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她入幕》 1 杨娘子 花朝将至,宋府的园子里已有了几分春意。昨儿夜里吹了一夜的风,又下了场小雨,无声润物,宋府的园子里新叶翠绿,花树抽了不少柔嫩的新芽和花苞出来。 施晏微坐在窗边的矮凳上,锅里蒸着牛乳,散出阵阵雾气和淡淡的奶香。 喜儿在门边摘着菜叶,绘声绘色地同善儿说道起昨日家主归家时的情形。 “昨日天麻麻黑了家主方从归家,虽有些风尘仆仆,整个人瞧上去却是精神抖擞的。论起来,晋州至太原有五百余里,家主日夜兼程赶了回来,面上竟无疲累之态。” 善儿立在灶边静静听她说完,末了才浅笑着附和道:“听闻家主自幼习武,十五的年纪便随宋公四处征战,二十又二承袭了节度使的官位,数年间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不是寻常武将可比拟的。”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施晏微的耳中,一语落地,善儿还不忘偏头看向那边的施晏微,颇有几分好奇地问她:“杨娘子昨日傍晚可去二门外见过家主了?” 施晏微对这位家主的样貌气质如何并无兴趣,只淡淡道:“昨儿有些乏累,用过晚膳就回屋里坐着了,不曾见过。” 因是宋府的座上宾,施晏微的居所与府上的婢女仆妇们不在一处,薛夫人特意将她安置在宽敞明亮的西边小院里,宋珩归府时外头着实动静不小,施晏微却并不在意,只一心窝在罗汉床上挺尸。 施晏微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有着自由恋爱结合在一起的父母、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和体贴入微的竹马男友,她在现代度过了二十四年平淡温馨的生活,灵魂莫名进入到这具身体之后,眼瞧着周遭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自是难以接受。 可,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她害怕被视作夺人魂魄的妖物,只得强压下突然来到异世的不安和惶恐,沉默着缓了好一阵子,方抬手抚着额上包裹伤口的细布,徐徐道出自己约莫是碰坏了脑子,从前的许多事情竟都记不起来了。 薛夫人派去探病的媪妇于床畔听完她嘴里的这些话,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暗道她怕是磕伤脑袋忘了事了。 那媪妇不好多做逗留,温声宽慰她几句后,自去翠竹居向薛夫人复命。 薛夫人是个心慈的,听后垂首抚额低低道了句可怜见的,命人去请擅长此症的医师1来府上瞧她。 医师往施晏微的屋里去,仔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势,又问了好些话,施晏微一一答了,医师便不再言语,提笔开了药方子出来。 施晏微虽喝了月余的苦药,可她终究不是杨楚音,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陆陆续续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杨楚音的身世。 原身杨楚音与兄长杨延相依为命,三年前杨延投了河东军,直至去岁方得宋珩胞弟宋三郎的赏识升任从六品下的校尉,然而五个月前的一场战事中,杨延为救宋三郎,死在敌军的刀下。 那宋三郎是个知恩图报的,含泪命人将杨延的尸身好生安葬了,而后经过多方打探方寻到原身杨楚音,亲自前往文水县将人接进宋府,并为杨延迁坟至他阿娘的墓旁。 杨楚音原是在文水县住惯了的,本欲拒绝,偏生宋三郎不是那等轻言放弃之人,以时局不稳和杨延闭眼前的亲口托付为由,几番劝说后终是将她说动,先去拜过杨延的墓,磕了头,这才肯随他一道来了太原。 因她是孙儿的救命恩人,相貌又好,那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更是长在了薛夫人的心坎上,故而薛夫人待杨楚音甚是热络,府上的婢女媪妇眼见三郎和太夫人都待她颇为亲切,素日里自然不敢轻慢于她,每每见了都会恭敬地唤她一声杨娘子。 初至宋府的那段时日,在府上众人看来,这位杨娘子寡言少语,是再沉闷不过的性子;直至四月前的一个雨夜傍晚,原身不知怎的跌下石阶磕到了头,高热不退将近三日,醒来后就将从前的人和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性子亦有所改变。 除却施晏微外,这世间再不会有人知晓,她并非是磕到头得了什么脑挫伤裂症,而是换了个芯子。 住在这高门大户的宋府里固然吃喝不愁,真要论起来,到底是寄人篱下;这会子薛夫人和宋三郎还能记着原身兄长的恩情善待于她,可人心向来易变,时日长了,他二人待她的心思能否如初谁也说不准,真个等到那时,她在宋府里岂不就要碍人眼、讨人嫌了? 何况她与宋家非亲非故,又非真正的杨楚音,似这般心安理得地借由旁人的身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终是心中有愧。 是以施晏微经过深思熟虑后,决意暂且寓居宋府,无事得闲时帮着府上的婢女媪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待日后北方的时局稳定些,她便离了宋府去锦官城过逍遥日子。 宋府人口比之旁的世家大族算不得复杂,年近七旬的薛夫人统共育有两子一女,独女宋微澜年十六时外嫁兰陵,过后五年与夫郎诞育两子。 薛夫人已逝的长子宋临文武双全,三十出头便已官至从二品河东节度使,弱冠之年迎娶甄氏女,数年间诞下三子一女:大郎早夭,二郎宋珩天资聪颖,自幼熟读兵法,少时便已精通骑射、臂力惊人,后驰骋沙场所向披靡,比之其父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唯独婚事上不甚顺遂,至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三郎宋聿未及弱冠便娶了世交家的嫡长女,夫妻二人恩爱非常,至今未有妾室,育有一子;大娘宋清音是太原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外嫁至兰陵,前些年随夫郎去往长安赴任,至今已有三年不曾归家。 她的次子宋铭则与兄长宋临大不相同,自少时起便荒废课业,素日里专爱与人做些吃酒玩乐、斗鸡走狗的勾当,及冠后更是好色昏聩,因无功名官职在身,尚未娶妻时便已有了三房貌美妾室,这还不算被他糟蹋了去的婢女和外面的粉头。 那宋铭虽是个风流成性的,膝下却只有一儿一女,四郎乃妾室王氏所出,如今不过一十二岁的年纪;二娘方是正妻高氏所出,去岁二月才及了笄,名唤清和,生得面如桃李、肤白如瓷,性子娇俏活泼,颇得宋老夫人的欢心。 这位宋二娘颇喜甜食,自施晏微去了厨房,最是爱吃施晏微做的糕点,昨日傍晚宋珩归府,瞧见宋清和后不过随口道了句“二娘的脸瞧着比我数月前离府时圆润了些”,宋清和听后当即就委屈地微皱起眉咬住下唇,看上去显然是有些不高兴。 身侧的薛夫人见状装腔作势地拍了宋珩的小臂一下,责怪似的语气:“好端端的你招二娘做甚,没个做阿兄的正形。用过晚膳后快些沐浴更衣过去给你阿翁、阿耶上柱香是正经。” 本是一句玩笑话,宋清和似是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今日晨间颇为郁郁地对着金背铜镜子端详好一阵子,最终只在午后叫身边的侍女去厨房要一小盅双皮乳酪送来。 “这倒可惜了,听针线房的翠儿说,家主六尺四有余(唐朝一尺约30.7厘米),生得金质玉相、英武不凡,放眼整个太原,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家主这般品貌身量的郎君。家主如今既已归府,杨娘子总有见到他的时候。” 善儿的话打断施晏微的思绪,她才堪堪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一声。此时蒸笼内的牛乳早已蒸好了,施晏微将那小盅取出来静置放凉。 门外传来刘媪的声音,随后帘子被人挑开,宋清和屋里的二等侍女银烛笑盈盈地迈进来,略往后偏头听刘媪说话。 二人进到厨房,刘媪也止了话语,往边上去看喜儿菜摘得如何。 银烛缓步走过来,笑着问施晏微:“杨娘子,小娘子的双皮酥酪可制好了不成?” 施晏微往膏面上加了蜜红豆和葡萄干,莞尔一笑看向她:“你来得赶巧,这会子刚放凉凝成膏子,正好吃呢。” 银烛生得面如银盆眉若绿柳,笑起来时两个浅浅的酒窝,清秀脱俗,因她常往厨房这边跑,又是个爽利人,一来二去便和施晏微混了脸熟,结成好友。 “杨娘子原是府上贵客,倒是劳烦你今日无事,亲自下厨。” 施晏微看眼窗外,将那小盅盖上盖子往食盒里放了,莞尔一笑道:“你这张嘴惯是会哄人的,快些回去吧,莫要让小娘子等久。赶明儿得了空再来找你说话。” 银烛接过食盒,压低声音同她说上两句俏皮话,自去了。 翠竹居。 薛夫人与宋珩分坐于罗汉床2的两侧,紫檀雕花炕几上置着青花缠枝香炉,白瓷银花口盘里是应季的鲜果。 “当初你阿耶久攻晋州不下,后又在营州失利丧命,二郎此番大破晋州,你阿耶泉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薛夫人说话间想起自己那短折而亡的长子,不觉微红了眼眶。 宋珩闻言微垂了眼眸,眼底染上一抹沉郁,沉默着端起茶盏抿了两口润嗓。 薛夫人见状暗暗懊悔不该提起他的耶耶,遂将话锋一转:“依稀记得你那副将卫三郎三年前丧了妻,膝下只一个女郎,如今可续弦了不曾?” 宋珩淡淡道出两个字来:“尚未。” 薛夫人听后思忖片刻,微垂了首轻叹口气幽幽道:“他倒是个长情的。”说完看他手中的茶盏一眼,复又开口:“这君山银针乃是前年的陈茶了,你用着可好?” 君山银针乃是产自洞庭湖上的小岛,产量十分有限,加之近两年宋珩与湖南节度使的关系愈加紧张,不大容易得了,是以自去岁起,宋珩常饮的茶改为蜀地的蒙顶山茶。 宋珩道:“甚好。想来祖母这处也不多了,下回叫人给孙儿泡些寻常的茶即可。”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告辞离开,宋老夫人打发浣竹去请施晏微过来。 浣竹才出了翠竹堂,空中却不知何时聚了好些阴云,她心有不安地加快脚下的步子,身上却还是淋了好些雨。 “外头落着雨,怎的不打把伞,瞧瞧,身上都湿了,初春风凉,可仔细着莫要受凉伤寒才是。”离门近的刘媪一面说,一面去取干净的巾子过来。 浣竹接过巾子擦着发,与人道过谢后看向施晏微温声道:“才刚去你院子里寻你,没找见人,猜你应是坐不住,在膳房帮忙,果在此处见你,可见我想的不差。太夫人打发我过来请你往翠竹居里去一趟。” 施晏微点头应下,见她乌发湿润,关切道:“浣竹姑娘淋了雨,擦干衣发、喝碗姜汤暖暖身再回吧,倘若受了寒,又怎么伺候太夫人呢。我这会子就去翠竹堂,待见到太夫人向她言明此事,想来应是无妨的。” 善儿闻言笑着附和两句,去菜篮里取了块姜出来,浣竹觉得她的话在理,同厨房众人道声谢后往灶台边的矮凳坐下取暖擦发。 雨滴打在墙边的芭蕉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施晏微撑开绘着芰荷的竹骨油纸伞,迈下台阶出了院子往翠竹居走去。 施晏微转过屏门进到园子里,满园青翠萦目,红紫迎人,花光柳影;白绫重台履踏在石板上溅起点点水珠,裙边和绣鞋沾上泥水,甫一抬首,照见不远处石桥旁的凉亭内立着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郎君,着一袭玄色的云纹圆领长衫,施晏微稍稍侧目,发觉那人似乎正在看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 银蝶钗 女郎莲步轻移,身着月色白绫中衣、天青色窄袖半臂,腰束柿蒂纹高腰绿罗裙,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间不过两朵纱堆的绢花和一支银制的步摇,雨幕中清冷如月,气质如兰。 宋珩凤目微凝,于亭中静静打量着她,即便他素来不近女色,一时间见了此等玉质娉婷、清丽绝俗的女郎,亦觉赏心悦目,虽不能免俗多看了几眼,却并未生出多余的心思来。 二人目光相触,入眼的男子伟岸健壮,脊背挺拔如松,即便隔了些距离,施晏微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形高大,竟是将她从前见过的郎君都比了下去;若此刻来至她跟前,指定能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遮掩了去,逆光落下一道如山的阴影来。 如这般极不常见的身量气度,不消多想,定然是宋家家主、定北侯宋珩无疑了。 耳畔雨声潺潺,施晏微暗自揣度着是否要进前同他打个照面问声好,忽见一身材匀称地小厮撑一柄竹骨油伞往亭中疾行而去,立于阶下隔着雨声同宋珩说话。 宋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过身接那小厮递来的伞,撑开后长腿迈出亭子,却是大步往东院去了。 这边,施晏微提裙踏过石桥,穿了曲折游廊往西边走,又经一处假山和两段长廊方至薛夫人的翠竹居。 因薛夫人素喜竹、荷,那翠竹居的前院便请巧匠凿了一泉,挖暗渠引活水至此植芰荷,又恐湿气太重,平日里只在后院住着,独宴客时会往前院里去。 水中可见数十尾赤鲟公1并龟、虾、蟹等水物,碧绿荷叶与院内修竹、松柏相映成趣,清幽雅静。 彼时雨打荷叶,水上泛起点点涟漪,一只绿壳龟趴在石缝里躲雨,慢吞吞地转动着脖子,施晏微看了觉得有趣,索性立于水畔驻足片刻。 正看得入神,忽听窗下传来一道清脆女声:“杨娘子莫不是看那赤鲟公看痴了不成?雨天巴巴在水边站着也不怕沾了寒气,快些进来罢,太夫人正在屋里等着你呢。” 施晏微抬头看她,朝人莞尔一笑应了一声,继而随瑞圣过了前院往后院而去。 “太夫人,杨娘子过来了。”瑞圣说话间替施晏微将伞往墙边放了,而后抬手推开梨木雕花鸟隔扇让人进去。 紫檀木绘岁寒三友围屏前,双鬓微染寒霜的薛夫人端坐在朱漆梨木条几的右侧,笑着唤施晏微莫要多礼,快些往她身边坐下。 薛夫人梳着单髻,发中是祖母绿孔雀衔花冠并两支赤银花树钗,额上横着数道浅浅皱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施晏微倒也同她单独相处过数回,忽而这会子并不觉得拘谨,大大方方地往她对面落了座。 条几上置着时令瓜果并一小碟子干果瓜子,干净新鲜,薛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沉了沉,而后笑盈盈地叫她吃果。 施晏微颔了颔首,抓了一颗干荔枝握在手里,面色从容地将浣竹淋了些雨在厨房擦发喝姜汤的事与她说了。 难为她有这样的细腻心思替旁人思量。薛夫人愈发看重她纯良心善的真性情,点着下巴道:“合该如此,我这里一时也不缺人使,由着她去便是。” 话音落下,施晏微陪笑两句,疏雨捧着填漆茶盘推门进来,先奉一盏明前老君眉与薛夫人喝。 薛夫人端在手里闻了闻茶汤溢出的浅浅香味,目光落在施晏微单薄瘦弱的肩膀上,因问道:“你吃了这三个月的药,想来身上该是大安了,可有想起先前的事情来?” 疏雨自幼跟在薛夫人身边伺候,乃是薛夫人用惯的一等贴身婢女,彼时薛夫人未叫她退下,她便往薛夫人身侧静立侍候着,不曾挪动半分。 施晏微闻言黛眉微蹙,眸色微暗,状似正为此懊恼,垂首道:“劳太夫人挂念,儿(唐时女性自称)身上已经好全,只是从前的事,到这会子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却不知是何缘由了。” 薛夫人本是无心随口一问,不曾想竟勾起她的愁丝来,旋即搁下手中的青瓷茶碗,牵起她的手宽慰道:“想不起来也无妨,横竖府上一应具有,你且安心住着就是。” 施晏微点头称是,二人又聊一回,薛夫人忽的想起什么,复又仔细端详起她来,“你不过十八的年纪,缘何穿戴的如此素净?老身那儿有些累年未用的簪钗,怕是都要生灰了,送与你簪也算物得其用。” 话毕不待施晏微拒绝,转而看向身侧的疏雨,平声吩咐她去取了东西送来。 不多时,疏雨便已捧着薛夫人口中所述的那方红木螺钿妆盒款款而来,堆雪跟在她身后执一方银背铜镜一并进来。 疏雨将妆盒捧至二人跟前,薛夫人旋即吩咐疏雨将盒子打开,满匣的珠光宝气登时展露于人前,光彩夺目。 薛夫人指着那妆盒道:“且挑几样合你心意的拿回去罢。” 施晏微哪里见过这阵仗,垂眸瞧着那些明晃晃金闪闪的珠钗首饰,大饱眼福之余,只觉竟像是些烫手的山芋。 时下非是年节,自己近日亦未有过什么特殊之举,故而实在不明薛夫人如此这般究竟是为着什么。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儿素来粗笨,不曾为府上做过什么,全然仰仗亡兄荫蔽和太夫人、三郎君的心意,每月痴拿月钱二两,已觉羞愧,岂能再受此等贵重之物。” 施晏微又哪里会知道,她的这番婉拒之语竟会令薛夫人越发看重她,薛夫人本就喜她样貌好、且又是出自弘农杨氏,当下见她这般知情识趣,心中自是愈发喜爱。 “你们瞧瞧,老身不过说了一句,她这小娘子倒是拿出一筐子话来堵老身的话。”薛夫人与疏雨、堆雪两个调笑两句,复又将慈祥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满面堆笑。 “不过是些寻常的旧物罢了,不值当几个钱,杨娘子何必如此推辞,你阿兄为着二郎送了性命,独留下你这么一个姊妹,老身便是待你如嫡亲的孙女儿亦不为过。可莫要再推辞了,不怕老身就要同你恼了。” 疏雨从堆雪手里拿过镜子来,顺着薛夫人的话与人玩笑道:“太夫人既如此说了,杨娘子也莫要客气,只管拣好的拿罢。” 眼见推脱不过,施晏微只得硬着头皮在三人的注视下,拣了件瞧上去最为质朴无华的银蝶钗。 未料薛夫人见了那银蝶钗后,眸中却是带了三分赞许,对着她们三人认真道:“别看这钗是无金全银的,真正难得的却要属这上头的工艺,要将那乌银制的如此轻薄灵巧,需得那技艺精湛的老师傅费上不少时候和心思,三两个月才能制得这么一支出来,甚是难得。我看她皮肤白皙,眼睛又亮,当时最适合戴这钗不过的,快些与她戴上让老身瞧瞧。” 疏雨含笑应下,自施晏微手中取过那银蝶钗往她的螺髻上簪了,啧啧两声后继而侧过身对着薛夫人打趣道:“好个粉面生春的仙子,太夫人,咱们这是到了蟾宫不成?” 薛夫人出自河东薛氏,行四,名唤令韫,论起来,薛氏虽不及五姓七望,但因其崇尚武功,频出将才,自三镇叛乱后倒也颇得朝廷的青眼,族中人多任武官,若非如此,行伍出身的宋公未必能求娶来她。 薛令韫自个儿年轻时就是北地有名的美人,活了这数十载,也曾见过各色美人,如施晏微这般给她以“秋水为神、琼花做骨”之感的女子却是不多见。 即便没那光艳动北地之姿容,薛夫人看她亦觉合眼缘得紧。 “虽是淘气话,却难得应景。再拿两支花树钗与她簪上罢。”薛夫人一面说,一面眼神示意堆雪捧了铜镜照与施晏微看,疏雨则去取鎏金花树钗出来斜插于她的发上。 施晏微倒不觉得镜中的自己较之往常有甚么特别的地方,只那发间的银蝶钗着实好看,单放在那儿看不出什么来,坠于青丝间竟像是要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 “再有两日是二娘的生辰,她去岁才行了笄礼,老身想着替她摆个家宴也就是了,你再挑些喜欢的拿回去,待到二娘生辰那日,你也穿戴齐整一并过来热闹热闹罢。” 原是为着宋清和的生辰宴。依薛夫人对她的宠爱,为着孙女的体面,赏自己这位座上宾些首饰倒也不足为奇,施晏微不疑有他,起身朝薛夫人行叉手礼以示谢意。 “太夫人好意,儿心领。只是儿不怎么出府,并不常戴首饰,太夫人若赏的多了,岂不是要叫它们换个地界吃灰?没得鸡毛敲铜钟,白费劲一场。依儿看,这银蝶钗就很好,不需旁的什么。” 虽是谢绝之语,却被施晏微说的妙语解颐,薛夫人听后哈哈笑了,到底没再强求于她,只叫她将两支花树钗一并戴着回去。 施晏微爽快应下,正要坐回去,忽听外头婢女隔着门传话说祖娘子来了,便又改了主意,同薛夫人告辞作别,走到门前,与人打了个照面,二人互相施礼后,擦身而过。 这位祖娘子便是宋三郎宋聿的内人祖江斓,出自范阳祖氏,家中行十一。 祖氏在魏晋南北朝时原也是名门望族,先人祖逖乃两晋名将,至前朝方式微了些,根基势力比不得从前,族人多在北地一带为官,鲜少有在朝廷为大员者。 “阿婆动止万福。”祖江斓着印花绯红衫子、红绿七褶齐胸间裙,高髻上的七钿花钗冠熠熠生辉,施施然往薛夫人对面的位置坐下,两手并拢搭在膝盖上,端庄淑丽。 “郎君近日事务繁忙,昨夜二更方至家中,明日卯正又要随二郎往晋阳视察军务,不得亲自来与大家说明,儿特来说与阿婆知晓。” 薛夫人思及大后日乃二娘生辰,垂眸思量一番,徐徐拨动手里的佛珠:“太原至晋阳不过五十余里地,明日卯正去,后日夜里当能归。” 祖江斓沉吟片刻,点头附和:“三郎与儿说,并无甚么要紧事,无需两日便能回,依儿看,二娘生辰那日晌午前定能到家。” 果如祖江斓所料,宋珩和宋聿赶在宋清和生辰那日上午自晋阳赶了回来。 宋聿先去浴房沐浴一番,央着十一娘温存好一阵,又叫送热水进来,替她清理干净拥着她一道午睡。 宋珩无妻无妾,院里独两个老实本分的婢女并一个媪妇伺候着,这会子他在书房里处理军务,崔媪不敢进内,只叫商陆和橘白在廊下交替着静候差遣。 约莫两个时辰后,宋珩命橘白备水,兀自沐浴一番后,着葡萄纹绛紫翻领长袍,腰横松石金玉革带,脚蹬乌皮六合靴踏入房中,崔媪见他进来,自去取来镶白玉的紫金冠替他束发。 一时穿戴齐整,窗外落日西斜,晚霞似火,风拂绿叶,半开的朱窗透进点点花香。 宋珩自梨木交椅上立起身来,霎时间高出崔媪一大截,且他身上带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无形之中便能叫人生出压迫感。 橘白和商陆来他院中已数年,可每每侍奉他时,心里还是有些发怵,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生怕行差蹈错惹他不快。 时至今日,想起三年前家主动怒令人活活打死二老爷身边小厮的那一日,商陆尤会觉得心惊肉跳。 崔媪递给她二人一个眼神,橘白率先会意,捧了家主给二娘备下的生辰礼过来。 “东西可拿齐备了?”宋珩淡淡问道。 商陆低垂着头,恭敬答是。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迈出槛去。 一路穿花度柳,来至一处迂回游廊,只消在走廊尽头转过那道屏门,再往前走上百余步便是薛夫人的翠竹居。 宋珩将将踏出那屏门三两步,忽见一身量高挑的女郎袅袅而来,竟是那日在雨幕中见过一面的女郎。 不同于初见时一味素净无华的装扮,今日的她颇有几分光彩照人,若非她的手中尚还提着朱漆食盒,倒也像个出自高门的士族贵女。 宋珩心中暗生纳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3 入阵曲 翠竹居内已搭了家常的小戏台,自教坊司请来的伶人此时正于厢房里候着。 施晏微迈着缓步入内,将那食盒往案上搁了,朝薛夫人叉手屈膝行礼,语调轻慢:“太夫人止动万福。” 薛夫人满脸堆笑,平声道:“何需这般客气,快往二娘身边坐下吧。” 话音落下,施晏微平声道了个是字,继而转过身入右边的席。 宋清和看她过来,便与身侧两个锦衣华服的女郎站起身来,同施晏微互相见礼。 其中一个生得面若桃瓣眉似柳,身着织金石榴红裙,乃宋清和之表姊林二娘林莹,常往宋府里来; 另一个施晏微并不认得,但见其生得脸堆海棠、眉横翠岫,肌肤白如羊脂,发上金钗熠熠生辉,举止端庄文雅,不消想定是位出自世家大族的女郎了。 施晏微提裙往矮凳上坐了,将眼眸一抬,宋珩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正离了薛夫人跟前领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婢女往宋清和这边过来,倒像是就在她后脚进来的。 那道身影越压越近,施晏微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的感觉来,机械地随宋清和等人一道起身朝宋珩行了叉手礼。 只听宋清和翁声翁气地唤他二兄,随后热情地将施晏微介绍给他认识,“这位是三兄救命恩人的小妹,姓杨,名楚音,府上人都唤她杨娘子,二兄先前可见过她不曾?” 杨楚音,名字倒是取得不俗。宋珩稍稍侧目,淡淡道出两个字来:“不曾。” 施晏微因他这句扯谎的话微抬了眼眸,入眼的郎君生得鬓若刀裁、目如点漆,两道剑眉之下是高鼻薄唇,半点不似他的身形那般粗犷骇人,但因常年于战场上厮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鲜血,周身便隐隐透出一股肃穆狠戾气之气来,且又不爱言笑,着实叫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意来。 此时的他一副沉静如霜的样子,仿佛那日在春雨绵绵的园子里,二人的确没有打过照面一般。 如他这般心思深沉之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施晏微打定主意,坐定后便不再理会他接下来的举动,端起白瓷茶碗轻抿一口茶水解渴。 宋珩见她坐回去了,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呈上来。 橘白捧了一方朱漆檀木盒进前,高声念道:“合浦南珠一对。” 话毕将那梨木雕花方盒打开,两颗珠圆玉润、洁白无瑕,大小如龙眼的珍珠立时落入众人眼中。 如这般大的珍珠,必是深海老蚌所出,乃有价无市之物,却不知他从何处寻了来这样一对价值千金的珠子来。 施晏微从前只在购物软件上看过这般大的人工养殖海水珠,今儿个见着实物,且还是天然的,自是大饱眼福。 惊讶之余,施晏微又不由感叹起来:权贵们倒是贯会享乐,这些个奇珍异宝的背后,也不知凝了多少百姓的血和泪。 想到此处,施晏微的一双翠羽黛眉微折了折,却也只是一瞬,生怕叫人看出她骨子里那颗真实的灵魂来。 兴致霎时减了大半,施晏微放下手中茶碗,葱白般的指间捻起一颗红枣,又听另一道女声念出“金镶岫玉镯子一对”的话来。 施晏微再无去看那些稀罕物件的心思,眼眸微垂将那去了核的红枣送入口中。 宋珩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幕给看了去,心中越发纳罕,自家小妹看那南珠时的欢喜眼神藏都藏不住,可眼前这位女郎呢?竟是夹杂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悲悯和惆怅。 不多时,宋铭和高夫人夫妻二人带着婢女进来,亦是先去拜见薛夫人,宋珩自去往男宾席的上首处坐了。 那宋洺因闲赋在家,整日里正事不做,一味地重色纵欲,房中姬妾颇多,是以高夫人同他关系算不得好,为躲清闲各住各院分房多年,只面上瞧得去,未曾撕破脸罢了。 宋清和对自己的这位“好耶耶”亦有所耳闻,加之宋珩和薛夫人时常耳提面命她无事少往她阿耶院里去,她便是再愚钝蠢笨,也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了。 高夫人向来是同他多待一刻也嫌脏,当下便往宋清和身边坐下,强忍着恶心听他说完两句道贺的话,劝他快些入席去。 宋铭遂往男宾席而去,冷不丁看见宋珩坐在上首的位置,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虽说他承袭了大哥宋玠的官位和家主之位,可到底是晚辈,需得如三郎那般唤他一声叔父,他就那般大剌剌地往第一个位置上坐了,眼里又哪里有他这位叔父。 “叔父。”宋珩徐徐起身,施叉手礼。 宋铭心中虽不满,脸上还是挤出一抹笑意来,笑呵呵地道:“既是在自己家,二郎何需如此多礼。”话完往第二个位置坐下。 前些日子施晏微在园子里的池塘边看绿头鸭时,曾遇着过宋铭一回,隐隐感觉到似有人在不远处拿眼偷瞧她,遂转头四下张望,待宋铭膀大腰圆的身影入眼,施晏微旋即便被他那一对色眯眯的招子盯得很不舒服,礼貌性地朝人欠身施礼后,飞也似的离了他跟前。 这会子想起他那时候的眼神,施晏微就跟喉咙里仍旧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抬手从小碟子里取了颗糖渍梅脯放进嘴里。 最后过来的是宋三郎和祖十一娘,夫妻二人相携而来,说不出的亲密恩爱。 宋三郎对宋清和这位堂妹亦是百般宠爱,出手虽不及宋珩阔绰,却也十分大方。 一时开了席,薛夫人先叫宋清和点曲目,宋清和因爱读北朝史,心中敬仰如兰陵王高长恭那般的大丈夫,便点了《兰陵王入阵曲》。 施晏微从前只在小说和影视剧中听过此歌舞,却还未曾亲眼得见过,当下听宋清和点了这出,心中颇为期待。 分神之际,忽听上头坐着的薛夫人笑着唤她:“杨娘子,你是府上的贵客,也点一曲喜欢的来看吧。” 婢女闻言,便转过身来,将曲目单送与施晏微看。 施晏微垂头看那单子,被曲目上的《霓裳羽衣舞》所吸引,放出话去。 薛夫人年轻时就爱听这曲,因笑道:“杨娘子倒是同老身想到一处去了,你既替老身点了,这第三曲便由前儿不久才打了胜仗的二郎来点吧。” 于是那婢女又将单子呈至宋珩跟前。 薛夫人一双和蔼的杏眼落在宋珩身上良久,细细观察着他可有特别留意杨楚音,然而从他入席后,就未曾看过她一眼,便是自个儿特特提了杨楚音一嘴,他也未曾抬一下眼皮正眼去瞧她,似是对她毫无兴致。 如这般结果,薛夫人心中并不觉得遗憾,她本就有些摇摆不定,暗自思量倘若二郎瞧上她了,与他做妾只怕要委屈了她,可若要为妻,她到底是个无枝可依的孤女。 横竖又不是没有旁的人选,二郎不成,还有张三郎李四郎王五郎呢,焉知就没有另一个大的造化在前头等着她呢。 薛夫人方打定主意,宋珩那厢已漫不经心地点了曲《秦王破阵乐》。 待众人点完曲,便有鼓者、琵琶伎、琴伎并数名戴着面具的舞姬踏上台来。 琴音自弦上倾泻而出,舞姬随音而动,初时曲调缓沉,如冰下流水受阻,气氛低郁;忽尔鼓声响起,弦急音昂,如重甲骑兵持枪驰马,刀锋相触,散出铿锵有力的金石碎玉之声。 烛火应声被人灭去半数,灯光朦胧间,舞人自广袖中取出大红开衫半臂穿上,原本通体纯白的舞衣霎时变为上红下白,待灭掉的烛火再次燃上后,数位舞人脚下步伐整齐划一、急促沉重,雪白裙摆纷飞如浪,纤长双臂挥洒自如、柔而有力。 施晏微被那琴音和舞姿所折,仿若身临其境,陷入那场千年前的古战场之中,只觉惊心动魄,神魂俱荡。 相较于施晏微的沉醉其中,宋珩就要平静得多,他看过这支歌舞曲不下十数次,且又是久经沙场的,是以不过兴致尔尔。 方才薛夫人一直在暗中窥视于他,趁她这会儿听曲看舞,宋珩也拿眼去看她数回,见她不再如方才那般关注自己,这才心神具定,执起掐丝团花纹金杯与宋聿饮起酒来。 曲毕舞停,众人抚掌叫好,那些伶人有序离场,自去厢房更衣,预备下一曲。 趁着这档口,宋清和自斟一杯桃花酿,起身举杯敬过众人后,送至檀口处饮下大半杯,施晏微这幅身躯底子差,不善饮酒,是以不敢多喝,只饮半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琵琶伎和舞人上场。不同于上一曲的装束,这一曲演出的舞者皆着翠绿罗裙,广袖如扇、衣袂飘飘,肩披白羽帔子,飞仙髻上以花钿羽钗为饰,身姿高挑窈窕,秀美如天宫仙娥。 但闻那琴音悠扬舒缓,有如珠落玉盘、玉碎昆山;舞姿轻盈曼妙,仿若燕子伏巢、绿柳展腰。 施晏微的一双明眸痴痴看向高台上琵琶伎的指法和舞人的舞姿,倒是不曾发觉有人正透过周遭数人拿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入眼的女郎绿发堆云,发上银蝶如生、花钗斜插,身穿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下着小团花纹高腰褶裙,衬得那杨柳细腰越发不堪一握;眉横翠岫眼横波,脸主海棠檀口赤,肤如梨花白胜雪,端的是广寒仙子出蟾宫,棠花仙子下凡尘。 宋珩凤目微眯,仰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立起身来脚下无声地离了此间。 一曲舞毕,薛夫人方在一片掌声之中发现宋珩不知何时已离了席。 想来是半分都未将人瞧进眼里。 薛夫人偏头去看施晏微,不由轻叹口气,心中暗道:这等姿容的女郎竟也入不得他的眼,莫不是真要娶那等时间难有的绝色女郎不成? 空中明月横空,满庭春花初放。 宋珩立于迎春花荫之下,听风赏月,直至里头传来琴瑟合奏的破阵曲声,他方折身回去。 薛夫人见他回来,方稍稍安下心。旋即低声吩咐身侧的疏雨去问问他是否饮多了酒,可要用些醒酒汤。 疏雨得了薛夫人的命令,脚步轻移往他这边来,宋珩道他方才不过是觉着屋里闷出去吹吹风,无需用醒酒汤。 薛夫人观他面色无异,想起三郎说他是个千杯不醉的主儿,面上复又生出笑意来,心中寻思着二娘如今已是十六的年纪,也该张罗着物色人家了,等天气再暖和些,便可去城外办一场马球赛,邀上些女郎、郎君在一块儿顽,先挑几个合眼缘的是正经。 待歌停舞罢,窗外暮色渐浓,众人各自散去,宋清和亲自将两位女郎送至府外,自不必细说。 宋珩回至退寒居,冯贵正立在檐下看那鹞鹰剃羽,见家主归来,忙迎上前,道是有话要回。 橘白、商陆见状,识趣退下,宋珩径直往书房里进,冯贵连忙跟上,待回完话,宋珩也没个示下,反询问起杨娘子的事情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4 玲珑心 冯贵思忖片刻,方娓娓道来:“回家主,杨娘子的兄长杨澎去岁在战场上为救三郎而亡,独留下杨娘子这么一个妹子。三郎感其舍身相救之情,多方打探后亲自去往文水将杨娘子接进府中。” “那会子家主正北上抵御奚族,班师回朝后又直取晋州,一来二去竟是数月不曾归家,自然不知这档子事。说起来,杨娘子端的是位奇女子,素日里颇受太夫人和三郎照拂,放着锦衣玉食的安生日子不过,反倒时常帮着府上的下人做活,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是做何想的。杨娘子心灵手巧,经她布置过屋子很是齐整典雅,做出来的茶粿点心亦是味道甚好,小娘子和祖娘子都很爱吃。” 窗外横着数枝墨竹枝,映在纱窗上随风颤动,宋珩负手立于窗前看那墨竹枝叶的剪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吃不准他的心思,只得先前的话继续往下说:“去岁十一月,杨娘子夜里不慎跌了一跤,摔着脑袋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便将从前的事都忘了,也不大认得人了,请医师来瞧后,道杨娘子是得了脑挫伤裂症。太夫人听说后怜她孤弱可怜,特意打发张媪去照顾她,未料那杨娘子病好后,竟是以用不惯人伺候为由将身边的婢女和张媪都退回了,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沉闷。” 宋珩听到此处眉心微动,甫一转身往那书岸前坐下,翻开一本书,垂下眼眸语气平平地道:“继续说。” 冯贵吃不准家主究竟想听些什么,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使不上劲儿来,姑且当做是家主对那美若天仙的杨娘子起了兴致,自是顺着那思绪说下去:“依奴看,那杨娘子不但人长得好......” 一壁说一壁偷偷拿眼去看家主的神情,观他面色分毫未改,应是认可这句话,冯贵心里有了底,露出一抹痴痴的笑来。 “心肠也是极好的。姑且不说往日里如何待人谦和有礼、从不看人下菜碟,就说前两日,浣竹得了太夫人的命令去膳房请杨娘子往翠竹居走一遭,偏巧途中下了雨,浣竹没拿伞打湿了衣发,杨娘子见后便叫她先擦干发、喝碗姜汤再回去,道是她过去回太夫人一声就是。凡这府上识得她的婢女老媪,怕也没有几个不和她好的。” 原本是夸赞人的好话,落在宋珩的耳中反成了勾起他疑心病的话来,眼底无端染上一层阴翳,冷哼一声嗓音低沉:“如此说来,她在府上倒是颇得人心。” “明日寻两个妥当人去文水细细的查,务将她兄妹二人的身份和来历查清楚。” 冯贵料想,她兄妹二人的身份三郎和太夫人必定是查证过的,应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然家主既吩咐他细查,想来自有他的考量,岂有不尽心的道理。 “家主宽心,奴定会将此事办好。”冯贵信誓旦旦地道。 宋珩闻言面色稍缓,忽而想起什么来,又问:“你与浣竹的事可定下了?” 一番话问的冯贵受宠若惊,心道家主何时问过这些小事,今日竟想起他这桩事来,因笑道:“托家主的福,太夫人那边已经应允,只待明年浣竹满了二十便将人指与我做新妇。” 宋珩淡淡嗯了一声,懒得再开口说话,挥手示意他退下。 “奴告退。”冯贵叉手行礼后转身推门出去,心情不错,哼着小曲离了退寒居。 窗外更深露重,一轮明月高悬于空,施晏微卸妆宽衣,洗漱过后吹灭蜡烛,上床安歇。 脑海里回荡着今夜听到的曲子,心道等她去了锦官城,定要寻来曲谱认真学会才好;若上天垂怜,叫她寻得法子重回现代,将这些曲子弹给陈让听,指定能让他乐呵上好一阵子的。 想到陈让,又怎么能不想起爸妈和她的小姐妹们呢。绿纱窗外晚风柔柔,万籁俱寂,施晏微却是没来由心情低落,眼角隐有湿意,于床榻上辗转反侧多时方浅浅睡去。 次日清晨,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施晏微便被原身那敬业的生物钟唤醒,洗漱过后拿坐在妆镜前拿簪子绾发,换上窄袖中衣、绿色半臂和高腰间色罗裙,因昨晚睡得不大好,今儿气色难免差了些,便在脸上抹了些脂粉提亮肤色,人看着也能精神些。 因膳房事多,她又与里头的几位娘子交好,时不时会在早晨过去膳房帮帮忙。 昨日宋清和山珍海味的吃腻着了,今早特意打发人过来,道是要吃清淡些,刘媪熬了蔬菜粥,又叫施晏微帮着蒸些南瓜馒头。 太夫人那处要吃素斋,喜儿正忙着切豆腐和泡发的干菌菇;宋珩往日里行军时连水煮野菜、树叶树皮都吃得,对于饮食一事上并不挑剔,亦无甚么要求,善儿几乎是是三郎那边要什么,多做些匀出一份叫人送去也就是了。 独宋铭院里最难伺候,他那一屋子的妾室也是各有各的口味爱好,预备起他那院子的膳食来最为吃力,一年到头还得不着两回赏,真真费力不讨好。 施晏微揉好南瓜面放进盆子发酵,约莫一刻钟后再上锅蒸,待那又香又软的南瓜馒头蒸好,宋清和屋里的小扇往外边进来,笑呵呵地隔着窗子问里头的人,二娘的早膳可预备好了不曾。 刘媪连忙笑着请她进来,施晏微正往食盒里放东西,小扇从怀里掏出块鼓囊囊的布袋子来,掂量间里头脆生生地发出铜钱碰撞的声音,含笑道:“昨儿小娘子尽了兴,这是给你们的赏钱。” 说话间将那钱袋往刘媪手里放了,转而去同施晏微说话,“昨日夜里若非天色着实有些晚了,小娘子还想同杨娘子你玩上一回双陆2呢,不知今晚上杨娘子可有时间过去陪小娘子顽上一阵子?”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看在刘媪手里那袋开元通宝的份上,也断没有不应的道理,何况长夜漫漫,除却看书睡觉也无旁的事可做,玩双陆正好也可打发时间。 “自是有时间的,你且回你家小娘子,我用过晚膳略歇会儿就过去。”施晏微一面说,一面将那填漆食盒双手奉与小扇。 小扇笑着接过食盒,又与其他人寒暄两句,自去了。 不多时,各院自派人来取早膳,薛夫人和宋珩屋里的婢女亦带了赏钱过来,刘媪一并分与膳房众人,不在话下。 退寒居的正房内,宋珩草草用了一碗鸡丝面和一些炙羊肉,拿茶水漱口后,昂首阔步行至府门外,翻身上马往军中疾驰而去。 至酉时日落,天边残阳如血,远山金光浅浅,宋珩打马归府,径直往翠竹居而去。 瑞圣打了帘子让人进去,薛夫人正坐在禅椅上一手拨动佛珠,一手敲着小几上的木鱼,待听得宋珩唤她阿婆,这才停下手里的小木槌,缓缓睁开眼来看他。 薛夫人凝他一眼,因问道:“怎的这时候过来,可用过晚膳了?” 宋珩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语调平平地道:“未曾,便在阿婆处用罢,阿婆莫嫌某才是。” 薛夫人听后忍俊不禁,慈祥的眉眼化作两道弯月,笑道:“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精致淘气,拿老身来玩笑。要说起嫌来,老身还怕你吃不惯那些个斋菜呢。” 祖孙二人的对话惹得一旁的疏雨跟着轻笑了起来,上前将那木鱼、木槌一并收了,抽身出去将门合上,吩咐归云去厨房传膳,再叫多做两道菜送来。 鎏金镂空莲花香炉里焚着沉水香,彼时屋里只余下祖孙二人,宋珩嗅着那淡淡清香,敛目平声道:“孟九命人快马加鞭传了信来,前日已过了汾州,今日夜里约莫在文水落脚,想来再有两日便可抵达太原。” 孟九郎孟黎川,乃宋珩胞妹宋清音之夫,三年前右迁正四品太常少卿,是为京官,掌管皇室宗庙祭祀相关事宜,徒有虚职却无实权,名为器重孟、宋两家有意提拔于他,实则不过是为着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幽禁罢了,其妻宋清音更是被看做用以牵制和震慑宋珩的一大筹码。 自宋清音随孟黎川离了太原前往长安赴任后,薛夫人便时常悬念叹息,唯恐圣人哪日因猜疑忌惮二郎致使君臣离心,一时怒火上来便要拿大娘一家三口开刀。 二郎素来仁孝,最是看重骨肉亲情,加之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没了耶娘,是以益发珍重大娘和三郎这两位胞弟胞妹,连带着还未出阁的堂妹二娘都被他如珍似宝地疼爱。 圣人这般做派是何心思,她一妇道人家尚且能够窥得一二,二郎又岂会不知他是安的什么心。 二郎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然而为着护宋清音一家周全,生生忍了三年未敢轻举妄动,直至去岁大败奚族班师回朝,以赫赫战功在明堂上向圣人施压,要求将孟黎川外放至太原府任从四品少尹3。 时下中原式微,朝廷势弱,苟延残喘在河东节度宋珩和宣武节度使江晁那微妙的平衡之间,此番博弈终是以圣人妥协告终,岁末,朝廷降下调令,左迁孟黎川为从四品下太原府少尹,于次年春二月辞京赴任。 这位宣武节度使江晁乃濮州人氏,祖上经商起家,后平卢、范阳、陇右三镇节度使谋反,中原大乱,玄宗携贵妃、皇族宗室出逃蜀地,江家受战乱之苦生意一落千丈,至江晁阿耶那辈只能做些小本生意。 江晁自幼习武,耍得一手好.枪,胸怀凌云之志,遂入起义军,早年间曾立下过不少战功,颇受器重。因那起义军尤擅流动作战,又擅鼓动人心,倒是日益壮大起来,数年后竟集结十余万兵马直取长安而去,一路势如破竹,杀了不知多少士族门阀,可谓血流成河,逼得先帝仓惶出逃; 宋珩之父宋临得此消息,率先出兵河东前往救驾,不日又有多方节度使争相出兵围剿叛军,迎先帝返回长安;江晁因在华阴吃了败仗,遂降于河中节度使,封为副将,后与宋玠在河南道、神都洛阳一带抗击起义军,招安有心归降之人;两年后,起义军受降朝廷,江晁亲献叛军头目首级于先帝驾前,获封宣武节度使。 至此,河东节度使宋临、宣武节度使江晁、陇右节度使王贞三足鼎立,把控关陇。 后王贞式微,宋临病重离世,宋珩承袭其河东节度使之位,从其阿耶遗愿先后攻破平卢、振武,与黄河以南的江晁分庭抗礼。 薛夫人不是那等拘泥于后宅的妇人,活了这数十年读过不少史书典籍,当今天下的形式她看得门儿清,朝廷覆灭怕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了。 有道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4”。 如今掣肘已除,江晁老矣,此鹿,二郎志在必得。 薛夫人面上笑容愈深,微微阖目,意味深长地道:“大娘得你这位阿兄,将来必有大造化在后头等着她呢。” 他日得了长公主之尊,可不就大造化么。话毕,与宋珩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待婢女进来布菜,宋珩的目光被那白瓷描金小碟内的荷花状糕点吸引过去,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冯贵昨日夜里说与他听的话。 “这荷花酥还是杨娘子来府上后,老身才得以有这个口福。却不知她是如何生了这般玲珑的心思,竟能做出这样好看又可口的点心来。二郎饭后用上半个尝尝味儿吧。” 好一个生了七窍玲珑心的小娘子,竟是将阿婆也哄得服服帖帖;却不知是不是那等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之辈?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5 双陆棋 一时饭毕,婢女捧来茶盏、鎏银铜盆、赤银唾盂等物,宋珩接过茶盏略饮两口茶漱口,而后又往银盆里净了手。 堆雪奉上干净的巾帕,宋珩正欲伸手去接,忽听窗外传来一道几不可查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登时长腿一迈起身直直转向窗子的方位,劈出一道遒劲有力的掌风直冲窗台而去,将那窗上的绿绮罗震了个稀碎。 还不待屋里众人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道受了惊的狸奴叫声传进屋中,接着又是一道惊慌失措的女声隔窗入耳。 窗下的青衣婢女浑身打着颤,惴惴不安道:“是婢子看顾不周,叫小娘子屋里的狸奴偷跑来此处惊扰了太夫人和家主,还请太夫人责罚。” 说罢抱着那狸奴哆嗦着往窗下跪了,惴惴不安地垂下头,甚至不敢去看窗上的高大剪影。 薛夫人稍稍偏头去身侧的宋珩,见他面上隐有怒意,旋即轻轻一笑替那婢女描补道:“我当是什么,原是二娘屋里那只大食国1来的狸奴,它是个散漫难驯的性子,野惯了,又哪里能时时守得住,此事倒不怪你,夜里春寒料峭,地上冷,且起来吧。” 窗外那名唤秋蝉的婢女千恩万谢,惊魂甫定地从青砖地面上站起身子,而后一路小跑着离了翠竹居。 宋珩胸中怒气还未散尽,蹙眉轻启薄唇沉声道:“再烈的鹰和马都能驯得,何况一只狸奴,不过是二娘太纵着它罢了。” 薛夫人闻言摇头浅笑,慈祥的双目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只含笑平声道:“世间岂有画一之法?二郎自幼饱读诗书,岂会不知我朝太宗皇帝曾欲驯服一名为狮子骢的烈马而不得之事?” 宋珩微垂眼帘沉思忖片刻,却只是固执己见,语气笃定:“依某之见,当初若依武才人所言,以铁鞭、铁锤、匕首制之,未必不能将其驯服。” 一番话语引得薛夫人内心沉思道:二郎性子刚强冷硬太过,恐非好事,王者之道,刚柔并济才最得当。人之性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改,为今之计,早日替他娶位贤惠温柔的妻子进门,时时规劝二郎一二,以柔克刚、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薛夫人久久不曾说话,屋内惟余浣竹和瑞圣小心翼翼收拾案上碗碟发出的细微声响,宋珩自知失言,暗道方才不该在阿婆面前表现得太过口冷心狠,遂告辞离去。 然,二娘的狸奴着实太不像话。 宋珩大步出了翠竹居,径直往宋清和的黛岫居走去。 因薛夫人钟爱宋清和,黛岫居与翠竹居之间不过一墙之隔,是以踏云时常会往翠竹居里来,偏这一回恰巧遇着宋珩在此处用晚膳,还好巧不巧地在傍晚天色昏暗时往那窗上跳了,平白惹出这桩事来。 黛岫居内。 宋清和将踏云抱在怀里轻轻顺毛,听秋蝉回刚才在翠竹居里发生的事,心下也着实唬了一跳,暗道阿婆屋里的东西样样都是顶好的,如今那窗上的绿绮罗破了,少不得要再去寻了相同的绮罗重新糊上去。 二兄素日里宠她是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也是真,若非阿婆及时出言相救,秋蝉指定要挨上一顿板子。 思及此,宋清和顺毛的动作略微停顿,秀眉微折,“踏云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眼力见儿呀,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二兄,不怕他掀你的皮。” 宋清和自幼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如珍似宝地疼爱,兼有宋珩视她如嫡亲的胞妹,心性简单纯真,倒也不怕身边的施晏微笑话她,对着踏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一壁柔声说着,一壁将被她安抚好的踏云往施晏微怀里送。 自打秋蝉抱着踏云进到屋中,施晏微的目光就没怎么从它身上移开过,早对这只蓝眼波斯猫眼馋多时了。 宋清和自然也是看出她喜欢踏云,这才在安抚好踏云后将它往施晏微怀里送。 “谢谢二娘。”施晏微冲她莞尔一笑,真心实意地同她道过谢后,旋即垂首认真撸起猫来。 不多时,银烛取了双陆棋盘过来,正往紫檀小几上安放,宋珩那厢却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直至那团高大的阴影被低着眸的施晏微率先瞧见,错愕间抬首去看来人是谁,白瓷般的下巴微微扬起。 待宋珩那张略显阴沉的脸入眼,施晏微有一瞬间的失神,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妥当,只是抱着踏云恍然间立起身来。 幸而宋珩并不与她计较,在画屏和银烛等人欠身行礼后,低低应了一声。 “二,二兄,你怎的,这时候过,过来......”宋清和知他这时候过来大概是来兴师问罪的,不由心跳加速,说话亦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右前方身着藕色宝相花纹压褶襦裙的施晏微,见她眼底不复低眉替那狸奴顺毛时的恬静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略好些的心情霎时回归原位。 踏云舒舒服服趴在施晏微的身上,宋珩此时一见着它,怒气便又上来两分,可等话到嘴边,语气却是软了一些,“二娘既养了这只狸奴,自当加以约束,若下次再有今日之事,为兄便亲自替你好生管教管教。” 宋清和随性惯了,并非那等心思细腻之人,倒也未曾察觉出宋珩对施晏微有意无意的关注,以为他已消气,轻出口气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瓮声瓮气:“二兄,我与杨娘子要玩双陆棋,你来替我们点筹可好?” 晚风透窗送来丝丝梨花清香和微微的凉意,靠窗而坐的宋珩眸色晦暗不明,没应。 宋清和见他不说话,复又抬了眼眸去看他,观他臭着一张脸似是在看杨娘子怀中的踏云,心中暗道多大点子事,值当他这般揪着不放吗?这么个云鬓花颜的大美人坐在面前,还不足以叫他消消气吗?都二十六的年纪了,只一味跟块顽石似的,却要去何处寻位能入他眼的新妇回来? 画屏率先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赶忙上前打圆场:“还是婢子来吧。” 话毕,自去搬了一张月牙凳过来。 施晏微只当他二人兄妹正互相怄气呢,坐在那儿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莲花灯树上燃着十余盏烛火,映得满室亮如白昼,施晏微静静坐着,看那蜡油滴落成花,聊以打发时间。 直到银烛安置好双陆棋盘摆好棋子,叫她们掷骰子决定谁先落子,施晏微方收回目光,将踏云放在腿上,一手抚在踏云的脖颈处,一手去掷骰子。 画屏认真数了数,张嘴道:“杨娘子是六,小娘子是八,这局当是小娘子先。” 于是宋清和复掷骰,但见其上点数一颗为四,一颗为三,依照规则,可两颗棋子分别走四格和三格,亦可一颗棋子单走七格,宋清和稍作思量,分两颗棋子走。 窗外夜色渐浓,两只雀儿立在树枝上吵嘴,见有人来,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银烛点亮屋檐下的明角灯,自去茶水房切些新鲜瓜果,轻手轻脚地往屋里进。 彼时宋珩正昂首坐在塌上,手里捧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那双凤目却是落在填漆绘花鸟纹的双陆棋盘上。 但见施晏微笋尖般白嫩的手指执着一枚黑子,犹豫片刻后前进三格吃掉一枚白子,将其放至棋盘中央的横杠上。 如此一来,宋清和需得同样掷出三点方能取回那颗白子。 看到此处,宋珩面上神情稍缓,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却不知是在笑施晏微方才那步棋走的不留情面,还是笑宋清和落在下风的局面。 霎时间,立于门槛处的银烛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这会子再想退出去也晚了,因宋珩已然从女郎的玉指间回过神来,发现了门框边她的存在,那双漆黑的眸子恢复往日的肃穆冷冽,看得银烛心里直发毛。 银烛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缓步进前,面上勉强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来,声音略显生硬,“家主,小娘子,杨娘子,用些果子罢。” 宋清和正为白子的处境犯愁,一双远山眉微微蹙着,眼睛一刻没离开过棋盘,嗓音低沉:“我这会子吃不下,送与二兄和杨娘子吃罢。” 话音落下,银烛强忍着心底的惧意缓缓走向宋珩,好在宋珩此时没再拿眼看她,只低垂着头看手里的书本,挥手示意她不必将那果盘往自己跟前送了。 银烛顿感心中大石落地,暗道方才那一瞬,应是她的错觉吧。心情放松下来,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将那果盘捧至施晏微面前。 施晏微笑盈盈得拿签子签了块已经去了皮的果子,指了小几上空出来的地方温声道:“劳银烛费心了,便放在这儿吧。” 四目相对间,银烛将那鎏金花鸟纹银盘往施晏微指的那处放下,又与身侧画屏低声耳语两句,抽身走了。 方才那道温柔清脆的女声入耳,宋珩眼皮微抬,眉心微动,终究没有抬首去看发出那道声音的女郎。 约莫又是一刻钟过去,白子落败之势益显,踏云在趴施晏微的腿上瞌睡,施晏微被它压的有些腿脚发麻,便挪了挪腿,画屏将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高声唤秋蝉进来。 画屏乃是贴身伺候宋清和的一等婢女,自可使唤宋清和院里的一干人等,只听她此时压低声吩咐秋蝉道:“踏云睡着了,你抱它回去。” 家主独自在窗边坐着,小娘子赌气不肯与他说话,杨娘子夹在中间亦不好多言,屋内气氛着实沉闷得紧,不怪踏云会睡得这般香了。 秋蝉心里如是想着,弯了腰伸出手去抱踏云。 踏云本就在翠竹居里受了惊吓,这会子处在睡梦之中,秋蝉忽的过来抱它,倒是叫它又惊了一跳,猛地从秋蝉怀里挣脱出去,一跃落到那棋盘之上,霎时间,黑白棋子或倒于盘内,或落于地面,发出啪嗒声响。 为免秋蝉等人又去抱它被它抓伤,施晏微忙摆手道:“踏云这是有些惊着了,且莫动它,让它自个儿缓缓神儿。” 宋清和同施晏微想到一处去了,偏头吩咐画屏和小扇道:“过会儿再收拾吧。” 话方落下,施晏微转而看向棋盘上的踏云,不点而赤的檀口一张一合:“既被踏云搅了棋局,这回便算作是平局。” 画屏往窗外一瞅,只见明月高悬、繁星似锦,便叫小扇去将她新得的碧纱灯笼取过来,婉言提醒家主和杨娘子该回了。 小扇将灯笼点燃,宋清和徐徐走到宋珩身边,有些别扭地表达自己的关心:“二兄过来时没有提灯,外头黑灯瞎火的,就怕磕着碰着,便让小扇替二兄掌灯吧。” 宋珩叫她早些歇息,自己提了那盏灯笼出去,没让小扇跟着。 这边宋珩刚走,银烛那边才将施晏微送至院门外,施晏微驻足与她玩笑两句,软语打发她回去,随后独自提着一盏绘梅花的纱灯往园子里走大路。 时值二月中旬,月圆花红,风柔气清,满耳春虫低语,施晏微脚下的步子不觉放慢了些,忽而间望那空中明月一眼,顿生思乡之情,鼻尖微微发酸。 漫不经心地抄过游廊,拐过假山,不远处的石桥和凉亭便显现出来,施晏微垂头徐行,轻绾裙边踏上石桥,甫一抬首,眼尾余光瞧见亭子里大剌剌地坐着个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6 大娘归 朦胧月色下,宋珩独坐在四角飞翘的栖霞亭中,一双漆黑的星目里仍是喜怒不辩,此时正将目光落在施晏微轻盈的身段上。 方才在黛岫居里,施晏微就未曾唤他,这会子若要装作没瞧见他,不免失了礼数,平白落人口实。 思及此,施晏微暂且压抑心中酸涩,脸上颓云散尽,立在原地朝人行叉手礼,语气温和却无半分逢迎谦卑之姿。 瞧上去全无士族贵女的古板持重,亦不似市井门户出身的女郎那般行止无状,更无府上婢女见到他时的卑躬屈膝。 静谧的园子里,她的声音似一道自石上缓缓泄出的潺潺流水,清润纯净,听上去甚是悦耳。 宋珩不由心念微动,眸色里染上几分打量和探究之意。 早春的晚风,少不得透着丝丝凉意,那风儿吹动施晏微并不厚重的春衫和裙摆,如练的月华落在她白瓷般的脸上,更添一抹朦胧之美,天鹅颈下起伏如峰,细腰若柳。 那一道道冷意刮在面上,宋珩却是无端出生一股子燥意,立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迈下石阶,继而止住脚步,与施晏微隔了约莫一丈的距离。 宋珩此人脊背挺拔如松,体格高大健壮,宽大的衣袍下藏着沟壑分明的腱子肉,眉宇间透着股上位者的气势,威严自显。 只见他垂下眼帘,将施晏微那一双清透如水的桃花眼看在眼里,轻启薄唇问她道:“某见杨娘子方才一路颓然失神,可是有什么心事?” 施晏微甚至都不及他的肩膀处,此刻只能抬起头来方能看清他的脸,观他为人清正守礼,是以心中并不过分设防,寻了个妥当的说辞:“家主多虑,妾并无心事,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忽而忆起亡兄,并无旁的因由。” 思念亡兄,这个理由确无任何不妥。 然,宋珩最擅洞察人心,分明觉得她在说起亡兄二字时,面上沉静如水,眼中亦无分毫哀戚之色,倘若不是她刻意在他面前扯谎,便是她将情绪掩藏、把控得极好,丝毫不将喜怒示于人前。 若是后者,如她这般的年纪,倒是太过年少老成了些,二娘不过略小她两岁,心性却远不及她。 “是某出言无状,倒勾起杨娘子伤心事来。” 宋珩语调平缓,刻意放低姿态,似在等待着她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风儿似是又紧了一些,施晏微本就怕冷,加之这具身子底子薄弱,叫那微凉的晚风这么一吹,哪里还有半点与他闲聊的心思,遂敷衍道:“家主本是出自好心,又何来出言无状一说。天色不早,外头风凉,家主仔细莫要着凉才是,妾还有事,这便先行一步。” 话毕提起裙边抬腿欲走,就见宋珩朝她走了过来,轻启薄唇道:“杨娘子双陆棋艺甚好,不知他日可否赏脸对弈一番?” 她今晚就是不被这冷风吹出病来,日后对着他这么张脸玩上半个时辰的双陆棋,只怕冷也冷死了。 是以不带片刻的犹豫,稍稍后退一步,婉言推拒道:“家主谬赞,今儿个与二娘对弈占得上风实属交了好运,如何敢在家主面前班门弄斧。” 拒绝的这般干净利落,非但没有半分攀附亲近之意,反而存着几分避他不及的意味,倒是出乎宋珩的意料。 宋珩呆呆立在原地,眼瞧着那抹素净的藕色越走越远,直至施晏微纤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他方提了自宋清和屋里带出来的灯,闲庭信步地回到退寒居。 主子未归,橘白、冯贵等人未敢下去安歇,待听得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忙迎出门来,宋珩将那碧纱灯笼交与橘白,沉声吩咐道:“明日将这盏灯送回黛岫居,再去库房里拣些巩县白瓷一并送去,太夫人屋里挑几样碧色的纱绸和安神的香料送去。” 橘白应声答是,自去了,又听商陆恭敬问道:“水已烧滚,这会子正在炉上热着,家主今日可要沐浴?” 宋珩闻言,不曾看她一眼,只淡淡道:“去备冷水来。” 初春时节,井水寒凉,如何泡得澡?商陆心中很是不解,却不敢多问,应声退下,去后院唤小厮多打几桶井水送来。 冯贵指挥小子将井水往浴桶里倒了,而后从橘白手里接过填漆梨木托盘,其上放着叠整齐的干净中衣、亵裤、外袍等衣物,冯贵将那托盘放到浴房内的条案上,接着拿火折子点燃仙鹤衔枝灯台上数支蜡烛,灯芯处散出橙黄光晕,整间浴房登时亮如白昼。 雕宝相花朱窗处置着一架六折泥金绘山水屏风,宋珩隐于屏风后褪去衣袍,将褪下的衣袍尽数挂在红木架上。 滚烫灼热的皮肤在接触到凉水的那一瞬方得到缓解,宋珩放松筋骨倚靠在桶壁上,定了定神,阖上双目将杨楚音这三个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两刻钟后,宋珩沐浴完毕,冯贵方入内取走他换下的衣袍,交与底下的小子送去浆洗房。 因宋珩无妻无妾无通房,也不大习惯近身婢女伺候,故而夜里一直都是冯贵替宋珩掌灯,且他并无起夜的习惯,倒也无需婢女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宋珩往那宽大的紫檀木胡床上躺了,冯贵吹灭屋内最后一盏烛火,执着一盏白铜蜡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宋珩难得一回失了眠,好容易浅眠后亦是怪梦连连。 此后一连三日,宋珩皆是晚归,薛夫人和宋聿等人皆不曾得见他。 这日晌午,宋珩于官署内用过午膳,方捧了本兵书欲翻开来看,忽听一双十年纪的士兵来报,道是程司马在外求见。 宋珩微微抬首,允准。 片刻后程琰大步而入,面上隐有急切之色,朝着宋珩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语气略显焦急:“节帅,卑下有要事要禀。” 宋珩敛目道出一个字来:“可。” 程琰遂起身,压低声音道是寿阳军中恐要生变,请他亲往示下,稳定军心。 宋珩细细问过一回,心下已有大致论断,遂命人去备马,于偏厅换上甲胄,腰悬长剑与程琰一道往官署外疾行而去。 外头侯着的冯贵见宋珩这时候大步流星地出来,心下便知他定是有事在身又要往外头去了,小跑着迎上前。 宋珩正要找他,是以他这会子来的正好,匆匆吩咐他回府告知太夫人:他与程司马立时就要往寿阳去一趟,约莫数日方归。 说完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冯贵那厢回到宋府,将事情与薛夫人禀明了,出来时见浣竹在廊下晾手帕,因惧怕薛夫人的威仪,不敢在翠竹居里明晃晃地与人耳语说话,只暗暗与她眉来眼去。 一时瑞圣提着食盒往外头进来,浣竹眼角余光瞥见她,登时羞得面色酡红,使劲拿眼色示意冯贵赶紧走。 瑞圣看着冯贵大步离去的背影,走上前打趣起浣竹来:“你与冯郎的事太夫人是允准了的,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冯郎颇得家主欢心,往后不愁没个好前程,待明年你嫁与他做新妇,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璧人。” 浣竹听了这话脸上越发红润起来,瑞圣见状便不再逗她,进到屋里将那银耳百合枇杷羹呈给薛夫人吃。 “太夫人,杨娘子说了,这羹汤趁热吃最好,嗓子也能舒服些。” 原来薛夫人前儿夜里受了寒,昨儿晨起喉间便有些不适,请医师过来开了药服下,今日尚还未见药效,却又新添了咳症。 施晏微在针线房里帮着理线时瑞圣说及此事,当即便提议要替薛夫人做些缓解此症的热饮,瑞圣回来说与薛夫人听,薛夫人没什么胃口,便要谢绝,倒是身侧的宋清和听后细细劝她一回,薛夫人这才应下。 软烂清甜的枇杷肉入喉,非但不觉刺痛,反而有种暖暖的顺滑热意,再饮下一口清香四溢的汤汁,薛夫人只觉十分受用,不多时就将那一整碗都用完了。 薛夫人将那白瓷盖碗搁下,一双微微泛白的眉便又轻轻皱起,不知寿阳究竟出了何等急事,二郎竟是一刻钟也耽搁不得,大晌午的就奔那里去了。 宋清和知她是担心二兄,遂出言宽慰:“阿婆勿忧,二兄既说了数日便回,想来心中必定已有章程,阿婆且宽心就是。” 薛夫人叹口气,嘴里说着赞同的话,眉头却是不展,“二娘说的是极,倒是老身自寻烦恼了。你阿姊大概酉时就到,偏巧二郎往后几日都不在......” 一语未完,忽听一二门外的婢女满面含笑地跑来廊下,传话道:“太夫人,大娘、郎子携孟小娘子来了,这会子想必已过了二门。” 宋清和听后喜笑颜开,立时站起身来,与疏雨一道扶薛夫人起身,“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阿姊他们提前到了,却如何又要等到酉时呢?” 薛夫人这会子亦是喜出望外,哪里还能坐得住,亲自来到廊下翘首以盼,迎接宋清音一家三口的到来。 不多时,一道穿红戴金的身影自院门外疾步而来,还不待院里的婢女叉手施礼,那女子已扑到薛夫人怀里,双膝跪地,不多时便哭得泪如雨下,双手攀在薛夫人的臂弯处,哽咽道:“儿不孝,竟有三年不曾拜见过阿婆...” 孟黎川亦随宋清音的动作往地上跪了,嘴里虽没什么话,敬重和感恩薛夫人的心却真的不能再真。 立在檐下的疏雨见了这场面也不觉红了眼眶,抹抹泪上前劝她祖孙二人道:“大娘和郎子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往后就能长久的留在太原了,怎的不笑,反哭起来。” 薛夫人拿疏雨递来的巾帕抹了眼泪,忙叫她夫妻二人起来,见孟芙不在,因问道:“缘何不见团奴?” “婢女领着她在后头走呢,咱们先进去罢。”宋清音一壁说,一壁挽着薛夫人的手往屋里进。 屋内陈设与四年前大差不差,靠墙的紫檀木架上多了些珍贵物件,东墙上挂着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又有一扇窗上的纱像是近日新糊上去的。 薛夫人见她盯着那窗棂看,想起那日傍晚的事,犹还挂着泪痕的脸上生出笑意来,笑呵呵地将那日傍晚踏云跳上窗台,惹得二郎生出戒备心的事说与宋清音和孟黎川听,二人听了,皆是勾唇浅笑。 宋清音掩嘴笑了一阵,渐渐止了笑意,这才察觉到宋珩和宋聿都不在,因问:“怎的不见二兄三兄?” “你二兄今日晌午才往寿阳去了,大抵还要几日才能回来;三兄正当值呢。你出阁前住的葳蕤居早叫人收拾好了,这段时日你们一家三口便往府里住上小半个月可好?” “儿听阿婆的。”宋清音说话间拿眼儿去打量宋清和,见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郎了,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将近四年不见,二娘出落得越发标志水灵了,我走时你才十三不到,这会子已是二八年华。” 说话间,祖江斓和高夫人等人也往翠竹居这边过来相聚。 待宋聿下值归府,一大家子聚在一处用晚膳,自不必细说。 至二月二十五日傍晚,月出西山,薛夫人那处方得了寿阳送来的信,道是节度使明日晌午前自寿阳回来,酉正可至太原。 薛夫人看后大喜,遂命厨房明日多备些菜摆家宴,宋聿想起施晏微没了兄长,特意请薛夫人准她明日告一天假,薛夫人心中也怜惜她在太原无亲无故,自是一口应下。 次日,施晏微不用去膳房上工,宋清和不知打哪儿得了这个消息,午膳过后就命人将她请到黛岫居玩了一下的双陆棋。 酉时二刻,宋清和拉着施晏微一道往府外去接宋珩,因她是府上的主子,自然能够站前排。 宋清和这会子紧紧攥着施晏微的手不肯放,纵使施晏微不愿在宋珩面前露脸,现下却也由不得她了。 宋珩翻身下马,身着一袭葡萄纹绛紫翻领长袍,腰悬一柄将近四尺的玄铁长剑,气势如虎英武不凡,挺拔的身姿如松似鹤。 夕阳的余晖下,地上拉出一道极为高大的影子,饶是施晏微身量高挑,立在他跟前也登时变得娇小起来。 施晏微随众人略看他一眼致意后便错开了视线,平视着远山叠嶂苍翠,浑然不觉宋珩在扫视众人时,深邃的眸光几度落于她粉面生春的脸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7 飞花令 宋珩解下腰间佩剑递给身后兵士,而后朝薛夫人施礼,薛夫人连挥手忙叫他起来,于是宋珩又与宋清音、孟黎川夫妇二人互相见过,由仆从们簇拥着往府里进。 正厅一径来至正厅,梨花木长条案已置了瓜果点心等物,薛夫人坐于背靠大理石绘山水紫檀大插屏的圈椅上,手里仍握着那串檀木佛珠。 宋清音和宋清和两姊妹分坐在她两边的位置上,宋珩、孟黎川等一众郎君则是坐于薛夫人的对面。 施晏微终究不是宋家人,也不打算在此间长久地住下去,遂自个儿去寻了个侧边靠角落的位置,落了座。 世家大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宋珩的曾祖父虽是出自微末,但薛夫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士族贵女,宋珩之母亦是出自书香门第,是以宋府的饭桌上,亦有此类的条框规矩。 一时饭毕,婢女们上前撤掉案上盘碟,端来茶水与人漱口,这一应事做完,渐渐的,气氛才开始变得活跃起来,玩笑声此起彼伏。 薛夫人见天色尚早,便叫小辈们玩飞花令来解闷,偏头点了疏雨来当令官。 宋清音夫妇率先往边上的方案处落座,疏雨点点人数,却还差了一人。 薛夫人这才想起施晏微来,弯弯的笑眼去寻她的身影,寻着她后便道:“这儿不是还有位杨娘子吗,楚音,你也坐过去同他们玩一玩。” 厅内这么多双眼看着,倒不好推脱,施晏微只得点头应下,往宋清和边上坐了。 施晏微如墨的青丝梳成椎髻,上簪一支偏凤银步摇并两支鎏金钿头钗子,烛光下泛着点点白光,与她的肌肤极为相称。 宋铭独自坐于带脚踏的灯挂椅上,时而慌着腿哼小曲儿闭目养神,时而遮遮掩掩地看向方形案上的那几位小辈。 疏雨又点了人数,这回是整整齐齐的七个人,一人不差,便拔高音量含笑正色道:“太夫人既叫奴做了这令官,奴自当拿出章程来,若有作不出、作错、说错的,一概不容情,通通都得罚酒一杯。” 一壁说,一壁从堆雪手里拿了签筒来,自她身边的宋清音开始拿签,按拿到的数字确定行令的位次。 施晏微才刚取了签出来,身侧的宋清和笑着问她是几,施晏微便拿手比了个三。 不多时,行令的位次定下,宋珩拿了一,起头道了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宋清音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施晏微道:“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 宋清和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第一轮完,皆念出诗来,无人罚酒。 至第四轮,施晏微却是稍稍停顿,于疏雨将要罚她酒时才勉强道出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此句一出,薛夫人心中愈发惊异,头一句虽不曾听过,却用的极好,方才那句听着就不大吉利,心中暗道她小小年纪怎么就能面容平静地于人前念出这样的诗来。 宋珩不动声色地拿眼去看施晏微,待宋清和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敛着目淡淡道出一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时宋清音和孟黎川说完,长久的沉默后,施晏微终究没能道出诗词来,疏雨遂往她这处来,提起白瓷龙柄壶往她面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里满满登登地倒了一杯酒,笑盈盈道:“杨娘子,这一杯该着你来喝了。” 施晏微于众人的注视中执起金杯,心一横闭上眼一饮而尽,刺得喉咙发紧,抚着心口轻咳几声方有所缓解,不消片刻脸便烧跟着烧红了。 疏雨抬手将那金杯横拿于众人看,示意杨娘子确已将那罚酒饮尽。 两刻钟过去,施晏微三杯琼腴酒下肚,只觉头昏脑涨的厉害,胃里就跟火烧似的难受,莲瓣般的小脸更是上潮红滚烫,祖江斓观她似乎十分难受,忙叫人送解酒茶来。 施晏微扶着额头饮下小半杯,已有摇摇欲坠之态,发间步摇随之微微晃动,益发衬得她此时娇弱无力。 宋铭早看得神魂俱荡,迫于薛夫人和宋珩的威严,更要顾及她是宋聿恩人之妹,始终不敢于人前对施晏微有半点出格的言行。 宋清和倒是真心拿她当半个阿姊看待,当下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也是一紧,唤来屏风后等候侍奉的银烛和小扇,仔细吩咐道:“银烛,你平素与杨娘子要好,你和小扇送她回去我也能放心,她吃了酒身上不舒坦,且服侍她早些睡下吧。” 话音落下,银烛二人已搀了施晏微起身,施晏微此时意识尚还清醒着,由人扶着脚步虚浮地出了门,一路往她的居所而去。 银烛从那屏风后头出来,不过露出一个侧脸和背影,宋铭未能看清她的容貌,观她身段纤巧窈窕,脖颈白净,暗暗留了个心。 宋珩默声看着施晏微纤细瘦弱的背影,心内暗道西子醉酒怕也不过如此了,继而升起一股异样之感,只觉胸中酥酥痒痒的,微微折起眉头,却是仰首又饮了一杯酒。 一路走的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施晏微的小院里,银烛和小扇一齐将她安置到锦被之上,见施晏微隐有呕吐之意,小扇自去捧了鎏金银唾盂送来,银烛抬手接过,又叫她帮着去烧些热水。 小扇前脚刚走,施晏微便趴在窗沿对着那唾盆吐了起来,待胃里吐干净了,银烛端来温热的茶水与她漱口。 施晏微胃里和嘴里好受了几分,脑子却开始变得不甚清明起来。 一股脑地抓住银烛的手不肯放人,眼角沁出几滴温热的泪来,似是梦呓一般低低道:“爸妈,陈让,煊煊,别走...我不让你们走,不让你们走...” 因她此时有些口齿不清,银烛只断断续续听到什么“霸,承让,走,不让”,实在是没头没尾的话,银烛不曾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喝多了酒脑子有些发昏,忆及逝去的亲人,心里难受,借着这股酒劲儿发泄一通。 纵是有金窝银窝,可若是身边没了亲友,孤身一人又如何能真正开心的起来?何况终究是寄人篱下,日后是个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心中焉能半分烦忧也无? 思及此,银烛低低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施晏微的手背,柔声安抚她道:“我不走,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可好?” 施晏微将银烛的手握在手心里,心神安定不少,滚烫的脸颊往锦被上蹭了蹭,不多时便已浅浅入眠。 待小扇烧了热水送进来,施晏微已经睡熟,银烛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开,又叫小扇去将唾盂倒了,她则解开施晏微的裙衫替她擦身,再换上干净的月白色中衣。 忙完这一切,已是二更天,银烛和小扇提着一盏八角绿纱灯会到黛岫居,本想明日再去小娘子处回话,却未曾想正房这会子还亮着灯,小娘子还未歇下。 画屏打偏房里出来,低声与她二人道:“小娘子正等着你们呢。” 银烛吹灭灯笼,打了猩红毡帘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嘴里问道:“天这么晚了,小娘子怎的还不睡?” 宋清和手里握着个锍银铜制九连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解着,平声道:“席上多喝了两杯酒,这会子胃里还有些烧,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杨娘子那处可还好?” 银烛听了,如实回道:“杨娘子并无大碍,只是吐过一回,现已睡下多时了。” 耳听她如此说,宋清和这才堪堪放下心来,搁下九连环打了个呵欠,强提着精神幽幽道:“早知她吃不得酒,该换成柔和些的果酒才是。” 银烛稍稍偏头看向窗棂,只见风拂花枝、月照窗台,窗上花枝剪影簌簌而动,一时看得入神,竟不知如何搭话才好。 倒是立在屏风前的小扇觉出味来,温声宽慰宋清和道:“有道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小娘子何需多想。天也不早了,婢子伺候小娘子卸妆宽衣吧。” 宋清和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往妆镜前坐了,画屏捧来鎏银花鸟纹铜盆,将侍奉宋清和净面的事让与小扇来做。 次日,施晏微被刺目的阳光唤醒,看着眼前古朴简洁的屋子,施晏微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的诃子还在身上,想来是银烛替她换的衣裳。 那诃子一夜未解,勒得她两团丰盈隐隐发痛,宿醉的头痛亦叫她难受,便披了大袖披衫往茶水房里去烧热水预备沐浴一番。 施晏微推门进去,就见银烛坐在一张小凳上守着那锻铁风炉前手拿一柄蒲扇烧着热水,还不等施晏微问话,银烛回过头来看她,先开了口:“小娘子心中挂念你,一早起了就叫我过来瞧瞧你呢。方才看你没醒,就没进去扰你睡眠。” “银烛,谢谢你昨日夜里照顾我,待会儿回去也替我向二娘道声谢。”施晏微朝她行叉手礼。 银烛抬头望她,按下她的手认真道:“这才多大点子事,快别谢我了。你若真心要谢小娘子,多往她屋里去陪她玩会儿双陆棋比谢要有用。小娘子无年纪相仿的嫡亲姊妹,独一个嫁了人的堂姊,心里边总有个想要伴儿的时候。” 施晏微垂首若有所思,抿着嘴沉吟片刻后,还是点头应下了。 一时那炉上的热水烧开,施晏微自去沐浴,泡过热水澡后整个人舒坦不少,头昏脑涨的感觉亦有所缓解。 待沐浴过后,施晏微端坐于妆台前,银烛帮她绾发,施晏微恍然间想起昨夜的事,因问她道:“昨儿夜里,我可有借着酒劲儿说胡话?可有吓着你?” 银烛摇头道:“音娘你是个再温和不过的性子了,哪里会说什么吓人的胡话,左不过略念叨了两句什么霸阿让阿煊阿什么的,还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跟个垂髫似的。” 说着轻笑了起来。 施晏微听后脸上染了一层红霞,抬手略捧着温热的脸,浅笑道:“这我可得好好谢谢你,赶明儿樱桃熟了,头一个给你做樱桃毕罗吃可好?我这儿还有你没吃过的酥山式样,等入了夏,我也做与你吃。” “好,就这么说定了。”银烛说话间发已绾好,施晏微从螺钿盒子里随意拿了支银钗簪进发里,与银烛一道踏出门去。 并肩出了院子,施晏微方与银烛分别,奔着针线房而去。 张媪正看几个绣娘落针,见她进来,瞧上去精神头似乎不是很好,忙将人让到条椅上坐了,嘴里关切道:“听说你昨儿夜里喝了酒身上不适,不在屋里好生歇着,实心眼地跑过来作何。” 针线房里大多都是实在人,相比起昨日的场面,施晏微更乐得与她们在一处,一双桃花眼看向张媪道:“日日无甚乐趣,同你们在一处说说笑笑的,正好打发时间,何况我这会子已经好多了,不妨事的。” 说完,取来针线框,帮着理线。 转眼两日过去,施晏微用过晚膳换身衣裳往浆洗房去,将那换下待洗的衣服送与里头的婢女,笑着从钱袋里抓一把铜钱以表谢意,出了浆洗房后于半道上遇见瑞圣,二人寒暄一阵,施晏微便往园子里去散步消食。 行至汀兰洲,但见月华倾泻,湖载碎银,一架曲折石桥连通水上亭榭,施晏微踏上石桥往那朱墙碧瓦的水榭走去,望着那空中明月凭栏独坐。 将将坐下小半刻钟,便觉春日里水边风大阴寒,遂起身欲要离开此地,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施晏微循声看去,就见那边迎春花树下,一个身着浅色间裙的女郎提着裙边往假山后缓缓而来,那道身形瞧着,竟是有几分像银烛。 施晏微遂离了水榭往石桥上走,正要问她是不是银烛,却又有一道纤长郎君的身影映入眼帘,抱住那女郎就要往花树下靠,惊得施晏微一时间呆立在原地,心如擂鼓。 直至圆拱门处映出一道烛光,似有人要往这处来,施晏微回过神来,拿巾子掩嘴咳出声来,唬得那两人急忙分开。 月色下,银烛甫一偏头往石桥处看,却是与施晏微撞了个对眼。 顷刻间,银烛的眼里满是哀求,拿手指覆在唇上,摇头示意施晏微莫要喊叫。 施晏微见状,立刻冷静下来,朝她颔了颔首,挥手示意她赶紧往假山后藏好。 手上的动作落下,那二人已穿过圆形的拱门往这边来了。 冯贵提灯照人,待看清楚对面的人,却是多了句嘴:“春夜水边寒凉,杨娘子怎的往这处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8 眼横波 施晏微出来时因捧了填漆托盘,道是未曾提灯,这会子两手空空,便朝人行叉手礼,轻启朱唇道:“郎君说的是极,这处的确寒凉,我才在水榭里坐了一刻钟不到,这会子喉间已隐有不适,你与家主还是莫要那处去的好。” 杨娘子竟是在关心家主么?冯贵如是想着,不由心中窃喜,因笑道:“奴皮糙肉厚的,倒不怕这风吹,家主征战沙场多年,是在冰天雪地间行过军打过仗的,这点子凉风于家主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 冯贵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宋珩的夸赞,施晏微看来,颇有几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味在里头。 施晏微心中记挂着银烛还在假山后面躲着,暗道那郎君倒是一阵风似的跑了,可苦了她独自一人在此处提心吊胆。 正想着再拿些什么话将他二人劝走才好,忽而一阵狂风大起,直刮得树摇月晃、施晏微被那冷意激得打了个寒颤,不自觉的将双手环抱于胸前。 宋珩幽深的目光扫过她的臂弯之间,旋即面色一沉,上前一步挡在冯贵身前,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冯贵登时觉出味来,忙将灯笼往下压了压,眉头拧成个川字,抛出话来:“天色昏暗的,杨娘子不曾提灯,可要怎么回去?” 施晏微道:“今夜月色清亮,并不十分难看清路,我走慢些应是无碍的。” 宋珩观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反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只见他徐徐开口,淡淡道:“暂且不必往前头去了,先送杨娘子回去。” 家主素来清心寡欲、克己复礼,何曾对无亲无故的女郎这么热心过。 思及此,冯贵面上半分不显,实则一颗心早就如同风炉上烧滚的热水,沸腾不已,就差幻想他二人颠鸾倒凤时的场面了。 若换做往日,施晏微定会婉言谢绝,可今日不一样,宋珩多在此处一时半刻,银烛便要多担惊受怕一时半刻,是以并不推辞,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人行礼道谢。 “如此,妾先谢过家主。” 宋珩默声无话,转身往回走,冯贵道:“无妨,还要烦请杨娘子指路。” 施晏微颔首道了句有劳郎君,告知冯贵出了那圆拱门后直走即可。 宋珩此人生得甚是高大魁梧,加之肩宽腿长,走在前面跟座移动的大山似的,瞧他又是个不苟言笑、神情严肃的,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些怵他,颇有几分费力地跟在冯贵后面,始终不曾抬过眼去看宋珩。 施晏微稍稍垂头,绞着手里的刺牡丹锦缎帕子,心里暗暗想着银烛与方才那郎君的事,竟是未曾察觉到走在她前头的人已换成了宋珩,宋珩见她有些掉队,有意放慢步子等她,哪知她想事情想得太过入神,不多时就直直撞到了宋珩宽厚结实的腰背上。 疼得她登时扬首倒吸口凉气,檀口里轻轻哎了一声,眼眶里随之染上一层氤氲的水雾,微微发红。 宋珩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背,猛地停下脚步,待听得那道低低的轻喃声,回过身来看施晏微。 施晏微强忍着因为疼痛而生理性滚出的泪水,终究只是微红了眼眶,后退两步落落大方道:“原是我自己忘了看路撞上家主,当由妾给家主赔罪才是。” 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落在施晏微白瓷般的脸上,明眸横波,卷睫纤长,胸脯随着急步后的急促呼吸微微起伏。 宋珩似是没听见施晏微赔罪的话,低下头微垂了眸,目光如炬,“可有伤着?” 施晏微摇摇头,待气息平复一些后,轻声细语地回答道:“未曾。” 眼都红了,还说没事,可见她是个能忍的。宋珩暗自想着,静默片刻后方沉声道:“往后记得多看路,走路时想事情切记莫要太过投入。” 他怎的知道她在想事情? 施晏微忆及那日夜里在栖露亭遇着他,宋珩就曾问过她可是有心事,不由心下一紧,暗道此人极擅洞察人心,往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想毕,刻意保持与他的距离,硬着头皮应了话:“家主提点的是极。” 宋珩淡淡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继而转身叫冯贵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放慢脚下的步子,施晏微揉揉鼻尖,提裙踏上石阶走到长廊叫他二人往右拐。 一径来至施晏微的小院外,冯贵不好再往里进,拿眼去看宋珩讨示下。 还不等宋珩说出话来,施晏微先朝人行了叉手礼道谢:“妾谢过家主和郎君,天色不早,你们回去吧,妾自个儿进去就好。” 话毕头也不回地进了院门。 宋珩望那纤弱窈窕的背影一眼,面色晦暗不明,沉声道了句“回罢”。 小几上燃着一盏莲花鎏银铜烛台,橙黄的烛光驱散一隅黑暗。 施晏微坐在月牙凳上拿热巾子敷于鼻上,脑海里复盘着今日撞见银烛和那郎君的事,至二更睡意上涌,方更衣洗漱宽衣,上床安寝,一夜无梦。 黛岫居内,银烛满腔愁绪尤未平复,自是一夜无眠,战战兢兢地过了白天,见无人来问什么,方稍稍安下心来,面色较先前也好了一些。 画屏伺候完宋清和笔墨,从书房出来照见银烛立在廊下倚门迎风,直直看向她嘴里提点道:“昨儿夜里不知去哪儿野了,一整天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无精打采的,今儿晚上可不许再出去了。” 银烛心虚得厉害,没敢去看她的眼睛,垂下头轻轻道了句知道了,转身往屋里进。 一时宋清和也出了书房回到正房,秋蝉立在窗边与小扇说话,忽见一个提着灯笼的女郎往院门处飘然而来,秋蝉抱着踏云定睛一瞧,来人却是杨娘子。 秋蝉放下踏云离了窗子走到屋外,含笑和小扇一齐将人让到屋里,宋清和见施晏微进来,立时莞尔一笑,忙叫人去取双陆棋盘过来。 画屏正在那边窗下拿夹子在火上炙烤茶饼,见施晏微往月牙凳上坐了,便道:“杨娘子来的凑巧,小娘子方才练了会儿字,回来便叫婢子煮茶与她吃,小娘子吃紫阳茶,杨娘子想吃什么茶?” 施晏微在现代时不怎么吃茶,自然也不懂什么茶道,因笑道:“不用麻烦,我与二娘同吃紫阳茶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凝神注视着画屏将烤热的碾茶捣碎后放进石碾里继续碾成碎末。 画屏察觉到施晏微似乎对茶道颇有兴致,遂看向她道:“这碾好的茶末还得过一过筛再放进去煮。” 施晏微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画屏拿火策挪了挪碳火,不多时那银釜中的水便烧滚了。 “此为一沸。”一壁说一壁往里加了一勺盐进去,那釜中的水登时消下一些。 待那水再开上来,画屏方往里放茶末,轻轻搅拌后舀出一勺水来放至一边,又道:“此为二沸。” 待那舀出的沸水放凉了,复又倒回去煮至三沸。 小扇取来两只青瓷茶碗,画屏将茶往碗里倒了,奉与施晏微和宋清和吃。 宋清和端着茶碗吹几口气,含笑说道:“茶凉了就不好吃了,余下的茶汤你们分了吃罢。” 小扇笑盈盈地应下,叫银烛去取高足陶碗来,银烛慢悠悠地取了碗来,画屏看她今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不免生出些疑惑来。 众人吃完茶,仍由画屏点筹,宋清和与施晏微在罗汉床上玩双陆。 施晏微心不在此,一把败北一把平局,至戌正,施晏微告辞离去,宋清和还同往常一样,叫银烛去送她。 因昨晚之事,银烛这会子愧于见她,只低垂着头,提着灯默声与她并肩前行。 “天色尚早,去我屋里说会儿话吧。” 银烛点头答应,随她进到屋里,吹灭了灯笼随手放到案上。 施晏微将门窗关好,往塌上落座,正色道:“照理说,我无权过问你的私事,可我真心视你为挚友,断没有眼睁睁看你糊涂犯傻的道理。” 银烛闻言羞得满面通红,耳根发烫,把头一低,不待施晏微发问,自个儿就将事情和盘托出,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他姓赵,名修明,家中行二,乃三郎君招来府上的门人。原是河中府汾州人氏,阿翁官至从三品国子祭酒,偏四十出头的年纪仙逝了,阿耶因与上峰政见不合,又仗着祖上略有薄产越性辞了官,后因战乱家道中落,见河东有家主坐镇十分太平,这才往太原来谋事。” “我与他原是不认识的,去岁秋日,他来二门里寻二郎,可巧在园子里遇着了,他立在桂子树下,问我二郎的院子怎么走。后来又在二门外遇见过几回,这才渐渐起了心思。” “我自知良贱不可通婚,虽已求了小娘子待到她出阁前便赎身脱籍,可为着试探于他,扯慌说小娘子定要三百两才肯放我出去,他便巴巴凑了二百两银子拿与我,道是余下的会尽快凑满送与我赎身。还曾向我起誓,将来他娶了我,只一心守着我,再不纳旁人,更不会有异腹子。” 古代男子,能够做到这个份上,的确十分难得。宋府再好,终究是为奴为婢,任人驱使,不得自由,如何及得上与心仪之人相守一生呢? 情爱的滋味,如糖似蜜,施晏微拥有过这样的美好,不免心念微动,终究没能说出重话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他若真如所你说的这般好,我自是祝福你的。小娘子既已答应放你脱籍离府,更无需急在这一时,有道是心慌吃不得热粥,你与他都需收收心,暂且克制住多余的私欲,再莫要如昨夜那般与人私会,横生枝节。我那时若是没往那处去,叫家主瞧见你们,挨顿板子撵出去都是轻的,恐怕性命也难保。” 银烛听后重重点头,抽回手从塌上站起身就要去跪施晏微,“音娘的大恩,我与赵郎没齿难忘,愿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你的恩情。” 施晏微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不让她跪,莞尔一笑打趣她道:“今生要与赵郎相守,自然不能结草衔环了。多大点子事,值当你们来世也来寻我?快别这么想了。再者,若真要论起来,你还痴长我一岁,如此拜我,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吗?外头天也不早了,你且回去罢,照顾好小娘子是要紧。” 话音落下,银烛方止了跪她的心思,自去点了灯笼,与施晏微道别后推门出去。 退寒居。 冯贵从园子外头进来,因有事要禀,立在檐下逗弄鸟雀,叫商陆前去书房传话。 宋珩命她让人进来,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信件报往灯烛上燃了,起身来到窗前负手而立,但见窗外乌云闭月、星光暗淡,瞧着约莫是要落雨。 脑海里依稀浮现出那日在雨幕中瞧见过的女郎,心情莫名的舒畅。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纸张焚烧后的味道,冯贵擤了擤鼻子,屈膝行礼,恭敬道:“禀家主,前些天派去文水打探消息的人,传了消息进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9 樱桃红 宋珩合上窗回过身来看冯贵,下巴不曾低下一分一毫,只是微垂了眼帘,沉声问道:“可查清楚了?” 冯贵颔首,恭敬回道:“具已查清。杨娘子与她的兄长杨澎确是出自弘农杨氏,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至于他兄妹二人为何会在文水,却又要牵扯出上一辈的事来。” 一壁说,一壁抬眼去看宋珩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地往圈椅处坐下,食指指间轻轻扣着扶手,这才往那粉地金银绘八角几上盘膝坐了,继续往下说: “杨娘子的阿娘杭氏原是晋州人氏,祖上世代为官,后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嫁与杨氏嫡系杨庆为继室;那杨庆官至刺史,生得一表人才,杭氏与他成婚后倒也算琴瑟和鸣,先后诞下杨澎和杨娘子兄妹。” “偏生那杨庆是个短命的,不到四十便突发恶疾死了,元妻所出的两位郎君见杭氏生性懦弱,且在弘农无人可依,便处处刁难排挤、百般苛待。” “杭氏为护一双儿女周全,离了杨家返回晋州,未曾想在杭家亦不受人待见,遂又离了晋州往太原府来,在文水置办田宅落了脚。后杭氏积郁成疾,三十出头的年纪短折而亡,杨娘子的兄长十七从军,再后来的事,家主都已知晓了。” 冯贵说完,眉头越皱越深,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那杨娘子幼时原也是个无忧无虑、有耶娘疼爱的小娘子,偏生遇上那么两个黑了心肝的异腹兄长,受尽了委屈和欺辱;若非那杭氏是个外柔内刚的,带着她兄妹二人另谋出路,以杨娘子现下这般姿容,指定要被那两个下流种子给卖了换钱去。 如是想着,冯贵的眼里流露出些许愤恨和怜悯之色。 宋珩静静听完后,面上仍是一副喜怒不辩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里不带半分情绪,只是淡淡令他退下,仿佛杨娘子的悲惨遭遇,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冯贵心中纳罕,一时间倒是有些看不懂家主对这位杨娘子究竟是何心思了。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思量的事,只得收住好奇心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吩咐商陆可以去备热水了,家主约莫再有一小会儿就出来。 他有哪里会知道,宋珩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已有了章程,不过是不喜叫人瞧出他此时的心思罢了。 商陆往茶水房里去烧热水,才刚加了碳生起大火,就听外头一阵狂风呼啸,直吹得满梨花零落如雪,枝叶乱颤,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宋珩洗漱完毕,命人掌灯。 彼时窗外阴云闭月、雨脚如麻,雨珠打在庭中绿叶上发出“吧嗒”声响,宋珩听着那些声音,内心却是无比宁静,不多时便浅浅入睡。 那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一整晚,至次日破晓之际方渐渐止住,雨后的园子里一派绿肥红瘦的景象,但见那石径旁的草色碧绿如翠玉,经过春雨滋润的花苞越发鲜活,只消遇上暖阳便可绽放出新的花朵来。 午后,施晏微在膳房的后院小憩,大娘院里的婢女过来传话,道是两刻钟后要两碗双皮乳酪,于是喜儿往后院来寻施晏微。 施晏微应下,起身净了手,叫善儿去冰窖里取了今晨新到的鲜牛乳来。 冰窖离膳房不远,善儿不多时便取了对牌往冰窖里端了小半盆牛乳回来。 善儿将那盛着牛乳的瓷罐小心翼翼地往灶台上放了,见施晏微正立在长案前耐心分离蛋黄和蛋液,笑着同她说话:“冰窖里放了两大框子樱桃,跟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绯色玉珠似的,若是用来制成樱桃毕罗,那味道定是极好的。” 施晏微听后想起那日同银烛说的话,不多时便生出想要出府,自去买些樱桃回来吃的心思。 细细算起来,她穿越到来此间已有数月,竟还不曾好好逛过太原城,更不知这太原城的周边有什么适宜游玩的风景名胜,一颗心便有些躁动起来。 只是大娘一家三口尚还在府上住着,又有不少故交亲友上门拜访,膳房自然要比他们来前忙上一些,故而常来此处帮忙做些点心甜饮。 施晏微如此思量一番,暂且按捺住出府的心思。 三月初一,时值谷雨,又是休沐日,照理说,今日宋珩不必往官署里去,但因诸事繁杂,上晌还是往官署走了一遭,待他骑马回到府上,已是午后。 正房中,宋珩换了常服出来外间,恰逢商陆捧着白瓷海棠盘进前,将那满满一盘红彤彤的樱桃鲜果往塌上小几搁了。 “可往各院里都分了去?”宋珩修长的手指随意捻起一颗饱满鲜红的樱桃,平声问道。 以往宋珩从不过问这样的琐事,是以管家每每来退寒居告知诸如此类之事,商陆和冯贵总不大放在心上,幸而今日见这樱桃甚好,留心听了几句,这才不至答不出话来。 “回家主,太夫人、高夫人、大娘、小娘子和各位郎君屋里都已送了去,现下还剩两筐放在冰窖里。” 宋珩将那樱桃拿在手里细细的看,轻启薄唇道:“既还有两筐,明日再拣半框送去膳房,制成樱桃毕罗送去各院,寓居府上的那位娘子处,也要莫要忘了送,余下的叫厨房的人自分了吃去。” 那樱桃乃是太原府尹特意进献的今春第一批成熟、精挑细选出来的新鲜大果,家主竟是要赏与膳房里头的人吃,这样的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商陆心中虽大感震惊,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更不敢多言,点头恭敬朝人道句是后,倒着退了几步方转身出去。 宋珩在塌上略坐片刻,用了几颗樱桃,便往书房里去,唤冯贵进来侍奉笔墨。 冯贵将那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仔细地研磨开来,待那墨研好,复又将雪浪纸往案上压了。 宋珩取来紫毫笔蘸墨,提笔洋洋洒洒地落下两行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一旁静静侍立的冯贵虽只是粗通文墨,家主写下此句时,心中所念为何人,再明显不过。 冯贵并不戳破他的心思,而是意有所指地道了句:“樱桃酸甜可口、清香柔嫩,小娘子每年春日都要用上许多,就连太夫人都对其赞不绝口,想来那位寓居的娘子也会喜欢吃的。” 便是这般,宋珩仍是嫌他多嘴,冷冷瞥他一眼,冯贵立时蔫了气,再不敢多言,书房里霎时间只余笔走龙蛇的细碎声响。 檐下,橘白靠坐在栏杆上犯春困,瑞圣进了院子,只看到她一人,遂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橘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见来人是太夫人院里的瑞圣,登时睡意全无,起身整了整衣衫,因问:“瑞圣阿姊这时候过来,可是太夫人有什么事要寻家主?” 瑞圣因笑道:“乃是雅事一桩,太夫人叫家主过去吃茶呢。大娘和郎子也在。” 橘白连忙应下,自去书房传话。 宋珩搁下手里的笔墨,漫不经心地往银盆里净手后出了书房。 一径来至翠竹居,进了门,宋清和正拿石碾自个儿碾茶,见宋珩来了,抬首笑看向他,朗声道:“二兄快些坐下,今日也尝尝我的手艺。” 宋珩淡淡一笑,张嘴道了个好字,接着往孟黎川身边坐下。 “我出阁时,二妹不过九岁,才堪堪到我这里。”宋清音一面说,一面抬手比划了一个高度,“时间就跟长了脚似的,转眼间二妹竟这般大了,也能煮茶与我们吃了。” 宋聿闻听此言,面上笑意愈深,接话她的话:“光煮与我们吃可不够,依我看呐,也是时候替二妹择一门好亲事了。” 一语落地,羞得宋清和满面通红,搁了手里的碾子就要来与宋聿理论,口中委屈道:“我好心好意地煮茶与你吃,你倒排揎起我来,拿我来玩笑取乐。” 薛夫人见状,掩着嘴笑,解围道:“二娘呀,快别与他闹了,一会儿水就该沸了。你既生他气,待会不让他吃茶也就是了。” 一时间屋里笑声四起,两个婢女提了填漆食盒进来,取出六碟精致的点心,往那案几上放了。 薛夫人慈祥的目光看向白白胖胖的孟芙道:“这末茶山药红豆糕最是糯香清甜不过的,快拿一个与团奴吃罢。” 宋清音哎了一声,取来一块掰成两半,“儿来前才与团奴用了双皮乳酪,这会子吃多了怕待会儿吃不下茶,便先用半块尝个味儿罢。”说着将另一半送与孟芙吃。 时年六岁的孟芙正是爱吃点心的年纪,笑盈盈地接过那末茶山药红豆糕,一股脑地送进嘴里,才吃了一口就直夸好吃。 宋清音亦觉得好吃,想起这些日子在府上吃到的各色糕点甜饮,不由浅笑着问上一句:“府上制作这些茶粿点心的家厨可是从扬州新请进来的?倒会做好些我在长安城里都不曾吃过的。” 薛夫人面上含着笑,朗声道:“并不是什么扬州来的女郎,就是咱们太原府文水县的人;不仅心灵手巧,样貌也是极好的。” 一番话说的宋清音十分好奇,便又问:“样貌极好,莫不是位女郎?” 宋清和动作娴熟地拿则往加了盐的沸水里倒茶末,搭话道:“不仅是位生得极好的女郎,还是三兄救命恩人的胞妹呢。” 既是三兄的救命恩人之妹,本该是府中的座上宾,缘何又会亲自下厨做这些呢? 宋清音心中纳罕,正欲再细问一句,忽听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宋珩开口道:“团奴若喜欢吃双皮乳酪和末茶山药红豆糕,叫人去请杨娘子过来将方子写下就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0 螺钿匣 春天的日头渐长,柔和的阳光透过海棠纹的窗子筛进来,施晏微站着忙碌大半个时辰,不免腿脚发酸,便往长椅上坐了,与喜儿善儿闲话起来。 此间除喜儿善儿与施晏微年纪相仿,旁的人皆是上了年纪的,素日里不大能说到一处去,加之不如年轻人精神好,忙完活计后都往后院歇息去了。 彼时膳房里独有她们三人,倒正是闲聊的好时候。 善儿今年是双十的年纪,比喜儿大上四岁,且又是往二门里被打发来膳房的,自然比喜儿知晓的事多。 起先三人还在聊着外面人家的事,后来不知怎的倒把话题扯到宋珩身上去了。 “家主在及冠前原是定过亲的......”善儿不过低低说了一句,施晏微便出言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 倒不是施晏微不爱听八卦,只不过是莫名有些怵宋珩,着实对他提不起半分好奇心来;何况高门大户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私下里议论主子的私密事乃是大忌。 “快别说了,听着怪心惊的。有道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若说出什么冒犯的话叫人听了去,你的皮还要不要了?” 善儿闻听此言,心神荡了一荡,待回过神来,手心已惊出一层细细的汗来,忙捂了嘴,旋即疑神疑鬼地往窗外瞅了一眼,忽见一道匀称的人影走过,唬得她身子微微发颤,脊背生寒。 施晏微也瞧见有人过来,见那道身形颇有几分眼熟,遂偏头看了善儿一眼,继而舒展眉头面色平静地起身迎至门外,来人正是翠竹居的归云。 归云一袭宝蓝色的团花纹高腰襦裙,发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她屈膝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着,衬得她光彩照人。 “杨娘子,家主、大娘、三郎等都在太夫人屋里吃茶,唤你过去一趟呢。” 归云一番话提了这样多的人,施晏微心中疑惑是谁这会子唤她过去,却又不好多问,只好点头应下,略交代善儿两句话后,跟着归云往膳房外走。 二人走小道进了园子,一路穿花度柳,来至翠竹居。 一时进了屋,施晏微先见过薛夫人,又欠身朝宋珩等人行叉手礼。 除薛夫人和宋珩外,宋清音等人皆起身朝她回礼。 宋清音一双清亮的眸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而后不动声色地拿眼角余光瞥宋珩一眼,起先还纳罕着的心境登时豁然开朗,恍然间觉出味来,似是明白了他请这位杨娘子过来的用意。 遂含笑上前去牵施晏微玉笋般白嫩的素手,嘴里赞道:“这便是杨娘子罢,当真生得极好。倒叫我想起李太白的一句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壁说,一壁拉了施晏微往自己身边坐下,嘴里问道:“不知杨娘子唤作何名,可有小字?” 施晏微还是头一回在此间遇到如她这般八面玲珑自来熟的人,反有些无所适从,心中惴惴地往她身边坐了,平声回答:“唤作楚音二字,并无小字。” “却是哪个音字?” 施晏微顿了顿,“乃是音律的音字。” 宋清音面上笑容愈深,仔细端详着她,“你我二人名字里皆有个音字,如今又在这里遇着,可不是有缘么。亏得你心思玲珑,竟能想到将末茶融入糕点之中,吃着香甜又不腻人,当真叫人喜欢得紧。” 这话倒叫施晏微不知该如何接才好了,点头莞尔一笑以示礼貌。 疏雨捧来高足茶碗与她吃茶,施晏微伸手接过,低声同人道了谢,无声垂首,徐徐去饮碗中茶水。 薛夫人见她这般拘谨,倒是像极了初进宋府时的样子,当下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大娘和团奴都爱吃你做的双皮乳酪和末茶山药红豆糕,杨娘子若无不便之处,可否写个方子出来?待日后她们家去了,也好叫府上的家厨照着方子做与她们吃。” 原是为着这事,倒也难怪宋清音会待她这般亲切热络自来熟了。 “并无不便之处,大娘既喜欢吃,我回去将方子写出来叫人送过来也就是了。” 宋清音按下她的手,断不肯让她就此走了,因笑道:“还回去做什么,就在这里写岂不省事?瑞圣,去取笔墨纸砚来。” 屏风后的瑞圣哎了一声,自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待将墨研好,施晏微提笔落字。 施晏微来此间尚不足半年,若非上大学时选过书法选修课,扎扎实实地练了好些时候,光靠这段时间恶补怕也是难以写好的。 不甚锋利的笔触落在宣纸上,写出的颜体字算不得好,不过勉强能够入眼罢了。 宋清音纳罕施晏微写的竟不是适合女郎的簪花小篆,转而去看圈椅上不发一言的宋珩,见他似乎并不在意杨楚音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的这件事,眼底反而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喜意,心中越发明白了什么。 待施晏微写完方子,已是两刻钟过去,宋清音笑盈盈地接过方子,嘴里不住道谢。 “不妨事的,大娘何需如此谢过。”施晏微说话间,眼眸微低,拿左手轻轻去揉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发酸的右手腕。 薛夫人见状,就要命人去拿赏钱来,话还没出,忽听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宋珩淡淡开口道:“杨娘子如此尽心,岂有不谢的道理。商陆,去库房里将前面岁末入库的那方鸾鸟衔果螺钿匣取来。” 商陆恭敬道声是,从一旁的矮凳上起身出了门往退寒居去取对牌。 施晏微尚且不知他要赏赐何物,又见商陆已经奔出门去,暂且按下心思不表。 屋内众人就着点心吃茶,或闲话玩笑、焚香烹茶,或玩双陆棋、解九连环,自不必细说。 商陆从库房里寻来螺钿匣送过来,窗外已然落日西沉,如火的霞光倾泻而下,大地度上一层浅浅的碎金,甚是夺目。 “家主说的可是这方匣子?”商陆将那匣子捧在手里,双手呈与宋珩看。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沉声叫她将东西往施晏微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放了。 商陆依言照做,复又退回原处。 施晏微观那螺钿匣做工颇为精致,盒身乃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心里便有些突突,婉拒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当家主赏这样的东西。” 宋珩幽深的目光落到施晏微乌黑的发上,只觉她打扮的虽然素净,却是别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美。 然,如她这般年纪的女郎,素日里多打扮一些总是好的。 宋珩端起茶碗轻抿一口茶汤去去身上的燥气,继而嗓音低沉地道:“并非那等稀罕玩意,杨娘子无需客气,待会儿直接带回去即可。” 不同于薛夫人上回送首饰,宋珩并不让人将那匣子当场打开,更不理会施晏微拒绝的话语,面色虽极为平静,周身却透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不容拒绝。 秋蝉不知何时送了踏云过来,宋清和将它抱在怀里,含笑道:“杨娘子无需同二兄客气,这点子东西于他来说不值什么的,你只管安心收下就是。” 薛夫人的一张圆脸上堆满了笑,亦附和道:“二娘说的是极,既然是二郎的一番心意,楚音,你且收下吧,不妨事的。” 她二人既然都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施晏微总不好在人前落他面子,只得立起身来欠身谢过宋珩。 宋珩对着施晏微颔了颔首,转而看向宋清和,语气平平地道:“我在晋州得了两顶古法鸾凤花树金冠,明日命人寻了来送与你和大娘戴。” 众人瞧那螺钿匣四四方方的,能放的无非不就是些金银首饰,何况二郎向来出手大方,着实没什么可好奇的;倒是他口中的鸾凤花树金冠惹得众人心痒,那花树冠颇受魏晋门阀贵女的追捧,却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接近酉时二刻,婢女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往那梨木长案上布菜,薛夫人留施晏微在翠竹居里用一道晚膳,不在话下。 一时饭毕,施晏微与宋清和寒暄两句,行礼告退,往小几上捧起那方精美的螺钿匣子出了门。 宋珩起身辞别薛夫人,出来瞧见施晏微纤长笔直的背影,颇觉赏心悦目,便立在檐下看她,待她脚步轻盈地走远了,方缓缓收回视线,迈开长腿踱下石阶出了翠竹居。 施晏微一路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子里,将那螺钿匣放至案几上打开来看,入眼的是一支鸾凤衔珠金步摇,一对金摇叶耳坠,一把螺钿银梳,两支莲瓣金钿并一串金珠水晶项链。 仔细看那鸾凤嘴里所衔的珍珠,虽不及宋清和生辰宴上宋珩送与宋清和的那两颗那样大,却也十分难得了,非是寻常的官宦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如今宋珩尚还未一统北方,宋府便已是这般钟鸣鼎食,若将来果真一统北方,莫不是要比肩皇室了? 施晏微不敢再往下深想,合上那螺钿匣往衣柜深处藏好,往莲花铜炉里焚上清淡的荔枝香,自去书案前临摹颜真卿的字。 次日,施晏微起了个大早,穿好衣衫洗漱完毕,穿戴齐整后往膳房里去。 待忙过早膳时分,施晏微与刘媪等人围着长案用膳,忽听外头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乃是一个小子抱着半框樱桃往这边来。 刘媪放下碗筷,正要问话,却听那小厮先她一步说了话:“家主有令,将这框里的樱桃挑出一些制成樱桃毕罗送去各院,余下的便赏与你们吃。”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1 毕罗香 刘媪同人道了谢,便要请人坐下来用早膳,那小子放下樱桃,道是还要赶着回去复命,不好多留,话毕转身就要走。 施晏微看他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又瘦又小,忙叫住他,起身往柜中的小钱罐里抓了一把铜钱送与他,“辛苦小郎君走这一遭。” 那小子忙将铜钱往钱袋子里放好,难掩喜色地连声道谢后自去了。 喜儿望了施晏微好一阵子,见她坐了回来,忽的放下手中竹箸,摊开手打趣她道:“杨娘子生了一副菩萨心肠,不若取了善儿名字里的善字,起个小字就叫善奴可好?” 施晏微莞尔一笑,反问道:“我叫善奴倒也不难,却不知要去哪里寻个小字喜奴的人来与你凑成一对呢?” 此话一出,刘媪忍不住笑了出来,往喜儿碗里添了一筷子腌菜,“快些吃罢,再淘气下去,碗里的面该坨了。” 一时众人饭毕,刘媪便去看那筐里的樱桃,随手拨了两下,那些果儿还冒着凉气,想是才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遂转身朝着退寒居的方向叉手自说自话起来。 施晏微隐隐听得她嘴里念什么“家主,良善,赏赐,口福,保佑”之类的话语,当下便知她这是在感念宋珩的赏赐,替他祈求神明的保佑。 刘媪念叨了好一阵子,待回过身来,善儿和喜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半框盈润饱满的绯色樱桃看,就差上手去捧一把来吃了。 “府上主子不过十余人,再加上主子身边得脸的婢女,至多用上这框里的一半樱桃也就是了。你们拿篮子来拣出大果来,余下的便自分了吃罢。” 众人笑着应下,那竹篮来拣樱桃,待挑拣好后,拿水洗净去核,放进锅中加入赤砂糖熬成樱桃酱,樱桃酱拿薄饼皮包成方形小条,文火煎至两面金黄。 施晏微和刘媪忙了一上午,总算将那樱桃毕罗制成,喜儿善儿等人将毕罗摆好盘装入食盒中,除施晏微外,独喜儿相貌好些,便由喜儿去各院叫人来取。 喜儿犯了难,皱眉道:“我不大往园子里去,如何识得路?” 施晏微扶刘媪坐下,正替她老人家捶腰,听喜儿如是说,笑了笑,“我带你过去罢,你年纪小,将来总有要往园子里去的时候,趁这会子认认路也是极好的。刘媪上了年纪,方才站那好一阵子腰有些不爽利,还要请善儿你替她锤一锤。” 善儿笑着道声好,施晏微将自己那份樱桃的半数放进高足盘里,又取来小碟装了几个樱桃毕罗,放进食盒里引着喜儿出了膳房,一径往黛岫居而去。 院门外,施晏微叫喜儿自个儿进去寻画屏,正好练练胆量,又嘱咐她瞧瞧银烛在不在,若在,便请她请来一趟。 银烛常往膳房里去,喜儿自然识得她,当下抬腿进了黛岫居,正巧撞见银烛在一片花阴下捧脸发呆,便过去告知她杨娘子在院外等她,又问画屏阿姊在何处,银烛闻听是杨娘子寻她,面上露出一抹笑来,指了处地方给喜儿看。 喜儿同她道过谢,自去了,银烛便要往院外去寻施晏微。 迈出施晏微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见她出来,拔高音量唤她一声,银烛这才瞧见施晏微,直奔那山石而去。 二人见了面,施晏微拉她往身边坐下,银烛道:“音娘怎的这时候过来寻我。” 施晏微将食盒递给她,含笑道:“家主吩咐人往膳房里送了好些樱桃,叫制成樱桃毕罗送至各院,余下的便赏与膳房的人。刘媪叫喜儿来告知各院派人去取毕罗,偏喜儿不识得路,我才领着她往园子里来。这些樱桃和毕罗是我特特拿与你吃的。” 樱桃毕罗酸甜可口,老少咸宜,樱桃鲜果更是受本朝人的追捧,常有文人墨客以诗咏之,银烛一下子得了这两样吃的,开心得跟个八岁孩童似的,忙将那食盒接过来捧在怀里,笑眼弯弯:“谢过音娘。” 施晏微道:“谢什么,这原是我上回亲口允诺你的。待入了夏,我还要做末茶酥山与你吃呢。” 说话间,喜儿已出了黛岫居往这边过来,施晏微便与银烛分别,领着喜儿往薛夫人的翠竹居走去。 疏雨这会子并不在黛岫居,因瑞圣认得喜儿,在廊下就瞧见她了,遂将人唤至跟前询问,喜儿将事情说明,瑞圣应下,自去膳房去樱桃毕罗。 出了黛岫居,施晏微问路过的媪妇退寒居怎么走,那媪妇不善言辞,说了大半天,二人也只是听懂个大概,且先往她指的大致方向走。 穿过一处山廊,才下了石阶到平路上,忽被一道男声叫住,施晏微回头去看,却是那日夜里跟在宋珩身侧的小厮。 那会子施晏微尚还不知他姓甚名谁,后来打听一番,方知他唤作冯贵,乃是自幼跟在宋珩身边侍奉的,小宋珩两岁,至今已二十有四。 依宋府的规矩,婢女小厮至二十五方能放出园子去婚配,若有主子恩典,也可二十的年纪婚配,是以他与瑞圣的婚事需得等到明年浣竹满了二十才可定下。 施晏微与人叉手见礼,“冯郎君。” 冯贵与她二人回了礼,因问道:“二位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施晏微闻言,稍稍停下脚步,朗声回答道:“退寒居。” 杨娘子这时候要往退寒居去,想来是有什么事要与商陆、橘白二人说。 奈何今日不是休沐,倒没机会见着家主了;若不然,家主在退寒居里遇到杨娘子,心中指定是高兴的。 冯贵暗自在心内想着,不觉生出几分遗恨之情,面上强笑道:“这倒巧了,家主唤我回去取一样东西,二位娘子随我一道走就是。” 施晏微眼神示意身侧的喜儿跟上他,嘴里道:“既是如此,倒要谢过冯郎君了。” 不多时,二人随他来至地势略高些的退寒居,但见小山上的院落古朴大气,三座房屋拔地而起,排列有序,一汪清水自院前的石隙中缓缓泄出,水边怪石嶙峋、花草丛生,往那水流处看,可见一石桥,上有亭台,檐角下挂着铜铃,此时随风摆动,散出阵阵环佩琳琅之声。 施晏微觉得有趣,便立在亭下观察那铜铃上雕刻的龙凤祥纹;喜儿则进去将事情与商陆说了,待喜儿传完话出来,二人一道回去膳房,不在话下。 酉正,宋珩归府,进了正房,橘白入内将那食盒呈上,道是膳房备下的樱桃毕罗。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叫她退下,冯贵便上前将那装着樱桃毕罗的银盘取出,呈至宋珩面前,笑得颇有几分深意,“家主,自杨娘子去了膳房里头帮工,刘媪渐渐地将制作茶粿点心之事交与杨娘子做,想来这樱桃毕罗也是出自杨娘子之手了。” 那樱桃毕罗皮薄馅大,透着股淡淡的奶香味,宋珩素日里虽不大吃甜食,这会子听冯贵如此说,还是用银箸夹一块送至唇畔,轻咬一口。 不同于去岁在宋清和屋里用过的脆皮毕罗,这块毕罗的皮乃是软嫩的,煮滚去腥后的牛乳味清香,倒是各有千秋。 宋珩忽的放下手中银箸,沉声吩咐冯贵道:“你速去膳房一趟,便说我要用脆皮毕罗;再寻个由头叫杨娘子亲自送来书房。” 冯贵漆黑的眼珠一转,登时明白家主的用意,这是在变着法子想要见上杨娘子一面。明明昨日在太夫人的翠竹居才刚见过的,今日便又想见了,这可不就是文人骚客笔下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家主安心,奴自会将事情办妥。”冯贵一壁恭敬应下,一壁轻手轻脚退出去,再将房门合上。 如这般欺骗小娘子的事,他冯贵往日里做的可不多,便是面对浣竹,至多也不过是嘴上抹了蜜哄哄人,怎敢随意欺瞒。 这趟差事真个坑死人的事儿。冯贵心中惴惴,一路盘算着等会儿见到杨娘子后的说辞,不知不觉间,便已来施晏微的院外。 施晏微用过晚膳,正往外头走,欲要去园子里散步消食,二人在角门处打了个照面,冯贵朝人欠身叉手施礼,“家主吃不惯软皮的樱桃毕罗,偏膳房里这会子没个得力人在,还要劳烦杨娘子去膳房一趟,替家主新制一些脆皮的。” 人家是主自己是客,有道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岂可不卖面子。施晏微在心内暗自腹诽一番,接着从容一笑,温声道:“合该是我分内要做的事,何来的劳烦,冯郎君叫人一刻钟后过来取就是。” 话毕转身欲走,冯贵见状,忙出声叫住她,佯装出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模样,颇有几分局促地道:“橘白才刚告假家去了,商陆身上不自在,这会子正在屋里歇着,崔媪腿脚不好,我这会子还有旁的事要出府去办,可否烦请杨娘子制好樱桃毕罗后亲往退寒居去一趟?” 施晏微听后心中纳罕,天底下当真有这般巧的事,三个人都不得过来膳房一趟 冯贵观她默声良久,必定心有迟疑,好在他早想好了完全的对策,复又厚着脸皮含笑道:“杨娘子若觉得不妥当,自可再叫上晌午那个小娘子与你一道同去,再叫崔媪将食盒送至家主的书房即可。”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拒绝,遂颔首应下,返回膳房。 待将毕罗制好,膳房里独有同贵和善儿两个人,施晏微不好劳烦善儿,何况同贵是个小子,若有什么事,他腿脚更快,更能顶事儿,便叫他与自己同往。 一路行至退寒居,檐下的灯笼具已点亮,施晏微叫同贵在亭子里等她,自去寻崔媪,偏生崔媪不知去了何处,无人应答。 施晏微忐忑间走到书房外,只见碧纱窗上大剌剌地映着那人的高大剪影,顿是叫她有些心神不宁,犹豫着踌躇不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2 软语欺 窗外暮色浓重,天边升起几颗星子,白玉般的圆月悬于夜幕之中,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照亮大地。 晚风透窗而入,火苗跳动。 宋珩握笔的手稍稍顿住,墨珠滴落在雪浪纸上,氤氲出一片漆黑的痕迹,他却好像没瞧见,漫不经心地搁下笔,看向隔扇上的倩影,沉声道:“进来。” 男人低沉却饱含磁性的声音透着一股上位者独有的命令似的口吻,施晏微本能地生出抵触的情绪,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可手中的填漆食盒提醒着她,东西还未送到,她不该此时离去。 施晏微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双腿迈过门槛后,隔他老远就站住了,将那食盒往案上放下,叉手施礼,嗓音清脆:“家主,您要的酥皮樱桃毕罗。” 宋珩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之情,旋即搁下手中狼毫,抬首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纤瘦高挑的身躯之上,佯装惊诧,缓缓启唇问她道:“天色已暗,杨娘子怎的亲自过来?” 话音落下,施晏微顿觉安心不少,暗道宋珩当真对此毫不知情,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确是巧合罢了。 施晏微略思量片刻,平声答道:“冯郎君过来传话时,道是橘白家去了,商陆身上不舒坦,便托妾走上一遭。妾来至退寒居,本欲去寻崔媪送进来,不曾想人没找见,倒先走到了家主的书房外。” “嗯。”书案那边传来宋珩轻轻的应答声,而后便是一阵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啦生,宋珩立起身来至施晏微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今日的装束: 身着桂子绿半臂,葡萄石榴纹红夹裙,裙摆垂于重台履之上,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髻正中簪着样式普通的银钗首,两边各簪一只花树钗,简单大方,不施粉黛的娇靥如出水芙蓉般动人,清丽绝俗到叫人挪不开眼。 白嫩小巧的耳上可见细小耳眼,但却空无一物,脖颈处亦然。 那方螺钿匣中的饰物,她竟是一样也没戴。宋珩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来,面上却是半分不显,深邃的凤目如鹰眼一般地盯着施晏微清透如泉的双睛,似笑非笑地道:“杨娘子似是有些畏惧某,莫不是将某视作那等会无故伤人的豺狼虎豹了?” 施晏微被他盯得心中发紧,背上一阵阵的冒冷汗,强装镇定缓缓道:“家主多虑,家主乃护佑一方安定的雄主,妾怎会畏惧家主,将家主视作豺狼虎狼呢。不过是心中敬仰,是以有些拘谨罢了。” 雄主,敬仰。这四个字若从旁人口中道出,或许还能信上三分,可从眼前这位女郎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若真是心中敬仰,必不会是这般表面恭敬,实则疏离的表现。方才她进屋的时候,就连来案前与他行礼说话都不曾做到。 她既打定主意软语相欺,那他也无需光明磊落了。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眼底流露出如看宋清音、宋清和时那般宽和的眸光,尽量用柔和的语气与人说话:“往后在某跟前,不必这般拘谨。你与二娘原是差不多的年岁,在某眼中,倒也算得半个阿妹。” 一番话听上去无甚不妥之处,可施晏微心里就是觉得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劲儿,当下是一刻钟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呆,复又叉手施礼:“妾知了。家主喜欢酥皮的毕罗,还是快些趁热用吧,妾先告辞。” 宋珩颔首示意她自便就是,施晏微如蒙大赦,当下头也不回地离了宋珩的书房,疾步往院子外头走,直到亭中的同贵出声叫住她,她才堪堪停下步子,张开双手任由清风穿过手指,带走掌心因为紧张握拳而生出的细汗。 同贵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并未抬手去照施晏微的脸,自然瞧不清她的面色和神情,只是疑惑问她:“杨阿姊方才是忘了我么,怎的走那般快。” “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倒忘了你还在亭中等我,这才走得急了些。我给你道歉,下回出府带你喜欢的小陶人给你赔罪可好?” 同贵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少年郎心性的时候,闻言笑呵呵地道声好,绝口再不提方才的事了。 二人一径回去,因施晏微没有拿灯,同贵先将她送回住处,这才提灯离开。 施晏微甫一进门,就见一道模糊人影坐在廊下栏杆处,待走近些,发觉来人是银烛,忙上前唤她:“银烛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娘那边有事寻我过去?” 银烛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摇摇头,随施晏微往屋里进,“明日是上巳节,林二娘下了帖子邀小娘子去参加探春宴,因林二娘有两位姊妹一道去,小娘子也想寻个伴儿,太夫人知晓后便准了你与她同去,方才已叫人去知会刘媪了。小娘子特意打发我过来告知你,明日辰正便要从府门口出发。” 探春宴,乃是开元年间高门仕女们想出来的春游活动,后从长安传至各州府,出行游玩的时间也从春寒料峭的立春至谷雨前后延长至春三月。 施晏微正好也想出去透透气,只是这段时日告假的次数比先前频繁些,倒叫她生出些愧疚来,当下便打算明日多带些铜钱出门,也好给膳房的众人买些东西作为补偿。 “你且回去告知二娘,就说我已知晓,明日定会提前一时半刻在府门外等候。” 话毕,二人又寒暄一阵,银烛自去黛岫居复命,一夜无话。 次日,施晏微于晨光熹微时起身,自去烧了热水洗漱,再往妆镜前坐下,破费了一番功夫方将及腰的青丝梳成单螺髻,簪上薛夫人送与她的银蝶步摇钗,斜插两支鎏金银钿头,耳上一对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坠,淡扫峨眉轻点绛唇。 一时穿戴齐整,来至府外,宋清和尚还未至,倒是遇着了前去官署的宋聿,因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官员皆休一日,施晏微停下脚步,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口问他一句,“三郎君这是要往何处去?” “官署里积了些事,需得过去忙上半日。二兄瞧着似是出去的比某还要早些,杨娘子可见过他不曾?” 施晏微摇摇头,施叉手礼与人道别。 宋聿骑马离开不久,宋清和后脚便乘坐朱漆步辇而来,小厮站定后落辇,宋清和笑盈盈地踏下辇来,“我没来迟吧。” 施晏微莞尔一笑:“不迟,时候怕还有早的呢。” 说话间,已有媪妇挑开马车的帘子,画屏扶着宋清和上车,便又要去扶施晏微,施晏微先谢过再婉拒,自个儿提裙上了车。 前边有宋府的侍卫骑在马上开道,待画屏、银烛、小扇三人坐上后头的小车,一行人往城外而去。 汾水河畔,绿草如茵,佳木苍翠,放眼望去,但见重峦叠嶂、水韵幽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宋清和才刚提裙下车,便有数位仕族女郎迎了上来,大家互相见过,忽听一道女声笑问她道:“宋二娘,这位娘子是府上新来的女郎吗?怎的去岁不曾见过。” “这位是我三兄救命恩人的胞妹,去岁秋天才来的太原,孙九娘自然不曾见过了。这会子既见过了,你们也同我唤一样她杨娘子就是。” 因宋珩乃三镇节度使,手握北地兵马重权,称霸一方,宋家在太原城中可谓风光无两,颇受氏族的敬重和追捧,那些个女郎闻听施晏微乃宋珩胞弟救命恩人之妹,自然不敢轻视,皆叉手与人见礼,“杨娘子。” 施晏微回以一笑,亦行叉手礼。 宋清和在一旁掩嘴笑,待她们互相见过礼,旋即将几位女郎介绍给施晏微认识。 不多时,林家的马车往这边过来,宋清和与林家女郎互相施礼,见人来的差不多,各自吩咐自家婢女小厮将车上载来的帷幕、小几盘碟、瓜果吃食等物安置好,随后沿着林间小道闲步踏青。 是日,宋清音与孟芙在薛夫人处用午膳,婢女们捧来茶水、唾盂、巾帕等物。 薛夫人漱完口洗了手,仍不见孟黎川过来,因问道:“九郎去了何处,怎的不与你一道过来?” 宋清音搁下手里的茶碗,将口中茶水往唾盂里吐了,笑道:“他才到任,诸多事务尚还不算熟稔,休沐日也常往官署里去查阅旧年的卷宗,阿婆无需忧心他。” 说完将手没入水里净手,再取来巾子擦手,“依儿看,也该为二兄的终身大事多多思量思量了。” 疏雨最是心细如发,当下听宋清音将话题引至家主身上,忙与身侧的堆雪使眼色,领着另外四个婢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薛夫人点点下巴,就听宋清音接着往下道:“长安水边多丽人,咱们汾水水畔的也不差什么呀,阿婆何不叫人去府外侯着,倘若二兄回的不晚,便叫他去城外的汾水河畔接日暮方归的三娘,说不准就能遇上合眼缘的女郎,若为氏族女,自可说与二兄为妻,若出身清白门第低了些,与二兄做贵妾倒也使得。” “大娘说的有理,既如此,便叫疏雨去府外侯着罢。”薛夫人浅笑着说完,高声唤疏雨进来,令她去府外等候二郎。 疏雨应下,自去了。 午后,宋珩自军中归府,虽已卸了身上的甲胄,玄铁铸的长剑却还悬于腰际,魁梧的身躯稳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气势如龙似虎,不怒自威。 疏雨心中生畏,连忙迎上前,欠身与人叉手行礼道:“禀家主,太夫人请您往城外的汾水河畔去接小娘子归家。” 话音落下,但见宋珩面色微凝,眉眼冷峻,显是对那处毫无兴致,不大想过去。 他身旁的冯贵却是心细,当下只将眼珠一转,想起小娘子素日里是个喜伴儿的,轻笑一声,因问道:“小娘子是与何人一道去的?” 疏雨略思忖片刻,缓缓道出几个字来:“似是杨娘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3 探春宴 宋珩闻言,微不可擦地缓了缓面色,轻启薄唇淡淡道:“既是太夫人的意思,走上这一趟倒也无妨,你且回去复命罢。” 疏雨恭敬道声是,抬首目送宋珩扬鞭催马,待人转过巷子再瞧不见了,方转身往府里进,径直回到翠竹居。 彼时孟芙正窝在宋清和怀里解九连环,薛夫人一脸慈祥地瞧着她玩,疏雨上前施礼,温声回道:“太夫人,大娘,家主一刻钟前归府,现已往城外去接小娘子了。” 薛夫人听后微微颔首,却是有些不大放心,只拿眼斜看她,因问:“二郎面上可有难色?” 疏雨略有迟疑,摇头道:“家主面色瞧着与往常无甚分别。” 宋清音瞧出些端倪来,不动声色地给疏雨递了个眼色,旋即将孟芙手里的九连环拿开令她坐端正了,笑盈盈地道:“儿与团奴叨扰阿婆多时,这会子也该回去了。”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中佛珠,嗯了一声。 一旁的疏雨观薛夫人已阖目养神去了,便起身道:“太夫人,婢子去送送大娘。”见薛夫人点了头,复又高声唤堆雪过来,吩咐她去将薛夫人的木鱼和小木槌取来。 堆雪绕过屏风往里间进,疏雨对着宋清音做了个请的姿势,默声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 宋清音牵着孟芙的小手走到院外,四下打量一番后,轻声询问疏雨道:“二郎可知杨娘子是随二娘一道出去的?” 疏雨道:“应是知晓的,家主离去前,冯郎君问过奴二娘是与何人一齐去的,奴道二娘是与杨娘子同去的。” 宋清音得到想要的答案,当下便不再多言,笑着打发疏雨回去。 且说宋珩一路骑行至城外,放缓速度沿着汾河河道寻过去,遇着不少结伴出游的女郎,其中不乏姿容上佳的,宋珩却只匆匆扫视一眼,见她们当中并无施晏微和宋清和的身影,便又继续往下一处寻找。 直至寻到一片榆树林中,悠扬的琴声自账幕内传出,宋珩听着有些耳熟,遂靠近了些,果见宋清和正跽坐在软垫上抚琴。 施晏微盘膝坐于她的身侧,垂首低眉、檀口若樱,修长的双手抱着一把花梨木螺钿琵琶,此时广袖微落,露出一段洁白的小臂来,虽未拨动琴弦,但从她怀抱琵琶的姿势和轻抚琴弦的指法来看,断不会是生手。 一阵急风拂过,施晏微发上的银蝶随风颤翅,流苏微晃,活似从夜宴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宋珩一时看得入神,不曾察觉施晏微已抬首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宋珩方缓缓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施晏微未曾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心下吃惊不小,垂了眸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见礼,连带着抱琵琶的姿势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会子发现宋珩的人已不止施晏微一人,但因宋清和一曲尚未奏完,只得暂且压下起身见礼的心思。 宋清和弹得颇为入神,发上花树金冠的枝叶随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摆动,并未发觉宋珩的到来,待一曲奏毕,一众女郎皆抚掌称好,宋清和笑盈盈地抬了首去瞧她们,方看见马背上一袭广袖玄色圆领开襟衫的宋珩。 西斜的阳光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金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腰间的玉石金带熠熠生辉,越发衬得他玉质金相,龙章凤姿。 “二兄!”宋清和还是头一回在探春宴上遇到宋珩亲自来寻她的情形,自是欣喜万分,站起身来望向他。 在场众人,除宋清和外其余的人等,皆是叉手欠身,恭敬道:“宋节使万福。” 宋珩漆黑的星目扫视众人一眼,只在一袭扶光色小团花纹齐胸襦裙的施晏微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离镫下马,但见其肩宽腰挺,长身玉立,语气平平地道:“无需多礼。” 于是众位女郎互相施叉手礼别过,一场宴会因为宋珩的到来提前而结束。 宋府的婢女小厮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席间的一应物品用具,宋清和挽着施晏微的手来至宋珩跟前,笑靥如花,问他:“阿兄怎的知晓我在此处?” 宋珩敛目语气平平地道:“阿婆特意差人令某来汾水河畔接你家去。” 原是阿婆叫他来的。宋清和听后心中纳罕,暗道她出府是带了好些侍卫的,阿婆又何需再劳烦二兄亲自过来接她。 柔和的春风送来阵阵花草清香,吹动裙摆,施晏微立在他兄妹二人之间,颇觉自己这会子实在有些多余,却又想不出什么话与他二人说,偏宋珩腰上长剑直直朝着她,索性微垂了眼眸去看那剑柄上的繁复花纹。 宋珩眼尾余光瞥见施晏微似在观察他腰间的佩剑,遂将指节分明的右手覆于剑格之上,食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剑柄。 施晏微见状,不好再看,遂收回视线侧目遥望绵延的远山。 见她错开目光,宋珩越性紧紧盯住她的眼,轻启薄唇道:“从前倒不知道,杨娘子竟也会弹琵琶?” 话音落下,宋清和忆及施晏微方才弹奏的琵琶曲,亦将疑惑探究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 施晏微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现编出一套说辞出来:“约莫是幼时仔细学过,今日抱了琵琶甚感熟悉,竟还能弹出曲子来。” 河畔杨柳依依,浅草没过鞋面,宋珩的目光似染了墨,益发幽暗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眼将她看穿一般,沉声道:“既还能想起如何弹琵琶,何妨将其重拾起来,或可助杨娘子早日想起以前的事。” 施晏微被他盯得不大自在,微微颔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想寻个由头挣脱开宋清和的手往别处去,忽听画屏进前来报说:“家主,小娘子,杨娘子,马车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启程归府?” 此时此刻,画屏的这句话于施晏微而言,无疑是场及时雨,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待宋珩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画屏旋即叫人挪车过来。 不多时,车夫赶马过来,宋清和被水上的碎金晃了一眼,别过脸眨着眼道:“二兄可要与我们同乘马车?” 宋珩因身量太过高大,进出车厢时需要将腰弯得极低,是以不太坐的惯马车,宋清和本以为他会像以往那般直接拒绝,然而今日却是一改常态,不疾不徐地道了个“可”字出来。 小厮取了脚踏过来,宋清和与施晏微先上了车,宋珩跟在她们身后踏进来,不去坐里面的位置,径直往她二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原本尚还宽敞的马车被占去不少空间,加之他的气势太足,令施晏微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来。 右边的施晏微垂首绞着手里刺有宝相花纹的手帕子,左边的宋珩闭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宋清和注意到宋珩腰际的玄铁长剑,没话找话:“二兄,你今日去军中了吗?” 宋珩不过低低嗯了一声,仍闭着眼,再无旁的字眼。 “杨娘子琵琶弹得极好,可惜二兄今日来得晚了些,未能听见。”宋清和替他感到遗憾,轻叹了一口气。 话音落下,宋珩缓缓睁开了眼,凤目微眯,幽幽道:“如此说来,今日倒是我无耳福了。他日还要请杨娘子赏脸,也在府上奏一回琵琶曲。” 施晏微并不接话,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将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二娘今日顽的高兴,听什么曲儿都觉得悦耳,实则是心随幡动,这才觉得妾弹得好。真个要论起来,妾的琴音不过略听得过耳罢了。家主若想听琵琶曲,差人去请教坊司的娘子来府上弹奏才最妥当。” 轻风透过窗上的帷幔徐徐而入,撩动施晏微鬓边的碎发,她的双颊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微微发红,唇齿间和衣衫上还残留着些许果子酒的清冽香味,这会子在密闭的空间内蔓延开来。 宋珩五感敏锐,嗅到那股子淡淡的清香,藏于广袖之下的双手稍稍握拳。 但凡是他想要的,只管使出千般手段万般谋算去得到,又何必与人多费唇舌。 思及此,便将话锋一转,看向宋清和,“二娘和杨娘子在席上喝了什么酒?” 宋清和抬起手捧着尚还有几分滚烫发红的脸瓣,含笑道:“我喝的烧春酒和桑落酒,杨娘子喝不得如琼腴酒那样的酒,只用了些三勒浆酒和石榴酒。” 宋珩回应道:“桑落酒烈,回去用些醒酒汤再去拜见阿婆。” 他不说还好,这会子提到酒,宋清和便觉头脑隐隐发胀,眼皮发沉,拿巾子掩住檀口打了个呵欠,不多时便将头歪在施晏微的肩膀处浅浅睡去了。 施晏微怕她拧着脖子,轻轻将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宋清和迷迷糊糊的微张开眼,随着她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右手搭在她的膝上,复又睡去。 宋珩无声将这一幕看进眼里,默默从车厢角落的小格子里取出本书翻开来看。 宋清和就这般一路睡到了城门口,施晏微则是沉默了一路。 守城的士兵认得宋府的车马,朝那车夫叉手施礼后干脆利落地放了行。 宋清和揉揉惺忪睡眼,耳听得车厢外传来嘈杂声,挑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行至一处坊市时,施晏微道:“家主,小娘子,妾想去坊市上买些东西,就在此处先行下车。” 宋清和闻言来了兴致,对着宋珩软语娇嗔道:“二兄,现下天色还早,我想与杨娘子同去,你先回去见阿婆可好?” 宋珩不置可否,只叫车夫停下马车,勉强立起小半个身子出了车厢,反问她二人:“还不快些下车?” 宋清和忙跟出去,见宋珩已下了车,不由皱起眉,满腹疑惑地问:“二兄这是要与我们一道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3 探春宴_14 宋珩闻言,微不可擦地缓了缓面色,轻启薄唇淡淡道:“既是太夫人的意思,走上这一趟倒也无妨,你且回去复命罢。” 疏雨恭敬道声是,抬首目送宋珩扬鞭催马,待人转过巷子再瞧不见了,方转身往府里进,径直回到翠竹居。 彼时孟芙正窝在宋清和怀里解九连环,薛夫人一脸慈祥地瞧着她玩,疏雨上前施礼,温声回道:“太夫人,大娘,家主一刻钟前归府,现已往城外去接小娘子了。” 薛夫人听后微微颔首,却是有些不大放心,只拿眼斜看她,因问:“二郎面上可有难色?” 疏雨略有迟疑,摇头道:“家主面色瞧着与往常无甚分别。” 宋清音瞧出些端倪来,不动声色地给疏雨递了个眼色,旋即将孟芙手里的九连环拿开令她坐端正了,笑盈盈地道:“儿与团奴叨扰阿婆多时,这会子也该回去了。”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中佛珠,嗯了一声。 一旁的疏雨观薛夫人已阖目养神去了,便起身道:“太夫人,婢子去送送大娘。”见薛夫人点了头,复又高声唤堆雪过来,吩咐她去将薛夫人的木鱼和小木槌取来。 堆雪绕过屏风往里间进,疏雨对着宋清音做了个请的姿势,默声跟在她们母女二人身后。 宋清音牵着孟芙的小手走到院外,四下打量一番后,轻声询问疏雨道:“二郎可知杨娘子是随二娘一道出去的?” 疏雨道:“应是知晓的,家主离去前,冯郎君问过奴二娘是与何人一齐去的,奴道二娘是与杨娘子同去的。” 宋清音得到想要的答案,当下便不再多言,笑着打发疏雨回去。 且说宋珩一路骑行至城外,放缓速度沿着汾河河道寻过去,遇着不少结伴出游的女郎,其中不乏姿容上佳的,宋珩却只匆匆扫视一眼,见她们当中并无施晏微和宋清和的身影,便又继续往下一处寻找。 直至寻到一片榆树林中,悠扬的琴声自账幕内传出,宋珩听着有些耳熟,遂靠近了些,果见宋清和正跽坐在软垫上抚琴。 施晏微盘膝坐于她的身侧,垂首低眉、檀口若樱,修长的双手抱着一把花梨木螺钿琵琶,此时广袖微落,露出一段洁白的小臂来,虽未拨动琴弦,但从她怀抱琵琶的姿势和轻抚琴弦的指法来看,断不会是生手。 一阵急风拂过,施晏微发上的银蝶随风颤翅,流苏微晃,活似从夜宴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宋珩一时看得入神,不曾察觉施晏微已抬首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宋珩方缓缓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施晏微未曾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心下吃惊不小,垂了眸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见礼,连带着抱琵琶的姿势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会子发现宋珩的人已不止施晏微一人,但因宋清和一曲尚未奏完,只得暂且压下起身见礼的心思。 宋清和弹得颇为入神,发上花树金冠的枝叶随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摆动,并未发觉宋珩的到来,待一曲奏毕,一众女郎皆抚掌称好,宋清和笑盈盈地抬了首去瞧她们,方看见马背上一袭广袖玄色圆领开襟衫的宋珩。 西斜的阳光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上,金光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腰间的玉石金带熠熠生辉,越发衬得他玉质金相,龙章凤姿。 “二兄!”宋清和还是头一回在探春宴上遇到宋珩亲自来寻她的情形,自是欣喜万分,站起身来望向他。 在场众人,除宋清和外其余的人等,皆是叉手欠身,恭敬道:“宋节使万福。” 宋珩漆黑的星目扫视众人一眼,只在一袭扶光色小团花纹齐胸襦裙的施晏微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离镫下马,但见其肩宽腰挺,长身玉立,语气平平地道:“无需多礼。” 于是众位女郎互相施叉手礼别过,一场宴会因为宋珩的到来提前而结束。 宋府的婢女小厮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席间的一应物品用具,宋清和挽着施晏微的手来至宋珩跟前,笑靥如花,问他:“阿兄怎的知晓我在此处?” 宋珩敛目语气平平地道:“阿婆特意差人令某来汾水河畔接你家去。” 原是阿婆叫他来的。宋清和听后心中纳罕,暗道她出府是带了好些侍卫的,阿婆又何需再劳烦二兄亲自过来接她。 柔和的春风送来阵阵花草清香,吹动裙摆,施晏微立在他兄妹二人之间,颇觉自己这会子实在有些多余,却又想不出什么话与他二人说,偏宋珩腰上长剑直直朝着她,索性微垂了眼眸去看那剑柄上的繁复花纹。 宋珩眼尾余光瞥见施晏微似在观察他腰间的佩剑,遂将指节分明的右手覆于剑格之上,食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剑柄。 施晏微见状,不好再看,遂收回视线侧目遥望绵延的远山。 见她错开目光,宋珩越性紧紧盯住她的眼,轻启薄唇道:“从前倒不知道,杨娘子竟也会弹琵琶?” 话音落下,宋清和忆及施晏微方才弹奏的琵琶曲,亦将疑惑探究的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 施晏微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现编出一套说辞出来:“约莫是幼时仔细学过,今日抱了琵琶甚感熟悉,竟还能弹出曲子来。” 河畔杨柳依依,浅草没过鞋面,宋珩的目光似染了墨,益发幽暗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眼将她看穿一般,沉声道:“既还能想起如何弹琵琶,何妨将其重拾起来,或可助杨娘子早日想起以前的事。” 施晏微被他盯得不大自在,微微颔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想寻个由头挣脱开宋清和的手往别处去,忽听画屏进前来报说:“家主,小娘子,杨娘子,马车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启程归府?” 此时此刻,画屏的这句话于施晏微而言,无疑是场及时雨,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待宋珩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画屏旋即叫人挪车过来。 不多时,车夫赶马过来,宋清和被水上的碎金晃了一眼,别过脸眨着眼道:“二兄可要与我们同乘马车?” 宋珩因身量太过高大,进出车厢时需要将腰弯得极低,是以不太坐的惯马车,宋清和本以为他会像以往那般直接拒绝,然而今日却是一改常态,不疾不徐地道了个“可”字出来。 小厮取了脚踏过来,宋清和与施晏微先上了车,宋珩跟在她们身后踏进来,不去坐里面的位置,径直往她二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原本尚还宽敞的马车被占去不少空间,加之他的气势太足,令施晏微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来。 右边的施晏微垂首绞着手里刺有宝相花纹的手帕子,左边的宋珩闭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宋清和注意到宋珩腰际的玄铁长剑,没话找话:“二兄,你今日去军中了吗?” 宋珩不过低低嗯了一声,仍闭着眼,再无旁的字眼。 “杨娘子琵琶弹得极好,可惜二兄今日来得晚了些,未能听见。”宋清和替他感到遗憾,轻叹了一口气。 话音落下,宋珩缓缓睁开了眼,凤目微眯,幽幽道:“如此说来,今日倒是我无耳福了。他日还要请杨娘子赏脸,也在府上奏一回琵琶曲。” 施晏微并不接话,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将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二娘今日顽的高兴,听什么曲儿都觉得悦耳,实则是心随幡动,这才觉得妾弹得好。真个要论起来,妾的琴音不过略听得过耳罢了。家主若想听琵琶曲,差人去请教坊司的娘子来府上弹奏才最妥当。” 轻风透过窗上的帷幔徐徐而入,撩动施晏微鬓边的碎发,她的双颊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微微发红,唇齿间和衣衫上还残留着些许果子酒的清冽香味,这会子在密闭的空间内蔓延开来。 宋珩五感敏锐,嗅到那股子淡淡的清香,藏于广袖之下的双手稍稍握拳。 但凡是他想要的,只管使出千般手段万般谋算去得到,又何必与人多费唇舌。 思及此,便将话锋一转,看向宋清和,“二娘和杨娘子在席上喝了什么酒?” 宋清和抬起手捧着尚还有几分滚烫发红的脸瓣,含笑道:“我喝的烧春酒和桑落酒,杨娘子喝不得如琼腴酒那样的酒,只用了些三勒浆酒和石榴酒。” 宋珩回应道:“桑落酒烈,回去用些醒酒汤再去拜见阿婆。” 他不说还好,这会子提到酒,宋清和便觉头脑隐隐发胀,眼皮发沉,拿巾子掩住檀口打了个呵欠,不多时便将头歪在施晏微的肩膀处浅浅睡去了。 施晏微怕她拧着脖子,轻轻将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宋清和迷迷糊糊的微张开眼,随着她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右手搭在她的膝上,复又睡去。 宋珩无声将这一幕看进眼里,默默从车厢角落的小格子里取出本书翻开来看。 宋清和就这般一路睡到了城门口,施晏微则是沉默了一路。 守城的士兵认得宋府的车马,朝那车夫叉手施礼后干脆利落地放了行。 宋清和揉揉惺忪睡眼,耳听得车厢外传来嘈杂声,挑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行至一处坊市时,施晏微道:“家主,小娘子,妾想去坊市上买些东西,就在此处先行下车。” 宋清和闻言来了兴致,对着宋珩软语娇嗔道:“二兄,现下天色还早,我想与杨娘子同去,你先回去见阿婆可好?” 宋珩不置可否,只叫车夫停下马车,勉强立起小半个身子出了车厢,反问她二人:“还不快些下车?” 宋清和忙跟出去,见宋珩已下了车,不由皱起眉,满腹疑惑地问:“二兄这是要与我们一道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4 牡丹娇 宋珩没应,转身命人先行回府告知薛夫人不必等他们回去一道用膳,而后又令小厮牵马随车夫去前面的酒楼处等候。 宋清和将施晏微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道:“二兄今日这般举动着实有些奇怪,先是与我们一道乘坐马车,这会子又要与我们去逛坊市。这要放在从前,是很少会有的事儿......” 话还未完,宋珩已往她这边踱步过来,宋清和忙止了话语,笑问他:“阿兄今日怎的有闲心随我和杨娘子去逛坊市了?” 宋珩淡淡道:“既是阿婆叫我来接你家去,怎好自行回去。难得今日事少,随你去坊市一趟倒也无妨。” 宋清和见他面色如常,答得坦然,暂且相信他的说辞,与施晏微并肩而行。 施晏微在一处贩卖陶人的小摊前停下脚步,精心挑了几个陶人,自钱袋里抓出一把铜钱数过一遍后付给摊主。 摊主伸手接过铜钱,笑着叉手道:“二位娘子慢走。” 她竟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宋珩心中虽然纳罕,还是给冯贵递了个眼色,冯贵会意,满脸堆笑地走上前主动去帮施晏微拿东西。 施晏微有些不好意思,犹豫着不肯给,宋清和道:“无妨的,你送与他拿就是。” 冯贵人精似的附和道:“杨娘子无需与奴客气,不过是帮着拿些东西,不妨事。” 施晏微推脱不过,将包好的陶人双手递给冯贵,温声道:“如此,谢过冯郎君。” 宋清和心里也觉得奇怪,因问道:“杨娘子喜欢陶人吗?我去过你屋里,倒是不曾见过。” 施晏微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这陶人原是买给同贵的,我屋里自然不会有。他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心性单纯,最是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宋清和听后起了好奇心,又问:“同贵是谁?倒是与冯贵撞了个贵字。” 还不待施晏微答话,冯贵那厢却先开了口:“咱们这样的人,这名字里带有贵字的可不少,譬如什么富贵、福贵、金贵、银贵的,不值当小娘子稀奇。” 一番话说得宋清和忍俊不禁,笑眼弯弯。 如他们那样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出自贱籍的奴才,还是主人的所有物?施晏微接受过的教育和思想熏陶,使她全然无法认同封建时代的人有高低贵贱、贱籍良籍贵籍之分,更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种等级制度所带来的“便利”和“特权”。 施晏微笑容微凝,敛目温声道:“他是与我同在膳房做工的小郎君,生得瘦瘦高高的,漆黑的双目就跟两颗水晶的葡萄似的。他虽心思单纯,但却是个耐心细致的小郎君,又肯吃苦,小小年纪便将刘媪的手艺学去了大半,很是讨人喜欢,我和喜儿善儿都拿他阿弟一般照顾。” 宋珩闻听此言,不由想起二娘生辰那日,她在看到那对合浦南珠后眼底流露出的那一丝莫名的愤懑和悲悯,心中越发纳罕。 冯贵听后,嘿嘿一笑朗声附和道:“杨娘子仁善谦和,与人结交不问出处,端的是位女君子。” 说话间,宋清和挽着施晏微进了一间脂粉铺,宋珩便在外面等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出来,宋清和将东西交与冯贵,又见前方有人卖时令鲜花,遂往那处去买花。 宋清和选了两朵重瓣牡丹出来,笑盈盈地问身后的宋珩道:“二兄,你瞧这两朵牡丹好看吗?” 宋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宋清和便叫画屏替她把粉色的那朵往她的发髻上簪了,又将另外一朵朱色牡丹送与银烛,“这朵配杨娘子的丹罗披子正好,你去替她簪上。” 银烛双手接过,自去了施晏微身边,二人轻声耳语一番,施晏微往银烛袖子里塞了一盒茉莉香粉,而后微微屈膝垂首由她替自己簪花。 宋清和缓步来至人前,轻轻去抚施晏微的袖子,笑盈盈地道:“我就说这花儿与她相配,你们且瞧瞧,像不像阿婆屋里那幅画儿上的人。” 画屏略思忖片刻,笑问:“小娘子说的可是东墙上挂的那幅《仕女图》?” 冯贵只敢匆匆扫视施晏微一眼,旋即便微垂眼眸斜眼暗暗观察宋珩,见他眸色虽晦暗不明,狭长的凤目却是始终不曾从杨娘子的身上移开过。 坊市中人行如织、喧嚣热闹,施晏微与宋清和、画屏银烛等人在一块儿说笑,自然无心去留意宋珩和冯贵,更遑论那几个面无表情的侍卫。 施晏微端详着宋清和发上那顶同魏晋名画上极为相似的金树冠,轻笑着打趣她道:“依我看,二娘才真的像极了顾恺之《女史箴图》里走出来的标致人物;若要说有哪里不同,怕也就是发上的这朵妃色牡丹了。” 宋清和被她说得开心极了,脚步轻快地跑去宋珩跟前,瓮声瓮气道:“二兄,杨娘子夸我像古画上的人,这花树冠和妃色牡丹簪在我头上可好看?” 傍晚的微风吹动施晏微的裙摆,似一朵盛开的棠花,倾泄而下的霞光为她的白瓷玉面度上一层金光,发上牡丹娇艳欲滴,衬得她恍若姑射神人。 宋珩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到宋清和发间的金树冠上,脑海里却还浮现着施晏微在面对银烛和宋清和时的一颦一笑,缓缓启唇道出“好看”二字。 “你们也去买些花儿簪上吧,我和杨娘子去前边吹糖人。”宋清和一壁含笑说着,一壁离了宋珩取出二钱银子送与身侧的画屏,拉着施晏微往前边走。 彼时落日西沉,天边霞光似火,春风暖暖,宋珩放慢脚步不疾不徐地跟上去,难得一回对这样的琐碎事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家主!”一道急促的声音传入耳中,宋珩回身看去,却是他方才派出去给薛夫人传话的小厮。 宋珩隐入无人的小巷里,只见那小厮喘着粗气道:“禀家主,奴行至府外,正巧照见军中卫将军火急火燎地来府上寻家主,卫将军道是有急事要禀,奴便叫他在府门处侯着,自回来寻家主。” 卫三郎亲自来府上寻他,想来是有十分当紧的事。宋珩剑眉微蹙,沉声吩咐那小厮道:“叫他们保护好二娘和杨娘子。” 话毕抽身就走,脚下似要生出风来。 一路疾行至醉宵楼,翻身上马直奔宋府而去。 宋清和吹完糖人拿在手里把玩,转过头来寻宋珩,哪里还有他的半道人影。 “二兄呢?”宋清和寻不见人,问冯贵。 冯贵叉手行礼,恭敬道:“小娘子,家主已先行回府了。” 自宋珩接任河东节度使后,素来公务繁忙,更兼军务缠身,如这般招呼都不打就走的情况宋清和倒也遇到过数回,早就习惯,当下虽无太大反应,却也失了几分兴致,同施晏微略逛一会儿买完东西便往醉宵楼去乘车回府。 车厢外暮色浓重,月出西楼。 太原府先后有宋珩父子镇守,十数年未见战火,城中百姓安居乐业,这会子千家万户点上灯烛,一派灯火辉煌、兴盛繁荣的景象,夜市更是热闹非凡。 待马车停稳后,宋清和下了车,檐下灯笼透出的光亮拉长她的影子,但见她提裙上阶,问左侧守门的侍卫:“我二兄可回府了不曾?” 侍卫叉手施礼,平声答道:“家主打马归来后便与卫将军一道走了,并未进府。” 卫将军来寻他,莫不是军中出了什么事,二兄又要往外头去打仗了?宋清和抿嘴沉思:二兄自晋州回来还不到一个月便又要往外头去了么?若真是如此,却不知要何时才能归家了。 施晏微静静走在她身侧,观她满腹心事的模样,大概也能猜出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中原式微,天下动荡已久,宋珩自接任河东、平卢、卢龙三镇节度使后,又在短短两年间接连夺下义武、振武、昭义、夏绥、河中五镇,问鼎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今后他要打的仗,怕是只会多不会少。 二人一径进了园子,施晏微与她告辞作别,临走前温声宽慰她道:“时人皆道宋节使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便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想来家主亦会有法子解决的。二娘无需忧心。” 宋清和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直奔翠竹居而去。 瑞圣推开隔扇将人请进屋,薛夫人正坐在窗下轻拨佛珠闭目养神,疏雨坐在八足莲花矮几上替她捏腿。 “阿婆万福。”宋清和不确定薛夫人是否已经知晓此事,恐她知晓后悬心,当下不并不敢多言。 薛夫人缓缓睁开眼,牵了她的手让她往自个儿身边坐下,幽幽道:“怎的这时候才家来,同杨娘子去哪儿玩了?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耳听阿婆未提起二兄,宋清和勉强笑了笑,“儿与杨娘子去了坊市,买了好些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呢。阿婆不说还好,这会子想起还未用过晚膳,胃里倒有些难受起来。” 薛夫人闻言微皱了霜眉,轻叹口气道:“你二兄才刚差人过来传话,道是有事往军中去了。想来他也未用晚膳,偏这会子城门已经下了钥,倒不好叫人送些饭食过去。” 话毕,抬手抚上宋清和的墨发,叫瑞圣去膳房传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4 牡丹娇_16 宋珩没应,转身命人先行回府告知薛夫人不必等他们回去一道用膳,而后又令小厮牵马随车夫去前面的酒楼处等候。 宋清和将施晏微拉到一边,轻声细语地道:“二兄今日这般举动着实有些奇怪,先是与我们一道乘坐马车,这会子又要与我们去逛坊市。这要放在从前,是很少会有的事儿......” 话还未完,宋珩已往她这边踱步过来,宋清和忙止了话语,笑问他:“阿兄今日怎的有闲心随我和杨娘子去逛坊市了?” 宋珩淡淡道:“既是阿婆叫我来接你家去,怎好自行回去。难得今日事少,随你去坊市一趟倒也无妨。” 宋清和见他面色如常,答得坦然,暂且相信他的说辞,与施晏微并肩而行。 施晏微在一处贩卖陶人的小摊前停下脚步,精心挑了几个陶人,自钱袋里抓出一把铜钱数过一遍后付给摊主。 摊主伸手接过铜钱,笑着叉手道:“二位娘子慢走。” 她竟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宋珩心中虽然纳罕,还是给冯贵递了个眼色,冯贵会意,满脸堆笑地走上前主动去帮施晏微拿东西。 施晏微有些不好意思,犹豫着不肯给,宋清和道:“无妨的,你送与他拿就是。” 冯贵人精似的附和道:“杨娘子无需与奴客气,不过是帮着拿些东西,不妨事。” 施晏微推脱不过,将包好的陶人双手递给冯贵,温声道:“如此,谢过冯郎君。” 宋清和心里也觉得奇怪,因问道:“杨娘子喜欢陶人吗?我去过你屋里,倒是不曾见过。” 施晏微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这陶人原是买给同贵的,我屋里自然不会有。他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心性单纯,最是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宋清和听后起了好奇心,又问:“同贵是谁?倒是与冯贵撞了个贵字。” 还不待施晏微答话,冯贵那厢却先开了口:“咱们这样的人,这名字里带有贵字的可不少,譬如什么富贵、福贵、金贵、银贵的,不值当小娘子稀奇。” 一番话说得宋清和忍俊不禁,笑眼弯弯。 如他们那样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出自贱籍的奴才,还是主人的所有物?施晏微接受过的教育和思想熏陶,使她全然无法认同封建时代的人有高低贵贱、贱籍良籍贵籍之分,更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种等级制度所带来的“便利”和“特权”。 施晏微笑容微凝,敛目温声道:“他是与我同在膳房做工的小郎君,生得瘦瘦高高的,漆黑的双目就跟两颗水晶的葡萄似的。他虽心思单纯,但却是个耐心细致的小郎君,又肯吃苦,小小年纪便将刘媪的手艺学去了大半,很是讨人喜欢,我和喜儿善儿都拿他阿弟一般照顾。” 宋珩闻听此言,不由想起二娘生辰那日,她在看到那对合浦南珠后眼底流露出的那一丝莫名的愤懑和悲悯,心中越发纳罕。 冯贵听后,嘿嘿一笑朗声附和道:“杨娘子仁善谦和,与人结交不问出处,端的是位女君子。” 说话间,宋清和挽着施晏微进了一间脂粉铺,宋珩便在外面等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出来,宋清和将东西交与冯贵,又见前方有人卖时令鲜花,遂往那处去买花。 宋清和选了两朵重瓣牡丹出来,笑盈盈地问身后的宋珩道:“二兄,你瞧这两朵牡丹好看吗?” 宋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宋清和便叫画屏替她把粉色的那朵往她的发髻上簪了,又将另外一朵朱色牡丹送与银烛,“这朵配杨娘子的丹罗披子正好,你去替她簪上。” 银烛双手接过,自去了施晏微身边,二人轻声耳语一番,施晏微往银烛袖子里塞了一盒茉莉香粉,而后微微屈膝垂首由她替自己簪花。 宋清和缓步来至人前,轻轻去抚施晏微的袖子,笑盈盈地道:“我就说这花儿与她相配,你们且瞧瞧,像不像阿婆屋里那幅画儿上的人。” 画屏略思忖片刻,笑问:“小娘子说的可是东墙上挂的那幅《仕女图》?” 冯贵只敢匆匆扫视施晏微一眼,旋即便微垂眼眸斜眼暗暗观察宋珩,见他眸色虽晦暗不明,狭长的凤目却是始终不曾从杨娘子的身上移开过。 坊市中人行如织、喧嚣热闹,施晏微与宋清和、画屏银烛等人在一块儿说笑,自然无心去留意宋珩和冯贵,更遑论那几个面无表情的侍卫。 施晏微端详着宋清和发上那顶同魏晋名画上极为相似的金树冠,轻笑着打趣她道:“依我看,二娘才真的像极了顾恺之《女史箴图》里走出来的标致人物;若要说有哪里不同,怕也就是发上的这朵妃色牡丹了。” 宋清和被她说得开心极了,脚步轻快地跑去宋珩跟前,瓮声瓮气道:“二兄,杨娘子夸我像古画上的人,这花树冠和妃色牡丹簪在我头上可好看?” 傍晚的微风吹动施晏微的裙摆,似一朵盛开的棠花,倾泄而下的霞光为她的白瓷玉面度上一层金光,发上牡丹娇艳欲滴,衬得她恍若姑射神人。 宋珩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到宋清和发间的金树冠上,脑海里却还浮现着施晏微在面对银烛和宋清和时的一颦一笑,缓缓启唇道出“好看”二字。 “你们也去买些花儿簪上吧,我和杨娘子去前边吹糖人。”宋清和一壁含笑说着,一壁离了宋珩取出二钱银子送与身侧的画屏,拉着施晏微往前边走。 彼时落日西沉,天边霞光似火,春风暖暖,宋珩放慢脚步不疾不徐地跟上去,难得一回对这样的琐碎事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家主!”一道急促的声音传入耳中,宋珩回身看去,却是他方才派出去给薛夫人传话的小厮。 宋珩隐入无人的小巷里,只见那小厮喘着粗气道:“禀家主,奴行至府外,正巧照见军中卫将军火急火燎地来府上寻家主,卫将军道是有急事要禀,奴便叫他在府门处侯着,自回来寻家主。” 卫三郎亲自来府上寻他,想来是有十分当紧的事。宋珩剑眉微蹙,沉声吩咐那小厮道:“叫他们保护好二娘和杨娘子。” 话毕抽身就走,脚下似要生出风来。 一路疾行至醉宵楼,翻身上马直奔宋府而去。 宋清和吹完糖人拿在手里把玩,转过头来寻宋珩,哪里还有他的半道人影。 “二兄呢?”宋清和寻不见人,问冯贵。 冯贵叉手行礼,恭敬道:“小娘子,家主已先行回府了。” 自宋珩接任河东节度使后,素来公务繁忙,更兼军务缠身,如这般招呼都不打就走的情况宋清和倒也遇到过数回,早就习惯,当下虽无太大反应,却也失了几分兴致,同施晏微略逛一会儿买完东西便往醉宵楼去乘车回府。 车厢外暮色浓重,月出西楼。 太原府先后有宋珩父子镇守,十数年未见战火,城中百姓安居乐业,这会子千家万户点上灯烛,一派灯火辉煌、兴盛繁荣的景象,夜市更是热闹非凡。 待马车停稳后,宋清和下了车,檐下灯笼透出的光亮拉长她的影子,但见她提裙上阶,问左侧守门的侍卫:“我二兄可回府了不曾?” 侍卫叉手施礼,平声答道:“家主打马归来后便与卫将军一道走了,并未进府。” 卫将军来寻他,莫不是军中出了什么事,二兄又要往外头去打仗了?宋清和抿嘴沉思:二兄自晋州回来还不到一个月便又要往外头去了么?若真是如此,却不知要何时才能归家了。 施晏微静静走在她身侧,观她满腹心事的模样,大概也能猜出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中原式微,天下动荡已久,宋珩自接任河东、平卢、卢龙三镇节度使后,又在短短两年间接连夺下义武、振武、昭义、夏绥、河中五镇,问鼎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今后他要打的仗,怕是只会多不会少。 二人一径进了园子,施晏微与她告辞作别,临走前温声宽慰她道:“时人皆道宋节使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便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想来家主亦会有法子解决的。二娘无需忧心。” 宋清和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直奔翠竹居而去。 瑞圣推开隔扇将人请进屋,薛夫人正坐在窗下轻拨佛珠闭目养神,疏雨坐在八足莲花矮几上替她捏腿。 “阿婆万福。”宋清和不确定薛夫人是否已经知晓此事,恐她知晓后悬心,当下不并不敢多言。 薛夫人缓缓睁开眼,牵了她的手让她往自个儿身边坐下,幽幽道:“怎的这时候才家来,同杨娘子去哪儿玩了?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耳听阿婆未提起二兄,宋清和勉强笑了笑,“儿与杨娘子去了坊市,买了好些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呢。阿婆不说还好,这会子想起还未用过晚膳,胃里倒有些难受起来。” 薛夫人闻言微皱了霜眉,轻叹口气道:“你二兄才刚差人过来传话,道是有事往军中去了。想来他也未用晚膳,偏这会子城门已经下了钥,倒不好叫人送些饭食过去。” 话毕,抬手抚上宋清和的墨发,叫瑞圣去膳房传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5 捷报传 宋珩随卫洵疾驰至军中,卫洵率先下马,朝人双手抱拳行军礼,朗声道:“节帅,前日傍晚契丹王子耶律里石率五千骑兵南下突袭妫州,大肆劫掠,城中死伤军民将近两千,掠走牛羊马匹三千有余。” 卫洵说完,只见宋珩眼底染上一层阴翳之色,随即点了三千铁骑星夜出城,一路往东北追击。 仅仅四日后,两股人马在阴山下兵戎相见,宋珩拔剑直取里石王子而去,耶律里石自是不敌宋珩,忙惊声呼救,顷刻间便有十数名契丹骑兵应声驰援,将宋珩团团围住欲掩护耶律里石离开。 宋珩握紧手中长剑,策马接连斩杀数人于马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彼时卫洵从后方包抄,逼得耶律里石再无退路,宋珩收紧缰绳,稳坐于马背之上,看向耶律里石的目光仿佛在看卑微的蝼蚁一般,冷冷道:“将人拿下,一并带回太原,其余人等,尽数斩杀。” 话毕,调转马头欲走,忽的想起什么,便又回首随意指了一个契丹骑兵,扬声道:“回去告诉契丹王,里石王子,河东节度使宋珩代为看管一二。” 名为看管,实为囚禁。耶律里石自然知道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可恨他分明已经快越过阴山回到王庭,不曾想宋珩行军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可谓是有如天降神兵,不过三四日便追了过来。 此时悔恨自己轻敌,不听王兄劝告也已晚了,自古成王败寇,他的性命攥在宋珩手中,便如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耶律里石也算是契丹土地上的天之骄子,又是颇受契丹王偏心宠爱的王子,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般屈辱,当即使出一身的蛮力欲要挣脱卫洵的束缚,梗着脖子用蹩脚的北地汉话喊叫道: “你们汉人自古就有一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本王子落在你宋珩手中,想是命该如此;本王子可昂首挺胸地死在这阴山脚下,绝不能任你们汉人俘虏至太原囚禁受辱!但求能死在此处,要杀要剐本王子绝不眨一下眉头!” “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宋珩冷笑一声,一个健步翻身下马,电光火石间拔剑挥向耶律里石,剑锋直抵他的脖颈,尤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剑刃沾湿耶律里石的衣物,分外鲜红刺眼。 耶律里石虽不曾眨眼,但在冰冷的剑锋贴近脖颈,须臾间对上宋珩那双幽深冷冽的凤目时,却还是被其气势所慑,止不住地心颤,只觉脊背生寒,手脚发抖,额上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来。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将你一剑毙命岂非便宜了你,往后的日子,某会令你比死更难受。你在南下残杀妫州军民时,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话毕,待被俘的契丹骑兵尽数死于刀剑之下后,宋珩亲自领兵将契丹人抢去的一应牲畜、金银钱物悉数送回妫州;不及休整一二便又去探望受伤的军民,待一应事务安排妥当,至刺史府沐浴安寝时已过三更。 卯正,晨曦初露,天色微明。 宋珩手握成拳放至额头正中,强压下因连日睡眠不足带来的隐隐痛感,起身下榻,洗漱更衣,于沙场点兵后启程返回太原。 城中百姓夹道相送,叉手施礼,振臂高呼,更兼有跪地拜送宋珩和河东军者,声势浩大。而在面对囚车内的耶律里石时,则是连声唾骂。 待出了城郭,喧嚣声渐渐散去,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稀疏的低矮树木,宋珩稳坐于马背之上,扬鞭催马,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只想再快些。 除却想快些见到薛夫人等人外,他还想见一个人。 次日午后,宋珩行军至蔚州,于官道上照见一队疾驰而来的人马,宋珩定睛望去,来人却是宋聿,行色匆匆。 “二兄!”宋聿高呼一声,收紧缰绳停在宋珩马前,顾不得与人叉手见礼,喘着粗气道:“二兄离开太原的第二日傍晚,江晁联合义成攻打魏博,如今已连破卫州、澶州二州,魏州情势危急,节度使罗信遣张公前来求援,是否出兵相救,还请二兄定夺。” 江晁图谋魏博已久,但因罗信在宣武与河东之间摇摆不定,迟迟不曾有所动作;去岁岁末宋珩大败奚族,后又攻破晋州夺取河中,罗信自此偏亲河东,招致江晁不满。 卫洵听后沉思道:节帅前夜方离了太原,次日江晁便出兵魏博,天下间岂有这样的巧事,想是出河东军中出了奸细……但因情况紧急,又无实证,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宋珩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然,现下最当紧的是解救魏博,遂将此事暂缓,沉声道:“魏博背靠河东,焉能不救。” 且说薛夫人得知宋珩领三千骑兵追至阴山生擒了契丹王子时,宋珩已领兵去往魏博,因他此次将要对阵的乃是亡父宋玠的死敌江晁,又闻宣武军兵强马壮,不免悬心,数日不曾睡好,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少。 府上的主子心情不佳,仆妇婢女们难免小心侍奉,连带着那些个素日里专爱吃酒躲懒的媪妇们亦收敛不少,每日夜里侍奉完主子早早地就睡下了,再不敢去园子里与人赌钱吃酒。 直至三月二十这日,魏博传来捷报,河东军大获全胜,宣武军溃败撤兵,败走濮州。 薛夫人悬着的心落了地,面上亦露出久违的笑颜,于小佛堂里诚心拜了一遍菩萨。 三日后,宋珩归府,薛夫人亲往府外迎接,红着眼眶轻拍他身上的玄铁甲胄,嘴里低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珩后退两步,朝薛夫人拱手弯腰行军礼,恭敬道:“此番事出紧急,未及向阿婆辞行,让阿婆悬心,还请阿婆恕罪。” 薛夫人忙上前扶他起来,温声道:“连日行军,你也累了,快些进府用膳罢。” 宋珩挺直脊背,这才往人群中看去,宋洺、高夫人、宋清音、宋清和等人皆在,唯独他最想见的那一人不在。 浓而昳丽的剑眉微微一蹙,只一瞬又施展开来,迈过门槛。 一连数日不曾沐浴,盔甲内早积了一身的臭汗,何况这个时辰,薛夫人等人俱已用过晚膳,遂命人叫饭食送至退寒居。 宋珩揣着心事,加之身上燥热,接连饮下三杯凉茶,又叫冯贵去备凉水。 不多时,冯贵过来唤他沐浴。 宋珩褪下被汗水沾湿的衣衫,进了浴桶,擦洗一番后将两条修长的手臂搭在桶沿上,阖目养神。 许久后,宋珩着一身月白中衣,披了玄色外袍从浴房出来。 冯贵见他往上房过来,便叫橘白商陆二人布膳,替他盛了饭。 宋珩低垂着眸,淡淡道:“都退出去,冯贵留下。” 二人道声是,对视一眼,齐齐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杨娘子因何不在,可是有事?”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可笑,她为何不来,冯贵焉能知晓。 冯贵暗道:亏得他多留了个心眼,家主归家时见杨娘子不在,吩咐人去打探了一番,若不然,这会子焉能答得出话来。 想了数息,方道:“方才不见杨娘子,奴也纳罕,特意差人打探一番,道是杨娘子身子不适,只在上晌往针线房里坐了一会子,晌午就回去歇着了。” 宋珩点了点下巴,嗯了一声,思忖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杨娘子是府上的贵客,又是三郎救命恩人的胞妹,若是怠慢了,只怕要落人口实。你明日记得再差人去问问,若不见好,再请府上的医师过去替她瞧瞧。” 从前倒是不见家主对府上的宾客这般关心过。冯贵暗自腹诽,静静立在桌案旁侍奉他用膳。 夜色渐渐深了,窗外明月横空,花色满庭。善儿因担心施晏微,特意熬了红糖姜茶来瞧她,施晏微撑起身双手接过碗来,莞尔一笑道:“难为你这时候过来,我已好多了,明日便可回膳房。” 善儿听了,皱起眉道:“身上既不舒坦,还是去请个医师过来瞧一瞧的好。” 施晏微闻言,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二人又寒暄一阵,施晏微便叫她早些回去。 次日,冯贵打发商陆去膳房传膳,待商陆回来,问她杨娘子是否在膳房,商陆道并未瞧见她,许是去针线房里帮着画花样子了也未可知。 是夜,冯贵回明宋珩,出了退寒居走角门往府外而去。 这夜傍晚,宋珩自刑房而出,因才刚拿住军中奸细,盛怒之下亲自审问,遂拿刀活剐了其中一人。 周身腾腾的杀气尤未散去,右手和侧脸上可见还未干涸的鲜红血迹,晚风袭来,一股子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绕是冯贵素来胆大,一时间见了他这副可怖狠厉的模样,却也唬了一跳,颤巍巍地问:“家主可要净手洗面?” 宋珩闻言,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现下的模样着实吓人,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因冯贵常伺候在宋珩身侧往官署里来,门子皆识得他,待他甚是亲切热络,当下听他说节度使要热水和巾子,自然不敢耽搁。 那门子捧了铜盆过来,冯贵双手接过,烦请那门子推开门,踏进房去。 宋珩面色微凝,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和面,拿巾子擦干水渍,出了官署翻身上马往宋府而去。 一时进了府,冯贵默声跟在宋珩身后,随他一径往园子深处走去。 彼时天色尚早,宋珩立在花荫下站了一会儿,欲去去身上的血腥味。 忽见施晏微与银烛结成伴,提一盏素纱灯往这边过来,宋珩距今已有二十余日不曾见过她,今日若再错过,下一回却不知要到何时去了,思量再三,终究还是从花荫下踱步出来。 银烛眼尖,率先瞧见宋珩,忙上前欠身行礼,施晏微无声跟上,叉手屈膝,轻张檀口,平声道:“家主万福。” 宋珩垂眸看她,不自觉地将右手握成拳负于背后,那是方才杀人时握过刀的...后来他虽净了手,但思及冯贵当时看他的神情,唯恐眼前的女郎瞧出些什么,畏惧了他去。 “二位娘子忙碌一整天,不回去好生歇着,却往园子里来作何?”宋珩状似随口一问,往栏杆处走,与施晏微隔了些距离,盼着自己身上那股子隐隐的血腥味早些散去,莫要让她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才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5 捷报传_18 宋珩随卫洵疾驰至军中,卫洵率先下马,朝人双手抱拳行军礼,朗声道:“节帅,前日傍晚契丹王子耶律里石率五千骑兵南下突袭妫州,大肆劫掠,城中死伤军民将近两千,掠走牛羊马匹三千有余。” 卫洵说完,只见宋珩眼底染上一层阴翳之色,随即点了三千铁骑星夜出城,一路往东北追击。 仅仅四日后,两股人马在阴山下兵戎相见,宋珩拔剑直取里石王子而去,耶律里石自是不敌宋珩,忙惊声呼救,顷刻间便有十数名契丹骑兵应声驰援,将宋珩团团围住欲掩护耶律里石离开。 宋珩握紧手中长剑,策马接连斩杀数人于马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彼时卫洵从后方包抄,逼得耶律里石再无退路,宋珩收紧缰绳,稳坐于马背之上,看向耶律里石的目光仿佛在看卑微的蝼蚁一般,冷冷道:“将人拿下,一并带回太原,其余人等,尽数斩杀。” 话毕,调转马头欲走,忽的想起什么,便又回首随意指了一个契丹骑兵,扬声道:“回去告诉契丹王,里石王子,河东节度使宋珩代为看管一二。” 名为看管,实为囚禁。耶律里石自然知道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可恨他分明已经快越过阴山回到王庭,不曾想宋珩行军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可谓是有如天降神兵,不过三四日便追了过来。 此时悔恨自己轻敌,不听王兄劝告也已晚了,自古成王败寇,他的性命攥在宋珩手中,便如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耶律里石也算是契丹土地上的天之骄子,又是颇受契丹王偏心宠爱的王子,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般屈辱,当即使出一身的蛮力欲要挣脱卫洵的束缚,梗着脖子用蹩脚的北地汉话喊叫道: “你们汉人自古就有一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本王子落在你宋珩手中,想是命该如此;本王子可昂首挺胸地死在这阴山脚下,绝不能任你们汉人俘虏至太原囚禁受辱!但求能死在此处,要杀要剐本王子绝不眨一下眉头!” “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宋珩冷笑一声,一个健步翻身下马,电光火石间拔剑挥向耶律里石,剑锋直抵他的脖颈,尤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剑刃沾湿耶律里石的衣物,分外鲜红刺眼。 耶律里石虽不曾眨眼,但在冰冷的剑锋贴近脖颈,须臾间对上宋珩那双幽深冷冽的凤目时,却还是被其气势所慑,止不住地心颤,只觉脊背生寒,手脚发抖,额上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来。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将你一剑毙命岂非便宜了你,往后的日子,某会令你比死更难受。你在南下残杀妫州军民时,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话毕,待被俘的契丹骑兵尽数死于刀剑之下后,宋珩亲自领兵将契丹人抢去的一应牲畜、金银钱物悉数送回妫州;不及休整一二便又去探望受伤的军民,待一应事务安排妥当,至刺史府沐浴安寝时已过三更。 卯正,晨曦初露,天色微明。 宋珩手握成拳放至额头正中,强压下因连日睡眠不足带来的隐隐痛感,起身下榻,洗漱更衣,于沙场点兵后启程返回太原。 城中百姓夹道相送,叉手施礼,振臂高呼,更兼有跪地拜送宋珩和河东军者,声势浩大。而在面对囚车内的耶律里石时,则是连声唾骂。 待出了城郭,喧嚣声渐渐散去,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稀疏的低矮树木,宋珩稳坐于马背之上,扬鞭催马,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只想再快些。 除却想快些见到薛夫人等人外,他还想见一个人。 次日午后,宋珩行军至蔚州,于官道上照见一队疾驰而来的人马,宋珩定睛望去,来人却是宋聿,行色匆匆。 “二兄!”宋聿高呼一声,收紧缰绳停在宋珩马前,顾不得与人叉手见礼,喘着粗气道:“二兄离开太原的第二日傍晚,江晁联合义成攻打魏博,如今已连破卫州、澶州二州,魏州情势危急,节度使罗信遣张公前来求援,是否出兵相救,还请二兄定夺。” 江晁图谋魏博已久,但因罗信在宣武与河东之间摇摆不定,迟迟不曾有所动作;去岁岁末宋珩大败奚族,后又攻破晋州夺取河中,罗信自此偏亲河东,招致江晁不满。 卫洵听后沉思道:节帅前夜方离了太原,次日江晁便出兵魏博,天下间岂有这样的巧事,想是出河东军中出了奸细……但因情况紧急,又无实证,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宋珩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然,现下最当紧的是解救魏博,遂将此事暂缓,沉声道:“魏博背靠河东,焉能不救。” 且说薛夫人得知宋珩领三千骑兵追至阴山生擒了契丹王子时,宋珩已领兵去往魏博,因他此次将要对阵的乃是亡父宋玠的死敌江晁,又闻宣武军兵强马壮,不免悬心,数日不曾睡好,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少。 府上的主子心情不佳,仆妇婢女们难免小心侍奉,连带着那些个素日里专爱吃酒躲懒的媪妇们亦收敛不少,每日夜里侍奉完主子早早地就睡下了,再不敢去园子里与人赌钱吃酒。 直至三月二十这日,魏博传来捷报,河东军大获全胜,宣武军溃败撤兵,败走濮州。 薛夫人悬着的心落了地,面上亦露出久违的笑颜,于小佛堂里诚心拜了一遍菩萨。 三日后,宋珩归府,薛夫人亲往府外迎接,红着眼眶轻拍他身上的玄铁甲胄,嘴里低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珩后退两步,朝薛夫人拱手弯腰行军礼,恭敬道:“此番事出紧急,未及向阿婆辞行,让阿婆悬心,还请阿婆恕罪。” 薛夫人忙上前扶他起来,温声道:“连日行军,你也累了,快些进府用膳罢。” 宋珩挺直脊背,这才往人群中看去,宋洺、高夫人、宋清音、宋清和等人皆在,唯独他最想见的那一人不在。 浓而昳丽的剑眉微微一蹙,只一瞬又施展开来,迈过门槛。 一连数日不曾沐浴,盔甲内早积了一身的臭汗,何况这个时辰,薛夫人等人俱已用过晚膳,遂命人叫饭食送至退寒居。 宋珩揣着心事,加之身上燥热,接连饮下三杯凉茶,又叫冯贵去备凉水。 不多时,冯贵过来唤他沐浴。 宋珩褪下被汗水沾湿的衣衫,进了浴桶,擦洗一番后将两条修长的手臂搭在桶沿上,阖目养神。 许久后,宋珩着一身月白中衣,披了玄色外袍从浴房出来。 冯贵见他往上房过来,便叫橘白商陆二人布膳,替他盛了饭。 宋珩低垂着眸,淡淡道:“都退出去,冯贵留下。” 二人道声是,对视一眼,齐齐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杨娘子因何不在,可是有事?”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可笑,她为何不来,冯贵焉能知晓。 冯贵暗道:亏得他多留了个心眼,家主归家时见杨娘子不在,吩咐人去打探了一番,若不然,这会子焉能答得出话来。 想了数息,方道:“方才不见杨娘子,奴也纳罕,特意差人打探一番,道是杨娘子身子不适,只在上晌往针线房里坐了一会子,晌午就回去歇着了。” 宋珩点了点下巴,嗯了一声,思忖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杨娘子是府上的贵客,又是三郎救命恩人的胞妹,若是怠慢了,只怕要落人口实。你明日记得再差人去问问,若不见好,再请府上的医师过去替她瞧瞧。” 从前倒是不见家主对府上的宾客这般关心过。冯贵暗自腹诽,静静立在桌案旁侍奉他用膳。 夜色渐渐深了,窗外明月横空,花色满庭。善儿因担心施晏微,特意熬了红糖姜茶来瞧她,施晏微撑起身双手接过碗来,莞尔一笑道:“难为你这时候过来,我已好多了,明日便可回膳房。” 善儿听了,皱起眉道:“身上既不舒坦,还是去请个医师过来瞧一瞧的好。” 施晏微闻言,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二人又寒暄一阵,施晏微便叫她早些回去。 次日,冯贵打发商陆去膳房传膳,待商陆回来,问她杨娘子是否在膳房,商陆道并未瞧见她,许是去针线房里帮着画花样子了也未可知。 是夜,冯贵回明宋珩,出了退寒居走角门往府外而去。 这夜傍晚,宋珩自刑房而出,因才刚拿住军中奸细,盛怒之下亲自审问,遂拿刀活剐了其中一人。 周身腾腾的杀气尤未散去,右手和侧脸上可见还未干涸的鲜红血迹,晚风袭来,一股子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绕是冯贵素来胆大,一时间见了他这副可怖狠厉的模样,却也唬了一跳,颤巍巍地问:“家主可要净手洗面?” 宋珩闻言,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现下的模样着实吓人,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因冯贵常伺候在宋珩身侧往官署里来,门子皆识得他,待他甚是亲切热络,当下听他说节度使要热水和巾子,自然不敢耽搁。 那门子捧了铜盆过来,冯贵双手接过,烦请那门子推开门,踏进房去。 宋珩面色微凝,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和面,拿巾子擦干水渍,出了官署翻身上马往宋府而去。 一时进了府,冯贵默声跟在宋珩身后,随他一径往园子深处走去。 彼时天色尚早,宋珩立在花荫下站了一会儿,欲去去身上的血腥味。 忽见施晏微与银烛结成伴,提一盏素纱灯往这边过来,宋珩距今已有二十余日不曾见过她,今日若再错过,下一回却不知要到何时去了,思量再三,终究还是从花荫下踱步出来。 银烛眼尖,率先瞧见宋珩,忙上前欠身行礼,施晏微无声跟上,叉手屈膝,轻张檀口,平声道:“家主万福。” 宋珩垂眸看她,不自觉地将右手握成拳负于背后,那是方才杀人时握过刀的...后来他虽净了手,但思及冯贵当时看他的神情,唯恐眼前的女郎瞧出些什么,畏惧了他去。 “二位娘子忙碌一整天,不回去好生歇着,却往园子里来作何?”宋珩状似随口一问,往栏杆处走,与施晏微隔了些距离,盼着自己身上那股子隐隐的血腥味早些散去,莫要让她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才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6 斗百草 银烛心里畏惧宋珩,这会子并不敢抬首看他,只垂着眼帘恭敬道:“回家主,小娘子邀婢子和杨娘子等人明日斗草,叫我们自来园子里寻花草呢。” 施晏微心中虽也怵他,却并不畏惧,这会子见他有意拉开距离,便有些纳罕,一双冰剪明眸稍稍望向他,缄默不语。 宋珩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的面上,但见她此时粉面桃腮,白皙的脸颊上透着健康的光泽,并无半分病态,这才觉得安心; 全然无视银烛嘴里的那番话,旁若无人地问施晏微道:“某自魏博回府那日,并不见杨娘子;后听人说起,杨娘子那日身子不适,可严重?” 话音落下,银烛着实吃了一惊,暗道家主何时关心过大娘和小娘子以外的女郎?如是想着,脑海里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上月在黛岫居中,杨娘子与小娘子玩双陆棋,她在门槛处瞧见的那一幕。 家主莫不是对阿音起了那等心思?银烛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心跳的厉害,越发低垂了头。 施晏微初听这话时,心下也唬了一跳,可细细想来,上回在退寒居内,宋珩曾言:她与二娘年岁相仿,于他而言,倒也算得半个阿妹;且宋珩并非那等纵情声色之人,至今未有妾室和通房......再者说,以宋珩在北地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没见过,又怎会对她起那个心思呢? 许是瞧在宋三郎和原身亡兄的面上,果真拿她当半个阿妹一般关照吧。 思及此,施晏微面色从容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只消在屋里歇上一歇自己就好了,家主无需多虑。” 施晏微的声音不大,温温柔柔的。 宋珩听后只觉如沐春风,心里酥酥麻麻的,颔首嗯了一声,不好再多问。 忽而一阵晚风袭来,吹落庭花,点点花瓣落于她的发上,鬼使神差间,宋珩微抬起手,却见她的蹙起眉侧过头轻嗅着什么 施晏微在膳房帮工数月,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却又不尽相同,正欲仔细闻闻,那味道偏又突然消失了,甫一转过脸来,宋珩不知何时离得又远了些。 如练的月华下,宋珩长身玉立,如璋如圭,敛目沉静道:“无碍就好。府上有医师,杨娘子若身子不适,自可差人去请。” 她身侧的银烛尤未缓过神来,倒是未曾留意到这两股并不相宜的气味。 “劳家主提点,妾知了。”施晏微施一礼,客套又疏离。 宋珩沉了目,但见施晏微翠岫般的涵烟眉下,卷睫纤长,清眸横波,似皎洁月色中的一泓泉,动人心弦。 二人目光相触,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自在地轻抿了唇,垂下眼帘。 宋珩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默了片刻淡淡道:“退寒居里倒有不少奇花异草,若是园子里不够你们寻的,明日可来退寒居。” 话毕,垂首深深看她一眼,暂且压下异动的心思,转身离开。 银烛脑海里回想着家主见到杨娘子时的场景,欲要寻出些端倪来,可除却在黛岫居里的那个眼神和今日夜里吐露出的关切话语,再无旁的可疑之处。 施晏微摘了一支玉簪花,见她魂不守舍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她道:“怎的这副模样,莫不是被这满园子的花儿勾去了魂?” “音娘,家主他...”银烛欲言又止。 “他如何了?”施晏微拈花微笑,眉眼弯弯,面上全无异样之色。 原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事,没得叫人平添一桩心事;再者,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做什么呢。 银烛思量再三,终究将那话吞回肚子里,话锋一转轻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园子里这般大的地界儿,偏在这儿遇着家主。 施晏微不疑有他,并未将遇见宋珩的事放在心上,自她手里拿过灯笼往草丛里照:“你瞧瞧这是什么草,长得倒也奇特。” 银烛往那草丛看去,认了一回,“这是灯笼草,秋日里会结出灯笼一样的果儿。” 次日午后,宋清和用过午膳,略睡一会儿便往园子里的栖露亭去,又差人往膳房和翠竹居去请施晏微和瑞圣、堆云过来。 施晏微方眯了一会儿便被秋蝉唤醒,见她怀里还抱着踏云,立时没了瞌睡,笑盈盈地道:“踏云倒是比我这篮子里的花要压手不少,你抱了这一路,手也该发酸了,不若你替我提篮子,我抱着踏云过去如何?” 秋蝉也乐得解放双手,将踏云往她怀里送了,提起竹篮,一齐往栖露亭而去。 亭中众人见她过来,忙起身与她施礼,宋清音因家去了,只宋清和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正经主子在,是以大家并不十分拘束。 宋清和取了一支月季花出来,朗声道:“我有月月红。” 堆云拿出一颗路枫果来,扬声道:“我有路路通。” 施晏微亦含笑道:“我有玉簪花。” 瑞圣从篮子里翻出一棵草来,对着众人盈盈一笑,“我有灯盏草。” …… 清脆的言笑声自亭中传出,宋洺听得这阵笑声,迈着大步走上前去,秋蝉抱着踏云倚柱迎风,就见宋铭被一小厮搀扶着缓步走过来,忙将踏云放下,欠身行礼。 “阿耶。”宋清和止了笑颜,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朝人叉手施礼。 宋铭因在屋里与妾室取乐喝多了酒,有些头昏脑涨,适才出来透透气,他酒量不差,这会子头脑尚还清明着,不好在女儿面前轻浮造次,略看施晏微一眼后,便将目光落到一众婢女中姿容最好的银烛身上。 银烛立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将头垂得很低,幸而宋铭并未多做停留,由那小厮扶着往别处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众人斗百草的兴致大减,又玩了一阵过后,各自离开。 施晏微见银烛有些心不在焉、蔫了吧唧的,忆及方才宋铭看她时的眼神,便知症结所在,温声宽慰她道:“二娘的阿耶纵是再荒唐好色,总不至于下流没脸到打女儿屋中婢女的主意;再者太夫人和家主都是极清正的人,断容不下这样的荒唐事来。往后你远远瞧见他,绕开路走避过他也就是了。” 银烛闻听此言,这才稍稍定下神来,然而宋铭方才那道猥琐又下流的目光尤在脑海里浮现,令她胸中那股恶心和异样感迟迟退散不开。 唯有盼着时间能再快些,待到小娘子出了阁,她便可出园子与赵郎过上安稳的自在日子,再不必拘束在这方寸天地。 至酉时二刻,宋珩归府,一路来至退寒居,商陆推了门请人进去,宋珩立在门槛处稍稍驻足,平声问:“晨间可有人往退寒居而来?” 商陆摇头,如实答话:“不曾有人来过。”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宋珩心中仍生出些许失意来。 用过晚膳,宋珩去翠竹居拜见薛夫人,后又往黛岫居而去。 彼时宋清和正抱着踏云给它顺毛,耳听得小扇传话说家主过来了,忙起身下榻,竖着抱住踏云,任由它雪.白.粉.嫩的小爪子按在她的肩上。 宋清和娇俏一笑,与人玩笑:“二兄今日怎的想起我来了。” 宋珩大步上前,屈膝往塌上坐了,面色微凝,沉声反问她道:“二娘这是嫌二兄素日里还不够宠着你纵着你?” “怎会,二兄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与二兄玩笑一句,怎的还当真了。” 宋珩缓了缓面色,又问:“今日在园子里斗百草,是谁胜了?” “自然是我胜了。”宋清和得意洋洋,忽想起什么来,反问他道:“二兄怎的知晓我今日与人斗百草?” 银烛泡了新茶往房里进,宋珩抬眸略看她一眼,沉静道:“你这婢女昨日夜里与杨娘子一道在园子寻草摘花,正巧照见。” 待银烛将茶碗奉至宋珩跟前,宋清和伸手去挠她的腰肢,揶揄她道:“好呀,你与杨娘子暗地里通气呢,我二兄都瞧见了。” 银烛被她挠到痒痒肉,原本是想笑的,可想起她身旁的家主待杨娘子似是有些私心在的,又想起宋洺那日看她时的猥琐眼神,心中咯噔一下,再笑不出来,只硬着头皮假笑,“小娘子且饶过婢子这一回,炉上还烹着茶呢。” 话毕,抽出身来飞也似的走出房门,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心事重重。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四月上旬。 契丹人派遣使者前至妫州,欲以牛羊三千、马匹两千换回里石王子,宋珩听人来报后并不表态,只叫妫州守将暂且不必理会。 又三日,契丹使者无奈,只得亲往太原求至宋珩跟前,未料宋珩狮子大开口,需牛羊、马匹各五千方肯放人。 契丹使者见其态度强硬,只得灰溜溜地返回契丹,将宋珩提出的条件说与契丹王听了,激得契丹王当场血气翻涌,满面通红,嘴里直骂宋珩小儿焉敢狂傲至此。 待怒火平息后,为赎回他最疼爱的里石王子,少不得忍气答应,复又派出使者求和,此乃后话。 这日,宋珩往薛夫人屋里请安,薛夫人提及杨楚音,说她没了父母兄弟着实可怜,又问起卫洵来,沉吟片刻后幽幽道:“后日休沐,小满已过,天气渐渐地热起来,老身已命人往各府下了帖子去城外打马球,你若无要紧的事务缠身,暂且搁下随我们一道过去游玩散心也是极好的。” 薛夫人好端端地提起这两个人来,又叫人往城外去打马球,宋珩岂能猜不出她的心思,旋即目光一凝,攥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面容平静道:“全凭阿婆安排。” 隔日,众人准时来至府门外,施晏微因怕误了时辰,早早起身,着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和柿蒂纹高腰间色襦裙,绿发堆成云髻,除那银蝶钗外,又以两支鎏金银树钗和一把螺钿牙梳为饰,耳上一对金摇叶耳坠,温柔大方。 薛夫人过来见她打扮的清新淡雅又不失体面,笑着点了点下巴。 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外的马场而去。 媪妇搀扶薛夫人下了马车,不多时便被人团团围住,薛夫人与人寒暄两句,便叫她们各自散去,独与卫洵说话。 “这位卫三郎乃二郎手下的云麾将军,大娘和二娘原是认得的,独楚音不曾见过,你且过来。”薛夫人说完,朝施晏微挥手,示意她过去。 施晏微道声是,绕过将她的身形全然挡住的宋珩,迈着缓步来至薛夫人身侧,礼貌性地与人叉手施礼,朗声道:“卫三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7 女儿香 施晏微耳上的金摇叶耳坠随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珩被晃了一眼,旋即稍稍敛目,错开视线。 和煦的春风中,薛夫人轻笑起来,朝卫洵道:“卫三郎只同我们一样,唤她杨娘子就是。” 卫洵点头称是,旋即叉手回以一礼,而后礼貌性地垂下眼帘,略看薛夫人身侧的施晏微一眼,颇有几分惊为天人之感,却也只是视其为宋府女眷,再无旁的心思。 见他二人已互相见过,薛夫人低头瞧他身后由乳母抱着的卫思懿,含笑道:“团奴与明月奴年岁相仿,便叫人带她们去那边的花阴下玩。卫三郎与二郎、三郎情同手足,一道去台上坐坐吧。” 那边的卫洵自是颔首应下,同宋家人往高台处走去。 施晏微将步子迈得极缓,不免落于人后,薛夫人由疏雨和宋清和搀扶着落了座,因不见施晏微,遂偏头去寻,见她提裙踏在台阶上缓缓而来,低眉轻笑起来。 待人来至跟前,便递给身侧的疏雨一个眼神,疏雨会意,过去牵起施晏微的右手,将人往卫洵对面的位置上带。 宋珩将薛夫人和疏雨的这番举动看了去,虽知晓卫洵思念亡妻多年,心中并无续弦之意,然,薛夫人这般有意撮合二人,仍是叫他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 宋清和这会子大抵也看出薛夫人命人下帖子请卫三郎过来的用意了,一双清亮的杏眼一会儿落在施晏微身上,一会儿落在卫洵身上,跟个“吃瓜群众”似的。 独宋清音与在场的众人不同,只一心留意着端坐于高座上的宋珩。 不多时,宾客悉数来齐,后到的宾客皆往高台上来拜见宋珩和薛夫人,薛夫人笑着同他们寒暄几句后,便叫落座,偏过头去吩咐身侧婢女将今日的彩头呈上来。 宋清和抬眸看了那彩头,心生欢喜,遂问身侧的施晏微,“杨娘子可会打马球?” 施晏微摇头,遗憾道:“不曾学过。” “这就可惜了。”宋清和黛眉蹙了蹙,须臾间又舒展开来,半笑起来,“不过也无妨,待会儿我先教你骑马,将骑术练好,再学起来就不难了。” 话毕,起身拉着宋清音等人组起队来。 旁边桌上的林二娘打趣她道:“若你二兄也上场,我们就不必进场了,这彩头直接由宋二娘拿去就是。” 这话说的却是不假,要论起打马球,放眼整个太原,怕是无人能敌过宋珩。 宋珩闻言,难得于人前露一回笑颜,淡淡道:“某就不上场了,你们玩就是。” 施晏微从前只在影视剧中见过打马球的场面,现下能够亲眼得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来。 约莫小半刻钟后,双方组织好队伍,下了高台往球场走去。 判官高喝一声,便有手持锣槌的侍从敲响铜锣,两队人马逐球而去。 薛夫人将施晏微叫到自己身边坐了,眉眼弯弯地看着球场上的宋清音和宋清和,因笑道:“你瞧,她们两姊妹打得多好。” 施晏微看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称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卫洵起先中了一球。 薛夫人便又夸赞卫洵,闲聊似的问施晏微觉得卫三郎此人如何。 一番话问得施晏微越发如坐针毡,几乎可以确定薛夫人此番叫她同来此处的真实意图,勉强笑着敷衍两句后,垂首去饮碗中的茶汤来平复心绪。 “卫三郎膝下虽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人却是个长情的,四年前元妻亡故后便一直未曾续弦,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妾室也无。” 施晏微听后,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旁的字眼,倒叫薛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宋珩静坐于薛夫人下首的位置,见施晏微显是对卫洵并无半分兴致,胸中那口浊气散去大半,继而唇角微扬,仰首气定神闲地饮下一杯琼腴酒,邀上宋聿往马球场的后方的骑射场去骑马射箭。 自施晏微认定这是薛夫人设下的“相亲宴”后,便不怎么有心情去看那场上的马球赛了,直至宋清和赢得彩头翻身下马往这边过来,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听着宋清和讲述这场马球赛的心得。 宋清和话袋子似的说了好一阵子,末了,牵起施晏微的手,含笑道:“方才说要教你骑马,我们去后边的骑射场吧。” 施晏微本无心思去学骑马,这会子因见卫洵已往原先的位置坐下了,那种对“相亲”的排斥感便又涌上心头,忙立起身来与宋清和往骑射场走去。 宋清音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掩嘴轻笑起来。 孟黎川见身侧的妻子笑得开心,凑过来问她因何发笑,宋清音往他耳边低语几句,引得孟黎川也跟着轻笑起来,心中暗道:这样一个美娇娘,不说与自己的孙儿,倒巴巴想着介绍给旁人。 骑射场。 宋珩手中的雕弓弯如圆月,箭羽脱手的一瞬间,似流星划破长空,留下一道有力的弧度,正中靶心。 “二兄,三兄。十一娘与我打完马球,这会子正寻你呢。”宋清和含笑与人见礼。 宋聿放下手中弓箭交给身侧小厮,转身看过来,未及开口,宋珩便知他这是想回去见祖江斓,平静道:“既是弟媳寻你,三弟理应回去。” “二兄,二妹,杨娘子,某先行一步,你们慢慢玩儿。”宋聿说完,与那小厮一径离了此地。 宋珩不动声色地将施晏微打量一番,暂且收住心思,不动声色地将雕弓递给冯贵,而后跃身上马。 冯贵抱着弓箭来至二人跟前,笑问道:“小娘子和杨娘子是来骑马的?” “杨娘子不会骑马,我是来教她的。”宋清和一壁说,一壁牵着人往马厩走去。 施晏微不懂如何挑选马匹,全程跟着宋清和走,良久后,宋清和牵起一匹马的缰绳下了决断,含笑道:“这匹马瞧着甚是灵敏精悍,咱们就选它吧。” 说话间令人将马牵出来,出了马厩,先教施晏微如何上马。 施晏微双腿修长,手脚灵活,不多时便学会了,宋清和也到马背上来,手把手教她如何收握缰绳,如何扬鞭催马。 初夏的清风扑面而来,施晏微的耳边全是漱漱的风声,周遭的事物快速地往后倒退,这种感觉令她既新奇又紧张,身子略有些僵硬。 “二兄!”宋清和快马加鞭追上前面的宋珩,拔高音量呼唤他。 宋珩此时策马徐行,听见宋清和的声音,随即收拢缰绳,回头看她二人。 宋清和亦收拢了缰绳,马儿缓缓停下。 “可学会如何收握缰绳了?”宋清和问身前的人道。 施晏微心跳的厉害,尚还未从复杂纷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宋清和这番询问的话语并未全然入耳,只云里雾里地点了头。 宋清和得到肯定的答案,复又望向宋珩,满面堆笑,信心满满地道:“二兄,去岁至今,我的骑术精进不少,你与我赛上一场可好?” 宋珩并不急着应下,垂下眼帘看向施晏微,沉声问:“杨娘子可还吃得消?” 施晏微见宋清和兴致高涨,倒不好扫了她的兴,仍是点头。 宋清和嗔怪他道:“二兄未免有些小看人,杨娘子学得可好了,如何会吃不消?” 原是夸赞她的话,反叫颇有几分疲惫的施晏微不好意思起来。 “杨娘子握紧缰绳,坐稳了。”宋清和浅笑着提醒完施晏微,高声倒数计时,待数到壹时,与宋珩一齐扬鞭催马,疾驰出去。 速度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强烈的颠簸感和直往衣衫里灌的急风,令施晏微全然感觉不到新奇和激动,只余紧张和不安,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里。 宋珩念及施晏微与她同乘一匹马,虽有意放缓速度让着她,却还是超出宋清和一大段距离来。 一时到了骑射场的尽头,再往前是一大片密林,宋珩收拢缰绳,调转马头去看落在身后的宋清和。 彼时施晏微的面上已有了几分苍白之色,喘息连连,宋珩低头瞧她,剑眉微蹙,轻启薄唇道:“下马去林子里歇会儿。” 宋清和坐在施晏微身后,自然瞧不见她此时的面色,翻身下马来至宋珩身前,面上不见半分气馁,打趣道:“若能胜过二兄,只怕咱们太原府也要出个娘子关,由我来镇守了。” “二娘的骑术的确进益不少。”宋珩漫不经心地夸赞宋清和道,幽深的凤目却是不偏不倚地落在施晏微窈窕婀娜的身段上。 见她慢悠悠地离镫下马,还未站定便抬手抚住胸口,险些重心不稳似要跌下身去,当下顾不得许多,一个健步上前,及时伸出手臂将人托住。 施晏微直直栽到他的臂弯里,清幽的女儿香和淡淡的皂角香窜入鼻息,宋珩呼吸一滞,臂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施晏微立时清醒过来,着实有些难为情,又觉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实在有些硌人,只垂着眸轻声提醒他道:“劳家主出手相助,我无碍了,您可松开了。” 宋清和后知后觉,急忙过来扶住施晏微,抬眸瞧了宋珩一眼,懊恼道:“原是我的疏忽,忘了杨娘子还在马上。” 林间吹来的清风徐徐而过,宋珩稳了稳气息,强压下胸中那股燥意,旋即收回手负于后背,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似鹤。 林中设有凉亭供人歇息纳凉,因宋府提前命人递了消息过来,昨日已有小子来此处清扫过,宋清和扶着施晏微往亭中小坐一会儿恢复体力。 那道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臂上,掌心握住的手腕也纤细极了,宋珩呼吸微灼,轻咳一声不敢看她,临走前提点宋清和道:“待会儿回去骑慢些,杨娘子不曾骑过马,受了些惊吓也是有的。” 宋清和与施晏微回至马球场,上了高台,薛夫人看着宋清和被太阳晒红的脸,挥手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下,与人言笑起来。 过了晌午,众人用过午膳,略坐一会儿消食,与薛夫人辞别,目送薛夫人上了马车,各自散去。 及至府上,薛夫人留了宋珩说话,宋清和因身上乏了,自去黛岫居里午睡。 疏雨打下帘子遮阳,取来团扇替薛夫人扇风,薛夫人是看着她长大的,知她嘴紧,并不避讳她,因问宋珩道:“依二郎看,卫三郎对杨娘子可有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6 斗百草_21 银烛心里畏惧宋珩,这会子并不敢抬首看他,只垂着眼帘恭敬道:“回家主,小娘子邀婢子和杨娘子等人明日斗草,叫我们自来园子里寻花草呢。” 施晏微心中虽也怵他,却并不畏惧,这会子见他有意拉开距离,便有些纳罕,一双冰剪明眸稍稍望向他,缄默不语。 宋珩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的面上,但见她此时粉面桃腮,白皙的脸颊上透着健康的光泽,并无半分病态,这才觉得安心; 全然无视银烛嘴里的那番话,旁若无人地问施晏微道:“某自魏博回府那日,并不见杨娘子;后听人说起,杨娘子那日身子不适,可严重?” 话音落下,银烛着实吃了一惊,暗道家主何时关心过大娘和小娘子以外的女郎?如是想着,脑海里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上月在黛岫居中,杨娘子与小娘子玩双陆棋,她在门槛处瞧见的那一幕。 家主莫不是对阿音起了那等心思?银烛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心跳的厉害,越发低垂了头。 施晏微初听这话时,心下也唬了一跳,可细细想来,上回在退寒居内,宋珩曾言:她与二娘年岁相仿,于他而言,倒也算得半个阿妹;且宋珩并非那等纵情声色之人,至今未有妾室和通房......再者说,以宋珩在北地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没见过,又怎会对她起那个心思呢? 许是瞧在宋三郎和原身亡兄的面上,果真拿她当半个阿妹一般关照吧。 思及此,施晏微面色从容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只消在屋里歇上一歇自己就好了,家主无需多虑。” 施晏微的声音不大,温温柔柔的。 宋珩听后只觉如沐春风,心里酥酥麻麻的,颔首嗯了一声,不好再多问。 忽而一阵晚风袭来,吹落庭花,点点花瓣落于她的发上,鬼使神差间,宋珩微抬起手,却见她的蹙起眉侧过头轻嗅着什么 施晏微在膳房帮工数月,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却又不尽相同,正欲仔细闻闻,那味道偏又突然消失了,甫一转过脸来,宋珩不知何时离得又远了些。 如练的月华下,宋珩长身玉立,如璋如圭,敛目沉静道:“无碍就好。府上有医师,杨娘子若身子不适,自可差人去请。” 她身侧的银烛尤未缓过神来,倒是未曾留意到这两股并不相宜的气味。 “劳家主提点,妾知了。”施晏微施一礼,客套又疏离。 宋珩沉了目,但见施晏微翠岫般的涵烟眉下,卷睫纤长,清眸横波,似皎洁月色中的一泓泉,动人心弦。 二人目光相触,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自在地轻抿了唇,垂下眼帘。 宋珩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默了片刻淡淡道:“退寒居里倒有不少奇花异草,若是园子里不够你们寻的,明日可来退寒居。” 话毕,垂首深深看她一眼,暂且压下异动的心思,转身离开。 银烛脑海里回想着家主见到杨娘子时的场景,欲要寻出些端倪来,可除却在黛岫居里的那个眼神和今日夜里吐露出的关切话语,再无旁的可疑之处。 施晏微摘了一支玉簪花,见她魂不守舍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她道:“怎的这副模样,莫不是被这满园子的花儿勾去了魂?” “音娘,家主他...”银烛欲言又止。 “他如何了?”施晏微拈花微笑,眉眼弯弯,面上全无异样之色。 原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事,没得叫人平添一桩心事;再者,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做什么呢。 银烛思量再三,终究将那话吞回肚子里,话锋一转轻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园子里这般大的地界儿,偏在这儿遇着家主。 施晏微不疑有他,并未将遇见宋珩的事放在心上,自她手里拿过灯笼往草丛里照:“你瞧瞧这是什么草,长得倒也奇特。” 银烛往那草丛看去,认了一回,“这是灯笼草,秋日里会结出灯笼一样的果儿。” 次日午后,宋清和用过午膳,略睡一会儿便往园子里的栖露亭去,又差人往膳房和翠竹居去请施晏微和瑞圣、堆云过来。 施晏微方眯了一会儿便被秋蝉唤醒,见她怀里还抱着踏云,立时没了瞌睡,笑盈盈地道:“踏云倒是比我这篮子里的花要压手不少,你抱了这一路,手也该发酸了,不若你替我提篮子,我抱着踏云过去如何?” 秋蝉也乐得解放双手,将踏云往她怀里送了,提起竹篮,一齐往栖露亭而去。 亭中众人见她过来,忙起身与她施礼,宋清音因家去了,只宋清和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正经主子在,是以大家并不十分拘束。 宋清和取了一支月季花出来,朗声道:“我有月月红。” 堆云拿出一颗路枫果来,扬声道:“我有路路通。” 施晏微亦含笑道:“我有玉簪花。” 瑞圣从篮子里翻出一棵草来,对着众人盈盈一笑,“我有灯盏草。” …… 清脆的言笑声自亭中传出,宋洺听得这阵笑声,迈着大步走上前去,秋蝉抱着踏云倚柱迎风,就见宋铭被一小厮搀扶着缓步走过来,忙将踏云放下,欠身行礼。 “阿耶。”宋清和止了笑颜,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朝人叉手施礼。 宋铭因在屋里与妾室取乐喝多了酒,有些头昏脑涨,适才出来透透气,他酒量不差,这会子头脑尚还清明着,不好在女儿面前轻浮造次,略看施晏微一眼后,便将目光落到一众婢女中姿容最好的银烛身上。 银烛立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将头垂得很低,幸而宋铭并未多做停留,由那小厮扶着往别处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众人斗百草的兴致大减,又玩了一阵过后,各自离开。 施晏微见银烛有些心不在焉、蔫了吧唧的,忆及方才宋铭看她时的眼神,便知症结所在,温声宽慰她道:“二娘的阿耶纵是再荒唐好色,总不至于下流没脸到打女儿屋中婢女的主意;再者太夫人和家主都是极清正的人,断容不下这样的荒唐事来。往后你远远瞧见他,绕开路走避过他也就是了。” 银烛闻听此言,这才稍稍定下神来,然而宋铭方才那道猥琐又下流的目光尤在脑海里浮现,令她胸中那股恶心和异样感迟迟退散不开。 唯有盼着时间能再快些,待到小娘子出了阁,她便可出园子与赵郎过上安稳的自在日子,再不必拘束在这方寸天地。 至酉时二刻,宋珩归府,一路来至退寒居,商陆推了门请人进去,宋珩立在门槛处稍稍驻足,平声问:“晨间可有人往退寒居而来?” 商陆摇头,如实答话:“不曾有人来过。”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宋珩心中仍生出些许失意来。 用过晚膳,宋珩去翠竹居拜见薛夫人,后又往黛岫居而去。 彼时宋清和正抱着踏云给它顺毛,耳听得小扇传话说家主过来了,忙起身下榻,竖着抱住踏云,任由它雪.白.粉.嫩的小爪子按在她的肩上。 宋清和娇俏一笑,与人玩笑:“二兄今日怎的想起我来了。” 宋珩大步上前,屈膝往塌上坐了,面色微凝,沉声反问她道:“二娘这是嫌二兄素日里还不够宠着你纵着你?” “怎会,二兄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与二兄玩笑一句,怎的还当真了。” 宋珩缓了缓面色,又问:“今日在园子里斗百草,是谁胜了?” “自然是我胜了。”宋清和得意洋洋,忽想起什么来,反问他道:“二兄怎的知晓我今日与人斗百草?” 银烛泡了新茶往房里进,宋珩抬眸略看她一眼,沉静道:“你这婢女昨日夜里与杨娘子一道在园子寻草摘花,正巧照见。” 待银烛将茶碗奉至宋珩跟前,宋清和伸手去挠她的腰肢,揶揄她道:“好呀,你与杨娘子暗地里通气呢,我二兄都瞧见了。” 银烛被她挠到痒痒肉,原本是想笑的,可想起她身旁的家主待杨娘子似是有些私心在的,又想起宋洺那日看她时的猥琐眼神,心中咯噔一下,再笑不出来,只硬着头皮假笑,“小娘子且饶过婢子这一回,炉上还烹着茶呢。” 话毕,抽出身来飞也似的走出房门,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心事重重。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四月上旬。 契丹人派遣使者前至妫州,欲以牛羊三千、马匹两千换回里石王子,宋珩听人来报后并不表态,只叫妫州守将暂且不必理会。 又三日,契丹使者无奈,只得亲往太原求至宋珩跟前,未料宋珩狮子大开口,需牛羊、马匹各五千方肯放人。 契丹使者见其态度强硬,只得灰溜溜地返回契丹,将宋珩提出的条件说与契丹王听了,激得契丹王当场血气翻涌,满面通红,嘴里直骂宋珩小儿焉敢狂傲至此。 待怒火平息后,为赎回他最疼爱的里石王子,少不得忍气答应,复又派出使者求和,此乃后话。 这日,宋珩往薛夫人屋里请安,薛夫人提及杨楚音,说她没了父母兄弟着实可怜,又问起卫洵来,沉吟片刻后幽幽道:“后日休沐,小满已过,天气渐渐地热起来,老身已命人往各府下了帖子去城外打马球,你若无要紧的事务缠身,暂且搁下随我们一道过去游玩散心也是极好的。” 薛夫人好端端地提起这两个人来,又叫人往城外去打马球,宋珩岂能猜不出她的心思,旋即目光一凝,攥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面容平静道:“全凭阿婆安排。” 隔日,众人准时来至府门外,施晏微因怕误了时辰,早早起身,着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和柿蒂纹高腰间色襦裙,绿发堆成云髻,除那银蝶钗外,又以两支鎏金银树钗和一把螺钿牙梳为饰,耳上一对金摇叶耳坠,温柔大方。 薛夫人过来见她打扮的清新淡雅又不失体面,笑着点了点下巴。 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外的马场而去。 媪妇搀扶薛夫人下了马车,不多时便被人团团围住,薛夫人与人寒暄两句,便叫她们各自散去,独与卫洵说话。 “这位卫三郎乃二郎手下的云麾将军,大娘和二娘原是认得的,独楚音不曾见过,你且过来。”薛夫人说完,朝施晏微挥手,示意她过去。 施晏微道声是,绕过将她的身形全然挡住的宋珩,迈着缓步来至薛夫人身侧,礼貌性地与人叉手施礼,朗声道:“卫三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8 王银烛 宋珩端起茶碗,送到唇边,下巴微扬,神情散漫,佯装沉静道:“卫三郎待杨娘子并不热络,当是无意。” 二郎对她无意,卫三郎亦未瞧上她,薛夫人心中不免纳闷,暗道以杨娘子这般的姿容气度,怎的就入不得他们的眼呢? “杨娘子出自弘农杨氏,虽家道中落,到底是贵籍;卫三郎出自良籍,乃二郎的左膀右臂,他日定有一番大的作为;他二人若能结成夫妻,倒也称得上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偏月老不肯搭线......”薛夫人话毕,轻叹口气,垂首饮茶去了。 宋珩默了默,搁下茶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阿婆无需忧心,杨娘子惹人喜爱,她的福气还在后头。” 话音落下,疏雨打着团扇的手稍稍停顿,默声垂了眼帘去观察薛夫人面上的神情,见她先是微微怔住,后又朝人颔首半笑起来,心里大概有了底。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再不提此事,疏雨便也装聋作哑。 “老身那儿还有几匹轻盈柔软的绸缎,正好天也渐渐的热了,你往针线房里走上一遭,打发媪妇去十一娘、二娘和杨娘子屋里替她们量量身,各做四身新衣裳吧。” 疏雨恭敬应下,推门出去,迈着莲步奔针线房去了。 次日便有媪妇来替施晏微量身,道是太夫人送了绸缎来,令针线房给她和小娘子等人做夏衫夏裙。 当天傍晚,施晏微往翠竹居里谢恩,薛夫人留她说了会儿话,这期间并未提及卫三郎,施晏微渐渐安下心来,与她说笑。 不多时,薛夫人推说自个儿身上乏了,叫疏雨送她出去。 疏雨乃薛夫人的贴身婢女,从不轻易离开薛夫人身侧,薛夫人叫了她送自己出去,心中自是生出些许疑窦来,偏又参不透这其中的缘由,略想一会儿便抛至脑后了。 这日,银烛阿耶派人递了信进来,道是她阿娘旧疾复发,要她往家去一趟,银烛禀了宋清和,告假一日,宋清和禀性纯良,十分善解人意地许了她三日。 银烛拾掇一番,拿了细软从后院角门处出了府,一路往家里赶,才刚进门,她阿耶王荃便笑呵呵地迎上来,将人往屋里让。 二人往红木方案前坐了,王荃面露喜色,笑道:“大娘,趁着你今日在家,有件天大的好事要与你说。” 王荃素来是个趋炎附势的,并非那等厚道老实之人,银烛当下听他如此说,冷哼一声,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儿来。 “前儿府里的柳四来咱们家,道是家主的叔父要想法子先放你出园子,恢复良籍,再讨你做妾,叫你进府里当主子呢!” 银烛听了,不觉怒火攻心,气得满面通红,立起身来,“阿耶要儿与人做妾,不若现下就叫儿去死,倒还干净些!儿有手有脚,自可养活自个,断做不来这等卖身求荣的事!” 王荃听后只冷笑一声,嘴里刺她道:“你这会子有了姘头,还能舍得去死?” “前几月你每回家来,往柜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打量我不知道?我虽不识得字,自然有人识得,你那姘头能写字作画,想来是个读书人,郎君若有心将那人寻出来,断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观她面色由红转白,王荃面上益发得意,阴阳怪气道:“你若不肯依从,按我朝律法,良贱不得通婚,你二人私定终身,倘或事情传扬出去,你做不成人,他也断了前程,倒要做一对苦命鸳鸯不成?何况你还有阿娘和阿弟,你自己不要脸,没得也要连累了他们去?” 银烛叫他拿住七寸,终究软了下来,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他便再心急,也得容人缓缓,且让儿静上几日好好想想。” 王荃这才缓了面色,提点道:“莫要让郎君久等了。进去瞧瞧你阿娘和阿弟吧。” 这日,施晏微在针线房里描了一天的花样子,用过晚膳后往黛岫居去见宋清和,坐在屋里瞧了好一阵子,见画屏小扇等人进进出出,独银烛一人不在,因问道:“银烛却往何处去了?怎的独不见她?” 画屏捧了明前茶进来,奉与她吃,答:“银烛阿娘前两日病了,打发人来请银烛回去探病,小娘子准了她三日假家去。” 施晏微听后黛眉微蹙,一颗心没缘由地静不下来,心不在焉地陪宋清和玩了两回双陆棋,告辞离开。 回到屋中,卸妆蓖发,更衣吹了灯往床上躺下,翻来覆去至后半夜才浅浅睡去。 梦中,她与陈让窝在家里看电影。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客厅,陈让抱着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施晏微抬头看他,说想吃他包的饺子。 “好,就包你爱吃的芹菜牛肉饺子。”陈让声音温柔,满眼宠溺,松开她换下居家服后,出门去买食材。 施晏微没能在梦里等到他回来。 窗外刺眼的阳光将她唤醒,施晏微揉揉惺忪睡眼,呆愣地望向那扇直棂窗,怅然失神,许久后方缓缓回过神来,起身下床,更衣盥洗完毕,心事重重地往厨房而去。 隔天,施晏微因挂念银烛,复又往黛岫居里去寻她,见小扇坐在花树下懒洋洋地晒太阳,上前问她:“银烛可回来了?” 小扇闻言,微蹙了眉,摇头答道:“银烛昨儿叫人递了话儿进来,道是她阿娘病势不比平日,一时间恐怕难以大好,小娘子便又准了她两日假。” 施晏微越发忧心,忙完膳房里的活计,也顾不得用晚膳,回屋取来二两银子装进钱袋里,出了角门直奔宋府后巷而去。 一路来至银烛家中,敲门喊人,王荃隔着门问来人是谁,施晏微道是宋府来的,有事要寻银烛。 门后的王荃恐她是哪位主子跟前得脸的,不敢轻易得罪,开了门请人进去。 彼时天还亮着,王荃见她相貌极好,气质亦是不凡,大抵是个有些体面的,当即陪出笑脸来。 一时进到东屋,秦氏正歪在床上喝药,银烛魂不守舍地坐在窗沿处,愁眉不展。 施晏微上前轻声唤她,又与床榻上养病的秦氏施了礼。 秦氏虽气色不好,瞧着倒也不是药石无灵的地步,这会子还有些精神头,笑着与施晏微寒暄两句后,看出她似是有话要与银烛单独说,遂叫她二人出去说话。 二人一径出了房门,来至后院。 施晏微瞧出银烛的反常,关切道:“你阿娘的病,可要紧?” 银烛沉静道:“这原是她身上的老毛病了,因这回偶感风寒高热了两日,这才牵出旧症来,不过比先前略重上一些,将养一两个月便可大好。” 施晏微觉着不对劲,遂追问她:“既是如此,你方才缘何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银烛勉强压抑苦闷,挤出一抹笑来,淡淡道:“阿音多心了,我只是担心阿娘。” 施晏微停下步子定睛看她,很是认真地问她:“你也不必骗我,满腹的心事就差写在脸上了。我知你不是那等自寻烦恼的人,若真个无事,断不会这般。你我相识一场,彼此间总有情分在,便是上回那件事,我可曾透出去半个字?倘若有什么烦心事,何妨说与我听听,也替你出出主意排解排解。” 银烛这两日无处可倒苦水,胸中着实憋闷得厉害,当下听施晏微说的情真意切,越发视她为可信的挚友,不免眼圈一红,将人往后院的角门处拉。 待出了院子,走进无人的巷子里,方压低声音,神色黯然道:“家主的叔父,要纳我做他第五房妾。偏赵郎送与我的书信画作、坠子珠钗等物,不知怎的都叫我阿耶拿了去,以此辖制于我,道是我不依,便要将事情抖露出去,叫我和赵郎都做不成人,我这会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施晏微静静听她说完,登时撂下脸来,再没了往日的端庄温婉,也顾不得他是宋府里高高在上的主子,嘴里骂道:“好个不知礼义廉耻、龌龊没脸的下流种子,几时叫天爷收了他去才好!平日里仗着府里怕也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现如今竟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他岂不知你是二娘屋里的人?” 银烛头还是一回听她骂人,虽与她平日里的柔婉模样大不一样,却觉解气极了。 施晏微骂完才气顺了一些,细细思量一番,沉静道:“高夫人原是个不问世事的,未必肯管这桩事;若是去回太夫人,不免叫人过来仔细盘问,只怕会伤了二娘的体面;三郎君倒是个清正人,终究待人和善了些,未必能顶事儿......我瞧着,家主不光清正持重,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一不二的主儿,既镇得住人,又拿得出主意和章程来,且他素来待小娘子如嫡亲的胞妹,若知晓此事,断不会坐视不理。” “你阿耶虽拿□□来辖制你,却未必会蠢坏到将自家女儿的私密事说与外人听;你没了脸,他又岂能捞着好。依我看,你且在家呆着稳住你阿耶,待我明日回过家主,由家主出面歇了那人的龌龊心思,你阿耶知晓家主牵涉其中,定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断不敢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当下主意已定,银烛点头应下,再三谢过施晏微。二人在角门处别过,施晏微往宋府回,银烛仍往东屋去侍奉秦氏。 施晏微嘴上说着宋珩如何清正持重,实则心里有些怵他,向来只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他,这会子要她单独同宋珩陈情,自然不是一件易事。 因不知宋珩何时才会回来,用过晚膳后往屋里换身干净的衣裳,拿了火折子提了灯往退寒居而去。 宋珩近日似乎诸事繁忙,直至戌时二刻方至府上,踏着大步迈进院门,还不待商陆下阶来迎,施晏微从凉亭里信步而出,檀口轻启,发出清脆的声音:“家主。” 退寒居内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初夏的晚风吹动施晏微月白色的裙摆,玄月的清光落在她白瓷般的玉面上,衬得她温婉如水、压霜赛雪。 宋珩掩于广袖下的双手稍稍握拳,不知是不是天气渐热,手心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转过身来看她,因问:“杨娘子这时候过来寻某,可是有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7 女儿香_23 施晏微耳上的金摇叶耳坠随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珩被晃了一眼,旋即稍稍敛目,错开视线。 和煦的春风中,薛夫人轻笑起来,朝卫洵道:“卫三郎只同我们一样,唤她杨娘子就是。” 卫洵点头称是,旋即叉手回以一礼,而后礼貌性地垂下眼帘,略看薛夫人身侧的施晏微一眼,颇有几分惊为天人之感,却也只是视其为宋府女眷,再无旁的心思。 见他二人已互相见过,薛夫人低头瞧他身后由乳母抱着的卫思懿,含笑道:“团奴与明月奴年岁相仿,便叫人带她们去那边的花阴下玩。卫三郎与二郎、三郎情同手足,一道去台上坐坐吧。” 那边的卫洵自是颔首应下,同宋家人往高台处走去。 施晏微将步子迈得极缓,不免落于人后,薛夫人由疏雨和宋清和搀扶着落了座,因不见施晏微,遂偏头去寻,见她提裙踏在台阶上缓缓而来,低眉轻笑起来。 待人来至跟前,便递给身侧的疏雨一个眼神,疏雨会意,过去牵起施晏微的右手,将人往卫洵对面的位置上带。 宋珩将薛夫人和疏雨的这番举动看了去,虽知晓卫洵思念亡妻多年,心中并无续弦之意,然,薛夫人这般有意撮合二人,仍是叫他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 宋清和这会子大抵也看出薛夫人命人下帖子请卫三郎过来的用意了,一双清亮的杏眼一会儿落在施晏微身上,一会儿落在卫洵身上,跟个“吃瓜群众”似的。 独宋清音与在场的众人不同,只一心留意着端坐于高座上的宋珩。 不多时,宾客悉数来齐,后到的宾客皆往高台上来拜见宋珩和薛夫人,薛夫人笑着同他们寒暄几句后,便叫落座,偏过头去吩咐身侧婢女将今日的彩头呈上来。 宋清和抬眸看了那彩头,心生欢喜,遂问身侧的施晏微,“杨娘子可会打马球?” 施晏微摇头,遗憾道:“不曾学过。” “这就可惜了。”宋清和黛眉蹙了蹙,须臾间又舒展开来,半笑起来,“不过也无妨,待会儿我先教你骑马,将骑术练好,再学起来就不难了。” 话毕,起身拉着宋清音等人组起队来。 旁边桌上的林二娘打趣她道:“若你二兄也上场,我们就不必进场了,这彩头直接由宋二娘拿去就是。” 这话说的却是不假,要论起打马球,放眼整个太原,怕是无人能敌过宋珩。 宋珩闻言,难得于人前露一回笑颜,淡淡道:“某就不上场了,你们玩就是。” 施晏微从前只在影视剧中见过打马球的场面,现下能够亲眼得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来。 约莫小半刻钟后,双方组织好队伍,下了高台往球场走去。 判官高喝一声,便有手持锣槌的侍从敲响铜锣,两队人马逐球而去。 薛夫人将施晏微叫到自己身边坐了,眉眼弯弯地看着球场上的宋清音和宋清和,因笑道:“你瞧,她们两姊妹打得多好。” 施晏微看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称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卫洵起先中了一球。 薛夫人便又夸赞卫洵,闲聊似的问施晏微觉得卫三郎此人如何。 一番话问得施晏微越发如坐针毡,几乎可以确定薛夫人此番叫她同来此处的真实意图,勉强笑着敷衍两句后,垂首去饮碗中的茶汤来平复心绪。 “卫三郎膝下虽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人却是个长情的,四年前元妻亡故后便一直未曾续弦,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妾室也无。” 施晏微听后,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旁的字眼,倒叫薛夫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宋珩静坐于薛夫人下首的位置,见施晏微显是对卫洵并无半分兴致,胸中那口浊气散去大半,继而唇角微扬,仰首气定神闲地饮下一杯琼腴酒,邀上宋聿往马球场的后方的骑射场去骑马射箭。 自施晏微认定这是薛夫人设下的“相亲宴”后,便不怎么有心情去看那场上的马球赛了,直至宋清和赢得彩头翻身下马往这边过来,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听着宋清和讲述这场马球赛的心得。 宋清和话袋子似的说了好一阵子,末了,牵起施晏微的手,含笑道:“方才说要教你骑马,我们去后边的骑射场吧。” 施晏微本无心思去学骑马,这会子因见卫洵已往原先的位置坐下了,那种对“相亲”的排斥感便又涌上心头,忙立起身来与宋清和往骑射场走去。 宋清音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掩嘴轻笑起来。 孟黎川见身侧的妻子笑得开心,凑过来问她因何发笑,宋清音往他耳边低语几句,引得孟黎川也跟着轻笑起来,心中暗道:这样一个美娇娘,不说与自己的孙儿,倒巴巴想着介绍给旁人。 骑射场。 宋珩手中的雕弓弯如圆月,箭羽脱手的一瞬间,似流星划破长空,留下一道有力的弧度,正中靶心。 “二兄,三兄。十一娘与我打完马球,这会子正寻你呢。”宋清和含笑与人见礼。 宋聿放下手中弓箭交给身侧小厮,转身看过来,未及开口,宋珩便知他这是想回去见祖江斓,平静道:“既是弟媳寻你,三弟理应回去。” “二兄,二妹,杨娘子,某先行一步,你们慢慢玩儿。”宋聿说完,与那小厮一径离了此地。 宋珩不动声色地将施晏微打量一番,暂且收住心思,不动声色地将雕弓递给冯贵,而后跃身上马。 冯贵抱着弓箭来至二人跟前,笑问道:“小娘子和杨娘子是来骑马的?” “杨娘子不会骑马,我是来教她的。”宋清和一壁说,一壁牵着人往马厩走去。 施晏微不懂如何挑选马匹,全程跟着宋清和走,良久后,宋清和牵起一匹马的缰绳下了决断,含笑道:“这匹马瞧着甚是灵敏精悍,咱们就选它吧。” 说话间令人将马牵出来,出了马厩,先教施晏微如何上马。 施晏微双腿修长,手脚灵活,不多时便学会了,宋清和也到马背上来,手把手教她如何收握缰绳,如何扬鞭催马。 初夏的清风扑面而来,施晏微的耳边全是漱漱的风声,周遭的事物快速地往后倒退,这种感觉令她既新奇又紧张,身子略有些僵硬。 “二兄!”宋清和快马加鞭追上前面的宋珩,拔高音量呼唤他。 宋珩此时策马徐行,听见宋清和的声音,随即收拢缰绳,回头看她二人。 宋清和亦收拢了缰绳,马儿缓缓停下。 “可学会如何收握缰绳了?”宋清和问身前的人道。 施晏微心跳的厉害,尚还未从复杂纷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宋清和这番询问的话语并未全然入耳,只云里雾里地点了头。 宋清和得到肯定的答案,复又望向宋珩,满面堆笑,信心满满地道:“二兄,去岁至今,我的骑术精进不少,你与我赛上一场可好?” 宋珩并不急着应下,垂下眼帘看向施晏微,沉声问:“杨娘子可还吃得消?” 施晏微见宋清和兴致高涨,倒不好扫了她的兴,仍是点头。 宋清和嗔怪他道:“二兄未免有些小看人,杨娘子学得可好了,如何会吃不消?” 原是夸赞她的话,反叫颇有几分疲惫的施晏微不好意思起来。 “杨娘子握紧缰绳,坐稳了。”宋清和浅笑着提醒完施晏微,高声倒数计时,待数到壹时,与宋珩一齐扬鞭催马,疾驰出去。 速度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强烈的颠簸感和直往衣衫里灌的急风,令施晏微全然感觉不到新奇和激动,只余紧张和不安,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里。 宋珩念及施晏微与她同乘一匹马,虽有意放缓速度让着她,却还是超出宋清和一大段距离来。 一时到了骑射场的尽头,再往前是一大片密林,宋珩收拢缰绳,调转马头去看落在身后的宋清和。 彼时施晏微的面上已有了几分苍白之色,喘息连连,宋珩低头瞧她,剑眉微蹙,轻启薄唇道:“下马去林子里歇会儿。” 宋清和坐在施晏微身后,自然瞧不见她此时的面色,翻身下马来至宋珩身前,面上不见半分气馁,打趣道:“若能胜过二兄,只怕咱们太原府也要出个娘子关,由我来镇守了。” “二娘的骑术的确进益不少。”宋珩漫不经心地夸赞宋清和道,幽深的凤目却是不偏不倚地落在施晏微窈窕婀娜的身段上。 见她慢悠悠地离镫下马,还未站定便抬手抚住胸口,险些重心不稳似要跌下身去,当下顾不得许多,一个健步上前,及时伸出手臂将人托住。 施晏微直直栽到他的臂弯里,清幽的女儿香和淡淡的皂角香窜入鼻息,宋珩呼吸一滞,臂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施晏微立时清醒过来,着实有些难为情,又觉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实在有些硌人,只垂着眸轻声提醒他道:“劳家主出手相助,我无碍了,您可松开了。” 宋清和后知后觉,急忙过来扶住施晏微,抬眸瞧了宋珩一眼,懊恼道:“原是我的疏忽,忘了杨娘子还在马上。” 林间吹来的清风徐徐而过,宋珩稳了稳气息,强压下胸中那股燥意,旋即收回手负于后背,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似鹤。 林中设有凉亭供人歇息纳凉,因宋府提前命人递了消息过来,昨日已有小子来此处清扫过,宋清和扶着施晏微往亭中小坐一会儿恢复体力。 那道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臂上,掌心握住的手腕也纤细极了,宋珩呼吸微灼,轻咳一声不敢看她,临走前提点宋清和道:“待会儿回去骑慢些,杨娘子不曾骑过马,受了些惊吓也是有的。” 宋清和与施晏微回至马球场,上了高台,薛夫人看着宋清和被太阳晒红的脸,挥手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下,与人言笑起来。 过了晌午,众人用过午膳,略坐一会儿消食,与薛夫人辞别,目送薛夫人上了马车,各自散去。 及至府上,薛夫人留了宋珩说话,宋清和因身上乏了,自去黛岫居里午睡。 疏雨打下帘子遮阳,取来团扇替薛夫人扇风,薛夫人是看着她长大的,知她嘴紧,并不避讳她,因问宋珩道:“依二郎看,卫三郎对杨娘子可有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9 雨幕中 施晏微颔首道:“妾有事要说与家主知晓,可否容妾进去说话?不消多少时候,至多半盏茶的功夫。” 宋珩道出一个可字,转头看冯贵一眼,往书房而去。 冯贵是何等精明的人,立时会意,提灯往施晏微身边走,替她照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时进了书房,冯贵合上门,叫商陆退下,自个儿在廊下守着,不叫人靠近。 宋珩往案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坐了,一双凤目在施晏微的面部游走,幽深的目光定在她的桃花眼上,朗声道:“杨娘子不必如此拘束,纵有什么话,坐下说就是。” 施晏微道声是,往靠墙的圈椅上将将坐了,脊背瘦削却不曾弯下半分,平声问:“家主可还记得二娘屋里有个名唤银烛的二等婢女吗?” 那唤作银烛的婢女,宋珩起先是不记得的,因她常与施晏微混在一处,打过几次照面,这才堪堪有些印象。 但见他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稍稍点了点下巴。 施晏微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沉闷的惊雷声,乌云遮蔽玄月,急风透窗而入,吹灭仙鹤衔蔓灯台上的数盏蜡烛,屋内的光线骤然一暗,倒叫她唬了一跳,肩膀微微颤了两下。 宋珩夜视能力远超常人,何况这会子屋里还燃着两盏灯,自是将她的这一小动作看了去,出声唤冯贵进来将窗子关了,又叫去拿火折子将灭掉的蜡烛燃上。 冯贵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云层低矮,万条雨丝顷刻间掉落下来,滴在墨竹的枝叶上,发出细碎声响。 施晏微听着那淅沥声,稳了稳心神,檀口微张:“妾与银烛相识数月,知她是个不慕荣华富贵的,只等二娘出了阁,放她出园子,寻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嫁了,纵是粗茶淡饭,她也认了;偏生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叫家主的叔父瞧上了,要强纳她做妾,她阿耶这会子正以父母之命相压,逼得人一阵子要死要活,一阵子要进了道观做道姑去……” “若非妾做日听闻她阿娘病重往王家走了一遭,这会子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施晏微一壁说,一壁稍稍侧目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分毫未改,不免替人戴起高帽来:“妾素闻家主是个端方清正、持重守礼的君子,断容不下这样的腌臜事;何况银烛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倘若真的闹出人命来,如这般长辈瞧上小辈屋里的婢女要强纳了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府上失了颜面不说,怕也会损了二娘的体面,还未出阁的女郎,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事呢。”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算是瞧出来了,这位杨娘子和那名唤银烛的婢女交情匪浅,银烛肯将这样的私密事说她听,她肯为了银烛放下对他的畏惧寻到他的跟前来 宋珩霎时间立起身来,负着手信步来至施晏微身前,逼近她的同时,垂下眸直勾勾地对上施晏微的目光,似要透过她那双清眸洞悉她的内心。 施晏微因他的靠近莫名生出一丝慌乱和不安来,总觉得他今夜看她的眼神,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她的心跳快了半拍,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衣料。 “既是某叔父屋里的事,杨娘子为何不去寻高夫人,亦或是太夫人出面?”宋珩沉声问道,面色晦暗不明。 烛光中,那人立于背光处,落下来的阴影将施晏微的身子全然遮住,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盯住一只惊慌的小鹿。 施晏微心里虽怵他,然而这会子为着银烛,却也顾不得许多,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并未在他面前露怯。 “高夫人乃二娘嫡亲的阿娘,倘或一时气急将事情闹出去,反坏了事;太夫人年事已高,理应好生保养身体,若因这件事动起肝火损了身子,妾难辞其咎。况家主素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更兼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度,依妾愚见,这桩事由家主做定论,是最恰当不过的。” 宋珩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杨娘子为了那婢女专程过来说与某听的话,倒是比先时同某说过的一应话都要多。” 这样一番无关的话,听得施晏微有些云里雾里的,自是生出些许疑惑来,刚觉出点味儿来,就听宋珩又道:“某自会处理好此事,杨娘子无需悬心;外头尚还下着雨,杨娘子带把伞回去罢。” 话毕高声唤冯贵进来,命他去取油纸伞来,再亲送杨娘子回去。 那股异样的思绪被他打断,施晏微并未往下深想,连忙朝人欠身道谢,随冯贵一道出去,立在檐下等他过来。 那雨下得绵密,宋珩无声立在门槛处,静静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初见她时的场景,雨幕中,她撑伞款款而来,如空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那些雨丝似是落在了他的心上,叫他有些心痒痒的,暗暗自忖:他想要她,他的院里也是时候该添一位贵妾了。 不多时,冯贵拿伞过来,双手奉与施晏微一把绘红梅的,走在她前面照亮路面。 直到那道光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宋珩方转身进到书房,立在案前提笔落字。待冯贵回来,令他去打探此事。 次日,宋珩在官署用过午膳,早早地往府里回,那守门的侍卫见他行色匆匆,面上隐有愠色,皆是默声屈膝行礼。 宋珩未看他们一眼,疾行而过。 一路来至神逍居,里头传出吃酒玩闹的作乐声,廊下的婢女见他过来,正要通传,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 那婢女虽说是宋铭院里的人,两相比较之下,自是更为惧怕宋珩的,遂施一礼默声退下了。 宋珩立在窗外,往里看。 此时宋铭正与一妾室玩双陆棋,除点筹的婢女外,另有两个姬妾替他扇风捏肩,那妾室穿粉戴金,落下一子后娇嗔着欲要悔棋,宋铭便银笑起来,将人勾进怀里。 伸出手端起掐丝圆花金杯往人嘴里送,笑得十分猥琐:“有道是落子无悔,该罚该罚。此局云娘若能胜了我,晚上我去你屋里好好疼...” 宋铭一语未完,那点筹的婢女跟着轻笑起来,甫一抬首,正正对上宋珩那张阴沉的脸,吓得她如惊弓之鸟,连忙站起身来,屈膝颤声道:“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屋里一众人等登时没了声响,面色或惊或惧,独宋铭还算镇定,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对着身侧呆若木鸡的侍妾低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宋珩迈进门槛,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皆退了出去,宋铭勉强笑了笑,问:“二郎这时候不在署衙,怎的往这里来了。” “某因何而来,叔父难道不知?”宋珩语调低沉,淡淡扫视他一眼,大剌剌地往东墙下的禅椅上坐了。 欲纳银烛的事他未曾透给平日里常替他出主意的云娘和王荃以外的人,照理说,二郎当是不知的。 宋铭心下合计一番,心中生疑,佯装镇定道:“二郎这话说得奇怪,你我叔侄,什么样的话不可直言?” 眼见他心存侥幸,宋珩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只轻哼一声,冷着一张脸,沉声道:“二娘已是十六的年纪,只在这一两年就要出嫁;叔父如今上了年纪,也该收收心思,莫要闹出笑话来,平白让人戳脊梁骨。” “二郎说的是极。日后自当收心,多多保养身体。”宋铭收着气性敷衍他。 宋珩见他不见棺材不落泪,面色愈发冰冷,眼底染上一层阴翳,冷笑道:“看来叔父这是打定主意,不愿主动坦白了。” “叔父可知,那王银烛乃是二娘屋里的婢女?” 此事做得隐密,竟还是叫他知晓了。宋铭顿感脊背生汗,额上的汗珠似乎怎么也擦不完,硬着头皮低低道出“知道”二字。 “叔父既然知道,竟还是起了那等龌龊心思。想来是五年前的那桩事,叔父已经全忘干净了。”说话间,微微扬起下巴,幽深的目望向呆立在原地如芒在背的宋洺。 五年前,宋珩叫人拿鞭子活活抽死了他身边的小厮福全,福全断气前,惨叫连连,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叫人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浓重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众人皆因不适微微皱眉,独宋珩面色如常、气定神闲。 这位内侄的手段和心性,实在可怖。 宋铭忆起当时的场景,尤觉不寒而栗,当下轻声细语地赔出笑脸来:“原是我那日吃醉酒糊涂了,瞧那婢女样貌好,胡乱说与身边小厮听的。谁知那小厮竟听不出来是胡话,胡乱往外头传了,二郎莫要当真。” 宋珩见他自寻了台阶下来,也不便过分落他面子,沉着脸正声道:“他二人既是好话、胡话不分的,依某看,往后也不必在叔父跟前伺候了,再叫管事择两个机灵些的送与叔父使唤才好。” 名为换两个人过来伺候,实则是要剪除他的心腹,叫人时时监视于他罢了。 宋铭笑容微凝,纵然心中有千百个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应下,“如此,倒要劳二郎费心了。” 宋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立起身来踱步到窗边,随手攀折下一枝横在窗边的紫薇花枝,回头看他,“叔父应是知晓某的禀性的,倘或日后再传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休怪某不念骨肉亲情,落了叔父的脸面。” 话毕,将那花枝随手往地上扔了,抬腿毫不留情地踏了过去。 宋铭低头瞧见那被踏扁的花枝,冷汗连连,迈开虚浮的步子将人送至廊下。 出了神逍居,宋珩差人去传银烛来跟前问话,看她千恩万谢的模样,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与杨娘子是如何相识的?” 银烛默了片刻,道是小娘子常叫她往厨房传膳,一来二去便渐渐熟稔起来。 一番话答得中规中矩,宋珩没再细问,认为银烛不便留在府里,又想起施晏微那日夜里同他说的话,索性提前放银烛出去。 银烛一路出了退寒居,便往膳房去寻施晏微,将人拉到院外的树荫下,道是家主恩典,念在她记挂卧病在床的老娘,日日亲奉汤药,提前放她出去。 施晏微替她高兴之余,生出些纳罕来,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忽听银烛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问:“音娘心中对家主可有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0 欲纳她 施晏微叫她这话问得有些发蒙,待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我对家主只有敬重,绝无半点旁的心思。便是这宋府,我也不会长久地住下去,早晚是要离开的。” 若是音娘心中有意,家主待音娘的心思,倒也不是坏事;可偏偏音娘心中对他并无意,这却难办了。 银烛默了一阵子,心中纠结再三,终究出言提醒她:“音娘,我瞧着家主待你似乎有些别样的心思;你可还记得,踏云在太夫人屋里闯祸那日,你与小娘子玩双陆棋,那时家主瞧你的眼神,并不纯粹;还有那日夜里,我与你去园子里寻花草,家主问你身子不适是否严重,当时我便觉得纳罕,家主何曾这般在意过旁人,便是嘴上问一句也是没有过的事。” “再有就是今日,家主差人传我过去问话,不过说上三两句后便提起阿音你来,倘若不是对你起了心思,又何必这般?音娘若是对家主无意,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当多留个心眼远着他些,早做打算才是。” 施晏微静静听她说完,忆及昨日晚里,宋珩立在她身前垂眼瞧她的眼神,她当时原是觉出些味来了的,只不过是被他嘴里的话语打断思绪,暂且搁下了。 再继续往前想,宋珩春日里往膳房送了樱桃来,在黛岫居里送她螺钿匣,在行飞花令时说出与她相似的诗句...以及在探春宴那日问她可会弹琵琶,在马球场上扶住险些跌倒的她,若非拿眼细瞧了她,又怎会发现她会弹琵琶,发觉她欲要跌倒呢? 从前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下结合银烛的话细细想来,施晏微顿时恍然大悟,心跳如擂鼓。 银烛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有些被吓着了,旋即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欲要再说些什么宽慰她,就见瑞圣着一袭月色襦裙、撑一把伞往这边来了。 瑞圣来到她二人的跟前,浅浅一笑打趣她们道:“外面这样大的日头,不在屋里安生呆着,伞也不打,为着避开人说话就不怕晒疼了头?” “瑞圣阿姊这时候过来,可是太夫人睡过午觉,想用些可口的吃食?”银烛转过脸来看她,掩嘴轻笑起来,生怕瑞圣问她两个刚才说什么呢,脸色怪凝重的。 她这想法着实有些多余,瑞圣方才只在不远处瞧见她二人,尚还未及仔细去看她二人的神色,就叫施晏微头上的花树钗子晃了眼,微垂下眼帘看路去了。 瑞圣含笑道:“正是呢,太夫人念完经就去午睡,醒来后便说口渴,喝了盏茶仍不爽利,叫熬些百合麦冬生津汤送去呢。” 话音落下,银烛不好多留,当即辞了施晏微和瑞圣,往黛岫居去给宋清和磕头,说明家主放她出园子的事。 酉时,商陆过来点菜,道是家主想吃清淡些,叫少放油盐。 施晏微原本想着等银烛的事情解决了,再往退寒居里走上一遭,诚心谢过宋珩,顺便将伞还回去,可今日知晓他竟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断不能再往他跟前去的。 是走是留、何时走,她现下还未想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叫商陆将那伞拿走,又往她手里递了二十文,“劳商陆阿姊代我向家主问安,道声谢。” 商陆并不知晓银烛的事,只当施晏微是谢家主昨日夜里借伞给她,至于她亲自去寻家主是为着何事,这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何必自找事做。 “杨娘子客气了,不妨事的。”商陆满脸堆笑,因是退寒居的,素日里没少拿各院的赏钱,对于这二十文,也是轻车熟路地往袖里放好,说话间推门出去。 回至退寒居,将那绘着红梅的油伞交与檐下侍立的冯贵,自去擦汗净手。 冯贵没料到事已办妥,杨娘子竟未亲自过来同家主道谢。此时将那竹骨的油伞握在手里,倒觉得有千斤重似的,烫手得很。 “家主。”冯贵隔着门说话,待听得宋珩问他可有事,冯贵点头称是,宋珩放下手里的兵书,叫他进去。 冯贵擦擦额上的细汗,跨过门槛,将那油伞双手奉给宋珩,并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垂着头轻言轻语地道:“昨夜借与杨娘子的伞,杨娘子已叫商陆代为送还。” 幽深的目光落在那油纸伞上,宋珩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继而沉声道:“不过一把伞,放回去就是。” 观他未有失落之意,冯贵除松口气外,不免生出些疑惑来,难道家主就不想见见杨娘子,听她的檀口里道出答谢的话语吗? 冯贵颇有几分遗憾地道声是,抱着那伞退了出去。 晚膳过后,因天色尚早,宋珩往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薛夫人温声叫他坐下,因问道:“听底下人说,二郎今日午后便归府了,可是近来手头上的事儿轻缓了些?” 宋珩不置可否,侧过脸给薛夫人递了个眼色,薛夫人立时会意,叫疏雨领着另外两个年纪较轻的婢女退下。 片刻后,屋中只余祖孙二人,宋珩方缓缓开口,语气平平:“阿婆容禀,某欲纳杨娘子为贵妾,偏又不懂要预备些什么事,还要请阿婆费些心思,帮着拿出个章程来。” 耳听得此言,薛夫人当即喜上眉梢,垂下目拨动佛珠低低道了句佛祖保佑,忽想起什么来,复又抬眸看他,因问道:“二郎可有说与杨娘子知晓?她可应下了?” 宋珩摇头,端起青瓷茶碗尝了一口透着清香的茶汤,淡淡道:“尚还未曾说与她知晓,阿婆且放宽心,此事断没有她不应的道理。” 薛夫人闻听此言,拨动佛珠的动作微微顿住,欲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又念及杨娘子是二郎头一个正经想要纳进府里的女郎,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你婚事不顺,早几年订了门好亲事,没曾想那魏二娘是个福薄命短的,未过门就亡故了;后又接连没了耶娘,一来二去,竟是生生耽搁六年。去岁二郎孝满,老身就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偏你又以奚族、河中未定为由,不欲娶妻,如今此二处大定,总该分出些心思迎娶正妻进府才是。” “杨娘子虽家道中落,身边再无得力的亲人可依,到底也是出自弘农杨氏,且她又是个本分实诚的,二郎要纳她为贵妾,老身心中自是欢喜的。只这一条,二郎需得记牢了,正妻未进门前,断不能叫人有孕。往后有了嫡长子,你与杨娘子再生几个都好。” 宋珩恭敬应下,又与薛夫人寒暄一番,告辞作别,起身出房,离了翠竹居,一路穿花度柳走进园子往施晏微的院子而去。 彼时已至掌灯时分,施晏微早将院门栓上,拿火折子点亮屋中烛火,坐于窗下临摹颜真卿的字,纱窗上映出一道剪影。 宋珩甚想见她,又怕这时候叫门唐突、惊扰到她,思量一番,只在院外踱步几回,踏着月色往退寒居走。 无妨,横竖只等一应事务准备妥当便可纳她进他的院子,届时,什么时候想见她皆可,倒不必急在这一时。 隔天,妫州传来消息,契丹王答应以牛羊、马匹各五千换回里石王子,请节帅亲往妫州会面。 宋珩已有将近两年不曾去过云州、幽州等地,借着此次机会绕些路将此二州一并视察,倒是一举两得。 当下主意已定,叫人先将耶律里石压送至妫州,而后又亲往沙场点了精兵,明日随行云州。 时值四月中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宋珩自军中归府,未及解下腰上佩剑,迈着大步直奔膳房而去。 膳房众人见来人是他,忙不迭齐齐屈膝下拜,施晏微混在人群中机械性地叉手屈膝行礼,始终不曾抬头看他。 刘媪还是头一回在膳房见到他,惴惴道:“家主亲自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宋珩踏进门来,一双凤目不动声色地落在施晏微的身上,轻启薄唇道:“今日署衙的午膳不和胃口,用的少了些,这会子正巧路过,顺道进来点菜,倒还可省些时间。” 这番说辞,若是放在以前,施晏微大抵是会信得,可放到现在,她很难不多心。 施晏微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如同猎人在暗处静静注视着猎物…… 遂将心一横,壮起胆子对上他的目,那种犹如被猎人盯上的感觉越发清晰,令她不寒而栗、脊背发麻,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脑子里亦是乱得厉害。 她想,银烛走了,她也是时候该离开宋府这个是非之地了。 宋珩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惧意和惊色,似是不满于她那日只叫商陆代为还伞的行为,有意逗弄她,一步步朝她走去,嗓音低沉,“听闻杨娘子甜饮做得甚好,便再熬些清凉退暑的甜汤罢。” 施晏微叫他盯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连忙垂首道声是,旋即回身往别处去寻绿豆、百合、莲子等物。 同贵年岁尚小,并未看出什么来,刘媪和善儿则是敏锐地捕捉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只低头不语,待宋珩迈出门外,这才相视一眼,齐齐拿探究的眼神去看施晏微。 施晏微若无其事地熬了一锅牛乳百合绿豆沙,将将用上小半碗米饭,默默回屋收拾自己的细软。 次日一早,薛夫人于府门前亲自为宋珩送行,不在话下。 施晏微算好时辰,出门往翠竹居与薛夫人辞别,才刚下了台阶,便有人在院外叫门,施晏微加快步子取下门栓,那媪妇捧着填漆托盘往里进。 “杨娘子,这是针线房替你新制的几套衣裙,还请过目。” 施晏微将人让到屋里,随意看了两眼,抓一把铜钱聊表谢意后,与她一道出了院门,分别后径直往翠竹居去。 薛夫人才刚用过早膳,正与前来请安的高夫人说笑,见施晏微进来,忙挥手示意施晏微往她身边坐下。 施晏微仍叉着手,并不肯坐,语气恭敬道:“太夫人,儿今日前来,是特意来与您辞行话别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8 王银烛_26 宋珩端起茶碗,送到唇边,下巴微扬,神情散漫,佯装沉静道:“卫三郎待杨娘子并不热络,当是无意。” 二郎对她无意,卫三郎亦未瞧上她,薛夫人心中不免纳闷,暗道以杨娘子这般的姿容气度,怎的就入不得他们的眼呢? “杨娘子出自弘农杨氏,虽家道中落,到底是贵籍;卫三郎出自良籍,乃二郎的左膀右臂,他日定有一番大的作为;他二人若能结成夫妻,倒也称得上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偏月老不肯搭线......”薛夫人话毕,轻叹口气,垂首饮茶去了。 宋珩默了默,搁下茶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阿婆无需忧心,杨娘子惹人喜爱,她的福气还在后头。” 话音落下,疏雨打着团扇的手稍稍停顿,默声垂了眼帘去观察薛夫人面上的神情,见她先是微微怔住,后又朝人颔首半笑起来,心里大概有了底。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再不提此事,疏雨便也装聋作哑。 “老身那儿还有几匹轻盈柔软的绸缎,正好天也渐渐的热了,你往针线房里走上一遭,打发媪妇去十一娘、二娘和杨娘子屋里替她们量量身,各做四身新衣裳吧。” 疏雨恭敬应下,推门出去,迈着莲步奔针线房去了。 次日便有媪妇来替施晏微量身,道是太夫人送了绸缎来,令针线房给她和小娘子等人做夏衫夏裙。 当天傍晚,施晏微往翠竹居里谢恩,薛夫人留她说了会儿话,这期间并未提及卫三郎,施晏微渐渐安下心来,与她说笑。 不多时,薛夫人推说自个儿身上乏了,叫疏雨送她出去。 疏雨乃薛夫人的贴身婢女,从不轻易离开薛夫人身侧,薛夫人叫了她送自己出去,心中自是生出些许疑窦来,偏又参不透这其中的缘由,略想一会儿便抛至脑后了。 这日,银烛阿耶派人递了信进来,道是她阿娘旧疾复发,要她往家去一趟,银烛禀了宋清和,告假一日,宋清和禀性纯良,十分善解人意地许了她三日。 银烛拾掇一番,拿了细软从后院角门处出了府,一路往家里赶,才刚进门,她阿耶王荃便笑呵呵地迎上来,将人往屋里让。 二人往红木方案前坐了,王荃面露喜色,笑道:“大娘,趁着你今日在家,有件天大的好事要与你说。” 王荃素来是个趋炎附势的,并非那等厚道老实之人,银烛当下听他如此说,冷哼一声,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儿来。 “前儿府里的柳四来咱们家,道是家主的叔父要想法子先放你出园子,恢复良籍,再讨你做妾,叫你进府里当主子呢!” 银烛听了,不觉怒火攻心,气得满面通红,立起身来,“阿耶要儿与人做妾,不若现下就叫儿去死,倒还干净些!儿有手有脚,自可养活自个,断做不来这等卖身求荣的事!” 王荃听后只冷笑一声,嘴里刺她道:“你这会子有了姘头,还能舍得去死?” “前几月你每回家来,往柜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打量我不知道?我虽不识得字,自然有人识得,你那姘头能写字作画,想来是个读书人,郎君若有心将那人寻出来,断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观她面色由红转白,王荃面上益发得意,阴阳怪气道:“你若不肯依从,按我朝律法,良贱不得通婚,你二人私定终身,倘或事情传扬出去,你做不成人,他也断了前程,倒要做一对苦命鸳鸯不成?何况你还有阿娘和阿弟,你自己不要脸,没得也要连累了他们去?” 银烛叫他拿住七寸,终究软了下来,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他便再心急,也得容人缓缓,且让儿静上几日好好想想。” 王荃这才缓了面色,提点道:“莫要让郎君久等了。进去瞧瞧你阿娘和阿弟吧。” 这日,施晏微在针线房里描了一天的花样子,用过晚膳后往黛岫居去见宋清和,坐在屋里瞧了好一阵子,见画屏小扇等人进进出出,独银烛一人不在,因问道:“银烛却往何处去了?怎的独不见她?” 画屏捧了明前茶进来,奉与她吃,答:“银烛阿娘前两日病了,打发人来请银烛回去探病,小娘子准了她三日假家去。” 施晏微听后黛眉微蹙,一颗心没缘由地静不下来,心不在焉地陪宋清和玩了两回双陆棋,告辞离开。 回到屋中,卸妆蓖发,更衣吹了灯往床上躺下,翻来覆去至后半夜才浅浅睡去。 梦中,她与陈让窝在家里看电影。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客厅,陈让抱着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施晏微抬头看他,说想吃他包的饺子。 “好,就包你爱吃的芹菜牛肉饺子。”陈让声音温柔,满眼宠溺,松开她换下居家服后,出门去买食材。 施晏微没能在梦里等到他回来。 窗外刺眼的阳光将她唤醒,施晏微揉揉惺忪睡眼,呆愣地望向那扇直棂窗,怅然失神,许久后方缓缓回过神来,起身下床,更衣盥洗完毕,心事重重地往厨房而去。 隔天,施晏微因挂念银烛,复又往黛岫居里去寻她,见小扇坐在花树下懒洋洋地晒太阳,上前问她:“银烛可回来了?” 小扇闻言,微蹙了眉,摇头答道:“银烛昨儿叫人递了话儿进来,道是她阿娘病势不比平日,一时间恐怕难以大好,小娘子便又准了她两日假。” 施晏微越发忧心,忙完膳房里的活计,也顾不得用晚膳,回屋取来二两银子装进钱袋里,出了角门直奔宋府后巷而去。 一路来至银烛家中,敲门喊人,王荃隔着门问来人是谁,施晏微道是宋府来的,有事要寻银烛。 门后的王荃恐她是哪位主子跟前得脸的,不敢轻易得罪,开了门请人进去。 彼时天还亮着,王荃见她相貌极好,气质亦是不凡,大抵是个有些体面的,当即陪出笑脸来。 一时进到东屋,秦氏正歪在床上喝药,银烛魂不守舍地坐在窗沿处,愁眉不展。 施晏微上前轻声唤她,又与床榻上养病的秦氏施了礼。 秦氏虽气色不好,瞧着倒也不是药石无灵的地步,这会子还有些精神头,笑着与施晏微寒暄两句后,看出她似是有话要与银烛单独说,遂叫她二人出去说话。 二人一径出了房门,来至后院。 施晏微瞧出银烛的反常,关切道:“你阿娘的病,可要紧?” 银烛沉静道:“这原是她身上的老毛病了,因这回偶感风寒高热了两日,这才牵出旧症来,不过比先前略重上一些,将养一两个月便可大好。” 施晏微觉着不对劲,遂追问她:“既是如此,你方才缘何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银烛勉强压抑苦闷,挤出一抹笑来,淡淡道:“阿音多心了,我只是担心阿娘。” 施晏微停下步子定睛看她,很是认真地问她:“你也不必骗我,满腹的心事就差写在脸上了。我知你不是那等自寻烦恼的人,若真个无事,断不会这般。你我相识一场,彼此间总有情分在,便是上回那件事,我可曾透出去半个字?倘若有什么烦心事,何妨说与我听听,也替你出出主意排解排解。” 银烛这两日无处可倒苦水,胸中着实憋闷得厉害,当下听施晏微说的情真意切,越发视她为可信的挚友,不免眼圈一红,将人往后院的角门处拉。 待出了院子,走进无人的巷子里,方压低声音,神色黯然道:“家主的叔父,要纳我做他第五房妾。偏赵郎送与我的书信画作、坠子珠钗等物,不知怎的都叫我阿耶拿了去,以此辖制于我,道是我不依,便要将事情抖露出去,叫我和赵郎都做不成人,我这会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施晏微静静听她说完,登时撂下脸来,再没了往日的端庄温婉,也顾不得他是宋府里高高在上的主子,嘴里骂道:“好个不知礼义廉耻、龌龊没脸的下流种子,几时叫天爷收了他去才好!平日里仗着府里怕也没少做欺男霸女之事,现如今竟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他岂不知你是二娘屋里的人?” 银烛头还是一回听她骂人,虽与她平日里的柔婉模样大不一样,却觉解气极了。 施晏微骂完才气顺了一些,细细思量一番,沉静道:“高夫人原是个不问世事的,未必肯管这桩事;若是去回太夫人,不免叫人过来仔细盘问,只怕会伤了二娘的体面;三郎君倒是个清正人,终究待人和善了些,未必能顶事儿......我瞧着,家主不光清正持重,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一不二的主儿,既镇得住人,又拿得出主意和章程来,且他素来待小娘子如嫡亲的胞妹,若知晓此事,断不会坐视不理。” “你阿耶虽拿□□来辖制你,却未必会蠢坏到将自家女儿的私密事说与外人听;你没了脸,他又岂能捞着好。依我看,你且在家呆着稳住你阿耶,待我明日回过家主,由家主出面歇了那人的龌龊心思,你阿耶知晓家主牵涉其中,定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断不敢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当下主意已定,银烛点头应下,再三谢过施晏微。二人在角门处别过,施晏微往宋府回,银烛仍往东屋去侍奉秦氏。 施晏微嘴上说着宋珩如何清正持重,实则心里有些怵他,向来只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他,这会子要她单独同宋珩陈情,自然不是一件易事。 因不知宋珩何时才会回来,用过晚膳后往屋里换身干净的衣裳,拿了火折子提了灯往退寒居而去。 宋珩近日似乎诸事繁忙,直至戌时二刻方至府上,踏着大步迈进院门,还不待商陆下阶来迎,施晏微从凉亭里信步而出,檀口轻启,发出清脆的声音:“家主。” 退寒居内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初夏的晚风吹动施晏微月白色的裙摆,玄月的清光落在她白瓷般的玉面上,衬得她温婉如水、压霜赛雪。 宋珩掩于广袖下的双手稍稍握拳,不知是不是天气渐热,手心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转过身来看她,因问:“杨娘子这时候过来寻某,可是有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1 离宋府 话音落下,就见薛夫人面上的笑容缓缓凝了下来,高夫人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站起来欠身道:“既是杨娘子有话与大家说,儿先告退。” 一壁说,一壁拿眼去看身侧的婢女,领着她们一道退了出去。 片刻后,屋里只余下她们二人,薛夫人皱眉问她道:“杨娘子可是在府上住着有不舒心的地方,这才想离去?若有哪里住不惯,你只管说与老身听,老身命人再择一处新院子给你住。” 施晏微闻言,连忙摇头,“承蒙太夫人和三郎的照拂,并无不舒心之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儿在府上住了这好些时日,也是时候离府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薛夫人听后,眉头皱得愈深,遂又问她道:“你要回文水?” 文水,那里有原身曾经的家,却没有她的家。施晏微低垂了眉眼,如实答道:“儿尚未想好要往何处去。” 一语落地,就见薛夫人轻叹口气,幽幽道:“如今外头的世道乱着呢,太原有二郎三郎坐镇,倒比京中和洛阳还太平些。” 说话间抬眼打量施晏微的神色,见她面上亦有担忧之色,只当她是欲要离去的心思有所动摇,遂放缓语调,“何况现下正有一桩喜事要说与你听:二郎要纳你为贵妾,已叫人去收拾院子了。老身心里也中意你,待二郎自幽州回来,纳你进府做贵妾,你便是这府里的主子,又何苦往外头去。” 却是连一句“你可愿”都不曾问她。 施晏微抿了抿嘴,垂眸看向塌上的薛夫人,柔和的目光里满是坚定,轻张檀口斩钉截铁地道:“回太夫人,儿不愿与家主做妾。自家主归家以来,儿心中待家主便只有感激和敬重,再没有旁的心思。” 薛夫人显然未曾料想到她会拒绝地这般干脆利落,不禁霜眉微蹙,沉了声反问道:“杨娘子可要想清楚了,二郎乃是圣人亲封的定北侯,任三镇节度使,放眼整个北地,再没有能越过他去的郎君。你如今已是十八的年纪,果真不愿嫁与二郎做妾吗?” “不愿。”施晏微语气坚定。 到底是二郎瞧上的人,薛夫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当下放缓语调以退为进,舒展眉头轻笑起来,“杨娘子既不愿,老身和二郎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你如今孤身一人,若离了宋府,倒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不若继续在府里呆着,倘或日后有了心仪的郎君,往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岂不好?” 施晏微目光如炬,仍是婉拒:“太夫人的一片好心,儿心领了,只是儿而去意已决,还请太夫人体谅。” 话毕,叉手恭恭敬敬地朝薛夫人又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推门出去,往隔壁的黛岫居而去。 施晏微前脚刚走,薛夫人便唤了疏雨进来,低声吩咐她寻个谨慎得力些的人跟住杨娘子,务必弄清楚她落脚的地方,莫要惊扰了杨娘子叫她发现。 宋清和听她说要离开宋府,登时惊得从塌上立起来,睁圆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是不是府上的嘴碎子们排揎你给你气受了,你且告诉我是哪几个,我将人叫来罚他们一通给你出气,你莫要走可好?” 她尚还是个心性单纯的二八少女,自然不适应分别。 “无人排揎我、给我气受。”施晏微抽出手来,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这本是我自个儿想要离开的,与旁人并无干系。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二娘早晚是要学会坦然面对离别的。” 宋清和眼圈一红,挽住她的胳膊极力挽留:“可是我舍不得你...银烛前两日才出了园子,这会子你也要走了...” 画屏见她眼里隐有湿意,少不得上前劝她一回,施晏微亦出言安慰她,好容易将人哄好了,略寒暄一阵,出了门。 窗外天朗气清,白玉浮云。 阳光透过窗子筛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道交错的影子,施晏微连午膳也未用,带上行囊出了宋府往城南去寻间客舍住下。 施晏微将宋珩赏给她的螺钿匣和薛夫人叫人新制给她的衣裙留在了屋里,只带了几身旧年的衣裳和原身初进府时,薛夫人与宋聿送与原身作为答谢的金银钱物。 将行囊收拾好,施晏微下楼点了一盘炙羊肉和清炒白瓜,择了靠近窗子的方案前坐下,邻桌坐着三个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郎君,其中一人脸如圆盘,皮肤白净,瞧上去斯斯文文的,大抵是个读书人。 三人谈及在敬亭山延生观修行的宣城公主李令仪曾以重金请来能工巧匠,命其以烧碳和鼓冷风的方法冶铁,使得冶铁技术得到极大提升,降低了冶炼成本,这才令铁锅得以普及至民间,炒菜也随之出现。 施晏微觉得有趣,静坐在凳几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提及时局,又有一人道是南方近来又不太平,宣武军已攻破申州,往南图谋鄂岳。 如薛夫人所言,北地有宋珩坐镇,的确太平,太原作为河东首府,自是稳如磐石,倒不必急着离开太原往别处去。 何况她已亲口回绝这桩事,宋珩身份贵重,总不至于使出那等下作手段强抢民女,便是他一时糊涂,薛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劝他。 再往深里想,他又岂会犯这个糊涂,必定是薛夫人同他言明自己不愿意做他的妾后,他自会收了这起子心思,再去寻个两厢情愿的纳进府里来。 施晏微主意已定,且先用膳,休整一两日后,开始往太原城里寻找活计。 至第五日,倒还真叫她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活计,在酒肆的厨房里做点心小食。 那酒肆起名青枫浦,乃是四位双十年华的女郎合资开的,令请数名伙计和厨子,护卫四名,因先前做点心的女郎上月外嫁至岚州,厨房这才空出个位置来。 青枫浦的大东家人称崔三娘,挑来拣去并未寻到十分和她心意的人选,今日尝了施晏微制作的末茶糕点,当场将人定下,闻听施晏微并非太原城中人氏,十分爽快地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与她住。 施晏微自去客栈取了细软行囊来,夜里便往茶坊里住下,次日卯正起身,辰时准时上工。 二东家柳三娘弹得一手好瑶筝,每日弹筝招揽生意,倒也积累了不少喜欢听她弹曲的郎君女郎,闲暇时过来叫上一壶好酒好茶、一碟点心小食等物,盘膝静坐听上两首曲子,亦是雅事一桩。 三东家黄四娘精通算术,掌管茶坊进项出项、大小支出,每日闭门前对好账目,记录在册。 四东家张二娘能言善道,常往外头采买酒水、茶叶、瓜果粉面等物,大多时候不在肆里,施晏微见过她的次数不多。 这日午后下起磅礴大雨,酒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客人,入夜后,那雨未歇,柳三娘新谱了一首曲子,因催三娘和黄四娘皆有事傍身,遂来寻施晏微。 施晏微听后抚掌称好,二人相谈甚欢,柳三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知她并非不懂音律之人,遂问她可会弹琴。 “不曾学过瑶筝,只粗通琵琶。” 柳三娘因笑道:“正好二娘那儿有一把琵琶,她学了几日便没了耐心,空置多时,怕是都要生灰了,不若我去取来,你与我合奏一曲《陌桑》可好?” 陌桑乃是一首古筝曲,取于汉乐府,亦可作琵琶曲,施晏微也曾学过,但因练的不多,这会子早忘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问柳三娘要了曲谱来,少不得先练上一阵子。 柳三娘见她有些生疏了,笑着叫她不用急在这一时,过两日再来与她合奏也不迟。 施晏微点头应下,莞尔一笑将人送至门外,自去打来热水洗漱宽衣,一夜无话。 且说宋珩在妫州见了契丹使者,将契丹用来换回耶律里石的牛羊尽数分与城中失了亲人钱物的百姓,马匹也是一应冲入军中为战马。 待妫州事了,绕至幽州巡视一番后方返回太原,已是四月底。 宋珩打马归府,未及卸去身上甲胄,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先去拜过薛夫人。 薛夫人立于青石阶上,观他目光摇摆不定,似是在寻什么人,薛夫人自然知道他这会子想见的人是谁,少不得轻叹口气,脸上的笑容并不十分自然,抬手拍了拍他胳膊处的铁甲叫他先进府。 宋珩骑在马背上行军多日,一身黏腻的臭汗,进园子后便辞了薛夫人往退寒居的浴房去沐浴,略歇上一阵子,不叫用热水,只叫去取来井里的凉水即可。 冯贵看着他满含期待的样子,不好主动提起杨娘子已经离府的消息,待宋珩如上回那般问他杨娘子为何不在,冯贵支支吾吾,道是忘了差人去问,待会儿见了太夫人,自然就知道了。 宋珩隐隐察觉出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如他这般的权势地位、相貌身段,实在无可挑剔,杨楚音不过一个无枝可依的孤女,断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因存着心事,宋珩解衣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踏入浴桶后,微凉的井水驱走他肌肤上的燥热,却驱不掉他心头的燥意。 草草沐浴一番,换上干净的常服,宋珩脚下似要生出风来,直奔翠竹居而去。 薛夫人见他火急火燎地过来,反松了口气,还不等他问出话来,抢先他一步,沉静道:“二郎,杨娘子不愿与你做妾,在你走后的第二日便已离了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19 雨幕中_28 施晏微颔首道:“妾有事要说与家主知晓,可否容妾进去说话?不消多少时候,至多半盏茶的功夫。” 宋珩道出一个可字,转头看冯贵一眼,往书房而去。 冯贵是何等精明的人,立时会意,提灯往施晏微身边走,替她照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时进了书房,冯贵合上门,叫商陆退下,自个儿在廊下守着,不叫人靠近。 宋珩往案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坐了,一双凤目在施晏微的面部游走,幽深的目光定在她的桃花眼上,朗声道:“杨娘子不必如此拘束,纵有什么话,坐下说就是。” 施晏微道声是,往靠墙的圈椅上将将坐了,脊背瘦削却不曾弯下半分,平声问:“家主可还记得二娘屋里有个名唤银烛的二等婢女吗?” 那唤作银烛的婢女,宋珩起先是不记得的,因她常与施晏微混在一处,打过几次照面,这才堪堪有些印象。 但见他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稍稍点了点下巴。 施晏微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窗外传来一道沉闷的惊雷声,乌云遮蔽玄月,急风透窗而入,吹灭仙鹤衔蔓灯台上的数盏蜡烛,屋内的光线骤然一暗,倒叫她唬了一跳,肩膀微微颤了两下。 宋珩夜视能力远超常人,何况这会子屋里还燃着两盏灯,自是将她的这一小动作看了去,出声唤冯贵进来将窗子关了,又叫去拿火折子将灭掉的蜡烛燃上。 冯贵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云层低矮,万条雨丝顷刻间掉落下来,滴在墨竹的枝叶上,发出细碎声响。 施晏微听着那淅沥声,稳了稳心神,檀口微张:“妾与银烛相识数月,知她是个不慕荣华富贵的,只等二娘出了阁,放她出园子,寻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嫁了,纵是粗茶淡饭,她也认了;偏生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叫家主的叔父瞧上了,要强纳她做妾,她阿耶这会子正以父母之命相压,逼得人一阵子要死要活,一阵子要进了道观做道姑去……” “若非妾做日听闻她阿娘病重往王家走了一遭,这会子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施晏微一壁说,一壁稍稍侧目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分毫未改,不免替人戴起高帽来:“妾素闻家主是个端方清正、持重守礼的君子,断容不下这样的腌臜事;何况银烛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倘若真的闹出人命来,如这般长辈瞧上小辈屋里的婢女要强纳了去,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府上失了颜面不说,怕也会损了二娘的体面,还未出阁的女郎,哪里经得住这样的事呢。”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算是瞧出来了,这位杨娘子和那名唤银烛的婢女交情匪浅,银烛肯将这样的私密事说她听,她肯为了银烛放下对他的畏惧寻到他的跟前来 宋珩霎时间立起身来,负着手信步来至施晏微身前,逼近她的同时,垂下眸直勾勾地对上施晏微的目光,似要透过她那双清眸洞悉她的内心。 施晏微因他的靠近莫名生出一丝慌乱和不安来,总觉得他今夜看她的眼神,没了往日的端方持重,她的心跳快了半拍,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衣料。 “既是某叔父屋里的事,杨娘子为何不去寻高夫人,亦或是太夫人出面?”宋珩沉声问道,面色晦暗不明。 烛光中,那人立于背光处,落下来的阴影将施晏微的身子全然遮住,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盯住一只惊慌的小鹿。 施晏微心里虽怵他,然而这会子为着银烛,却也顾不得许多,抬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并未在他面前露怯。 “高夫人乃二娘嫡亲的阿娘,倘或一时气急将事情闹出去,反坏了事;太夫人年事已高,理应好生保养身体,若因这件事动起肝火损了身子,妾难辞其咎。况家主素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更兼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度,依妾愚见,这桩事由家主做定论,是最恰当不过的。” 宋珩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杨娘子为了那婢女专程过来说与某听的话,倒是比先时同某说过的一应话都要多。” 这样一番无关的话,听得施晏微有些云里雾里的,自是生出些许疑惑来,刚觉出点味儿来,就听宋珩又道:“某自会处理好此事,杨娘子无需悬心;外头尚还下着雨,杨娘子带把伞回去罢。” 话毕高声唤冯贵进来,命他去取油纸伞来,再亲送杨娘子回去。 那股异样的思绪被他打断,施晏微并未往下深想,连忙朝人欠身道谢,随冯贵一道出去,立在檐下等他过来。 那雨下得绵密,宋珩无声立在门槛处,静静看着她纤瘦笔直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初见她时的场景,雨幕中,她撑伞款款而来,如空谷中一株清冷的幽兰 那些雨丝似是落在了他的心上,叫他有些心痒痒的,暗暗自忖:他想要她,他的院里也是时候该添一位贵妾了。 不多时,冯贵拿伞过来,双手奉与施晏微一把绘红梅的,走在她前面照亮路面。 直到那道光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宋珩方转身进到书房,立在案前提笔落字。待冯贵回来,令他去打探此事。 次日,宋珩在官署用过午膳,早早地往府里回,那守门的侍卫见他行色匆匆,面上隐有愠色,皆是默声屈膝行礼。 宋珩未看他们一眼,疾行而过。 一路来至神逍居,里头传出吃酒玩闹的作乐声,廊下的婢女见他过来,正要通传,宋珩挥手示意她退下。 那婢女虽说是宋铭院里的人,两相比较之下,自是更为惧怕宋珩的,遂施一礼默声退下了。 宋珩立在窗外,往里看。 此时宋铭正与一妾室玩双陆棋,除点筹的婢女外,另有两个姬妾替他扇风捏肩,那妾室穿粉戴金,落下一子后娇嗔着欲要悔棋,宋铭便银笑起来,将人勾进怀里。 伸出手端起掐丝圆花金杯往人嘴里送,笑得十分猥琐:“有道是落子无悔,该罚该罚。此局云娘若能胜了我,晚上我去你屋里好好疼...” 宋铭一语未完,那点筹的婢女跟着轻笑起来,甫一抬首,正正对上宋珩那张阴沉的脸,吓得她如惊弓之鸟,连忙站起身来,屈膝颤声道:“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屋里一众人等登时没了声响,面色或惊或惧,独宋铭还算镇定,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对着身侧呆若木鸡的侍妾低声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宋珩迈进门槛,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皆退了出去,宋铭勉强笑了笑,问:“二郎这时候不在署衙,怎的往这里来了。” “某因何而来,叔父难道不知?”宋珩语调低沉,淡淡扫视他一眼,大剌剌地往东墙下的禅椅上坐了。 欲纳银烛的事他未曾透给平日里常替他出主意的云娘和王荃以外的人,照理说,二郎当是不知的。 宋铭心下合计一番,心中生疑,佯装镇定道:“二郎这话说得奇怪,你我叔侄,什么样的话不可直言?” 眼见他心存侥幸,宋珩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只轻哼一声,冷着一张脸,沉声道:“二娘已是十六的年纪,只在这一两年就要出嫁;叔父如今上了年纪,也该收收心思,莫要闹出笑话来,平白让人戳脊梁骨。” “二郎说的是极。日后自当收心,多多保养身体。”宋铭收着气性敷衍他。 宋珩见他不见棺材不落泪,面色愈发冰冷,眼底染上一层阴翳,冷笑道:“看来叔父这是打定主意,不愿主动坦白了。” “叔父可知,那王银烛乃是二娘屋里的婢女?” 此事做得隐密,竟还是叫他知晓了。宋铭顿感脊背生汗,额上的汗珠似乎怎么也擦不完,硬着头皮低低道出“知道”二字。 “叔父既然知道,竟还是起了那等龌龊心思。想来是五年前的那桩事,叔父已经全忘干净了。”说话间,微微扬起下巴,幽深的目望向呆立在原地如芒在背的宋洺。 五年前,宋珩叫人拿鞭子活活抽死了他身边的小厮福全,福全断气前,惨叫连连,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叫人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浓重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众人皆因不适微微皱眉,独宋珩面色如常、气定神闲。 这位内侄的手段和心性,实在可怖。 宋铭忆起当时的场景,尤觉不寒而栗,当下轻声细语地赔出笑脸来:“原是我那日吃醉酒糊涂了,瞧那婢女样貌好,胡乱说与身边小厮听的。谁知那小厮竟听不出来是胡话,胡乱往外头传了,二郎莫要当真。” 宋珩见他自寻了台阶下来,也不便过分落他面子,沉着脸正声道:“他二人既是好话、胡话不分的,依某看,往后也不必在叔父跟前伺候了,再叫管事择两个机灵些的送与叔父使唤才好。” 名为换两个人过来伺候,实则是要剪除他的心腹,叫人时时监视于他罢了。 宋铭笑容微凝,纵然心中有千百个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应下,“如此,倒要劳二郎费心了。” 宋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立起身来踱步到窗边,随手攀折下一枝横在窗边的紫薇花枝,回头看他,“叔父应是知晓某的禀性的,倘或日后再传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休怪某不念骨肉亲情,落了叔父的脸面。” 话毕,将那花枝随手往地上扔了,抬腿毫不留情地踏了过去。 宋铭低头瞧见那被踏扁的花枝,冷汗连连,迈开虚浮的步子将人送至廊下。 出了神逍居,宋珩差人去传银烛来跟前问话,看她千恩万谢的模样,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与杨娘子是如何相识的?” 银烛默了片刻,道是小娘子常叫她往厨房传膳,一来二去便渐渐熟稔起来。 一番话答得中规中矩,宋珩没再细问,认为银烛不便留在府里,又想起施晏微那日夜里同他说的话,索性提前放银烛出去。 银烛一路出了退寒居,便往膳房去寻施晏微,将人拉到院外的树荫下,道是家主恩典,念在她记挂卧病在床的老娘,日日亲奉汤药,提前放她出去。 施晏微替她高兴之余,生出些纳罕来,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忽听银烛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问:“音娘心中对家主可有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2 不识趣 宋珩立在薛夫人跟前,雕花檀木塌几上置着白釉双口净瓶,竖插几枝栀子,花香蔓延至整间屋子,沁人心脾。 薛夫人抬了眼皮细细瞧他,见他面色凝重,久久不曾搭话,只当他是心中失落至极,复又开口:“二郎若舍不下她,老身派了人查探她落脚的地方,这会子还未离开太原城,就在......” 向来是他宋珩瞧不上旁人的份,何来旁人瞧不上他?现如今被一个孤苦无依的女郎瞧不上,焉能不恼恨。 遂出言打断薛夫人的话:“阿婆,某并不想知晓她此时在何处。” 宋珩长腿一迈,掀了衣袍往薛夫人对面坐下,淡淡道:“她不愿意,自有比她更好的女郎愿意,哪里就偏她不可。” 嘴上说着并非偏她不可,面上的神情和眼底的冷意却骗不了人,薛夫人这会子算是看出来了,他对杨娘子心思不浅,正是因为在意,才会这般与人置气。 年轻人的事,便让他自个儿想去,横竖以二郎的手段,真想要一个女郎,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薛夫人垂首轻抿一口茶,话锋一转道:“前儿魏博节度使府上送了拜帖过来,道是要亲自往太原来拜谢二郎,二郎如今家来,也该给个回信。” 宋珩敛目,微微颔首,平声应下。 疏雨新泡了君山银针送来,宋珩抬手接过,徐徐吃着,只听薛夫人道:“魏博罗节使有一女,家中行五,年方十六,素有贤名在外,更有倾城之姿,艳冠北地;想来罗节帅此番前来太原亦是存了永结两姓之好的心思。二郎不妨仔细思量一番,倘或觉得合眼缘,便定下这门亲事,岂非美事一桩?” 宋珩提不起兴致,又不好驳了薛夫人的面子叫她失望,何况,他已二十有六,是该迎娶一位正妻生儿育女,故而并未拒绝。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见外头天色已暗,起身告辞离去,出了翠竹居,径直往退寒居而去。 一时来至书房,宋珩随手自鸡翅木笔挂上取来一支狼紫毫笔把玩,面色晦暗不明,冯贵见状,轻声问他可要研磨,宋珩摇头。 冯贵默声退出去,自偏房内取来那方螺钿匣,轻声叩门,宋珩低声道出一个进字。 待进得门去,宋珩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平视窗外的夜色,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小心翼翼地将那螺钿匣往他面前的梨木矮几上搁了,踌躇着道:“家主,此乃杨娘子离府时留在府上的物件,因是家主所赐,那扫洒媪妇特送来退寒居。其余的一应物件,皆已交由太夫人处理。” 宋珩转过脸来,垂眸看向那方螺钿匣,施晏微那日的音容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叫他不觉间剑眉微蹙,信手将那匣子打开,却是一样首饰也没少。 除那金摇叶耳坠外,旁的首饰,施晏微皆未戴过。 宋珩的一双星目紧紧盯着那对纯金制成的耳坠,仿佛她的身影还在眼前,湛蓝如洗的碧空下,她缓缓走到薛夫人身侧,欠身与卫三郎见礼,耳上的金摇叶耳坠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再往下想,骑射场上,扶住她时的女儿香和臂上的柔软触感亦变得清晰起来,令他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便越是恼恨。 可恨她一个小小的女郎,竟瞧不上他,多少女郎求之不得的事,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为了全然避开他,甚至不惜离开宋府。 他当真就毫无足以打动她的地方,叫她这般嫌弃和不愿靠近吗? 数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被人拒绝的滋味,宋珩只觉得自己可笑,亏得他还想抬举她,巴巴从幽州带了块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料,欲要寻来老匠人做一把琵琶送与她讨她欢心,如今看来,她竟是个好赖不分、不识趣的。 宋珩阖上目,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沉声吩咐:“将东西放回库房收好。” 冯贵恭敬道声是,上前将那螺钿匣合上,略思忖一会儿,临走前轻声问他:“家主可是身上乏了?要叫人备水洗漱宽衣?”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同他一道迈出书房,冯贵往库房去,宋珩回到上房,叫橘白点了烛火坐在凉塌上看书。 不多时,冯贵端着鎏银铜盆进来,宋珩搁下已经被他翻了不下十遍的兵书,盥洗更衣,上床安枕。 冯贵吹灭灯烛,执一盏小灯掩门出去。 入眠后,宋珩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他做一副侠客装扮,腰悬长剑,墨色长袍,头戴竹编箬笠,傍晚行至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宅,捡来枯枝生火取暖,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墙角处的梨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位月色襦裙的女郎。 那风儿吹得那女郎衣袂飘飘,发上的妃色牡丹摇摇欲坠,宋珩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她好似并非此间凡人,倒像是那棵花叶相间的梨树幻化出来的精怪。 “郎君。”女郎轻声唤他,莲步轻移,自那梨树下飘然而来。 宋珩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自石阶上立起身来,跟前的女郎堪堪能及他的肩膀处,那女郎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还不待他看清,那女郎抚上他握剑的手,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味窜入鼻息,轻轻浅浅,飘飘渺渺。 “郎君是要用这把剑伤我?还是......” 女郎柔若无骨的玉手触上手背,宋珩骤然喉咙一紧,滚了滚喉结,燥意汇于一处,鼓胀火热,忽地自梦中惊醒。 宋珩捏捏鼻梁,驱散最后一丝睡意,起身下塌,披上外袍直奔净房而去。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自净房出来,额上还挂着汗珠,商陆听到响动,去后院唤了冯贵过来。 冯贵叫人备水,呈上干净的衣物奉与宋珩,见他面色阴沉,越发不敢多言,伺候完他洗漱,令橘白去膳房传膳。 宋珩正用着早膳,管事来讨宋珩示下,冯贵因问是何事,那管事道是家主昨儿带了块上好的紫檀木回来,这会子搁在公中的库房,倒要如何处理才好。 冯贵叫他在廊下侯着,自个儿迈进门去,小声询问宋珩,宋珩正为晨间未能自控的事懊恼,低低道了句:“且先搁着,将来若有哪个院用得上,自拿了去就是。”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兴致缺缺,冯贵见他闷闷不乐,壮着胆子在他身边提过一句杨娘子现在何处做工安身。 不料宋珩听后面色越发阴沉,半个字也未透出来,板着脸冷冷瞅了冯贵一眼,冯贵心下一紧,忙低了头,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杨娘子三个字来。 过了端午,天气越发燥热。 这日下午,宋珩自官署出来,卫洵身边的副将叫了几位同僚,齐齐等在府衙外,邀宋珩往酒肆里吃酒听曲。 道是那酒肆临汾水而建,有个十分雅致的名字,唤作青枫浦;傍晚时开了窗,汾水河面上的清风吹进窗子,甚是凉爽宜人。 青枫浦。宋珩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默了默,终是点头应下。 一行人上了马车,车夫驱动马匹,径直往青枫浦而去。 酒肆内的布置雅致清幽,红木制成的小案、矮凳摆放的错落有致,白瓷花囊内插着各色夏花,墙上挂着魏晋时的山水画和本朝的仕女图,莲花纹五足铜熏炉中熏着旧年的荔枝香,清新恬淡。 几人择了楼上靠栏杆的位置坐下,店小二送来菜单折子,那折子很新,想来是前不久新制的,宋珩打开来看,果在其中瞧见几道颇有几分印象的点心和饮子。 宋珩点了两斤炙羊肉、醋芹、葫芦鸡,令加一碟末茶玉露团、一壶汾酒。 冯贵侍立在侧,听他道出末茶二字,不禁掩嘴轻笑,心下越发坚定他今日为何会答应出来与人来此处喝酒了。 宋珩用了一块玉露团,惊得卫洵连连斜眼看他,似是第一回见他用甜点。 这日过后,宋珩隔三差五便会往青枫浦坐上一阵子,直至第四回,他终究按捺不住,借口要去更衣室,结果“阳差阳错”寻到了厨房。 午后的阳光洒在施晏微白皙的面上和脖颈处,她微微垂首用心揉着一块面团,原本白净的脸上沾了些粉末,平添几分娇俏。 许久不曾见过她,宋珩不免看得稍稍失神,正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极为柔和温婉的女声:“郎君可是要寻更衣室?此处乃是膳房,要往那处走。” 说话间,抬手指了个方向给宋珩。 宋珩收回视线,同那云鬓花颜的女郎道了个谢字,转身离开此处。 柳三娘觉得他着实生得魁梧高大,北边的契丹人里亦难找出几个像他这样健硕挺拔的人来,况他通身又透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贵气和不怒自威的气势,想起时人对三镇节度使宋珩的描述,不免将此二人联系起来。 直至进到膳房,柳三娘暂且将纷乱的思绪收起,动作轻柔地替施晏微拭去面上沾染的粉末,道是她今晚约了重要的人见面,偏今夜客人多,正听得兴起,无论如何不肯放她,只得烦请施晏微更衣装扮一番,替她去台上弹两首曲子安抚客人。 施晏微指着桌上的林檎,拧着眉有些为难地道:“还有两碟林檎毕罗尚未做完。” 柳三娘牵起她的手,含笑道:“这原是你来前就有的,钟媪她们都能做的,倘或有她们做不了的,只让店小二道是今日客多,卖完了就是。上回我身上不舒坦,你弹的那曲《陌桑》,客人们都很喜欢。”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推辞,硬着头皮应下,横竖这也不是头一遭。 柳三娘再三谢过,喜笑颜开地出了门,施晏微自去房里净面,换上一身团花纹藕色齐胸襦裙,发髻正中插上一把小山形银梳,左右斜插一支花树钗,淡扫蛾眉轻点绛唇,抱了二娘的那把鸡翅木琵琶迈出门来。 那边楼上,宋珩沉着脸搁下手中酒盏,并不理会一楼突然传出的喧嚣声,起身欲走,就听栏杆处立着的冯贵站扬声道:“家主,底下新上来的那位抱着琵琶的女郎,好似是杨娘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3 冷雨夜 杨娘子三个字入耳,宋珩缓缓立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栏杆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凝视着楼下高台上的女郎。 但见她坐在红松木月牙凳上,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琴音自她玉笋般的指间倾泻而出,悠扬轻缓、清脆悦耳。 台下的客人旋即安静下来,静静听曲。 弹的是汉乐府《陌桑》。 宋珩起身凭栏,目光如豆,待她奏完一曲,楼下传来一片掌声和良好声,催促着她再弹一曲。 盛情难却,施晏微略思忖片刻,指间复又拢上琴弦,弹奏社团学姐自创的《唐宫胡璇曲》,但闻琴音铿锵有力,如玉珠落盘、银瓶相碰,令人仿佛置身唐宫夜宴之中,宴席之上,数名胡璇舞者随着琴音旋转起舞。 似是在琴音寻到了美好的回忆,施晏微抚弦微笑,身随节奏微动,时而低眉,时而仰首,时而轻阖双目,直至一曲终了,往琴弦中心用力一划,琴音戛然而止。 施晏微起身施礼,抱着琵琶走下台去,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央告着叫她再奏一曲,施晏微并不理会,浅笑着谢幕,而后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 一袭间色高腰襦裙的黄四娘自龟背纹织锦立屏后走出来,挽上她的胳膊,含笑打趣她道:“杨娘子弹得这样一手好琵琶,相貌又是极出挑的,何必在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只消每日往歌舞坊弹上几首曲子,定有大把的郎君甘愿为你献上真金白银。” 话音落下,施晏微面色一凝,沉静道:“难道三娘以为,那些郎君的金银都是白拿的?当着面道是视你为知音知己,实则背地里盘算的,无非是些风月场上的腌臜事罢了。想来四娘也是知晓那些个男人们的歪心思,这才与二娘、三娘她们开了这间做正经生意的酒肆。” 黄四娘自悔失言,不该与她开这样的玩笑,忙敛了笑给她赔不是,着急忙慌地道:“这原是我方才吃了两碗黄汤后说出来的浑话,杨娘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若不肯原谅我,待会儿去你屋里,你再罚我三杯酒可好?罚我喝什么酒皆由你来定。” 施晏微闻言,缓了缓面色,又道:“我自然知你是无心的,只这样的玩笑话,四娘往后莫要再与人说了。” 话音落下,黄四娘连忙点头,认真道:“好,我往后再不与人说这样的糊涂话了,若再有下次,就叫我闪了舌头。” 宋珩凝神看着施晏微离去的背影,直至穿过隔扇再也瞧不见,他方叫冯贵拿钱出来结账,负手下楼,大步离了青枫浦。 期间有人士族郎君认出宋珩来,恭敬地朝他行叉手礼之余,皆是惊讶纳罕。 冯贵上了马,默声跟在宋珩身后,径直往宋府而去。 时值六月小暑,天气十分燥热,冯贵叫人往冰盘里添了冰,捧至书房。 稍稍低头拿眼仔细打量他,今日虽见着了杨娘子,然而家主瞧着似乎并不高兴,面色依旧难看,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什么事。 “过来研磨。”宋珩冷冷的道。 冯贵道声是,取来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细细研磨开来,宋珩提笔蘸了墨,随即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字。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密密麻麻的字,冯贵满眼里只有青枫浦三个字,心中已然明了他是为何而犯愁。 冯贵双手握成拳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家主若是放不下杨娘子,何妨使些手段……” 一语未完,一道冰冷幽深的目光便落到了冯贵的身上,吓得他喉咙一滚,及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须臾后,却是换了套说辞:“杨娘子合该是穿金戴银的,缘何要去受那些劳碌罪?何况她孤苦无依,偏又生得那般模样,倘若日后叫哪个纨绔瞧上,强占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与家主做了妾,日后有家主庇护,更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之不尽,细细想来,也是她的一番造化。家主因何有所顾忌?” 宋珩默了默,没应,只沉声令他出去。 这日,罗信携嫡次女罗五娘罗楹来至太原府,薛夫人亲往府门迎接。 罗楹在罗信的示意下,上前朝薛夫人欠身行礼,“儿见过太夫人,太夫人万福。” 薛夫人叫她无需多礼,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见其体态风流、丰腴婀娜,面如银盆目如点漆,鼻梁高挺口悬朱丹;满头的青丝堆成双寰望仙髻,发上簪着金凤步摇、钿头钗子并一朵绯色的通草牡丹,竟是比杨娘子还要美上三分,便是那些画上最好看的仕女也不能与之相提比论。 虽不过十六的年岁,却担得起光艳动北地的美名。 “外面日头毒,快快进府吧。”薛夫人说话间,已有仆妇撑开伞给罗楹遮阳。 一行人来到垂花厅,婢女奉了凉茶给父女二人解暑,薛夫人笑着问她平素喜欢读谁的书、念谁的诗,喜欢吃什么茶、饮什么酒,可会打马球、投壶、蹴鞠等。 罗楹一一答了,再不与人说旁的话。 直至戌时,宋珩方从官署匆匆归府。 薛夫人笑盈盈地将罗五娘介绍给宋珩认识,宋珩面上兴致缺缺,那罗五娘瞧着也没多少热情可言,二人互相敷衍着见过对方,各自落座,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待用过晚膳,薛夫人叫行酒令活跃气氛,因这回宋清音夫妇和施晏微都不在场,宋清和对着全然陌生的冰山美人,不大吃得开,那酒令行得颇为无趣,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父女二人在宋府逗留三日,而后启程返回魏博。宋珩亲自将人送至城门口,调转马头往军中而去。 至傍晚时分,薛夫人差瑞圣去退寒居请宋珩过来说话。 瑞圣回来时满头的大汗,喘着粗气道:“回太夫人,家主尚未归家,冯贵道是这两日事多,约莫晚些时候回。” 薛夫人霜眉微蹙,摆手示意她退下。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二更天方归。 近来绥宁与凤翔多有不和,两位节度使皆有图谋对方地盘之意,凤翔因背靠山南西道,与之交好,遂多次挑衅绥宁,眼瞧着就要打起仗来,绥宁节度使恐不敌凤翔军,加急送了书信请求宋珩出兵相助。 宋珩与军师和程琰等人商议一番,恐宣武军趁机滋事,便派宋聿领两万兵马前往昭义驻守,再叫绥宁节度使以钱帛诱使天雄节度使出两万兵往左夹击凤翔,则此仗必胜。 待得了绥宁那边传来的准信,宋珩点三万兵马沿夏绥官道前往绥宁。 次日清晨,东方既白,薛夫人起了个大早,亲自为他整理盔甲,温声交代他莫要轻敌,千万小心刀剑;将人送至府门口,直至再也瞧不见他了方肯回去。 时光如白马过驹,转眼到了七月下旬,暑气渐退,白露将至。 宋珩大胜而归,此仗虽胜了,却也不是全无坎坷,那凤翔军中确有几元猛将,叫宋珩腰上和臂上皆负了伤。 大军行至军中已是傍晚,因天上还落着微冷的秋雨,宋珩辞别将士,不肯叫人相送,披上蓑衣斗笠,独自离了军营进城来。 此时城门已经下钥,看守城门的士兵见他亮出鱼符,连忙开门放行,十分恭敬地朝他拱手弯腰行了军礼。 宋珩眼光微微略过他,骑马不紧不慢地迈进城门,复又扬鞭催马;行至途中,却是调转马头,转而往城中靠汾水的坊市而去。 酒肆的后院,施晏微结束一天的劳作,更衣净面后取来琵琶练柳三娘新谱的曲。 窗外雨声潺潺,施晏微抱着琵琶往窗边的月牙凳坐了,橙黄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窗上,夜晚的秋风透过缝隙吹进来,烛光上下跳动,窗上剪影随之微晃。 柳三娘沐浴过后,听得这道琴音,穿上衣裙往她屋里走去,提裙下到三楼,见廊道处的一扇窗尚还未关,因外头雨大风紧,进前欲要去关窗。 才刚触到那叉竿,就见雨幕中,无人的街道上立着一人一马,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约莫是个身量高大的郎君,彼时头上戴着箬笠,遮去他的半张脸,看得并不真切。 不知怎的,柳三娘想到了那日在膳房外见到的那个郎君。 信手将那叉竿取下,往窗台处搁了。 柳三娘轻扣房门,施晏微问是谁,柳三娘朗声应答。 施晏微听出她的声音,当即放下琵琶,起身去开门,窗上的剪影陡然消失。 “杨娘子,你不知道,底下立着个怪人哩。这大晚上的,雨又这样大,眼下入了秋,他竟不觉得冷吗?”柳三娘一壁往里进,一壁与人纳罕说到。 一语落地,待施晏微撑起窗子往下看,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怪人。 施晏微复又合上窗,因笑道:“你才说人家奇怪,人家就走了。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到了你这儿竟是‘说曹操曹操走’了。” 宋珩离了坊市,一路疾驰,归至宋府,天色已晚,空中乌云闭月。 薛夫人正要洗漱更衣,忽听婢女来报,道是家主已归。 疏雨便道:“如今夜已深了,太夫人且安心睡下,待明日一早,家主自会过来。” 薛夫人知他归了家,便觉安心,点头由疏雨扶着上了床塌,自是一夜好眠。 退寒居。 秋天的夜雨寒凉,冯贵恐宋珩受凉,叫商陆去烹一杯热姜茶与他吃,又叫备热水。 宋珩解下蓑衣递与冯贵,沉声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库房瞧瞧那块紫檀木还在不在,若在,寻个制琴的老匠人制成上螺钿琵琶,不消多少银子,越快越好;若不在,重金现买一把上好的檀木螺钿琵琶回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0 欲纳她_31 施晏微叫她这话问得有些发蒙,待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我对家主只有敬重,绝无半点旁的心思。便是这宋府,我也不会长久地住下去,早晚是要离开的。” 若是音娘心中有意,家主待音娘的心思,倒也不是坏事;可偏偏音娘心中对他并无意,这却难办了。 银烛默了一阵子,心中纠结再三,终究出言提醒她:“音娘,我瞧着家主待你似乎有些别样的心思;你可还记得,踏云在太夫人屋里闯祸那日,你与小娘子玩双陆棋,那时家主瞧你的眼神,并不纯粹;还有那日夜里,我与你去园子里寻花草,家主问你身子不适是否严重,当时我便觉得纳罕,家主何曾这般在意过旁人,便是嘴上问一句也是没有过的事。” “再有就是今日,家主差人传我过去问话,不过说上三两句后便提起阿音你来,倘若不是对你起了心思,又何必这般?音娘若是对家主无意,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当多留个心眼远着他些,早做打算才是。” 施晏微静静听她说完,忆及昨日晚里,宋珩立在她身前垂眼瞧她的眼神,她当时原是觉出些味来了的,只不过是被他嘴里的话语打断思绪,暂且搁下了。 再继续往前想,宋珩春日里往膳房送了樱桃来,在黛岫居里送她螺钿匣,在行飞花令时说出与她相似的诗句...以及在探春宴那日问她可会弹琵琶,在马球场上扶住险些跌倒的她,若非拿眼细瞧了她,又怎会发现她会弹琵琶,发觉她欲要跌倒呢? 从前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下结合银烛的话细细想来,施晏微顿时恍然大悟,心跳如擂鼓。 银烛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有些被吓着了,旋即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欲要再说些什么宽慰她,就见瑞圣着一袭月色襦裙、撑一把伞往这边来了。 瑞圣来到她二人的跟前,浅浅一笑打趣她们道:“外面这样大的日头,不在屋里安生呆着,伞也不打,为着避开人说话就不怕晒疼了头?” “瑞圣阿姊这时候过来,可是太夫人睡过午觉,想用些可口的吃食?”银烛转过脸来看她,掩嘴轻笑起来,生怕瑞圣问她两个刚才说什么呢,脸色怪凝重的。 她这想法着实有些多余,瑞圣方才只在不远处瞧见她二人,尚还未及仔细去看她二人的神色,就叫施晏微头上的花树钗子晃了眼,微垂下眼帘看路去了。 瑞圣含笑道:“正是呢,太夫人念完经就去午睡,醒来后便说口渴,喝了盏茶仍不爽利,叫熬些百合麦冬生津汤送去呢。” 话音落下,银烛不好多留,当即辞了施晏微和瑞圣,往黛岫居去给宋清和磕头,说明家主放她出园子的事。 酉时,商陆过来点菜,道是家主想吃清淡些,叫少放油盐。 施晏微原本想着等银烛的事情解决了,再往退寒居里走上一遭,诚心谢过宋珩,顺便将伞还回去,可今日知晓他竟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断不能再往他跟前去的。 是走是留、何时走,她现下还未想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叫商陆将那伞拿走,又往她手里递了二十文,“劳商陆阿姊代我向家主问安,道声谢。” 商陆并不知晓银烛的事,只当施晏微是谢家主昨日夜里借伞给她,至于她亲自去寻家主是为着何事,这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何必自找事做。 “杨娘子客气了,不妨事的。”商陆满脸堆笑,因是退寒居的,素日里没少拿各院的赏钱,对于这二十文,也是轻车熟路地往袖里放好,说话间推门出去。 回至退寒居,将那绘着红梅的油伞交与檐下侍立的冯贵,自去擦汗净手。 冯贵没料到事已办妥,杨娘子竟未亲自过来同家主道谢。此时将那竹骨的油伞握在手里,倒觉得有千斤重似的,烫手得很。 “家主。”冯贵隔着门说话,待听得宋珩问他可有事,冯贵点头称是,宋珩放下手里的兵书,叫他进去。 冯贵擦擦额上的细汗,跨过门槛,将那油伞双手奉给宋珩,并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垂着头轻言轻语地道:“昨夜借与杨娘子的伞,杨娘子已叫商陆代为送还。” 幽深的目光落在那油纸伞上,宋珩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继而沉声道:“不过一把伞,放回去就是。” 观他未有失落之意,冯贵除松口气外,不免生出些疑惑来,难道家主就不想见见杨娘子,听她的檀口里道出答谢的话语吗? 冯贵颇有几分遗憾地道声是,抱着那伞退了出去。 晚膳过后,因天色尚早,宋珩往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薛夫人温声叫他坐下,因问道:“听底下人说,二郎今日午后便归府了,可是近来手头上的事儿轻缓了些?” 宋珩不置可否,侧过脸给薛夫人递了个眼色,薛夫人立时会意,叫疏雨领着另外两个年纪较轻的婢女退下。 片刻后,屋中只余祖孙二人,宋珩方缓缓开口,语气平平:“阿婆容禀,某欲纳杨娘子为贵妾,偏又不懂要预备些什么事,还要请阿婆费些心思,帮着拿出个章程来。” 耳听得此言,薛夫人当即喜上眉梢,垂下目拨动佛珠低低道了句佛祖保佑,忽想起什么来,复又抬眸看他,因问道:“二郎可有说与杨娘子知晓?她可应下了?” 宋珩摇头,端起青瓷茶碗尝了一口透着清香的茶汤,淡淡道:“尚还未曾说与她知晓,阿婆且放宽心,此事断没有她不应的道理。” 薛夫人闻听此言,拨动佛珠的动作微微顿住,欲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又念及杨娘子是二郎头一个正经想要纳进府里的女郎,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你婚事不顺,早几年订了门好亲事,没曾想那魏二娘是个福薄命短的,未过门就亡故了;后又接连没了耶娘,一来二去,竟是生生耽搁六年。去岁二郎孝满,老身就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偏你又以奚族、河中未定为由,不欲娶妻,如今此二处大定,总该分出些心思迎娶正妻进府才是。” “杨娘子虽家道中落,身边再无得力的亲人可依,到底也是出自弘农杨氏,且她又是个本分实诚的,二郎要纳她为贵妾,老身心中自是欢喜的。只这一条,二郎需得记牢了,正妻未进门前,断不能叫人有孕。往后有了嫡长子,你与杨娘子再生几个都好。” 宋珩恭敬应下,又与薛夫人寒暄一番,告辞作别,起身出房,离了翠竹居,一路穿花度柳走进园子往施晏微的院子而去。 彼时已至掌灯时分,施晏微早将院门栓上,拿火折子点亮屋中烛火,坐于窗下临摹颜真卿的字,纱窗上映出一道剪影。 宋珩甚想见她,又怕这时候叫门唐突、惊扰到她,思量一番,只在院外踱步几回,踏着月色往退寒居走。 无妨,横竖只等一应事务准备妥当便可纳她进他的院子,届时,什么时候想见她皆可,倒不必急在这一时。 隔天,妫州传来消息,契丹王答应以牛羊、马匹各五千换回里石王子,请节帅亲往妫州会面。 宋珩已有将近两年不曾去过云州、幽州等地,借着此次机会绕些路将此二州一并视察,倒是一举两得。 当下主意已定,叫人先将耶律里石压送至妫州,而后又亲往沙场点了精兵,明日随行云州。 时值四月中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宋珩自军中归府,未及解下腰上佩剑,迈着大步直奔膳房而去。 膳房众人见来人是他,忙不迭齐齐屈膝下拜,施晏微混在人群中机械性地叉手屈膝行礼,始终不曾抬头看他。 刘媪还是头一回在膳房见到他,惴惴道:“家主亲自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宋珩踏进门来,一双凤目不动声色地落在施晏微的身上,轻启薄唇道:“今日署衙的午膳不和胃口,用的少了些,这会子正巧路过,顺道进来点菜,倒还可省些时间。” 这番说辞,若是放在以前,施晏微大抵是会信得,可放到现在,她很难不多心。 施晏微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如同猎人在暗处静静注视着猎物…… 遂将心一横,壮起胆子对上他的目,那种犹如被猎人盯上的感觉越发清晰,令她不寒而栗、脊背发麻,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脑子里亦是乱得厉害。 她想,银烛走了,她也是时候该离开宋府这个是非之地了。 宋珩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惧意和惊色,似是不满于她那日只叫商陆代为还伞的行为,有意逗弄她,一步步朝她走去,嗓音低沉,“听闻杨娘子甜饮做得甚好,便再熬些清凉退暑的甜汤罢。” 施晏微叫他盯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连忙垂首道声是,旋即回身往别处去寻绿豆、百合、莲子等物。 同贵年岁尚小,并未看出什么来,刘媪和善儿则是敏锐地捕捉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只低头不语,待宋珩迈出门外,这才相视一眼,齐齐拿探究的眼神去看施晏微。 施晏微若无其事地熬了一锅牛乳百合绿豆沙,将将用上小半碗米饭,默默回屋收拾自己的细软。 次日一早,薛夫人于府门前亲自为宋珩送行,不在话下。 施晏微算好时辰,出门往翠竹居与薛夫人辞别,才刚下了台阶,便有人在院外叫门,施晏微加快步子取下门栓,那媪妇捧着填漆托盘往里进。 “杨娘子,这是针线房替你新制的几套衣裙,还请过目。” 施晏微将人让到屋里,随意看了两眼,抓一把铜钱聊表谢意后,与她一道出了院门,分别后径直往翠竹居去。 薛夫人才刚用过早膳,正与前来请安的高夫人说笑,见施晏微进来,忙挥手示意施晏微往她身边坐下。 施晏微仍叉着手,并不肯坐,语气恭敬道:“太夫人,儿今日前来,是特意来与您辞行话别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4 好去处 家主这是下定决心,欲要将杨娘子纳进府里来了。冯贵心中窃喜,暗道他身边是该有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相伴,他日为家主开枝散叶,也是一番造化。 “家主只管安心就是,奴自会将事情办好。”冯贵轻笑着说道,命人去膳房传膳。 待用过早膳,宋珩于落地铜镜前略整了整衣衫,去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薛夫人立起身来,抚上他的胳膊,眼圈一红,低低道:“瘦了,想是这一仗打得不易罢?可有受伤?” 宋珩摇头,平声安抚她道:“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痊愈,阿婆无需悬心。” 话毕,亲自扶着薛夫人坐下,而后往她对面位置的落了座。 疏雨叉了窗子,抬腿出去,吩咐廊下的晾手帕子堆雪去烹热茶送进来。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里的檀木佛珠,缓缓开口道:“自二郎那日送别罗节使后,老身一直未能得见你;如今好容易家来了,少不得要向讨你一句实话:那罗五娘,你心中对她可有意?” 宋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情淡漠地道:“罗五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沉闷冷淡了些,不知是不是能容人的,倒未必是某的良配;依她的相貌家世,日后自有更适合的郎君来配她。” 能容人。薛夫人听得这三个字,心下便已明白他当真是还挂念着杨楚音,定是要将人纳进府来为贵妾的了。 此番他与这位罗五娘虽未瞧对眼,然而北地还有不少适婚的士族女郎,未必没有能入他眼的。 薛夫人正思量着,又听宋珩语气平平地道:“山南西道素来与宣武交好,这次的事未必没有江晁的手笔,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某并无心思考虑娶妻之事,还请阿婆代为留意一二,待过完元日,开了春再做打算不迟。” “明年二月你就二十七了,可不许再寻借口推脱婚事。”薛夫人蹙眉正色道。 宋珩连连道是,祖孙二人又寒暄一阵,宋珩告辞离了薛夫人跟前,并不打算往府里歇上一日两日,出了府往军中处理军务。 至酉时,宋珩在军中与将士们一道用了晚膳,打马而出,径直往坊市而去。 青枫浦。 宋珩择了一间靠河的雅间。 酒博士送来菜单折子,宋珩未看一眼,只叫冯贵取出一锭银子来。 冯贵将银子往桌面上搁了,垂眸看那身量矮小的酒博士,客套道:“去将膳房那位做糕点的娘子叫来,就说有贵客要见她。” 酒博士犯了难,他们这儿是酒肆,又不是教坊,哪有叫肆中女郎出来见客的道理。 “非是仆有意阻拦,实是东家有令,我们这儿的女郎等闲不见外客,还请郎君多担待着些。”酒博士赔了笑脸,将那银子往冯贵面前挪了挪,旋即转移话题:“我们这儿新出了菜品和点心,二位郎君可要瞧瞧?” 冯贵见好言好语无用,遂换了副面孔,板着脸正色道:“我家主人身份尊贵,今日非要见到那位娘子不可,你且看看他腰间悬着什么,若是耽误了公家的要事,你可担待得起?” 酒博士叫他唬了一跳,忙低头去看宋珩腰上悬挂的物件,乃是一个金制的鱼袋,绕是他不识字,却也听东家说过鱼符、鱼袋里头的门道,如这等金鱼袋,乃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使用的。 “方才是仆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郎君,还请郎君见谅,下走这就去请那位娘子过来。”酒博士弯着腰赔完礼道完歉,推门出去,火急火燎地去膳房请施晏微过来。 酒博士着急忙慌地来到施晏微身侧,额上直冒汗,“杨娘子,楼上雅间有贵客要见您,还请杨娘子随仆走上一遭。” 施晏微顿了顿手上包果馅的动作,抬眼看他,因问道:“何人要见我?” 酒博士摇头如拨浪鼓,如实回答:“仆也不知他是何人,但见其腰上挂着金鱼袋,想是三品往上的大官,尊贵不凡。” 太原城里三品以上的官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施晏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宋珩二字,又问他:“约莫多大年纪?相貌如何,身高几何?” 酒博士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领,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模样生得十分俊俏,身形很是高大,大抵六尺三四。” 听他这番描述,来人不是宋珩,又能是谁。施晏微离开宋府的这三个多月里,不曾见过宋府中的任何一个人,本以为宋珩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可眼下,他竟还是寻了过来。 施晏微顿时心生不安,却又拒绝不得,她这会子若是不去,触怒于他,凭他的手段和权势,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我随你过去就是。”施晏微一壁说,一壁解了罩衣随他出了膳房。 一时进了宋珩所处的雅间,施晏微回头叫酒博士自去忙,随手合上门。 “妾见过宋节使,节使万福。”施晏微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慌乱,面色从容地道。 她唤他宋节使,却是不肯唤他家主了。 宋珩觉得有些刺耳,挑了挑眉,立起身来到她的面前,目光逡巡在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上,沉声问:“这便是你离开宋府给自己寻的好去处? 施晏微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从容不迫地道:“妾不认为这样的去处有什么不好,妾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闲暇之余便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无过多的规矩束缚,妾很是喜欢这样的惬意日子。” 宋珩闻言只是冷笑,一步一步逼近她,直至她后背贴墙、退无可退,方垂了首,语带不屑:“你口中的惬意日子便是在膳房烟熏火燎、揉面起锅换来几钱银子,时不时地上台弹个琵琶卖个笑?” 卖笑?她何时卖过笑?施晏微被他的话气急,仰首对上他的凤目,口中振振有词地反驳他道:“难道在你眼里,出卖皮肉与人做妾便是所谓的好去处?妾凭自己的双手讨活,自食其力,没什么可羞愧的。” “好一个出卖皮肉!”宋珩被她呛得气噎喉堵,梗了好半晌才又开口:“原来某在杨娘子心中竟与那等色.欲.熏心的嫖.客无异,既然如此,某也无需在你面前当什么正人君子,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妾非断然不会后悔。妾想告诉宋节使,天下间,并非人人都会为了富贵荣华,甘愿做那樊笼中供人消遣取乐的金丝雀;这世上的女郎,也并非只有依靠男郎才能过活。从今往后,妾不愿再见你,还请宋节帅发发善心、高抬贵手,莫要自降身份,对妾这样一个小小的女郎步步紧逼。” 此话一出,冯贵只觉脊背生寒,何曾有人敢与家主这样说话,想不到杨娘子素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内里竟是这样的离经叛道、刚硬难驯,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一心盼着家主对她起那个心思。 宋珩怒极反笑,只深深凝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对着冯贵道出“回府”二字,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骑马行至府门前,宋珩踢镫下马,冯贵默声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待到二更天,宋珩洗漱更衣上了塌,冯贵这才轻出口气,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灯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宋珩气尤未消,反复咀嚼着施晏微檀口里那些不敬的话语,辗转难眠,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梦中的他置身于那日夜里梦到过的荒废古宅,梨花树下再次凭空出现那位身姿窈窕的白衣女郎,一切竟都重合了。 宋珩失神间,那女郎已然来至身前,甚至不及他的肩高,葱尖一样细白的指尖抚过他握剑的手,触至剑身,柔着声与他说话:“郎君是想用腰上这把剑降服妾身...” 说话间,玉指离开长剑往下,轻轻拢住,莞尔一笑,“还是...?” 女郎宛如莺啼的声音入耳,宋珩喉头一阵发紧,猛地抓住她在底下作乱的小手,微垂了眼帘,眼前的这张脸便越发清晰起来。 宋珩捏起女郎白嫩的下巴,凝着她的桃花眼,嗓音低沉:“杨楚音,你自找的!” 晚风吹落梨花,片片纯白花瓣落在女郎的衣发上;朦胧月色下,两道人影紧紧地交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道行尚浅的梨花妖被露宿的侠客以粗粝长剑镇压,久久脱不开身,数次败下阵来,直至呼吸浅浅、双眸氤氲,雪肤上布满大小不一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一夜混乱。 次日天光大亮,宋珩方醒转过来,褥子里湿润一片,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掀开半盖在身上的团花锦被,自去螺钿梨木衣柜里取来干净的亵裤换上,披了外衣唤冯贵送水进来。 冯贵端起他净过面的面盆,正要出去,宋珩忽然叫住他,面色阴沉地吩咐道:“床上的褥子,叫人扔了。” 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冯贵楞了片刻神方回过味来,点头应下后端水出去。 不多时,宋珩在外间用膳,冯贵进到里间,只堪堪往那褥子上瞧一眼,忙不迭地卷成一团,塞进盆里带出去,吩咐橘白待家主用过早膳出门后,再进去铺一床新的褥子。 宋珩用完早膳,起身往官署走去,并不叫冯贵跟着,而是令冯贵往太原都督府走上一遭。 施晏微一夜不曾睡好,晨间便顶着一张气色不佳的脸去寻崔三娘,道是她要离开太原,往后不能继续在膳房帮工,客人们常用的几道糕点方子她已尽数写成册子,交由催三娘过目。 崔三娘听后不解,少不得问上她两句:“好好的缘何要离开太原?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弱女子倒要如何安身立命?” 施晏微从容道:“天大地大,总有我能容身的地方,三娘无需为我忧心。有一件事还要问问三娘,我欲往别处去,倒要去何处办理过所?” 崔三娘思忖片刻,回答道:“应是城北的都督府。” 施晏微谢过崔三娘后,拿粉遮住脸上的疲态,戴了帷幔往城北而去。 进了都督府,排队领来填写申请事项的纸张,施晏微以两枚开元通宝在都督府外的小摊贩处借来笔墨填写信息。 待填写到保人处时,施晏微犯了难,只得先回去求助于崔三娘。 崔三娘不过看那纸张一眼,旋即含笑道:“我来替你签就是,这有什么。张二娘常往外头采买茶、酒,也是我和柳三娘、黄四娘替她作保。” 说话间,叫人去请柳三娘过来,二人一齐为施晏微做了保人。 午后,施晏微将填写好的申请单送至都督府,雇了驴车回去。 酉正,宋珩打马归府,冯贵一早就在府门处侯着他了,见他离镫下马,忙从长凳上起身来到宋珩身侧。 “家主,都督府那边派人递了消息过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1 离宋府_33 话音落下,就见薛夫人面上的笑容缓缓凝了下来,高夫人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站起来欠身道:“既是杨娘子有话与大家说,儿先告退。” 一壁说,一壁拿眼去看身侧的婢女,领着她们一道退了出去。 片刻后,屋里只余下她们二人,薛夫人皱眉问她道:“杨娘子可是在府上住着有不舒心的地方,这才想离去?若有哪里住不惯,你只管说与老身听,老身命人再择一处新院子给你住。” 施晏微闻言,连忙摇头,“承蒙太夫人和三郎的照拂,并无不舒心之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儿在府上住了这好些时日,也是时候离府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薛夫人听后,眉头皱得愈深,遂又问她道:“你要回文水?” 文水,那里有原身曾经的家,却没有她的家。施晏微低垂了眉眼,如实答道:“儿尚未想好要往何处去。” 一语落地,就见薛夫人轻叹口气,幽幽道:“如今外头的世道乱着呢,太原有二郎三郎坐镇,倒比京中和洛阳还太平些。” 说话间抬眼打量施晏微的神色,见她面上亦有担忧之色,只当她是欲要离去的心思有所动摇,遂放缓语调,“何况现下正有一桩喜事要说与你听:二郎要纳你为贵妾,已叫人去收拾院子了。老身心里也中意你,待二郎自幽州回来,纳你进府做贵妾,你便是这府里的主子,又何苦往外头去。” 却是连一句“你可愿”都不曾问她。 施晏微抿了抿嘴,垂眸看向塌上的薛夫人,柔和的目光里满是坚定,轻张檀口斩钉截铁地道:“回太夫人,儿不愿与家主做妾。自家主归家以来,儿心中待家主便只有感激和敬重,再没有旁的心思。” 薛夫人显然未曾料想到她会拒绝地这般干脆利落,不禁霜眉微蹙,沉了声反问道:“杨娘子可要想清楚了,二郎乃是圣人亲封的定北侯,任三镇节度使,放眼整个北地,再没有能越过他去的郎君。你如今已是十八的年纪,果真不愿嫁与二郎做妾吗?” “不愿。”施晏微语气坚定。 到底是二郎瞧上的人,薛夫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当下放缓语调以退为进,舒展眉头轻笑起来,“杨娘子既不愿,老身和二郎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你如今孤身一人,若离了宋府,倒要往何处去安身立命?不若继续在府里呆着,倘或日后有了心仪的郎君,往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岂不好?” 施晏微目光如炬,仍是婉拒:“太夫人的一片好心,儿心领了,只是儿而去意已决,还请太夫人体谅。” 话毕,叉手恭恭敬敬地朝薛夫人又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推门出去,往隔壁的黛岫居而去。 施晏微前脚刚走,薛夫人便唤了疏雨进来,低声吩咐她寻个谨慎得力些的人跟住杨娘子,务必弄清楚她落脚的地方,莫要惊扰了杨娘子叫她发现。 宋清和听她说要离开宋府,登时惊得从塌上立起来,睁圆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是不是府上的嘴碎子们排揎你给你气受了,你且告诉我是哪几个,我将人叫来罚他们一通给你出气,你莫要走可好?” 她尚还是个心性单纯的二八少女,自然不适应分别。 “无人排揎我、给我气受。”施晏微抽出手来,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这本是我自个儿想要离开的,与旁人并无干系。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二娘早晚是要学会坦然面对离别的。” 宋清和眼圈一红,挽住她的胳膊极力挽留:“可是我舍不得你...银烛前两日才出了园子,这会子你也要走了...” 画屏见她眼里隐有湿意,少不得上前劝她一回,施晏微亦出言安慰她,好容易将人哄好了,略寒暄一阵,出了门。 窗外天朗气清,白玉浮云。 阳光透过窗子筛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道交错的影子,施晏微连午膳也未用,带上行囊出了宋府往城南去寻间客舍住下。 施晏微将宋珩赏给她的螺钿匣和薛夫人叫人新制给她的衣裙留在了屋里,只带了几身旧年的衣裳和原身初进府时,薛夫人与宋聿送与原身作为答谢的金银钱物。 将行囊收拾好,施晏微下楼点了一盘炙羊肉和清炒白瓜,择了靠近窗子的方案前坐下,邻桌坐着三个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郎君,其中一人脸如圆盘,皮肤白净,瞧上去斯斯文文的,大抵是个读书人。 三人谈及在敬亭山延生观修行的宣城公主李令仪曾以重金请来能工巧匠,命其以烧碳和鼓冷风的方法冶铁,使得冶铁技术得到极大提升,降低了冶炼成本,这才令铁锅得以普及至民间,炒菜也随之出现。 施晏微觉得有趣,静坐在凳几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提及时局,又有一人道是南方近来又不太平,宣武军已攻破申州,往南图谋鄂岳。 如薛夫人所言,北地有宋珩坐镇,的确太平,太原作为河东首府,自是稳如磐石,倒不必急着离开太原往别处去。 何况她已亲口回绝这桩事,宋珩身份贵重,总不至于使出那等下作手段强抢民女,便是他一时糊涂,薛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劝他。 再往深里想,他又岂会犯这个糊涂,必定是薛夫人同他言明自己不愿意做他的妾后,他自会收了这起子心思,再去寻个两厢情愿的纳进府里来。 施晏微主意已定,且先用膳,休整一两日后,开始往太原城里寻找活计。 至第五日,倒还真叫她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活计,在酒肆的厨房里做点心小食。 那酒肆起名青枫浦,乃是四位双十年华的女郎合资开的,令请数名伙计和厨子,护卫四名,因先前做点心的女郎上月外嫁至岚州,厨房这才空出个位置来。 青枫浦的大东家人称崔三娘,挑来拣去并未寻到十分和她心意的人选,今日尝了施晏微制作的末茶糕点,当场将人定下,闻听施晏微并非太原城中人氏,十分爽快地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与她住。 施晏微自去客栈取了细软行囊来,夜里便往茶坊里住下,次日卯正起身,辰时准时上工。 二东家柳三娘弹得一手好瑶筝,每日弹筝招揽生意,倒也积累了不少喜欢听她弹曲的郎君女郎,闲暇时过来叫上一壶好酒好茶、一碟点心小食等物,盘膝静坐听上两首曲子,亦是雅事一桩。 三东家黄四娘精通算术,掌管茶坊进项出项、大小支出,每日闭门前对好账目,记录在册。 四东家张二娘能言善道,常往外头采买酒水、茶叶、瓜果粉面等物,大多时候不在肆里,施晏微见过她的次数不多。 这日午后下起磅礴大雨,酒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客人,入夜后,那雨未歇,柳三娘新谱了一首曲子,因催三娘和黄四娘皆有事傍身,遂来寻施晏微。 施晏微听后抚掌称好,二人相谈甚欢,柳三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知她并非不懂音律之人,遂问她可会弹琴。 “不曾学过瑶筝,只粗通琵琶。” 柳三娘因笑道:“正好二娘那儿有一把琵琶,她学了几日便没了耐心,空置多时,怕是都要生灰了,不若我去取来,你与我合奏一曲《陌桑》可好?” 陌桑乃是一首古筝曲,取于汉乐府,亦可作琵琶曲,施晏微也曾学过,但因练的不多,这会子早忘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问柳三娘要了曲谱来,少不得先练上一阵子。 柳三娘见她有些生疏了,笑着叫她不用急在这一时,过两日再来与她合奏也不迟。 施晏微点头应下,莞尔一笑将人送至门外,自去打来热水洗漱宽衣,一夜无话。 且说宋珩在妫州见了契丹使者,将契丹用来换回耶律里石的牛羊尽数分与城中失了亲人钱物的百姓,马匹也是一应冲入军中为战马。 待妫州事了,绕至幽州巡视一番后方返回太原,已是四月底。 宋珩打马归府,未及卸去身上甲胄,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先去拜过薛夫人。 薛夫人立于青石阶上,观他目光摇摆不定,似是在寻什么人,薛夫人自然知道他这会子想见的人是谁,少不得轻叹口气,脸上的笑容并不十分自然,抬手拍了拍他胳膊处的铁甲叫他先进府。 宋珩骑在马背上行军多日,一身黏腻的臭汗,进园子后便辞了薛夫人往退寒居的浴房去沐浴,略歇上一阵子,不叫用热水,只叫去取来井里的凉水即可。 冯贵看着他满含期待的样子,不好主动提起杨娘子已经离府的消息,待宋珩如上回那般问他杨娘子为何不在,冯贵支支吾吾,道是忘了差人去问,待会儿见了太夫人,自然就知道了。 宋珩隐隐察觉出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如他这般的权势地位、相貌身段,实在无可挑剔,杨楚音不过一个无枝可依的孤女,断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因存着心事,宋珩解衣的动作变得极为缓慢,踏入浴桶后,微凉的井水驱走他肌肤上的燥热,却驱不掉他心头的燥意。 草草沐浴一番,换上干净的常服,宋珩脚下似要生出风来,直奔翠竹居而去。 薛夫人见他火急火燎地过来,反松了口气,还不等他问出话来,抢先他一步,沉静道:“二郎,杨娘子不愿与你做妾,在你走后的第二日便已离了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2 不识趣_34 宋珩立在薛夫人跟前,雕花檀木塌几上置着白釉双口净瓶,竖插几枝栀子,花香蔓延至整间屋子,沁人心脾。 薛夫人抬了眼皮细细瞧他,见他面色凝重,久久不曾搭话,只当他是心中失落至极,复又开口:“二郎若舍不下她,老身派了人查探她落脚的地方,这会子还未离开太原城,就在......” 向来是他宋珩瞧不上旁人的份,何来旁人瞧不上他?现如今被一个孤苦无依的女郎瞧不上,焉能不恼恨。 遂出言打断薛夫人的话:“阿婆,某并不想知晓她此时在何处。” 宋珩长腿一迈,掀了衣袍往薛夫人对面坐下,淡淡道:“她不愿意,自有比她更好的女郎愿意,哪里就偏她不可。” 嘴上说着并非偏她不可,面上的神情和眼底的冷意却骗不了人,薛夫人这会子算是看出来了,他对杨娘子心思不浅,正是因为在意,才会这般与人置气。 年轻人的事,便让他自个儿想去,横竖以二郎的手段,真想要一个女郎,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薛夫人垂首轻抿一口茶,话锋一转道:“前儿魏博节度使府上送了拜帖过来,道是要亲自往太原来拜谢二郎,二郎如今家来,也该给个回信。” 宋珩敛目,微微颔首,平声应下。 疏雨新泡了君山银针送来,宋珩抬手接过,徐徐吃着,只听薛夫人道:“魏博罗节使有一女,家中行五,年方十六,素有贤名在外,更有倾城之姿,艳冠北地;想来罗节帅此番前来太原亦是存了永结两姓之好的心思。二郎不妨仔细思量一番,倘或觉得合眼缘,便定下这门亲事,岂非美事一桩?” 宋珩提不起兴致,又不好驳了薛夫人的面子叫她失望,何况,他已二十有六,是该迎娶一位正妻生儿育女,故而并未拒绝。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见外头天色已暗,起身告辞离去,出了翠竹居,径直往退寒居而去。 一时来至书房,宋珩随手自鸡翅木笔挂上取来一支狼紫毫笔把玩,面色晦暗不明,冯贵见状,轻声问他可要研磨,宋珩摇头。 冯贵默声退出去,自偏房内取来那方螺钿匣,轻声叩门,宋珩低声道出一个进字。 待进得门去,宋珩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平视窗外的夜色,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小心翼翼地将那螺钿匣往他面前的梨木矮几上搁了,踌躇着道:“家主,此乃杨娘子离府时留在府上的物件,因是家主所赐,那扫洒媪妇特送来退寒居。其余的一应物件,皆已交由太夫人处理。” 宋珩转过脸来,垂眸看向那方螺钿匣,施晏微那日的音容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叫他不觉间剑眉微蹙,信手将那匣子打开,却是一样首饰也没少。 除那金摇叶耳坠外,旁的首饰,施晏微皆未戴过。 宋珩的一双星目紧紧盯着那对纯金制成的耳坠,仿佛她的身影还在眼前,湛蓝如洗的碧空下,她缓缓走到薛夫人身侧,欠身与卫三郎见礼,耳上的金摇叶耳坠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再往下想,骑射场上,扶住她时的女儿香和臂上的柔软触感亦变得清晰起来,令他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便越是恼恨。 可恨她一个小小的女郎,竟瞧不上他,多少女郎求之不得的事,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为了全然避开他,甚至不惜离开宋府。 他当真就毫无足以打动她的地方,叫她这般嫌弃和不愿靠近吗? 数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被人拒绝的滋味,宋珩只觉得自己可笑,亏得他还想抬举她,巴巴从幽州带了块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料,欲要寻来老匠人做一把琵琶送与她讨她欢心,如今看来,她竟是个好赖不分、不识趣的。 宋珩阖上目,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沉声吩咐:“将东西放回库房收好。” 冯贵恭敬道声是,上前将那螺钿匣合上,略思忖一会儿,临走前轻声问他:“家主可是身上乏了?要叫人备水洗漱宽衣?”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同他一道迈出书房,冯贵往库房去,宋珩回到上房,叫橘白点了烛火坐在凉塌上看书。 不多时,冯贵端着鎏银铜盆进来,宋珩搁下已经被他翻了不下十遍的兵书,盥洗更衣,上床安枕。 冯贵吹灭灯烛,执一盏小灯掩门出去。 入眠后,宋珩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他做一副侠客装扮,腰悬长剑,墨色长袍,头戴竹编箬笠,傍晚行至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宅,捡来枯枝生火取暖,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墙角处的梨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位月色襦裙的女郎。 那风儿吹得那女郎衣袂飘飘,发上的妃色牡丹摇摇欲坠,宋珩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她好似并非此间凡人,倒像是那棵花叶相间的梨树幻化出来的精怪。 “郎君。”女郎轻声唤他,莲步轻移,自那梨树下飘然而来。 宋珩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自石阶上立起身来,跟前的女郎堪堪能及他的肩膀处,那女郎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还不待他看清,那女郎抚上他握剑的手,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味窜入鼻息,轻轻浅浅,飘飘渺渺。 “郎君是要用这把剑伤我?还是......” 女郎柔若无骨的玉手触上手背,宋珩骤然喉咙一紧,滚了滚喉结,燥意汇于一处,鼓胀火热,忽地自梦中惊醒。 宋珩捏捏鼻梁,驱散最后一丝睡意,起身下塌,披上外袍直奔净房而去。 两刻钟后,宋珩净了手,自净房出来,额上还挂着汗珠,商陆听到响动,去后院唤了冯贵过来。 冯贵叫人备水,呈上干净的衣物奉与宋珩,见他面色阴沉,越发不敢多言,伺候完他洗漱,令橘白去膳房传膳。 宋珩正用着早膳,管事来讨宋珩示下,冯贵因问是何事,那管事道是家主昨儿带了块上好的紫檀木回来,这会子搁在公中的库房,倒要如何处理才好。 冯贵叫他在廊下侯着,自个儿迈进门去,小声询问宋珩,宋珩正为晨间未能自控的事懊恼,低低道了句:“且先搁着,将来若有哪个院用得上,自拿了去就是。”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兴致缺缺,冯贵见他闷闷不乐,壮着胆子在他身边提过一句杨娘子现在何处做工安身。 不料宋珩听后面色越发阴沉,半个字也未透出来,板着脸冷冷瞅了冯贵一眼,冯贵心下一紧,忙低了头,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杨娘子三个字来。 过了端午,天气越发燥热。 这日下午,宋珩自官署出来,卫洵身边的副将叫了几位同僚,齐齐等在府衙外,邀宋珩往酒肆里吃酒听曲。 道是那酒肆临汾水而建,有个十分雅致的名字,唤作青枫浦;傍晚时开了窗,汾水河面上的清风吹进窗子,甚是凉爽宜人。 青枫浦。宋珩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默了默,终是点头应下。 一行人上了马车,车夫驱动马匹,径直往青枫浦而去。 酒肆内的布置雅致清幽,红木制成的小案、矮凳摆放的错落有致,白瓷花囊内插着各色夏花,墙上挂着魏晋时的山水画和本朝的仕女图,莲花纹五足铜熏炉中熏着旧年的荔枝香,清新恬淡。 几人择了楼上靠栏杆的位置坐下,店小二送来菜单折子,那折子很新,想来是前不久新制的,宋珩打开来看,果在其中瞧见几道颇有几分印象的点心和饮子。 宋珩点了两斤炙羊肉、醋芹、葫芦鸡,令加一碟末茶玉露团、一壶汾酒。 冯贵侍立在侧,听他道出末茶二字,不禁掩嘴轻笑,心下越发坚定他今日为何会答应出来与人来此处喝酒了。 宋珩用了一块玉露团,惊得卫洵连连斜眼看他,似是第一回见他用甜点。 这日过后,宋珩隔三差五便会往青枫浦坐上一阵子,直至第四回,他终究按捺不住,借口要去更衣室,结果“阳差阳错”寻到了厨房。 午后的阳光洒在施晏微白皙的面上和脖颈处,她微微垂首用心揉着一块面团,原本白净的脸上沾了些粉末,平添几分娇俏。 许久不曾见过她,宋珩不免看得稍稍失神,正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极为柔和温婉的女声:“郎君可是要寻更衣室?此处乃是膳房,要往那处走。” 说话间,抬手指了个方向给宋珩。 宋珩收回视线,同那云鬓花颜的女郎道了个谢字,转身离开此处。 柳三娘觉得他着实生得魁梧高大,北边的契丹人里亦难找出几个像他这样健硕挺拔的人来,况他通身又透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贵气和不怒自威的气势,想起时人对三镇节度使宋珩的描述,不免将此二人联系起来。 直至进到膳房,柳三娘暂且将纷乱的思绪收起,动作轻柔地替施晏微拭去面上沾染的粉末,道是她今晚约了重要的人见面,偏今夜客人多,正听得兴起,无论如何不肯放她,只得烦请施晏微更衣装扮一番,替她去台上弹两首曲子安抚客人。 施晏微指着桌上的林檎,拧着眉有些为难地道:“还有两碟林檎毕罗尚未做完。” 柳三娘牵起她的手,含笑道:“这原是你来前就有的,钟媪她们都能做的,倘或有她们做不了的,只让店小二道是今日客多,卖完了就是。上回我身上不舒坦,你弹的那曲《陌桑》,客人们都很喜欢。”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推辞,硬着头皮应下,横竖这也不是头一遭。 柳三娘再三谢过,喜笑颜开地出了门,施晏微自去房里净面,换上一身团花纹藕色齐胸襦裙,发髻正中插上一把小山形银梳,左右斜插一支花树钗,淡扫蛾眉轻点绛唇,抱了二娘的那把鸡翅木琵琶迈出门来。 那边楼上,宋珩沉着脸搁下手中酒盏,并不理会一楼突然传出的喧嚣声,起身欲走,就听栏杆处立着的冯贵站扬声道:“家主,底下新上来的那位抱着琵琶的女郎,好似是杨娘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3 冷雨夜_35 杨娘子三个字入耳,宋珩缓缓立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栏杆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凝视着楼下高台上的女郎。 但见她坐在红松木月牙凳上,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琴音自她玉笋般的指间倾泻而出,悠扬轻缓、清脆悦耳。 台下的客人旋即安静下来,静静听曲。 弹的是汉乐府《陌桑》。 宋珩起身凭栏,目光如豆,待她奏完一曲,楼下传来一片掌声和良好声,催促着她再弹一曲。 盛情难却,施晏微略思忖片刻,指间复又拢上琴弦,弹奏社团学姐自创的《唐宫胡璇曲》,但闻琴音铿锵有力,如玉珠落盘、银瓶相碰,令人仿佛置身唐宫夜宴之中,宴席之上,数名胡璇舞者随着琴音旋转起舞。 似是在琴音寻到了美好的回忆,施晏微抚弦微笑,身随节奏微动,时而低眉,时而仰首,时而轻阖双目,直至一曲终了,往琴弦中心用力一划,琴音戛然而止。 施晏微起身施礼,抱着琵琶走下台去,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央告着叫她再奏一曲,施晏微并不理会,浅笑着谢幕,而后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 一袭间色高腰襦裙的黄四娘自龟背纹织锦立屏后走出来,挽上她的胳膊,含笑打趣她道:“杨娘子弹得这样一手好琵琶,相貌又是极出挑的,何必在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只消每日往歌舞坊弹上几首曲子,定有大把的郎君甘愿为你献上真金白银。” 话音落下,施晏微面色一凝,沉静道:“难道三娘以为,那些郎君的金银都是白拿的?当着面道是视你为知音知己,实则背地里盘算的,无非是些风月场上的腌臜事罢了。想来四娘也是知晓那些个男人们的歪心思,这才与二娘、三娘她们开了这间做正经生意的酒肆。” 黄四娘自悔失言,不该与她开这样的玩笑,忙敛了笑给她赔不是,着急忙慌地道:“这原是我方才吃了两碗黄汤后说出来的浑话,杨娘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若不肯原谅我,待会儿去你屋里,你再罚我三杯酒可好?罚我喝什么酒皆由你来定。” 施晏微闻言,缓了缓面色,又道:“我自然知你是无心的,只这样的玩笑话,四娘往后莫要再与人说了。” 话音落下,黄四娘连忙点头,认真道:“好,我往后再不与人说这样的糊涂话了,若再有下次,就叫我闪了舌头。” 宋珩凝神看着施晏微离去的背影,直至穿过隔扇再也瞧不见,他方叫冯贵拿钱出来结账,负手下楼,大步离了青枫浦。 期间有人士族郎君认出宋珩来,恭敬地朝他行叉手礼之余,皆是惊讶纳罕。 冯贵上了马,默声跟在宋珩身后,径直往宋府而去。 时值六月小暑,天气十分燥热,冯贵叫人往冰盘里添了冰,捧至书房。 稍稍低头拿眼仔细打量他,今日虽见着了杨娘子,然而家主瞧着似乎并不高兴,面色依旧难看,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什么事。 “过来研磨。”宋珩冷冷的道。 冯贵道声是,取来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细细研磨开来,宋珩提笔蘸了墨,随即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字。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密密麻麻的字,冯贵满眼里只有青枫浦三个字,心中已然明了他是为何而犯愁。 冯贵双手握成拳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家主若是放不下杨娘子,何妨使些手段……” 一语未完,一道冰冷幽深的目光便落到了冯贵的身上,吓得他喉咙一滚,及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须臾后,却是换了套说辞:“杨娘子合该是穿金戴银的,缘何要去受那些劳碌罪?何况她孤苦无依,偏又生得那般模样,倘若日后叫哪个纨绔瞧上,强占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与家主做了妾,日后有家主庇护,更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之不尽,细细想来,也是她的一番造化。家主因何有所顾忌?” 宋珩默了默,没应,只沉声令他出去。 这日,罗信携嫡次女罗五娘罗楹来至太原府,薛夫人亲往府门迎接。 罗楹在罗信的示意下,上前朝薛夫人欠身行礼,“儿见过太夫人,太夫人万福。” 薛夫人叫她无需多礼,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见其体态风流、丰腴婀娜,面如银盆目如点漆,鼻梁高挺口悬朱丹;满头的青丝堆成双寰望仙髻,发上簪着金凤步摇、钿头钗子并一朵绯色的通草牡丹,竟是比杨娘子还要美上三分,便是那些画上最好看的仕女也不能与之相提比论。 虽不过十六的年岁,却担得起光艳动北地的美名。 “外面日头毒,快快进府吧。”薛夫人说话间,已有仆妇撑开伞给罗楹遮阳。 一行人来到垂花厅,婢女奉了凉茶给父女二人解暑,薛夫人笑着问她平素喜欢读谁的书、念谁的诗,喜欢吃什么茶、饮什么酒,可会打马球、投壶、蹴鞠等。 罗楹一一答了,再不与人说旁的话。 直至戌时,宋珩方从官署匆匆归府。 薛夫人笑盈盈地将罗五娘介绍给宋珩认识,宋珩面上兴致缺缺,那罗五娘瞧着也没多少热情可言,二人互相敷衍着见过对方,各自落座,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待用过晚膳,薛夫人叫行酒令活跃气氛,因这回宋清音夫妇和施晏微都不在场,宋清和对着全然陌生的冰山美人,不大吃得开,那酒令行得颇为无趣,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父女二人在宋府逗留三日,而后启程返回魏博。宋珩亲自将人送至城门口,调转马头往军中而去。 至傍晚时分,薛夫人差瑞圣去退寒居请宋珩过来说话。 瑞圣回来时满头的大汗,喘着粗气道:“回太夫人,家主尚未归家,冯贵道是这两日事多,约莫晚些时候回。” 薛夫人霜眉微蹙,摆手示意她退下。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二更天方归。 近来绥宁与凤翔多有不和,两位节度使皆有图谋对方地盘之意,凤翔因背靠山南西道,与之交好,遂多次挑衅绥宁,眼瞧着就要打起仗来,绥宁节度使恐不敌凤翔军,加急送了书信请求宋珩出兵相助。 宋珩与军师和程琰等人商议一番,恐宣武军趁机滋事,便派宋聿领两万兵马前往昭义驻守,再叫绥宁节度使以钱帛诱使天雄节度使出两万兵往左夹击凤翔,则此仗必胜。 待得了绥宁那边传来的准信,宋珩点三万兵马沿夏绥官道前往绥宁。 次日清晨,东方既白,薛夫人起了个大早,亲自为他整理盔甲,温声交代他莫要轻敌,千万小心刀剑;将人送至府门口,直至再也瞧不见他了方肯回去。 时光如白马过驹,转眼到了七月下旬,暑气渐退,白露将至。 宋珩大胜而归,此仗虽胜了,却也不是全无坎坷,那凤翔军中确有几元猛将,叫宋珩腰上和臂上皆负了伤。 大军行至军中已是傍晚,因天上还落着微冷的秋雨,宋珩辞别将士,不肯叫人相送,披上蓑衣斗笠,独自离了军营进城来。 此时城门已经下钥,看守城门的士兵见他亮出鱼符,连忙开门放行,十分恭敬地朝他拱手弯腰行了军礼。 宋珩眼光微微略过他,骑马不紧不慢地迈进城门,复又扬鞭催马;行至途中,却是调转马头,转而往城中靠汾水的坊市而去。 酒肆的后院,施晏微结束一天的劳作,更衣净面后取来琵琶练柳三娘新谱的曲。 窗外雨声潺潺,施晏微抱着琵琶往窗边的月牙凳坐了,橙黄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窗上,夜晚的秋风透过缝隙吹进来,烛光上下跳动,窗上剪影随之微晃。 柳三娘沐浴过后,听得这道琴音,穿上衣裙往她屋里走去,提裙下到三楼,见廊道处的一扇窗尚还未关,因外头雨大风紧,进前欲要去关窗。 才刚触到那叉竿,就见雨幕中,无人的街道上立着一人一马,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约莫是个身量高大的郎君,彼时头上戴着箬笠,遮去他的半张脸,看得并不真切。 不知怎的,柳三娘想到了那日在膳房外见到的那个郎君。 信手将那叉竿取下,往窗台处搁了。 柳三娘轻扣房门,施晏微问是谁,柳三娘朗声应答。 施晏微听出她的声音,当即放下琵琶,起身去开门,窗上的剪影陡然消失。 “杨娘子,你不知道,底下立着个怪人哩。这大晚上的,雨又这样大,眼下入了秋,他竟不觉得冷吗?”柳三娘一壁往里进,一壁与人纳罕说到。 一语落地,待施晏微撑起窗子往下看,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怪人。 施晏微复又合上窗,因笑道:“你才说人家奇怪,人家就走了。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到了你这儿竟是‘说曹操曹操走’了。” 宋珩离了坊市,一路疾驰,归至宋府,天色已晚,空中乌云闭月。 薛夫人正要洗漱更衣,忽听婢女来报,道是家主已归。 疏雨便道:“如今夜已深了,太夫人且安心睡下,待明日一早,家主自会过来。” 薛夫人知他归了家,便觉安心,点头由疏雨扶着上了床塌,自是一夜好眠。 退寒居。 秋天的夜雨寒凉,冯贵恐宋珩受凉,叫商陆去烹一杯热姜茶与他吃,又叫备热水。 宋珩解下蓑衣递与冯贵,沉声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库房瞧瞧那块紫檀木还在不在,若在,寻个制琴的老匠人制成上螺钿琵琶,不消多少银子,越快越好;若不在,重金现买一把上好的檀木螺钿琵琶回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 24 好去处_36 家主这是下定决心,欲要将杨娘子纳进府里来了。冯贵心中窃喜,暗道他身边是该有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相伴,他日为家主开枝散叶,也是一番造化。 “家主只管安心就是,奴自会将事情办好。”冯贵轻笑着说道,命人去膳房传膳。 待用过早膳,宋珩于落地铜镜前略整了整衣衫,去翠竹居问薛夫人安。 薛夫人立起身来,抚上他的胳膊,眼圈一红,低低道:“瘦了,想是这一仗打得不易罢?可有受伤?” 宋珩摇头,平声安抚她道:“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痊愈,阿婆无需悬心。” 话毕,亲自扶着薛夫人坐下,而后往她对面位置的落了座。 疏雨叉了窗子,抬腿出去,吩咐廊下的晾手帕子堆雪去烹热茶送进来。 薛夫人轻轻拨动手里的檀木佛珠,缓缓开口道:“自二郎那日送别罗节使后,老身一直未能得见你;如今好容易家来了,少不得要向讨你一句实话:那罗五娘,你心中对她可有意?” 宋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情淡漠地道:“罗五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性子沉闷冷淡了些,不知是不是能容人的,倒未必是某的良配;依她的相貌家世,日后自有更适合的郎君来配她。” 能容人。薛夫人听得这三个字,心下便已明白他当真是还挂念着杨楚音,定是要将人纳进府来为贵妾的了。 此番他与这位罗五娘虽未瞧对眼,然而北地还有不少适婚的士族女郎,未必没有能入他眼的。 薛夫人正思量着,又听宋珩语气平平地道:“山南西道素来与宣武交好,这次的事未必没有江晁的手笔,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某并无心思考虑娶妻之事,还请阿婆代为留意一二,待过完元日,开了春再做打算不迟。” “明年二月你就二十七了,可不许再寻借口推脱婚事。”薛夫人蹙眉正色道。 宋珩连连道是,祖孙二人又寒暄一阵,宋珩告辞离了薛夫人跟前,并不打算往府里歇上一日两日,出了府往军中处理军务。 至酉时,宋珩在军中与将士们一道用了晚膳,打马而出,径直往坊市而去。 青枫浦。 宋珩择了一间靠河的雅间。 酒博士送来菜单折子,宋珩未看一眼,只叫冯贵取出一锭银子来。 冯贵将银子往桌面上搁了,垂眸看那身量矮小的酒博士,客套道:“去将膳房那位做糕点的娘子叫来,就说有贵客要见她。” 酒博士犯了难,他们这儿是酒肆,又不是教坊,哪有叫肆中女郎出来见客的道理。 “非是仆有意阻拦,实是东家有令,我们这儿的女郎等闲不见外客,还请郎君多担待着些。”酒博士赔了笑脸,将那银子往冯贵面前挪了挪,旋即转移话题:“我们这儿新出了菜品和点心,二位郎君可要瞧瞧?” 冯贵见好言好语无用,遂换了副面孔,板着脸正色道:“我家主人身份尊贵,今日非要见到那位娘子不可,你且看看他腰间悬着什么,若是耽误了公家的要事,你可担待得起?” 酒博士叫他唬了一跳,忙低头去看宋珩腰上悬挂的物件,乃是一个金制的鱼袋,绕是他不识字,却也听东家说过鱼符、鱼袋里头的门道,如这等金鱼袋,乃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使用的。 “方才是仆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郎君,还请郎君见谅,下走这就去请那位娘子过来。”酒博士弯着腰赔完礼道完歉,推门出去,火急火燎地去膳房请施晏微过来。 酒博士着急忙慌地来到施晏微身侧,额上直冒汗,“杨娘子,楼上雅间有贵客要见您,还请杨娘子随仆走上一遭。” 施晏微顿了顿手上包果馅的动作,抬眼看他,因问道:“何人要见我?” 酒博士摇头如拨浪鼓,如实回答:“仆也不知他是何人,但见其腰上挂着金鱼袋,想是三品往上的大官,尊贵不凡。” 太原城里三品以上的官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施晏微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宋珩二字,又问他:“约莫多大年纪?相貌如何,身高几何?” 酒博士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领,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瞧着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模样生得十分俊俏,身形很是高大,大抵六尺三四。” 听他这番描述,来人不是宋珩,又能是谁。施晏微离开宋府的这三个多月里,不曾见过宋府中的任何一个人,本以为宋珩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可眼下,他竟还是寻了过来。 施晏微顿时心生不安,却又拒绝不得,她这会子若是不去,触怒于他,凭他的手段和权势,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我随你过去就是。”施晏微一壁说,一壁解了罩衣随他出了膳房。 一时进了宋珩所处的雅间,施晏微回头叫酒博士自去忙,随手合上门。 “妾见过宋节使,节使万福。”施晏微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慌乱,面色从容地道。 她唤他宋节使,却是不肯唤他家主了。 宋珩觉得有些刺耳,挑了挑眉,立起身来到她的面前,目光逡巡在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上,沉声问:“这便是你离开宋府给自己寻的好去处? 施晏微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从容不迫地道:“妾不认为这样的去处有什么不好,妾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闲暇之余便做自己想做的事,又无过多的规矩束缚,妾很是喜欢这样的惬意日子。” 宋珩闻言只是冷笑,一步一步逼近她,直至她后背贴墙、退无可退,方垂了首,语带不屑:“你口中的惬意日子便是在膳房烟熏火燎、揉面起锅换来几钱银子,时不时地上台弹个琵琶卖个笑?” 卖笑?她何时卖过笑?施晏微被他的话气急,仰首对上他的凤目,口中振振有词地反驳他道:“难道在你眼里,出卖皮肉与人做妾便是所谓的好去处?妾凭自己的双手讨活,自食其力,没什么可羞愧的。” “好一个出卖皮肉!”宋珩被她呛得气噎喉堵,梗了好半晌才又开口:“原来某在杨娘子心中竟与那等色.欲.熏心的嫖.客无异,既然如此,某也无需在你面前当什么正人君子,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妾非断然不会后悔。妾想告诉宋节使,天下间,并非人人都会为了富贵荣华,甘愿做那樊笼中供人消遣取乐的金丝雀;这世上的女郎,也并非只有依靠男郎才能过活。从今往后,妾不愿再见你,还请宋节帅发发善心、高抬贵手,莫要自降身份,对妾这样一个小小的女郎步步紧逼。” 此话一出,冯贵只觉脊背生寒,何曾有人敢与家主这样说话,想不到杨娘子素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内里竟是这样的离经叛道、刚硬难驯,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一心盼着家主对她起那个心思。 宋珩怒极反笑,只深深凝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对着冯贵道出“回府”二字,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骑马行至府门前,宋珩踢镫下马,冯贵默声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待到二更天,宋珩洗漱更衣上了塌,冯贵这才轻出口气,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灯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宋珩气尤未消,反复咀嚼着施晏微檀口里那些不敬的话语,辗转难眠,直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 梦中的他置身于那日夜里梦到过的荒废古宅,梨花树下再次凭空出现那位身姿窈窕的白衣女郎,一切竟都重合了。 宋珩失神间,那女郎已然来至身前,甚至不及他的肩高,葱尖一样细白的指尖抚过他握剑的手,触至剑身,柔着声与他说话:“郎君是想用腰上这把剑降服妾身...” 说话间,玉指离开长剑往下,轻轻拢住,莞尔一笑,“还是...?” 女郎宛如莺啼的声音入耳,宋珩喉头一阵发紧,猛地抓住她在底下作乱的小手,微垂了眼帘,眼前的这张脸便越发清晰起来。 宋珩捏起女郎白嫩的下巴,凝着她的桃花眼,嗓音低沉:“杨楚音,你自找的!” 晚风吹落梨花,片片纯白花瓣落在女郎的衣发上;朦胧月色下,两道人影紧紧地交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道行尚浅的梨花妖被露宿的侠客以粗粝长剑镇压,久久脱不开身,数次败下阵来,直至呼吸浅浅、双眸氤氲,雪肤上布满大小不一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一夜混乱。 次日天光大亮,宋珩方醒转过来,褥子里湿润一片,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掀开半盖在身上的团花锦被,自去螺钿梨木衣柜里取来干净的亵裤换上,披了外衣唤冯贵送水进来。 冯贵端起他净过面的面盆,正要出去,宋珩忽然叫住他,面色阴沉地吩咐道:“床上的褥子,叫人扔了。” 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冯贵楞了片刻神方回过味来,点头应下后端水出去。 不多时,宋珩在外间用膳,冯贵进到里间,只堪堪往那褥子上瞧一眼,忙不迭地卷成一团,塞进盆里带出去,吩咐橘白待家主用过早膳出门后,再进去铺一床新的褥子。 宋珩用完早膳,起身往官署走去,并不叫冯贵跟着,而是令冯贵往太原都督府走上一遭。 施晏微一夜不曾睡好,晨间便顶着一张气色不佳的脸去寻崔三娘,道是她要离开太原,往后不能继续在膳房帮工,客人们常用的几道糕点方子她已尽数写成册子,交由催三娘过目。 崔三娘听后不解,少不得问上她两句:“好好的缘何要离开太原?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弱女子倒要如何安身立命?” 施晏微从容道:“天大地大,总有我能容身的地方,三娘无需为我忧心。有一件事还要问问三娘,我欲往别处去,倒要去何处办理过所?” 崔三娘思忖片刻,回答道:“应是城北的都督府。” 施晏微谢过崔三娘后,拿粉遮住脸上的疲态,戴了帷幔往城北而去。 进了都督府,排队领来填写申请事项的纸张,施晏微以两枚开元通宝在都督府外的小摊贩处借来笔墨填写信息。 待填写到保人处时,施晏微犯了难,只得先回去求助于崔三娘。 崔三娘不过看那纸张一眼,旋即含笑道:“我来替你签就是,这有什么。张二娘常往外头采买茶、酒,也是我和柳三娘、黄四娘替她作保。” 说话间,叫人去请柳三娘过来,二人一齐为施晏微做了保人。 午后,施晏微将填写好的申请单送至都督府,雇了驴车回去。 酉正,宋珩打马归府,冯贵一早就在府门处侯着他了,见他离镫下马,忙从长凳上起身来到宋珩身侧。 “家主,都督府那边派人递了消息过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dsrmyy.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zdsrmy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