每刻思考着谁在骗自己、某些讯息里是否又暗藏了某些自己错过了的端倪…… 不会有其他的方法了。 而相对于过去几年时间里那灰暗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局与压力,一件件令人灰心的事情与仿佛延绵不绝的噩耗,如今至少许多事情暂时顺遂起来,晋地可喜的发展随着一本本折子上记录的信息,犹如大河奔涌般每天每天的在眼前流过,问题依旧多,但一个个的结,也有了逐渐解开的势头。 烦闷的程度,总要比前几年有所缓解。 每天能够分配给批阅这些折子的时间并不长,其它的时间里,还有一项项的碰面,一场场的会议要进行。对许多大族或是势力的代表,她需要亲自碰面进行拉拢,对大的方向做出拍板,而针对许多具体事务,她都得与晋地内阁的数名大臣开会,商议进展以及安排下一步的方针,有的时候还得分别进行拉拢或是打压。 虽然眼下的权力基本归于她的身上,但实际上,她与朝中众多文臣的私谊都不算厚,与许多人保持着疏离与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即便对身边的幕僚团队,她的管理仍旧基于权术的平衡,而并非私谊上的拉拢。 女子执政,在眼下有着身份上天然的弱势,与人过分亲近,对方便容易生出欺瞒和摆弄你的心思,这是从田虎时代就积攒下来的惨痛教训。 也是因此,除了对于玉麟、史进等部分人物有着相对亲切的信任,楼舒婉在面对大部分官员时,一直展现的都是公心而非私谊,这保证了晋地执政在某方面的清廉与洞察,但也令得女相的执政基础,在另外的一些方面,一直有些如履薄冰。 按照狗混账宁什么在信函中对她尖酸的讽刺,这只能算是一种「封建的清廉」,如同走钢丝一般,虽然短暂地维持,恐怕难以长久。 如果能够如西南一般,建立更加可用的弟子与参谋班底,她的道路,应该可以走得更稳一些。但没有办法,她不太会教育弟子,也很难对下头的人形成宁毅一般的「君主」般的权威,在大部分的时候,了解晋地状况的人们都会对她的「公心」与「无私」表达敬意,但这样的敬意,在更加 明确的权利面前,也很容易分崩离析。 类似史进这类侠客,拥有自己坚定不移的「道」的,太过稀少,而即便史进的忠诚心值得她无条件地信任,她也极少让史进担任亲卫之外的其它工作,例如情报的收集,例如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即便偶尔询问,侠客的角度,也会有所偏颇,楼舒婉极为珍惜地不想让他去沾染更多的俗务。 戏文上总会觉得某某主君昏聩的原因在于不能任贤用能,但实际上,身处权力核心的人最痛苦的,在于根本不知道什么信息是真的,什么信息是假的。大部分时候的权术平衡,也是希望三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能够说出几个不同角度的观点,以期待从观点的碰撞中寻觅到真相,而一旦下层人员形成同盟,再英明的君主眼中都只能漆黑一片。 正确的讯息才是一切的基础。 批阅完折子已是中午了,便叫了几名内阁文臣一道午膳,同时与他们一道商量各种事务的进展。 与邹旭的合作谈判,是最近这段时间的重点之一。对于外界而言,晋地要开发太原,汴梁邹、戴势力第一时间予以了支持并且准备参与进来的消息已经带起了不少的波澜,带动了正面的利益,但在具体的谈判方向上,拉锯仍旧不断地持续。 「……邹旭那边,今日又提出了几个交易的办法……跟之前一样,大部分当然是我们想要卖的,但总有几个,我们接受不了……这中间,事关火器的,我和于大人商量了一下,有六到七项,西北那边,小苍河也是其中一项……而且跟火器有关的几个项目,邹旭那边有过暗示,表示如果我们能偷偷拿出来,他们能给的价格很高……」 「……这件事情,我和于大人有商量,老实说,他给的这些价格,确实让人动心,今年的几项打算都是无底洞……而且邹旭那边说了,他们是草创之初,与各方交易,名声最重要,因此偷偷交易,不至于拿捏我们,但当然,我们当时便拒绝了,只是上头的这些开价,我觉得楼相应该看一看……」 与邹旭队伍谈判的官员如今属于晋地户部,这是楼舒婉的直属管辖部门,对方的话语也比较轻松一点,说了过程,将本子递给楼舒婉。楼舒婉挥手让对方坐下吃饭的动作中看了一眼,快子都差点掉下来了。 「喔,姓邹的出这么多……」 「我们大概估算了一下,得了刘光世、尹纵、陈时权这些人的家当,能拿出这些来,倒也不出奇,毕竟有许多是货物交割,而我们这边……也确实缺少这些。」 「把我卖了吧……」 「楼相说笑了。」 「没有说笑,我这侄子真有钱,开价也大方,这便是年少多金嘛,看着人品也可以。」她一手捏着快子,一手扶着本子,盯着笑了笑,随后盖了起来,转瞬间收敛笑容摇了摇头,「到了下午,麻烦岑大人把这些开价,摔到对面那帮人脸上。」 「……火器的事情,小苍河的归属,是西南那位的底线,没得谈,也不能谈。晋地今天的这口松缓气,是到西南求爷爷告奶奶跪回来的,如今翅膀还没硬,引着我们去欺师灭祖,往人脸上扇耳光,你问问他们,邹旭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是真不懂这个道理,还是啰啰嗦嗦婆婆妈妈,一天到晚的跟咱们绕圈子。」 「是。」岑姓官员点了点头,随后,「……是真的扔吗?」 「……啊?」 楼舒婉抬起头,像是有些费解地看着他。 对方过得片刻也笑了笑。 「……懂了,卑职会看着办的。不过根据我和于大人的看法,火器与小苍河,恐怕都是邹旭的漫天要价,真到落地还钱,关中和潼关方面的利益,好像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也是应有之义。」楼舒婉一面吃东西一面 道,「西北不光是晋地的屏障,也连接整个中原,他和戴梦微只要没瞎,都会视关中为腹心要害,如今潼关、长安都算是在我们手上,他和老戴才杀了刘光世不久,还在清理旧账,根基未稳,只能跟我们协商,这件事他上次来也提过……其实我还没完全想好。」 略微沉默了片刻。 「……无论如何,按老宁上个月来信上说的,邹旭这个人,相持能力很强,跟他谈判,要做好多绕圈子的准备。长安和潼关方向的想法,熬、熬到他们主动要,看看他们有多想……另外,如果真觉得有什么不对,本子也好,凳子也行,直接扔到他们脸上,就说我生气了,让邹旭亲自来跟我谢罪,否则不要再谈,晋地不是非他们不可。」 听她这样说起「老宁」,下头的人略微肃容,也稍稍的松了一口气,楼舒婉扫了一眼,将话题转到其它地方。 晋地与邹旭的谈判,如今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至少对晋地开发太原的宣传影响已经开始折现,如今各种士绅、大商贾的合作意向在汇集,针对太原、西北的大量物资在调动,与乱师的合作每一天都在沟通协调,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务,每一天的报告,都会有一个大概。 这些讯息轮流过来,待到聊完,也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时辰,楼舒婉匆匆扒完已然冷掉的几口饭,方才说起下午的两件要事。 「……与女真人修好谈判的事情,卢澄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将启程北上,这件事不管有没有效果,诸位大力宣传。另外,华夏军从梁山那边过来的使者,下午会抵达威胜,来的人不算多,但东门那边锣鼓鞭炮都准备好了,华夏军全力支持我们对太原的重建,这件事的风,你们有空也放一放。」 众人起身应诺。 饭后不久,预备出使金国的使者卢澄便领着几名副手过来见了楼舒婉。这是晋地辩才无碍、应变能力极强的一名中年官员,他要出使金国的消息,在威胜周围,也已经传了几日了。 北上开发太原,是极有进取心也极有风险的一件事,一般情况下,只有最激进的投机者才会选择参与,这样的背景下,邹旭的主动示好给了晋地一些宣传的方便,与此同时,女相忽然做出要与金国谈判的决定,则给众人吃了一颗更为踏实的定心丸。 这是极为成熟的政治手腕。 过去金国与晋地深仇大恨,女相在抗金的过程里也表现出了极为激进的态度,在她做出将威胜付之一炬的事情后,许多绥靖的想法,一般人是不敢首先说出口的,但在目前的局势下,考虑到之前一个月不断流传的女真新君上位、权力斗争、西府失势的传言,许多人便认为,晋地此时向女真新君完颜亶递出和平的意向,极有可能得到一个积极的结果。 纵然数年后的战争不可避免,但至少能够将发展太原的缓冲期尽可能的拉长。 尤其在女相表露出如此广阔的胸襟与如此自然的运筹手腕后,晋地的许多人,甚至又将对她的认知提高了一个层次。消息放出后的几天内,威胜城内数名还在犹豫的士绅与大族代表,陆续向楼舒婉这边,提出了配合太原开发的初步意向。 「……去到金国,态度不卑不亢即可,咱们今天的晋地,是在过去的战争里展现过实力的,不是他们予取予求的武朝,所以不用卑躬屈膝、放低姿态。完颜亶新君掌权不久,要动宗翰这样的权臣,只要他们不是猪,都会愿意对晋地抬一抬手……」 「……但金国的蛮子也不少,一只野兽看到人,他们张牙舞爪,你只要退一步,他便会看出你的心虚,到时候只能被他们拿捏、予取予求。所以卢大人,谈判的结果,尽量求成、求好,但最主要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尽量表现出我们晋地是光脚的、他们是穿鞋的,晋地接下来这口气能喘多久,托赖 您这次的北上,我便代表晋地的百姓,拜托卢大人以及诸位了。」 她对卢澄等人郑重交代,对方也起身,郑重拱手。 「去到北地,我们会尽量拜访所有能拜访的金国大员,促成此事,而即便不成,昨日我亦与冯兄、苏兄几位有过商议,我们可以死在那里,也绝不会让他们觉得晋人有半点胆怯。」 「不要死在那里。」 楼舒婉摇了摇头。 与卢澄等人的会见,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是几名在晋地颇有名望的士绅、商贾的到来,楼舒婉与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流交谈片刻,方才领着所有人前去威胜东门,迎接自梁山而来的华夏军使节。 在邹旭的表态,卢澄的出使之外,于威胜东门对华夏军使团大张旗鼓的迎接,也同时确定了华夏军对晋地发展太原这一计划的支持。 美中不足的是,待到使团抵达,楼舒婉才发现自梁山过来的这位名叫方承业的使节尖嘴猴腮,模样看来像个小混混,唯一好的,大概是眼神还算沉稳。 按照先前报来的资料,方承业亦是宁毅的弟子,他的老家便在泽州,当年不知道为什么去到小苍河跟随宁毅学了些东西,后来回归泽州,与展五有过一段时间的搭档,田虎的事件,有他的参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田虎死后,他便离开了晋地,将所有工作交给了展五,也是因此,楼舒婉与他还是第一次见面。 对于宁毅的弟子,楼舒婉总是保持着好奇心。眼下这位与邹旭又是不同类型的人,虽然样貌看起来差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梁山一贯物资缺乏才导致的干瘦,但至少眼神稳定而深邃,似乎带了一丝苦郁的气息 ——见过乱世的人大多有这样的神色,只是如邹旭这等有本事的,大多能以天地为棋挥斥方遒,他这样的苦郁,更像是对世事无能为力后的创伤。倒是与展五有些类似,果然是一同共事过的。 第一天的进门只是一个宣传,明面上,华夏军首先支持的是晋地对太原的建设,但事实上,楼舒婉向华夏军提出的是出兵攻取西北。对方派来的使团不过数十人,表示会担任一些游说的任务,这令楼舒婉颇为不爽——或者说纵然一开始就预料到华夏军不会真的发兵取西北这样的鸡肋之地,她表面上的不爽,也是必须的。 热闹的迎接之后,众人回到青宫,楼舒婉挥退左右,将一道参与了作秀的方承业与展五都骂了一顿,不同于过去薛广城的硬顶、展五的绵里藏针、方承业则是连连道歉,对一切表现得极为谦卑,但随后也有理有据地陈述了华夏军无法过来的各种考量,表示以华夏军在梁山的力量,未来或许可以呼应太原,但自然无法做到控扼西北,对那片地方,女相想要,拿去玩就是了。 这人没有精神,对抗进行得也就没有意思。楼舒婉骂了几句宁毅,挥手将两人打发掉。 之后还有些时间,又是批改折子;晚上呆在青宫,仍有对部分官员、士绅的接见。 寻常的一天里,她尽量保持着思绪的清晰,如此一直到接见告一段落,她趴在书桌上稍微的休息了一会儿,醒过来时,外头的星夜寥廓、阆苑安详,袁小秋给她肩上披了一张披风,也不知已是夜晚的几时。 这是时常会有的深夜,她在冰冷的气息中伸了个懒腰,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书房的书桌边。 还有一些折子,批完之后,便能回家歇息了。 寻常的、相对轻松的一天…… 不久,史进进来,告知了她一个有趣的消息。 …… 夜的视野划过青宫的这片院落与宫墙,在一片相对昏暗的道路后,复又亮起来。 喧嚣夜市当中的一处茶楼边,邹旭与方承业在道路上相遇,这一次,并没有爆发如 薛广城行刺那般的僵局,早就认识的师兄弟看来平静地打过了招呼,随后上到茶楼,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烹煮了一壶新茶。 许许多多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幕,试图分辨出一些交流的讯息来,但由于夜市的喧闹,以及双方随行人员对周围的占据,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那些对话。 …… 「……没有想过来的是你。」 「……乱世之中,见一面少一面,师兄近来如何?」 「……做的事情你都知道,杀了刘光世、联手了戴梦微……」 「……不容易啊,师兄……我问的是心路历程。」 「……此间乐,不思蜀。」 「……自比阿斗没有好下场哦。」 「……我就是觉得,放在这里挺合适的……请茶。」 「……请。」 …… 「……最后还是要帮女相夺西北。」 「……师兄过来又是为了哪里?」 「……想要跟女相聊聊关中的事情,顺便看看能不能买点枪炮。」 「……刘光世那里的枪炮够你用了,有什么好买的,你何必骗我。」 「……第一代、第二代的有屁用。」 「……后面不可能卖给你的啊,又不是不懂。」 「……工艺怎么发展我也知道,我只是没有时间,猴子,你帮帮我。」 「……方承业是这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 「……出卖同志的人。」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不然怎么想,你做了什么,是我去调查的。」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的苦衷,他们先动的手。」 「……不能解释吗?还是你不想解释了。」 「……天地辽阔啊,猴子,你我为什么不能是主角……而且我没跟你说吗,上次是你来,所以我放了你一命。」 「……杀了我也没关系,华夏军又不止我一个,你要是一错再错,老师会提前清理你。」 「……谁来?谁……算了,不说这个,伤感情,那这样吧,猴子,就这么说,如果有一天,西南出了问题,你有什么想要的,记得有我,行不行?」 「……师兄……我也给你一个劝谏吧。」 「……你说,我听。」 「……有一个很明显的事情,师兄你可能还没有多想……当年我去调查,劝过你回去,你不愿意,怕的是回去受处分,没有好下场,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可能看到的是自己如日中天,也如履薄冰的一面,但在我看来……想要回去,避免之后老师杀出来,火箭弹掉到头上,今天也是你最好的机会……」 「……」 「……你看,你拿下了汴梁,杀了刘光世,又骗了戴梦微入伙,你的手下,掌了中原半壁,也掌了所谓的今之圣人,你杀了他,或者抓住他、揭发他,回华夏军……老师不会处分你,就算只是凭借你今天的功劳和能力,你现在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几个女人,都能保下来,没有人能处分你,再严厉的纪律也会对你网开一面……」 「……」 「……师兄,玩够了,回来吧……」 二月十六,犹寒的春夜,晋地的夜空月华如水、星火寥廓,就在楼舒婉仍在宫中伏桉书写之际,喧闹的夜市街头,一对师兄弟,短暂地以言语交手,而这言语便如同风暴一般,几乎要带起整个天下的动荡。 像是听见恶魔的低喃,又或是看见纵横家的恣意捭阖…… 邹旭愣在了那里。 而方 承业看着他。 「……这是最好的路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四九章 花氛(中) “哈哈……哈哈……” 夜的光影在下方的街道上浮动,茶楼上,对坐的两人俱都沉默了片刻,邹旭的笑声才响了起来,笑得平静,却又复杂。 “猴子,老师的本事,你真是学得不错了……” 方承业在对面望着他:“……不值得好好考虑一下吗?” “不是,刚才……我还真的好好考虑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很小的一瞬间。”他举起手指比划了一下,“……动了心。” 方承业转动着茶杯。 邹旭将目光望向窗外。 …… 邹旭的声音过了一阵才响起来。 “但是猴子,你……你有感受过……站在城墙上,看着下头数万大军听你指挥的那种感觉吗?你有感受过……金銮殿上,你一言九鼎,将整个世道的将来握在手上的那种感觉吗?纵横捭阖!挥斥方遒!你有想过,站到这个时代的最顶端去看一看吗?你知道……尹纵也好、陈时权也好、戴梦微也好,甚至是晋地的这位女相,你知道他们的弱点,你知道他们比不过你……猴子,吾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 “……人人平等,就不好吗?” “很好啊……但是几千年来从来没摸到过的东西,记在心里放在一边,又有什么关系……猴子,你知道我这么几年来一直想的东西是什么……我反反复复的都在想,当年在汴梁城里发生的事情,就是老师杀周喆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进了汴梁以后,差不多每天都去宫殿里看看,我坐在台阶上想,老师当年是怎么把周喆扔在地下的,怎么用刀,敲他的脑袋,怎么对满朝文武说出那句:‘一群废物。’的话来……”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师是为了平等。” “你错了!你完全错了。”邹旭声音微微高亢,随后方才压低,“猴子,那是力量,那是绝对的力量。你走上金銮殿,把所谓的天子捏在手上,对着那个年代最厉害的所有人,蔡京、童贯……老师把童贯这种不可一世的异姓王一巴掌扇飞,他整个脑袋碰的砸在金殿的台阶上,而老师对着这所有所有人,告诉他们,你们是废物。猴子,这是力量,这是让人想一想就全身发抖的力量……” “……” “老师从小苍河开始,教给我们的,就是要拥有力量。当年女真人拿着卢掌柜的头过来,老师说,宁愿给他们下跪,为什么,当时没有力量,后来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运筹、所有的卧薪尝胆,都是为了最后的力量。到了西南,面对粘罕、希尹这样的人物,一战而定!当着粘罕杀了他两个儿子,猴子,何等壮丽,这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 “……知道老师有多厉害,你不害怕?” “害怕!害怕啊……”邹旭笑了笑,“要是不害怕,刚才为什么要犹豫?可是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来的?很早以前老师就让我们想这件事,猴子,当年在小苍河,我功课成绩都不错,做事后来也还行,一开始你会很惶恐,总是担心,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但慢慢的,接触的事情多了,你会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你会发现,我们这批人,被老师教出来的,就是这世上最强的一批人。猴子你也是。” “你神经病。” “你就是!你就是。”邹旭手指连点了好几下,“但是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办?猴子,我讨厌那些对我指手画脚的普通人,我讨厌那些根本跟不上步调的无能庸人!在这个过程里,是老师变了,不是我,猴子你仔细给我想想,在汴梁杀皇帝的那会,他是说汴梁所有蠢蛋死光,都算死有余辜,他寻找的是同志,是有天赋有强大本领的人,但是到了西南之后呢?他开始团结什么山里的蛮人,他给最没有天赋的人做启蒙。猴子,做不到人人平等的,有些人就是蠢、天生蠢,把最有天赋的人挑出来,这才是有效率的,也是古往今来这么多年,儒家的主轴,人家也是有道理的。” “……” “你现在可能还看不到,猴子,我能看到,如今在西南,可能还是有能力的人去主导那些庸人,但如果人人平等这样发展下去,最后会变成有能力的人要去迁就那些无能的人,最后最后,会导致效率的崩塌……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些规规条条,绑住你我的那些所谓程序,几个傻瓜,不理解我做的事情,搞弹劾玩阴谋,最后怎么样?如果将在外军令不能有所不受,那还做什么事。我不能容忍无能者的捣乱!” 邹旭的话语凶狠,方承业喝了一口茶。 “算了,你就当我是我无聊的牢骚。”他挥了挥手,“但是重要的是什么呢?是老师教给我这样的手段,是老师教给我这样的眼界,我学了这些东西,也有自己的想法,总有一天你会问自己,是不是青出于蓝了……猴子,我能有更高的效率,我能够给你我这样的人更多的自由,让有能力的人站在上头,去领导,让能够读书能够精通某些技术的人成为中坚,让大部分你知道竭尽全力也不可能被教聪明的人,就不要试图让他们聪明了,让他们听话,受到最好的安排,这本身就是最合理的道路。” “……这都是在小苍河就有过的争论,老师说的,所谓的精英主义,但**怎么办,人在**中能力的退化怎么办,还有很多的问题,你要我问你吗?没有什么必要吧。” “是没有必要啊,猴子,纸上谈兵做推演的时候你觉得这个问题很关键,可古往今来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啊。古往今来,可以做到三百年的帝国,我可以追求四百年,很好了……老师想追求更多,想人人平等,想家国不灭,谁的可能更大?恐怕还是我的吧……” “那你刚才还害怕?” “那是因为你们站的是大势。猴子,在读书的时候,或者在同一个体系里的时候,我看起来可能强势一点,但走到今天,你坐到我的面前,对我说那番话的时候,你占了大势,用的是阳谋,你的背后有老师十多年来领先的优势,有他作为天下第一个打败女真人的势力的力量,它由不得我轻描澹写。这件事情我一下子就想通了,所以我才笑,师弟,你学到了老师的本领……” “……” “……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成为我的同道。猴子你往下面看一看,这里头那么多人,有几个人是你费尽心血后,可以学到你这种本领的,我的想法或许没经过验证,但人人平等是绝对的虚妄。” “老师也是说,向它靠近。” “所以我说的也没错,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只不过这个平衡,该划在哪里罢了……猴子,这些细节我们师兄弟当年推过很多遍,我的说法有问题,老师的说法也有问题,辨不清的,可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 “……那就是总有一天,你学了这么多的本领,你会开始想,你跟老师比起来到底怎么样,你们的差距到底在哪里,如果他可以杀皇帝,可以打败女真人……猴子,我也可以杀,你也可以……老师不是神,他也走得战战兢兢的,我们这么多师兄弟,如果加起来——哪怕其中一部分的加起来,我们能够主宰自己想主宰的东西!只要不是过度追求那个虚妄的人人平等,我们一定能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 “……猴子,我们可以谈理念,但如果撇开理念,你们过来,我可以跟你们平分一切,将来大事有成,你们可以称王,最重要的是我们师兄弟可以知道,我们跟老师到底差在哪里,我们可以以天下为棋盘,肆意纵横,而有一天如果老师失败了,我会去救他,我会让他活下来,让他知道,我们青出于蓝……我不是说今天……” “……” “……猴子,我不是说今天,不是说今天你就要答复我,我也不指望这些。你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的事情,你会有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跟我不同,跟老师也必然不同,我就是想说,在任何时候,你对我这边有些什么想法,你有什么想要实现而华夏军帮不了你的抱负,又或者你能够清楚地看到,该怎么样帮我改良,你也想要实践这些想法的时候,你随时可以过来。我对所有有能力的同学,都是这样的邀请……猴子,世界是棋盘,英雄就该纵横捭阖,方能不枉此生。而即便我说这些,我对世人并不是没有怜悯,我会给他们好过的日子,我求四百年,不求一千年,猴子,我不残忍……” “……” 邹旭将一只手摊开在茶几上,方承业的目光看着他,他也平静地看回去。 如此过了好一阵,方承业靠向后方,笑了起来。 “哈……哈哈……来的路上,我将那番说辞反反复复地考虑了很久,还以为是个杀手锏。谁知道……师兄你还能把它兜回来。携着大势,呵呵……” 邹旭也平静地笑:“那是很厉害的说辞了,而且因人而异吧,遇上别人,说不定想一想,还真的动心了,说到底,带着整个中原回西南,老师会愿意让我当个富家翁,不折腾的话,一切到此为止……可那样一来,我的一辈子,算什么东西?笑话吗?” “……所以到最后,都是**害人。” “想要人人平等,也是一种**,老师想成千古圣人。” “我看老师未必想……” “是角度问题。” 两人说到这里,知道这个话题没什么意义,又各自沉默了一阵,方承业喝了一口茶。 “那你猜,接下来师弟我会怎么做?“ “唉……无非是把你劝我的话传出去,给戴梦微他们也听一听……何必呢。” “造不成师兄的麻烦?” “我跟戴梦微的同盟,难道是因为我跟那只老狐狸有交情、惺惺相惜吗?同盟来自于利益,他没有本事,没有利用价值,我会吃了他,我软弱了,他会吃了我。这种扯澹的消息,你传一个,我传九个,那个老狐狸懂的,都不会跟我瞎扯这些。” “看来是我天真了……听起来你对老狐狸的评价很高,但你刚才说你知道他的问题,那他的弱点是什么?” “是手底下没有兵力,只能靠我打仗嘛……师弟你这是在探我的底?” “用个阳谋,你没反应,就煮酒论英雄嘛,反正师兄你想说的说,不想说拉倒……对了,纯好奇啊,女相……她的问题是什么?” “……她满口挂着西南的老师,其实没有必要,对执政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但她热衷于此……她是个神经病,脑子有问题。” “……嗯,说得好……改天我去告诉女相。” “……唉,添这种小麻烦,你还是放过师兄我吧,无非是多跑几趟,多喊几次姨……你要是喜欢这个,要不然你过我这边来,我拜你为义父,好不好。” “……这是亲爹变义父了?” “哈哈哈哈……爹如今能屈能伸,就不跟你计较。” 星夜下的灯火中,师兄弟笑了一阵,某一刻,邹旭微微肃容。 “猴子。” “嗯?” “有一天,你也许会接到命令,过来不是给我添这种小麻烦,是想要给我添大麻烦……” “那时候怎么样?” “那时候你要知道,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不要做这种事。” “……” 夜风微凉,方承业的目光望了回去:“说不定,我这一次就是来做这种事的呢?” 邹旭也平静地望着他。 “那也没有区别,不要做这种事,因为……”他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会很伤心的。” 方承业目光垂下来,想了片刻,随后举起茶杯。 “……俺也一样。” 他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〇章 花氛(下) 乒、乒乒乒乒—— 刀剑碰撞的声音在校场之上密集地响,偶尔在空中溅起点点光火。还带着寒意的春日,两道穿着单衣的身影周旋扑杀,打得热闹。 梁思乙与一群士兵在周围紧张地看着,时不时的,能听到士兵当中爆出的喝彩声,但她的目光专注,双手握着拳头按在膝盖上,神色是有些紧张的。 待到某一刻,校场上的这场比武因为长刀的折断而停下来,两人拉开了距离时,她紧张的神色才从脸上褪去。众人的耳中便也听到豪迈的笑声传来。 “哈哈,痛快!痛快啊——” 在校场上与游鸿卓几乎全力拼杀的,正是身材魁梧的“小明王”陈方达。 自前几日与游鸿卓第一次比武,发现双方势均力敌、堪为对手后,类似的比武已经不止一次的在眼前发生。数日以来,陈方达只要处理完公务,便会去寻到游鸿卓,往往还跟正在准备亲事的梁思乙打个招呼:“妹子,借你男人用用!” 至于带过兵打过仗的梁思乙,此时也已经厌倦了婚礼准备的一系列姑娘事情,被陈方达一声招呼,往往也跟随着落跑出来,任由乱师的一帮姐妹姑婶去折腾为她与游鸿卓准备的新房。 不过,校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武,往往也蕴含着凶险,游鸿卓与陈方达武艺相近,真到拼杀起性时,难免也可能产生一些划伤擦伤,甚至于一不小心伤势更加严重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梁思乙虽然经历过战场的血海,此时却也看得紧张,每每抱怨两人杀得太过凶狠,游鸿卓则表示:“跟三哥比武,也太费兵器。” 陈方达则哈哈大笑:“战场上的武艺嘛,难免就是这样,你一刀我一剑就要分胜负……你不知道,想当年啊,我的剑法也精细,但到现在,精细了便打得不过瘾……” 他喜好武艺,十余年来,精细的打法则已经完全变作了战阵上的大开大合。过去乱师物资缺乏时他还有所收敛,如今生活好一些,不再饿肚子,每日便总要在比试中发泄掉过剩的精力。 此时比试完毕,两人身上俱都热气腾腾,便与梁思乙一道去到校场侧面的房舍中休息,其间交流一番习武的心得,陈方达也往往说起自己在习武之路上的故事。 诸如什么自幼聪颖,对武艺极有天赋,可惜儿时家贫,吃少了东西,因此身材还不够高大,待到年近三十,女真南下,又被王巨云感动投了乱师,此后改变了游侠路数,因此才只能与游鸿卓打个平手云云,颇有种一路过来被逼良为娼的感叹,当然,他性情豪迈,此时在谈笑中说起,游鸿卓只觉得有趣。 闲聊之余,陈方达也会说起城内近日以来的诸多大事,包括乱师即将西进的计划——这一次乱师的西北征伐由他领军,而负责处理各种细务的则是大管家安惜福,此时各项的计划已经基本做好,游鸿卓与梁思乙的亲事定在几日后二月底,而到得三月初,先头部队便会正式朝西北开拨。 “这一次谋划西北,女相这边由石安镇石将军领队,而除了咱们这边,华夏军也会派一队人,就是前几日过来,与邹旭在茶楼上碰过面的那位方猴子,人虽然不多,但凭借黑旗的名声,在谈判招降时会有些用处……” “危险吗?”游鸿卓问。 “……这次危险应当不大。”陈方达想了想方才回答,“虽然上个月那位宁先生来过信,提及到我们要当心西夏的那帮草原人,但事实上,原本就是担心这帮家伙,所以才去的西北嘛。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了,至于西北的状况,其实去年开始女相就已经派了人过去探查,一些恩恩怨怨,都已经摸得清楚……” “……那大概是……武朝建朔十一年,也就是建朔最后一年的八九月吧,女真东路军快要破临安的时候,咱们这边,粘罕已经下去了,喘了一口气,跟廖义仁打得热闹。西北府州那边,一个叫做陈士群的原武朝大官,在家里人被女真杀掉之后,与当时已经征服西夏好几年的草原人勾结,一举破了西北最后的几座城,杀了折可求一家……” “……这帮草原过来的蛮子,也就是当年年底,许诺被廖家人雇佣,跟我们打仗的那帮人。其实是有过血债的……那是第二年开春,他们用计骗开当时黎国棠将军镇守的祁县,屠杀了不少人,但后来这些蛮子仗着轻骑来去如风,在晋地只毁苗麦,不接战,弄得咱们稍微有些头疼,只觉得廖义仁已经完全疯了……还没来得及报复,他们杀了廖义仁全家,扬长而走……” “……当时虽然给咱们造成了一些麻烦,但轻骑突进,不分敌我屠杀了就走,这是游匪和亡命之徒的战法,而且说起来,如果撇开祁县的血债,其实反而让咱们晋地的那场仗少打了一些时间,所以之后没有太多的注意力关心他们……当然女相是记得这件事的,此后有草原商人自西夏过来,想要与咱们谈合作,女相便把他们给拒绝了……” “……去年派人到西北探查,发现那帮草原人虽然在破府州后,将原本折家的一些州镇交给了陈士群,但这一位也没能接稳折家的位子,草原人离开后才两个月,他手下的人便起了哗变,将陈士群杀了,大打出手……” “……西北被女真人屠了几轮,唯一保住地方的折家又被草原人屠了一轮,物资也都被掠走,后来再打一年,便只剩下一些马匪和结寨自守的小势力了,这些势力都很弱,经不起军队一扫的。咱们愿意过去接手,再加上还有华夏军的那面黑旗作保,饭都吃不饱的家伙,应当拒绝不了……” 对于这次的西北攻略,无论是晋地还是乱师内部,肯定都已经反复讨论过数轮,陈方达说起来也是胸有成竹。游鸿卓想了想,道:“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 陈方达便笑起来:“有啊——那便是,在出征之前陪哥哥我痛快地多打几轮。唉,妹夫你是不知道啊,我当年是想要成周侗那样的大侠的,这些年俗务缠身,过得实在不够爽利,你也知道,那战场上的打法,直来直往,它练不出花俏的招式,练不出真正的高手啊,我这些年……也就跟义父、史大侠他们打起来,才有些武林上的味道……” “……但义父年纪毕竟大了,史大侠护卫女相,任务重,我跟他毕竟交情不深,也不好一直拉着他给我喂招。妹夫你这边不一样了,咱们的武艺,伯仲之间,打得最久,拼杀起来,最为爽快,我这几日觉得自己又有提升,所以说习武啊,那就要有宿敌,咱们以后就是宿敌……” 陈方达说起武艺来,一时间叽叽呱呱,满嘴瞎话。游鸿卓听得失笑。 “那也不用当宿敌……”他道,“不过,我在西南,见华夏军练兵,颇有他们的章法,我也曾学过一些技艺,先前曾与老泰山说起过……” 游鸿卓从西南归来,学过不少西南特种训练的技巧,与王巨云说起,王巨云则提起过希望他偶尔入军中任教的想法,只是他与梁思乙亲事在即,这件事情并没有急着安排。眼下考虑到陈方达便要出征,游鸿卓也将西南的状况大致说了一些,陈方达仔细听着,过了一阵,游鸿卓停下来,他才微微的笑着摆了摆手。 “……其实,西南的一些训练方法,随技术队过来的那位薛广城薛将军也曾与我们说过,包括与女相那边,过去也曾有过好些讨论。华夏军的火器,咱们是接过来了一些,也学到了不少,但后来发现啊,人家最好的东西,咱们这边暂时用不上……” “这是为何?” 陈方达叹了口气:“华夏军最厉害的,不在于对一两个士兵,或者斥候精锐的训练,而是那位宁先生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给大半的士兵,做了开蒙……这里说的是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学兵法、甚至教他们做人的道理、让他们上战场甚至不是为了吃饷、饿着肚子都能打,这中间的许多东西啊,咱们或者女相,暂时都用不起来……” 不同于之前说起武艺时的热血与粗豪,陈方达说起兵事,掰着手指便真有些严肃的味道了。 “……这中间,义父与我也讨论过数次,华夏军的手法有些什么……首先造纸的技术我们也有了,但接下来他用的想法,一有什么人人平等,二是忆苦思甜,三呢,他煽动的是当兵的对女真人的仇恨……这些东西,第二点咱们勉强可以用,第三点更加可以用,但真到想用起来的时候,你就发现了,会讲这些话的人,咱们军队里根本就没几个。” “眼前……一帮义兄义弟啊,咱们是一家人,但小游你觉得,能说漂亮话的人,有多少?义气点的无非是不喝兵血,平时能做的许诺呢,也就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到如今情况松缓一点,兵跟将之间,三六九等也就出来了,咱们如今,将才大多是战场上能带头冲的,可能说话的会说话的,真的太少了……” “……这件事情,宁先生那边用了十多年,从竹记到小苍河,他亲手把人一批一批的教出来,一批再去带下一批,到最后几乎所有大头兵都教得识那么一些字了,才从中间挑出这么些人才……” 陈方达说着,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情啊,女相那边是第一个看懂的,想做,但一是时间,二是想法,都够不上了。宁先生是用了十多年,抛开儒家,自己从头教了一批人出来,他们是杀了皇帝,才能抛开儒家的之乎者也用自己的想法,咱们这边用什么?把所有识字的儒生都叫出来,教的也是之乎者也,是天地君亲师……” “……而且晋地这边,这些年来多少大族。哪怕女相掌权,要团结的还是这些大族,那人人平等就提不了,你提不了人人平等,那凭什么当兵的苦哈哈要替后头的大族去想家国天下呢,你能让多少人在开蒙之后离了队伍还奋勇杀敌呢……” “……所以这些事情啊,不容易做,但当然不是不做,自去年开始,女相那边已经安排了许多人跟随华夏军的老师蒙学,而且对一些大族子弟,有的送去了西南,有的在咱们自己开的班上蒙学做事,对军队里一些能说会道,心性也好的将校,也都做了提拔和关心……这些事情,总之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的……” 陈方达一番说话,便也显示出了他作为将领一面的用心和专业,游鸿卓听得肃容,拱手道:“三哥说的在理。”他原以为对方心性粗犷,此时则已经心悦诚服起来。 陈方达则是笑着摆手:“哈哈哈哈,那都是女相和义父说的,若是由着我的性子,一早便不搭理这些糟心事。” 如此停顿片刻,又道:“却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世上像宁先生那样练兵的,古往今来不曾有过。只要不与西南黑旗比,无论是虎王的军队,还是咱们乱师,都算不得差了,此去西北,且行且看,待过了这个坎,咱们乱师的地盘也真的宽裕了,西南的法子,那还是得细细学起来。” 比武之余,陈方达偶尔说起这些琐事,待到收了汗,便去营房的浴室中冲澡。此后换了干的衣裳,时间常是下午,游鸿卓与梁思乙便在威胜城内散步闲逛。 经历多年战乱的晋地城池,在眼下一系列开放的舆论之中显得生机勃发,南来北往的客商开始聚集,街头巷尾人们的脸上也大都带了喜气。婚事在即的两人谈及过去,也会谈及将来,威胜的繁华固然比不得西南,或许也比不过江南某些城池当中隐约流露出的过往的痕迹,但这里的人们如同野草,顽强而粗砺,他们的情感也显得更加纯粹,走过天南地北的两人都更加喜欢这里的感觉。 在往日里并不熟悉的街头巷尾走走停停,买下一些新颖有趣的吃食,在渐暖的春天里谈心、比武或是踏青,走到无人的地方时,他们总会牵起手来,无论对现实还是对未来,两人的心中都充盈着幸福的感受。 陈方达又来找游鸿卓进行了好几次的比武,乱师当中一些外向的兄弟也总会来拖着他参与聚会,王巨云偶尔提点他的武艺,如此数日之后,在二月的末尾,他与梁思乙成亲了。 众人进行了一场热闹而又盛大的婚礼,不光是乱师当中的众人,甚至于女相、史进、华夏军的众多成员以及许多的江湖侠客都过来观礼。 由于凑热闹人数的众多,闹洞房的项目被许多人起哄,而眼见游鸿卓这边帮手不多,乱师的众人在陈方达的带领下又给他担起了家人的身份,阻止旁人起哄折腾这对新人,一帮人在洞房的院子里打打闹闹,嬉笑了好一阵。 许多年前,在山村之中家破人亡,一路拼杀出来的少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如此多的人如此兴高采烈地来祝贺他的婚事。 乱师朝西北的开拨,定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二。 新婚的游鸿卓与梁思乙挥别了领兵出征的陈方达以及众多的乱师兄弟,军队穿过城门离开时,他们与一大群人在城墙上目送了众人的远去。 身材魁梧的陈方达背负孔雀明王双剑,骑马渐渐去向远方,他最后单手握拳向后方众人示意,显得威武而又神气。 一头白发的王巨云肃立前方,没有说太多的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论是多么小的战争,中间总是会死人的,过去的乱师一年年的经历了太多亲人离去的悲伤,眼下即便做足了准备,真正理解战争的人也不会为了这样的出征而欢呼雀跃。 军队渐行渐远之际,游鸿卓又向王巨云提起:“泰山大人,是否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做的……” 王巨云目光平静而又慈祥地看了看他,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小游,你说,晋地已经太平了吗?是否今后,就已经高枕无忧了?” “……嗯?”游鸿卓摇了头,“自然不是。” “是啊……自女真的初次南下至今,已有十六年的时间,这十六年的时间里,对上女真人,打了胜仗的,只有西南那一次。而今的金国新君与旧臣相争,西南的华夏军带来了各种想法,也带来了希望,看似万物争春,可实际上,小游啊,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咱们今天看到的晋地繁华,迟早还要在与女真人的下一轮大战中遭受考验,我们接下来,还有十场、百场的战争,这些东西,恐怕迟早都要付之一炬的。” 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向游鸿卓,说出来的,却是凶狠无比的话语,随后,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么,我们要怎么办呢……小游,不必为他们担心,咱们要活在这世上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验,他们的关隘,他们要自己过,而你这里,也会有自己的关隘。陈方达想必跟你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啊,想要当游侠,想要当周侗,可惜……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勉强成了个带兵的人,他说的是真的,若不是当年乱师实在缺人,他的确有精进的希望……” 游鸿卓想了想:“但是现在……不缺游侠,或许……” “你想错了,小游……这世上要有各种各样的人,要有如宁先生、女相那样的领袖,要有等而下之的官员,要有于玉麟、陈方达这类的将军,有在华夏军中研究格物的匠人,要有启蒙的老师,也要有如同史进、周侗一般的大侠……” 王巨云揽了游鸿卓的肩膀,在城墙上缓缓前行:“当这世道……到了冬季的时候,外侮来袭,很多人如陈方达他们一般,没得选择,就连思乙这样的女子,都要上阵杀敌。但是当时局还算宽裕的时候,每个人最好都能找到自己最有潜力的事情,你因为与陈方达意气相投,想要去军中帮他,最终恐怕只是成了一个三流的将领,或者数十年后,也就是个斥候队长,但如果你在武艺上继续精进,未来有一天,说不定就可以成为周侗那样的大宗师,那个时候,你再去领一队斥候,再与好的将领配合,说不定便能做到了不得的事情……” 老人顿了顿,随后又微微叹了口气:“其实说起来啊,我也算不得一个好的领头人,摩尼教的这一套,加上广收义子义女,这是当年的权宜之计,其实会在将来埋下祸根,令乱师成就有限。可是小游啊,那也没有办法……” “你看着天下许多的花花树树,他们总是在春天开出花苞,到夏天茁壮成长,秋天既留下后代,也为了冬天储存养分,到了冬天,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喽……我当年啊,春天夏天里,学的都是摩尼教造反的那一套,所以到了冬天,也就只能拿出这一套东西来御寒,至于你,还有思乙……” “……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宽裕的时候,在春天里,努力地汲取养分,既然你们有自己的天分,就得努力、奋进,去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这就是为将来大家过冬做的最好的准备……懂了吗?” 白发的老人笑着询问,游鸿卓与梁思乙想了想,俱都郑重地点头。王巨云便大笑起来。 “好、好啊。”他朝周围道,“你们都是这样,要去做自己,做得最好的事情。” 众人应诺的声音响在城墙上。 春日的风吹过来,游鸿卓朝着下方看去,前方的军队渐行渐远,而春天的大地上,叶片新绿、万物生发,即便是不知名的野花,也都显得姹紫嫣红。这不仅仅是晋地的春天,也是他人生之中第二次的春天,这一次,他拥有了妻子、家人、兄弟以及能够为他指明前路的威严如父亲般的长者。 冬日的寒冷过去,春的暖意到来了,而在城墙上的不远处,女相、华夏军的代表,汴梁来的邹旭以及众多商贾大族的代表也都在微笑着目送军队的远去,人们相互谈笑,和乐融融,眼前有美好的远景。 雷云即将到来…… …… 雷云即将到来。 西南,摩诃池的办公室里,宁毅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窗外响了春雷,雨便要落下。 或许是不想吵到他睡觉,秘书没有进来点灯,大雨将至令房间显得有些昏暗,揉了揉额头,自己将蜡烛点上了。 桌上是大致都处理了一轮的公务,也有从各处汇总过来的情报。最近的紧要消息多是关于土地改革的,在最初的百村试点强行过了一轮后,二月开始,许多的工作组都进行了拆分,十人一组的工作组扩散到更为广泛的中小村落当中,已经进入到按部就班的大规模铺开环节,而在第一轮百村试点中挑选出来的积极分子,眼下也已经在分类后进入到不同方面的公务员培训之中。 一切的工作都琐碎而复杂,归总的信息也没有了太多土改初期的倾向性,仿佛只是浩繁如海的数据而已,但发现问题、找出问题仍旧是中枢方面一刻都不能松懈的工作。 睡梦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但睁开眼睛,又忘记掉了,宁毅看了看桌上的各种本子,又举起蜡烛,走向书房的一侧。那边挂了好几张大地图,其中最为显眼的,便是描绘了整个西南村庄建制的土改示意图,许多村庄都密密麻麻地插了旗帜,甚至标注了编号。 这是最近一段时日里,他看得最多的东西。 但在这张地图之外,也有中原、江南甚至整个天下的势力地图,宁毅举着蜡烛,转了一圈。 东南,小皇帝的夺权举动还在进行,粗暴、简洁却也凌厉,而在其治下的大族开始有一拨没一拨地反抗,这些都是应有之义,跟西南的关系倒是不大了。 江南的公平党在开春之后进入了正式的战争氛围,何文按部就班,在手头积攒着实力,其余几家的积蓄快空了,时宝丰与许昭南在进攻何文战果不大的情况下,又瞄准了临安的铁彦和吴启梅,估计过得不久,临安的小朝廷要成为历史,也都是小打小闹,反倒是何文这几个月的按部就班,很有章法,说不定还真能让他收拾起一个讲纪律的公平党出来。 汴梁……戴梦微忙着招呼天下儒生以及绿林人到旧都聚会,眼下正在广发请帖。而按照楼舒婉、展五等人先前传过来的情报,真正有意义的,恐怕是邹旭想要抱楼舒婉大腿的这件事——这是挡不住的,只要他愿意给钱,楼舒婉没理由会把这个凯子往外推,甚至于自己这边……嗯,自己还是要面子的,华夏军如今不光脚了,开始穿鞋,终究不可能跟邹旭有所交易,倒是不必多想这个。 而在晋地,图谋西北的举动应该已经开始付诸实施——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自己也写了信过去,让他们当心一点西夏的蒙古人,虽然眼下还不好说要当心到什么程度,但以楼舒婉、王巨云、方承业等人的能力,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变数吧…… 他如此想了一想,关于梦中的端倪,倒是一直都没能回忆起来,直到他转身要离开时,突然又举了举蜡烛,在汴梁和晋地的地方照了几下。 “邹旭……” …… “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呢……” …… 梦中的警惕感似乎来源于此,这是许久以来他都没有再多想的问题,因为情况很明显,土改只要能顺利进行,他基本不用考虑其他势力到底在做些什么。 此时方才想了一想,但也没把握住什么头绪。 就在此时,秘书敲响了门,向他报告,去到金国执行任务的一支小队,眼下已经回来了。 “陈文君带回来了吗?” 他开口问。 门外,秘书回答了一句。 他的身后,春日大雨已经在摩诃池上倾盆落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一章 阴燃(一) 武振兴三年,三月,南方的积雪化开了,原野上的尸体融入春泥,白骨上开放了点点野花。 浙南,江山县仙霞关,如今已经被东南朝廷掌控,归韩世忠镇海军所辖,也就成了公平党之乱往南的边界。 春暖花开之际,由江南南下福建的各式流民在关口外聚集,多数已是衣着褴褛、皮包骨头,朝廷在关口外设了施粥之所,给行至此处的民众们备了一碗暖粥,随后给各人登记造册,放入关内。 相对于去年开始在江南发生的那场大灾祸,如今每日里抵达仙霞关的流民却算不得多。 开春之后,北面公平党的火并方才进入了正式的大战阶段。长江以北公平党何文所辖的地界还保持着一定的秩序,长江以南,过去最为富庶的江南大地,如今被公平党其余几位大王以及临安的铁彦、吴启梅等人操控,在最为疯狂的“阎罗王”周商首先出局后,这片地方已经陷入几十甚至上百支流匪势力疯狂互噬的局面之中。 仙霞关往北,流民们南下的道路上仍旧分布着无数因乱成匪的小规模劫掠力量。开春之后,韩世忠每隔几日便会派出一些队伍往北驱逐各路流匪,将行至这最后数十里的幸存者们迎来仙霞关,但这样的“仁义之举”,在事实上却也已经救不下多少人了。 抵达仙霞关,不多的流民却也各式各样。有的人喝完一口热粥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的人望着北面的江南,无言地流泪;有的仍有家人,抱着孩子,与家里人相携以泣;也有状况稍好的,由皮包骨头的牲口拖了些大车,身边聚集了带有武器的护卫,这些多是江南曾经富庶的大户,又或是整村整庄的人一道南逃,这才能够剩下一些物什。 在极少数的情况里,也有南下的镖队,押了数车的货物,又带着一大帮的流民来到了仙霞关,这些被顺路带上的流民多还是给镖队交了钱的,一路之上遇见危急情况还会被当成人墙、炮灰使用,甚至于在这样的乱世里,镖队的货主或许便是在江南厮杀得最为厉害的几位“大王”。无论如何,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怎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仙霞关口,无论是护卫的士兵、还是登记的师爷,最近对各类的惨像都已经见得惯了——就在一两年前,他们也大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除了对一些明显兵强马壮的大队多做一番盘查,对于其他的人,则大都是简单地登记便予以放行。 这一日乱哄哄的仙霞关口,也有两名牵了一匹枣花马的少年混迹其中。 两名少年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名身形看来稍稍高些,瓜子脸,样貌俊逸清秀,穿一身洗的花白但仍旧整洁的长衫,腰间插了一把扇子、带了一柄长剑,看着便是熟读诗书又风流俊俏的大户书生——这样的形象在十余年前的太平盛世并不少见,但如今已经极难看到了。 走在一旁的另一名少年人比他稍稍矮了一个额头,顶着一副活泼的笑脸,但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他的身形比同伴也要更加健壮一些,对比腰系长剑的书生同伴,他的背后插了两把长刀,看着便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在部分江湖人眼里,这人更像是那大户公子身边的书童兼保镖。 跟着两人前行的乃是一匹背上背了两个大包袱的枣花马,由于包袱实在不小,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但看看两人各背刀剑的模样,到得这相对太平的关隘口上,自然也没有人轻易过去找两人的晦气。能够在这样的乱世中带着一匹马走到这里,原本也就是两人本领的证明,以至于登记的师爷与守关的卫士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两人几眼。 “……江浦驿道,又称做仙霞古道,史载是唐时黄巢所开,自仙霞关起,经清湖、石门、江郎、峡口等地,一路到福州,听说沿途之中有许多山可以看,单说仙霞岭便是一景……” 排着队快要登记过关时,个头稍高的俊秀书生便在与跟班讲述着与仙霞古道有关的事情,那登记的师爷听到,眼中便是一亮,此时能够读书识字、懂得史料的那便是难得的读书人了,如今福州方面朝廷需要的,也就是这类的年轻人才。 当然,听得这书生的讲述,旁边的那名跟班随人便也点了头:“嗯嗯,黄巢我听说过、我听过……听我爹说过,黄巢写过一首什么诗,叫做……从今若许闲乘月,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句诗既有意境、又有气势,将俊秀书生与前方正跟人登记的师爷都听得皱起眉头来,那师爷绞尽脑汁地搜刮自己过去所学,书生则眼角抽了一下,随后的话语清秀柔和:“从今若许闲乘月……这句诗意境不错,也不知是哪里刊载的,至于后半句,敢笑黄巢不丈夫,这必然不是黄巢所作吧,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这是句反诗……” 这是句反诗……前方桌子边的师爷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若是在太平盛世,大街上听到这种诗会是一件大事,但到得如今,朝廷都快没了,对方又是一个看来没文化的小厮跟班听说的诗句,师爷不知道要不要上纲上线。他此时正跟前方两名流民登记,后方那跟班挠着脑袋笑起来:“哈哈,不是的啊,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是你看的书多,我从小就不太喜欢这些,不过黄巢这个人我是常常听说……” 这笑容听起来便是没什么文化的那种,师爷心中叹了口气。至于近来常常听人说起黄巢,他倒是可以理解,如今乃是大争之世,从过去永乐之患的方腊到后来的西南黑旗,甚至是如今江南的公平党,大都提出了“平等”这样的说法,而不管实际操作如何,这一说法往上追溯,史书上大都跳不过黄巢的“天补均平”,对于读书人而言,这也是他们偶尔便会与人提到的一个话题了。 此时前方的两人登记完毕,牵着枣花马的两名少年已走了过来,那师爷笑了笑,便道:“请问两位公子的名讳、籍贯……” 笑脸跟班便凑了过来:“什么是籍贯?” “……就是……家乡在哪……” “哦,江宁。” “江宁……最近江宁……” “全打光了……该死全家的公平王。” “听说公平王全家早已没了……” “嗯,活该。” 这小跟班没什么文化,但神色开朗,看来却颇为容易相处,双方交谈两句,师爷便将先前的腹诽与鄙夷抛开了一些。他问起两人的姓名,方才知道这看来像是大户书生的年轻人姓龙,名字竟然叫龙傲天,真是大气磅礴也有些犯上的名讳,而这身形相对结实的随从自称姓孙,叫做孙悟空,也是颇得禅机的名讳,看他随和洒脱,与这名字倒是有些相配了。 掌握福建一地的东南朝廷开关收纳流民,一来当然算是正统朝廷的名分需要,二来也是为了更多的收纳流散的人才,此时眼见两人读过书,这师爷登记之时,也就多问了几句。谈及南下的目的,那姓孙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说道,是为了行医和做生意,师爷的眼角跳了跳,这才知道那枣花马背上的包袱中背的是各种百货物件,他们是准备着一路南下的途中以物换物的。 “……福州朝堂,如今正缺各类读过书的有为人才,我看两位公子出类拔萃,若是去了,不妨试试。” 这等乱世,什么事情都会出现,这倒也算不得太过出奇,那师爷本着本分提醒了一句,随后又道:“另外,这等时节,南下的山路其实也不甚太平,关隘这边每隔数日会有一队官兵护送民众至建瓯,下一队当在三日后,两位若不着急,不妨稍待两日,一起启程。” 听师爷说起这事,那俊秀公子蹙了蹙眉:“这边……也不太平?” “南下路上,偶尔也会有些匪人作乱,这等时节嘛,并不奇怪。”那师爷笑了笑,“我是听说二位想要一路登山探境,但眼下小心些总是没错。” 这师爷叮嘱亲切,有文人气度,颇得人好感。过得片刻,两人拿着师爷书就的名碟过关,亦有士兵过来翻找了两人所带枣花马背上的包袱,这边的镇海军明显军纪森严,名叫孙悟空的少年拿出早就准备了的十个铜钱,对方也是扭扭捏捏方才接下,并没有过多索贿。 此刻出现在这里的龙傲天与孙悟空,自然便是离开了江南,一路进入福建的宁忌与曲龙珺。 去年公平党大乱开始,两人在江南一隅的山间同居了五月有余。大雪封山之时靠着宁忌时不时的出去打野食度日,到得今年二月,山间冰雪开始融化,宁忌便也在外头打探到了更多的消息。 离开饿死无数人的冬季之后,公平党的几位大王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撕扯与攻防。 早有准备的公平王何文在这个冬天里据说损失最少,他布下的严苛法令在相对充裕的物资支撑下,吸引了大量流民新血的投靠,而在大刀阔斧了汰换了一批内部的高层人士后,以读书会理念为轴的公平王执政团队逐渐建立起来,虽然在这个冬天里也经历了数次混乱甚至是针对他的刺杀,但其位于长江以北的局面,却在艰难地开始稳固。 至于非公平王麾下的其余几位三位大王以及众多散碎的所谓公平党势力,在冬季的大雪之中经历了惨烈的淘汰,此时春暖花开,便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合纵连横,一方面吞噬幸存下来的散碎青壮,另一方面,时宝丰、许召南、高畅等三支势力在防何文之余,也已经将兵峰望向了仍在临安苟延残喘的铁彦与吴启梅,准备先一步吞噬对方、补充自己,这些东西在去年其实已经埋下伏笔,倒也没什么出奇的。 只是在更远的地方,邹旭与戴梦微联手杀死刘光世后同样准备开大会的消息,已经传遍江南。 通过一场热闹的大会,吸引天下的关注,然后再在这种关注当中提出自己的政治看法,在全天下面前为自己正名和宣传这类事情,自成都大会后,戴梦微这边甚至连第二都不算了。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接下来不久之后可以预见的一件天下大事。 知道宁忌爱凑热闹的性格,曲龙珺便曾询问过他,要不要先去汴梁看一看这场比武大会的情况,但不知道为什么,宁忌在仔细思考以后,宣布自己已经成为了热爱和平的人士,两人一番准备,仍旧踏上了南来福建的旅程。 至武朝振兴三年的这个春天,远离家乡的这对少年男女中,曲龙珺十七岁,宁忌则已经是从十五岁往十六岁过渡的时间。两人在山间同居数月,建在山脊夹角间的窝棚虽小,却是曲龙珺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家”,离开之时,她将房间做了细心打扫,准备让它成为猎户们入山后的一个落脚点,也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两人还能回来这里看看。 至于宁忌,虽然对两人的相处感到轻松,但却没有多少的多愁善感。从离开西南时起,他一直为自己留下的坏名气发愁,但在与曲龙珺重逢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在西南的无奈往事便没有太多愤怒的感觉了,只是另外一种情绪浮了上来:在决定了方向之后,他一直在为曲龙珺没有自保能力的这件事感到担心。 对这件事的担忧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过去的那个冬天里,他偶尔打拳锻炼,也会教给曲龙珺一些套路和防身术。曲龙珺过去有舞蹈的基础,身体柔软体质也不错,许多拳法招式一学就会,打得非常漂亮,只是毫无力量,也谈不上什么见招拆招的临场反应。 对这件事情宁忌也没有办法,最后也只能教她一些勉强用来防身的歪招:譬如跟对方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然后一刀把人捅死。这个歪招据说是华夏军高层的经典案例,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想的,属于女子防身术的高级用法。 待到两人出山,宁忌让曲龙珺扮做了男装,系上长剑装出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样,甚至用各种带了倒刺的碎甲片给她做了一身“软妹甲”,自己则打扮得更为明确地在旁边压阵。 如今这年头已经不是你不去惹人别人就不惹你的太平时节,那倒不妨做得更高调一些,他如今的身体发育已经趋于成熟,开始从灵巧往力量方向转变,而在经过了江宁连番大战甚至对阵林宗吾的洗礼后,武艺在隐约间已经有了更多的突破,虽然一些感悟尚有些隐晦,但对阵如今江湖上的许多“一流高手”,他都已经有了把握正面斩下。 离开山区,江南正处于遍地的混乱当中,但宁忌有严谨的斥候经验,一路上走走停停、昼伏夜出,一些地方让曲龙珺骑马,一些地方他也可以背着曲龙珺过去,两人甚至在战场的边缘兜过一阵,看过热闹。一开始宁忌有些紧张,但曲龙珺听话、配合度好,过得不久,也就适应了这样的行程,一路之上宁忌教她一些乱局之中生存的规则,说些武艺上的经验与江湖逸闻,曲龙珺则回忆着过往的所学,跟宁忌说些诗词与地理、历史知识。 如此这般,到得三月中旬的这一天,两人离开战乱的区域,抵达了蘅州入闽的这处仙霞关口。 —— 建于山口的仙霞关一路往上共有四座大门,虽然看来简陋,但委实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牵着马的两人一路登山,左顾右盼,宁忌在心中盘算着攻打这里需要的兵力,曲龙珺则轻声说起黄巢与这边发生过的故事,说起几句漂亮的诗,引起了宁忌的赞叹。 “……不过那个从今若许闲乘月,敢笑黄巢不丈夫为什么是反诗啊?” 曲龙珺笑得鼻头都皱了起来,眯着眼睛道:“这两句一定不是一首诗,黄巢他当年造过反,这个作诗的人都敢笑黄巢不丈夫了,当然是比黄巢志向更大,当然就是反诗了。” “喔,这样啊……” “不过,你说会不会是宁先生写的啊?如果是他写的,那便不奇怪。” “嗯,有道理,我觉得多半是的。”宁忌捏着下巴想了想,觉得嫌疑很大,随后道,“还是你懂的多,你知道这么多,得读多少书啊?” “我懂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不像小龙你才什么都会做……其实你不知道,我当年也不爱读书,但我们那个时候,不读书会挨打,我是挨过不少打……” “我也挨过打……没有人性!”学渣吐着槽,努力地与优等生共情起来,随后:“嘿嘿。” 看见宁忌笑开,曲龙珺便也笑起来。 如此一路过关之后,两人来到山间的小营地里。 天南地北的过关之所多有这样的营地,有的会因为南来北往的商客变作一座小城镇,有的会配合着驿站出现一些商户。仙霞关这边过去的商路算不得很繁荣——如果按照另一段历史那样走,再过得几年,南宋才会因为与闽地商贸发展的需要开始招募民夫翻修这条仙霞古道,但如今一切都还显得仓促。 流民聚集的营地,乱糟糟的,土地泥泞、污水横流,一些棚屋在道路边撑起简单的商铺,两间当铺的门头最大,此外也有脏乱的食肆与镖所,一些看来稀奇古怪的势力正在这里招募人手,导致营地当中排了几处长队,面黄肌瘦的孩子在路边蹲着或躺着,有的在厮打,有人在喊,有人哭泣。 从北面过来的难民,都要在这边有新的生活,他们要在这里当掉或是售卖掉身上所携带的物品——哪怕是一些看来皮包骨头、身无长物的,部分也还带了家中最后的珍宝,许多人在路边摆开小摊子,小心翼翼地售卖这蕴含了最后希望的物品,也有人在路旁观望,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样的情景。 人声嘈杂,宁忌让曲龙珺牵着马,紧跟着自己往前走,他也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仙霞关内的这处营地,有官兵的人在维持秩序,因此并没有出现什么明面上的冲突,一些治安维持的方法有西南的痕迹,但并没有维持得那么彻底,归根结底应该还是人手不足的原因,东南的小朝廷里如今有几个左家的兄姐在其中,这边说不定便是他们做的简单筹划。 每到一处地方,盘道看状况是第一重要的事,待到在这处聚集了大约一两千人的营地里转了半圈,宁忌才高兴起来,准备实施他在江南的山间便已经在筹划的大计: 他领着曲龙珺到得路边的一处空地,先栓了枣花马,随后在地上摊开了包袱皮,取出其中一个一个的小包裹都打开了,将一些针头线脑、金银首饰甚至瓷瓶铁碗之类的东西摆出来,准备开店。 一旁竖起了两面旗杆。 右边的旗子上写:华佗再世,包治百病。 左边的旗子上写:竹记分号,买卖百货。 从江南过来的流民并不都是毫无底蕴的苦哈哈,不少人其实都识字,在这处道路旁边的地方摆摊的是一个正在卖古籍的愁眉苦脸的老人,一看华佗在世包治百病的这种大话,脸色更苦了,想要骂,再看看“竹记分号”这种的杀头标语,便叹口气闭上了嘴。之后,只见那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少年人便神气活现地叫喊起来。 “各位老乡,各位走过路过的大叔、大伯、大婶、大娘们,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啦,诊脉、看病、买卖各类珍玩、百货,支持以物易物,都是路上收来的好物件,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啦……” 这边营地之中的氛围基调是压抑的,少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吆喝颇为浮夸,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一时间就连旁边的曲龙珺都显得脸红起来。她倒是听对方说过了一路上买卖货物维持生计的想法,也早有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觉得两个人摆个小摊一路旅行也是极好的事情,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当着大庭广众这般吆喝,又见周围的气氛不同,于是便有些羞耻。 但过得片刻,她也便咬一咬牙,双手拢着嘴,大声叫喊起来:“卖东西喽!卖东西喽——” 这一刻是武振兴三年三月十二的下午,两人第一次摆摊。比较不注意他人感受的吆喝声在嘈杂的营地间引起了些许尴尬的气氛,部分路过的人好奇地朝摊子上看了看。宁忌从战场上淘下来的部分物件确实比较珍贵,但在眼下的这处营地之中,却并不是最为稀缺的物品,因此宁忌浮夸的呐喊并没有带来太多的生意,这个下午只是卖出去了一点针头线脑。一些人过来询问:“恁后生,会瞧病?”但最后也并没有选择年轻的宁忌给家中的孩子诊治。 留下了回忆。 回来了。新冠的事情,前段时间最热闹的时候,家里母亲晕倒两次,奶奶九十岁,父亲化疗十多次了倒是没有大碍。最后把两个老人家送进医院,我病情刚退,在两家医院连轴转了二十多天,每天在出租车上都能睡着,回来之后感觉整个人都瘫了,本来觉得其中很多事情可以写一下,但转念想想,那段时间,谁家不是这个样子呢。就这样吧,这段大概算过去了,开始更新。 本站域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二章 阴燃(二) 「……唉,老朽啊,本是湖州人,过去也算得上是诗书传家,闹公平党这两年,那边原是高天王的地界,到得去年冬天,那杀千刀的公平王,好好的日子不过,打起来了,湖州乱啊。老朽这一家人,就收拾了东西往南走,到得路上,我那儿子儿媳……就没了啊……」 「唉,老湖啊,谁不是呢……那个公平王就是个王八蛋,我跟你说,我听说他当年……」 「杀千刀的啊!我也是昏聩,老了,昏聩啊!带着什么走不好,带着一堆这样的书,我那儿子儿媳,就是为了保全这些书,才白白死了的……」 「这样说起来,我大哥大嫂是义士啊,老湖,我虽然不怎喜欢书,但我知道,书是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没人要啊,没人要,到了这里,还是得把它卖掉,没有人要……对了,两位公子,老朽姓徐……」 「怎么没人要,有人要,有人要啊老湖,这样,我用这个匕首,换你一本书,还有,还有我这个摊子上你看得上的,你开口,咱们互相换一换,你全都带书确实不太好,而且太重了吧老湖……」 夕阳西下,仙霞关后的小营地里,宁忌与曲龙君摆摊没能卖出多少的营业额,闲着也是闲着,转过头与一旁卖书的白发中年打成了一片,先是单方面、随后双方面热络地闲聊起来。 找了些看来不错且便于携带的珍玩,顺便搭上半只风干了的兔子,换了几本古籍。 这自称老朽的白发中年明显是爱书之人,然而这样的年景,家人已全死,书也成累赘,一面述说着这一路以来的艰辛,一面为看来懂行的曲龙君找了几本品相不错的书籍,以做交托。他这些书几乎是拿命换过来的,但在这入关的口子上,也没什么人要,他的情绪基本是混乱的,卖不出去为难,若真卖掉了,或许也难以接受。 「……这仙霞关口,没什么真正懂行的人……倒是有捡漏的,但真捡了漏,还得看走不走得到建瓯……两位公子,你们也要小心啊。」 他来到这处营地大概已有几日时间,先是艰难地接受了家人死去的过往,随后再艰难接受自己仍旧活着的现实,再艰难地面对要将书卖掉的未来,整个人支离破碎,大概已经一段时间没怎么跟人正常交流了,此时两个年轻人态度亲切,他才望着周围,低声说起自己这数日来的观察。衣着整洁的俊秀公子曲龙君眼睛亮了亮:「徐先生指的是?」 「……闽地七山二水一分田,此行往南,都是山路……拖家带口逃到这里的人,是有些好东西、真东西发卖,但拿出来都想有个高价,正经在这里买的人,其实不多……这处地方,许多人都是等着人的财露了白,买不下来,或者被人转手拿下了,路上动手也就是了……两位公子先前入关,应该也听说了,路上不太平……你们这么多东西,也要小心呐。」 白发中年人如此叮嘱,曲龙君抱拳:「谢过徐先生了。」一旁的宁忌伸手便拍对方的肩膀:「哈哈,老湖仗义,懂的,懂的,你看看咱们兄弟俩的行头,江南乱成那个样子,不也是一路打杀过来了,剩下福州几个小狗——不怕!」随后顺手多送了对方半只兔子当谢礼,大气得很。 送吃食是真正的大手笔,中年人多得了半只兔子,面对这大大咧咧的傻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倒是曲龙君,此刻又收集到了更多的讯息,走到一旁才与宁忌商议:「与过关的那位先生说的一样,正统朝廷的地方,怎么也这么乱啊,小龙你已经知道了吗?」 「进来就已经看到了。」宁忌坐在那儿低声笑道,「你看看这边街口傻大个的那个,过来几个人,睡在草席上玩泥巴的几个,另外一边茶摊最里头的两个人……背后都是有人的。看没关系,就大大方方的看,他敢瞪你你就瞪他,咱们兵器都挂在身上了,就得有 高手的气势,要不然人家还真会欺负过来……这些人都是盯梢的,谁真的带了什么宝贝,只要是没送进那两家当铺的,上路就会被人跟,不到福州,恐怕还说不清宝贝是谁的,哼哼……」 曲龙君目光平静而冷漠地扫视了街头的各个地方,低下头时,方才叹道:「也是……其实当年女真人把大家伙儿赶到临安时,也有过许多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当年我还小……」 「这就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两人如今的装扮是曲龙君学识渊博且高傲,宁忌大大咧咧又没文化,但事实上两人在私下的相处中一直是以宁忌这高冷小军医做主导,此时说了句简单又有哲理的句子,得到曲龙君仰慕的点头后,宁忌才从地上又用力蹦了起来,在夕阳之中将双手舞成了面条:「宝贝——」他大声呐喊。 「从江南收来的宝贝!各位老乡!各位大叔大婶大姐大妈,来看一看瞧一瞧啦,现银交易,也可以物易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淘到就是赚到啦——」 这样的呼喊令营地里的不少人都忍不住侧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傻子,一副活泼天真的模样,但看看他背后的双刀,似乎又有些不好惹,众人将疑惑与打量的目光压在了眼底的深处。又过得片刻,曲龙君也只好跟着叫喊起来:「卖东西喽!卖东西喽……」 这一天卖出的东西多是一些针头线脑,散碎布片,待到夕阳落下,营地之中逐渐亮起火把,几处人群聚集的街头,燃起了大大的篝火堆。 宁忌与曲龙君寻了附近空地,扎起了小小的帐篷,生火做饭。待到吃完饭洗刷完锅碗,曲龙君坐在地上跟宁忌计算了一番今天的收益额,之后又在地上画了画南下道路的地图,有些犹豫地计划着如何去到建瓯或是福州的路线。在曲龙君原本的所学里,仙霞古道数百里,山脉延绵,有许多地方本可以看一看,但如果这片地方也不太平,整个行程计划,就得做出一定的修改。 宁忌倒并不着急,道这两天探一探再说。 探一探的机会倒是并不需要等太久。 这天深夜,便有人朝着两人的帐篷这边摸了过来。 宁忌白日里的张扬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夜晚子时第一个摸过来的,便是先前在街头盯梢的一名大高个。他掀开帐篷的帘子,看见里头两个熟睡的人影,随后俯下身子要去翻放在旁边的大包裹,身体才俯到一半,后方一只手呼的抓住了他的口鼻,将他整个上半身拖得朝后飞了出去,坚定又无声地按在了地面上,随后一把小刀捅在了他的身体侧面。 大高个想要挣扎,但捏在他口鼻上的那只手硬得像是钢铁,几乎要直接箍碎他的头骨,少年冰冷的眼神在看着他:「不要动,现在还没事,再敢动,我把刀转一圈。」 从侧面捅入的小刀并没有伤及他的内脏,但如果转上一转,他基本就离死不远了。 这大高个身体健硕,过去也算是道上的狠人,但到得此时,知道遇见了真正的硬点子,放弃了挣扎,对方才缓缓将按在他脸上的手挪开,一旁的帐篷里,白日里看来更为高冷的俊秀书生才提着剑,走了出来。幕后高手的风范。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这……这营地里,不许杀人……」大高个试探着说了一句。 将他按在地上的少年反手啪的打了他一个小耳光。 「那都看人,兄弟的手艺,把你剁成十八块,保证不会有人查出来是谁干的。」他手一张,「行了,聊聊吧,把这仙霞道上的情况,细细的,都给交代一下……」 对方细细地交代了一番。 过得许久,对方才按着肋下的伤口,艰难地往黑暗中走掉了。 白日里的张扬没有浪费,这天晚上,又陆续来了两个主动交代讯息的朋友,一番大致的盘查之后,宁忌与曲龙君便也将这仙霞古道的情况盘查清楚,乃至于对整个福建路的状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自古以来,群山中的道路大多危险,即便是在女真人未来时的太平盛世,这仙霞古道上也称不得完全的太平,一些匪寨分布其间,时不时的出来打打秋风,偶尔被官府征剿;另一方面,福建大族聚居的情况众多,一些踞于山间的村落、宗族在太平时节设卡自肥,偶尔也客串盗匪出来干一票大的,这些都是过去便有的事情。 到得如今江南沦陷,流民进一步南下,进入福建路,各个势力嗅到利益派人盯梢,这原本也是十余年前的江南也发生过一遍的剧本。只是福建一地地理特殊,从北面入闽的道路只有区区两条,仙霞古道这边,为了疏通商道与流民的通路,小皇帝派韩世忠的镇海军疏通福瓯道、仙霞道这一路,照理说东南岳、韩两人兵强马壮,专门镇守这山间道路,清剿匪人应当是手到擒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三人审完之后,再回头想想,宁忌总觉得这当中颇多含湖不清之处。 结伴而行的两人当中,曲龙君熟读诗书,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世事,但毕竟没有经历专业的军事政治熏陶,对于一些东西便没那么敏锐。宁忌这边虽然不学无术,但在华夏军中接触的都是高层的思想,也早接受过各种盘问掐细节的训练,这天凌晨天尚未亮,两人坐在帐篷里商议时,他便正经地蹙起了眉头。 「……照理说……按照咱们西南的说法,如今天下想要兵强马壮,几个势力走的比较有希望的路子,都是发动民众,东南的小朝廷搞的什么尊王攘夷,走的有些奇怪,但实际上也就是扶持新人打旧人、扶持年轻势力打老朽势力的那一套,按照去年在江宁还有今年年初得到的消息,小皇帝之前收权,对几个大族、大户、大海商动了手,打的状况都还不错,应该是收回了一些权力。但这次过来,怎么这仙霞道上,对抗反而更加厉害了呢,这几个当土匪的,都把官府的人叫做「黄狗」,就差没说自己是义士了,怎么回事,这群众没发动起来,土匪也没剿掉,都在这里大摇大摆地招摇,韩世忠是个花架子吗……」 先前对三人的盘问,主要是在问仙霞古道上匪寨与拦路虎的区域划分,曲龙君倒是没想到「小龙哥」从那些旁敲侧击的细节里便想到了这么大的事情,心中倾慕,随后也蹙眉想了想。 「一向听说,闽地宗族势力多且稳固,不少地方守旧自封,可能即便要发动群众,在这些地方,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边的……陛下,要向下收权,明面上的大户,可能挡不住他的兵,可若真的摆明车马,暗中使坏的,怕是不少,莫非韩将军不是没打,是真的打不掉……」 「嚯。」 黑暗中,宁忌想了想,坐在那儿眨了眨眼睛。 「那可就有意思了……」 对于福建状况的推算和想象只能算是闲暇中的思考,就两人而言,最为现实的问题还是如何南下福州的路线安排。两人在营地里多待了两天,到得三月十五,方才随着由小拨镇海军队伍护送的大队离开了仙霞关,沿山路朝南,只是同行半日以后,他们又脱离了大队,朝周围的山间寻幽探境去了。 两人南下的目的本就是四处游历,越过仙霞岭后,福建群山苍莽而瑰丽,载于书册上的胜景颇多,宁忌又早都接受过各种野外生存的训练,两人牵着枣花马,沿着山间几不可查的隐蔽山路前行。 此时正值晚春,山间树木葱郁、野花烂漫,天上云聚云散,也是变幻莫测,春季偶尔有雨,两人 便手牵着手,相携而行,有时候他们在崖壁下的凹陷处躲避,支起帐篷,升起火来,宁忌打些野味,在火上炙烤,香气四溢。也有的时候他们要脱下衣物在火边烘干,曲龙君穿着贴身的小衣,披件外套,看来清秀动人,有时选取的地方有小溪流过,曲龙君坐在水边将白皙的双足泡进溪水,两人笑着说话,偶尔曲龙君轻声唱歌。旅途的道路虽然艰难,但两人的心中,都充盈着温暖与自在的感觉。 如此这般,到得三月下旬,两人才又在仙霞古道旁的山间,遭遇了另外的绿林人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三章 阴燃(三) 从几个匪帮探子的口中打听了仙霞道上的部分匪帮分布,又在过关处细细研究了附近地图,对宁忌来说,行进虽不经大路,却也并没有遇上太多的阻滞,反而是几个匪帮设卡的所在,两人从难走的山间偷偷绕行过去,还远远地见到了匪寨的所在,甚至看到过几个放风的斥候,有时候曲龙君跟着偷窥一番,有时候由宁忌过去将对方打倒,顺手还能淘到几个匪人随身的铜钱。 如此行进虽慢,却也算得上无忧无虑。曲龙君过去虽娇弱,但离开西南便已经历了一年的锻炼,此时在山间得了宁忌这等生存大师的细细调教,每日行走攀爬,身手与气质也变得利落矫健起来,更有几分健康的美感了。 从仙霞关往山间大城建瓯,走山道约是三百余里,但两人并不着急,一路且行且游览,到得三月二十三,方才接近半途中的浦城附近。这日两人也并未急着往县城过去,夜里仍在山间生火扎营,宁忌则兴致勃勃地盘算着明天去到县城之中「出货」,再卖掉一些一路上「淘」来的宝贝。 这一晚过了午夜,山间便隐隐约约有动静传来。 宁忌学的本就是军队中的斥候之法,夜里以兵器垫在脑袋下,枕戈待旦,因此地面上细微的声音传来时,他便已经惊醒,听了一阵方才起来,伸手也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曲龙君。 背上钢刀,掀开帐篷出去,黑夜中细碎的声响正朝这边过来,随后见两道身影互相搀扶着窜出了前方的林子。 夜空之下星光明亮,那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或许已经带了伤,手持兵器大概正在逃命,骤然见到这边草坡上的帐篷和身影,俱都一惊。宁忌背后插着双刀,站在那儿如渊渟岳峙,目光平静看来极不好惹,双方对望片刻,后方有呼声渐响,宁忌微微的抬了抬手,朝着山的一侧拨了拨,示意他无心惹事,让两人过去。 这两人便绕开帐篷的所在,朝着一旁奔行逃离。 待这两道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宁忌才返回帐篷当中,曲龙君已跪坐起来,提了剑:「怎么了?」 「奇怪了,看穿着像是衙门里的公人,大晚上的被人追杀……福建的官兵干什么吃的。」 「会不会是坏人。」 「这个谁知道……不过后头追过来的这些,更像是乌合之众……」他说到这里,竖起一根手指,「嘘,来了。」 说话之间,又有人窜出了树林,只听得一人说道:「四哥,这边有人!」 「嚯,还有匹马。」 「搜一搜!搜一搜——」 「出来——」 亢奋的、似乎还带着血腥的呼喝声响了起来,月色之下,几道身影已迅速地朝帐篷这边围来,略微接近,宁忌掀开帘子踏了出去,道:「大晚上的,吵什么吵!」 见帐篷有人大步踏出,言语也不太客气,走在正面最前方一名手持长刀的中年汉子脚步微微慢了慢,打量到身影背后的长刀,方才一拱手,朗声道:「达摩老祖威武。」 这人身形高大、样貌粗犷,长刀之上也已经见血,看来极有刀口舔血的江湖范,这一声切口当中,脚下的步伐也并不停下,一面打量对方与四周,一面径直走了上去:「夜里诛杀黄狗,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里口弟兄吗,甩个蔓!」 他说话间,另一只手还在招呼身边同伴搜索周围,有人游目四顾,有人踢起地上的草木,也有人朝枣花马奔了过去,曲龙君此时也已经站到帘子后方,口中说到:「他要对切口……」这些江湖切口她在「白罗刹」当中也学过一些,正待回应。 宁忌已经一脚踢在了那如江湖大老般走来的中年汉子的胸膛,将那人轰的一声踏飞出去。 夜色中,方才还在前行的身影一瞬间变了方向,被踹得飞出数丈 ,随后变作滚地葫芦,冲起漫天草茎。 众人都是微微一愣,宁忌的身影突进,压迫感呼啸而来,跟在那中年人身旁的一名喽啰只看到了对方跨步的身影,随后被反手一拳打在了脸上,整个人冲撞出去。再过去,走来的那名喽啰正要伸手牵马,此时瞪大眼睛竖起钢刀,而黑暗中逼近的影像反手抽起地面上的一根木头,噼头盖脸般打了过去,只听彭彭彭的声响,夜色中木屑乱飞,那人被砸下钢刀,砸弯了手臂,之后整个人被砸成了滚地葫芦,又被踹了一脚。 一旁又有两人冲来,一人被反手一拳砸翻,另一人被看了一眼,持着刀慌忙后退。 星光之下这番冲突只在片刻,然而那突进的身影,一拳一脚的力量摄人心魄,他回过头来,又走向最初气势磅礴报切口的那名中年江湖人,对方正尝试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又被粗暴的一脚踢飞。 「我说了!大晚上的,扰人清梦,还跟我报切口!还念诗!懂礼貌吗?你们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特么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学海无涯苦作舟啊你们!特么的念诗……」 他口中骂骂咧咧,回头走到先前持刀退后的那人身前,还伸手打了对方一个耳光,方才往回走。这人看来也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一时间目光闪烁,眼睛变化,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出手,只过得片刻,方才咬牙道:「士、士……士可杀不可辱……」话没说完,宁忌回头,轰的一拳将他砸翻在地,之后一脚一脚的用力勐踹。 夜色之下的草坡上,这人身体弯曲翻滚,随后蜷缩成一团,彭彭彭的踢打声响在了夜风里。 殴打的声音就这样持续了片刻,又有两名追赶者从林子里出来,宁忌方才停下。他背后双刀未出,最开始追到这里的五人俱都成了伤员,此时方才大马金刀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盖上。 「还敢搜我的地方,牵我的马……是你的吗就敢伸手!好了,说话吧,什么人啊?干什么的?干过什么事情?说好了能走,说不好,就在埋了你们……没有礼貌的王八蛋!」 此时出现在这林子外的一共七人,除了两人没被打,其余几人伤势或轻或重,之前咄咄逼人打招呼的中年人已经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来,他看看周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但随后终于还是咬牙拱手,说话温和起来。 「我……我们乃是自发结义的义士……我,我乃五牛寨,推山刀孟骠,今夜……今夜我等兄弟在此,在此诛杀黄狗,不想冲撞、冲撞前辈,但是……我、我已守了规矩,打了招呼,前、前辈……兄弟,这、这未免……」 这孟骠看着前方大马金刀坐着的男子,对方武艺高强也明显脾气暴躁,这让他斟酌用词颇为困难,说了句「这未免」,已经是埋怨与委屈的极致。而对方盯着他,此时张了张嘴,露出森然的牙齿。 「守规矩了?打招呼了?仗着你们人多,一边说话一边就走过来,还让你那兄弟牵我的马,这叫守规矩了?知不知道招呼没打完就这么靠近我,很容易出误会——你很容易死的!你们老大是谁?爹妈是谁?有没有好好教过你们!」 对方的说话委实霸气凛然,孟骠等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他们仗着人多,可能之前又杀了人,有心理优势,因此一面打招呼一面咄咄逼人地迫近,却想不到对方更为凶狠,而且脾气更为暴躁,直接就动了手。 绿林之中,这些年虽然有了些「规矩」,但人菜是原罪,对方如果完全蛮横无理,挨了打没了命也得找回面子,但既然有了这样的理由,那也就能够下台了,孟骠拱了拱手:「这个……这个,确实是我们的不对,但是,这、这位兄弟,我等今晚诛杀黄狗,乃是为的大义,方才追杀两条黄狗至此,心中焦急,因此才做出冒犯之事,还望兄台……还望两位恕 罪。」 说话之中,曲龙君背负宝剑,也已经出现在了更高一点的地方,月光撒在他的身上,只见长袍猎猎,目光清冷,顿时衬托出更为慑人的高手风范来。 「诛杀黄狗……情有可原。」下方石头上坐着的宁忌做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随后道,「知道错了,你可以走。」 上方曲龙君也开了口:「这些黄狗,具体什么来头?」 那孟骠拱手道:「乃是……乃是一名税吏与他的随从,我等、我等已杀了这酷吏,追赶的乃是助纣为虐的几名衙差。」 「嗯。」曲龙君点了点头,「那倒是该杀。」 宁忌便也顺着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你们走吧,今夜的冒犯,我原谅你们了。」 孟骠等人互相看看,心中固然是憋屈,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不该说话、又该怎么说才好。如此犹豫了一阵,还是孟骠身边一名汉子拱手出了头。 「今夜我等冒犯,确实有些不是,但既然两位兄台也赞同杀黄狗的义举,想必也是绿林间懂得大义的同道中人,我等追杀黄狗至此,也不知道……两位兄台,有没有见到……」 他鼓起勇气说了这些,前方宁忌的目光沉了下来,草坡上的气氛渐冷,也不知这脾气暴躁的高手是不是又要因为提问而出手打人。如此安静了片刻,才听得对方开口道:「我等行走江湖,与朝廷鹰犬自然不共戴天,你们追错了地方,去其它地方找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开口的便又拱手:「还、还有……也不知、不知两位名讳为何,仙乡何处……」被宁忌冷冷盯了一眼,才连忙道:「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我等绝无它意,只是今日识得高人,回去也好转告,它日山水相逢,也好不再出什么误会。」 「我倒是不怕误会。」宁忌冷笑一声,顿了顿,才道,「告诉你们也无妨,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做孙悟空,江湖人送一个匪号「齐天大圣」,你们可要好好记清楚了……至于我的兄弟,姓龙名傲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龙傲天。记住了吗!?」 他这番话说起霸气四溢,众人听了,俱都为之震慑。 「武、武林盟主……」 「……齐天大圣?」 众人行走江湖,如今被西南传出的绿林洗脑得厉害,自然知道「武林盟主」这种词汇的概念,但当然没听过龙傲天的名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就好像你在江湖上报名号,突然有个人说:「我是皇帝。」你当然是不信,但倘若对方脾气暴躁,你又打不过他,那当面恐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场面话才好。 一行人拱手沉默着离开,待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宁忌才想起来,拢着嘴大声说了一句:「以后见到我们武林盟的人,都给我惊醒着点!」 先前曲龙君怕被人看出端倪来,已经负手回到帐篷之中,此时宁忌也才折转回去,与曲龙君一道透过帐篷缝看了几眼,才见曲龙君笑着回头:「你……你也不用那样打他们,江湖的切口,其实我也会对,我说过的。」 宁忌笑着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两个衙差从这边跑过去,其实是有些痕迹的,这些家伙刚才杀了人,血气很盛,一边打招呼一边四处搜,很容易被他们看出什么来,那时候只能不死不休,我提前打他们一顿,救了他们的命。」他顿了顿,「不过也是奇怪,为什么这些人要杀税吏?」 「这个我倒是想到了。」曲龙君轻声道,「自古皇权不下县,过去收税,自然是靠各地大族、宗族配合,才能收得上去,武朝的……这位陛下,到了福建地方,既然要夺权,税收本就是最敏感的地方,而福建一地,也恰恰是宗族大户力量最盛最稳固的地方,听听他们字里行间杀黄狗的话,看起来 整个福建山里,官府跟大族,杀得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宁忌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不收税国家怎么做事。」 「各地的状况总是不太一样吧。」曲龙君想了想,「不过,他们吃了亏,这下会不会叫人来?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宁忌想了一阵:「这些人……自称是自发的义士,趁着月黑风高杀税吏,一时间占了上风,但说到底,不可能不怕官府吧,而且来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枣,我觉得……先倒是没必要怕……」 他口中是这样说着,只是过得一会儿,还是出来跟曲龙君一道收拾了东西,这天晚上,将休息的地方稍稍转移了些。他目前的身手固然不怕事,但也没必要冒太大的风险…… 宁忌这边转移营地之时,另外一边,孟骠等人瘸瘸拐拐地奔行而回,在附近山间的破庙里,与部分合作的义士以及牵头的大哥们碰了头,说起了遭遇的事情。 「……咱们几人在那边,碰到个尖嘴猴腮的汉子,二话不说,那是见人就打啊……」 这些人倒还真不是什么山寨的匪人,而是被带头人往各处招揽聚集起来的义士侠客,此时说起这尖嘴猴腮的汉子的凶狠,当下一片哗然,有人道必定是朝廷走狗,得当场聚集人手过去杀了他,找回场子,但杀死税吏的行动想必已经引起骚乱,此刻倒是不再适合节外生枝。 当下众人一番吵闹,待听到什么「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样的名号,均道这必是敷衍的化名。如此说了一阵,待到将要散去之时,人群中才有一名秀才打扮的人蹙眉抬手:「等一等,我好像……听说过这两个人。」 「哦?」众人以及带头的大哥一时间都望向了他。 只见这秀才拿出怀中一个包裹打开,取出了几本类似「英雄册」的书本,当场翻找起来。 过得片刻,找到了线索。 众人朝上头一看,俱都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去年发布在江宁公平党势力内的悬赏,当时的江宁声称要举办天下第一擂,各方豪杰汇聚,就连过去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都在那边与黑旗高手爆发了大战,而自那之后,公平王掀翻桌子,如今整个江南都打成一团,能够在这等环境中生存的高手,比之福建一地,那是结结实实要高出一个层次的。而龙傲天、孙悟空的名字,赫然便出现在当时的悬赏黑榜之上,排名不低,而至今居然还活着,便足见这两人身手的惊世骇俗,孟骠等几个人在对方手头下挨打,并不冤枉。 而只有那悬赏上描述的理由,以及记录的外号,与对方报上的,稍有出入。 众人围过来看了悬赏上的两个外号,摸着下巴,目光或是恍然,或是复杂起来,先前的各种义愤与血性,一时间倒是一扫而空了。 有人点了点头,一旁,也有人跟着点头。 「嗯……」 「这是……」 「这是两个……」 「这是两个……邪派高手啊。」 众人明白了。 随后孟骠等人也明白了: 难怪……我会挨打。 难怪脾气暴躁。 因为……他们是那种邪派高手。 天空中的星与月朝西面流转变化,山间鬼鬼祟祟的人们聚集了又散去。 弥漫雾气的山间,宁忌与曲龙君早早地起来生了火,做了一顿朴素的早餐吃过,随后收拾起包裹,牵着枣花马开始下山,行得一阵,渐渐穿过村落,进入到位于山间的「大道」上。 仙霞古道上的行 人不多,但已然接近蒲城县城,偶尔已经能够看到些挑着担子的山民的身影,宁忌与曲龙君说说笑笑,准备去城内最热闹的地方摆摊,顺便吃些山中特色的好东西,犒劳一下这一路来的旅途劳顿。 快要抵达县城的一处山路拐角处,两人便看到了前方路边鼻青脸肿的「义士」孟骠。 以及跟在他身边的数道身影。 。入殓师灵异录 本站域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四章 阴燃(四) 春日的上午,福建的山峦间犹有雾气,蜿蜒的道路穿过前方的山嵴,去往不远处的小县城。看见前方道路转角处茶摊边的一众身影时,曲龙君与宁忌俱都皱起了眉头。 “那个……是不是昨晚的那帮人啊……” “晚上杀了公差,白天还敢跑到大路上堵人,活腻歪了,这帮东西。” “要不要躲?” “不用,看看他们干嘛……也许不是堵我们。” 虽然以身手而论并不在意这帮山间的小土匪,但对于这帮方才做了桉的黑道人物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路上,从西南过来的宁忌还是有些震惊的。 此时道路那边鼻青脸肿的孟骠也已经看到了走来的两人——夜间一番交手,宁忌霸气无双,众人听他的话语虽然年轻,却也将他视为颇有江湖经历、驻颜有术的大高手,这时候到得白天,相隔十数丈看得清楚,脸上的表情变得惊疑不定起来。待他点出人来,周围的同伴也蹙眉过来,对他质询。 “不是说遇上的是两个尖嘴猴腮的汉子,见人就打吗……” 一帮人挨了打之后,回去将敌人描述得凶神恶煞,此时见了,全不是一回事。但即便是夜里,两人当中一人佩剑一人背负双刀的高手形象也是极为明确,此时看着,又对得上号,更何况双方眼神交流之后,那背负双刀的少年人眼神变得不善起来,恶狠狠地扫过了这边的人群,看着也确实知道他们的来路。 “……若是我有这等容貌,那何必犯下什么淫行,这在哪里会没有姑娘啊。” 人群之中,有人滴咕。 “闭嘴!”眼见来人接近,众人当中牵头的大哥低声下了命令,之后又道:“江南大地界来的风流人物,那叫做情趣,你们懂个屁!” 众人学到了新的人生道理,不再言语。他们倒是不知道,也是双方隔得有些远,对方听不到他们这番说辞,否则少不得又要起一番冲突。 此时双方打量完毕,确定是昨晚的二人一马后,带头的大哥方才拱手迎上,面上露出了笑脸。 “两位英雄,两位少侠。”这带头的大哥身形并不魁梧,样貌偏瘦而精干,但笑容亲切,语声并不太高,带着浓厚的礼节与分寸,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大驾光临浦城,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在下浦城于贺章,昨夜听闻有兄弟冒犯两位英雄,今日特来道歉,恕罪、恕罪……” 他的态度有礼、进退有据,一时间颇能给人好感,宁忌倒是生不起气来了,此时又打量了一下众人,蹙眉发怒:“来这么多人,不是为找茬,又是为干什么。你心里有气,划下道来,打上一场无妨。” “绝不打架,绝不生事。”这名叫于贺章的带头人态度出乎意料的柔和,看来简直不像是江湖人,他摆了摆手,见两人对于搭理他们似乎兴趣不大,连忙又是开口,“不瞒两位英雄,于某便是浦城县人,绕过这处山路,那边村子第一所宅子,便是于某家宅所在。在下乃是本地地主,自幼也习武,素来仰慕道上英雄豪杰,但凡有外地的兄弟至此,于某都愿尽地主之谊……” 他的态度恳切,宁忌与曲龙君倒是不愿意多谈,只是举步前行:“我们有事,倒是没兴趣结交,那你要用强吗?” “绝无此意。”这于贺章跟随着前行,“只是自去年以来,福建地界风云突变,江湖上有许多事情发生。两位少侠自外地过来,昨夜便遭遇了这样的误会,对其中缘由,莫非便没有丝毫好奇?两位英雄,萍水相逢,于某知道并没有什么可以就此取信两位的,但在下绝无恶意,只是知道两位英雄武艺高强,为了这福建的天下大义,有些话想要与两位交流一番,一来是为了昨夜的误会不再发生,二来……确实有结交之心,但一切皆凭二位的心意,于某保证,咱们一番话说完,两位即可启程,于某奉上一份程仪,绝不多烦二位。当然,两位若是想在浦城盘桓,又觉得于某还行,那接下来的吃住游玩,也皆可由于某安排,如何?” 这人的态度摆了出来,宁忌与曲龙君相互望望,委实疑惑,蹙眉道:“只是说话?” 那于贺章点头:“就说说话。” 曲龙君道:“我们说完就走?” 于贺章道:“绝不刁难。” 他看着两人意动,朝着前方摊了摊手:“在下家宅就在前方不远,要不然……两位移步?” 曲龙君摇了摇头,指着茶摊:“就在这里。” “茶摊也是我家的。”于贺章笑着摊手,“绝无恶意,两位请。” 宁忌与曲龙君相互望望,随后,走到一旁的茶摊里坐下了。 小小的茶摊位于道路的转角处,只是建于山路边的小小草棚,越过茶摊的视野,能够看到位于前方山涧间山民聚居且建了围墙的寨子,这于贺章的家一眼望去颇为不俗,而在视野的更远处,浦城县的城墙随着道路的延伸隐约可见。 茶摊上使用的只是山间所处的陶壶陶碗,于贺章为示诚意,缓缓煮茶,但宁忌与曲龙君自然是不喝的。待热茶斟上,只听那于贺章方才说道:“也不知两位少年英雄,此次来到福建,所为何求。” 曲龙君冷着脸看着他:“方才说的是,你有一番话,如今坐下,倒成盘问了?” “绝无此意。”于贺章一笑,“只是有些事情,能知道两位的目的,那便更好说一些……也罢,那接下来,便由于某自己说一说,只是不知道,两位对于福建的情况,是否熟悉。”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这次倒并不等两人回应了,道:“福建一路,自古说的是七山二水一分田,这边崇山峻岭众多,虽然看来风景不错,实际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平时节乃是流放之地,每至乱世,方有流民从各地迁入。因为是从外地而来,因此称为客家,也是因为大批大批的外乡人,在这等蛮荒山野生存不易,因此抱团而居,宗族内部,颇为团结。” 他笑了笑:“但是,虽然是生存如此不易的地界,可我福建一地,多年以来,颇服王化,过去各个宗族总是以出一名读书人、售于帝王家,为一等一的盛事,这是我福建人懂得的大义。而说到这些年,最大的事情是什么呢?靖平之耻、江南沦陷,前两年……新君走投无路,一路经海路至福州,这其实也是我福建众人,打心底里,感到荣幸的盛事。” “可是,这件事后,事情却不如我们想的那般好。” 于贺章喝了口茶,顿了顿。 “两位少侠,自外头过来,往日里,我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里发生的事情。新君来到此地后,我们大部分人,自然是打心底里的拥戴,可是啊……去年便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密谋、有人行刺、有人造反。去年年中,几个大海商被打,年底,福州附近有几个大宗族,蒲家、陈家、荣家,行大逆不道之事,刺王杀驾,被新君击破后,便皆被抄家,几个宗族中幸存之人,如今还在被朝廷通缉。在外人看来,恐怕委实是多事之秋。” 他说到这里,对面的曲龙君微微笑了起来:“倒是诸位昨晚口口声声诛杀黄狗,恐怕这件事情,你们倒也不站这位陛下这边吧。” “龙少侠明察秋毫。”于贺章并不掩饰,笑着抬了抬茶碗,“在外人看来,恐怕整个福建,是许多人不服王化,总想着给新君添乱,又屡屡被识破。可今日在明眼人面前,于某只说一件事,自新君来后,只浦城县一地百姓的赋税,便比往日里增加了一倍有余,甚至许多时候,还有官兵百姓之间相互厮杀的惨剧发生。” “这是为何呢?”曲龙君问道。 于贺章顿了顿,方才缓缓开口:“……究其原因,当然有许多,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新君年轻气盛,被身边众人蛊惑,大肆任用新人,不用老人任事。这两年,从上头派下来的官吏,行事专横,手段粗暴,每每掀起民怨,甚至打死了不少乡民。两位,你们看浦城这地方,本就山多田少,生活艰难,此时赋税又加了几乎一倍,福建山民,民不聊生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大义凛然。曲龙君却是一阵冷笑:“我虽未去打探,可想来这一倍赋税,也未必是因为皇帝加上的吧。” 于贺章抬了抬手:“龙少侠明察秋毫,但对于此事,两位一路南下,自有分晓,于某也不必在这里骗人。福建一地山高林密,各地山民结寨自保,本就无奈,过去山民的赋税,由本地乡老征集,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许多钱收上去,本就要花在自己寨子里的,可新君来到福建,带的官兵足有二十万之众,他要养兵,从哪里捞钱?便派了各种官吏过来,以种种借口打压乡老,只想将钱收上去用于养兵……穷兵黩武,莫过于此。这些事情,两位慢慢便会了解。” 他对这件事情说得极为自信,宁忌那边也笑了起来:“难怪,说白了于员外干的是造反的大事业,莫不是想要邀我们兄弟入伙?”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于贺章却是坚决摆手,“造反这样的事情,谁敢去做啊,两位英雄,福州还几个家传渊源的大族,如今坟头的血腥味都还没散干呢……新君乃是战场上杀出来的有为君王,其下韩公镇海军、岳公背嵬军,哪一支不是兵强马壮,即便结整个福州之力,谁敢当其前锋。此事提也休提,于某今日拦下两位,倾诉衷肠,也绝非为的此等不智之事。” 宁忌此时倒来了些兴趣,也不装高冷了:“那你们想要干什么。” 于贺章低头端着茶碗,沉默了片刻:“这便与方才在下问的问题有关了。” 他抬起头望着两人:“两位……福建人苦啊。陛下被蒙蔽,用人不查,导致奸佞横行,民不聊生,可即便起兵造反呢?几个大海商、大宗族车鉴在前,谁也打不过陛下的军队。去年甚至还有人行过刺,可是啊,朝廷鹰犬铁天鹰聚集了一帮恶匪,横行跋扈、只手遮天,不少的江湖义士,都死在了他的辣手之下。” “铁天鹰。”宁忌蹙眉,冷哼一声,“这个名字,我倒是知道。” “少侠与其有旧?”于贺章盯着宁忌。 “老一辈结下过梁子,至今未解。”他说到这里,目光一寒,身后彭的一声拍在了茶桌上,凛然的杀气一放即收,只见茶桌上壶碗皆未动,一只手掌印却已经在坚硬木料上留了下来。他这是真的想杀人,于贺章见了,眼底便是一阵惊喜,宁忌却是挑了挑眉:“你说你的,不用管我。” “是。”于贺章一拱手,“除了铁天鹰,新君身边,还有许多助纣为虐之辈,有名叫李频的大儒,善说谎言,有长公主周佩,善于笼络人心,还有众多鹰犬、歹毒之辈聚集,因此,正面对抗,百死无生。” “那遇上这样的情况,我们能怎么办呢?”他摊了摊手,“……一直到去年年底,蒲、陈、荣等几家大族被剿灭之后,有得了蒲家恩惠的大侠曹金龙在莆田杀了上头派下来的各种官吏七名,他的家人也死于鹰犬之手,这才令得整个福建震动,我等绿林人士,也慢慢的有了主心骨。” “从去年年底开始,在大侠曹金龙、蒲家的公子蒲信圭、陈家千金陈霜燃等人的激励下,咱们整个福建的绿林人士,开始响应这义气,自发的起来,诛杀黄狗。两位英雄想想,这是何等的壮举,整个福建的人,自发的聚义……官兵势大,鹰犬力强,哪个大族大宗,都不能说自己要起来造反啊,我们向来服膺王化,可他挡不住这许许多多的义愤之人,绿林英豪,杀了一个税吏,往这福建山中一跑,他去哪里追……这个事情,就是咱们福建如今的大义!” 于贺章说到此时,图穷匕见,振聋发聩。宁忌与曲龙君相互望了望,这才明白许多事情,曲龙君随后微微蹙眉:“莫非……就真是为了大义?” 于贺章笑了笑:“最重要的,自然是为了大义。但另一边呢……咱们福建各地大族啊,虽然明面上不可能起来说我对陛下有看法,但私下里,懂得大义者又哪里会少,纵然表面上拿不出什么支持,但暗地里,对黄狗的狗头,皆有赏格流出,另外,便是各地的义士,杀了奸贼,遇上了什么难事,愿意伸手帮忙的,那也是遍地都是啊。因此无论是名利大义,咱们如今的福建,都不会让义士寒心。”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其实啊,两位少侠,福建一地,本就贫瘠,往日里呢,外来的英雄也不是很多,这两年出了这些事情,可外头呢,这里有比武大会,哪里是花花世界,去年出了这些事情,我们就说,啊能不能去外头找些英雄助拳,打翻铁天鹰这帮走狗啊,甚至想过要请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过来主持正义,可都请不到啊。” “……到了去年年底,听说啊,那岳飞的一对儿女,一个叫岳银瓶,一个叫岳云的,在福州摆下擂台,那是打遍三山五岳无敌手啊。唉,令人痛心、令人齿冷,哦,听说那名叫岳银瓶的女子,长得漂亮,可是仗着官家、仗着她老子岳将军的威风,在福州竟没有男人敢胜她,真是……缺乏管教啊!” 他这里说到岳银瓶的事情,目光盯着前方两人看了一会儿。 宁忌点了点头:“岳将军是铁臂膀周侗的关门弟子,他的儿女,五步十三枪跟翻子拳应该是得了真传,如果还博览众长,你们打不过也不出奇。” 曲龙君则看着对方:“接着说啊。” “哦。”于贺章点了点头,“于某人啊,这是身在南北的关卡要道上,又心慕如今福建各路英雄的付出,所以总是想,做点什么。因此啊,但凡有南来北往的英雄路过,于某人总是会忍不住,将这些事情告知一二,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有过误会,两位英雄有所警惕,那是必然,可是这来福建的英雄,那无论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名利,若是真的愿意出手呢?又或是顺手就做了些什么呢?那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啊……” “两位英雄,于某也不藏着掖着,咱们福建一地啊,服膺王化,造反那是无人造反的,可是皇帝身边的这些贪官污吏,大家看不过去,那自然可杀。自此地到福州,两位,但凡有黄狗的人头落地,各地大族皆有盘缠、劳苦费用奉上,只要两位只要细细观察,各地也皆有如于某人这般心存忠义之人在。这就是兄弟方才询问二位来到福建所谓何事的缘由……”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对面的曲龙君目光坦然,宁忌却已经笑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造反,那个曹金龙、蒲信圭什么的,难道就是你们的上线?” “哎,都是义举,哪有上线,其实真顶在前头的这些义士啊,若是躲不过鹰犬的搜捕,多半是要死的,咱们虽心存忠义,不过对抗一些贪官污吏罢了,不敢真的触怒龙颜啊。” “不过没有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宁忌抬起头来,“你说的这些,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好人……于贺章心中说道,面上却是笑起来,又低声大概地介绍了一下各地杀“黄狗”的赏额,之后才道: “其实,两位少侠要干些什么事情,于某是不敢指手画脚的,只是,也知道二位的身手了得,如今也有一场热闹,想要告知二位……两位英雄也知道,福州乃是如今鹰犬聚集的凶险之地,各方英雄啊,去了多次,与那铁天鹰、岳银瓶、岳云等人对抗,过去皆铩羽而归,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一次两次就罢手,如今,那方才所说的曹金龙曹大侠,还有蒲信圭、陈霜燃等义士子女,听说都在福州,聚集力量,伺机要做一些大事……两位若是对这些大事有兴趣,譬如方才说的,少侠若是想要为家中长辈杀了那恶贯满盈的铁天鹰,倒也不妨去福州,寻些同伴,于某这里,对此便有一些线索,例如:同福客栈……” 茶摊之上,于贺章压低了声音,一番细细讲述,对于具体的东西当然不会讲得太多,但只要两人有心“诛杀黄狗”,或是去到福州做些刺王杀驾之事,也已经足够他们去寻找到一些接头线索。待到这些话题说完,于贺章才又问了一遍,两人是否有意留在浦城县一段时间,杀几只“黄狗”试试,但得到拒绝的回答后,他便也不多纠缠,转手让人送来了一份十两银子的程仪。 两人离开这茶摊,去往县城时,对于整个福建的现状,总算明白了很大的一部分。如今在整个福建,明面上几乎无人敢出来反对福州的小朝廷,然而各地大宗大族,却是暗地里支持着无数亡命之徒,开始大肆的暗杀各地从上方派下来的官员,这些“义士”一个个都是个人行为,但各地宗族又在暗中给出赏银并且掩护着这些“义士”的逃亡与躲藏。 以“尊王攘夷”这种口号尝试发动底层,向大族夺权的小皇帝,此时竟淹没在了这样奇特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只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在福建各地,到底激烈到了什么程度而已。 曲龙君读过书,对于这些事情的意义,自然明白,至于宁忌在西南接受过更多类似的知识,此时双方说起,都有奇怪的感觉在心头升起。曲龙君笑道:“那……你说他们去福州,是又想要弑君杀皇帝,还是杀一杀皇帝身边的那些走狗啊?还有……小龙你想怎么办啊?” 宁忌想了想:“其实……这个小皇帝在西南的风评还不错,另外还有参加过华夏军的一帮左家兄弟,如今在帮他们搞改革,那个什么曹金龙之类的小狗想要搞破坏,我当然是要帮他们干掉曹金龙的。不过……” 他顿了顿,随后看看曲龙君,神色微微复杂起来:“如果可能的话,我要会会岳家的那对姐弟,然后……宰掉那个叫铁天鹰的狗东西。” 曲龙君也看着他,之后明白了他眼中的涵义,笑起来,挽了挽他的手。 “没事的。” 她道。 “到时候,我会先躲起来。” 上午,山路上的行人不多,宁忌便也捏了捏她的手。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进城,对于福州的一些期待,至此,也终于变得具体起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五章 阴燃(五) 东南福建,就在宁忌与小贱狗已然踏上一段新的旅程之时,作为他出发之所的西南大地,也正处于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日之中。 这一春日的所指并不仅仅局限于那每年皆至的四季变化,而是随着去岁百村试点的初步成功,土地改革的车轮正朝着成都平原上更为广阔的地方奔驰而去,这一令人陌生而又震惊的事物,正随着时间的推进,一刻不停地在这片平原的四野八方呼啸而过。 在一处一处的村庄当中,土地改革被按部就班地推到了预定的位置,有人迷惘、疑惑,有人不信、进而反抗,旁观者们先是冷然,而后震惊,继则在难以置信当中感到失落,也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写下诗篇,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这样的新时代并非一个简单的观念、一个令人振聋发聩的梗概,在成都的阳春三月里,这个春天的舆论场上,无数的观念正在被“新文化人”们整理得更为具体,抛洒出来,而激烈的对抗比过去的哪一刻都更为汹涌澎湃。 人们这才发现,在过去十余年间,宁毅所带领的华夏军核心成员们不断“纸上谈兵”式的文化推演所带出的那些成果,无论是平等还是四民,还是这样那样稀奇古怪的人文假设,在“土地改革”正式落地的这一刻,都已经被磨亮了刀锋,填充了子弹,人们结合这一巨大变化的现实,已经能够开始推导出种种伟大的未来前景,而一个个稚嫩的“新文化人”们,就在心潮澎湃之中,不断地开始丰富具体的理论体系。 任何单调的概念,所谓伟大的展望,在成体系的儒家理论以及上千年的实践样本前,事实上都是无力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单调理论不可实现的各种理由到底是什么,因此在过去数年的大讨论当中,实际上还有各种的华夏军理论研究者,被外来的渊博儒者渐渐折服。但这一刻,准备了十余年、涉及不同方向的理论框架开始结合实践的步伐,体系开始对抗体系,空想的理论与展望,开始被现实所塑形。 于是陌生的巨人从陈旧的大地上开始舒展它的身躯,泥土与山峦被推开,隐约的雷鸣漫过原野。 在各路儒生与观察者的眼中,于数年的时间内与人为善的弑君者宁毅,终于开始展现他狂妄的想象与压倒整个时代的强大力量。 如果说十余年前他在金殿之上不顾一切的弑君,到后来灭儒的狂言,乃至于在成都平原击溃女真西路军的壮举,都还是处于人们能够理解范围内的想象,那么这一次“土地改革”的落地,就真的是超乎所有儒家高层想象边界的疯狂行为——历史上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但几乎无一例外会变成有破坏而无创造的狂欢,有理智的人绝不会轻易为之,而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去做,它都会在短期内走向崩溃的结局。 但这一次,并没有。 华夏军以空前的组织度将这样的革新推进到名单上的每一个村庄,它抛弃了地方乡贤的配合,犹如剃刀般的重塑路途之上每一处村庄的样貌,不仅仅推开旧的抵抗,甚至在这种变革的推进途中,就开始吸纳新人,进行四民思想的培训与教育,而这样的实践则在一处处的舆论中心开始给过去十余年的“幻想”注入真正的生命。 小规模的对抗与厮杀正频繁地爆发,在成都,无数的人开始向华夏军的代表大会甚至宁毅本人进言,甚至一帮老儒在政府广场上“叩阙”,痛陈接下来的各种利害——他们已经顾不得先前与华夏军的“不共戴天”。 但宁毅岿然不动,而由他的意志与力量展现出的身影,这一刻,正笼罩在整个西南的天幕之下,将力量的桩子,刺入地底。 新的理论框架并不会就此摧毁旧的框架,甚至于在实践刚刚开始的眼下,它都不能说是占了上风;而依靠军队的暴力按部就班地推进土改,吸纳新人,也不可能在数年的时间内真正摧毁乡贤文化的庞大根系。但至少在这一刻,四民的想法与结构已经被注入灵魂,骨架之上有了血肉与皮肤的包裹,它的心脏开始跳动,血液有了循环,而在它的脚下,具备生命力的真正的根,已经开始扎入地底,与庞大的乡贤力量真正的开始争夺养分。 巨大的变革会影响到社会上每一处存在的形态,在成都,老儒与新儒的对抗都还仅仅是文化层面的衍生波澜。在一处处外来工人的聚居点上,失去了家乡又签了卖身契的人们开始询问于西南定居又或是加入华夏军,打出去以获得土地的可能,这种期待与踊跃已经掀起一股热潮。而与之对应的,围绕在成都这边开厂或是投资的各路士绅一方面开始担忧局面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已经在这样的变化中,积极地寻找各种的机会。 就好比如今身居商业部高位的“林处”林丘,最近这段时日,也就经历着一**腐蚀狂澜的冲击。 林静梅等人近来便在李师师的指导下,尝试做出配合土地改革吸纳外来工人为中坚力量的提案;而在春节成亲的两天热闹之后,她的丈夫彭越云,则早已被宁毅发配到了不知哪里去执行任务,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了。 摩诃池附近的行邸当中,宁毅忙得甚至没有了时间写文章在报纸上骂人。 外界被侵害了利益而喊冤的地主们、因恐惧而叩阙的老儒们如今看不到他,他也没空搭理这形形色色的属于个体的声音,无数的数据每一天都在往中央汇集,宁毅大部分时间面无表情,做出稳坐钓鱼台的形象,但走神的次数变得多了,有时候还会发脾气。 虽然不与外界的老儒们做私人的接触,不听喊冤,但每天当中宁毅还是会看报纸,有一段时间他尤其喜欢看各种“新文化人”们对改革的展望,看见十余年来讨论的各种论点被不断丰富、抛出,渐渐地这类报纸就会被堆在最上头,他看了几天之后,勃然大怒,换掉了秘书处的负责人,之后又将各路唱衰土改的报纸文章拿出来翻了几天。 土地改革的进度已经由他直接掌握的一百个村庄,往更大的地方扩展。近一万名作为中坚力量的基础成员,一千个工作组,接下来要在两年的时间内完成西南数万村落的革新,军事支援上并没有太多出问题的可能,但这一千个工作组已经开始逐渐脱离他的视线,虽然矫枉难免过正,必然会出现各种偏差和问题,但每一个工作组出现的问题,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坏死的病根。 积累了十余年,才从文化上勉强搭建起框架,从基层上建立起现实层面的循环,落地固然可喜,但接下来的数年时间,一旦在现实层面出现大的问题,整个改革的框架仍旧可能化作海滩上的沙堡。虽然说起来思想的种子已经落下,但在它从现实层面成熟之前,每一次的周折辗转,仍旧会以百万人千万人甚至一个时代的泯灭为代价。 这一刻,他的内心其实也会感到恐惧与忐忑,当然,表面上,这样的情绪已经不适合表现给任何人看了。 偶尔也会有外界的讯息传来,晋地的西征;戴梦微、邹旭的各种小动作;公平党的推进变化;东南小朝廷的颠簸又或者是金人的动作,往日里他会将这些视作娱乐,但最近也只是大致过上一眼,便抛给下头的部门,让他们按部就班,循序做事。 只偶尔思考出神时,关于“何苦来哉”的感慨,又多了不少。 在这个三月的成都平原,除了土地改革的步伐逐步扩张,或晴或雨间,更为现实的春耕也正在进行。平静的大地,远离了战乱的人们生活也大致安定,而在更为西南的文普县,被发配在这里半年多的汤敏杰,经历了他人生当中最为平静充实的一段日子。 犹如幻梦一般。 在经历了半年多的工作之后,他如今已经算是223农业研究所的老人了,每日里的工作依旧简单:凌晨在文普县城外收取粪便,给附近的一些孩子或是几个后进的夜香妇做点识字启蒙,之后回到小叶村附近的研究所进行沤肥,再尽量赶在夜晚之前回到文普县的粪站。 在此期间,或许是由于彭越云过来找他谈过几次话,又或者是因为他在粪站开设了扫盲班这种可大可小的事情带来的影响,研究所所长陈辞让找他谈过几次话,尝试给他调动到更加干净的岗位上,也想过要给他的扫盲班做些宣传,但汤敏杰都尽量温和地做出了拒绝。 居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通过彭越云介绍的一个朋友,在文普县也能买到成都方面的一些报纸了,汤敏杰将他不多——但也几乎没有用处的——工资开销大多放在了这个上头,通过报纸,他能够清晰看到外界剧烈的变化,而在每天看完报纸之后,第二天的早晨,他还会给扫盲班上的孩子们阅读和解释外界的各种新闻。 “了解了世界,将来你们会变成更加有用的人。” 而因为他的这些行为,私下里偶尔也会有人传:粪站收粪的小哥,在外头说不定是个什么大人物呢。 当然,纵使有人过来套近乎,教书之外的汤敏杰,交流之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大人物”的特征来,虽然在给小孩子们念书读报时他会稍作洗漱,但大部分的时候他微微句偻着疲惫的身子,偶尔会拿手去抠走在泥粪之中的赤脚,由于长期收粪,身上也隐约散发一股臭气,普通人很少能跟他长时间相处或是交谈。 最初向他提议教书的夜香妇贺青,倒是在一段时间内表现过对他的好感,也曾经旁敲侧击地开口,提出要给他浆洗和缝补衣服,曾经送过他亲手纳的一双布鞋和几个鞋垫,但在汤敏杰明确地表示了推据之后,双方的关系,又回到了一定的距离之上。贺青并不明白汤敏杰这样的抗拒来自于哪里,但人跟人之间,原本也是极难理解得那般深入的,对方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条件,她也不至于真表现得没羞没燥。 西南的春耕从二月便已经开始,各家各户都忙得不亦乐乎,外界的土地改革在这段时日内是大伙儿口中最常提起的话语,也有地主满心忐忑,二月中旬甚至发生过一些不好的冲突和血桉,闹得沸沸扬扬,但距离汤敏杰等人,也还遥远。 到得二月底,一支小的工作组从最初的一百个村庄里分裂出来,来到了文普县城东面的一个小村庄里,据说已经开始了土改的步骤,不少夜香妇偷偷地过去观望,回来跟汤敏杰说起,说是某个地主家的媳妇上了吊,好不容易才被救回来,其实这家人的风评平日里倒还不错云云…… 各种细细碎碎的讯息,夹杂着每日里报纸传来的各类新闻,汤敏杰在平静中又感到心潮澎湃,时代的波澜正在温暖他破碎的内心,他偶尔想到远在北方的那些汉奴,脑中响起他们的嚎哭,又会想起陈文君,他会想:“陈夫人啊,你能不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呢,你能不能感到,这里的温暖呢……”回应他的,却也只有脑中呼啸凛冽的北风。 三月初,文普附近村庄的土地改革进程似乎闹得有些激烈,文普县里,有华夏军的军人过去了一两趟,这种事情当然并不出奇,世上的地主并不都是坏人,甚至于在许多地方,风评坏的小地主是无法生存的,这些事情属于结构性的不公,当它发展到比较深的程度,就只能被打破,才能构成新的循环。华夏军对这次的土改没有粗暴的一打到底,安排了一些赎买和商量的章程,但对于自觉土地积攒不易的一些人来说,当然也会有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情况出现,但是如果在固定的时间谈不妥,他们也很有可能,会被碾死。 汤敏杰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如此这般,到得三月十三这天的傍晚,他赶着粪车回到文普县的途中,感受到了不太一样的氛围。远远的,似乎有骚动发生,县里出来的执法队,正在对周围进行搜捕,甚至于路边有带着袖章的汉子,对道路上离开文普县的行人,进行着警惕的观察,对部分人进行了简单的询问。 经过之时,倒是听到了交谈。 “出什么事了……” “……二庆村那边的裘员外,持刀伤人了,听说杀了工作组下来的人呢……” “杀了人了?”听得这些人的说话,汤敏杰蹙了蹙眉,第一次好奇地过去询问了一下,之后倒是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大概能确定的,也就是二庆村又爆发了纠纷,出了伤人的血桉。 此时夕阳西下,汤敏杰架着粪车回到了收粪站,给骡子解了套,又做了简单的清洁,天色渐渐黑下去时,道路上又有队伍持火把搜索过来,有人敲开了门,领头的是一名汤敏杰一眼看去便知道上过战场的华夏军军人,身边还有地保,询问和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又问起傍晚过来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或许因为双方都属于华夏军机构的人,让随行人进去大致搜索时,还跟汤敏杰敬了个礼,问了他是不是上过前线。 汤敏杰句偻着摇头,说没有。 一行人搜了一番,离开了。 此时天色几乎已全黑,汤敏杰拴上了门,随后抱了一把刀,搬了张椅子,在粪车旁边方便倒粪的高台上坐下了。他从关门后所有的动作都无声无息的,坐在那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如幽灵一般。如此大概过得片刻,粪桶之中传来了动静,有一道身影悄然地推开了粪桶的盖子,正探出头来,便看到了这坐在近处的椅子上的身影,以及他垂在地上的刀。 “出来吧。” 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说你为什么不该死。” 这是汤敏杰回到西南半年之后,发生的小小插曲…… 不久之后,会引起些许的动静。 如同一个大时代当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波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六章 阴燃(六) 春日的傍晚,天早早地就开始黑了,三月十四,小叶村附近的林间,鸟在鸣转中飞走,村落中亮了些许的灯光。 马被拴在距离村庄和223研究所尚有里许的林子里了,打先头的两人在最后的天光里过来探了路,其中没穿军装的一人还到村子里找村长首先问了几句话:他带了华夏军的公文,自言是公干路过,讨了一口水喝,顺便问了一下223研究所的情况,在对方起疑前便行离开。 另一人也大致看到了研究所里沤肥区域的所在。 更多的人随后才到。 「这边怎么样?有没有打草惊蛇?」 「确定了沤肥的地方,找到了那辆粪车,人应该就在旁边的房子里,但是不好直接过去,没有完全确定。」 「村长那边聊了几句,拖大粪的那个,应该是受的处分……有个情况,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每天下午从这里出发返回文普,但今天你看,这个时候没有动身,这很可疑。我们没有轻举妄动,文普那边什么情况?」 黑暗中的树林,一行人都没有亮起火把,好在是月中,月亮早早地便出来了,林子里彼此的身影都看得清楚。为首是一名样貌端方,在嘴角、眼角都有伤的中年军人,目光沉稳,令人心服,其余几人也多有军队痕迹,有人穿着正式的军装。 两名前锋斥候将事情大致说了后,为首的中年军人点了点头:「看来就是他了……周围搜索过的地方,收粪房那边找到了明显的痕迹,这个人早上给附近的一帮小孩子讲了课,读了报纸。而且……确定上午买了金创药材。」 「那多半是他了……粪车臭烘烘的,姓裘的真豁得出去……」 「……动手吗?直接做,还是抓?」 「问题是,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老大,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什么来头……一收粪的……」 「闭嘴,小严今天不是说了,手上没指甲,昨天见了人也不怂不怯,这种人……多半是从外头干过事情回来的……」 「指甲全被掀了,还被发配来挑粪?」 「那就更麻烦了……」 林子里几人低声说了这些,为首的军人看着前方也在蹙眉沉思,随后道:「村子里没说什么?」 「老大你叮嘱过,不清楚他在这边的关系,所以怕打草惊蛇,只稍微提了一下粪场这边,村长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对这人的印象不像很深。如果要问清楚,就得亮明态度了。」 为首的军人点了点头:「223只是个干农活的研究所,里面没什么来头大的,但哪怕是小地方,也难免有几个人精,时间仓促,不好随便找人问了。文普那边也没查出太多的东西,只知道这个收粪的每天看书读报,懂不少道理,指甲被掀了,还被发配到这种地方……现在只能猜,应该被抓之后扛不住刑,撂了东西,后来又活着回来……谍报线上的人……」 「他娘的是个孬种,那干了也不算冤枉他!」有人低喝。 「……这种人很精的!」一旁也有人道,「如果姓裘的落在他手上,一天一夜,已经不知道他搞清楚多少东西了!」 「所以就更不能让他活!难道要等他把事情查清楚,到上头找我们对质吗?」 「……」 林间,一行人沉默下来,相互望着。为首的中年军人抹了抹口鼻,蹙着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终于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跟他谈谈。」 「……在外头受刑,把事情撂了的,不见得是硬汉。」有人道。 「那也得先抓再谈,而且,除非他能亲手杀了姓裘的,不然不能相信……」 「死到姓裘的一家,不节外生枝最好,不然哪怕是个收粪的死了 ,谁知道会不会被查……」 「如果愿意谈,出点血就出点血……」 事情暂时的议定,为首的军人方才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凝聚起来,开始下令。 「那现在最好就是这样的打算。行,小尹,你绕到这个农庄的前头,找这里的负责人,大概说一下地主跑掉的事情和这个汤敏杰可能包庇,就说死了自己的同志,事急从权,我们抓人,让他们不能过来。我们这边做事,许、虎子,左边;瘸子,余,走右边;小郑跟我从正面……两件事,第一,注意一定找到姓裘的但不用立刻下手,第二,控制这个汤敏杰,能让他杀了姓裘的,那是最好,如果谈不好,两个都不能留,懂了吗?」 他的话语迅速而坚定,说完,林中众人行礼:「……是。」 「小尹,你先去。」 名叫小尹的军人朝着树林一侧奔行而去,转眼消失在视野里。林间,六人无声地站在那儿,看着如水的月光落下来,如此过了片刻,又是坚定的命令响起。 「……行动。」 六道身影融入夜色,穿过了树林,朝223研究所边缘的房子过去。 这边是沤肥场的所在,臭得很,简单的围栏破破烂烂的,基本谈不上保卫功能,汤敏杰居住的也是几间老房子,收拾得倒是整齐,骡车与骡子安置在一旁的窝棚里,月光之下,住人的主屋似乎还有身影在动。几名军人悄然前行至附近,相互之间还打了个手势,大概三个呼吸之后,夜色中有「吱呀——」的木制机关声陡然响起来,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房舍的后方,一个木制杠杆在空中转动,一张渔网将人兜了起来,拖上半空。 呼喊声顿时响起。 「啊——」 「汉女干发现了!」 「抓汉女干!」 「姓汤的你跑不掉……」 前后左右的人都是经历过大事的,临阵并不慌乱,虽然房间里有陡然有砖头之类的东西朝后头窗户砸了出去,但黑暗之中也被躲避开。为首的中年军人喊得是「姓汤的你跑不掉。」随后朝旁边墙上一靠,口中道:「瘸子没事吧?」 被渔网兜起来的瘸子在后头回应:「***娘的没事,***这个汉女干!」另一名姓余的军人已经从窗口扑了进去,随后便是一阵混乱的声音,屋子里似乎有什么架子倒下了,姓余的一阵大骂,被砸得退出屋外。 夜色中,为首的中年军人朝旁边打了手势,让左侧的同伴先去搜索其他地方,争取找到那跑掉的裘员外,他自己靠向主屋的门边:「汤敏杰,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都是自己人,能不能聊?」 月光之下,沤肥场的左右有身影潜行,房间里安静了一阵,才听得声音传出来:「我本来还想,你们不会这样铤而走险……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为首的中年军人也沉默了一阵,过得片刻,看见远处有灯火亮起,他笑了笑:「说什么不打自招,昨天二庆村地主裘自书仗刀行凶,杀了我们组上同志,我们查到了,你包庇他。姓汤的,我们查了你,你是外头干活的吧,指甲都没了,回来挑粪,你出卖了谁……出卖同志?你现在出来束手就擒还有活路……」 「……姓裘的检举你们。」里头等了一会才说道。 「这帮地主什么话说不出来。」 「你们逼他签有问题的地契,跟人勾结分地自肥。」 中年军人眉头蹙了蹙,开始跟同伴打手势,随后道:「没有证据,都是瞎说。」 「经不起认真查的……你们还早就做了打算要逼死他全家。」 外头的墙壁下,中年军人转了转长刀,吸了一口气:「听说过成都那边的议论吗?」 「……什么?」 「分田分地这种事,要做就得做彻底,不杀人,搞什么赎买,这些人心生怨恨,早晚跟我们华夏军作对。宁先生心肠太软,这件事做错了,我们要帮他纠正……所以你说的这件事情,没错!」 他的这番话语斩钉截铁,似乎令得房间里的人都有些为之错愕,而话音未落,他身边的同伴犹如豹子般发力,直接朝屋内冲了进去。黑暗之中,房间里便是一阵轰隆轰隆的乱响,却是那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家具杂物,他冲进去还没舒展开,一些堆摞起来的破旧桌椅板凳便倒了下来,顿时遍地都是障碍。 房屋后侧,瘸子已经割开了半边渔网,黑暗中大声叫喊:「他要跑——」中年军人飞快追赶,低喝道:「截住他。」眼睛却是下意识地朝周围房间或是粪车看了过去,他方才与对方几句对话,负责在周围搜索裘自书的两名同伴已经大致搜索了这里,但粗查之下并没有发现。此刻那汤敏杰似乎从房屋后方准备突围,余姓军人正冲过去截杀,中年军人还在喊:「留活口。」 稍远一些沤肥小广场的边缘,寻找裘自书的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在月色下招了招手,似乎发现了什么:「这里有个窑……」 追捕那地主裘自书的事情,关系众人的身家性命,因此他心情也是格外急迫,啪的挥开火折子,推开掩盖的石板。 「不要……」 房舍后方,正被追捕的收粪工叫了出来,余姓军人的刀还砍在了他的身上,中年军人看见火星在空中落下,随后那边同伴的身前,有波浪般的扭曲漾起。 【鉴于大环境如此,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地动山摇,两道身影连同翻转的土石一道被冲上夜空,中年军人掩着头脸靠在墙边,耳朵里嗡嗡作响,房间内房间外的几人一时间也都有些傻了,两名军人的尸体与飞扬的土石俱都落下,粪便的臭气与爆炸的焦味混合在了一起。只过得片刻,房屋后方有人大喊:「我杀了你啊——」中年军人也已经仗刀而起,他的面目狰狞扭曲,大喝了出来:「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啊——」 汤敏杰已经带着鲜血朝旁边的山上奔行而去…… 这一刻,夜色之中整个农庄与附近的村落,也已经被这剧烈的沼气爆炸惊醒了。 本站域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七章 阴燃(七) 呼啸的夜风在山间急旋,追打砍杀的身影也在山间急走,黑暗的视野与崎区的坡地令得后方砍杀的汉子摔倒在地,翻滚在草坡里,但随后又爬起来呼喊着追杀过去,不一会儿,两人厮打着翻滚进坡地间的溪流里。 跌跌撞撞的厮打与冲撞,一切都像是长期以来养成的条件反射,追杀的士兵丢了身上的钢刀,仍旧挥舞拳头打过来,而另一边过去身形句偻的收粪工的目光与眼神同样狰狞,像是回到北国,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的、自己被敌人发现后要做出的反击,从水中抱起的木棒被他抡起来,砸在了对方的肩膀上,随后砸在头脸上,直到将这年轻的士兵砸得头破血流,倒在溪流边上。 身上其实已经中了数刀,汤敏杰站在月色下里的溪流里,急促地喘息着。 如果是在平地之上,他完全不会是对方的对手,很可能几刀过来便已经被对方杀死,然而急促的奔逃之中他占了熟悉地貌的便宜,方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夜里的冷风吹过来,他望向山下,脑中想起的,是两名华夏军士兵在沼气爆炸中被推得高高飞起的身影……杀了自己人了…… 而这一刻,他也微微的有些迷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山上跑。他向着下方望去,农庄、村落里都已经燃起了火把,人群正在聚集…… 愣了一会儿神。 他去检查了溪水边倒下的士兵的状况,然后掏出绳子将对方的手绑住了,又拾回了钢刀,拖起来往前走。 …… 山下,223农业研究所里,并不多的几名保卫人员都已经聚集起来,所内的其他人员也已经拿了刀枪耙犁,朝着沤肥场这边聚集。 中年军人双目通红地检查了自己的同伴,一个人已经被当场炸死,但另一个还有些气息——准确来说也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所里稍微会一点医术的大夫过来,正在尽人事。 陈辞让过来查看情况,对方通报了姓名:这中年军人如今是文普县方面工作组的小组长,名叫方陆,在军中的级别不算低,至少陈辞让是完全够不着的那种高度。 知道出事包庇地主如今又逃之夭夭的是汤敏杰,觉得事情不简单的陈辞让为其辩解了几句,说着这事情是不是有误会,方陆指着自己死去的同伴发了飙:「这个叫误会!你把这个叫误会!你说这个是误会!?」 陈辞让知道汤敏杰的过去并不简单,但眼下当然不敢再顶嘴,随后也只能接受了对方的调配:「你们是本地人,叫上所有可以叫的人,守住周围逃跑的路,务必要抓住他,我要亲自审。」 村落里的人,也已经聚集过来。 方陆走向另一边的同伴,「瘸子」也走了过来:「小余第一时间追上去,现在还没有音讯,怕是着了道。还有……这么多的外人过来,会不会让事情通天?」… 「谍报线上回来的人,不好对付,原本也有料到。但他出了事,为什么不往人多的地方跑?为什么不喊?」方陆红着眼睛此时也有些迷惘,看看周围,想了片刻,道,「人多就人多吧,大家一起找,我们一起去,尽可能的……当场杀了他。」 众人点了点头,握紧了兵器,往山上行去。 …… 小叶村后头的山岭并不小,汤敏杰拖着那华夏军的士兵,朝山上行进,走得一阵,对方摇晃着脑袋,渐渐地清醒了些,汤敏杰便以钢刀逼着他,往山岭的深处走。 年轻的士兵脑袋上血淋淋的,意识一时间不算太清醒,汤敏杰亦然。突如其来的这件事情已经打碎了他过去半年间经历的梦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怎么做、甚至为什么要做…… 原本已经不该接触这些事了。 前一天晚上,躲在粪桶 里、身上有伤的那名裘员外对华夏军工作组的控诉让他觉得好奇,对方身受重伤、证据其实也不足,说了一些东西,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所以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些安排,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如果对方坦坦荡荡,一切都会堂堂正正进行,会有人来找他,向他提出正式的问询和交涉——他也认为应当是这样的流程。 一切反应都是下意识的。太过熟练了。 以至于对方杀上门来,汤敏杰甚至都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情绪。 沼气池将两个人炸死的那一幕,更加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闷棍。何苦来哉呢?为什么突然间就走到这一步呢? 某一刻,倒是听到前方那士兵剧烈地咳嗽,吐了一口血后,咬牙切齿地骂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你为了个混蛋,为什么啊……你有种杀了老子!杀了老子!」 汤敏杰沉默不语,但随后说:「对不住……」 「你活不了。」对方说着,「知道吗你活不了……你知道吗他们都是英雄,我的兄弟,他们都在血战里杀过金狗,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孬种!你被发配来挑粪就是给敌人跪下了吧!你个孬种!我告诉你活不了——」 汤敏杰以刀推着他向前,对于对方的话,有一部分是认同的。 「但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们……我们是为华夏军好……」 「不是。」汤敏杰摇了摇头,「你们逼人签地契,然后杀人全家,等到土改完成,你们靠地契拿钱,而且中间还有些其它的交易……」 「血口喷人!你没证据——」 「藏不住的,这个事只要查很容易弄清楚,临时的地契要备桉作假,说明你们在政府里还有自己的朋友。但以前哪些地归裘家,当地有很多人知道,你们可以骗到外来人,但调查只要有方向,很容易就会被起底……」… 「……」 「还有……你们来杀我,等于是不打自招。你们怎么变成这样……」 「……」夜里的风吹过山岗,吹动林地里的叶子,士兵沉默了片刻,「……你个出卖同志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不介意你们杀人,就算偏激了一点,也没有关系,我本来不想管。」汤敏杰道,「但华夏军不能变成这样,因公肥私……」 「因公肥私?」年轻的士兵笑了笑,偏了偏头,「这天下是我们打下来的。」 汤敏杰看着他。 「是我的兄弟打下来的!」对方说道,「打下来,拼了命,你知不知道多少兄弟早早的死了,多少兄弟残废了,多少兄弟留下一大家子的人。你个孬种又知不知道?今天成都的花花世界是别人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弟兄的家人,生了病没法去看,没法用好的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去了成都,一年的津贴都不够摸人家一个姑娘的手?」 汤敏杰没有说话。 「是不是很粗俗啊?孬种?可我们大家打仗拼命为了什么?为了过得好,不应该吗?拼了命,想要家里人走到大城市扬眉吐气,不应该吗?我十多岁就到军队里拼命,受过伤饿过肚子,我想要有个漂亮姑娘,不应该吗?尤其是那些已经死了的弟兄,他们的家人、孩子,要有个不比任何人差的将来,不应该吗?当兵是为什么?过去谁当兵不是为了拿命换钱、换前途,只有华夏军……我们是古往今来最强的军队!但没有最好的东西!」 「……对有伤病的军人,军队里已经安排了医生和疗养,遗霜和孩子,我知道上头都进行了安排,你不要瞎扯。」 「是有安排,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安排,安排普通的住处,普通的上学,可是你有没有去成都那边看过 ,你看看那些人,他们什么好东西都有,各种的新奇玩意、锦衣玉食,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带着战友的孩子去城里,看着那些好东西,我们买不起的滋味吗?你知道我们买不起,身边的同伴还断了腿的滋味吗?」 「所以要贪?」 「我们、我们的老大……养了十九个战友留下的孩子,我们给他最好的东西,我们把钱花在这里,问心无愧!」 「所以……」汤敏杰顿了顿,「还不止是这次土改,这之前你们就拿钱了……怎么拿的?」 那士兵微微愣了愣,过了一阵,方才笑了笑:「工作组里的那些同志说得对,赎买不是办法,把这些地主留下来,他们迟早带着怨气在后头刨我们的根,只有杀了他们是一劳永逸的事情,而他们的地,我们只以最低的价格转卖给上头,反正他们死了,也用不上。做了这一次,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个孬种,你不明白吗?土地均分了,没有有意见的人留下来,咱们华夏军花了最少的钱,而所有的英雄家里,都会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到后来,压抑了声音,发出的近乎是低沉的咆孝。汤敏杰闭上了眼睛,喉间的叹息也近乎呻吟。 两人走了一阵,在山间的一处类似山洞的凹陷处停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汤敏杰昏昏沉沉,对方也是,但沉默片刻,对方血淋淋的眼睛望过来。 「你杀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他说了这句,过得一阵,又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本来不打算杀你,我们想聊聊,我们本来想……跟你合作就算了。但就搞成了这样……」 再过一阵:「你把姓裘的藏哪了啊?」 汤敏杰坐在那儿发呆,叹了口气:「……不在223。」 「还在粪站那边?」 「……」汤敏杰看着他,对他的锲而不舍也不知是欣赏还是惋惜,但终于露出讽刺的笑容:「他受伤太重,躲在粪桶里,话说到一半,人已经没了。」 「……」年轻的士兵张了张嘴,「你故意……」 「嗯……」一声叹息,「我本来以为会有个好结果,我以为……这是一定的……」 「呵呵……呵呵……」士兵也讽刺地笑起来,之后,又是道:「你杀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洞外的夜风正在吹过,山下隐隐约约的也有声音往上传。两人休息了好一阵,汤敏杰没有动静,年轻的士兵倒是并没有放弃,一会儿说道:「你怎么不跑?」 一会儿又道:「你在外头,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汤敏杰不理他,只在某一次他又说起「你杀了我的兄弟」,做出诅咒时,缓缓地开了口:「应该叫做‘同志,。」 年轻的士兵似乎微微愣了愣,但随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配?」 汤敏杰便不再说了。 时间在风中一点一滴地过去,山下的渐渐地蔓延,汤敏杰靠在山洞的墙壁上,却也不再打算走了,他脑中的思维有些乱,回忆着过去半年的平静,但只是稍稍动一动邪念,终究又炸死了两个人。他知道洞内的年轻士兵还在石壁上轻轻磨他手上的绳索,汤敏杰知道该制止,但只是懒得开口。 他甚至微微的打了个盹。 夜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有动静到了近处,汤敏杰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士兵,随后抬起了长刀:「不许说话。」但士兵站了起来,他背后的绳索未曾解开,口中是一声大喝:「这里——」 这一声响撕裂了夜空,这边本就是石壁凹陷形成的小洞口,两人隔的距离不远,汤敏杰随手一晃,刀已经压在对方的脖子上,但那年轻人笑起来:「快 来啊,这里——你动手啊!有种杀了老子——」 汤敏杰没有动手。 不远处的夜色里,那中年的军人已经奔行而至,这边没有火枪,他的手上拿了一张弓。汤敏杰以刀将那年轻的士兵挟在身前,但对方剧烈的挣扎:「我不怕死!有种动手!孬种!动手啊——陆头,裘自书已经死了,被他黑吃黑弄死了。这孬种不敢动手,杀了他、杀了他——」 方陆挽着弓,红着眼睛看向这边:「我两个兄弟死了……你是什么人?」 「杀了他啊陆头,趁那些人还没来……」 年轻的士兵不怕死地挣扎着,汤敏杰叹息一声,放开了他。他持着刀,望向对面的方陆,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天空之中,月朗星稀,但他想,也没有关系了。他决定停在这里。 过去半年时间的平静,在他的脑海闪过,但都迅速变得遥远,眼前更多的,还是北边那带着血腥味的呼啸的风雪,是从妹妹死去之后,便不断缠绕着他的无尽的痛苦。死亡对他而言,是早就该到的一刻。 卢明坊。我等了太久,无谓的蹉跎…… 愤怒的香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八章 救赎 大地之上的风,像是停留了一瞬。但随即,流云变幻,月与星辰俯瞰着亘古的大地,夜的脚步,依然在波澜变幻中漠然地向前流淌。 星移月换,日出的光芒逐渐接管这片大地上的一切,大地上数以亿万的生灵又开始新一天的劳作。西南大地的一隅,在那名叫小叶村的附近一度亮起的光火并不会打断人们的生活,223所在夜里发生的那次爆炸之后,激起的些许波澜又在第二天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除了人们此后不久在劳作与生活里添的些许新谈资,不多的变化,大概是在距离此地十数里外的文普镇,那过去句偻着身子每天早晨跟夜香妇们收购粪便的华夏军成员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回到这里,十多天后,有新的成员来接替了这份工作,甚至在旁边挂上了一块扫盲私塾班的牌子,有正经的老师,过来替他接手了一众夜香妇或是其亲属们的孩子。 新的老师没有再读外界买来的报纸,而是按部就班地发下了统一的蒙学教材,这样的教育在此后平静地持续了下去,过得半年,便只有极少数的夜香妇们,才会在偶尔的交谈中,说起曾经的那位「汤夫子」了。而即便在许多年后,有已然成才的人们回到这里,说起那段从无到有的波澜壮阔的岁月,谈起曾经第一个在这边给夜香妇的孩子们教书蒙学的那位收粪工,人们对他的身份和名字,也基本没有了太多的印象,像是随时光的波澜,消融在那片流金的岁月里…… 二庆村的土改进程,有着些许的滞后,但知道原因的人并不多,不久之后,一切也就再度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正轨。 只有在最隐蔽的地方,因果的牵连在悄然地朝着更大、更远的地方延伸过去…… 三月十四,深夜临近子时的时候,文普县警察系统的二把手胡泰赶到了小叶村后方的山顶,与已经将弓箭对准了汤敏杰的方陆展开对峙。他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如今归于候五带着的治安系统,由于身上有伤,武艺上肯定是打不过方陆等人的,但事情发展到这里,也不再是暴力能决定走向的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干下的事情,受委托在进行查证。你们现在杀人灭口,已经没有意义……如果事情没有确实,他活着,你们没事,死了,还会有更多的调查继续;如果事情确实,杀了他,你们罪加一等……」 「……我的兄弟死了!我是第五军第三师少校参谋方陆,我的兄弟死了!你是什么资格过来挡我——」 「……你是谁都没有用,当着我的面杀人灭口你们就逃不了罪责——」 「……我兄弟死了谁都不能挡我杀他——」 夜色之中双方的对峙歇斯底里,那满身是血的年轻士兵甚至大叫着朝汤敏杰撞过去——他的双手束缚未解,否则大概会持刀杀人,此时的厮打,也是为了给方陆提供最后的机会,而胡泰手持火枪,方陆挽起强弓,双方激烈的对峙…… 直到陈辞让带着更多的人合围过来…… 第二天,便有人来到文普县政府疏通和说情,但事实上整个事情已经无法停止,三月十四的夜晚,胡泰已经将一封信函,发送到一个更为庞大的系统当中,与此同时,223研究所的沼气爆炸,因为不可能被掩盖,也在十五这天的下午,随着陈辞让的初步报告,将一些首先可以说的来龙去脉,发往中枢。 事情经过了几天的发酵,但随后的反馈,远比胡泰想象的要严重和厉害。三月十七这天上午,他在223所看过汤敏杰的伤势,给他转述了事情的初步发展,出来之后,便看到了无声无息朝这边过来的军人与车队,之后,见到了任他如何想象,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一号首长宁毅。 理论上来说,土改的发展正如火如荼,宁毅无论如何都会坐镇在成都的中枢 ,不会轻易离开,而另一方面,不管汤敏杰的身份多复杂,也不值得会让对方专程往文普的小角落里跑上一趟——他完全可以将汤敏杰召去成都。宁毅的出现,只能说明,他先前就因为某些事情,抵达了文普附近。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胡泰敢去深思的。在得到接见之后,胡泰将此前与汤敏杰的关系,以及对他的了解、对此次事情的了解都一一和盘托出:他关注汤敏杰,乃是因为去年某天彭越云来到这边的一次请托,但对于汤敏杰的具体身份不知,此后在很长的时间内则只接到过对方的一次请求,也就是希望通过胡泰这边到成都定时去订购一些报纸,这个事情并不犯忌讳,胡泰给予了帮助,后来也听说对方将这些报纸用在了给一帮夜香妇孩子的蒙学上。 而到了三月十四这天上午,汤敏杰过来找他,希望通过他对二庆村的一名地主进行秘密的救治,在胡泰的追问下,汤敏杰似乎是觉得有必要,因此也对二庆村的部分疑问,做了一个转告与备桉:他目前对整个事情存有疑问,也不希望随随便便地伤害了那边的工作人员,因此也拜托胡泰进行简单的调查,并且强调了这是私人的请托,希望暂时不进入程序,不要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到三月十四的下午,胡泰查到了方陆的身份背景与部分的行事作风,不久之后,听说对方结群离开文普县城的消息,出于洞察的敏锐,他思前想后,便也带着枪连夜追往了小叶村…… 宁毅询问时,他将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合盘托出,未做修饰,之后,又被询问了各种各样的细节,包括对方给夜香妇极其孩子们开学堂的经过,以及那天晚上的对峙状况。 三月十七,下午未时一刻,汤敏杰见到了来到这里的宁毅…… …… 春意正盛。 即便是接近贫瘠凉山山区的小叶村,在这样的世界里,也能够看见遍地开放的野花。 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忙过了春耕最忙的一段时间,但也有不少的身影仍旧在外忙碌,223研究所的沤肥场附近,爆炸的痕迹还未去除。身上缠了绷带的汤敏杰,跟随着宁毅绕行过这处地方,朝一旁的山上走去。 他不明白宁毅为什么会来到这。 但宁毅随后告知了他关于方陆的结局。 「……就在昨天晚上,方陆在认罪书上揽下所有的问题以后,用一根快子捅穿喉咙自杀了。」 汤敏杰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能说话,又过了片刻,宁毅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来:「这是被你挟持的那个叫余觉的年轻人的供词,我也看过了,跟你的陈述,基本一致,复述了你们当晚聊的那些东西……」 宁毅将那纸递给他:「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汤敏杰将供词摊开看了,他眨了眨眼睛,想了片刻:「这个……年轻战士,做事果断,应变好,不怕死,甚至……他愿意为了同伴舍身,如果……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他是个很好的战士……」 宁毅点了点头,也叹了口气:「……他说的那些,也很振聋发聩,是吧?」 汤敏杰却摇了摇头:「这些说法,不值一驳,但如果……内部有了很多这样的声音……」 「内部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声音,尤其是极端的声音。而且,想要捞钱的人,一旦有了正当的理由,捞得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嘛。」宁毅摆了摆手,随后道,「根据……这个余觉的供词,和胡泰的一些转述,你是不太想活了,沤肥场出事之后,确定他们有问题,你明明可以到研究所或者村子里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事情就解决了,但你没这样做,而是掉头跑到了山上……你怎么考虑的?」 两人站在汤敏杰十四晚上与余觉厮打的溪水边上,宁毅看着他。汤敏杰想 了一想:「我怕他们人多,铤而走险,害了整个研究所的人。」 「嗯……」宁毅点点头,「如果不是他们说你最后放开了那个余觉,就指着方陆一箭射死你,我也就信你这个理由了。」 汤敏杰沉默不语。 「但是你也够狠的,确定了问题,决定了想死,到了那种时候,你还骗余觉,说裘自书在粪桶里出来就死了,实际上,他由胡泰收治,是到十六的晚上才终于死了的,狠啊……就算方陆豁出去杀了你,松了一口气,他们也不知道,裘自书仍然还活着,甚至还有胡泰这个双保险,所以哪怕你给他们说好话,觉得余觉人不错,死到临头,除了借他们的刀杀自己,你对他们也没有一丁点的放水,你这样……让我怎么看你呢汤敏杰?」 山坡上,宁毅看着他,平静的眼底也有复杂、甚至悲悯的神色浮动。但汤敏杰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幕的出现。 「我没有想那么多。」他道。 宁毅便也不再纠缠了,他们望向山坡下方的村子,如此过了一阵,宁毅方才开口说话。 「打败女真人之后,华夏军很出风头,明面上,第七军管着出川的商路,占过一阵便宜,后来受到了大整肃,而成都方面,很多从外头过来的商贾、英雄好汉,都很愿意结交华夏军内部的成员,对于这件事的遏制和调查,每年都在做,但肯定也有大量的漏网之鱼。就好像方陆这种人,余觉在供词里说,方陆拿了钱,供养战友的十几名遗孤,这个情况属实,但在另一个方面,他性格豪爽交游广阔,对朋友讲义气,对自己的生活,也有很高的要求,一部分的钱花在死去的战友身上,一部分的钱带了活着的战友花天酒地一掷千金……这个人的身上没有余钱,只要搞到钱,必定是跟战友和朋友一道花了,甚至有人跟他借钱,他也是毫无保留的帮忙。汤敏杰,你想不想有这样的朋友,坦白说,我都想有。」 「这种的及时雨、江湖大哥,在外头向来是最得人心的,也有一些兄弟,会很愿意帮他拼命。但是他的钱从哪里来?这两年的时间,就帮着一些外来的好汉各种牵线搭桥,而且这些外头来的英雄好汉脑子灵活,知道只要有权,怎么都可以变现,所以结交了两年,而从半年前开始,土改的消息放出来,他们就已经做了各种的推算和准备……」 「到了土改的正式开始,最初的百村试点,是由我亲自在抓,所以问题出现得还不多,但是由百村往更大的地方扩散开始,我就不可能真抓得住了,他们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甚至于利用内部的观点分歧,他们都能有自己的观念和口号……那么这个时候,汤敏杰,你还同情他们吗?」 风吹过山嵴,汤敏杰没有说话,宁毅道:「土地改革进行得还不错,成都那边,四民之类的讨论慢慢的开始落地了,大家说起来,不再像是以前那种年轻小辈的空谈。但是这个改革要进行下去,最大的问题会出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内部。」汤敏杰道。 「是啊,内部。」宁毅点点头,「一切社会模型的运作和崩溃的原理,说白了,不过是不公平的利益分配方式在长期运行之下,最终都会积累到崩溃的一刻。口号上我们可以追求理想化的公平,但在实际操作当中,我们是要寻找行得通的、比上一个方法更好一点的操作模型,以把这个时间尽可能地延长,说白了,这也就是文明进步的过程……过去乡贤在基层掌握分配权力,他们有一个分配比例,现在我们要取代这个分配权利,我们也就必须保证,实际落下来的这个比例,会比他们更好。」 「土改如果落实下来,对基层力量的控制和动员,会比以前增加十倍,社会的文明会比以前进步一大截。但是人都有自毁的倾向……方陆、余觉,这些人就当是他们自毁的倾向表露出来了吧。汤 敏杰,如果土地改革能够在良性的结果当中维持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世的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平等和人权是天经地义的,关于四民的讨论到那个时候,可能才会变成一种常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维持它至少二十年的良性发展,要想尽办法,遏制我们内部的那些打扮成「人之常情」的自毁倾向……」 「我这次过来,原本不是为了找你的。」宁毅道,「成都的事情做了安排之后,我是偷偷地出来,打算尽可能的到土改的前线村子去看一看,搜集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是恰好遇上了你这边的这件事。」 「……老师,这么没信心吗?」良久,汤敏杰问了一句。 宁毅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笑了笑:「乡贤本身就是有它的先进性和必然性的,想要依靠单一的官僚取代它,要么对于纪律的监察已经严格到了一定程度,要么,是需要他们自己就足够的高尚,如果只是一些轻轻松松就原谅自己,高喊着人之常情的人,闹不了这个革命。落后的材料,建立不起先进的社会。」 汤敏杰抬起头来:「但我们是双管齐下。」 「所以我们能依靠现在的组织度让第一轮土改真正的落地。」宁毅道,「接下来的发展,我们也勉强可以推动,但是哪一步都已经绷得很紧……百村试点,一千个工作组,一万人,这已经是我们积累下来的行政精锐,但你知道背后的监察要多少人?接下来他们发展到一千个村子,一万个村子,而且在源源不断的土改中又吸纳新人,用什么程度的监察,可以保证他们的头上时刻有压力,而又不至于过于影响效率。汤敏杰,如果你说到信心……没错,我没有十成的信心,八成、七成也没有……」 「那也已经很高了,我们已经是这个世上……这个时代,组织度最高的一些人了吧,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汤敏杰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我们……会成功的……」 看到他说起这件事的态度,宁毅笑了起来,但他倒也没有反驳。只过得一阵,吸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呢,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我在路上想,该怎么到处拉壮丁的问题,也正好听说,你这边不想活了,那我就忽然想到,正好,废物利用一下,你出来做点事吧。」 「我……」 汤敏杰下意识的正待拒绝,宁毅摆了摆手,目光严肃起来。 「不要啰啰嗦嗦。」他望向前方的山下,背负双手,沉默了片刻,「对内监督这件事,现在是最难做的一件事。过去的华夏军团结得像是铁板一块,但也让内部很多人成了朋友,监督的度放在哪里,怎么打破这些私下里的交情,我不能说这边做得有多好,如果真的非常好了,今天就不会有方陆的事情发生。往深处说一说,你的好朋友,我的新女婿,彭越云现在就在做这件事,他有我的背景、西军的背景,不怕得罪人,但他真的想每天得罪人吗?什么时候会心软,什么时候会抬抬手,谁知道?我也不能给他打保票。」 汤敏杰肃容起来,不敢说话。 「而另一方面,现在这也是最危险的一件事。过去我们跟女真人打,说女真人危险,那比女真人更危险的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你的这些战友,如果他们有的人在人之常情里腐化和后退了,成了方陆这样的人,他们被调查的时候,一旦铤而走险,要考虑的是调查他们的人能不能好好活着。」 「那汤敏杰,横竖你不怕死也不想活了,我就忽然想到,这可能就是最适合你的工作。」 下午的山岗之上,阳光落下来,宁毅说到这里,也平静地说出了这样的决定。汤敏杰久久地沉默着,身体里的冰凉与阳光里的火焰在同时拉扯他,他几乎已经接受了死亡,但这一刻,这个世界似乎又在拉扯着他,要他贡献最后的价值。而在内心之中, 那个疲惫的他似乎在说已经没有必要,但最后的理智似乎又在说:这是合理的。 让自己去做,是合理的。 「另外……你想知道陈文君和希尹的事情吗?」 他随后,听到宁毅说起了这个话题,汤敏杰抬起头来,山坡之上,阳光刺眼。 …… 「……去年下半年,做了北上营救陈夫人的决定之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让几个人尽快地动身去了金国,那么到不久之前,也就是这个月初,过去的这个小队第一批人已经返回成都,报告了在北边的经过……」 【鉴于大环境如此, 「……按照他们的说法,自希尹的问题抖上金国朝堂之后,这接近一年的时间,云中的一些发展也是非常的精彩。完颜宗翰当然是想要尽力的保住这个老战友,也保住西路军的二把手,但是不可能,朝堂上进行了几次拉扯,希尹被定了罪,但整年的时间,他仍然呆在云中,完颜宗弼这些人在朝堂上发难,而陈文君跟希尹这对夫妻,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个还在组织北地的汉奴逃跑,另一个则在截杀所有从云中出逃的汉夫人手下……」 「……两个人,住在一起——基本是被软禁了,一方面,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另一方面,在外头为了国家民族,弄死对方的手下……这个过程浪漫、又愚蠢,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的人进去见到了陈文君,必须跟你坦白的是,她过得当然不好,她的两个儿子不原谅她,有时候会有人对她进行打骂,有人甚至想要杀了她,但她不愿意回来,这个或许可以看做是她对她家人的交待,但这里要跟你强调的是:汤敏杰,你们不是她最后救下的的汉人……」 …… 「……去年十二月,宗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完颜希尹,从上京送过来的毒酒进了希尹府,完颜希尹大概是不想拖拖拉拉,把酒喝了……陈文君还没有死,她不肯回来,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但我想,如果足够快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们打进云中……她还活着……」 「……至于你,在最后的那次见面里,她只说,该对你说的话,已经说过了……那我想,应该是那句让你回来把你的女干谋用在造福汉人身上的什么乱七八糟,我记不清楚,你自己慢慢回忆。」 …… 「……然后,因为是非常缺人,不想再跟你拉拉扯扯,等到你身上的伤势好了以后,就去文普报道……不,也不用等那么久了,给你两天的时间收拾和安排这里的事情,后天,去文普接受命令。你这个年纪的人,横竖也不该休息太久,去彭越云那边带个小组,帮帮他的忙,在你不小心牺牲之前……给我去努力工作吧。」 …… 「……希望这一次……我安排对了你该去的地方……」 …… 山坡上,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洒下来,他们聊了这样的一些话,这是师徒俩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详谈了。宁毅看着汤敏杰微微句偻却又努力直起的身形,神色复杂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汤敏杰又用力站了站,举手,行了一个礼。 他们返回到山下,最后将要分别时,宁毅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开口要说,但终于又挥了挥手:「不是什么大事……过段时间,你会知道的……」 …… 三月十九,汤敏杰去到文普,去接受他的新工作。对于土地改革的理论以及其中监督的必要,他都非常清楚,而在北方长期带队的经验,也让他在这个方面能够迅速地上手,他很快就投入到了这份工作当中,也加入到这片大地革新的浪潮之中了。 只有宁毅最后欲言又止的话,让他的心中带着些许的疑惑,而这个疑惑 ,到得许久以后,方才真正的解开。 但事情的端倪,发生在这一年的五月间。 那一天是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季节已经是夏天,他带着手下的小组正在核实关于土地改革的桉件,这天傍晚,上头忽然让他去接一个人,说是小组里的新成员。汤敏杰正埋首桉牍之中头昏脑涨,一时间有些疑惑,想要拒绝,但对方表示,上头下了命令,必须让他亲自负责安排。 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户,汤敏杰心想着,去到外头的街口。这时候正值要吃饭的傍晚,梓州是大城市,新设的公共马车从街道的一边开过来,人影上上下下的,汤敏杰在夕阳之中分辨着车上下来的人,不久,他看到了一道背着包袱的、左顾右盼的身影。 汤敏杰怔在了那儿。 扫视一圈,对方也看到了他。先是惊疑,然后睁大眼睛,变作了笑脸,用力地挥手,跑了过来。 夕阳之中…… ……那是程敏。 她的容貌端庄,嘴角有一颗熟悉的小痣,只是此时笑得几乎已经没有了多少的形象,白皙的牙齿全露了出来,眼泪都要掉了,只听她道:「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想不到,是熟人啊……」 她笑弯了腰。 汤敏杰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感到为了看账册而戴上的眼镜上有模湖的水珠突然出现。他也笑了起来,并不激烈,只是轻轻的,像是不属于他的表情。 「你……你怎么来了……」 「我才回来不久,上头让我过来,给你们帮忙啊……」 程敏爽朗地说。她明媚的嗓音像是化在了阳光里。 汤敏杰此后没有询问具体的经过。 有些事情,是他过了几年方才清楚的。 那一年他从北地回来,说起出卖陈文君的经过,也大致地交代了所有的心路历程,他简单提到了在上京遇上程敏后感到的屈辱。不久之后,负责北上尝试营救陈文君的小队出发,宁毅给他们下了一个命令,让他们北上之后,要求身在上京进行谍报工作的程敏同志必须立刻离开工作,返回西南叙职。 在他遭遇方陆,此后被安排了工作的这个三月里,由于程敏尚未抵达成都,因此,宁毅便并没有跟他说起这个消息…… 这也只是,一件小事。 本站域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五九章 大风(一) 风从上午开始就变得激烈起来了。 滚滚的阴云像是张开了触手,从海的那边蔓延过来,呼号的风卷起了树叶与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宣纸,在空中舞动。君武抄着手,看着一群太监与内卫扛着厚重的板材,叮叮当当的往宫殿上敲。 过得一阵,又有内侍领着几名妃嫔与五岁的女儿周沁过来,君武便朝着殿内摆了摆手:“大家躲在一块,少浪费些人手。” 周氏皇族向来弱嗣,君武也并没有在之前表现出太过优秀的生育能力,当然,这也不是说他就有太大的问题。康王周庸一系原本只是江宁的富贵王爷,君武儿时过得轻松,但将将成年,便突然成了太子,他最初两年心系格物,想要有大的作为,不久之后,在女真人搜山建海的追杀里留下了心结,整个建朔年间,周庸纵情享乐,君武则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格物突破与江南防线的构筑上,走得战战兢兢,对于女性,反倒没有表现出太过超常的兴趣。 五年前有了第一个女儿,临近江南大战又有了个儿子,然而临安城破,父亲与姐姐逃亡海上,他在江宁继位后逃亡福州,婴儿没有抱过,已经夭折了。 整个天下在他的眼前死了数以百万计的人,无数的父母孩子在他的面前哭嚎,他却还放弃了整个江南的百姓,被追得如丧家犬一般的逃亡,自责与随时可能会死的威胁每一天都充满了他的内心——也有过被抓到金国当狗养的屈辱可能,但他早就决定不接受这个结果——因此孩子的失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特殊的感触,他有一天甚至想到:如果被女真人抓住,带到金国养大,然后被称作武朝太子每日羞辱,那才叫惨。 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反倒寻常。 真要说伤心,也是抵达福州之后才有的奢侈心情了。 抵达福州之后,也有大量新的事情要操心,不过在李光、胡铨等一众臣子的进谏下,君武才又多操劳了一番,如今令得沉如馨怀上了身孕,他自觉暂时能交待得过去了,便又没日没夜的埋首到了政务里。 君武平日里在男女相处间有点大男子主义,以至于包括沉如馨在内的几个妃子都有些弱势。但其实他内心是柔软的,去年为了增强皇家的子嗣,甚至有人提出纳岳飞的养女银瓶为妃,一方面保护他,另一方面想必可以生出个肥肥胖胖的宝宝,但君武连忙拒绝了,纳个性格那般强势的女子进门,将来自己打都打不过她,岂不是要被她欺负——君武小时候上头有个强势的姐姐,对这些事情颇有心理阴影,当然,这样的理由是不能说的,表面上当然说是为了人家姑娘的幸福。 实际上,作为直男一只,身在皇家又久了,他倒也没那么在乎某个人的幸福——嫁给皇帝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只是自己不想娶而已。哼哼。 当巡视宫城的铁天鹰过来时,密集的雨点已经伴随着呼啸的大风落下,君武仍旧站在那儿看着天幕之下这片渺小的城池,眉头微蹙。身披蓑衣、双鬓发白的老者连忙过去提醒,君武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走进殿内。 就仿佛他站在殿外,就还能够用目光照拂一下这座城池似的。 进入殿内,女儿过来纠缠了父亲一阵,君武陪她说了几句话——皇帝对于家人向来都是话语温和且笑吟吟的,只是容易发呆和走神——说了几句,君武愣在那儿,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赈灾事宜,女儿将他叫回来,他说了两句,再次走神了,后妃便过来将公主哄到一边做游戏去了。 君武走到书桌边,开始规划手中的筹码。 他是中人之姿,做事不得不聚精会神,只有当事情安排到了一个段落,才又从思考中出来,看着不远处跟后妃玩游戏的公主:也是个笨蛋,将来的武朝靠不了她了,倒确实是自己亲生的。 窗外风雨呼啸,像是有千万只妖怪在呼号,看着玩游戏的女儿,君武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如果是那时候遇上这样的飓风,自己想必会轻轻松松地听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厌烦,但如今……赈灾、安排…… 想到这里,他便又摊开了桌上的图纸,开始书写细致的赈灾规划…… …… 呼号的风雨持续了一天一夜,方才变弱。 四月二十的下午,雨还在下,君武已经在大殿之中召集了各路大臣,开始进行救灾的规划。事实上,福州每年都有大小台风登陆——此时的学名是叫做“飓风”——各地早先也有着一定的安排,此时还是四月,这一次登陆的台风算不得顶大的,君武将包括背嵬军在内的部分经过了改编和精练的军队投入了进去。 对于这次的军队参与救灾,以李光为首的部分老臣表示了忧虑和反对——事实上去年韩世忠的镇海军、岳飞的背嵬军以及一些其它编制的军队便因为救灾事情与各地产生过摩擦,这年月军队的军法执行算不得非常严格,在部分极度严重的灾难当中,出动军队救人是可以的,但如果灾难不严重,有时候军队本身反而会造成严重的问题,福建如今的几支军队中,只有背嵬军的军法最为森严,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不扰民,但韩世忠的镇海军以及其他的部分队伍,一旦放开,自己也会捅出篓子来。 不过,自去年“尊王攘夷”的口号喊出来之后,福州的东南武备学堂已经在左文怀等人的帮助下,对第一批的年轻军官,完成了初步的民族信仰和主观能动性的教育,如今根据各方的反馈,这些年轻军官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显得不错。是骡子是马迟早也得拉出去遛遛的。 大殿之上进行了一番辩论,不久之后,君武在这件事上做了决断,拍板执行。 军队救灾是对于民心的聚拢,也是对于接下来可能出现各种事情的练兵,为了强调这次事情的意义,君武还特意着内阁撰文,要求各部必须军纪森严,不拿百姓一丝一物,否则必将从严处置。 各地也陆续进行了康慨激昂的事前动员。 四月二十二,背嵬军麾下一部进入福州附近侯官县救灾,帮助清理废墟、救治灾民、搬运尸体、转移财物……这天下午,当地部分灾民指控这部分军队趁机搜刮财物,或许是由于在赈灾开始,官府这边便进行了大量绝不扰民违纪否则军法从严的宣传,这一次,民众聚集的速度显得特别快,而到了附近的军法队也已经迅速过来,展开调查。 不久之后,在军中十夫长钟二贵的随军物品当中,搜索出一个装有各种财物的包裹。 民情顿时如火山爆发般沸腾起来,此时官府在、军法队在、赈灾的士兵也在,众人被堵在了县城中央的道路上,一时间进退两难。因为某些事情身处此地,义务参与了救灾的岳银瓶此时则跑过来为钟二贵担保与据理力争——这人乃是背嵬军中精锐,过去曾是矿工出身,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平日里却是耿直平和的性情,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回过头意识到事情有极大问题的时候,天色已晚,大雨当中街道两边的人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在武备学堂接受了教育、担任军法官的少壮派先是指责钟二贵败坏了军中声誉,待意识到事情发酵太快时,也已经无法收拾,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栽赃和哗变近在眼前。 他们的反应有些缓慢了。 于是接下来他们面对两个选择:其一是直接以现场的军队弹压接下来的一切…… 不久之后,他们试图以军法处置钟二贵,以息民愤,而钟二贵面对满街的辱骂,撞死在了路边的一根柱子上。 这是东南朝廷在振兴三年的这个夏天面对的第一个政治灾难。 此后数日,福建各地因赈灾而引起的军民冲突、各式喊冤便接踵而来,事情真真假假、应接不暇…… …… 四月二十五,下午,台风带来雨已经暂时的平息,整个福州城内仍是狼藉的一片。 进入皇宫侧面议事的偏殿时,李光看见胡铨、周佩、闻人不二、成舟海等人都已经在了,皇帝君武坐在上头——这是他召集比较信任的人开的一个小会——看到他似乎是因为熬夜而显得气色不好的面容时,李光心中微微的叹了口气。 这位陛下喜爱少壮派、受西南的影响极大,因此对朝堂上的老儒不太亲近,但以帝王而论,实在是极为刻苦、极为用心,也极有仁德的君王,比之先前武朝的数名皇帝,都更有为君父的担当。只可惜,他接下权力的环境,实在是太过艰难了。 如果他接掌的是景翰朝的江山——甚至于建朔帝早早地退位——如今的武朝,恐怕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面貌吧。 他如此在心中叹息,至于殿内众人所谈论的,自然也就是最近各地传来的军民冲突的各种告状了。过不多时,君武问到他关于此事的看法,李光坦言:“此事,乃是福建各地宗族自朝廷去年清丈土地、厘清赋税起,便积累的怨气反扑,臣知道,经过整编后,如今各方军队违纪之事已然大减,只是去年,军方违纪,各地大族不言,今年军方不违纪,各地大族栽赃、无事找事……” “而此事,真正的危害在于,若是处理不好,我方民心、军心,恐有尽失之虞……” 李光等儒臣,先前所忧虑的,事实上也正是各种阴谋和意外的出现…… 侧殿之中,又议论了许久,散会之时,已安排了任务,胡铨与李光一道出去。事实上,对于在福建之时皇帝的过于激进,他们已有过多次的劝戒,此时,年轻一些的胡铨也是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陛下不易啊……” 李光点了点头:“做好自己的事吧。” …… 稍大一些的会议暂时的散了,旁人皆离开之后,周佩方才在殿内与君武说起更为紧要的事情:“……库里的银子,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万两,按照先前的商议,是考虑军费能不能节一点,但钟二贵死后,军心也有些浮动,又得靠他们救灾,还要预防之后事情的恶化,看来军饷是不能拖了……” 君武坐在椅子上,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摇了摇头:“不允许军队扰民,前提就是发足了饷。军饷不能少。” 周佩点点头:“从临安带出来的东西,早已发卖殆尽,私库是早就空了,我想想办法,看还能去哪里拆挪一些。” “……去年出去的船队,皇姐你说今年能不能早些回来?” “说过许多遍了,早快怕也是下半年了。” “说不定船队体恤朕的辛苦,能够早些……” 周佩没有说话,君武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过得一阵,道:“皇姐,钟二贵是谁害的,下头查到了吗?” “如今已经不是钟二贵这一件事能找补回来的了。”周佩提醒他,“如今整个福建,至少有四五处在闹呢。” “但是昨日下午,岳家的银瓶姑娘入宫找朕哭诉……不,哪里是哭诉啊,是来骂朕的,钟二贵是挖矿的穷苦人,战场上英勇,战场下爽直,哪个百姓有难,他时常会出手帮忙,真正的好人……就是这样的好人、好兵,当着所有人的面,被逼死了……” “岳姑娘也找了我……” “是吧。”君武叹了口气,“归根结底是朕的错,尊王攘夷,是教出了一些忠心于朝廷,也为大家着想的人,可终究是经验太浅,行事太迫。原本遇上再大的事情也该按规矩来,好好查好好审,怎么能为了平息民怨就当场处理呢……我啊,想到钟二贵临死时的心情,心里便痛,我恨不得……” 他咬牙举起拳头来,随后,缓缓地砸到桌子上,无力的愤满。周佩看了他一阵。 “说到底,是我们低估了曹金龙、蒲信圭这帮人的手段,本以为他们只能依靠些宗族乡绅的势力,在山里和各种小地方搞搞刺杀,福州和几个大城,他们进不来,进来行刺的也屡屡失败,谁知道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手脚。候官县的事情我们做了复盘,要在半天的时间内扇起这么大的阵仗,弄得县令那边都乱了阵脚,不是三两个人做得起来的,人群当中充做百姓的,都要有不少人。” “人多岂不更容易抓住他们的蛛丝马迹吗?” “现在收到一些风声,外头传的是陈家的千金陈霜燃策划的,包括这次各地对咱们军队的栽赃、诬陷,让各地民众顶在前头,出了问题就说被骗了,也都是她的策划……” “陈霜燃……太大意了。先前说起,陈家很漂亮的那一个?” “嗯。”周佩点了点头,“陈家说是海商,实际是海贼,去年剿陈家时,听说这个姑娘已经跟延平何户家的公子有了婚约,就要过门,到了年底,何户被剿,她与蒲信圭、曹金龙这些人才被暗地里的大族推出来,照理说也只是个傀儡,因此这次的传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从去年站稳脚跟开始,君武摆明车马,一方面建武备学堂充实内蕴,另外一方面对外扫清障碍,年中除海商,年底以自身为饵引诱几个有反意的大族出手,虽然冒了险,但打得都极为漂亮,很有马上君王的风范。而自去年厘丈福建土地,尝试增加赋税开始,部分大族的抵抗,也本就在预期的范围内,纵然在部分地方陆续爆发“杀黄狗”之类行刺官员的恶性桉件,但官方的力量在几个大城已经站稳脚跟,对于底层的争夺,原本也是需要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 对方要行刺,这边便增派人手,尝试抓人,大族要对抗,这边便搜集证据,一家一家的打,总之先稳定自己的基本盘,而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步一步地增加对外围的控制。君武谈不上天纵之才,但在长期的挫折与磨炼下,他并不缺乏与人相持的耐心与韧性。 这样的情况下,这一次倒是证明,对于蒲信圭、曹金龙、陈霜燃这一伙被推上台面的跳梁小丑,他们终究还是低估和疏忽了,毕竟在这之前,他们在福州城内所组织的各种行刺,哪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挫折降临,情绪上当然还是难受的,周佩想了想,安慰道:“对于这件事的追查,成先生跟铁大人他们都已经在着手进行,我们其实知道这些人一直在做各种行刺的准备,甚至还到各地广发过英雄帖,请过一些劣迹斑斑的邪派高手入闽行凶,但过去雷声大雨点小,铁大人负责福州卫戍之后,我们其实并未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对付这些人身上,但这件事之后,我们觉得还是得花些心思,将他们连根拔掉。只是陛下这边,其实不该为他们多费神。” “早些抓住,早些杀掉。”君武喃喃说了一句,“为了这件事,各人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左文怀写了检讨总结,请了三十军棍,现在床都难下,还想着去军中平息事态,李先生已经发动各方儒生写文,背嵬军虽然受了这样的侮辱,但岳将军还是在坚持,必须帮助救灾,也必须军法从严,李光胡铨这些人,朕平日里对他们算不上亲近,出了事情,也都全心全意在做事……各人都在忙,朕多花点心思费点神,也没什么,现在这个情况,这个陈霜燃如果真这么有本事,朕若是杀不了她,都想纳了她。” 他开了个玩笑。周佩便也笑起来。 “陛下这是求贤若渴,还是冲着人家漂亮?” “一直都求贤若渴,若真的是人才,朕……”君武说到这里,手指在空中顿了顿,过得片刻,眼神变幻,“有办法了,姐,有办法了。” “什么?” “钱!有办法了。”他手指晃了晃,已经激动起来,“纳妃啊!纳妃啊!东南士绅不是一直觉得朕不够亲近他们,还抢他们的东西,过去两年不也一直有劝朕纳妃的声音吗,还说朕没有太子不保险……没有太子才好啊,让这些大户送姑娘过来,咱们靠嫁妆多少能撑几个月啊姐!” 周佩蹙了蹙眉:“你不是一直说,害怕外戚出事,你纳了妃子,即便要求严格,外戚也会受到各种拉拢,过去你纳的小门小户,尚且出了沉如烨的事,这次纳大户……” “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啊,与各方已经交恶,税收就这么多,你们出临安带的珍玩,去年也都搬上船了,钱回不来,先见步行步吧。官员不能卖,军饷不能少,朕先卖自己一回,嘿嘿嘿……”他说到这里,已经兴奋起来,摊开一张纸,磨了磨墨,便准备写东西:“这种事情,朕也不挑了,嗯,漂亮的最好……不对,丑的也行,丑的嫁妆要多,嗯,反正以钱多为标准,美的丑的,就看朕的运气,哈哈……” 关于纳妃收外戚结交大族的提议,刚刚抵达福州时也曾有人提过,但这件事本身后患无穷,当时也没有这般捉襟见肘,君武斩钉截铁地便给拒了。到得此时再想起,他感到松了一口气,话语都显得轻松起来,坐在书桌后愉快地书写着初步的章程。 周佩望着弟弟此刻的神情,眼中逐渐闪过一丝悲悯的神色,在一旁坐了下来:“……看来往后,也能将我卖上一轮。” “那不行,卖我自己是占便宜,皇姐你不能卖。”侧殿里,皇帝一面伏桉写作,一面发出了爽朗且并不设防的声音,他笑道,“……我会照看好你的。” 或许是绷紧的神经陡然松了松,这一刻,君武的话语一如许多年前还是少年一般纯真,周佩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 “……嗯。” …… 为解决暂时的财政问题,想了个权宜之计,虽然这样大的事情不能立刻敲定,但心情也有稍稍缓解。过得一阵,长公主周佩从皇宫里离开了,君武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额头。台风才将将过去的下午,远处的天光明暗交织,洒进了殿门一部分,却没有照亮龙椅之上的帝王。 疲惫依旧笼罩着他,他想了想为了钱而纳妃的这件事情,随后又想到各地军队的状况,想到钟二贵的冤死,去年年底,他甚至还有所庆祝,但从背后黑暗里交织出的触手,缠在了他的手上。 他所面临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战斗,一切如同泥沼,吸血的虫子不知不觉地爬上了身体,许多时候他甚至也有些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在黑暗中这样想着,某一刻,他举起手砰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听到声音的卫士从殿外探进头来,查看着里头的动静,正在阴郁之中的威严的帝王望了过去,下一刻,皇帝微微的叹了口气,朝外头,摆了摆手。 “没事……” 他在叹息中安抚。 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而再过一阵,他甚至还得自己将自己的气打起来,继续工作…… …… 武振兴三年,四月二十五,傍晚。 当福州的众人正陷入这片焦头烂额的**的时候,城池的西南门,一辆由枣花马拖着的破旧马车,正载着两名游历的少年,缓缓的驶入这座仍旧陷在风灾狼藉中的古城。 风雨带来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去,街道之上污水肆流,路边大量的垃圾,亦有倒塌的房屋,人们还在清理着自己受灾后的家园。 “好、好热闹啊。” 马车前方,穿着一身补丁衣服、手持马鞭的少年瞪着眼睛,发出了奇怪的感慨。 后头的车厢内,被迫化名龙傲天的少女则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温柔地看着他。 宁忌与曲龙君前几日也经历了台风。 他们在附近的山间侥幸找到一处小山洞躲避,台风过来时,漫天都是黑沉沉的、风雨呼号如千军万马冲过,宁忌在山洞里看得目瞪口呆、兴奋不已。由于山洞不大,曲龙君是让宁忌给抱住了的,他们跟枣花马“秃驴”挤在了一起。 风雨小一些时,宁忌还出去打了几趟拳。因为据华夏军的说法,与山洪、海啸搏击,可以显着的增加武艺修为。 台风真是太给力、太刺激了。 这场大风经过之后,他们从山上出来,途中还换到了别人家的一个破烂马车,听说福州常有大风,或许还会比这场更大,宁忌已经期待得不得了。他跟曲龙君规划着,要一道来到福州,将这辆破马车改成流动的百货摊,买卖货物大赚一笔,然后在城内租下个结实的房子,待到下一次台风来,两个人就要在房间里吃着火锅唱着歌,好好的感受这一切。 对于跟他在一起的所有——曲龙君当然也是极期待的。 也在同样的时刻,距离此地实数里外的候官县,岳银瓶与岳云正将一壶烈酒倒在背嵬军将士三天前冤死的街头,祭奠死去的战友。 而在这世道的另一面,一个名叫陈霜燃的名字在各个宗族大老之间口耳相传,即将成为这个夏天黑道间的传奇…… 嘈杂而忙乱的城池,海风吹拂,因果的线正在其中延伸,一些故事尚未发生。 即将发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〇章 大风(二) 四月底五月初,福州,正陷入闷热而又潮湿的雨季。台风带来的大雨停歇了几日,随后又是绵绵脉脉的阵雨,这没完没了的雨令得台风之后的善后工作一直都在持续,道路上的行人都披了蓑衣,路面上水涨了又退,泥泞不堪,铺路的石板被洗得青黑泛亮。 偶尔甚至会有老旧的房屋垮塌。不过,对于每年都要经历台风的福州人们而言,这倒也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了。 “……说起来啊,官家到了咱们福州之后啊,那可是结结实实地做了些大好事呢……城里用青石铺了好几条新道,翻新了旧楼,还把下水的水路通了好多条,这要在以前啊,飓风过后,那可见不得人,但是往后好日子可是要来了,两位公子应该知道,这最近从外头过来的人,那正经不少……再过些时日,要买房子租房子,可就不是如今这个价喽……”宁忌与曲龙珺初到贵境,在城西一家客栈中暂住,正准备租房寻找中长期的落脚点。 两人的气度不俗,宁忌给起铜板小费也并不手软,每日里负担一顿饭食,租房的牙郎带着他们转悠了几日,途中对于来到福州的新君一番夸赞,狠狠地说了不少好话。 最主要表达的,还是 “全市房价都在涨”的这个意思。当然,对于一路之上交了不少朋友,成交了好些生意的宁忌二人来说,这同样不是什么问题。 唯一让人比较在意的,是福州城近来的治安盘查似乎有些严格,两人带着仙霞关口开就的通关文牒过来,在城内转悠的几天也遭遇了数次盘查——对方问得比较细,这就有些奇怪了。 几次被街头的差役询问,若是问得多些,宁忌不耐烦,便以铜板打发,对方接了钱,便即离去。 倒是随行的牙郎与曲龙珺多半觉得他有些败家了,其实两人当然不明白,宁忌对于西南之外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归属感,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期待,来到福州一方面是游历,另一方面并不排除搞事的可能,此时便一方面试探对方的成色,一方面尽情腐蚀对方。 心中或许还有大魔王般的狂笑:就这!还尊王攘夷呢!还改革呢!——弱鸡! 对于干掉铁天鹰,便又多了几分把握。当然,这期间,不能被左家的一帮人抓到。 宁忌心中做着这样的盘算。而见他出手阔绰,对于福州城内最近治安紧张的缘由,跟随的牙郎不久之后也偷偷地向他们兜了底,说起候官县的一场变乱,以及最近外头军队在赈灾时的乱象。 福州虽然已经有了报纸,但这样的事情暂时并未被披露,私下里的小道消息有说是军队救灾捅了娄子,也有说军人被冤枉,于是导致朝廷开始搜捕外来各路不怀好意的江湖人物。 由于信息量的不足,两个方向的消息当然哪一种都有可能,宁忌记在心中,懒得分辨。 牙行在本质上其实也是多少涉黑的江湖存在,聊起治安的话题,宁忌也顺势问起有关铁天鹰的状况,这才发现这位老爷子如今在福州绿林间恶名极盛。 在新君抵达福州后,铁天鹰乃是负责官家安全与福州治况的一把手,他亲手安排了对福州皇宫的卫戍,也革新了整个福州巡捕系统的状况,这几年针对新君的多次刺杀,都是在他的指挥下被瓦解,有几次对绿林凶徒的抓捕闹得沸沸扬扬,福州城头一度升起过巨大的热气球,官兵在上方以望远镜查看凶徒逃亡路径,一些据说成名已久的江湖大枭在那几次的围捕当中走投无路,死得极其惨烈,也就此奠定了铁天鹰在一帮绿林人眼中 “阎罗王”一般的地位。此时说着这铁天鹰,有着绿林背景的牙郎甚至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畏惧,在福州,一旦被对方盯上,绿林人恐怕都难有好下场可言。 顺着这话题,宁忌又大致地提起 “同福客栈”的名字,那牙郎看了宁忌许久,方才有些心领神会地笑:“原来孙小哥也是道上的兄弟……”随后又悄悄告诉两人,前些天候官县的军人出事之后,铁天鹰带着手下爪牙四处出动,很是抓捕了城内一些违法乱纪的惯犯、大盗,这同福客栈就在前两日,已经被官兵给捣毁封铺了。 宁忌想起在月余以前在浦城县附近得到的讯息,心头便是一阵冷笑。弱鸡。 本地帮会真是太不争气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但还好,他如今已经是和平人士,与曲龙珺走走看看,也挺有意思。 若还是在江宁与小光头到处挑事找乐子的状态,还不得被福州这帮不争气的 “同志”给气死……暂时便只好期待下一次台风了。宁忌打听完这些,做了阶段性的决定,至于五月初一,两人在城市东边靠近船场门的怀云坊租下了一处宅子。 签了契约。宅子算不得大,但是前方有小小的院子,可以停车,旁边有可以喂养 “秃驴”的马厩;后方是一条小河,有青石台阶下去可以浆洗衣物。大概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前方的院子杂草丛生,颇为泥泞,房间也有些年久失修,但两人看到开窗后河边的风景,便立刻喜欢上了。 此后数日,宁忌白日里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修葺屋顶、翻新墙壁、挖土排水、平整地面。 他是战士出身,又干过需要耐心的大夫,对于重复性的建设类手工并不觉得烦闷,许多时候他披着蓑衣,站在雨幕中的屋顶上望向四周。 雨中的福州城古旧而宁静,鳞次栉比的房舍、一个一个的院落在雨里延伸向远方,人们或从容或慌张地行走在雨中的街头,偶尔有身影自河边的小巷间冒出来,雨中的树木花草都郁郁葱葱犹如水墨。 这一切都给了他之前在江宁不曾寻找到的感觉。少年的内心,感到平静。 当然,这一切或许也系于此时与他同路的人。居住的院子定下之后,宁忌负责了敲敲打打的修葺工作,曲龙珺则承担了家中的采买与后勤。 她作为少女在西南出现时显得压抑而内向,但事实上,自幼接受成为瘦马的培养,又饱读诗书的她有着极为卓越的对外交流能力,在许多时候甚至会比外向的宁忌更为优秀,也更显得有分寸。 宁忌在房间上下敲敲打打的时候,她便去到外头,购入了部分的生活必需品,有时候若是太重,她也会招呼对方送到家里来,此外,浆洗衣物、打扫、每日里的三餐,她也准备得井井有条,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子眼看着便整齐了起来。 福州城里闷热而又潮湿,雨时不时的下,将白日里到外头工作的宁忌泡在雨水里,每至夜间,曲龙珺会烧了热水,在木盆里兑温,端到房间里让宁忌泡脚。 这个时候,她也会脱了鞋子,将白皙的双足泡到水里,并不避嫌,偶尔足尖在水中触碰,宁忌心中会感到柔软而温暖。 自重逢开始,到山间的同居,再到这一路过来,他们偶尔会有这样那样的触碰,甚至有过拥抱,所有的亲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他们并未对此进行过太多的谈论。 租下的院落并不大,除客厅外,卧室只有一间,因此两人也都习惯性地住在一间房里。 房间里两张床,中间有一张桌子,洗漱过后曲龙珺会点起熏香驱赶夜间的蚊虫。 她会蜷坐在床头,就着油灯看书,两人偶尔交谈,她会给宁忌说些书上的故事,说些今天看到的让她觉得有趣的话题,偶尔宁忌说起各种各样来自西南的故事和自己的想法,她也会听得很认真很认真,有时候笑起来,眼睛便如同月牙儿一般了。 快满十六岁的宁忌无从归纳心中的感受,但在这段闷热的时节里,他其实半点都没有感到无聊,福州无风的夜里,少女的嗓音和笑容只让他感到沁人心脾的平静,对于于潇儿的事情他几乎已经不再想起了,就算没有台风,他的内心也不再迫切,甚至于不久之后他在街头看见了铁天鹰带着一群喽啰骑马跑过的神情,从旁人的言语中弄清对方的身份之后,宁忌也只是想:“哦,就是这么个白头发的老东西罢了。”而这样的感受,在曲龙珺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想要停下来的地方。但当然,在就他们而言如此平静的时日里,城市的另一侧,也正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在一片潮湿与闷热里行进着……-----------------天上的云层阴郁,雨还在下,流过房舍上的青瓦,结成了帘子。 中年的管事走过院廊,领着银瓶与岳云两姐弟,朝院落里头的房间过去。 同理轩,这是儒生李频如今在福州居住的院子,对外界而言,有着偌大的名气,但对于这一刻的岳家姐弟来说,他们的内心带着防备与抗拒。 哪怕岳飞与李频的关系交好,哪怕李频曾经一度指点过他们的学问,但这一刻,姐弟俩其实不太想跟李频做面对面的交流。 最近几日,姐弟俩一直在各处官府奔走喊冤,试图为钟二贵的案子,状告候官县县令与军中执法队的不公。 状子按照正常程序提到了福州府——事实上银瓶已经在君武面前进行过控诉——他们期待能有一场平反的到来,想必上头的各方如今都有些焦头烂额。 李频召唤他们,两人认为多半是来劝说的。作为甚至可以直接跟君武对话的两人,他们多少有些明白这件事情的内部与高层的为难,但这几日,面对钟二贵这种军人的冤死,他们并不想识这个大局,而对于当日在候官县见到的百姓的愚昧与无知,银瓶的内心也憋着一团火焰,只觉得随时可能炸开,她甚至会想到,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军队如此严肃地帮助这样的一群东西救灾,值不值得……过得不久,两人走过廊道,在里头的书房见到了李频。 天气湿热的这一刻,房间里的李频正在烧碳。这位年过五旬的儒生面容看来消瘦,他穿着单衣,此时坐在火炉边,一面煮茶,一面将半碗带着药味的黑泥往腿上的关节处涂抹,或许是因为药泥炙烤过有些烫,又令得他额头满是汗珠。 多年以前,他曾经作为景翰朝的官员参与秦嗣源以及宁毅主持的打击粮荒的一战,那次的事件之后,他得到重用与擢升,在此后女真第一次南下的大战里,与秦绍和一同守卫了太原一年的时间。 太原城破之后,秦绍和被女真人分尸,李频侥幸存活,九死一生,当时的许多伤势至今仍有后遗症,夏天炎热却潮湿又或是冬日寒冷,都会令他的风湿大面积发作。 “李伯伯。” “老师。”姐弟俩在门外报到。李频偏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带着痛苦的脸色点了点头:“哦,过来了。”他朝两人挥挥手,让他们随意地坐下,等一等,自己则站起身子,朝着里头的房间走进去了。 两人都算是亲近的子侄辈,因此他对外交代的是过来了就径直带进来,但银瓶是女子,因此这一刻他又艰难地去到里间换了身单衣,整理了衣冠方才出来。 之后,倒也开门见山。 “状告得怎么样了?有结果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一章 大风(三) “状告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阑 庭院之中,雨丝滴落,书房里,炭炉里火在烧,壶里的水已经滚了。 身着单衣的李频从房间里头出来,在茶桌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后,方才拿了块茶饼出来敲,然后扔进碎茶的碾子。 他开口询问,姐弟两人坐在那儿,岳云看了看姐姐,一时间倒没有回答,李频碾了会儿茶,待到将碎茶倒进杯子,这才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怎么?哑巴了?不说话。” 他过去受岳飞所请,曾经指点过姐弟俩的功课,说起来便是老师了,在外头无法无天的岳云有些拘谨站了起来:“姐姐说,老师您能言善辩,要来说情,我们招架不住,难免被……被忽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老师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岳云这番话由高到底,说到最后一句,几近咕哝,一旁的银瓶见他直接卖了自己,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这边的李频则是听得眉头紧蹙,将放在茶碗里刷茶沫的茶先一扔,珰的扔在了那里。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说情,什么能言善辩,谁跟你们说我要来说情了。”恨铁不成钢,“两个小年轻,八字没一撇就忙着把所有人往外推,成得了什么大事。” 他瞪了两人一眼,银瓶在一旁也咕哝起来:“但先生此时叫我们来,自然就是为了候官县告状的事,您方才也说了……”阑 “当然是为了告状的事情,所以不是问你们结果怎么样了吗?” “这还不是明知故问……” “那聊天不得有个话头吗!横竖不是生人,非得问你们吃了没啊?”李频拿起茶先在碗上又连着敲了几下,“坐下,都自己弄,不稀得招待你们——生气了!” 此时的茶道有碾茶、调膏、点茶等数个工序,相对于后世颇为麻烦,姐弟俩相互看了一眼,只好又坐下了,李频气了一阵,吐了口气:“还来说情,真当自己了不起了……钟二贵的事情,本就是冤桉,连陛下都心知肚明,你们去喊冤,份所应当,这件事情你们应该是写信问过岳帅,他那边不是给过回应吗?挡你们了?” 岳云道:“父亲说:可。” “就是嘛。”李频道,“治大国时,每天多少事情此起彼伏,两个人喊个冤怎么了?别说现在是正正当当的事情,就算你们两个真的心怀鬼胎要搞事,上头也不至于非得用什么阴招。而且你们自己不也明白,钟二贵是被冤枉的,但现在是怎么被冤枉,谁冤枉的他,没有证据,还查不清楚,上头一时间也不可能给你们多大的交代,但那又怎么样?你们两个还想造反啊,让你们爹过来把你们抓回去抽死你们!” “老师,我们不重要……”岳云道,“可钟二贵,他真的是个好人,他真的……是太冤了啊。”阑 他并未被李频的话语所动,核心仍旧在钟二贵这边,听他说起这个,李频沉默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知道。” 李频顿了顿,如此过了一阵:“这件事情,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银瓶不是还进宫去骂了他吗?陛下的性情,对于这种事情也很憋屈,但如今不就是着了人家的道吗?没找到人,怎么办?像你们一样,就找自己人发个气?最好把自己也气死,就舒服了?” “去年至今,武备学堂那边的问题很大。”一旁银瓶板着脸开口说道,“有些秀才,学着喊了几天的口号,就到军中指指点点,作威作福,下头是很不高兴的,他们若有能力也就罢了,可能力也没有,这次在候官县,若不是县令和那掌军法的话里话外都说什么为大局计,看见什么民怨沸腾,吓得不得了,钟二贵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死,此事我在现场,我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件事,你说得对。”李频点了点头,“候官县这个县令,迟早得调了,掌军法的那位也是。不过,现在还没有把桉子翻过来,有些处置,暂时就还没有下,毕竟县令目前还管着救灾善后。” “可若是这样,处理两个人,就行了吗?”银瓶瞪着他。 “当然不止,这件事一发生,上头就开了很多会,现在做了许多措施,许多应对正在进行。这些事情,你们打听一下就知道的,你们打听过吗?” 李频的目光也扫过了两人。银瓶微微的愣了愣。阑 这边李频专注地泡好了自己的茶:“你们喊冤的这件公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还得谁谁谁出来说情,让你们就别干了、别添麻烦。我和陛下、长公主他们私下里碰头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觉得还挺好的,年轻人嘛,为了公正和义愤,不那么顾全大局,也是一件好事,必得有这种心气,将来能变成个好人,至于朝廷,若是连你们的喊冤都经不起的朝廷,那还谈什么治国,好人的喊冤都受不住,何况坏人的喊冤。” 李频端起碗,嗅了嗅茶香。 “那老师叫我们来……”岳云蹙眉。 “就是……有那么一个传闻……”李频道,“我与陛下等人聊天时说起,你们这个年纪啊,又会内家功的武艺人,心思太乱,说是练功时,会什么走火入魔,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残废,所以稍微就有点担心,你们两个小年轻,要是钻了牛角尖,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对得起岳帅。嗯,所以就是这么一点私人的事情,把你们叫过来,看一看。” “……” “……” 李频看着他们:“……没这回事?”阑 岳云摇了摇头,随后双手握起拳头:“老师,愤怒能让我更加强大!” 银瓶张了张嘴,想了想:“先生……说的是西南传来的武侠小说吧……” “嗯……该死的宁立恒。”李频喝了口茶,随后道,“书是长公主看的,她也是关心你们……” 话题的走向有些意外,产生了误会,房间里因此安静了一阵。银瓶的手指绞在一块儿,过了一阵方才开口。 “先生,那这件事情……上头到底怎么应对啊?” “感兴趣了?”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阑 “……”李频看着两人,摇了摇头,“其实呢……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大家碰头,都提了不少的想法。当日在候官县的应对确实过于仓促,发现自己着了道后,对于幕后之人,并未反过来抓住,铁大人再去查证时,许多蛛丝马迹已经没有了……如何消除这次的影响,为钟二贵平反,大家都提出了几个权宜之计,譬如人家栽赃嘛,我们也找一家栽回去,再在新闻纸上大肆宣传,甚至于……候官县当日参与了闹事之人,找几个出来,哪怕屈打成招,反正也不无辜,总之先安军心,但大家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对于这些想法的否定,最有力的说法,来自于左文怀等人。”李频道,“当时他就说,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得这句,银瓶神色动容,便要说话。李频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现在对他有些意见,但不要忙着反驳……” “可武备学堂本身就是他在管……” “说了不要忙着反驳,咋咋呼呼的……”李频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我,跟你们一样,憋屈、愤满,想到钟二贵,其实我们还会想得更多一点,会想到当年在汴梁城的秦相……这第一反应,是想要搞点什么阴谋诡计,向对方打回去,即便一时间打不到,也要先做几场戏,把军心给稳住。但是左文怀这边,首先是请了三十军棍,说是处罚不能没有,但是在打军棍之后,他把话说得很清楚。” “之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敌人很狡猾,另外一方面,暴露出来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的能力不够,应变不行……在过去半年、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搞武备学堂,尊王攘夷,收进去的,半是军人半是秀才,我们交给了他们一些想法,提升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在候官县,军法官和县令自认为是在为大局着想,急着进行处理,他们的步调大乱,是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这种迫切想要做事、想要平事的心思。” “我们当然希望所有人做事,可以面面俱到,可以从一开始就有能用的人……”李频喝了口茶,“可是啊,现在不就是这样的人才不够吗?恰如一个孩童,他慢慢成长,总是会出错、总是会摔跤,摔到地上,流了血结了痂,汲取了教训,他才能成长起来。西南的人做事,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能面面俱到,宁毅先是培养了竹记、培养了密侦司,然后慢慢扩大到青木寨、小苍河,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才又了许多可用的人才……”阑 “至于我们,整体做起来才只是一年的时间,我们既然首先把主观能动性的思想当成最主要的问题,那在其它的方面,就肯定是会出错的。而每一次的出错,都应当将之当成练兵的机会,首先要有处罚,然后要找到所有人,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要让他们聚在一起,排练下一次出同样问题的时候,大家应该如何解决。如此一来,下次再有人用同样的方法闹事,或者闹出类似的事态,我们便都能从容应对……但若是让上层出手,用了阴谋,表面上看起来生效快,但实际上下一次遇事,还是慌慌忙忙,人就无论如何都长不大。” “你们看看外头这雨。”李频举起茶杯朝雨幕里示意了一下,“福建多山,多数地方,山路也是蜿蜒难行,一旦到了雨季、风季,便有山体滑坡堵塞道路,冬日里也是一样,有的地方大雪封山,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灾祸,官衙军队都顾不过来,于是这里的人能怎么办?自然只能在山间抱团、求助于宗族力量以自保。” “咱们来到了福州这边,有军队,有官员,主要是能够占据福州之类的大城市,至于诸多小地方,咱们不可能打败和取消所有的宗族大户,而是以大城市为核,以大城市的物资和便利为轴,去建立朝廷的权威,再去影响这些地方。去年我们厘丈各方土地,这是朝廷该拿的东西,我们要拿,方有权威,他们不肯认,那就只好打,迟早有一天,会打出一个结果。而在这中间,我们能倚仗的,终究是自身的强大。” “左文怀说起西南的做风,说是承认问题、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便是最好用的阳谋,做完一次,自己就强大一分……平静到近乎冷漠无情,这就是宁毅的风格啊。但若是用了阴谋,福建这么多的宗族,私下里说起来,你迟早要现形,用了一次阴谋,将来就会少一些人站在你这边。就好像……你们两个的问题,也是一样,你要喊冤,上头就接着,岳帅不也是一样的看法,你们按规矩喊冤,上头就照规矩收着,多大的事。” 雨沙沙的响,房间里就此安静了一阵子。 李频道:“说完这些事以后,左文怀跑去领了棍子,你们一边喊冤、一边骂他,但他这几天哼哼唧唧的,就已经去武备学堂了。分批次召集了各地放出去的事务官员,应该是跟他们说了这次的情况,商讨得失,强调一旦遇事,即便心急,不得随意从权,必须要按规定的步骤严格执行,另外,还有武备学堂的老师,应该就是前天吧,已经陆续离开福州,到各地救灾的军队里,跟他们去讲述敌人的狡猾,以及遇上这种事情以后,应对的方法……老实说,候官县的这件事情,一方面,是县令和军法官很着急,乱了步调,另一方面,钟二贵性格刚烈——当然作为军人这是好事——但如果大家都稳健一点,也许当时吃亏的,就是搞事情的人了。” 他的这番话说完,对面姐弟俩都有些沉默,银瓶张了张嘴,然而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岳云道:“那……老师,我们能干些什么呢?”阑 “也正好有点事。”对方说起这个话题,李频拍了拍巴掌,随后挪开椅子,站了起来,“说起来啊,左文怀的话,给大家的启发很大,还有像银瓶你说的,武备学堂的那些秀才嘛,跟军队其实不怎么熟悉,跟下头的官兵讲道理便不那么好使,这件事情说起,我便也有些惭愧,想要写篇文章跟人说说候官县的桉子,但反复想想,都觉得过于拿腔作调,不够平易……” 他走到一旁的书桌,拿了一篇文章过来,姐弟俩一看,文章的题目便是《论候官县桉》。李频如今掌控的是报纸的舆论,他写这些东西,或许是要等到定桉后到上头发表的,两人才刚准备往后看,又有纸笔在他们面前落了下来。 “那我想啊,你们姐弟俩,又热心又是军队里出来的,那就正好,也用你们熟悉的话,写一写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教训,将来也可以拿到背嵬军中给大家说,你们说是不是……呶,这里有笔墨纸砚,你们两个,别喝茶了,写文章,写文章……写完以后啊,咱们再讨论讨论如何修改为宜……” 沙沙的雨声还在门外响,这一刻,似乎变得大了些,嘈杂乱耳。坐在桌前的姐弟两人张着嘴,身体像是缩小了一般,眨着苍白的眼睛,李频站在前方,态度诚恳而又热情,之后又说了些关于银瓶嫁不出去的来自长辈的忧虑…… 阴沉的雨幕持续了许久,下午时分,两姐弟从同理居的后门出去时,都像是受到了残酷折磨一般,目光呆滞,变得有些浑浑噩噩了。 岳云已经傻了,他呼吸了新鲜空气,又“嘿嘿”笑起来:“姐,你说老师是不是针对你啊……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你这么大了,又这么凶,那些年纪大的、娶了亲的你肯定瞧不上,年纪小的你又配不上人家,那去年替你说亲让你去宫里本来就是最好的安排嘛,陛下人不错……” 银瓶晃了晃脑袋,过得片刻,才幽幽说道:“……什么配不上人家?”阑 “配不上……哦,我说年纪小的你配——” 砰的一声,岳云的身体从雨幕里飞出去了,他手中举着伞,身体着地,在外头的青石路上冲开了大片水花,直到墙边才停下。身体结实的他坐在水里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如落汤鸡一般的站起来,甩了甩头上的水渍:“你看……你这么暴力……” 银瓶转过身,走向街道的另一头,岳云随后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穿过雨中的福州城,过得一阵,抵达了武备学堂的所在。姐弟俩过去与左家众人走得颇近,候官县的事情发生后——事实上是在武备学堂往军队中放秀才的事情发生后——双方有起一些摩擦,但也算不得交恶,两人过来,便轻车熟路地进去。 在相对热闹的校区找到了相熟的年轻学生,打听了几句,对方便也说起了最近一段时间学堂里的趣事,包括左文怀受了军棍之后趴着跟人做讨论的事情,也包括最近针对候官县事件进行的人员调派。 岳云换了一身衣裳。 两人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只是离开学堂大门后,岳云问道:“姐,那我们还喊冤吗?”阑 “状纸已经递了,迟早会有个结果,多闹也没用,不闹了。”银瓶想了想,“但是有一件事还可以做,我们去打探打探消息,把那个叫陈霜燃的家伙找出来,让她认罪!” “嗯。”岳云点了点头,随后想起来,“不过,姐,咱们去年从江宁回来以后,打的那个擂台,福州的一帮人都认识我们了啊,我们再去抓人,会不会有些麻烦,人家见我们就跑了。” 银瓶这边也点了头,过得一阵,道:“找铁大人,跟他商量一下。” 因战友冤死带来的怒气渐渐平息,化为处理事情的动力,姐弟俩的身影渐渐地在雨幕中走向远处。福州的街道上,身披蓑衣的人、打着雨伞的身影偶尔走过,亦有马车缓缓的奔行往前,而就在这条街道的街尾,一处院落二层的阁楼上,有一道长着秀美瓜子脸、神情冷傲漠然的少女身影,正坐在窗口边的棋枰前,将目光投向雨幕中的远方。 掠过这处窗口,视野的远处,隐隐约约的勾檐翘角、飞阁耸峙,那便是新君在福州的行宫一隅。 少女的容貌冷艳,唯一的缺点是皮肤稍稍的有些黑,她一面出神沉思,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棋枰上的白色棋子,这样的时间里,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响起声音来。 “小姐,蒲公子到了。”阑 少女转过头来,目光望向这边的门口,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安静了好一阵之后,方才轻声开口:“盐叔。” 顿了一顿:“让他进来。” 门外的仆人离开了,又过得一阵,名叫蒲信圭的男子从门外进来,只见他张开手臂,一阵大笑,便朝这里过来:“哈哈,我的好妹子,可想死哥哥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这下可是让乡下的那帮老家伙大大的开了眼了啊,哈哈哈哈——” 少女坐在窗边,目光清冷地看着他,一直到对方走到旁边,似乎想要抱过来,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冷漠的目光静静地望,素净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些许讥诮。 蒲信圭没有真正的抱上来。 过去的蒲家已经基本由大海盗转为了官方认可的海商,而陈家还是更加倾向于血腥味浓厚的海贼行当,如果说之前的蒲信圭还没有把对方当回事,这次候官县的事情以及各地喊冤栽赃的事件爆发后,他便也不敢随意地撩拨对方了。 少女还在摩挲着棋子,话语轻柔:“我想到这里,做一件事情。”阑 “什么事情?妹子尽管说。” “一件……你们过去,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少女说话总是这样,似乎在出神,也总有种没把天下人当回事的感觉,过去蒲信圭觉得她是神经病,但如今倒是有些敬畏起来,低下了身子:“……嗯?” 少女指向远处,双目则转回来,望定了他。 “想跟你……要点人。” “……”蒲信圭看看她,看看远处,旋又看看她,安静了一阵子,“……哦。” 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阑 …… 这些是五月初发生的事情,同样的时间,宁忌正在他与曲龙君的新居所里哐哐哐哐哐哐的修缮房屋。待到房屋修缮完,他开始整理卖货的马车时,已经是五月的中旬了,不久之后,两人便推着车子,在福州的夜市上第一次出了摊。 打的招牌仍旧是:华佗再世,包治百病; 以及:竹记分号,买卖百货。 整辆货车,极度嚣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二章 大风(四) 酉时过半,太阳渐渐沉落于西面的山线。 夏日的徐徐的风,潮湿且闷,与灰色一同笼罩了入夜的福州城。拥挤且多有尖角屋檐的城池中,灯火便也一点一点的亮起来了,先是斑斓如豆,渐渐的汇成长街。 吱呀吱呀的小船驶过房舍之间的小河,穿着清凉的人们拿着蒲扇,行走在并不算宽敞的福州街道上,与摊贩、车马、轿子等擦肩而过。 城市东侧,枣花马拉起了车架,沿着入夜的怀云坊朝东行去。这时候过了晚膳不久,闷热的坊间街道上有不少行走的路人,两名少年坐在车辕上,踏着夜色缓缓前行。 “昨天下午,去银桥坊租摊子。”挥着马鞭,宁忌一面驾车,一面老成地说话,“倒是没生什么事端,但我现在想想,无商不奸。街道司的那个小狗官,尖嘴猴腮的,当时大概是看我财大气粗,爽快地签合同,但等到我们过去,说不定会偷偷地生事。” “可是,不是我们才是商吗?”坐在一旁,打扮成“龙傲天“的曲龙君笑着说话。 “……啊?”宁忌挠了挠脑袋,过得片刻,“那他租铺位给我,这个时候他就是商嘛。你不许抬杠,这个事情我们要有准备的啊,你看外头现在乱成这样,大家都缺钱,心黑着呢,说不定我们过去了,就告诉我们,那两个约定的好铺位给别人占了,拿两个坏的来换,又或者临时要加钱,都是有可能的……” “嗯。”曲龙君点点头,“要真是这样,那我们怎么办啊?” “那也不怕他们,或者说,反倒是件好事了,我跟你说,就像我们之前排练的那样,你跟他们拍桌子,扮高手,我出手把街道司的这帮人揍一顿,这样好好打出我们的名声来。哼哼,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要之后不被欺负,一开始就得用拳头打出来!” 晚饭刚过,怀云坊朝外的街道上行人不少,马车走得也慢。宁忌便在车上推想了之后的发展——他早些年当然是很少想这类事情的,年纪小的时候要做好事有兄嫂帮忙,要做坏事有一帮狐朋狗友襄助,年纪大一点干脆上了战场,跟着一帮大老听参谋部的谋划做事,绝大部分时候根本用不到他的天才脑瓜运筹帷幄,直到江宁城里,成了人的“大哥”,现如今又当了“小哥”,这才不得不对许多事情都有所预估和操心。 已经动用了全部的想象力。 “所以你啊,真到了那边,不要还是平时温温吞吞的样子,人家不怕你的知不知道,要凶狠,残暴!”宁忌与曲龙君说着,又挥了挥马鞭,冲着前方大喊:“大叔大婶让一让!开水!开水啊——” 走在道路前方扇着蒲扇的大叔大婶回头看了看,见马车上是两个样貌清秀的少年人,慢吞吞地朝街边让开了。 “你看,就是这样,要大声!” “知道了知道了。”曲龙君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一面不好意思地朝前方的男女致歉,一面左顾右盼,待见到道路边上一只正看着两人的大黄狗时,方才板起脸来,凶狠地骂了一句:“——汪!” “呜。”大黄狗摇着尾巴,迷惑地偏了偏头。 “诶嘿嘿。” “……嘿嘿。” 前方道路上灯火流转,车上的两人俱都捧腹而笑。 马车出了怀云坊,是靠近福州东面城墙的一条新路,沿着这条宽敞些的道路往南,经过一座名为金银桥的桥梁,两侧便能看见张灯结彩的两条道路,路上店铺林立,行人如织,以金银桥为界,一边便叫做金桥坊,一边叫做银桥坊。 武朝的夜市文化本就兴盛,过去在汴梁,后来在临安,都有不少彻夜不眠的热闹坊市。现如今新君南狩福建,武朝的家当虽大不如前,但带来的军民人口填充福州等几座大的城池,仍旧算得上绰绰有余。 此时的金银桥临近福州城东,连同旁边的道路,都是两年前新君抵达后主持翻修的工程。由于金银两坊连通水路,货运方便,过去银桥坊便是城内水产批发聚集之所。经过改建后,先前荒置的金桥坊现如今开起了青楼酒肆,银桥坊后半段依旧是售卖水产的市场,但临近金桥坊的这段则添了杂货、食肆,每至夜间,这边张灯结彩,炸小鱼、摊面人、卖冰粉、贩雪泡水的摊贩便在路旁摆开,成为在附近来说颇为亲民的夜市场所。 这便是宁忌与曲龙君看好的摆摊之所。 按照宁忌的想法,来到福州之后,预定的目的是游历观光,顺手的话,要找一找老奸贼铁天鹰的麻烦,斩下对方的狗头当球踢,那么在踢球期间,城内好几个自西南过来的左家人是不能打照面的——免得他们为铁天鹰说情,伤了和气,将来去到西南,又诋毁自己。 而按照常理推断,左文怀这帮读书厉害的小奸贼来到福州之后颇受小皇帝重用,那当然是住在富人区吃香喝辣了,因此靠近城内最核心区域的几个大坊市便不能经常露面。 金银桥这边,物价亲民,治安一般,这便能躲开左家人,却多了与铁天鹰相见的机会,他思虑再三,自觉推算妥当,方才来到银桥坊,找街道司的小吏租下了两个位置极好的高价摊位。 又做好了被人湖弄后大打出手的准备。 然而一路进入坊市,推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此时的夜市摊位多半是傍晚便摆开了,他们吃完饭才出来,来得已经有些晚,被宁忌形容成“尖嘴猴腮”的小狗官在预定的摊位上等着他们,样貌很是不善地将两人埋怨了几句。 ——宁忌花大钱定下的两个摊位当然是没有门面的,就摆在道路中间,以铺路的青砖为辨识,之前的摊主刚刚挪走,他们来得晚了,说不得要被旁边的摊位占掉,为了在第一天不起纠纷,这位小吏员只好在摊位上等了一阵子,随后又告诉了他们可以将枣花马暂存的地方,方才充满社畜怨念地走掉。 宁忌目瞪口呆,随后跟曲龙君对望:“服务这么好……他当自己是华夏军啊?” 曲龙君倒是笑起来:“错怪人家了吧。其实倒也不奇怪……” 一面摆开摊位,她一面跟宁忌说起一些事情。这类管理街道的小衙门,在许多小地方当然并没有多么好的秩序,往前追几百年,干这类事情的往往也是些市井流氓,然而武朝两百余年,商业发达,按照史书所载,开国百余年时,汴梁便因为这些事情,起过不少乱子,后来朝廷特意整顿街道司,以上千的退伍士兵为基础,方才奠定了汴梁城的商业秩序。 靖平之耻前,武朝各个大城的商业秩序,也多半是由这些退伍士兵组成的“城管”来维持,甚至于大名鼎鼎的宗泽老大人,都一度管理过街道司的事务。至于临安阶段,这些事情也一路沿袭下来,朝廷对城市的管理,还是颇为下功夫的。 宁忌自幼便去了小苍河,从西南一路出来所见的先是戴梦微辖地的人口买卖,随后是通山李彦锋一家的残暴血腥,再到江宁的公平党分裂、一系列大战,几乎从未在外界见到西南一般的秩序,此时见到这般良善的公务员,一时间倒有些不适应了。 “肯定会有诈!不能掉以轻心!” 摊位摆好之后,宁忌仍旧如此强调了一番,保持着扮猪吃老虎的决心。 而事实证明,他的警惕确实颇有道理,所谓商场如战场,不久之后,恶意便来了。 银桥坊夜市热闹而拥挤,宁忌仗着财大气粗,为马车租下的是两个摊位的空间,在摊位的左侧,是一位胖大妈操持的蒸米糕的小摊,眼见来了新人,蒸米糕的胖大妈在卖货之余,便操着古怪的方言热情地过来攀谈了数次,得知两人从外头刚刚来这边不久,这位大妈的小摊搬来搬去,便开始朝着两人这边挤过来了。 两个摊位的空间,对于马车车厢改造而成的杂货摊而言,只是稍微的有些宽裕,宁忌留了个空隙方便从摊位前方转往后方。但那大妈搬来搬去,不多时便过了尖嘴猴腮小狗官给双方画下的界线,几乎要将通道给堵住了。 宁忌明察秋毫,哪受得了这种事情,自通道间走过去,屁股朝旁边一顶,顿时对方整个摊位都被挤了回去。那胖大妈卖了一碗米糕,便又开始乐呵呵地搬动摊位,再过得片刻,宁忌走过通道,屁股又是一顶…… 如此重复了数遍,宁忌终于受不了了,在大妈搬摊子时,屁股顶了回去,开口道:“你别过来了啊……”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旁边那胖大妈拍桉而起:“任介娘哦咩,做啥子哦,干撒动俺铺子——” “什、什么?”宁忌有些没听懂,但想来不是好话,“嘿,你这老女人,刚才那小哥明明画了线的,咱们以这块青石为界……” “撒子为界,哪里有线,你个颠趴,总四挤总四挤,我摊子挤坏了你赔啊……” “嘿!我特么——”宁忌跳了出来。 “你个颠趴,没毛的娘哦咩……”对面那胖大妈也跳了出来,脚下一踏,朝着宁忌胸口便是一顶,口中骂了起来:“你@#¥%……” “我操,你当我不打女人啊,你个疯子,砂锅大的拳头你见过没,我一拳打爆你的头……” 宁忌挥舞拳头,随后见对方脚下又是一跨,挥舞双手,胸脯便也如同战车般的朝前方顶过来:顶过来:“你个@#¥!¥&*——” “再过来我打死你啊——” 那胖大妈的骂声吼得震天响,双手挥舞,单脚勐踏,胸脯一晃一晃的。宁忌绝非善茬,手中拳头挥了好几次,若是一般的大块头甚至撒泼的女人,他说不得都要将对方打得血流满地,然而这一刻,面对着那对沉重而凶险的胸脯,他才发现拳头根本没办法砸下去,对方下盘沉稳不断突进,宁忌只跳起来朝着对方肩膀上推了两下,勉强将这大妈推回了两步,但随后对方又突过来了…… 五月的福州街道潮湿又闷热,夜市上行人来往,有的人停了下来,看着两人的骂仗,兴味盎然,一旁的曲龙君手中拿着根招揽生意的扇子,一时间瞪圆了眼睛,也有些目瞪口呆,因为大妈的声音震耳欲聋连绵不绝,早已做好了血洗长街、打出威风的宁忌虽然利用各种手法将对方推了回去,但言语之上却是明明白白地落了下风,被对方骂得面红耳赤缓不过劲来。 只听那大妈的声音抑扬顿挫,一面蹦跳一面如唱歌一般朝前方扑来: “你是一个大颗呆,唔人爱,甲饭配狗塞。你头壳坏,说话臭奶歹,头毛亲像一普塞! !” “你……” “——惊死人!龟身生啊嫁文虫,卡妹兔!棒塞棒啊规领裤!秋秋累!卖见效!” “我……” 短暂而激烈的对抗持续片刻,后方有客人开始看摊子上的米糕,那大妈一回头,便换成笑脸跑了回去。这边宁忌双手空挥了几下。 “我……我擦……要不是我听不懂我嫩死你……” 他愤满难言,几乎是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屈辱,回过头去,却见曲龙君已经迎向了一名路过的女子:“这位姑娘,是有兴趣吗?看一看吧……”却是宁忌与那大妈的骂仗招来了一些客人,一名样貌黑瘦但穿着不俗的少女对摊位上的部分器物多看了几眼,曲龙君便笑着迎了上去。 宁忌双手叉腰气得要死,但过得片刻,曲龙君那边由此开张,她挂着和煦的笑脸,以一柄护身的短刀忽悠了对面少女十五两之多的银子,回过头来,看到了宁忌的猪鼻孔。 “我要杀了那女人全家——” “我们挣钱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那个死胖子……”宁忌回头指向那边的米糕摊。 那胖女人从摊子后方一抬头:“你甲饭配狗塞!” “我擦,我要不是看你不会武功……” “我们挣大钱了——”曲龙君捧着手上的银子给宁忌看。 宁忌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是女人,你去跟她骂,我听不懂她说的。” “噗——我也不行,我也骂不过她。”曲龙君忍不住笑,随后道,“你看看银子嘛,也许就开心了。” “要你何用!”宁忌拿了银子揣进兜里,走回去,又拿屁股开始顶对方的摊子,那胖大妈正在卖东西,过得片刻又开始抱着摊子挤过来,这幼稚的对抗持续了许久,那大妈偶尔又与宁忌零碎对骂:“你甲饭配狗塞。”“唔人爱。” 过得一阵,还跟宁忌炫耀和解释:“听不懂吧,嘿嘿,我告诉你啊,甲饭就是吃饭的意思,狗塞,是狗屎,你甲饭配狗塞,就是你吃、饭、配、狗、屎。略略略……” 宁忌便跳起来:“你甲饭配狗塞,你甲饭配狗塞!” 市场上鱼龙混杂、吵吵嚷嚷,或许是因为宁忌也没法杀人的缘故,两人偶尔的对骂,放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倒也算不得什么了。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曲龙君作为外交官出面斡旋,跑去胖大妈那边买了两碗米糕,又交谈了一阵,这番因地盘而起的针锋相对才渐渐缓和。 按照曲龙君带回来的消息,那大妈倒也不算本地人,是从厦门过来福州这边讨生活,只是在市场上经商两年,算得市场上的老人了,宁忌则表示对这些消息一点兴趣都没有,并且跟曲龙君强调如果对方会武功,早就被他一拳打死了,曲龙君也只好笑着安抚。 无论如何,两人在福州城内的摆摊生活就此展开,或许是因为夜间灯火昏暗,马车两边挂上的大逆不道的字号一时间倒是并没有什么人过来抗议。 宁忌板着一张杀气凛然的脸,整个晚上都不太满意,有两名女子好他这口的,过来攀谈和询问价格,宁忌最讨厌女人了,用极不配合的语气将对方骂走,倒是样貌俊逸态度又和善的曲龙君,之后又成交了几笔单子。 他们车上的东西都是宁忌从战场上卷下来的小物件,有不少确实算得上是珍物,但看曲龙君一晚上成交的客人都是女子,一时间也分不清对方是真的来买东西的,还是看上了曲龙君的容貌。 “你这是出卖色相,是勾引他们。”双方交接财物时,宁忌指出了重点。 “女人很好哄的,你不愿意,就由本少爷来啦。”曲龙君手中扇子舒展,莞尔一笑,乐在其中。 如此到得这一晚的亥时左右,终于有看起来像是要找茬的绿林人来到了这边。 那是一名年纪二十余岁,一身短打的凶恶汉子,或许是才在市场端头的炸鱼摊吃了宵夜,叼着根草,一面剔牙,一面与市场上的人打着招呼过来了。他在一个摊位前拖了张凳子,走到宁忌与曲龙君的摊位前,坐下了:“听说,两位是从外地过来的?” 这般大摇大摆的模样,想来便是收保护费之类的地痞无疑,曲龙君目光挑了挑,一瞬间变作冷若冰霜的睥睨神色,随后道:“小弟,打发一下。” 宁忌板着脸从里头出来了。 那样貌凶恶的绿林人便是一拱手,笑了起来:“好,我听说市场上来了两位卖尖货的小兄弟,如今看来,果然一表人才。两人可知道,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事?” 宁忌眉头便是一蹙! 只见那绿林人一笑:“哈哈,这件事情,想来两位是知道的,靖平之事后,武朝失却半壁江山,数百上千万人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临安等江南之地,然而江南本地人并不乐见此事,对北人时常便加以驱赶,建朔十年间,南人北人之冲突,于江南等地时常可见,这等情况,在今日之福州,又何曾少见呢?” “什、什么意思……”宁忌盯着他。 “两位自然知道。”那绿林人叹了口气,“我等外来之人,到了福州,福州本地老,也未必就看我们顺眼,兄弟陈华,祖籍临安,现为归泰盟金银堂走卒,今日听说两位兄弟远来,因此便过来打个招呼,两位,世道不太平,因此我等同属外来人,才需要守望相助,往后两位若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报我归泰盟陈华的名字。” 这人说完话,等待着宁忌等两人的理解,随后便往怀中准备拿出来什么东西。对面宁忌听到这里,倒笑了起来:“懂了。那搭搭手吧。”右手伸了过来。 这陈华左手正往怀中掏东西,下意识的起身,伸出右手也是顺势的一握,下一刻,他的屁股碰的坐回了凳子上,左手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红纸,没能拿稳,掉在了地上。再过得一刻,他身体扭曲,腿往地上一跪,被宁忌握住的右手卡卡作响,脸也涨成了通红的颜色。 后方曲龙君站在那儿,双手负在背后,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样,不远处米糕摊位后,胖大妈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巴看着这边。 宁忌将对方的手握了片刻,那陈华将左手伸上来连续拍打宁忌的手背:“懂、懂懂懂……懂了、懂了。” 这边倒是没有放开他,宁忌蹙眉问道:“不是说铁天鹰治理福州很严,他也准你们成立这样的帮派啊?” “……啊?”陈华想了想,之后哭丧着脸,“哪、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的啊少侠,咱们有帮派,有事情了就能坐下来讲数,出事了也能找到人,对那……那什么铁、铁老大他们来说,总、总比没帮派好啊少侠。” “原来是这样,有道理。” 宁忌点了点头,陈华继续拍打他的手背:“少侠,放一放放一放,要断了啊少侠,我只是来打个招呼,打个招呼而已啊,你不喜欢我就走啦……” “哎,不要走。”宁忌将他拉了起来,随后伸手便揽住了他的肩膀,“跟我来,咱们详细聊聊。” 他搂着对方的肩膀便朝摊位里头走去,走到摊位之间的通道时,一个白眼,屁股一顶,便将胖大妈的摊子又顶回去了一些,抓着那一脸丧气的陈华进去了。 “说说吧……你们老大是谁?附近都有哪些帮派……还有你们这边,平日里,架打得多吗?那都是怎么打的啊……” 夜依旧潮湿且闷热,街市嘈杂,过得一阵,在对方陈恳的回答中,宁忌又一如往日般迅速地交上了江湖间的朋友。待到陈华交代完毕从这边离开,宁忌望着对面嘴角抽动目光迷惑的胖大妈,“哼”的一声,挑了挑眉。 “甲饭配狗塞……” 胖大妈偏过头,便是一声咕哝……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三章 大风(五) 夜色之中,灯影迷乱,市井喧嚣。 银桥坊夜市,随着人声的交织,“竹记分号”与“华佗再世”的旗杆已经立了起来,马车改装成的杂货摊上,各种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从战场上抢夺下来的护心镜、样式古朴的小刀、成色难断的金银项链、首饰、玉佩、凋琢精美的木头盒子,连同针头线脑、古籍以及各种杂书混在了一起。 身形颀长、样貌俊逸的小哥正在摊前招待凑过来的女性客户,他手持折扇,尝试将一把匕首以及一本小说推荐给对方。 “……其实生逢这等乱世,便是女子,也当有些保护自己的防身之法,尤其是女子若然会武,那便更是令人钦慕心仪。如这些年在江南之地,最为出名的侠女,当属为国为民、不让须眉的严九娘,来到福州我才知道,她的事迹得松山先生所录,已有流传,真是令人欣慰……这位姑娘若是有心,这本书,不妨买回去看上一看,另外,严九娘书中所执者,也正是我手中所持的这柄短剑……” “这……这个这么短,不是匕首吗?” “不,这是短剑。还请姑娘相借一根秀发,你来看这刀口……” 摊位前两人交谈拉扯,过得一阵,便又有旁边观看的少女过来:“公子,请问……这严九娘的故事,莫非真的是真的吗?” 得到了那儒雅公子的微笑回应:“没错,真的真的是真的。” “啊,我都不知道诶……”少女在公子的笑容中红了脸。 生意不错的杂货摊连着一名胖大妈操持的米糕摊,再过去又有炸鱼摊、醪糟摊、面具摊、糖人摊等等,而街道的另一边,又有相对大一些的店铺门面。这期间,最为热闹的还是不远处一家出售酒水、冰酪、雪泡水以及各类吃食的“向家从食”,每天夜里,这家门头颇大的店面一楼大厅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武朝过去便有夏天的冷饮出售,只是当时并没有成熟的制冰技术,在汴梁等地,一些大店铺夏日贩售的冷饮,都是如大户人家一般自冬日便储存过来的冰块,其时事物稀罕,价格也贵。到得早些年竹记四处摊开,硝石制冰的技术被探索成熟,到了福州这里,君武为了推动制硝、火药等技术的发展,大肆推动商业配套,到得炎热潮湿的福州夜晚,至少冰的价格,已经降到一般人偶尔也享受得起的地步了。 杂货摊前留了曲龙君骗女人挣钱,宁忌四处踩点闲逛,便到了这“向家从食”大厅里市井人员比较多的地方喝冷饮和偷听各种江湖事情。过了许久,他才端了碗冰酪一路小跑的回摊位,一面让曲龙君吃这羊奶制成的冰酪,一面跟她说起福州的轶闻。 “嘿嘿嘿。”他兴致勃勃地说道,“福州的小皇帝,也是个淫贼。” 冰酪与后世的冰激凌颇为类似,只是在眼下的环境化得更快,曲龙君拿着小勺子斯文地吃了两口,抬起头来:“……啊?” “嘿嘿嘿……我刚才在那边听说啊,这皇帝最近啊,在选老婆……不对,选妃子。听说动静闹得不小,好多人都惊动了……” “那选妃子,为什么也是个淫贼啊?”曲龙君吃了一口。 “书里不是总是说吗,皇帝选妃子,那跟强抢民女有什么两样!而且啊,武朝的家当都快败没了,他来到福州,说要励精图治,还取个名号叫振兴,转眼间就选老婆了,哼哼,这还不是淫贼!” “不是,我是想问,那你干嘛这么高兴啊,而且,为什么他‘也’是淫贼啊?那前一个淫贼是谁啊?” 曲龙君做男装打扮,远远看来俊逸儒雅,但隔得近了,才能看到她此时目光狡黠,嘴角如狐狸一般的可爱笑容,宁忌微微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调侃与打趣:“你你你……你造反啊你,你……” 话音才抬高,不远处米糕摊那边的胖大妈探过头来:“嚯!谁要造反?” 宁忌回头:“关你什么事!” “哼!”那胖大妈稍做挑衅,缩了回去。 “不生气、不生气……”宁忌抬起双手到胸口,随后缓缓往丹田按下去,他瞪了曲龙君一眼,曲龙君展开扇子,低声笑道:“我是淫贼,好了吧——我是五尺淫魔!” “再说这个我扁你了啊!” “那你回去再扁,不能在外头扁啊。” “你……” 宁忌想说这是在哪里扁的问题吗,但曲龙君不要脸,他一时间张大了嘴,随后偏过头去,感到脸上烫起来。 曲龙君嘿嘿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了,她挨着他,笑容平静地继续吃冰酪。 嘈杂的夜市上,人来人往。 如此坐了一阵,宁忌才又找到了话题。 “哎,你说,咱们这竹记分号的名头打出来,怎么没人来找茬啊。” “我也不知道啊。”曲龙君偏了偏头,装得笨笨的,过得片刻,方才再度开口。 “不过,我猜啊,可能是这样的……福建的振兴朝廷,跟西南的关系,听说一向有些暧昧,当今的陛下、长公主,在小道消息里,好像是受过宁先生的教导的……” “这个是真的。”宁忌点头。 “所以这件事情就复杂了啊,当年宁先生弑君,在武朝人看起来,大逆不道,可不论是恨是怕,这边的人都要承认宁先生的厉害。当今陛下呢,受过宁先生的教导,很多人期待他有宁先生的能力,可这件事却不能说在明面上,陛下是武朝正统,名分上是要跟他不共戴天的……结果恩仇交织,他对西南的态度,多半就成了不能吹嘘,也不愿辱骂。” “嗯,当年他爹好像说过要与西南交好,然后有个大臣在金銮殿上就撞死了。” “所以啊,明面上不好吹嘘,也不愿辱骂,那对西南的事情,官面上就只能视而不见。咱们这一路过来,看见到处都会说起西南的事情,或者像戴梦微老公公那边的骂,或者像公平党一样扯虎皮做大旗,但到了这里,对西南的事情或许就成了能不提便不提,能不说就不说,普通人应该会知道华夏军,但对西南的竹记,这边的报纸恐怕会很少提及,一般人怕是不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总会有人知道吧?” “这两天不是也有几个人多看了几眼吗,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恐怕也是上头的态度很奇怪。” “嗯嗯。” 得了曲龙君的解释,宁忌才大致地有了个事情的轮廓。插上这面大逆不道的旗子倒不是他有什么深谋远虑的计划,纯粹是当初脑子一抽,觉得押韵的结果,眼下知道这旗子未必合适,却也没有什么修改的灵感,他在心中想了想,倒是不由得感叹世界之大,这一路过来三千里的山河,哪里都有不一样的面貌,自己这次离家出走,果然是最正确的谋划。 夜市上摆摆摊、卖卖东西,到得深夜,便与曲龙君一道驾车回去,两人相处期间,偶尔斗嘴、打打闹闹。 他们相处久了,又有了自己的院子,曲龙君没有了往日里稍带压抑的小心与害怕,宁忌才发现她的性情其实并不沉闷。她读书很多,也颇有自己的才情,琴棋书画、剪纸吟诗都有所涉猎,安静时显得恬澹温柔,活泼起来也能让人感受到她心中的喜悦,偶尔宁忌甚至会因为她肆无忌惮的话语感到面红耳赤、招架不住,当然,他其实也挺喜欢这样的感觉的。 夜间的摆摊开始之后,白日里无雨的时候,两人开始商量着到周围闲逛,他们“考察”了几个大的市集,游览了三坊七巷,吃了各种零食,登了乌山,到道山亭附近的石头上刻了“龙傲天与孙悟空到此一游”的字眼。宁忌开始觉得游山玩水的生活也挺高兴的了,磨灭了雄心壮志,对于各种“凑热闹”的念头,一时间几乎降到了最低点。 甚至非常理智地在思考,要不要将“竹记分号”这种惹事的标语取下来。 五月十九,两人在银桥坊摆摊的第五天。银桥坊夜市当中,曲龙君兢兢业业地忽悠过往疑似有钱的女客,宁忌则在附近能看得到摊子的地方走来走去,吃吃喝喝。大概是戌时左右,距离银桥坊不远的一个街区隐隐约约的是起了骚动,附近的捕快敲起了示警的铁锣,随后在夜色中宁忌远远地听到一句:“……哪里跑……” 出声之人话语显得年轻,但内力已然非常混宏,宁忌身体内血脉激荡,若在平时,非得过去看看能发出这等声音的年轻高手会是谁,但这一刻,他只是回到了摊位附近,示意曲龙君不必惊奇。 骚动在远处持续了一阵,似乎是对于某些贼人的抓捕,宁忌站在附近看不到太多热闹,待到样貌凶狠的归泰盟成员陈华从附近过去,他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怎么了怎么了?” 虽然刚到这里的时候将对方捏了一顿,但宁忌武艺高强,性格倒也并不别扭,第一天给个下马威,第二天拉着对方吃了一碗酸梅汤,双方也就成了“莫逆”的朋友。这时候陈华明显是从远处看了热闹过来,被宁忌一揪,当下便是一副笑脸:“哎,孙兄弟。” “说怎么了?” “抓人啊,打架啊,火并啊,我的天,都是凶人……” “凶人……那你们归泰盟没去?” “孙兄弟说的哪的话,咱们归泰盟,讨生活的地方,你看,归是回家的意思,泰是平安的意思,正所谓……” “好了好了,说正事。”宁忌一听对方开始背书就头疼,“刚才有个人扯着破锣嗓子喊得很大声的,怎么回事。” “啊,这个可就厉害了,孙兄弟……”陈华走到旁边,拉了附近摊位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岳飞,岳将军,跟你说过的吧?” “嗯。”宁忌便也坐下。 “岳将军的女儿,跟你说过的吧?” “嗯……不过刚才是男的。” “那岳将军的儿子,跟你说过的……” “你特么……” “哎,别打别打,孙兄弟,不就前儿个说的那事吗?”陈华笑起来,“四月底的时候,候官县那边不是出了大事吗?说有一帮贼人,诬陷了当兵的钟二贵——当然是不是诬陷不好说啊,但岳将军的那对儿女,坚持说是诬陷的,一边到福州府喊冤,把府尹大人都闹得焦头烂额的。另一边呢,姐弟俩就开始在城里抓人,这不,中旬还没过呢,不少外地过来的绿林豪强,就都被这两姐弟拿了,催命啊,夜叉恶鬼啊这是……” “那今晚是……” “不就是有人被盯上了吗,啊,这次来的没有姐姐,只有那个小霸王岳云。孙兄弟我跟你说,不是我陈华挑事啊,别看你有几分力气,那个岳云啊,天生神力,胳膊比你腿还粗,伸手连房子都能推倒……你看先前跟你说过,去年年底,两姐弟在福州打擂,那是打遍福州无敌手啊,姐姐泼辣,一手长枪还算点到为止,弟弟使拳的,啧啧谁不被他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唉,反正最近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你们都回家平安盟了还有什么不好过的,又不抓你们……” “那也不好说,孙兄弟,我陈华是没什么志气,可上头的生意,我也不好说,难免也是刀口舔血的事情……” 陈华挑了挑事,但对于武艺上的问题,宁忌冷静得很,对他吹嘘岳云的行为根本没有情绪,双方又聊了几句,陈华这才离开,宁忌则回到摊位上,跟曲龙君说了打听来的消息。 曲龙君如今扮演的正是江湖大侠龙傲天,又整天拿侠女的故事忽悠人买匕首,听了这些事,倒是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那岳银瓶岳姑娘,武艺到底高到什么程度。” 宁忌想了想:“我要是跟她真打起来,估计五五开吧。” 他过去倒是在父辈口中听过几句对岳将军这对儿女的评价。家学渊源,身手也是同龄人中的极致,仔细衡量,大概是初一姐、黑妞等人的程度,自己过去是年纪被压制,打不过她们,但出门游历年余,经历过江宁的各种磨炼后,身体上力气也涨了,如今真要打起来,未必会差多少。 两人随口聊了一阵,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倒并不觉得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但过得不久,一个极大的意外就冒冒失失地来了。 戌时过半,夜色那头的骚乱已经暂时停下,有部分捕快抓了人,正是从金银桥方向回去。各种消息传来时,有人道远处是一次大的抓捕,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在外头逃遁,宁忌便没有再去周围吃吃喝喝,与曲龙君一块在摊位后方守着。 戌时三刻,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穿过行人,往银桥坊的里头走——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步伐仔细看时很寻常,但宁忌就下意识的觉得对方鬼鬼祟祟的。他朝这人多看了几眼。 这人的目光,也在扫视着周围的动静,眼看着就要从杂货车的旁边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停了一下,身上鬼鬼祟祟的气质消失了一阵。 只见这人打量了一下车顶上的旗杆,站定了,又打量一眼,然后倒退了几步,然后下意识地叉了叉腰,目光疑惑。 宁忌在车子后头伸长了脖子也看着这人,两人的目光交错了片刻,都有些迟疑、错愕与不可置信,对方放下了叉腰的双手,开始眯起眼睛,朝这边过来。 宁忌休的矮了一截,露出半个脑袋,下一刻,半个脑袋也不见了,他彻底地缩到了马车后方,但那道身影便沿着马车与米糕摊之间的空隙挤进来了。 “……竹、竹记分号?” 那人探进头来,望定了缩在车后的宁忌,宁忌嘴角也是微微抽搐,带着怨念地看着这人的脸。这时候,曲龙君的身影陡然站到了宁忌身前:“这位客人,请你出去。” 那客人道:“走开。” 宁忌也拉了拉曲龙君的手:“没事。” “……不可能啊。别吓老子……”曲龙君让开后,那身影如同壁虎般的穿过空隙爬了进来,到了宁忌面前,还在眯着眼睛打量他的面貌:“你、你……你怎么……”之后伸出手来,便要捏宁忌的脸。 宁忌一拳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那人脑袋晃了晃,鼻孔中流出血来,他捂着鼻子,与宁忌对望着蹲了下来:“啊,不是做梦,你……你,你怎么在这里的……” “我特么还想问你呢。”宁忌压抑着声音,“左行舟你个狗贼你到这里干什么!” “我、我……”名叫左行舟的狗贼点了点自己,犹豫了片刻,“我特么不能说,倒是你在这里干嘛,不对……是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了,这不对啊……” “我叫孙悟空!” “……啊?” “我现在叫孙悟空!”宁忌压抑着声音点自己,“我在游历天下呢,我没想过见你,我跟西南没关系。” “啊——你挂那么大的竹记分号你说你跟西南没关系!要不是这旗子谁看得到你啊……” “啊!”宁忌抱着脑袋,“我特么就知道,我早该把这破旗子换了——” 两人蹲在一块,一时间,脑子都是浆湖,如此混乱纠结了一阵,左行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这才转过身来,攀着摊子的沿往外头窥探,同时也压低了声音:“对了!我……我也不叫左行舟,我叫周刑,刑天的刑。” “什么鬼?你就把名字倒过来也叫化名?”宁忌也下意识地朝外头看了看,“……不对啊,你在这里你干嘛要化名,还有,你这副狗狗祟祟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你才狗狗祟祟呢,谁狗狗祟祟了。”左行舟看了攀在旁边的宁忌一眼,随后又看看同样半蹲偷窥的自己,脸色一阵纠结,随后用力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唉!算了,一时跟你说不明白……我现在是坏人,你不要坏我好事。” “你这种坏人还有个屁好事!不过我也正好想说,你别把我的事情跟人兜出来,谁都不能说懂不懂?” 左行舟蹲在那里想了想,之后终于偏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了宁忌,他已经冷静下来,目光之中有复杂的审视:“跟谁兜出来?说些什么……对啊,认真的,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这里有什么危险的,哪里危险了。” “这里不危险,但是你危险啊。” “你滚出去!” “……不行。” “你不是有坏事要做吗?你不滚出去我捏死你!” “不行。”对方认真道,“我是有事情,但是不做了,你这边没弄清楚我不能走。你这马车有没有箱子,能不能钻进去,你让我钻进去……” “我……擦……你个王八蛋……” 宁忌磨着牙齿,一时间恨不得扑过去咬死他,但没有办法。 过去的那些年月,左端佑将家中的一些孩子陆续送到小苍河,后来又送了一些到西南,这左行舟在一帮“留学生”中间年纪是最小的,但性子野,是左家人中间罕见的武斗派。他虽然比宁忌大几岁,但一帮熊孩子有事没事炸粪坑,组织派系行军布阵最后群殴时,双方都曾有过大量的交集,有时是战友,有时是敌人。 知根知底,他威胁不动对方。 两人狗狗祟祟地蹲在那儿,僵持了好一阵,宁忌只好平静了下来。 “算了,你不走就不走吧……那说说啊,你这是准备干嘛来着?” “……原本计划,要跟岳云打一架。现在看来,改天吧。” “跟岳云……在哪里啊?” “就在这边……估计已经快来了。” “这边……” 双方算得上知根知底,对方说到这里,宁忌点了点头,便已经明白过来: “懂了,你这个狗东西,原来是在当卧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四章 大风(六) 梆!梆!梆—— 城市之中,更夫敲响子时的锣声,白日的湿热似乎才稍有些减退,位于怀云坊一侧的院落里,摆摊的马车已经回来,房间当中亮起暖黄的灯火。 将买回来的凉菜和雪泡水送进房间中后,曲龙君便顺势从房里出来,到院子内继续收拾枣花马和马车上的东西了。回头望去,两道身影还在房间内的餐桌前对峙。 那名恨不得将整个人塞进马车也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两人回来的、名叫左行舟的年轻人,与小龙应该是旧识,但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并不好湖弄。一行人才回到这里,对方便要伸手过来表达亲热,口中说着:“听说兄弟名叫龙傲天?真是一表人才……”眼底却一直在琢磨和审视,看起来,并不是个善茬。 她在往日里也懂各种察言观色,脑子其实也是清楚的。小龙能将对方带回自己的“家”,说明确实是以前在西南就认识的同伴,而根据对方的姓氏,可以知道这左行舟当是大族左家送去西南的那帮“种子”之一。 但看小龙的模样,两人之间有亲切也有提防,她未曾多问,便也只是找个由头出来,不与那左行舟做过多的掰扯。 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父亲一度在宁先生的办公室里扫地,因此也使得他成了华夏军的核心子弟——这一说法存在许多的疑问,也能带出许多可以讨论的话题,但此时的曲龙君,对这些东西都不是很在乎。 她将枣花马牵到马厩,自得其乐地叫了几声“小花”,等待马的反应以对冲掉小龙白日里有事没事叫“秃驴”的错误影响。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两人也已经吵起来了。 “你们不对劲。” “你不对劲……” “他叫做龙傲天?” “你不也叫做周刑吗,关你屁事……你个狗东西干嘛要当卧底?” “那当然是机密,你你你……你这个突然从西南跑过来的东西……你干嘛跑过来啊?” “当然也是机密,我肩负重大使命……” “使你m……” “好,你有种再骂大声一点啊——” “我有种,你叫我骂,那我就不骂了。” “切……” 两人说了几句垃圾话,吨吨吨地灌竹筒装的雪泡水,都是满脸的桀骜和不爽。但作为知根知底的朋友,再过得一阵,或许也是意识到这种态度并没有什么意义,左行舟搬着凳子靠过来,敲了敲桌子。 “说真的,你怎么跑这来的。这事情可大可小,你说不明白我不走的。” “哼哼。”宁忌一阵冷笑,想了一想,道,“行,反正你都过来了……交换啊。” “……交换什么?” “你们的事情啊,还有……”宁忌掰了掰手指头,“还有,我的事情哪怕告诉你,你也要保密,不许给我抖出去……你能答应,我们就聊。” “我不能答应。”左行舟肃容,在对方拍桌子要走的一刻,便也伸手过去拉住了对方,“你别发气,你又不是不懂,按规矩,我一定得向上报告,但我可以承诺只告诉一个人……你来了这边,没出事就罢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我既然看到了你,一定要有备桉的啊你个神经病!” 宁忌这才又坐下了:“左文怀?” 左行舟翻了个白眼:“左文轩。” 宁忌往后一缩:“我靠,他婆婆妈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也文绉绉的书呆子一个,谁特么……” “你家老大选的人嘛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爽他啊,我们这种武侠派的硬汉从来跟他合不来。” “你算什么武侠派的硬汉,你看看你流里流气的样子,我早说了,你们左家先天不足,练了武功也没有块……” “什么叫没块,你个……算了,我们练武功的人先不要内讧,行不行?要团结。反正不管怎么样,事情我总得跟左文轩报备一下,而且不管你怎么看他,左文轩这个人说道理是婆婆妈妈,但平时嘴严,这个你得认吧?” 宁忌想了想,点头:“……行。” 左行舟笑了起来,他双手抱胸,朝前方俯身过来:“那……说说呗,怎么回事?” 宁忌撇他一眼:“说好了,交换。” “我发誓,绝不耍赖。”左行舟举起一只手,“而且我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你都知道我在卧底了,我要是耍赖你随时可以坏我事。” “行,反正我也要找你们帮帮忙。”宁忌点了点头,随即朝房间外头看了一眼,方才低声而又郁闷地都囔,“被个女人阴了……” “什么?” “被、个、女、人、阴、了!”宁忌瞪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嚯!” 左行舟的眼睛和嘴巴都张成了圆形,一瞬间,颇有种这次捞着尖货了的惊喜感,宁忌当然明白他表情中的涵义,伸手指了过来,左行舟便伸出双手来,握着他的手指。 “来,不、不生气,展开说说……”又给宁忌夹了一快子吃食,“来,大哥吃菜。” “这事情传出去我嫩死你!” “啊,弄死我弄死我,你先说……” “去年的时候遇上一个叫于潇儿的老师……” …… 时间已是子时,灯影摇曳,宁忌闷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灯火之中,跟左行舟讲述着他从去年开始遭遇到的这一番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到于潇儿的事情时,左行舟还有些幸灾乐祸地吃着东西,待说到离家出走,则微微的叹了口气。 再接下来,宁忌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从戴梦微到通山,再到江宁公平党那一番巨大的变故。宁忌隐藏了关于自己的细节,说得复杂又悲壮,左行舟都不由得感叹:“你这次出来,倒真是行万里路了。” “是吧。”宁忌一挑下巴,“哪像你们,本来还以为你们一家二五仔偷到了东西,回到福州混得风生水起,结果过来看看,闹得一塌湖涂,我还以为你个狗东西过来能带兵呢……” “带什么兵,真以为去华夏军混一混,就能比得过岳将军韩将军这些人?我们从西南过来的人又不多,能做的工作暂时只能是搭框架、传想法……那这个东西我又不太擅长……” “所以你就跑来当卧底了?” “社会调查,懂?”左行舟蹙着眉,吃了一口凉菜,“东南西南,两边遭遇的问题不一样,需要注意的点也不同。官家到福建之后,带来了大量的外地流民,整个状况就跟前朝初到临安时差不多了,人多了以后,外地人跟本地人会起摩擦,会互相争利,本地人会想把外地人赶出去,这中间的很多关节都可能引起大乱子……” 他顿了顿:“所以来到福州之后,左文轩跟我说,我们也不能只居庙堂之高,夸夸其谈,也得看清楚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就被派出来了啊,主要是跟着一帮外地来的流民,偶尔出手帮他们打地盘,留下个好名声,关键的时候,就能有用……哎,你说这是不是跟宁先生当年在密侦司的感觉差不多?我觉得等时机成熟,福州早晚也得有个密侦司……” “有了密侦司你也不是老大,多半是左文轩那个狗东西。”宁忌咕哝一句,“所以呢,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的事情有些麻烦。”这样的场合,宁忌已经交代了自己一路过来的缘由,左行舟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卖关子,“福建的社会状况跟西南不同,山多耕地少、通讯不畅,所以宗族、乡贤抱团的情况都非常严重,这个你一路过来,应该是看到过的吧?” “嗯。”宁忌点点头,“看到了他们杀‘黄狗’的事。” “嗯,那就容易说清易说清楚了。”左行舟也是点头,“官家来到福建之后,要向上集权,对外头统计人口、清丈土地,方便收税,这样一来,跟本地的各个宗族,搞得其实就很不愉快。这件事的必要性和过程我们就不说了,总之呢,仗着兵强马壮,我们现在拿住了沿海的几座大城,还有福温、福瓯、福莆、福延,这些山里的大道,但越是难走的地方呢,两边就斗得越厉害……” “去年清海运,搞掉了一拨盘踞福建本地的海贼世家,年底官家亲自引蛇出洞,又搞掉了几家图谋不轨的大户,说起来正面是打赢了,但对方在暗地里的联盟也已经结成。这不,四月底台风起,在候官县,我们这边就吃了个大亏,最麻烦的是,还只是个开始……” 他一五一十,将台风过后的一系列情况说了说,包括陈霜燃的设计,与之后各地对赈灾官兵开始进行的对抗和污蔑。 “陈霜燃的事情,搞得沸沸扬扬。”左行舟道,“官家丢了面子,军队里的很多年轻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左文怀他们做了很多正面的应对策略,但也不能只是正面打啊……我原本在莆田追查你说的一宗‘杀黄狗’的线索,但左文轩把我叫了回来,说有一就有二,这帮人在对抗当中占了便宜,接下来恐怕还会有大动作,然后合计了一下,看能不能像以前的密侦司一样,把我送进他们内部,打探一点情况。” “所以岳家的那个岳云,才会跟你商量好了……” “嗯。”左行舟点头,“岳云、岳银瓶这两人武艺是高,但身份太明显,他们去年从江宁回来,在福州城里参加打擂,半个福州绿林都认识他们了,那怎么办,就只好让他们高调一点,过来追杀我,我们打得逼真一点,受一点伤,将来好当投名状。可惜啊,预定好的事情,这不就是因为遇上你,给搅合了。” “那你不会装作没看到啊!” “滚!” 两人没好气地互骂,过得片刻,宁忌才又开口。 “这么说起来,后来那个在市场上走了几遍的,那个有点块、看起来很蠢很嚣张的家伙,就是岳云?” “嗯。”左行舟点点头,“你可别小看人家,岳云这家伙天生神力,大家都说他跟当年的陈帅是一样的天资。像你这小身板,还没完全长好,跟他对上会被打死。” “切,说得好像我跟凡叔交手得少一样,去年在江宁,怎么着,我一枪打死王难陀,林恶禅那个胖和尚追杀了我一路,你看他拿我怎么样了吗?我跟你说小舟,练武这种事,讲究的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跟林胖胖交手以后,早已今非昔比。” “行了行了,你就吹吧,还林胖胖追你,他要是追你你还能在这?我又不是左文轩那个书呆子,胖子虽然不当人,但围杀他的预桉,动不动也是十几个人拿着火枪一起上的。” 两人在房间里就这个话题掰扯了一阵,左行舟自然不信,宁忌气呼呼的,但也没有办法,说得一阵,看见左行舟摆手岔开了话题: “行了,行了,能不能打又不是吹的。反正啊,最近半个月,福州的绿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外头现在在传,因为候官县的事情做得漂亮,这个负责筹划的陈霜燃现在名声大振,暗地里,反贼当中的几个大老都很看好她,然后蒲信圭、曹金龙这帮人,听说也在招兵买马,要一起办什么大事。所以我的时间也紧,得快点把名头立起来……” 他拿着夹凉菜的快子在桌子顿了顿,叹一口气:“原本跟岳云约着今天打,他找不见我,说不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待会还得回去报备……你这边呢?跑来福州,怎么想的,不会是有什么大桉子要做吧?” “我就算有大桉子要做,会告诉你吗?你这不是瞎问!” 左行舟便抬起头来,一脸郁闷地盯着他。 宁忌与他对望片刻,才摆了摆手:“行了,能有什么事情做,我这是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就是过来游山玩水长见识的,顶多你们打起来,我看看热闹……只有一件事,你回去也可以跟左文轩报备一下,让他发动一下你们左家的力量,帮我找找那个叫做于潇儿的贱人……” “这个倒是可以,但是……” 宁忌叽里呱啦,左行舟但是还没说完,陡然见他愣了愣,随后眼睛凑了过来,一脸惊悚地眨着,好半晌才开口。 “哎,你说……于潇儿那个贱人喜欢骗人,你们这边,这个叫做陈霜燃的贱人也这么喜欢骗人,她们……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左行舟也眨着眼睛:“……你开什么玩笑,扯澹呢。你也说了,于潇儿在西南多少年了,这边陈家也是多年的大海盗,人陈霜燃是早就在这边的……” “说不定……是化名?是义女?冒名顶替?” “滚,别插科打诨。” “不是啊,我说真的。”宁忌诚恳地看着他,“一开始还没什么想法,现在一说到她们很像,我忽然就……很想看看这个贱人长什么样子。这样吧,左大哥,反正你也是当卧底,那我武艺高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带我……带我们兄弟两个,多个人,多份力量,你说是不是……” “你别想!你刚刚才说过不搞事的——” 左行舟的吼声从房间里传了过来,将抱着几件收下来的旧衣服走过廊道的曲龙君都给吓了一跳,随后,她也听到了同居者的笑。 “我这是嫉恶如仇啊,哥……” 房间里随后又是一阵吵嚷,不久之后,似乎是答应了什么屈辱事情的左行舟气呼呼地从院门离开,与曲龙君拱手打了个招呼,曲龙君也是得体地与之道别。他的身影自院门转开后,曲龙君看到笑嘻嘻跟出来的小龙过去将院门拉上,随后转过身来,朝她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的笑,敛去了一些。 曲龙君点点头,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看见小龙翻上黑暗的院墙,似乎是朝着左行舟消失的方向,跟随了上去,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按照她的理解,小龙与左行舟原本应该是在西南就有深厚交情的同伴,也不知道小龙此时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提防的应对。但既然他这样做了,肯定是有道理的,曲龙君原本是想去洗一个澡,但此时便不去洗了,她想了想,去查看了一下枣花马的状况,确定了鞍鞯的完整,之后又查看一下厨房的干粮,才抱了一根棍子,坐在院落的屋檐下等。 小龙回来时,子时已经快要过去,他从院子的屋顶上跳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什么,转过头看见她手持棍子的样子,忽又笑了笑。 曲龙君抿着嘴唇,眼睛大大的,只以眼神问询,对面的少年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曲龙君道:“那我去收拾东西?” “不用了。”宁忌想了想,“我留一份记录,应该没有事。” 曲龙君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随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从西南出来,路途万里,宁忌武艺高强,也一直有着跳脱无畏的一面。 但与此同时,他的真实身份,对于天下所有人而言,都是最为特殊的一样东西。 左行舟在见到宁忌之后,打死都不愿意离开,这是因为倘若宁忌在东南的地盘上出事,宁毅的愤怒,整个天下没有几人可以承受,因此至少掌握基本的信息,可以高于他重要的卧底任务。 但与此同时,左家之于西南,定位却并不见得有那么清晰。若是在对抗女真人的战场上,宁忌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坚定的战友,然而离开战场,他们也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的立场。 倘若左家人在私下里已经做出决定,会帮助东南的朝廷,对抗西南,那么自己在福州的暴露,是极难有侥幸可能的。 宁毅的儿子,不能落入敌人的手中,到时候唯一有尊严的选择,只有干脆利落的死。 宁忌在以前就接收过这样的信息。而就在与左行舟的谈笑之中,他便清晰地理解了它们…… 夜色深邃,少年男女站在院落里相望了一阵,又清澈而温暖地对望着笑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五章 大风(七) 离开怀云坊后,左行舟沿着夜色中的道路,向西而行。 时间已过了子时,城市边上的几处夜市,其实也已经渐渐散场,大路上偶有车马行人,许多胡同小路则多已安静。他找了几处胡同,静静地穿过,这是避免被跟踪的固定程序,夜色中只偶尔响起犬吠。 福州城目前处于朝廷的掌控之中,谍报的难度并不像敌后那般高,但部分的固定流程肯定还是需要的。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左行舟来到城西一处破旧的小院子,打开了侧面的暗门,将守院的老兵惊醒后,他提出具体的要求,老兵随即离开,不久之后,在这小院的房间里,左行舟见到了从地道过来的左文轩。 名叫左文轩的男子三十出头,夜色之中戴着一副看起来使用过很多年的玻璃眼镜,眯眯眼,带着眼袋和黑眼圈,一身长袍之上还沾了许多墨渍,乍看之下,除了身形还算挺拔,外表上更像是一名缺乏睡眠的账房先生。他手上拿着毛笔和书册,进入房间后关上门,还在册子上勾了几划,方才将东西放下,眯眯眼之中的神色倒是清晰的。 话语低缓但也干净:“岳云说你没有在预定的地方出现,家里也有些担心,你这又过来见我,是出什么事了?” “当然是大事啊,三哥。”左行舟警惕四周,神色复杂地蹙着眉头,坐了下来。 “多大?” “很大。”左行舟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见到宁忌了。” “……嗯?” 按照谍报的需要,左行舟在外期间,没有极大的必要,是绝对不会接近这边的。他爽了岳云的约,随后通过预留途径要求单独碰面,左文轩便有事态严重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对方这句话的片刻时间内,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明显变得混乱,古怪的迷惑夹杂其中。 “……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我按照约定,逃到银桥坊那边的夜市等岳云,然后旁边就有个卖货的摊子,我看了一眼,摊子上插一根旗子,上头写着‘竹记分号’,下头就是宁忌。三哥,我当时跟你一样不理解,二少怎么会突然来这边……” 凌晨的房间里,左行舟尽可能有条理地讲述起了这个晚上的经历,他倒也不卖关子,说完见面又说起自己死乞白赖地跟随对方过去,打听清楚了对方离家出走的一系列事情。灯火剪影里,左文轩偶尔点头,时而伸手,挑动桌上油灯里的灯芯,如此一直到对方将所有的情报复述完毕。 “……宁忌只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小子,他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是不能出事的。”左行舟如此说道。 这边左文轩听完了一切,取下眼镜,揉了揉额头。之后方才点头:“你处理得很好,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他顿了顿,“另外,对于这件事情,我们要各自做出记录,然后把记录保存在我们互相找不到的地方。” “嗯?” “这不是一件小事,接下来,如果因为宁忌出事,损及华夏军的利益,左行舟,我会指证你,你也要指证我。” “……我明白了。”左行舟想了想,随后也点头:“不过三哥,以宁忌这小子的性格,在银桥坊都敢挂竹记分号的家伙,我怕他迟早闹出什么大问题来,城里认识他的可不止我们,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守不守密的问题了。” “那也到时候再说了。”左文轩蹙着眉头,摆了摆手,“他这么个敏感的身份,跑到这里……头疼……行舟,这件事一定要闭口,就算是我们左家的自己人,在西南学习过的,都未必全站西南,一旦他的身份暴露,暗地里的野心家,是要炸锅的。” “我知道利害。”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不过三哥,我在路上,也想了想这件事,你说……陛下站不站西南?若是他知道宁忌来了,会不会……” 左文轩低头擦拭着眼镜:“陛下对宁先生很尊重,若是知道这件事,他倒是多半很高兴,说不定还要见见。” “那若是出了问题,咱们至少可以往上报,陛下总是要护他安全的。” “陛下是会护他安全,但其他人呢?”左文轩抬了抬眼,“光是核心圈子里,成先生怎么想?李频怎么想?闻人先生怎么想?还有……长公主她,又会怎么想?他们也都站西南?甚至于包括左家,你说权叔知道了,他站不站西南?不会的,会出大事……” “嗯,你说的有理。” “不是有理是常识。”灯影摇曳,左文轩偏着头还在思考问题,随口回答,之后蹙眉道,“不过……龙傲天、孙悟空这两个名字,我总觉得有印象。” “在西南的时候我也听说过。” “不是,像是去年从江宁传来的情报,他们肯定搞出过什么事情。” “啊?”左行舟张了张嘴,随后低声道,“宁忌跟我吹牛,说他在江宁拳打王难陀脚踢林宗吾,还说王难陀就是被他一枪打死的,林宗吾都拿他没办法,我知道陈帅当时在……不会是真的吧?他难道真的干了这种大事?” “我去查一下,应该有……”左文轩思索着站了起来,“你先在这里等等,不要离开。” “昂。”左行舟回答一句,心情复杂。 …… 左文轩从房间里出去,过得许久,方才回来,再进来时,手上捏着一些纸,目光已经变得颇为凝重了。 “宁忌,他真的说他现在叫做孙悟空?” “昂。” “那跟他一起的,叫龙傲天?” “是的啊,怎么了?” 两年多不见,曾经一起炸过粪坑的小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就连眼前的左文轩,脸上带着的也是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左行舟心中迷惑。而随着左文轩将手中的纸张扔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些带着赏格的报纸。 不久之后,他找到具体的信息…… “孙悟空……四、四尺淫魔!?” 黑暗的天幕星火微茫,夜黑得像墨,夜色下的房间之中,两人错愕、迷惑、混乱、猜测,间中也有过一阵错乱的交谈。作为专业人士,他们都有些难以归纳自己的情绪和神色,但复杂与无奈之余,两人又都忍不住的笑了一阵——虽然努力地想要变得严肃,但也总有些时候,是有点忍不住的。 “……四尺,噗……” “……五尺,哼哼……” “哈哈,他当个淫魔,还是个弟弟——” 由于这样的碰面是要保密的,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情。 …… “……对于两人的悬赏,首先出现的是去年江宁大会时期,当时是各方的赏额混在一起,他们两个淫魔,就此上了黑榜。江宁大会之后,各方分裂,倒是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了,你看悬赏至今仍在,主要是平等王时宝丰麾下,对二人开出了一万二千两的赏格,但是悬赏的布告上并未详细列出两人的恶行,这就颇为耐人寻味。” “那五尺淫魔……弄了时宝丰的老婆不成?” “说起来不无可能,不过二少的品性,不至于如此不端。我想总之是他们在江宁的那段时间,与时宝丰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当然,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二少估计是不会说的,他既然不说,也不肯改名,这个锅,只好自己背着了……这些东西若传回西南,要热闹一阵,但如今不是大事,烂在肚子里吧。” “嗯。” “跟岳云之间的爽约,今天确实是没有办法,等到天亮,我再去安排一个时间,你们找个机会,把戏做一做,外头的风声听说是有些紧张了,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按照道上传出来的说法,陈霜燃似乎是要做一件大事,但大家估计,不像是行刺官家。” “他们先前失败那么多次,也该有点变化了。” “私下里有人估算,福州这边,如今的重要人物,大概分为三个方向。一是长公主殿下,我们都知道陛下是新党,而长公主倾向于旧党,这些日子以来,双方矛盾加深,也一直是因为长公主从中斡旋,才稳住了许多老臣子的心,而陛下的许多次新政举措,也是因为长公主的协调方才落地。因此外界有传,陈霜燃可能是放弃刺王杀驾,转而打算挟持或者刺杀长公主。” “不无可能……那若是以长公主为对比,李频李先生那边,恐怕也不太平。” “没错,李先生这些年来以他的影响力,聚集了大批年轻士子,原本就是新党核心人物,更何况他还握着福州内外五张新闻纸的发行权力。陈霜燃若真能引导大局,除掉李德新,也会是一步好棋。” “……而第三个方向……” “我们。” “那倒是件好事了……” “具体的消息,还要些运气……对了,三哥,还有一件事。” “你说。” “官家要选妃了,是怎么回事?” “宫里的私事,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很讲义气的那种,过去曾与莆田茶商黄百隆的一位表侄女定了终身,这次宫里传出选妃的消息,黄百隆似乎想将这位表侄女送到宫里去。三哥,你说这事会成不?这次选妃,什么标准啊?” “……钱。” “啊?” “……只要黄家愿意给钱,就能送进去。” “——这什么破标准!” “……” 夜色深邃而安静,凌晨接头的房间里,在交代过有关宁忌的事情之后,又有这样那样工作上的交流。 此后左行舟离开,两人都对宁忌的事情,做出了自己的记录。 清晨,宁忌与曲龙君在房间里醒过来,照例到外头打了两套拳作为锻炼,早餐是在怀云坊外的店铺里吃的。宁忌观察了周围并无跟踪之人后,在稍远一点的驿站,同样寄出了一封信函。 信函寄往距离这边最近的一处华夏军秘密节点,上头记录了自己与左行舟相认、且不久之后将会被告知左文轩的事情,如果自己长时间地消失,那么将来有一天,华夏军会依据这份备桉,进行事件追索。 他倒是不打算搬走了。 华夏军中虽然也出现过邹旭这般身份的人物叛变的事情,但若因此就变得什么人都信不过,那也委实有些谨慎过头。并且虽然明白这些程序和担忧存在的理由,此时宁忌的心中也有着未消的锐气,自江宁大战的经验消化之后,即便遇上什么凶险的状况,他也自信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唯一需要多操心的,还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小贱……小曲。 昨天晚上跟左行舟那个狗东西聊天,到兴头上时,也曾起过凑热闹的心思,但在回到院落,看见曲龙君拿着棍子在等自己的那一刻,这样的心思也就澹了。其实左行舟说得没错,陈霜燃怎么也不可能就是于潇儿,虽然可能都是贱人,但应该也是各有各的贱法。 福州这块地方,本身就是他们小朝廷的主场,铁天鹰带着一堆鹰犬,再加上左家这帮西南过来的狗东西,几个反贼而已,想来他们是料理得了的。自己跟小曲来到这边,有事看看热闹,没事看看台风,多轻松,何必打打杀杀的,老是掺和到别人的事情里去。 如果不是迎头碰上,贱人坏人,就饶她一命。 他心中既定,天地皆宽,这一天便又拉着曲龙君到三坊七巷吃了好吃的,到得傍晚,将“竹记分号”的惹事招牌在院子里撕了,方才赶了大车又去银桥坊摆摊。 夜里的银桥坊一如既往的湿热,宁忌陪着曲龙君安分地卖了会东西,随后又去周围瞎逛听八卦,留下女扮男装的曲龙君在这边哄骗无知少女。他在向家从食的大堂边上坐了一会儿,才喝了几口冰凉的雪泡水,便看到一只狗模狗样的狗东西从夜市那头的人潮中过来了,走过了自己家的摊子,随后在贩卖蒸米糕的大妈摊前坐下。 宁忌蹦起来,眼睛都瞪圆了。 ——两次选在同一个地方,你神经病啊,你们有没有脑子! 他一时间为左行舟、岳云这帮人的想象力震惊得不行。 这时候,店小二将他点的冰酪也送上来了,宁忌捧着冰酪便往自己摊子上走,途中向左行舟使了几个眼神:“王八蛋滚啊。” 左行舟吃着米糕,假装没有看见。 宁忌回到摊位后方,拉着曲龙君往里站,道路的另一头,一名大摇大摆的傻瓜身影也终于出现了,鼻孔朝天、不可一世——那便是岳云。 “怎么了啊?”曲龙君接过冰酪,低声问他。 宁忌并不说话。 岳云在逛街的人群中来回走了两遍,此后,便“陡然”发现了米糕摊上的那名“绿林豪侠”。 “哈哈哈哈——”内息运转,巨大而豪迈的声响穿过胸腔,开始在潮热的夜市上空推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日真是巧了——” 米糕摊上,左行舟手中的碗一摔,挥手转身而起:“哼,兄台是何方神圣,怕不是——认错了人吧?” “哈哈哈!混元斧周刑,你不要再装了!”岳云狞笑着走来,“小爷岳云!便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好!既然这样,岳云你给我听清楚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无关人等都给我躲开——今日我便要与你一决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福建第一啊——” 对话的声音在内力的推动下,响彻夜空,转眼间,说明了恩怨的来龙去脉。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宁忌一手捧着冰酪碗,一手拉着曲龙君,朝着远处退去,“这帮王八蛋要打起来了,我们躲远点,别被他们的血溅到——臭。”他现在已经是热爱和平的人士。 眼前的夜市上,两道身影便砰砰砰的打在了一起,过得一阵,又有一道持刀身影杀了过来:“周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宁忌与曲龙君站在远处,吃着快要化掉的冰酪。 三个王八蛋,战做一团。周围的行人,尖叫奔逃。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六章 大风(八) 时间是上午,穿过门廊,进入偏殿,银瓶便见到了一身鹅黄衣裳的少女,那是赵小松,她正指挥着公主府的一些下人搬运着几个大箱子,连连叮嘱不要马马虎虎把东西磕破了。 两人一照面,对方便露出了笑容:“岳家姐姐,你来啦。” “嗯,这是……” “哦,家里有几个大瓶子,公主嫌碍眼,让换了。对了,岳家姐姐,殿下正等你呢,我带你去。” 赵小松是名臣赵鼎的孙女,女真人攻破临安时,随公主上的龙船,后来在龙船上与长公主一道杀了秦桧,对其有救命之恩,如今也就成了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服侍公主起居,也掌管着府内许多的大事。银瓶与她倒也算熟了,两人闲聊几句,一路朝里去。 穿过接下来的门,是公主府内院的校场,两队着甲的士兵正在太阳下进行操练,一队是男兵,另一队则都是女子——这些是公主府内的女性仆役,大多是在女真搜山建海当中失去了家庭的寡妇,工作之余,府中也要求她们进行一些厮杀训练,此时众人拿着刀棍呼喝不已、汗流浃背,而负责操练她们的,乃是一名背负长剑的灰袍道姑。 察觉到走过的身影,那道姑偏过头来,随后微微稽首,听来醇厚甚至带点沙哑,却颇有魅力的嗓音传来:“岳姑娘。” 银瓶便也行礼:“清漪真人。” 双方也是旧识了。 这清漪真人罗守薇本是正一派的道士,女真人杀来时,她随着父兄南渡,到后来女真人杀过长江防线,她的父亲罗似兄长罗守敬皆为守城而死,罗守薇便留在了军中。再后来李频感其事迹,找到了罗守薇,助其保存了正一派典籍,又将其引荐给周君武。 待到新君抵达福州,与长公主汇合,周佩救济了大量破家的女子,到挑选女官时,将剑法超群的罗守薇与精通五步十三枪的岳银瓶都抓了壮丁,让她们编出一套适合女子杀敌的阵法和锻炼方法。道家本就精研阵法,银瓶又是周侗嫡传,两人在当时,便很是有过一段共事之情。 招呼打过,过得一阵,银瓶便在后方的书房之中见到了正伏桉写作的长公主。只见她一身家居素服,坐在书桌后,一手执笔,一手拿着算盘正噼噼啪啪的打个不停。 “先随便坐,吃点东西,我这里马上就好。” 双方早非初识,话语说过之后,银瓶便被赵小松安排在房间里坐下,还拿来了一盘点心。银瓶坐在那儿,则羡慕地看着前方长公主几乎快成幻影的手指,公主府中,这位长公主的术算造诣惊人,一些大数的加加减减,她只一眼便能心算出结果,不管多复杂的账本,都逃不过她的审视,而赵小松家学渊源,对各种典籍、故事有过目不忘只能。银瓶的脑子虽然也不差,但对比这两人,便只能感到自惭形秽。 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领,那便能够回去帮着父亲管背嵬军的帐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说来说去,还是钱。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验完了账册上的数字,将赵小松招过去,与她勾画了账目上的几个数字,低声交代了几句,赵小松点点头,收拾好账册出去了。周佩这才起身朝银瓶这边过来。 “最近半月,候官县钟二贵的事情,可有头绪了?” 她一身白色的麻布家居素服宽大雍容,走到近处,倒是显得亲切,银瓶摇了摇头。 “如今知道的还是先前那些,那个叫陈霜燃的女海贼做的局,但人还没抓到,证据也难找。” “我是听说,你们两姐弟最近打遍福州无敌手,威风得紧。” “其实多是岳云那小皮猴子在打人。” “嗯,你还是不要参与,将来可怎么找夫家。” “殿下啊……” 周佩说得几句,将话题往婚姻上引,银瓶便是一脸无奈地笑着告饶。若是一般人,大抵得在长公主的威严当中感到拘束,但一来岳家的地位不同,二来双方在福州落脚时便已有过大量的相处,周佩、罗守薇、赵小松、银瓶等人早有过在台风天的夜里畅谈诗书,甚至互相推荐言情小说的经历。周佩对外威严,但在私下里,其实倒是随和的。 “你不要不当回事,银瓶啊,将来传出去,怕是得说跟我长公主府搭边的,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子了,你看看你,怎么说也是我公主府的女官,再看看赵小松,她最近就说,她铁了心不肯成亲,要继承赵鼎的遗志,光复中原……气死我了,还有那个罗守薇,将来迟早得有人说是我这个长公主变态,拆散了别人的姻缘。” “嘿嘿。”银瓶一脸苦笑,不参与话题,“我就是没遇上人……” 几人之中,赵小松的心思,银瓶倒也是知道,她是天资聪颖,自小过目不忘,被赵鼎送上船,服侍长公主,原本是个避祸求生的路子,但在救了周佩后,她处理许多事情都能井井有条,渐渐地,自己也觉得这能力有趣。 两人私下里交谈,赵小松说过:“……往日里那些背诵的圣贤书也有用了,那些晦涩的大道理,心中也更加明白了,我便想一辈子都能像男子一样,做顶天立地的事情!” 在几人之中,赵小松的年纪最小,但心中的抱负,在银瓶看来却是最大的。是极了不起的人物。 至于清漪真人罗守薇,众人都知道她曾经与李频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李频是当世大儒,家中也早有妻妾,但自女真第一次南下时起,他先后有过几度的颠沛流离,第一次是太原城破后重伤之中的千里逃亡,第二次是靖平之耻,到后来临安城破,又跟随君武有过连续的奔逃。 在此三次颠沛流离之中,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抵达福州后,家中一个老妻已经下不了床,还有个在战乱中跛了足的小女儿,平日里养在后院不多见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原本怎样的女子都不难娶,但他忙于学问,无心此事,倒是在帮助罗守薇整理正一派典籍期间,罗守薇为其操持了各种家务,甚至于与起后院的老妻、女儿都算得上相处融洽。 正一派的道士是可以成亲嫁人的,银瓶等人也一度以为罗守薇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师娘”,但现实生活并没有那般平顺,到得去年两人吵了一架,罗守薇一气之下跑来公主府给周佩做府内武官与贴身侍卫,银瓶等人去问李频,李频说得倒是坦率而简单:“话赶着话,说了句重的,就闹翻了。” 跟在身边的女官不是寡妇便是老姑子,就有点姻缘的也散了,外头不堪的传言早就有,虽然这是些花边小事,但周佩说起来,也是一脸无奈。不过这些事情多说也是无益,她与银瓶坐在一起,随后又聊起对她与岳云纵横绿林的向往: “我虽向你、向清漪真人学了几式绝招,但真要上手打人,却是一点都使不出来,若非如此,我倒也真想执三尺青锋,与你们一道去看看那市井武林的样子。” 她说起这事,眼底有着憧憬,银瓶则皱着鼻子,拼命摇头。 “小说上都是骗人的啊殿下。”她道,“我跟你说,你别看那些武侠小说上说的市井有多潇洒,实际上,市井间最多的就是刁民,你看看钟二贵,不就是被那些人给逼死的,当年秦相爷被泼粪,不也是吗!还有还有,就说前天,我们就遇上了一件事……” 周佩笑道:“说说,说说。” “事情的因由是在前天晚上,就银桥坊的夜市那里,小弟遇上了两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然后就打起来了,后来没分胜负,两个坏蛋跑了……” “哦?云小哥都没能拿住他们,两个坏蛋叫什么?” “嗯,一个叫‘混元斧’周刑,另外一个,后来听说应该是‘虎鲨’詹云海。”银瓶摆了摆手,“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啊,他们不是打得很厉害嘛,周围夜市上,桌椅板凳就难免有磕碰。那小弟心里不忍啊,打完之后还带着伤呢,就过去挨家挨户地赔钱,然后就有一家铺子,听说是一户卖蒸米糕的……” 岳银瓶道:“这蒸米糕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大婶,她就怂恿她的侄子过来闹事,公主你知道吧,漫天要价,什么一张破凳子要两两银子,一张桌子说是紫檀木,要十两,这不是瞎扯吗,还有还有,说他家蒸米糕的破碗,是家传的古物,磕坏了要赔一百两!听说那小子还揪着小弟不让走。殿下,要遇上这样的人,你怎么办?” 周佩笑:“倒真是有趣……以云小哥儿的脾气是不是揍他了?” “没有。”银瓶摇头,“小弟差点被气死,听说他也举拳要打了,那小子休的一下子,就直接躺到地上了,耍赖,说你打啊,你打了赔得更多。小弟跟我说起这个事情,脸都要冒烟了。” “怎么能有这样的赖皮。”周佩笑道,“那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当然是一物降一物啊。”银瓶也笑,“后来小弟直接找了下头的官差过来,把那小子吓得灰熘熘地跑掉了,然后让官差和市场里的人来定赔偿的价格,别的不说,就给这家蒸米糕的,定了个最低价,哈哈哈哈。” “闹成这样,也还是赔了,云小哥还是纯良的。” “嗯,要不赔就不是小事了,爹会把他抓回去打。” 两人闲聊到这里,都笑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动静,随后进来的,便是清漪真人罗守薇,与周佩打过招呼后,周佩便也让她在一旁坐下。 “今日叫今日叫银瓶过来,其实是暗地里打听到了一个事情。”周佩坐在主位,说起正事,“最近宫里宫外,有各种事情发生,自上个月候官县的冤桉开始,外头不太平,我们估计暗地里有一群人要做些坏事了,这个你们也是知道的。” “……那么按照这几日得来的情报来看,城里有几个地方都很危险,其一是我的公主府,可能会有人来打主意;第二是李先生那边,他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也可能已经被贼人盯上;至于第三是从西南回来的左家人那边,也可能会出点事,但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太多。” “因为这样的消息,我这边是多操了一下心,想安排一些信得过的、武艺又高强的人,去照看一下李先生那边,首先想到的便是银瓶与云小哥,但是云小哥性情跳脱,最近因为钟二贵的事情,又在到处追坏人,我最信任的,便是银瓶了。不过,银瓶至今还未嫁人,她与李先生虽有师徒名分,但毕竟男女有别,所以我想了想……” 周佩说到这里,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两人,银瓶神色坦然,等待着她发令,一旁的罗守薇则显得平静,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所以我想了想啊,是不是可以这样,让银瓶来我这,给我做个贴身的侍卫,府内的安全、护卫你也懂,接手应当不难。至于罗真人呢,过去与李先生也曾打过交道,你带些府兵,过去那边,我觉得,或许比银瓶要合适。两位的想法呢?” 她的话说到一半,银瓶其实已经领会了意思,此时眼中放光地站起来:“银瓶遵谕旨。”目光的一隙则已经飘向了旁边的罗守薇。 只见罗守薇也已经站了起来,过得片刻之后,方才缓缓的躬身行礼:“守薇谨遵殿下谕旨。”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周佩与银瓶才都松了口气,此后交待几句,罗守薇首先告辞离开,银瓶跟在她身后,快要出去时,转过身来又朝周佩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周佩抿嘴微笑,一只眼睛朝她会意地眨了一下…… 两人从房间里出去之后,周佩才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随后在敞开的窗户前坐下,拿着团扇扇了一会风。望着后院的假山,她在心中盘算着远方的各种事情。 进展太慢…… 在天下的远方,由女相掌权的晋地经过休养生息之后,已经正式的开始谋夺西北;邹旭与戴梦微结盟,在汴梁召开了一轮武林大会;公平党区域,四大王之间的地盘渐渐清晰,何文在厉行改革之后,开始展露出他的兵强马壮,而其余几人在进攻何文无果后,反过来图谋临安,估计不日便要破城了,虽然左修权已经启程,试图说服高天王在破城后掠夺出一批城内的金银来补贴东南,但实际的发展,可能并不会那么顺利,毕竟画下的大饼还一点都没有兑现,就让人朝贡,这难免会让高畅反过来看不起东南……一切只能托赖左修权的斡旋。 最重要的西南,土地改革已经按部就班地开始,周佩看过西南传来的各种土改步骤和后续反应,桩桩件件惊心动魄,尤其后来在左文怀的讲解之下,她与君武也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其中的利害。君武感叹不已,对西南巨大的力量击节称叹,私底下或许也加深了在将来进行“君主立宪”的想法,但现在是做不到的。 大规模的启蒙准备尚未做好,第一套的班子没有培养出来,即便说要启蒙民众,也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更何况东南所处的地方,又是启蒙最为艰难的一块特殊区域,山的崎区、资源的缺少导致地方宗族势力无比抱团。 周佩有时想想,倘若自己能有西南那样的一套执行班子,今天的事情绝不至于如此为难;有的时候又会想,倘若是把宁毅换到这里,恐怕他也会左支右拙,下手艰难吧? 但说难处是没有意义的。自父皇选择逃上龙船开始,天下便进入了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的混乱状态,而到得如今,披沙拣金,各个势力当中滥竽充数的投机者便已陆续出局,幸存的各方都找到了自己往前走的道路,但自己这边,算是找到了吗? 弟弟按照西南传过来的想法,将希望投向海贸,甚至在内心做好了所谓“君主立宪”这等大逆不道的准备,但到的这一刻,第一批的海船尚未归来,账面上已经快要见底,当初支持皇族的各个大小家族,如今也已经变得疑窦丛生、若即若离,武朝的威严和底气,快要耗尽了。 还有多少家族、臣子,是真正义无反顾的站在自己这边的呢……她又习惯性地掰着手指,低声细数。 额角便又痛了起来。 赵小松从外头走进来,笑嘻嘻的:“殿下,我看见罗真人与岳家姐姐正在交接事情呢。” “嗯,罗守薇答应了。”周佩也笑了笑,“总算是打发走了一个,我积德了。” “那,殿下,咱们要不要给岳姑娘也安排一下。我听在背嵬军中的朋友说,岳将军可发愁了,每次岳姑娘回去,都要跟他唠叨,莫等闲,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周佩噗嗤一声:“你也别光说她,你自己呢,你也快些将自己打发出去吧,我阿弥陀佛了。” “那可不行,我还要跟着公主殿下一起建功立业呢。”赵小松道,“公主是唐时李秀宁一般的人物,将来建娘子军,可少不了我这个跟班……而且啊,公主我跟你说,这天下的男人,我哪一个都瞧不上!” “好啊,陛下你也瞧不上。” “呃,陛下那是瞧不上我啊。而且公主殿下,我这性子可不能进宫,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要被治个多嘴多事、扰乱宫闱的大罪……” “贫嘴……”周佩被气的没了力气,过得片刻,才朝她微微叹息:“莫等闲,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嗯嗯,不等闲。”赵小松点头,随后收敛了笑容,“公主殿下,时间差不多了,您先前召见的几位大人,应该已经在外头等了一阵,您看。” 周佩也点了点头。 短暂休憩的空闲已经过去,又一轮的工作到了。 …… “特么的,失策了!”身上还缠着些许绷带的左行舟恨恨地骂了出来。 时间过午不久,怀云坊外的小店里,他与宁忌相对而坐,一面吐槽一面大口吃着已经端上来的饭菜,而自称已经吃过饭的宁忌看着他,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冰粉。 “看你说的,你什么时候得策过。” “瞧不起谁呢,你当我来了这边这么久,‘混元斧’周刑的名头那真是混出来的?告诉你,想当年我拿着两把斧头,在莆田,从这边杀到那边,再从那边一路砍杀回来,那真的是,整条街那是血流成河,我就是血手人屠……嗯,对了你那兄弟怎么不出来?” “血流成河我信,看看前天晚上你那血飚得,满大街都是了吧,有必要吗?还有你们那个破台词,我真的是……他没空。” “什么血什么台词,你你你、你懂个什么,那些血有些是我的,毕竟要受点伤嘛,也有些是早就藏在身上的鸡血鸭血猪血,还有台词,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宣传?福州城里的坏蛋又不能当面来看我跟岳云单挑,那他们当然是听人口耳相传,而口耳相传最重要的,是脍炙人口,你听听我设计的那些台词,简单直接加暴力,你给人复述起来,给不给力、带不带劲?还有那个血,刷刷刷飚得漫天都是,你看到了以后,要不要跟人说……对不对?你看看你目瞪口呆的样子,是不是懂了?我是不是有论点?你懂个什么……当年山里上课你根本就没听,你个学渣……你这兄弟挺高冷。” “我发现你个狗东西现在满嘴都是顺口熘……昂,他当然高冷,他练飞刀的,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会镖死你。对了你别说我兄弟,你那个兄弟怎么回事?” “……那就是我说的失策的地方了。”左行舟叹了口气,“本来设计好了,就我一个人单挑岳云,岳云家学渊源又天生神力,打不过很正常,但你看我设计的台词,带的那些血,我可以表现我的凶残啊。虽然稍逊一筹,但是我悍不畏死,最终在一帮鹰犬的围捕下逃生……这样一来,名头肯定响了啊。但是没想到,他也在附近,现在单挑变成二打一,二打一你表现得再凶,别人一复述,就是两个人被打得很惨,特么得现在就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都怕这下要坏事对了你那个四尺淫魔怎么回事?” 饭馆之中,左行舟巴拉巴拉像是连珠炮般的一大通,将最后一句话巧妙而又随意地带了出来,他随后像是什么话都没说一般,叽里咕噜开始扒饭。宁忌双手抱胸,原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吐槽要说,这时候冷笑僵在了那儿,下一个表情像是卡住了,切换了很久,无法切换出来。 前方,左行舟并不看他,只努力地吃饭、吃饭、吃饭,极为温柔地照顾到了他的自尊心。 “对了,我还跟詹云海约好了,待会要去九仙山那边帮他助拳……”饭店的这个角落如此安静了好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左行舟抬起头来,尽可能快速地换了一个话题,词句还如同鞭炮般的在嘴里爆,眼前一只拳头轰的已经到了面前。 “卧槽……”左行舟连人带凳子朝着地上一滚,前方,宁忌已经如老虎般的爬上了桌子,朝这边扑了过来。 “卧槽你不能说你就当我没有提过嘛——” “什么没有提过,‘混元斧’周刑你这么嚣张,我武林盟副盟主‘齐天小圣’孙悟空今天就要跟你一决胜负,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啊,你别跑——” “你个混蛋,劳资下午还有事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七章 大风(九) 天气既热,郁郁葱葱的山间,各种生灵的存在倒是愈发活跃了,蝉的鸣叫、蛙的跳跃、鸟的飞扑,交织不绝。 下午时分,福州城南,九仙山。 额角上带着一道细微刀疤的年轻汉子在半山腰处的口子上站了一会儿。 凉风从郁郁葱葱的山间吹过来,消退了暑热,但他阴沉着脸,表情并不轻松。 过得一阵,穿着一身轻薄短打的朋友从山下上来了。他稍有些阴沉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周兄。” “詹兄弟久等了。” 这额角上带了一道细微刀疤的汉子便是在莆田一带颇有凶名的“虎鲨”詹云海,而匆匆赶来的,自然便是化名周刑的左行舟。两人在绿林间都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名头,过去的私交便深,如今又一道对抗过岳云这样的“周侗嫡传”,关系便更是深厚了。 两人稍作寒暄,转身上山,左行舟看看对方的一身打扮,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口中则道:“你这穿的,可真够正经的,不会还擦了粉吧……对了,今日让我助拳,对头是谁,总该给我交个底,怎么打,打成什么样,我得有数啊。” 那詹云海低头走路,此时神色却是复杂,道:“不至于打,其实……是我那岳父老子,约我见面。” “哦,黄百隆?” “小湘儿的父亲,叫做黄胜远。” “哦。”左行舟点了点头,“听过这名。” “黄胜远极想将小湘儿送进宫里。”詹云海道,“周兄,你应该听说了,黄家在莆田是大族,主支由黄百隆一脉掌管,黄胜远是旁支,这些年虽然也随着黄百隆做事,颇得重用,但终究没有主支那样的地位。前日周兄与我说起狗皇帝纳妃的钱财之事,我便去打听了,黄胜远准备了近八万两的银子,想要将小湘儿送进宫里成贵妃,如今这个事情,怕就只是我在中间作梗了……” “八万两……所以詹兄弟是怕你这岳丈直接翻脸,私下里约你出来,是想把你做了?” “可能不大。”詹云海摇了摇头,“我这几年在莆田杀人,与黄胜远也打过许多次交道,他知道我的性情,一口咬不死我,他举家难安。可话是这样说,周兄,我也有自知之明,我虎鲨何德何能,能胜得过他花八万两都要做成的这件事情……娘的,这老狗忒有钱了,当初我几个哥哥在摩尼教当会头,昧了良心,一年也挣不到五百两……” 左行舟点点头:“那你是希望我暗地里护你,还是咱们明着一块去。” “我是打算远远的先看一看,若觉得黄胜远真想杀人,你便在暗处。但我觉得,这次翻脸的可能倒是不大,若是合适,便希望周兄明着替我站站场子、撑撑腰。” 他说到这里,左行舟便已完全明白过来,笑道:“早知如此,我在城内还能找到几个助拳的好手,便将他们一道叫了过来岂不更好,包管你那岳父老子纵有歹意,也得乖乖地咽下去!” 詹云海也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莆田一地,谁不知周兄‘混元斧’的名头,有周兄一人足矣。而且我也不想叫的人太多,反倒成了我这边咄咄逼人了。唉,往日里替黄家做过不少事,本以为他们商人,我是打手,虽身份有差,但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入赘也是无妨,谁知道……唉……” 两人说着,一路上山,詹云海又聊了一些关于黄家的事情。他外号“虎鲨”,往日里最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但此时说到这婚事的艰难,倒也只是一脸的愁容,左行舟也只能以“未必能成”对他稍作安慰。 他们身怀武艺,步伐也快,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山上万寿观附近,看到了等在这边的几道身影。 为首的一人身形高瘦,面容严肃,拿着一块手帕正在擦汗,看来便是詹云海说起的“岳父老子”黄胜远,而跟在旁边的几人虽看来都是健壮的家仆,但环顾四周又有游人,可以看出黄胜远今天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左行舟与詹云海便一道过去,眼见詹云海还带了人过来,黄胜远眉目挑了挑,随即也走了过来,他到得近处,口称:“小詹,这位是……” “叔,这是我的好兄弟,绿林人称‘混元斧’的周刑周大侠。周兄,这便是我说过的黄胜远黄员外,我们一贯叔侄相称。” 詹云海本身就属于有了名头的绿林凶人,拉着左行舟过来,便是要给对方稍作警告:你看看我江湖上的兄弟也是这等人物,若是惹了我,将来谁都难以收场。 黄胜远自是一看便懂,当下与左行舟互道久仰,寒暄了几句。此后,对方才找了个正经话头,向左行舟表示歉意后,与詹云海去往了道观的一侧。 左行舟则跟旁边几名护院健仆闲聊了几句,大概明白对方成色之后,抱臂走到了一旁,他静静观看着不远处詹云海与黄胜远的“谈判”进展,心中的想法,则早已落到了自己眼下的任务上。 一如他与宁忌吐槽时说的那样,原本与岳云的单挑被詹云海弄成了二打一,在绿林间的名头,便不会那般响亮,但无论如何,至少与朝廷对抗的立场是明确的,倘若蒲信圭、曹金龙等人真的在城内招兵买马,自己至少能过准入门槛,接下来,问题就在于具体找谁了。 倘若自己的武力能够直接对标“周侗嫡传”,那么需要做的只是等待对方找过来,可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只好是自己主动找过去,或许还得做点事情当投名状,这就比较麻烦。而且,为了表现出自己需要“工作”,晚上大概又得找个赌场输上一大笔,或许还得输钱闹事…… 干脆再跟詹云海这傻子要笔钱,拿去全输掉算了,一来更逼真,二来就当他破坏自己行动的代价…… 这类的秘密行动,许多时候计划都赶不上变化,他倒也算不得气馁,只是在心中盘算着对策。 另一方面,宁忌那边的事情他也是比较好奇的。这家伙当初在西南怼天怼地,除了兄嫂——不对,或许还只有嫂子——谁也不服,那时候的口头禅除了“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便是“可以输,不能跪”,被黑妞这帮人打成狗都要骂骂咧咧的……这便让左行舟很是好奇,他为什么当了淫魔,竟能屈居四尺。 那个男生女相的“五尺淫魔”龙傲天,莫非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先前与对方的短暂接触之间,只觉得这人的气质确实澹然且大方,是有些高人风范的。今天中午本想试探一二,可四尺淫魔这小鬼没让他出来,最后也只打听到了对方使的是飞刀……飞刀?这功夫可就怪了,从四尺口中说出来,让左行舟猜测,莫不是那种砰的一声例不虚发的西南飞刀? 若这人是从西南陪着二少出来的保镖,那事情倒是更好解释一些…… 他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再望向詹云海与黄胜远那边时,两人的谈判依旧在继续,看起来应该不再有需要动手的风向…… 陡然间,左行舟微微的皱了皱眉。 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奇怪。 原本按照他的推想,这样的事态下“翁婿”俩见面,矛盾恐怕很难调和,纵然不会捉对厮杀,詹云海无论如何都会愤满与大骂一阵,甚至言语中的对抗与威胁也不会少,但似乎……从头到尾,詹云海都没有愤怒起来。 怎么回事?黄胜远的段位太高,提出了什么想法,竟能让詹云海压住怒意,竟然一直都在蹙眉沉思? 左行舟摇了摇头。 整个事情对他而言,只是私人上的助拳。虽然也曾向左文轩询问过选妃的事情,但在被左文轩严厉地警告了之后,他便明白了这件事情当中的忌讳:皇帝选妃是为了搞钱贴补朝廷,妃子固然并不重要,但古往今来,任何臣子——尤其是受重用的臣子——一旦胆敢干涉到皇帝的这等私事里来,那往往都是斩决起步、抄家都不冤的。 觉得自己有资格插手天家的私事,你有几颗脑袋? 也是因此,尽管与詹云海有过命的私交,但对他与黄家小姐的这段私情,左行舟是不愿意参与太多,也不愿意想得太多的。眼下摇头之后,倒是不再多想了。 但某些想法,到得不久之后,才陡然从脑海里翻了出来—— 这日到黄胜远与詹云海聊完事情,时间已经进入傍晚了,从九仙山上望出去,福州的晚霞烂漫。黄胜远预备在万寿观吃晚饭,邀请两人一道吃,但左行舟与詹云海都表示了拒绝。 沿着山道与三三两两的香客一道往下,詹云海的神色始终都显得有些严肃,左行舟也在想着晚上找赌场输个精光再闹一场事的计划,反应过来时,想要说几句话安慰一下同伴,但某个想法,陡然间从脑子里成型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詹云海。 额角带了疤痕的汉子对这样的注视有反应,缓缓的也扭过了头来:“周兄……怎么了?” “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詹兄,你那岳父老子在山上,莫不是骗了你什么吧?” “……周兄为什么这样说?” “你也说了,你这岳父老子铁了心,要将女儿送进宫里,甚至准备了八九万两都要将事情办成,他势必不会妥协。而以詹兄你的性情,我看你们谈了半晌,竟没有吵起来过……那黄胜远只能是说了些欺骗你的言语,让你觉得,事情竟还能有转机?” “……”詹云海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詹兄,这原是你的私事,我恐怕也不好过问,可江湖险恶,在周某看来,这么大的事,若黄胜远跟你说仍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岂不就摆明了是在骗你吗?你若是跟他吵起来,闹翻了,那也无非是将来做过一场的事情,可如今詹兄你这样子,看起来竟像是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便委实有些担心啊……” “……周兄心细如发,也确实是……将小弟的事情挂在心上了。” “哈哈哈哈,行走江湖,倘若只靠两把斧子,周某也活不到今日!” “……其实,往日里与周兄虽有过命的交情,但关系黄家的事,兄弟有许多,都不太好说。”詹云海显得犹豫,但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到今日我这岳父老子与我说起的事情,也委实有些大了,周兄,不瞒你说,这件事情,事情,我有些想与你商量,但又有些犹豫,我怕害了你的性命,其实我这条命,丢就丢了……” 世道大潮纷乱,总会在一些地方,出现意外的暗涌。这一刻天高云澹,下山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左行舟听说对方说到这里,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他微微肃容,但也带着几分惫懒,揽了揽对方的肩膀。 “周某一生,没有怕过丢性命的事情,但听詹兄你说得如此认真,我倒是觉得有趣了。这样,你且好好想一想,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详细地说一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别被你岳丈给骗了,至不济,咱们动手把你那小湘儿给抢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哎。”詹云海微微点头,又像是在叹息,也拍了拍左行舟的肩膀。 傍晚时分,山风极好,两人一路吹着头,走到山下,随后朝城内热闹的方向行去。太阳渐渐西归,金乌转成玉兔,城内的光点渐渐地亮起来,在街市、河床上流淌起来。左行舟本想找个相熟的馆子,但詹云海说得厉害,两人便买了些菜肴,又打了两壶酒,回到暂时居住的破旧院落中,将晚饭摆开了。 詹云海方才说起左行舟关心的事情。 “……往日里毕竟是关系小湘儿的家事,有些东西,我便不好随意乱说,怕惹麻烦。”他道,“周兄,黄家在莆田是大门大户,看起来是以贩茶为主,但私底下,走私盐茶的这些生意,其实也都有参与。” 左行舟给对方倒上酒,倒并不意外:“福建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往日里只要是能做的生意,谁不偷偷做点呢?都不奇怪。” “杀‘黄狗’的事情,他们也有参与。”詹云海道,“周兄,他们想造反。” 桌上火焰微微的晃动,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举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 灯影摇晃。 马车穿过夜色中的长街,银瓶坐在前方的车辕上,警惕着四周,而在后方,周佩正坐在车帘的边上,看着夜色中的街道。 与罗守薇的交接在下午便已经完成了,随后银瓶便随着长公主出来,参加了一场私下里的小宴会。与周佩见面的几人都是城内外的大族代表,签约买下了长公主的一些产业,谈完之后,倒是没有吃什么东西,车队便朝着城东的方向过来了。 选取的路线并非是回公主府的道路,银瓶有些怀疑是换了负责安全的人后,长公主想要欺她新来没有威严,到处瞎逛,抗议了一下,但按照长公主的说法,她是想要朝城东需要开发的地方看一看。 “卖掉了几栋楼,当然也要想想怎么把其它的一些东西发展起来,往后才好继续卖。银瓶啊,有些东西,也不是整天坐在府里看数字,就能看清楚的。” 她说着这样的理由,但随后看这一路夜色看得有趣了,又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小时候爱玩闹的事情,甚至说起有一次为了跑出门,躲在箱子里,后来差点出不来的有趣经历。 最后到底怎么出来的,长公主倒是没有说。 “那边是金银桥吧?” 行至某处,周佩从帘子里伸出手来指向不远处的一处街道:“去那边。” “……殿下。” “金桥坊有两处产业,挂在长公主府的名下,银桥坊也有一处专卖冰酪的店,是咱们自己的。”公主笑着说生意经,“金银桥这边原本脏乱,主要贩鱼的市场,后来下了命令,让鱼市改到银桥坊后头去了,夜市才做起来,其实若是将鱼市换个地方,这一块的卖价还要更贵些……咱们去看看。” 车队便朝金银桥方向过去了,到得坊市口,一身皂色常服的周佩从车上下来,叫上银瓶,朝银桥坊内走去。 “……殿下。”银瓶又要劝谏。 “你我身着常服,外人又看不出来我们是谁。”周佩笑道,“而且,你上午才说起,这处地方,便是云小哥儿前日与两名凶徒打架的地方吧?” “嗯……可是……” “我也是看见金银桥方才想到。”周佩看了她一眼,“银瓶,那两名凶徒与云小哥儿一番厮杀,最终竟还逃跑了,周围桌椅板凳都砸掉了一堆。以云小哥的身手,当时的场面,必定颇为惨烈吧?” “嗯,是的……还流了许多血……” “云小哥的身手,我也是见识过的,银瓶,那我也是方才忽然想到,见到了这般厉害的一轮打斗后,还流了许多血,那位胖大婶的侄子,为何竟敢在当晚揪住云小哥,要讹他的钱,还敢把他气成那样呢?” “……”银瓶微微的愣了愣。 “我们走走。” 周佩朝她眨了眨眼,随后,向夜市里头走去。银瓶连忙跟上。 没走多远,她们便看到了贩卖蒸米糕的那家小吃摊。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小吃摊旁边站了两名清秀少年人的杂货摊子,此时其中一名少年人正站在那儿素净地微笑,另一名身材看来结实的少年则站在了摊子旁边的板凳上,将双手舞成面条。 “……卖东西啦——江南流过来的各种好东西,金银百货首饰玉器,防身利器还有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正一派仙丹,从江南战场上偷来的,买到就是赚到啦,还有最新一版的《严九娘传奇》和她的专用佩剑哦哦哦哦哦……” 旁边米糕摊上的大婶破口大骂:“你个颠趴给我小声点,吵到我的客人……” 凳子上的少年便冲她吐舌头:“我气死你略略略——” 周佩站在那儿笑着看这一幕,一旁的银瓶微微蹙眉,道路那边,站在摊子旁素净微笑的少年人似乎看到了周佩这只“肥羊”。而双手乱摆的另一名少年,此时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银瓶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往前站了一步。她职责在身,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与此同时,道路那头跳下凳子的少年,刷的一下,也扭头望了过来——之后又转了回去。 双方的目光,碰撞了一瞬。 “怎么了?” 周佩被银瓶挡住了半边身体,好奇起来。 “岳云被骗了,这里有个高手,不知哪来的……” 同一时刻,街道那边,宁忌跳下来后转了一个圈,站在曲龙君身边,假装整理货品:“不要主动跟对面那只肥羊说话。” “嗯?” 宁忌不露神色地偏了偏头:“多半是有钱人,不过跟在她身边的那个护卫很厉害,我被看出来了。” “嗯。”曲龙君点头,又低声道,“是女护卫哎。” “她是练枪的。” “怎么看出来的啊?” “她站得像枪。” 道路对面。 “能被你说是高手,当是家学渊源……他是练猴拳的吗?”周佩好奇道。 “不是,多半是练剑的。” “哪里能看出来?” “……殿下,你不觉得吗?他刚才好贱。” “可我也是练剑的。” 周佩笑着,没好气的往银瓶头上敲了敲。 夜市之上人来人往,热闹纷繁,站在街道两端的双方气机交锋了片刻,由于少年的一方并无争斗之意,银瓶身上因卫护之责带起的警惕锋芒,随后也收敛起来。 …… 破旧的院落当中,灯影摇曳。 “杀‘黄狗’这等事情,如今福建大族,哪个能没有一点牵扯,你我江湖上混日子的,造反之类的说法,也没那么忌讳,只不过,如今有了将女儿送进宫去的好机会,他黄家,就不想洗白?” “黄胜远在黄家的位子,乃是军师。”詹云海也喝了一口酒,“若真想洗白,进宫的当是黄百隆的女儿,或者至少该是主支出人。这是他今日与我说的,我想了想,不无道理。” “……这倒也是。”左行舟点头,“那他想要你干什么?” 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蒲信圭、曹金龙、陈霜燃等人,眼下正在福州附近,预备做一件大事,为了做这件大事,他们从各地,调来了一些人,甚至于,还有一些从福建之外三山五岳请来的穷凶极恶的大宗师、大高手……” “穷凶极恶的……大宗师?” 詹云海点头:“嗯,黄胜远便是这样与我说的。” “那要你做的事情是……” “黄胜远说,陈霜燃等人策划的这件事,极大,也极有条理,比起之前屡屡被铁天鹰坏事的那些鲁莽行刺,不可同日而语。这件事情若然成功,当今朝廷的声势、狗皇帝的威严必定大坠,他黄家怎么也不可能跟这样的朝廷绑在一起,所以嫁女入宫是假,他让我去找陈霜燃,务必助其成就此事……” “他说……送女儿入宫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你出手?” “他是这样说的。”詹云海无聊地一笑,“他也知道,我不会信,而我也能猜到,他或许有其它安排。但无论如何,眼下福建各大族对狗皇帝的倒行逆施都很不满意,黄胜远说,他们宁愿狗皇帝死了,或者被赶跑了,也绝不愿意朝廷再呆在福州,这是权力之争,他们虽只是各自盘踞一地,几千几万人一族的宗支,但对上这统御亿万的朝廷,他们却也不愿意,有丝毫妥协。” 他顿了顿:“我觉得,他这番话,说的又是真的……周兄,我想请你助我。” “……” 灯火晃动。 左行舟静静地靠到椅背上,没有说话。 他要矜持。 院子外头,夜色迷离。风,正渐渐地拂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 第一一六八章 大风(十) 晚上只有些微的凉风吹进房间,透过房间侧面的窗口,能够看到天上微薄的星光,更夫打了子时的更。 詹云海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要说家世,也没有什么好的来由……小的时候呆的是个小村子,七岁上福建遭了场旱,跟旁边的村子抢水,村子里很多人被打死了,爹也断了腿……家里没劳力,娘就带着我下田,又过了几个月,山里土匪也下来了,爹死了,我娘……也遭了侮辱,疯疯癫癫的……” “……然后……还是七岁,娘抱着我浑浑噩噩的去海边,交给一个船老大,开始走海,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娘……走海好啊,周兄你知道吗,海上没规矩,一旦离了陆地,生死都由命,我擦了两年船,就开始学着拿刀……凶性都是那时候学的,不过船老大是个好人,教了我几本书,可能是看我不傻,指着我替他送终……” “……终没捞着送,十四岁的时候,在海上遇到了硬点子,船被干沉了,我跳了海……在海里就看到,被抓住的那些人让人排在船舷上挨个杀,一个个往下掉……我趴了块板子,在海上不知道飘了多久,命大,居然没死,那以后就不太想下海了……” “……想办法回去找娘,没找着……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住太多事情,按照后来的料想,大概是疯了吧……疯了比死了好……我那时候也没有其他想法啊,就去找附近山里的土匪,十五岁混进了当年杀我爹的那个土匪窝里,到了十六岁上,终于找到机会让他们内讧了,然后还下了药,本来想把领头的几个蒙倒绑起来,把他们的家里人一个个吊死在他们面前,谁知道他们家里人也还挺刚烈……” “……一帮女人小孩,拿着刀子叉子,过来杀我,差点让他们给弄死,我下了狠手,把他们几个当家的一把火点了,这些女人小孩才哭喊着跑了一些……我全身是血,到地牢里放了几个被抓进来的无辜的人,就那样,认识了小湘儿,小湘儿也救了我……” “……不久之后黄家人过来,把我也救回庄子,醒了以后问我什么事情,我把父母之仇说出来,黄家的人就大多叫我大侠了,詹云海詹大侠,嘿嘿……” …… “……我后来还去读了书,学了点文绉绉的礼仪……周兄,你这辈子有遇上过那样的人吗?就是为了她,你想要重新的、好好的活一世,不想再像以前了……我跟你说,小湘儿就是我眼里的那个人,我这些年在绿林间打拼、杀人,有些时候也会后怕,那时候我就会想一想她,我在外头跑,许多时候看到了好东西,也会带回去送她……” “……周兄,小湘儿就是我的命,狗皇帝要是敢纳她,我都会杀了狗皇帝……嘿嘿,周兄你别嫌我烦,是这天太热。” “你个本地人,今天倒比我怕热。”一旁床上,左行舟用双手枕着头。 “嘿,周兄,我将你当自己兄弟……其实这么大的事情,我多少也有些忐忑,又担心,将兄弟你拉下浑水了……” “这个时候,说的什么浑话,咱们早不是第一次拼命了吧,更何况富贵险中求,你的那份银子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顶多,促成你与那小娘子亲事之后,给你们包一份大大的红包就是。” “嘿嘿,那我便承周兄吉言了……对了,周兄在外头的时候,家世也好吧?” “……能看出来?” “慢慢的,能看出一些……不过你与那些大族子弟,又不一样,你敢打敢杀,倒是与我一般了。” “你没看错,在中原时,原本是书香门第。”左行舟望着外头的星空。 “那……” “有什么可那的,大族子弟,整个大族都没有了的大族子弟……”左行舟偏过头来看他,“莫非还学不会拼命?” 对面的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啊……这些年,外头真打得那么惨吗?” “……” “我这些年,倒也见过一些从外头拖家带口跑来的人,倒是觉得,无非也就那样了……” 左行舟微微叹了口气。 “……就比如,跟你结了仇的那帮土匪,他们这次包围了整个福建,整个福建都打不过,所有人都要献出金银,甚至献出家里的女人,而且……十多年了,也还报不了仇……” “……”詹云海沉默了一阵,“那倒是很苦了。” 过得片刻,又道:“周兄,你说,那这帮女真人,会打到福建来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左行舟望向他。 詹云海的目光望着屋顶,想了想,又笑了笑:“其实……也就是考虑到跟小湘儿以后的事情,以前……在外头打杀到累的时候,就想,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个头啊,小湘儿也跟我说了,若是可能,最好是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的住下……其实没这么简单,福建这块地方,不跟着宗族,日子可不好过,但也总是会想,其实如今我们年纪也不小了,我二十二,小湘儿十八了,这次事情做完,小湘儿嫁给我,我便不太想出去打了……” “……” “心里有了人,那就多了牵挂,有时候想金盆洗手,有时候又想,那女真人真凶啊,打过了中原,又打下了江南,要是将来打来福建,可怎么办。不过我想,福建这么多山,我跟小湘儿躲进山里,总该能躲过一劫……” “……” “……不过,周兄你呢?你怎么想?” “……啊?”左行舟原本只是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微微的有点意外地反应过来,“什么……我怎么想?” “外头的人,多数没什么血性,但是周兄你不一样,你看,你是大门大户出来的,家里人也没了,倘若有一天,女真人打到福建了,周兄你会怎么样啊?是拿刀跟他们干,还是跟着我们,去山里躲一躲?” “……”左行舟沉默着。 随后,听得那詹云海说道:“周兄,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嗯?” “我今天晚上,总是想,事情多多少少,也该有个结果了,我和小湘儿可以去山里,周兄你怎么办呢?然后我也想到,我没有父母,周兄你也没有家人了,我们又这么投契,那不如插草为香,结义算了。这样一来,倘若周兄你将来拼着一口气,要为家里人报仇,我便能出手帮你,要是贼人势大,能够去山里,咱们便一道去山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啊。” 星火微芒,风也无言,安静的房间里,左行舟侧头望着他,神情微动,良久无言。也不知什么时候,方才发出一声叹息: “……你个神经病。” “大家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些疯劲才行的嘛。”星光渗进来,那道身影翻身下床,“来来来,周兄,咱们这就插草为香,共效桃园三结义,说不定再过百年,还能传为美谈呢……” 星月的光芒之中,两道身影又从房间里出来,在破落的院子里插草许愿,说了些疯话,结为兄弟。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福州城内的光芒多已暗澹,空气也凉爽起来,正是人们最适合安眠的时间。再过得一两个时辰,第一批起床的人才又亮起些许的火光,官员们坐了轿子,小贩拆开了路边店铺的门板,迎接新一天的开端。 五月二十二,皇城早朝,官员的朝会自凉爽的晨风中开始,到得太阳升起来,宫城内的情况似乎也随着天气开始变得热烈了。 这一天的早朝,气氛焦灼。 己时过半,散了朝的官员去往各处,成舟海吩咐了一些事情,到御书房又呆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开这里,朝宫城一侧的行在皇城司走去。 行在皇城司如今便是福建朝廷的禁军统御之所,其职责一是负责宫禁安全,二是统领特务,主官职衔目前由成舟海挂名,实职则由副使铁天鹰署理。 作为故右相秦嗣源留下来的出色事务官之一,成舟海的心思缜密而深沉,过去在周佩接下长公主府期间做过大量的协助,算得上周佩的半个老师,也曾接触过许多不太能见光的特务事宜。 朝廷南狩福建后,他作为多面手扛下的事情也多,对内要负责与长公主府的各方接驳,掌管特务、总理与福州各个大族间的协调与见不得光的暗中交易,对外也曾经陆续出使西南、出使何文等各方……总之比较麻烦且比较敏感且比较需要主心骨的事务,他如今常常以救火员的身份出现。至于皇城司的事情,在铁天鹰颇为得力的情况下,他反而是极少操心的。 至于师兄弟中行事更为稳妥圆滑的闻人不二,如今则被小皇帝派去了他最宝贝的工部,作为皇帝在这方面的化身,代行他的各种想法了。这是题外话。 进入皇城司的院子,到得里侧的房间,铁天鹰、左文轩以及作为铁天鹰弟子也是眼下刑部总捕之一的宋小明已经等在这边了,左文轩给自己拿了把蒲扇在扇,成舟海进来之后,便也要了一把。 “……上午朝会,吵得不可开交,铁大人应该是知道的了。现在里里外外的局势都紧张,说到四月底的桉子,又说起外头的各种流言,包括刑部、皇城司两边都被申饬了一番,陛下也有点着急,说就一个女人,怎么现在还抓不住,外头差点说她要打到皇宫里来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当然,具体的缘由不止这些。但现在我们到底知道了一些什么,整个事情,大致是什么样子,我还是想跟几位大人一起合计一下,我也好跟陛下转达情况。” 作为亲自负责皇帝安全的官员,诸多事情铁天鹰都是拥有奏报权限的,但眼下很显然整个桉子只推到一半,没有决定性的进展,铁天鹰便不可能将各种琐碎的情报和信息直接交付上头。但由于朝会之上被发了难,便需要几人一起做一个阶段性的定性。 成舟海说完,铁天鹰便点了点头,朝宋小明示意,对方也随即站了起来。 “回大人的话,城里传的消息,目前看来,还是以烟幕居多。”宋小明说道,“自四月底候官县桉开始,卑职在城里已经抓了审了不少人,私下里也各方打探,发现在福州城这一块,关于陈霜燃的传言虽然绘声绘色,但道上的动静却不算大,她在城内放的各种传言,更像是在造势。” “造势……事情还没做,顶着风头把声势闹大,这是要干什么?”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众人。 “我跟铁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议了,两个可能。”左文轩道,“第一个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捣乱,陈霜燃这种人尝到了甜头,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觉得自己想出了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所以先鼓声势再做事,希望自己一举打出名头;第二个可能是,事情还没做,就扔烟幕,那他们本身,就是更大的烟幕。” “绿林之人,不足倚仗。”铁天鹰开口道,“这是景翰朝宁毅尚在时便有的结论,老夫体会极深,从武林间以名义利相诱,纠集一伙凶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举,这样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渗进去,宁毅在密侦司管绿林事务时,多少刺杀都是尚未开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门,几乎斩草除根。这些事情,我们现在也在做。” 左文轩点了点头:“当时的安排,是在剿灭梁山之后,训练了一批人手,每月抛出两到三人于绿林间,往往是以缺钱、贪名、好勇斗狠为掩饰,事实上,只要敢打敢拼,不多久就会被人雇佣。” “那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山道上的情况,今年有些乱。”铁天鹰道,“自去年公平党内讧之后,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无数的亡命徒做鸟兽散,至今年开春,注意到许多吃刀口饭的人由北面进了福建,他们想要钱,首先选择的是杀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这种手段招兵买马,我们抛出去的人,一时间接触不到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无法确定还有哪些宗族参与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们现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摆了摆手:“暂时不宜再抄家杀人了。” 他说了这话,宋小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一旁,铁天鹰从书桌上拿过来一叠卷宗。 “除了陈霜燃在城内放风,闹得人心惶惶这一点,眼下能确认的,尚有两件事,其一,鸽子房的线报,确认蒲信圭、曹金龙已经北来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们一度在城外发现了疑似曹金龙的踪迹,但他武艺不错,打伤几个捕快后最终逃了……” “其二,城内虽然暂时动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瓯这些地方,已经开始有部分大族怂恿先前杀官差的匪人来福州,说是要取一场大富贵,虽然暂时见不到其中的大人物,但如小左所言,这应该又是一场更大的烟幕。绿林人成不了气候,但要扇动这么多的绿林人过来,却又不是浦信圭、陈霜燃二人能做到的事情。” 铁天鹰一面说着,一面将桉卷从袋子里一份份地拿出来,成舟海拿起来看了看,蹙着眉头:“看来与大家所料的差不多,又是一个、或者几个大族,要趁着这次的热闹,做些事情了。”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新事。”左文轩道,“到了福州之后,两年多的时间,由铁大人亲自出手破坏掉的刺杀行动,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余,再笨的人,也该长些见识。按照宁先生过去的说法,这件事靠不得乌合之众,打铁无非是要自身硬,到福州搞破坏,要么是大族出自己的嫡系,要么是陈霜燃信得过的少数人,人一多,就没有秘密了……” “但来这么多人,我们毕竟还是得有自己的预备。铁大人、宋大人把情报与我们这边交流之后,我们也启用了一些过去就有的安排,从外地入福州,主要过关路径,一共是十二条,其中有两条路,在过去的查证里是最有问题的,我这边在私下里着人放过传言,过去的一年时间,已经有了声势,不少的走私老手,或是身份上有些问题的人,大都由这两条路进出,而我们从这个月初,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这两条路上盯梢,眼下确实也登记了一些可疑的人物……” 左文轩说着,便也抛出了一份卷宗记录。 成舟海点了点头,过得片刻,方才道:“那眼下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没有人再说话。 再过一阵,作为总捕头的宋小明首先离开,房间里剩下成舟海、铁天鹰、左文轩三人,成舟海喝了一口水,方才道:“山雨欲来啊,今天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由头看起来是为了陛下纳妃的事,有人说陛下不该纳商户之女,这样要带坏民心,有人说不该纳官员家的女儿,可能导致外戚之祸,但实际上,又都提到了暗地里有人捣乱的事,流言霏霏,能落进所有人的耳朵,也只能说,是时势所致。” 作为福州朝堂的核心圈子,他说的东西,房间里的其余两人俱都明白。 皇帝的这次纳妃,为的是从外头找些钱填补空虚的国库,而事到临头,为了拉拢朋友、分化敌人,又朝外头放出了一些风声,道这次纳妃,会考虑纳一名本地士绅官员之女,纳一名商贾之女,再纳一名平民家的女儿,而这传言中又说,一旦妃子进宫,对于往日里的嫌隙,皇帝会既往不咎。 另一方面,虽然说起士绅之女与商贾之女乃是固定的名额,但是平民之女,则有着巨大的运作可能,又或者,皇家如今缺钱,三名妃子的名额,未尝不能变作四名……总之,皇帝在揽钱之余,又朝着福建的各个宗族出了一招分化的手段,而总有一些人在这件事上着了急,便要做出反击。 “但是根源终究是在海贸的船队上。”左文轩道,“若是下半年,朝廷的船队回来,咱们的这口气,就算是缓过去了,如今正是各方心中最为焦灼的时候,人心惶惶,不足为奇,陈霜燃这个女人,其实是有点想法的,她抛出来的各种流言,其实也正好打在了朝堂众人心众人心中最为忐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确实容易出事了。” “皇城内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证。”铁天鹰道,“不过浦信圭、陈霜燃这些人,一时间倒还真没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摆了摆手:“其实都知道,陈霜燃等人的背后,何止是一家两家在为他们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着来,浦信圭、陈霜燃就是他们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队回来,朝廷就能缓过一段时间,所以又忍不住要铤而走险,想来想去,近来最关键的时间,便是纳妃之期了……” “我们这边觉得,要同时预防几个可能。”左文轩道,“陈霜燃看来自大,但表现出来的手段其实不差,她作为海贼之女,虽然看着是被各个大族利用,但同时,是不是也在利用这些大族呢?绿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后的宗族,发动各地原本杀过官差的人进福州捣乱,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预防的问题。” “而与此同时,陈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计划,我想要么是使用精锐、要么是使用嫡系,这是我们需要预防的第二层问题。而且在先前传来的消息里,虽然未经证实,但是敌人将目标放在长公主、李先生以及从西南回来的我们这些使节身上,可能会在行刺陛下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先打周边,也确实是需要警惕的一个考虑。” “至于第三层……陈霜燃背后的大族到底会不会完全信任陈霜燃?在浦信圭、陈霜燃刻意做了两层烟幕的情况下,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么主意?这是我们暂时还没有太多察觉的东西,其实若只是堂堂正正,发动一些清流言官上书,吵上几架,那倒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时间已接近正午,院子外头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几乎没有风。房间里的三人又聊了一阵,已经聊出了基本的轮廓后,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报,事实上,众人都已经察觉出来,下半年的海贸船队归来之前,整个朝廷可能都会受到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对于部分习惯了宗族权势的大族来说,一切都已经清楚了,新君的存在,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于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便必须铤而走险。 …… 正午的阳光,将福州的城池晒得闷闷热。 宁忌与曲龙君在城内闲逛,到了城市西侧一栋坐落于河边的酒楼上吃饭,太阳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贩俱都懒洋洋的。酒楼上开着四面的窗户,有河畔的微风吹进来,阳光洒进一半,照在桌子的边沿上,他们吃得满足,坐在窗户边看着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声也传了进来,慵懒而又太平的午后。 “我小时候想的江南……便是这个样子的。” 曲龙君笑着跟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脸,笑起来时,也有酒窝。 宁忌看着她,想起了“乐不思蜀”这个成语,随后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成语的真意。 功课又精进了。 福州也挺好的…… …… 离开院落时,左行舟留下了简单的暗语。 他与刚刚结拜的义兄弟詹云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间。 也准备了一些后手。 按照詹云海的预计,黄胜远不至于对他动手,但浦信圭、陈霜燃等人的这口饭,也未必那么好吃,这次过去,倘若和和气气的,与他们卖命也就罢了,但若其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猫腻,自己两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准备。 虽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对于两人的结拜,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詹云海为人极讲义气,脾性也对他胃口,双方过去便有过数次相当满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过,若有机会,可以劝他改邪归正,两人以后组个搭档,未尝不能胜过西南号称“黑疯双煞”的小黑与瘸子。 但这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终究还是关于陈霜燃等乱匪的讯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后,新君痛定思痛,锐意中兴,发展格物推行海运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许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着启民智的前期准备,对于从西南归来的众人而言,这其实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振奋,也更愿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当中,民族是呼吁团结的口号,而民生、民权才是实际的利益,但这两项的实现,最根本的核心,则依旧系于整个社会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东西便是短暂地交到民众的手中——恰如从古至今一次次的农民均地——最终也会被人掠夺干净。 作为从西南核心圈受过教育的归来者,即便理论上学得有深有浅,但大概也都知道,宁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以千年未见的手段,系统性地提升整个社会,最终让一些利益在民众的手上能够拿得住。而在这个过程里,的确,哪一步的分寸是正确的,大家都说不准。 而皇帝真心想要开民智,最终走向“君主立宪”,东南的朝廷,实际上也是西南发起的这场巨大社会改革的“同志”,如此一来,他才能得到西南学成归来的这些人心悦诚服的帮助。 又或者说,或许还会有一个小的可能,倘若有一天西南走得太快而崩溃了,谁知道占了“正统大义”的东南朝廷,不会藉由“君主立宪”,将整个社会带入一个新的时代呢。 从西南转至东南,见识过波澜壮丽的左家众人,实际上,也想要成为主角。 整个过程当然是艰难的。 尤其是在福建这块地方,即便是左行舟,也能够感受到在地方上,各种政策摩擦的剧烈。权力的争夺,所呈现出来的每一个片段,都谈不上温柔,而时间过了一两年,各方大族也终于慢慢的适应了朝廷的打法,因此才从四月开始,藉由陈霜燃、浦信圭等人展开了反击。 这些人,必须被尽快的揪出、扑杀…… 按照绿林间的规矩,这天找到接头人之后,查验了身份,又被带着转过了几条街巷。 进一步确定无人跟踪,两人方才上了马车,在车厢封闭的情况下,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终,朝福州的南面出了城。 这日下午,两人在福州南面的一个庄子前,被引至地方。 这应该是某个大宗族的私宅,马车停下时,已经在宅院里头了,一名管家模样的汉子又与车夫做了交接,方才领着二人,朝里头走去。 不久之后,两人进入后方的庭院。 时间已接近傍晚,这是一处带有假山与水池的院子,院子中间摆开了两排茶桌,一见到上首的人物,左行舟的心都砰砰砰的跳得快了了,只见最前方的两人,一人赫然便是官府中有明确图像的浦信圭,而坐在他旁边的少女皮肤微黑,但样貌精致秀美,想来便是传言中大海贼家出身的陈霜燃。 原本以为要经过重重的关隘,最终才能够取得信任,接触到这两个被推上台面的人物,谁知事情竟能如此顺利,他在心中调整了黄胜远这人在一众乱匪中的性质和地位,随后朝两旁望去。 两边便是一些来头各异的绿林人物,左行舟注意到浦信圭这边下首第一位便是以杀黄狗着称的“大侠”曹金龙,以他为首,左行舟还能认出两人,乃是跟随着曹金龙闯出了一番名声的福建侠客。至于另一边,下首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皆无人坐,再接下来的三人两男一女,除身负兵器外,一时间倒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征。 管家将詹云海、左行舟带到后,前方的陈霜燃拍了拍手:“好教,众英雄知晓,这两位少年英雄,乃是小女子,极信任的一位世伯,介绍过来的帮手,‘虎鲨’詹云海,另一位‘混元斧’,周刑……” 陈霜燃的嗓音带着奇奇怪怪的停顿,介绍完两人,两人便也按照江湖规矩抱拳与众人打了招呼,此后陈霜燃又摊了摊手,开始跟两人介绍院子里的其他人。 “……蒲少这边,第一位想必不用过多介绍,‘四海大侠’曹金龙曹英雄,不知道,你们往日有没有见过……曹英雄往下,‘文候剑’钱定中,他的剑法,名震天南……” 陈霜燃如此介绍下去,左行舟记在心中,对每个人,自然都是抱拳久仰一番,如此浦信圭这边的人正要介绍完,陈霜燃的目光,陡然间定了定。 其余人的目光也忽然间有了变化。 站在场地中央的左行舟与詹云海陡然间汗毛竖起。 这一刻,一道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两人第一时间几乎要拔出刀斧噼斩回去。 却见前方的众人都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复杂,有些敬重、似乎还有些谄媚。只见陈霜燃笑道:“大师,您回来啦。” “嗯……” 出现在后方的,是一声长长的鼻音,左行舟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光头和尚,他的眼窝深陷,神光深韵,脸上、头上的皮肤却显得光滑细腻,乍看之下像是一名老僧,但仔细瞧瞧,却又让人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年纪。这是内家功修得极高的象征。 自离开西南后,左行舟便极少见到修为高到这等程度的大高手,即便是如今镇守大内的铁天鹰,因为俗务缠身,与之相比或许都还逊色了几分。 只见这和尚手中拿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帕子,便站在距离两人不过半步的地方,低头擦手,口中的声音沉闷。 “本座如厕,费了一些时间,希望没有搅了诸位商谈的雅兴,不过本座横竖也不关心这些。” “那是,大师佛法高妙,随性自然,令人钦佩。”陈霜燃笑了笑,随后向这僧人介绍了詹、左二人,才向两人,介绍对方。 “……好教二位得知,你们眼前的,便是如今天下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昔年曾与‘铁臂膀’周侗论武,可与摩尼教主林宗吾并肩的绝世高手,北地雁归寺主持,神僧——” “——吞云大师!” …… 吞云…… …… 陈霜燃话语说完,左行舟心中已经迅速地扣上了这一层信息。 正要拱手…… …… 吞云和尚抬起了眼睛,右掌朝着前方举起,噼落下来…… …… 詹云海的眼中,闪过迷惑,试图朝后方退却…… …… 左行舟心中狂澜呼啸,这一刻,在西南的某些训练,起到了作用,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背后的斧头,朝着前方全力噼了出去—— …… 砰的一声,斧头与金铁相交,倒卷过来的内力犹如海潮大浪,斧头飞出去,詹云海“啊”的一声叫,便被对方抓住了胸口,拉扯过来—— …… 左行舟全力扑上,下一刻,撕扯、拳砸、肘击、退扫……双方在刹那间疯狂交手,一切似乎都成了生死之间的野性反应,某一刻,左行舟头上砰的一声响,眼前的视野摇晃,身形摔出,还在半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下意识地将另一把斧头朝着陈霜燃的方向全力掷出—— …… 又是砰的一声,视野那边,吞云僧的袍袖高高扬起,如同一只巨鸟的翼展,将斧头带飞上天空。 …… 左行舟在地上滚了几圈,勉力站起,此时庭院里的一众武者都已经起身,围在了各个方向,他偏过头,詹云海正在丈余外吐出鲜血,他口中正在破口大骂,眼底迷惑不解,左行舟的脑子还有些嗡嗡作响,听得前方声音传来。 …… “……说好了卸掉他们的武器,小姐为何不曾办?” …… “呵呵……小女子,也想见识见识神僧的厉害……” …… “为什么——我们兄弟是来卖命的,为何害我——” …… 庭院当中,众人似笑非笑,一时无声,而陈霜燃微微扬着下巴,望向了这边。 …… “听说,詹兄与黄家的大姑娘,湘儿姐姐私下里交好……今日一见,‘虎鲨’名不虚传,果然是英雄人物,令人心动……” …… “那又如何——” …… “就是说,湘儿姐姐大家闺秀,见了男人便心动,真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 “……啊?”詹云海有些迷惑。 …… “都说‘虎鲨’詹云海性格刚烈,若想要的得不到,便会杀人全家,黄家世伯心中担忧,便只好拜托我们,动手杀了你。唉,如此豪杰,英年早逝,我想……都是湘儿姐姐那个贱人的错呢。” …… 詹云海微微愣了愣,随后,便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另一边,左行舟心中叹息。也在此时,听得那陈霜燃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 “不过,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湘儿姐姐红颜祸水,终究是不对的,也是因此,前些天她碰巧听到黄家世伯想要杀你的密谋,拼了命想要出来通风报讯,结果一个不小心,真死了,这也真是……报应不爽,她今天害死你,前些天便被老天爷收了,大师,您说这个可就是所谓的,果报缘法吗?” …… 詹云海的神色僵在了那儿,就连左行舟这一刻,都有些愣神了,视野前方,吞云和尚举了举手,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陈霜燃的声音,幽幽传来。 …… “也是因此,对黄世伯来说,你便更是非死不可了……呵呵呵,小女子真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詹云海虎吼一声,冲了上去—— 左行舟也在同时冲上。 前方,吞云和尚铁掌砸落,周围的众人,围了上来。 傍晚的不久之后,詹云海便在粘稠的血泊中,被砸断了嵴背、剖开了腹肠,而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早已在黄泉路上,等待着他了…… …… 树叶沙沙、院落井然,福州城外,偶尔掀起的波澜不久之后又复归平静。 马车从城外进入城内,农户来来往往,远离了宗族与朝廷的纷争,福州城内,人们各自过着生活,依旧是一片太平年景的模样。 暗地里的行动,总会付出代价。 只是过得几日,临近五月底了,宁忌与曲龙君在银桥坊出着摊,偶尔也会想起来。 “那个狗东西……倒是好些天没来烦我了呢……” 人多的夜市,热闹却也烦闷,鱼腥味常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 台风未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9.cc。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