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在湖中的大少爷》 1、楔子·风流杀 千樱一片香雪海,风拂花浪,落英缤纷。 樱林中,楚风阁子半掩半露,阁上有匾,草书“巫山行云”。 重重雪白轻纱和风中扬卷,掀开处,窗外山杳杳绕岚,水澹澹生烟,隐约可眺乐伶抚琴于梅花攒尖亭台,送来渺渺乐音。亭边数枝晚梅、早杏疏影横斜,红白交映。 阁中香雾袅袅。书万卷,画千轴,一架古琴不染轻尘,几只瓷瓶素花生姿。 水蛇般的双臂从贺梅村颈后缠绕过来,淡绿水袖连绵而凉滑,轻波一般流过他白色里衣。 左手隔着轻纱袖拈起他左边襟口,朱唇轻启,贝齿微张,衔住他右边衣领,两侧绮靡带开,将贺梅村的衣衫褪至肩头。 胸上腹下,块块肌肉贲突有力。 贺梅村半合双目,细品那美人的如兰气息、厮磨上来的光洁肌肤。 几瓣绯樱顺着湿润春风翩跹飘入,落上贺梅村赤~裸胸膛,沁心微凉。 “冷。”贺梅村依旧是半合着眼,靠着身后美人,悠然吐出这一个字。 三千青丝似水如缎,丝丝密密泻落他的裸胸。发顶金簪凤尾颤颤,不胜风流。 “有趣。” 贺梅村怡然伸指与那乌发纠缠,惬意指点道:“美人,你看我这巫山阁子如何?有风徐来,乐音达于室内。可稍后你我尽情云雨,外人却半点听不见——这便是风向和叠山的妙处。” 不闻答语,却见长长水袖颠了又颠,雪白纤长的食指显山露水,柔柔滑过他左侧胸膛。 指尖未涂豆蔻,粉泽如珠。 在胸口寻得一处绵力揉下,贺梅村浑身倏颤,寸寸绷紧。 “咿——” 绵薄锦裤两下抖动,贺梅村一把抓住那妙不可言的右手向下引去,笑中欲望重了七分,“美人,这里。” 笑容忽收。 握着美人柔荑的手掌换了个位置,空空收拢,面色陡变:“你的——” 瞳孔神光蓦散。 头颅颓然垂落。 小刀薄如蝉翼,三分来宽,一厘厘极慢出离贺梅村的心脏。 刀开双刃,雪亮如水。迤逦而退,不沾点血。 创口细如发丝,浅浅粉红。指甲刮过,不多时便转为青白,几似无伤。 美人抽身,贺梅村直挺挺倒下。 美人木讷举起贺梅村右臂左右摇晃。片刻之后,执刀划开手腕皮肉,刀尖刺入腕骨,极细微“喀嚓”两声之后,手腕骨臼脱离,皮肉筋络断开,唯有数缕肉眼可见的血管相连。未等细密血珠儿渗出,美人拔下头顶金簪,几滴乳白汁液滴上创口,殷红血肉顿时凝为茶色,血管亦缩如枯枝。 美人笼断手入怀,从金簪另一端抽出一束两寸来长的灰白干草,塞入贺梅村口中。 缓步下床,羽衣姗姗落地。 鎏金瑞兽香炉中,一支白檀线香甫化长长灰柱,悄然坍塌,锦衣绣带的轩昂男子足底无声,行至几案,径直从众多画轴中抽出一卷抖开,目光自上而下,暗似沉渊。 几案前的地面上,贺梅村双目圆睁,却再也看不到那张脸—— 和他,分毫不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坚决退婚! “我们靖国府丫鬟都招满了,你快走吧!” “嘤嘤嘤姑娘,我好可怜啊!你行行好……我家渔船被风浪打翻,只有我侥幸活下来……嘤嘤嘤,千辛万苦来京城寻亲,人都不见啦……呜呜呜,银子被偷了,我活不下去啦!……呜呜呜呜呜……” 粗布衣衫的少女跪着走了两步,一把抱住翠色缣衣大丫鬟的大腿,嘤嘤嘤,呜呜呜,哇哇哇,哭得好不可怜。 “我会做饭,会洗扫,手脚麻利不偷懒,石狮子这么大,一看你们家就很有钱,求求你收了我吧……呜呜呜……” 满脸的泪儿往大丫鬟的身上撇。 大丫鬟推了这少女两把,却发现她抱得死紧,生气道:“靖国府府规严谨,不少要一人,也不多收一人!放手!……喂!再不放我叫人了!” “瑞儿——”年老的女声满含威严,一个手执戒尺、身着藏青大衫的庄严妇人走了出来,半百年纪,头上的桂花油、平螺髻梳得一丝不苟,一张脸板得像几百年前的老骨董。不是主子的打扮,却气势十足,让人平白觉得矮了半截。 名叫瑞儿的大丫鬟拖着腿上熊抱的少女,笨重地福了个身,惶然道:“徐嬷嬷,你看这……” 徐嬷嬷以戒尺拨开少女头顶发根,根根漆黑饱满,头皮白净清爽,又用戒尺撅起少女的下巴,但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如上好白玉瓷,五官分开来看分明得很,凑一块儿就有些局促,算是中上之姿。拇指掰开少女的嘴儿,牙齿贝壳儿般雪白整齐。 徐嬷嬷满意道:“倒是个干净的胚子。” 少女似是第一次遭受这种选猪仔似的检查,止了泪,一脸的惊恐。 徐嬷嬷拿戒尺在她腮上拍了拍,冷漠问道:“家里没人了?” 少女连连点头。 “我们靖国府中的陌少爷缺个通房丫头,你若是愿意签终身生死契,便可入府。” 瑞儿瞪圆了眼睛:“徐嬷嬷……” 徐嬷嬷的目光冷冷横来,瑞儿识趣闭嘴。 少女没有在意二人的目光交流,懵懂问道:“陌少爷……是谁?” “靖国公长子。” 少女眼中大亮,忙不迭道:“签!我签!” 瑞儿目中闪现过惊异、鄙夷、同情,“徐嬷嬷,这个丫头可什么都不懂!” 徐嬷嬷古板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硬朗斥责道:“给陌少做通房丫头,用得着懂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式两份契约和一盒印泥,放到地上。 少女看也不看那契约,直接杵了一掌朱泥,在徐嬷嬷的指引下摁了下去。 “入了靖国府,就不得再我呀你呀的,对自己,要称奴婢;对主子,要称少爷、太太。” “靖国公家姓莫,以军功封爵,常年驻军,不在府中,管家的是大夫人。大夫人姓萧,娘家是前兵部尚书,治家如治军。在府中,你须晓得三条规矩: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否则——”徐嬷嬷右手戒尺在左手手心轻拍两下,冷森森道: “可别怨靖国府家规无情!” 少女由瑞儿梳了双髻,用红丝带扎束,上衫下裙地装束起来,一身翠绿珊珊,像个雀儿一般。对这一身打扮觉得新奇,左看右看,弯起唇儿天真一笑,两个小巧梨涡。 瑞儿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问徐嬷嬷道:“这丫头可要随了府里的规矩改名?” 徐嬷嬷不耐烦道:“服侍陌少的,何必麻烦!就用她本名,叫深衣罢。” 少女姓朱,单名尾,小字深衣。 瞒着父母,一叶孤帆渡过茫茫东海来到这中土□□京城,死皮赖脸混进靖国府中做丫鬟,可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为了探一探她的—— 未来夫君。 她那酒肉兄弟,靖国公兼海师统领莫七伯同她爹娘商量,待他们从风暴角回来,就该打点打点让她嫁进莫家了,莫七伯的大公子,正是和她定下娃娃亲的未来良人。 她偷听来这个消息,惊得都不想缠着爹爹去风暴角看巨鱼怪了。 嫁人?这可是终身大事! 哥哥姐姐们都可以自己挑,凭什么她就有个娃娃亲? 再说了,莫家是什么地方?中土□□最有权有势的几大家族之一,传说中的豪门深似海呢! 她读过好多中原的话本子,那些姑娘小姐们一嫁进去,成天就是服侍公婆啊、生娃娃啊、宅斗啊各种鸡鸡狗狗的日子,丁点儿自由都没有。 她生于大洋之上,习惯了海阔天空任我去来,与其受这样的束缚,还不如拿根腰带把自己吊死。 …… 莫七伯是个花花公子,六年不归家,也不知他家的大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入府之前,她在宝林寺见过这大公子一眼,皮相虽不如她爹和三哥,但也是万里挑一,不然怎引来无数京中少女围观? 只是,娘亲打小教育她: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深以为然,所以这大公子是骡子是马,她得亲自遛一遛。 本打算来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能见到那位大公子就行,没想到能直接做大公子的丫环,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待会要见主母,徐嬷嬷絮絮叨叨交待深衣礼节和忌讳。深衣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渐渐蔫儿了,捂嘴打了个呵欠,嘟囔了一句。 奶奶个熊掌鸡大腿! 这么多规矩,真嫁进来还不给折腾死?姑奶奶我要退婚! 徐嬷嬷一戒尺扫来,深衣下意识偏头躲了过去,徐嬷嬷喝道:“你说什么!” 深衣惊了惊,忙从善如流地跪倒,垂首道:“奴婢错了,奴婢是觉得嬷嬷的衣裳真好看,就……就走神了。” 娘亲啊,幸好方才说漏嘴的是琉球话,不然可不露馅儿了。 三哥说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瞧这徐嬷嬷一脸月事围绝之后死气沉沉的模样,特像一灭绝师太。只不过打扮却还是极为精心,估计是她少有的爱好了。 “休要糊弄老身!” 深衣暗自磨牙,这师太嬷嬷真够精明的。好不容易装一回丫头,可不能半途而废。忙解释道:“嬷嬷真是明察秋毫,奴婢方言说习惯了,不自觉就脱口而出。奴婢方才说的是:‘真他奶奶的好看!’海上方言粗俗,嬷嬷请千万不要见怪。” 两下马屁算是拍准了,徐嬷嬷面色稍霁,板着面孔道:“没教养的丫头!莫家虽是以武封爵,却是诗礼之家,以后不可口吐俚语,否则掌嘴!” 深衣喏喏称是,一头冷汗。 徐嬷嬷还要教训,一个丫头匆匆奔进门来:“徐嬷嬷,环儿被陌少打回来了,现在正在厅中哭呢,老太君也来了,您要不过去看看?” 深衣随着徐嬷嬷、瑞儿去到偏厅,果见一个年轻丫鬟跪在堂中,背上一道鞭痕,衣衫都被打破,透出血色来。堂上坐着个老太太,面目并不祥和,深红暗纹福字长袄,乌绫缠头加金莲冠,拄一根龙头拐,一身贵气威仪。旁边坐着个端庄贵妇,石青色团蟒纹样对衿袄,金玉凤头簪衔珍珠串,垂落乌压压的鬓边。下首还坐着两个美貌妇人。 深衣猜到那高高在上的二人,一个是莫七伯的母亲,一个就是方才徐嬷嬷说的大夫人萧氏。下首二人,应该就是莫七伯的两个侧室,连姨娘和秋姨娘。 “……老太君、大太太,环儿不过是好心劝陌少喝药,就被陌少拿鞭子打成这样……环儿虽是个下人,可是自幼随着大太太,受大太太体恤。陌少这般打环儿,就是不把大太太放在眼里……环儿本不是伺候大太太的,只是见各位姐妹都不愿意去伺候陌少,一时心软,就代姐妹们去了,结果陌少他……求老太君为环儿做主啊……” 这个陌少,性情竟然如此暴戾?爹娘怎么会答应莫七伯,把自己许配给这样一个人? 坚决退婚! 这环儿杏眼桃腮,尖削下巴,分明也是个不好惹的货色。此刻一双眼哭得桃子似的,言语中颇有挑拨之意。 深衣眉尖微蹙。 她虽自知事以来从不曾涉足中原,不受中原礼教约束,可从小随她曾做过□□文渊阁大学士的娘亲读书习文,还是懂得中原的人伦纲常。 一个丫头敢向两个主母告主子的状,似乎这陌少的地位,相当低微。而她在宝林寺见到的大公子,前呼后拥的,分明是众星捧月,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和萧夫人听了环儿的话,都面生怒意,连姨娘和秋姨娘的脸色也如变色鱼一般跟随。这陌少,原来竟不是萧夫人所出的嫡子,甚至也不是连、秋两个姨娘所生?那么他的母亲,究竟是谁? “昨儿归尘不知怎的发起高烧,媳妇忙叫了大夫给归尘瞧病。开了药,归尘死活就是不喝。媳妇让环儿去劝,又被打了回来。媳妇是把归尘当自己的儿子看,可归尘不领情,媳妇也实在是……唉……” 萧夫人拈着手帕,蹙眉叹息。 方才徐嬷嬷介绍过,她要服侍的这名主子,单名陌,字归尘,今年二十四岁,尚未婚配。这在男子十八、女子十五成年后即论婚嫁的□□,极为少见。就算不是为了等自己成年,这样暴虐的脾性,恐怕京中也没哪户人家敢把闺女嫁过来吧? 老太君哼了声:“听说半个月前又虐死了一个丫鬟?” 徐嬷嬷上前垂手恭敬道:“禀老太君,那丫鬟是签过生死契的,不会惹出官司来。” “胡闹!老身去年做寿、今年过年,他都没有出过一刹海罢?老身今儿就亲自去会会这个不孝子!” 虐死? 而且是“又”? 这不是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么! 没想到莫七伯在外面御守海疆,他的儿子却在京中胡作非为。家人一味包庇,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只关心自家会不会惹上官司。 可恶。 深衣暗暗握拳。 ……难怪当时徐嬷嬷问她愿不愿意给陌少做丫头时,瑞儿是那样一副表情。徐嬷嬷什么都不说便让人签生死契,倘今天不是让自己撞上,就会有别的姑娘落入魔掌。 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朱深衣自小海上骑鲨为戏,什么大风大浪、海贼海盗没有见过?反正这靖国府她打死也不会进了,混吃混喝一个月等她四哥从皇宫里出来,她就拍拍屁股走人。走之前匡扶一下正义,也不枉她来这一遭。 有好戏了呦。 咭咭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恋父!不是恋外祖父! 一行人在府卫护送之下穿过一片白沙滩,面前巨湖无垠。 湖边p镣愿喊顺呤粞箜痢耙簧埠!比鲂胁荽笞帧r慌月淇睿故堑苯穸x蔚郏腔昵妆仕狻 古来北方少水,惯常称大湖为海。这种叫法,起先让深衣这个生于大洋之上的人颇不习惯。但是比起不习惯,这个一刹海,更让她心有余悸。 前夜,她初探靖国府,不料府邸极大,夜起浓雾,她误入白沙阵,险些命丧一刹海。 回头望去,一地细白石英沙,好似积雪皑皑,金色阳光下烁烁生辉,仿佛菩提净土。 可外人谁会想到这片白沙之下,机关密布、杀机四伏? 船行水上,如人在画中。 时下正值初春,冰雪初融,一望无际的澄碧水面清平如镜,与天相接。 白云在水,飞鸟与鱼相戏。 古刹钟声庄严,响遏行云。 湖心一苑,青砖白墙,飞檐斗拱,好似画境。 白日里的一刹海,竟是如此琉璃般的清透世界。 仿佛前夜根本不曾妖雾弥漫、煞气重重。 那陌少,为何不住前面府邸,而是住在这里? 好生邪门。 这个靖国府里,到处是秘密。 紧跟着老太君、萧夫人、徐嬷嬷、环儿等一行进了湖心苑,只觉得其中静得吓人。 地上杂草丛生,大多是野生的艾叶青蒿,浓烈苦香一阵阵直往鼻子里钻。 湖心苑呈一个“回”字形结构,环儿指点了陌少所在的房间,一行人尚未进去,“啪”的一声爆响,一个药碗摔在门板上,破碎瓷片和黑色药汤四下飞溅。 “滚!” 老太君的龙头拐杖重重拄在地上,苍老声音中抑制不住的怒气。 “孽种!看清楚老身是谁!” 房中一片死寂,忽起的咳嗽撕心裂肺,伴着急促而艰难的喘息。 这咳嗽声让深衣胸口抽了一下,疑心大盛。 若非曾被伤及肺腑,又遭寒邪入内,不该是这样声音。 那日见到的人,身如庭中芝兰玉树,举手抬足春风得意,明明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哪里有半分受过重伤的迹象? 她想象中的洪水猛兽、暴君恶魔,竟是个病歪歪的药篓子? 陌少住的房间朝北,初春时节的阳光本是极好,却半点洒不进来。屋中阴暗清冷得像一间监狱。 一床、一桌,一柜,俱是暗色,再无他物。 空中牵着几根粗大绳索,不知是作何用,衬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意境。 桌上凌乱地放着几张白麻纸,却不见笔墨砚台。 没有椅子,所有人只能站着。 伏在桌上的那人,想来就是陌少了。 道袍素色无文。肩上披一件冬日厚袄,仍看得出身形清瘦,一阵一阵地发抖。 额角不断沁出豆大的汗珠,滴落桌面,积成小小一洼水泊。 枕在头下的手指修长而苍白,不似一般男子骨节粗壮,反而匀称秀美。 似是听见众人进屋,他手掌按着桌子,极其费力地撑身抬头。 深衣大吃一惊。 这个陌少,根本不是她在宝林寺见到的莫家大公子! □□讲究礼仪,无论男女均需束发。 这陌少偏生长发散漫,泼墨般写意一身白锦。缚一条二指宽的蓝绣抹额。 左鬓发丝下,依稀可见一枚精细繁复银制耳饰,镂刻着扬翅凤鸟,流云般的凤尾高高勾上耳廓。 一张脸生得竟是精致如画。明显正发着高烧,削瘦面颊晕染赤霞,胜似桃花。唇极薄,若噙铅丹。嘴角缕缕殷红血迹,煞是刺目。 若非他方才发声,说是个女人,深衣也会相信。 不妖娆,不冶艳,只是美。 俨然是颠倒众生的色相。 可这样一副色相,却因着一双空洞无物的眼,好似傀儡。 他好像看到了所有人,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浓密长睫颤了颤又落下去,在青黑眼底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莫名让深衣心窝搐痛了一下。 似乎听什么人提起过这样的面相——镜花水月,蒲柳易凋;福薄命浅,半生多舛。生在女子身上,是祸水红颜;生在男人身上,是薄幸儿郎。 深衣内力在身,耳力极好,隐约听见徐嬷嬷极低声向萧夫人啐了句: “和那贱人一样的狐媚子,一身臊气!” 老太君不动声色打量了陌少一番,目生厌恶,开口就是斥责:“这么多年罚你在此地思过,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虐死丫鬟,在我朝是犯王法的大罪!若非看你是莫家的血脉,早将你乱棒打死,以免毁了莫家百年声誉!” 老太君越说越是激动,萧夫人忙上去帮她顺气。老太君缓了口气,又道: “你整日价要死不活的,我们莫家也不指望你入仕从军,光宗耀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个儿给你最后一个通房丫头,你须老老实实收了。再闹出什么事端来,老身不会给你爹面子,直接把你逐出府去,让你自生自灭!” 陌少闭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看不出任何情绪,所有气力似乎都只在和身体上痛苦对抗。单薄身躯摇摇欲坠,额上汗水仍是不住地滑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指指甲在桌面上刻下深深印痕。 老太君道:“既然病得这么厉害,怎么给药也不喝?” 旁边环儿呈上一碗汤药在陌少桌上。 陌少没有睁眼。 老太君忽的厉声道:“喝!”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吓了一跳。 陌少竟仍是一动不动。 老太君冷冷道:“灌。” 两个府卫立即上前。 陌少倏然睁眼,目色阴鸷,顿时令两个府卫滞了脚步。 陌少似是运了运气,左手探去端药碗。药碗不大,他的动作却极吃力。药碗随着手指的颤抖,不断有药汁洒出来。 一滴两滴,溅上雪白衣襟,洇散成渍。 药碗到了嘴边,他张唇,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乌黑药汁不断沿嘴角流下。 那孱弱手腕终于再也拿不住,药碗咚的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地下,跌得粉碎。 直看得人胆战心惊。 “还莫归尘呢,怎么不叫莫归西!” 环儿讥诮的一声虽然不大,深衣却听得清清楚楚。 “放肆!” 环儿惊叫一声,被龙头拐杖毫不留情地击倒在地。 这老太君原来也是习武之人。 “莫归尘到底是莫家的子孙,还轮不着一个低贱外人来说三道四!拖下去掌嘴三十,降为粗使丫头!” 三十板掌来,牙齿都要打尽。 环儿大哭求饶,又央萧夫人救她,可老太君威严之下,谁敢多言一句! 老太君袖袍一挥,众人撤去,只留下深衣一人。 房中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陌少滞重的呼吸。 一路上她想过无数种教训这个恶少的方式,就等着他拿鞭子抽她,好好还以颜色呢。 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讷讷地介绍自己: “我叫朱尾,小字深衣,今年十三岁,是从……” 听说要入靖国府做丫头,年纪不能大,她便少说了两岁。 陌少没有看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左手勾住一根粗绳,用力一拽,整个人从桌后滑了出来。 深衣这才看见—— 他坐在轮椅之上。 双膝盖着厚毯。 深衣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张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荒芜的苑子,一把椅子都没有房间,四处牵引的绳索…… 他不良于行。 他是个残疾之人。 这个事实,比之前得知他残暴无常还要令她惊诧。 听说外祖父曾因酷刑而手足俱残。娘亲教育她,身残之人的性格都极其敏感自卑,所以对他们,要给予更多的尊重和关心。 她能够理解这陌少的脾性为何如此古怪。只是就算残疾了,又怎可虐杀下人来发泄? 这就是爹娘和莫七伯为她定下的夫君吗? 她会不会弄错了?是眼前这个陌少,而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大公子? 应该没有。 她听得很清楚,莫七伯对爹爹说: “……原本是定的你家二姑娘朱朱,可人家看上了碧眼儿,我也不能强求。趁着这小尾巴花儿尚未开窍,我这次可要抢个先……大九岁又如何?我家老大你之前也见过的,哪里去找第二个那样的好孩子?……” 大九岁……老大…… 只能是这个陌少。 她小时候就发过宏愿,爹娘和莫七伯都是晓得的。 她要嫁的郎君,要像她爹爹一样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天下太平,那便陪她遨游四海,看遍世上美景、尝遍人间美味。 所以她看到的所有男人,她都会拿她爹去度量。 ——这个三十五分。 ——这个六十分。 ——这个不错哦,八十五分。 莫七伯:我多少? ——只有二十分哦! 莫七伯:瞎说。我怎么会连那个三十五分的胖子都比不上? ——老婆太多!严重扣分! …… 总而言之,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娘亲是最让她嫉妒的女人。 没错,她就是恋父。 拜托,她很认真的好不好?给贴心小棉袄选夫君,上心一些好不好? 这个陌少,没有一丁点和她爹爹相像。 她是恋父,不是恋外祖父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原来是座牢 陌少顺着长绳进了净室,深衣愣了愣,鬼使神差地追了进去。心中忽然浮现一个问题:他既然站不起来也不能行走,那岂不是穿衣、洗漱、沐浴、大小那个什么都需要她在一旁帮着…… 呃。 幸好陌少并不是要净手,否则她真是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扑到一个木桶边,左手食指探入喉中,哇地一声,剧烈呕吐起来。吐出来的俱是方才喝下去的黑褐药汁。 深衣看得心惊,左看右看也没有找到茶壶水杯,却见窗台边有一个盛着清水的琉璃盏,忙递过去给他漱口。 陌少喝了口,又低头强迫自己呕吐。 深衣接回琉璃盏时,其中竟出现了一株小小水草,七片圆叶正飞速地由绿变蓝,由蓝转黑。而方才,她明明没有看到这东西。 七叶琴精! 多年来各国辗转,娘亲的一大爱好就是搜集天下奇书。她也酷爱看那些奇谭异闻。《异草志》中记载,多种植物可用于鉴毒,水草类中的上品,就是七叶琴精。 七叶琴精没有颜色,只能生长于纯净水质之中。一旦水质变化,七叶琴精就会变色死亡。颜色越深,毒质越强。 如今世上,河海湖泊大多被污,七叶琴精已经极难寻觅。 现在的要紧不是为何陌少房中有七叶琴精,而是那汤药,竟是有毒的! 有人想要陌少死。 是萧夫人,还是环儿?抑或另有其人? 陌少显然知道这药有毒。 他既然养着七叶琴精,看来下毒之事,不止是一次两次。 深衣骞了眉,这靖国府,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陌少吐完,漱净了嘴,气虚体弱,险些动弹不得。定了许久的神,方又抓着绳索回到桌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支炭笔,在白麻纸上书写起来。 深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明白了为何一直觉得陌少的动作都有些怪异的别扭。 ——陌少是个左撇子。 不光是个左撇子,他的右手自始自终没有动过,一直笼在袖中。 刚才在净房,他呕吐时险些栽倒下来。正常人都会下意识伸双手去抓握身边可借力之物,可他也只是动了左手。 莫非他的右手,也是废的? 或许因为是左手,陌少拿笔的姿势也十分奇怪。她记得小时候刚学写字时,随意抓着笔就往纸上涂,是娘亲手把手地教她握笔、悬腕、l押钩格抵五字执笔要诀。但这陌少,仍是幼儿般的握笔之法。 莫家虽非王族,却是□□数一数二的勋贵世家。莫七伯之祖是□□一统天下之开国功臣,莫七伯率海师定东海,国公之爵何其显要。陌少生于这样的豪门之内,怎会连写字都不得其法? 更何况□□崇奉儒家,便是平民百姓,稍识得些字的,只要不是穷得家徒四壁,都用毛笔。 只有下等人才会使用这种粗糙炭黑制成的笔。 这个陌少,真是没有一个地方不古怪。 他耗费了极大的气力去写字。 炭笔不断地从他手指上掉下来,有时候一捺会失控地错出好远。 也幸好是用炭笔。倘是用毛笔,早被墨汁糊得不成样子了。 陌少整个身躯都因为要控制手上的力道而绷得挺直。仍在流汗。 看他膝上不住颤动的厚毛毯,深衣猜想他应是双腿痛楚难忍。 她有些想去帮忙,却开不了口,挪不动步子。 “过来。” 原来他不发怒时候的声音,是这样的低沉喑哑。 中气不足,尾音像是在飘。 心中居然忐忑。深衣犹豫了下,迟疑着走了过去。 小心,小心,他应该没有力气突然抽她一鞭子吧! 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塞入她手中,陌少眼睛闭了闭,吃力道:“城隍庙街,董记……当铺……”身子颓然前倾,竟是昏了。 深衣慌手慌脚地扶住,连叫了两声“陌少!陌少!”却不闻回音。 他肩上棉袄滑下来,深衣摸到他背心,全被汗水湿透,十分冰凉。脸上亦是湿漉漉的。贴得近了,嗅到他一身的青艾草香,清清苦苦的,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深衣暗骂自己不争气,之前在海上还不是和那些船员打成一片,一样都是男人,怎么没这么心慌过?难不成是因为他和自己有什么劳什子的“娃娃亲”,所以觉得他不一样? 呸呸呸,她又不打算嫁,心跳个毛毛虫! “我现在帮你,是看在你爹的份上。” 深衣小小声强调,运力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 陌少很瘦,不重。然而身量甚长,抱起来十分吃力。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抱男人,你赚到啦。” 好容易将陌少放倒在床上,她有心帮他换衣,想了想还是作罢。 探了探他鼻息,只觉气息细弱滚烫,心道不妙。 她不懂医术,萧夫人、徐嬷嬷她们又不知是谁存了害人之心。这偌大一个靖国府,竟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该死的四哥早不入宫晚不入宫,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这下可好,自己折腾进了靖国府,又摊上这档子破事儿。 就算陌少是个恶人,若死在自己手里,如何向莫七伯交代? 如今之计,只能照着他所说的,去那董记当铺送信,说不定可以救他性命。 将一股温和醇正的内力自肩井穴注入陌少体内护住心脉,深衣叨叨祷祝: “要死也等我离开中原再死啊喂!” 临走时回头多看了陌少一眼,只见他昏迷中仍是眉心紧锁,薄唇紧抿,忍痛之态。而墨眉如羽,鼻梁挺秀,端的是个清秀无伦的少年,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上许多。方才他醒着时,却没有这样的观感。 真是好奇怪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真的会虐杀下人么? 又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害他? 深衣绕着湖心苑走了一圈,又把湖心苑找了个底朝天,才发现事情的严重—— 没有船。 望着四面茫茫水泽,落落暮色,深衣幡然醒悟。 这湖心苑,根本就是个牢狱。 一刹海、白沙阵,都是用来囚禁陌少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有想不通的地方: 陌少既然连路都走不得,关在湖心苑也就罢了,布下那置人于死地的白沙奇阵,又是何必? 深衣甩甩头,不想了。 这一刹海虽然叫海,于她只是个小水坑,困得住她才怪。 从自己带来的包裹中取了匕首、指北针,想了想,又把那份要交给内库的船图带在了身上——与中原内库的联络,本来一直是三哥做。爹娘去了黑人国大洲的风暴角,她被留在琉球打理日常事务。为了来中原,她冒死潜入凶鲨出没的东冥海沟,给三哥捉了十二只极品佛手鲍,方哄得他和她交换任务。这船图乃是□□军机,三哥嘱咐她宁可毁了,也绝不可以落在旁人手里。 砍下两根竹竿,一根抛入水中,借一跃之力,在水面滑出十余丈远。另一根竹竿作篙,疾行如箭,不过盏茶工夫,已越过千亩碧波,到了白沙湖岸。 竹竿插入水底,回来时,还用得着。 前夜吃过亏,深衣不敢再乱走。不设机关的道路只有一条,深衣走出白沙滩,便遭一黑一白两个府卫拦下。 “陌少仍是高烧,奴婢得出去拿药,两位大爷行行好,放奴婢过去吧!” 黑府卫瓮声瓮气道:“徐嬷嬷吩咐过了,你这个丫头不得离开一刹海!” 果然将自己也一并囚禁了起来! 方才老太君说什么来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难道是想把自己困在这一刹海和陌少生小娃娃? 不是吧! 深衣眼冒金星,不过救人要紧,按捺着性子央求:“陌少昏了过去,真是坚持不住了。” 白府卫阴阳怪气地一笑,“死不了!当年打断了腿都没死成,不过是发个烧,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蓦地拿佩刀指着深衣,“倒是你,怎么出的湖心苑!” 深衣一惊,硬着头皮道:“陌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当得起?”说着就要生闯。一手收入袖中,暗暗握紧了匕首。另一手捏了剑指——倘是这两个府卫用强,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黑三白四,前夜闯海的贼子找到了!” “死的活的?” “死的!尸体堵在了断龙闸,刚发现。” “什么人?” “妈的哪那么多废话?头儿叫你们快过去!” 深衣趁二卫说话的间隙,噌地溜走。二卫追了几步,又被催了回去。 死……死了? 深衣心中咯噔一声。 那夜,她稀里糊涂踩进白沙阵,步步策动机关。冷箭横飞、雷石牵引,满布铁棘的陷阱流沙都是夺人性命的东西。若非她轻功极好,又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护身,早丧命其中。 她狼狈不堪,铺天盖地的迷雾中找不到出路。点起火折子,依稀瞅见地上有浅浅足迹,步法暗合九宫。她大喜过望,紧随而去。不多时瞅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踽踽而行,寻常暗色衣衫,与幽蒙夜色融为一体。 她以为那人既然熟知白沙阵的阵法,又不像她一样穿夜行衣,那就该是府中人。喜滋滋地悄悄尾随,只求出阵,未料南辕北辙,竟走到了一刹海边。 耍她呢这是! 匕尖顶上那人腰际,她用自认为很标准的中原官话说:“识相的话就引路出府!” 理论上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是个更稳妥的方案,可惜身高的差距让她只能妥协。 事实也证明那人根本没被威慑到。 深衣现在回想,自己到底是个没有闯过江湖的嫩鸟儿啊!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低头看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一身狗血 阴风呜呜地吹,一刹海上似有百鬼夜哭。 “呀!——” 阴森森的绿光映照上来,那一张脸白惨惨的,眼睛黑黢黢的像是两个大洞! 深衣吓得魂飞魄散,轻功一刹间爆发到极致,一退就是四五丈之遥。谁知落地时,觉得足下又踩上了一个像是雷石机索之类的机关,暗道糟糕! 她爹娘精通火器制造,水雷地雷她都见得多了,深知此刻只要一抬足,机索牵引钢轮,摩擦火石,地雷便会爆炸。 不过中原的地雷,应该还没有她家中的那么厉害。 心中飞快地比较了下哪里更安全,她握紧匕首,飞身向鬼脸人扑去。 鬼脸人竟被她扑倒。“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席卷而来,将两人推进湖水,沙砾如暴雨倾盆。 初春之夜,一刹海中尚有薄冰未化尽,冷得彻骨,瞬间让被震得晕晕乎乎的深衣清醒过来。 那个鬼面人被她压在身下,大半个身子都泡在的水里,绿莹莹的光芒从他衣中透出,漫散入整个水面,冷森森的阴气极重,整个躯体仿佛一具浮尸。 刺棱一声水响,在岑寂夜色中格外清晰刺耳。深衣尖叫着蹿起身来,那人手中寒芒乍现,极狠辣的招式,竟是要一招夺她性命! 是人非鬼。 同是闯府人,相煎何太急? 他奶奶的这人忒不讲江湖道义! 对得一两招,深衣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亏得三哥还信誓旦旦说她的功夫在中原算得上个一流高手,现在她能保住一条小命就是谢天谢地。 她发誓回琉球后一定要胖揍三哥。 “有人闯阵!” “有人闯阵!” “有人闯阵!” 雷石炸响后,警铃骤然大作,刺破深夜的岑寂。呼号之声绕湖次第响起,此起彼伏。刹那之间火光大盛,四面八方,穿透重重雾气;纷沓脚步、铿锵刀兵,由远至近包围而来。 那人不愿恋战,虚晃一招,一肘击得深衣喉中腥甜,倒退三步,又踩中一个机关! 冷箭斜刺里飞来,深衣强压胸中血气翻涌,鹞子翻身险险避过。那时却见湖中水波分开,哗啦啦一道铁索凌空而起,冰水溢流!鬼面人循索而上,瞬间消失在浓浓雾气之中。 眼看着身后火光渐近,想到方才那人冷酷毒辣的招数,深衣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陷我于如此境地,岂能让你轻易脱身!手起匕落,将那铁索一斩两断。回身折腰凌虚而上,掠过府兵头顶,沿他们来时路径绝尘而去。 她与那人本无仇怨,斩断铁索让那人落水,不过是小小地报一个仇。 她万没想到靖国府会动用重兵镇守一刹海。那些兵将的衣甲,不是府卫,而是京军! 那人虽武功极高,但看他上索的动作,轻功远不及她。重重包围之下,他插翅也难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不是没杀过人。船队不止一次遇上海盗,她杀过多少个,早已经记不清了。但此刻听闻那人的死讯,深衣的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罢了罢了,装神弄鬼夜闯靖国府,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遇上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深衣这般想着,一阵风似的出了靖国府。 董记当铺是城隍庙街上很小的一个门脸儿,饶是她眼力劲儿好,方瞅见了那夹在各色楼牌匾额中不起眼儿的四个字儿。 门虚掩。深衣叩门无人应答,走进去只见柜台上严严实实地扣着铁栅栏,仅留一方小口。 深衣连叫几声:“有人在吗?” 良久方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慢吞吞答应道:“姑娘要当什么?”屋中未掌灯,隔着栅栏,勉强能看见这男子一身朴素灰袍。 深衣皱皱眉,还是把信从铁栅栏中塞了进去:“我家少爷让我送封信过来。” 男子取了信,一阵轻响之后,道:“有些东西准备不易,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姑娘不妨吃顿晚饭再来。” 深衣急道:“什么东西要准备这么久?我家少爷昏过去了,你能救他么?” 男子道:“药。” 深衣怔了下,问:“你是陌少的什么人?” 男子不言,拉下铁板封上小口。 深衣眼疾手快,一根手指顶住铁板:“这信能当出钱来吗?” 男子:“不能。” 深衣郁闷至极,叫道:“别关,我要当东西!” 扯下耳朵上的两枚细小珍珠坠子递了进去。 她现在身无分文,早知道,就戴那一粒千金的珠坠子了!不然何至于丢了钱袋子,就沦落到这等地步? 诸事不顺啊真是…… 男子道:“合浦南珠,圆白光莹,细润无丝,乃是精珠上品。重一分者银六两,两枚合共十二两。” 这男子竟能一眼看出这珍珠的产地和价值,深衣暗暗称奇。这珠子本身并不特别值钱,却是她自己第一次下海采珠时亲手采得,所以格外喜欢。若不是此时山穷水尽,她也不会当了这对坠子。 暮色沉沉。 城隍庙街上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深衣纳闷无比。前些日子她初入京城,这城隍庙街可是热闹得紧。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晚上更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何曾像现在这般萧条? 一家家饭馆看过去,全都大门紧闭。 走了两步,一柄大刀倏然迎头砍来! 深衣滑步错身,出手如电,一式便将那刀夺下,顺手卸了来袭之人的胳膊。 “妈健 一声怪叫,深衣看清了那人的脸: 油头粉面,两撇八字小胡,一脸精明狡狯。 那人噗通跪地:“姑奶奶慈悲!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能换点新的说辞么!当她没看过演义小说! 深衣毫不容情打断:“我看你面相是孤星入命,一辈子孤家寡人,哪来小儿!” 那人惊得张大了嘴:“姑奶奶真是活神仙啊!我克死了四个老婆……我也是想混口饭吃啊……” “混饭吃就杀人?” 那人慌忙解释:“姑奶奶,我真没想杀你。见你从当铺出来,身上应该有些银钱。我看姑奶奶是个弱弱的小姑娘,就想着吓你一吓,没想到姑奶奶这么厉害……” 深衣瞅着他也不是那种恶断了根的人,卸了胳膊算是薄施惩戒。瞥了他一眼,拎着他的刀径直走了。 “喂姑奶奶……” 那人晃荡着脱了臼的胳膊,咔嚓一声装了回去,屁颠屁颠跟过来。 深衣回头恶狠狠瞪他:“干嘛?想让我卸了你另一只胳膊凑一对儿?” 那人忙摆手,“不不不!姑奶奶,我知错了,还我刀呗……” 深衣看那刀,不过是把普通的朴刀,无甚奇处。 “还刀让你继续作恶?” “小人哪儿敢呀!只是这刀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可金贵呢,我还指着它回家劈柴……” “金贵?” 劈柴?打死她也不信。 深衣擎出匕首,当着那人的面,一匕下去,削断了刀尖。 “别啊!” 那人心疼地大叫起来,眼鼻嘴都皱在了一起,方才胳膊脱臼,也没见他这么难过。 这人轻浮得很,拿着刀,必然恶习难除。 深衣弯起嘴角甜甜一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匕首一匕首,削萝卜皮一样把那朴刀给削成了碎屑。 那人跪倒在地,死了老娘一样眼泪哗哗的,脱了外衫将一堆铁屑包起来,哭道:“刀啊、刀……你死得好惨……” “……” 那人抬头,一脸泪正义地指责:“你难道不知道禁武令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这样的一把刀多珍贵吗!你身为习武之人,难道不知道要爱惜兵器吗!” “……” 有拿刀来碰瓷的吗? “听你口音是个番人,谅你也不知道。当年我大□□女帝一统南北之后,反贼奸细仍是层出不穷,太子爷几番遇刺。后来太子爷登基,右相韩奉又拥兵造反。这下真惹恼了皇帝,一怒之下,颁布禁武令,天下矿脉,全数收归内库管理,民间不得擅铸兵刃。武林门派所用的刀剑、平民百姓用的菜刀砍刀,都需要向官府申请报备,镌刻真实姓名,否则一律没收。这样一把刀,黑市上可以卖到二十两银子哪!” 这人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眼风不断地往她匕首上瞟,垂涎三尺。 深衣哪能瞧不出这人看上了她削铁如泥的宝贝匕首?不过她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样油嘴滑舌的人,她没兴趣纠缠。 天渐渐黑了,远方钟楼铛铛地响起来,已是戌时。 “小姑奶奶别走!哎呀……小心——” 这人真是粘皮糖一样地跟着!深衣心头火起,正要回头,什么黏腻腥臊之物当头泼下,淋得满脸满身—— 血! 这血的味道还挺别致。 谁当街泼狗血! 不长眼睛啊?! 中邪啦?! 你大爷!!! 一群恶狗放了出来,狼奔豕突。 八字胡一把拉住深衣狂跑,“小姑奶奶,好女不和狗斗,人家驱邪呢!” 深衣怒吼:“皇城根下,有什么邪好驱啊!” “这几日京城连环命案,死了好多人,个个都被剁了手!有人看到夜里有白脸的鬼怪飞来飞去,你说邪不邪?我这不就是趁这机会出来打个劫么……” 深衣顿时失语。 白脸鬼怪?杀人剁手? 她有没有听错?! 稀里糊涂的,她解决了个连环杀人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6、凤还楼外,再无杀手 “你叫什么名字?” “南向晚!” “却!小混混也配得上这么文雅的名字?” “小姑奶奶尊姓大名?” “朱尾。”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砍你啦!……快给姑奶奶找地方洗澡吃饭换衣服!……喂,换一家便宜的,我只有十二两银子!……” 深衣一头一脸一身血地踹开八方客栈的大门时,老板只差给她跪下来求她高抬贵脚换一家。 八方客栈是少有的几家还开门迎客的客栈。一楼是吃饭的地方,坐的都是些武林豪客,骤一见深衣,齐刷刷地亮了刀子。 南向晚忙上前打圆场:“误会误会!我老婆路上被泼了狗血,借贵宝地洗个澡换件衣裳。” 深衣狠狠踩了南向晚一脚,脸上打着狰狞笑意,嘴唇不动,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谁是你老婆!” 南向晚疼得龇牙咧嘴:“小姑奶奶,我是为你好!没见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练家子?说你是我老婆不是少惹些麻烦?” 简陋的客房中,深衣跳进大浴桶把自己狠狠涮了几遍。为防南向晚偷看,她拿着匕首逼迫南向晚规规矩矩坐在浴房外面,面朝大门,春暖花开。 南向晚是个话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小姑奶奶在靖国府伺候哪个主子?大公子?二少爷?三小姐?还是表小姐?” 想到靖国府深衣就很抑郁,“你很熟?” 南向晚顿时得瑟起来,情不自禁地回头,骄傲道:“想我南向晚,江湖名号‘无事不晓包打听’那是响当当……” “转过去!”隔着浴帘,深衣辨音识向,拍水咆哮。 “小姑奶奶,你功夫真好……”南向晚怏怏地端正坐好,“功夫这么好还跑到靖国府当丫鬟,八成是看上大公子莫云荪了吧?像你这样犯花痴的小姑娘我见得多了……” “我是大少爷莫陌的丫鬟。你知道莫陌么?” 南向晚突然静了一下。“莫陌?他还活着?” 从南向晚口中,深衣总算是知道了这个陌少的背景。 陌少刚生下不久就被莫七伯带回莫府,谁也不知道母亲是谁。因是庶出,并不受府中人待见。莫七伯生性风流,快三十岁了还不愿成亲。莫老爵爷亲自做主,强迫莫七伯娶了兵部尚书的孙女儿萧氏为妻,后来又给他添了两个妾室。 之后倭寇侵占琉球,犯□□东海。莫七伯率海师,历时三年,平定祸乱,赐封靖国公。 据说陌少酷肖其母,聪明温厚,甚得莫七伯喜爱。莫七伯本属意陌少为国公公储,未来袭爵,却遭到举家反对,只因陌少并非嫡出。 莫七伯回京的前夜,十二岁的陌少失踪。 理所当然的,萧夫人之子莫云荪成为大公子,入朝领封。于是世人只知有靖国公大公子莫云荪,而不知大少爷莫陌。 陌少原本有个贴身丫鬟,名叫g儿,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楚楚动人,陌少失踪后,跟了莫云荪。 然而五年之后,陌少竟又奇迹般地回了莫府,据说五年中遭恶人所掳,受尽非人折磨,原本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竟变得阴冷沉默起来。 不久传出陌少非礼g儿、打伤莫云荪的消息。 世家大族中,最是容不得这种庶子侵犯嫡子的行为。 莫老爵爷大怒,对陌少用了家法。陌少的双腿便是那时被打折。莫七伯赶回京城,知道陌少的事情后又气又痛,将陌少软禁入一刹海,从此与世隔绝。 深衣听得又惊又奇,“什么人会掳走陌少?” 南向晚鄙夷地“怼绷艘簧罢瘴铱矗馐驴峙潞拖艏彝巡豢上怠l斐从懈霾怀晌牡墓婢兀蘧Γ皇芫簟o艏揖退阕龅揭黄飞惺椋参薹u庖褡铀铮徊幌衲遥酱饩簦老k韵艏以蹩赡苋媚吧倭炝斯磕吧偈e俚氖奔淠敲辞桑顺墒窍艏夜土耸裁唇耸浚涯吧僮搅恕u馐露龅酶删唬罄淳故鞘裁炊疾椴怀隼础! 深衣奇道:“陌少回来之后,没有指控么?” 南向晚干笑一声:“这正是为何我推测陌少的失踪和萧家有关。如果是别人做的,莫家或许会出这一口气——毕竟陌少是莫家的子孙嘛。可若是萧家做的,陌少就算是说了,也不会有人为他做主。我看那陌少是个聪明人,在靖国公回来之前,他什么也没说。” 深衣蹙眉道:“所以萧家赶在靖国公回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了?” 南向晚道:“哼哼,除非陌少蠢到了家,才会做出那种事来。更何况我当时在靖国府混饭吃,偷偷跑去见过陌少一面。我观他当是受过重伤,气血两虚。那种身子还能同女人房事?……啧啧!后来又被打断双腿,能活到今天,实属难得。” 深衣印象中的莫七伯,似乎总是逍遥快活着,无牵无挂,无羁无束,好似散仙。从未同她提过家中事,她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 国公是□□中少有的尊荣之爵,莫七伯却说最羡慕她爹爹这个无冕之人。 她问莫七伯为什么,莫七伯喝酒望天,道:“就算你做了皇帝,爱不了自己爱的人,保护不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又有什么趣味?你爹虽然此前吃了很多苦,但得到了你娘,又有你们五个儿女相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么?” “小姑奶奶,在靖国府里伺候那半死不活的大少爷,还不如出来和我狼狈为个奸,我文你武,绝配……” “绝配个大头鬼!”深衣穿着从老板娘那里买来的一身又肥又大的碎花布衫,一足踹飞南向晚的椅子。“再油嘴滑舌,我割了你舌头!” 坐到一楼去吃饭时,南向晚仍然在叽叽咕咕。 “我干的是包打听这个行当,消息都是要卖钱的。靖国府那些秘辛,给你打八折,收你五两银子。” “唉唉唉小姑奶奶,刀子不要乱晃,伤到人就不好了是不是?三两吧,就三两,怎么样?” “不谈钱,谈钱伤感情,小姑奶奶,赏顿饭吃嘛……” 一楼的刀客剑侠,吃罢了饭,便在桌上喝酒闲聊,打发天黑后的时间。 深衣竖起耳朵,细细听来,发现说的都是京城连环命案。 短短三天内,接连发现了十三具尸体。死的这些人中,有有钱有势的官员和商贾,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死法不一,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被断去一掌。 “早些年造过皇陵、靖国府的那个张好水知道吧?他上门女婿也死了。” “贺梅村?也是个造园子的高手。张好水和他独女去世后,张家的工坊和营造队都是他掌管,一直鳏居不娶,这样的上门女婿,实在难得。听说这贺梅村温文儒雅,与东主和工匠都相处得甚好,怎会遭此毒手?” “不错,死的都是良民,哪有什么江湖树敌?这案子着实蹊跷得紧。” “哼,一连死了这么多人,除了凤还楼,谁有这么大本事?” 话音甫落,众人眼前白光一闪,噗的血柱冲天,方才说话这人的头颅已经不见了。 众人无不大骇,遽然拔剑抽刀起身,背对着背彼此相护,如临大敌。客栈的气氛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开。 南向晚蹭地跳到深衣身边,紧紧抓住她宽大袍袖,大气也不敢出。 深衣亦握紧了手中匕首,耳开八方,口中东坡肉“咕咚”下咽的声音变得极其清晰。 凤还楼。 难道真是中原江湖上不可提及的三个字? “嘣”的一声,得人人心中一凛。 一柄飞刀扎入大堂的红漆大柱,一领血字绢轴飞展而下。 “人走人路,鬼行鬼途!九仙飞令,命案撇清!” 血淋淋的头颅抛入堂中,女子阴恻恻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似远似近,飘渺如鬼: “连环命案,与凤还楼无关。再有坏我楼声誉者,死!” 深衣扒开紧贴在她身后的南向晚:“人都走了!” 南向晚:“你确定?” 深衣夹了块辣子鸡丢进嘴里:“你就躲着吧,肉我吃光。” 深衣运足耳力,听见有人窃窃议论: “这么多年来,凤还楼还是第一次发九仙令撇清命案吧?” “是啊,这事闹大了。” 深衣揪出南向晚:“什么是九仙令?” 南向晚虚弱道:“就是九仙夫人发的江湖令。” “九仙夫人是谁?楼主?” “非也。凤还楼唯一一个公开名号的人,掌管与楼外的一切联络。” 深衣想想也是。凤还楼,天下第一,也是唯一的杀手组织,其首领当然是深藏不露。 杀手不同于任何黑道白道武林人士。 名,是最没用的东西。 一个有名的人,还怎么做杀手? “你好像很怕凤还楼。” “废话,谁不怕凤还楼?” 深衣揶揄道:“你的身价,九品杀手怕都不屑动手哩。” 南向晚怒瞪:“我诅咒你嫁不出去!” 一个干瘦老头对那柄传令飞刀起了贪心,不顾众人劝阻拔了下来。 “好刀!”干瘦老头掂了掂,咧嘴嘿嘿笑开。突然双目惊骇鼓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嗝……” 南向晚再次被刺激到,打起嗝来。 深衣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十二两银子全拍到他碗边,“我走了!” “老——嗝!——婆你——嗝!” 一个时辰已到,深衣足不沾尘,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再回湖心苑,已是轻车熟路。 陌少仍然昏迷在床,仿佛浸润在夜色中的一尊玉人偶。 深衣轻探陌少颈脉,还好,尚活着。 董记当铺交还给她一封信和一包药,详细交代了她煎服之法。 摸去厨房煎好了药,却在陌少面前犹豫起来。 像他这样昏迷着牙关紧咬,这药要怎么灌进去? 难道……难道要……哺……喂……么…… 唔。 这也忒难为她了吧? 碗捧了半天,勺子起落十次。眼看着都要凉了,她闭眼咬牙,张嘴低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7、陌少放火 “咳……” 病榻上的人,乏力地睁开了眼。 深衣大喜,差点就要抱着他的脖子欢叫三声:“陌少你真是大善人哪!” 从南向晚那里知晓了他的事情后,她觉得陌少的面目似乎也没那么可憎了。 他其实只是一个夺嫡的牺牲品。 她既然来了,那就尽人事,睡大觉。 一个月之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那药竟有奇效。 深衣亲眼看着陌少一口口药喝下去,面上的红晕渐渐退却,转为苍白,身上的虚汗也止住了。 “你……身上有血味。” 这陌少是狗鼻子么?深衣用力嗅了嗅,闻不出什么味道——方才她明明已经用胰子上上下下搓了好几遍。抱头哀叹一声,忍不住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他听。 陌少疲惫闭眼。“你去烧水,我想沐浴。内层时雨房中,有香艾叶。你再洗一遍,我不喜欢,血的味道。” 往浴房的大浴桶中注满了热水,深衣到床边,娇小身躯,挽起袖子,大咧咧就要抱陌少起来。 陌少眉头紧蹙,抬手阻她:“你作甚么?” 深衣挑眉:“抱你去洗澡呀。” 陌少平淡道:“不用。轮椅推过来,你出去。” 深衣道:“你身子这么弱,万一淹死在水里怎么办?” 陌少面皮抽了抽:“不会。你出去。” 深衣撇撇嘴,这陌少还真固执。自己都豁出去了,他这是在矜持么?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床恰与轮椅等高,陌少一点点挪坐上轮椅,单手握着自己的腿,放了下来。 就好像,那两条腿根本就是身上多余的物事。 淡漠着脸色,薄唇紧抿,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这样情景,竟是十分凄凉。 湖心苑“回”字形两层房间,外二十四间,内十二间。陌少住在外层面北的一间房中。徐嬷嬷指给深衣的居处,紧邻陌少。 深衣行到内层,见房门仅以一二三四为号,忖度了下,找到第十间推门进去,浓郁药味扑面而来。十二组七星斗柜并排摆放,占满了整整三面墙。数百小抽屉上红纸黑字写着药名,井然有序。 深衣轻轻一叹。这湖心苑中什么都没有,却有这么大的药橱。陌少自失踪以来,究竟都吃了怎样的苦? 晒干的香艾叶泡入水中,香气馥郁扑鼻。但这香味和陌少身上的气味并不一样,陌少身上的艾香,似乎更苦一些。 诶,不知道他只有一只手能用,要怎么洗澡呢? ……非礼勿想。 忽然又想起他的名字。莫家到这一辈,祧字为“云”:萧夫人之子莫云荪,连姨娘之子莫云蘅,秋姨娘之女莫云苏。独独他单名“陌”,双字“归尘”,不但没有用“云”字,反而都有虚无零落之意。 这在莫家这种讲究名讳的地方,这样的名字很是奇怪。 便是莫七伯这种异类,也无法脱离族规的束缚。他喜欢别人叫他“莫飞飞”,然而正式的名帖上还是四平八稳的“莫世靖”。 陌少这名字,难道和他那不知道是谁的娘亲有关? 陌少“酷肖其母”,那么他的娘亲一定很美很美罢…… 深衣洗着洗着,突然想起一事,大叫不妙。扯过衣裳翻出船图,一打开,哀号一声,垂头在桶壁上撞了三撞。 悲催大发了…… 那船图为细如毛发的墨线笔所画,极其精细繁复。被狗血一浸,全数模糊开来。 这是爹娘耗时年余,博取欧罗巴诸国航船之所长,设计出来的一艘巨型海上战船,首次尝试以铁取代木料,集合有多种口径的火器,船坚炮利,威力更甚佛郎机、荷兰等海上霸主之战船。 这样的战船,只有内库的军火厂和宝船厂可以制造。稍有毫厘之差,便会谬以千里,现在她手中的船图,于工匠而言,几乎是一幅废图。 只能……自己凭记忆再画…… 莫七伯评价:朱小尾巴有三宝——轻功、制图、烧菜好。 这图原本就出自她手,印在她脑子里。 她在琉球有一间专门的制图房,京城里还得重新找称手的矩尺、圆规、墨线笔等种种工具,恐怕画起来要多费些工夫。 又得在中原多盘桓些时日了。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 白日里一通折腾,深衣沾床就着。一夜里沉沉浮浮,魇在了光怪陆离的梦里。 “朱深衣!” “小懒蹄子!起来!” 身下的床单突然动了,深衣“纭钡匾簧粼诹吮沟氖宓厣稀 揉着被撞闷的额头,深衣饧着眼儿,迷迷蒙蒙看到面前一双水蓝绸缎鞋子,在清晨淡青色的熹光中,沾着些露水。 戒尺重重地抽在了脸上。 她还没醒透,这一下挨得扎扎实实,七荤八素。 陌生的床,陌生的地面,陌生的床单被子。 深衣这才想起来,她是在中原,京城,靖国府,一刹海,湖心苑。她的身份,是靖国府大少爷莫陌的通房丫头。 “臭丫头!这都快卯时了,还睡得像头猪似的!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懒的!” “听黑三白四说,你昨儿擅自出了府?小贱蹄子,吃了豹子胆了不是?老身说的话,都当耳边风?!” 徐嬷嬷的戒尺暴雨似的落了下来,深衣只穿了件轻薄罗织里衣,尺尺都打在肉上,生疼。 “别忘了你签的终身生死契,生是陌少的人,死是陌少的鬼,今生今世,不得离开陌少一步!陌少活着,你便活着;陌少死了,你陪葬!再敢离开湖心苑,就不是老身教训你,等你尝到了家法的滋味,就知道老实了!” 深衣初时还忍气吞声地让徐嬷嬷打,不想露馅。一听“家法”二字,怒火蹭蹭蹭上头,反手一抄,拗断了徐嬷嬷的戒尺。 “你这老婆子,口口声声家法家法,生死契生死契,丫鬟就不是人了?丫鬟也都是爹娘生的,由得你欺负!” 徐嬷嬷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丫头竟敢顶撞她,气急败坏,手指抖抖地指了她好一会,方赌咒道:“好个欠教训的粗野丫头!今天就让你尝尝家法的滋味!” 深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奔出门去,见徐嬷嬷已经气冲冲地上了小船,和一名来清理垃圾秽物的下奴一同离开了湖心苑。 深衣在湖边,摸着微肿的脸颊破口大骂:“翻了脸更好!惹恼了姑奶奶我,就大闹靖国府,你们还敢把我怎样了不成!” 长到这么大,还从没向谁屈膝下跪过,更别说挨打了,真是便宜了这徐嬷嬷! 正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忽见已经远去的小船上升起一股青烟,下奴和徐嬷嬷先后倒了下去。 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深衣拔出插在水中的竹竿,水上白鸟一般滑向那小船。 下奴和徐嬷嬷周身完好无损,却已气绝身亡。 除了徐嬷嬷手上有烧伤痕迹,别无异样,甚至连中毒之后嘴唇发乌、口鼻出血之类的迹象也没有。 莫名其妙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走到哪儿,人死到哪儿么? 深衣目瞪口呆。 “把这丫头抓起来!” 五虎抓勾上小船,拽到岸边,深衣骤然意识到自己成了这起命案的最大嫌疑人,纵身要逃,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四个武艺高强的精壮府卫一拥而上,将深衣反剪双手压倒在地。饶是深衣修为不浅,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束手就擒。 “你杀了奴儿和徐嬷嬷?” “不是!” “谁?” “不知道!” “上刑!” 深衣大惊失色,万没想到这些府卫说用刑就用刑。 眼睁睁看着十指被活活掰开,两副拶指夹上了去。她心中惧怕,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然而那些府卫身强力壮,将她死死按住。 深衣嘶声叫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竟敢动用私刑!”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被用上拶刑,屈打成招这种事情,竟然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绳子一收,痛楚猝不及防,她“啊”的一声大叫。 虽不是娇生惯养,可从小到大,父母佑护,兄姐关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奴儿和徐嬷嬷就死在你面前,说,他们怎么死的?” “……不……知……道……” 绳子再收,十指连心,那痛楚直冲脑门,海浪般袭向四肢百骸,剧烈得她心都在颤抖。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仿佛下一瞬就要呕出血来。 那绳子越拉越紧,雪白的手指开始发紫、渗血,深衣疼得死去活来,哆嗦着唇,颤声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知。”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如你所愿!拿鞭子来!” 深衣怒目而视,咬唇死不屈服。 这才知道何为江湖险恶,不是仗着一身功夫,就能随心所欲的。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难不成,今天就要枉死在这里了……爹爹……四哥……谁来救救她…… 那鞭子竟沾了盐水。 一鞭上身,深衣险些疼晕了过去! “头儿,先别!陌少那个疯子,把湖心苑烧了!——口口声声要这个丫头!” 深衣挣着头,模糊的泪眼向湖心望去,只见浓烟滚滚,果然是着了火! “陌少蓬头散发地,拿着火把在苑中发疯,说让他的丫头找徐嬷嬷要些白米煮粥,怎的这么久还不回来。——头儿,方才仵作看了,奴儿和徐嬷嬷身上没伤,也不像是中了毒,恐怕真不是这丫头干的……莫不是中了邪了?我看要不还是先放这丫头回去?那陌少如今丧心病狂,连房子都敢烧,万一真闹出什么事来……” 深衣看到陌少时,素白衫子随意系着,长发漆黑凌乱,显然起来了也没梳理,脸色苍白而阴郁。 然而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陌少是这靖国府中唯一可信任依靠之人,见到他,竟像是见了亲人,一腔委屈涌上心头,之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陌少阴冷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后面的府卫身上,一刹间声音拔得尖厉凶狠! “你们想饿死我!” “你们所有人都想要我死!” “洒什么水!烧得干干净净,岂不合你们心意!” “滚!” 双目赤红如狼,状似癫狂,极是骇人。 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雪白袖口上星星点点的鲜血。 那些府卫之前极横,见到陌少这副模样,一个个竟不敢说话。他们浇灭大火匆匆散去后,陌少癫意忽收,脸色冷若寒石。擦净了唇边血迹,扯着长绳,转身回房。 深衣蓦地明白,他是在装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8、谁伺候谁 院中又只剩下了深衣一个人。 朝阳驱散清晨的飘渺雾气,野艾绒绒叶片上露珠晶莹,水泽的清新气息湿润了鼻尖儿,好像又回到了在琉球玉山的日子。 她忽的特别想念玉山的家,想念爹娘,想念哥哥姐姐。 用袖子擦了擦脸,她默默地走进陌少的屋子。 屋中孤冷,昨夜的浓郁药味缠绵不去。 陌少的轮椅在洗脸架旁边,左手拿着棉布巾,在及膝高的小铜盆里浸湿了水,挤干,听见她进来,动作微有一滞,却未回头。 深衣垂目看着自己紫肿不堪的双手,轻轻道:“谢谢。” 陌少棉布巾探入右袖中,缓缓擦洗,漠然道:“我烧我的苑子,和你没什么干系。” 深衣讶然:“可是你救了我啊?” 陌少冷冷道:“不是救你,是教训你。” “我不明白。” 陌少道:“若是救你,在你下水之时我就会放火。” 深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陌少单手将小铜盆慢慢挪到腿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放上架子。 “没有第二次。” 他径直入了净室,深衣近前看那小瓶,透明琉璃,其中有黄澄澄的菜油一样的东西,隔着木塞,仍溢出腥苦气味。 陌少出净室时,发已经梳顺,依旧没有束起。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袍子,缁素领子挺立紧致。如若不是那没有半点血色的冷白面颊,他几乎就和这幽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这身打扮和昨日大相径庭。 昨日那身白衣是大家子弟的燕居常服,今日这件,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庶人衣衫。 深衣心中升起不平之鸣:莫家人待他,好生刻薄。 只是这身简简单单的衣衫,一洗他昨日的阴柔之气,看着似乎又顺眼许多。 “你怎么还在这里?” 语气中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责难,深衣负气道:“我不是你的丫鬟么?不是要至死不离开你一步么?” 陌少面色忽然沉下来,“我用不着你伺候,拿好药,出去。我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许进来。” 深衣鼻尖一酸,赌气抬起双手,“我怎么拿!” 她听到外面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入苑。之前瑞儿说过,这里隔几天会有人送蔬粮过来。她心中委屈又气愤,却不敢再造次。 很想大砸一通桌椅瓶罐来发泄。可惜这苑子里什么都没有——大约都被陌少砸光了。气郁之下,恨恨道:“大少爷的药金贵,奴婢用不起!”转身便走。 身后陌少忽道:“回来。” 深衣气呼呼的,毫不理睬。 什么主子奴婢,去你奶奶的。海道上的人,谁见了自己不恭恭敬敬叫一声朱五小姐,你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有少爷脾气,我还有小姐脾气呢!切! 哐啷一声,房门自动关上。 窗上本就有帘子,这下房中更是光线黯淡。 陌少又道:“过来。” 声音沉沉的竟是极好听。 深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根棉签出来,药油在他膝上。 他这是……良心被狗吐出来了么? “我一只手不大灵便,你上来些。” 这声音有些蛊惑,温温的带点沙哑,听在耳里像舌尖儿上的砂糖化开。深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依言将受伤的双手抬到他左手边。 他低着头,墨发丝润如雨。眼睛修长秀丽,三褶眼皮,十分的精致。如漆笔描过的眉干净利落,斜斜掠入发鬓,却无丝毫凌厉。 棉签蘸了药油,落到深衣指上,羽絮样轻。清凉的感觉登时弥漫开来,消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疼痛,薄荷冰片一般沁入心脾。 深衣喉间溢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这药真是太好了。 走的时候一定要找陌少要几瓶。 擦到两指间的重伤处,陌少似是抬得久了,手上有些酸软无力,不受控制地搐了一下。棉签触到血肉模糊处,深衣疼得叫了一声。 “疼?”陌少止了手,抬眼问她。 “好疼……”深衣眼泪汪汪的,“你……你轻点。” “你张开些。初时有些疼,忍一忍就好了。” “嗯……”深衣向来吃软不吃硬,他既是温言劝慰,她也没有什么不听话的道理。顺从地五指大张,方便他涂抹药油。 他突然待她这么好,竟感觉有点受宠若惊呢——等等,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奴颜婢膝的想法! 陌少这般专注神情,令深衣看得有些出神。 他的手很是好看,指甲平整干净。袖子里外是两重清冷颜色,平展无文,愈发衬得他腕如纨素。 她练武受伤,常是大哥三哥帮她上药。只是印象中大哥三哥从来没像陌少这般轻柔细致过。 其实陌少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内心其实还是很好的吧…… “还疼么?” 深衣摇摇头,“不疼了。”看着他深潭一般的漆黑眼眸,吞了口口水润了润发干的的嗓子,小意补充道:“很舒服……” 陌少闻言,浅浅地眯起眼眸,似笑非笑的样子。 深衣见他难得的似乎有些好情绪,自己好像也受到了鼓舞,暗地里撺掇:笑一个,你倒是笑一个啊! 门边忽的一声轻响,陌少眉宇忽冷,厉声喝道:“东西放下就快滚!” 深衣吓了一跳,只觉这陌少真是喜怒无常,变脸如翻书。屋中的气氛又冷下来,深衣讪讪问道:“你……好些了吗?早上看你还是咳血。” 陌少淡淡道:“会好。” “腿还疼吗?” 陌少神色阴沉下来,塞上药瓶塞子,只当没听到。 深衣有些委屈。方才他对自己还是好言好语,一转眼又冷淡了。 这大约就是他的性格……手伤了,船图一时半会也没法画,恐怕与他还有好些日子相处,得慢慢习惯才行。——就像二姐养的那只脾气不大好的波斯猫儿,只要顺着毛摸,就是一只乖宝宝。 这般想着,深衣又兴奋起来。 驯服陌少?真是听起来大胆又刺激呢…… 陌少:“你傻笑什么?” 深衣下意识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却被陌少拦住。 “一日之内,不要乱动,不要沾水。” 深衣脸上狡黠神色一闪而过,“那,我明天还来找你上药?” “自己上。” 深衣鼓嘴道:“我自己上不了嘛。” 撒娇这把戏,对他老爹是百试不爽,他多少应该随一点吧? “这药名唤‘三生’,一用消肿化瘀,二用去腐生肌,三用除瘢复原。” 看来她这双手很快就可以再用,这药果然不一般。他之前被打成重伤,想必就是用了这种药。不知这药是否真的像他说得那样不留疤痕?他生得这么好看,身上有疤岂不是很煞风景?……呃,她又想哪里去了…… “我背上还有伤……”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自己会好。” 听得出来陌少已经非常之不耐烦。 不过自己有腿他没腿,能把自己怎样? 一只蚊子哼哼哼。 她爹教她,做人要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想她爹追她娘亲追了七八年呢,她朱深衣是发誓要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怎能随便放弃? 深衣甩甩乱蓬蓬的头发: “那我今天呢?梳头怎么办换衣服怎么办吃饭怎么办净手怎么办洗澡怎么办?” 陌少忍无可忍,扯了把头顶的绳子,房门轰然大开。 “谁在乎你这些?滚出去!” 看到他手中抖出的鞭子,深衣才悚然想起她是来靖国府做丫头的,而她的主子,正是眼前这个据说虐死过好几个丫鬟的陌少。 回想方才,她似乎一直忘了这一点,一直我我你你的。只是陌少似乎没在意?……奇怪。 深衣垂头丧气出门,想到他说的“谁在乎你这些”就更是火大。 感情他的意思是“就算你不梳头不洗脸不洗澡乱糟糟脏兮兮光着身子在房间里乱跑我也不屑一顾其实我就是把你当棵大白菜!” 胸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荡荡的感觉。 亏她以为陌少救她、帮她上药,多少是把她放在了心上起码印证了她是个在哪里都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深衣嘟着嘴,一边走一边气咻咻地踢断地上丛生的野艾野蒿,也不管鞋上衣上染的全是绿绿的草汁,嘟嘟囔囔:“反正没人在乎!反正没人在乎!……” 唉,她现在不就像这些野草一样么? 走了两大圈,觉得无聊至极,又犯起困来,跑回房去补早上的觉。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 习惯性地拿手去揉眼,冷不防手腕被根筷子狠狠打了一下。 琉球粗话冲口而出:“哪个王八蛋……暗——呃……陌少,你好啊,呵呵呵……” 陌少冷着一张脸,端坐在她床前。 深衣现在有两点很庆幸。 一,因为手不方便,她没有脱衣服睡,裸睡是很健康的哩。要不是昨夜太累沾床就着了,她今早就是光着身子挨徐嬷嬷的打了。 二,爹娘教她说的中原官话里面是没有脏字儿的。只是她常和琉球和其他各地的船员混在一块儿,酒肉穿肠过,粗话嘴中留,两个字儿,痛快。所以她会的脏话,都是番语。 这陌少足不出户的,骂他千百遍他也听不懂。 陌少冷冰冰地盯了她一眼,从膝上拿下一个盘子放到她床边的小桌上。 两个馒头,两兜水煮小白菜,一个鸡蛋,一杯白水,还都是热气腾腾的。 瑞儿说过,湖心苑上,只住着陌少和一个老酒鬼仆人。老酒鬼是做粗活儿的,经常出去喝酒,喝醉了就几日几夜的不归。她去做了丫鬟,要负责陌少的起居和日常饮食。 她早看过了,老酒鬼不在苑中。 那这吃的……是陌少做的? 他身上有昨晚的药味,看来是自己去烧了水、煎了药、煮了吃的。 她来这湖心苑,什么都还没做,反而是他先给她搽药、做饭……这到底谁伺候谁啊?他还在病中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9、杂草引发冷战 陌少居然会给她送饭食来,深衣觉得很窝心。 虽然她是家中最小的一个,爹娘却从不娇惯她。做饭是很早就学会了的,谁让她爹娘好得蜜里调油,嫌她碍事儿就丢给三哥照顾?三哥坚信她继承了娘亲的烹饪之才,把她锁在厨房里,自己溜出去逍遥耍子。 所以她自学成才,成了朱家菜的开山祖师。 不过即便如此,家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仆人,劈柴、烧火、洗菜、涮锅什么的,她只管挽起袖子做大厨就好了。 陌少竟然也会下厨,这个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莫家对他真的很不好。 而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坐着轮椅,旁人用一刻钟来做的事情,他恐怕要花两刻钟三刻钟。 心里暖了起来。陌少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嘛。 想到这里,深衣又快活了。 谁对她好,她就要加倍地对谁好。 自动忽略陌少的表情,噌噌噌爬近他,笑嘻嘻道:“陌少你真好!” 陌少脸色僵硬了下,转着轮椅往后退了些——她房间里没有吊绳,所以他只能自己转轮椅。 看来这房间他不大来。 深衣瞅瞅他怀中的另一个食盘,和她一模一样,却少一个馒头。 呃,这是什么意思?看出来她食量大么? 深衣头一回对这事儿感觉到丢人。 可是……可是她食量虽大,却对馒头不感兴趣呀! “陌……陌少,我们就吃……这些?” 有肉没有肉没我要吃肉呀! “不够?” “……” “……我是说……没有荤的吗?” “鸡蛋。” “……!你没听说过‘浑沌初开一个胞,既无血来又无毛,老僧带你西天去,免在人间吃一刀’吗?和尚都能吃,这算哪门子的荤菜呀!” “没有。” 陌少冷冰冰地回答了两个字,转开轮椅,便要出去。 “陌少陌少,你不给我筷子么?” “你用不着。” “那我怎么吃啊!” 你喂我吧喂我吧!咭咭咭! “没长嘴么?” “……” 深衣咚地跳下地,也不顾初春地上冰凉,赤着脚跑到陌少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住,问:“你拿鞭子了没有?” 陌少怔了下,打转轮子想绕开她。 可是轮子究竟不方便,深衣侧开一步,又挡在他面前。 “让开。” 他双袖轻飘飘的,看来是什么都没拿。 深衣得瑟地笑着,“陪我吃饭。” 事实证明,奴婢什么的,她真的做不来。索性懒得装了。 陌少不理她。深衣双腕夹住轮椅两侧,轻轻松松将他推回了自己床边。 陌少脸色有些发青,嘴唇紧抿。左手紧紧抓着衣裳,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 深衣颇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和蔼道:“很生气啊?我是为你好呢。一个人吃饭多寂寞呀,情绪低落,病就好得慢。”她扬扬头,很是骄傲地说,“我是你的通房丫头,就要为你的身体着想!” 陌少胸口起伏了两下,深吸了口气,方强忍着怒意道:“朱尾。” 第一次听到他叫她名字,深衣笑眯眯道:“哎。” “你不是□□人。” “这就对了!”深衣险些击掌称庆,“你还是会聊天的嘛。你先吃饭,别凉了。我呢,哪里人都不是,顶多算半个琉球人吧。不过我爹娘都是□□人。” 深衣略去她爹娘的身份和与莫七伯的交情,挑三拣四杂七杂八地开讲她很得意的海上成长记。 这期间,陌少安静地吃完了一个馒头。一丁点一丁点掰碎了再吃,慢腾腾地像只蜗牛。 “为何来这里做丫鬟?” “因为无家可归,又没有钱了嘛。” 她确实是一个月内无依无靠呀。 “为何要做我的通房丫头?”他加重了“我”字。 因为我找的就是你呀——不过这个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妙。 深衣干笑道:“别处都不缺人嘛。” 这也是句大实话。 “你知道什么叫通房丫头?” “呃……”深衣搜肠刮肚,娘亲是给她讲过中原伦常和贵族习俗,可是爹爹说这些东西了解下就罢了,她就干脆一路走神到底。 通房丫头,不就是丫头么? “丫头嘛,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房间。大概……因为我们住的房间是相通的,所以叫通房……方便伺候你呗。” 嗯,尤其是陌少这种病不拉叽的,确实非常需要一个“通房”丫头。 陌少淡漠着脸色,若有所思地葑虐姿路鹉鞘窍丬档靡黄返摹 肚子咕咕叫了。深衣琢磨着,反正在陌少面前已经狼狈不堪了,像头小禽兽去吃个饭也没什么。陌少还是很贴心的,至少他没煮面条啊…… 低头张嘴叼馒头,啊呜一大口。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 深衣差点被馒头噎住。 他端着杯子,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就像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唔,他是喝水喝到脑子里去了么? 是天真呢还是天真呢还是天真呢? “哈哈啊哈……哎玩洗……” 就凭你? 等你能站起来了再说吧!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 深衣费力地咽下满嘴干巴巴的馒头渣,抗议道:“好了啦,你再继续问,我没法吃东西了。” 陌少果然不问了,挑起盘子里一棵绿油油的碧玉小白菜,一片一片的连叶带梗吃得十分认真。 那小白菜不过她巴掌大,颜色很新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深衣眼馋,一整棵叼进嘴里。 呸! 深衣扭曲着脸全吐了出来。 油盐酱醋葱姜蒜样样没有,只用水煮了一下,这和吃一棵草有什么区别! 他是在作弄她吗?故意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陌少……你觉不觉得……很淡?” “不。” “……真的没有忘记放盐?” “放盐做什么?” “……” 深衣突然觉得,他没有反问:“盐是什么?”已经应该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了。 “没有丫鬟的时候,你就吃这些?” “有也一样。” “……” 敢情如今世风日下,厨道不昌。中原女人的厨艺,竟然衰落成了这个德性。 深衣安抚地伸出肿肿的熊掌,用掌心拍了拍陌少的肩,满意地见到他抗拒而又无处可逃的神色,豪气干云道:“放心吧,以后有我在,一定把你养得白胖白胖的!” 全天下,还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福气哩。 知不知道你老爹为了求姑奶奶我做菜,下过老大的血本哩。 爹爹都看出来了: “莫飞飞!你这么多年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也就忍了。还想要老子的尾巴丫头做媳妇儿,伺候你下半辈子好吃好喝?梦去吧你!” 于是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国公莫七伯摇着大尾巴去跟爹爹献媚了。 陌少冷漠道:“不用。” 深衣瞪眼:“为什么?我做的菜好吃得让你想把手指都吞掉!” 陌少脸色倏然一变,右臂缩了下。 深衣虽然一向不大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也觉出了陌少不对劲。 似是厌恶、恶心,还有……痛苦? 可这话有什么不对么? 他甚至连鸡蛋也不吃了,收拾了就要走。深衣拦住:“你干嘛去?” “我下午要睡觉,不要来吵我。” “……” 这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深衣满腔热情,却碰了一鼻子灰,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趣。 他将出房门,深衣大声道:“那我下午做什么?” 手不方便,出不了苑子。没有书,没有人,没有戏台子……这不是要闷死她么? 真是一刻钟也呆不下去。 陌少缓缓转过身来:“没事做?” 深衣点头。 他的语气变得很冷: “你踢坏了我的草。一棵棵地扶起来。死了的,撒下种子,补上。有杂草,除去。” 两包草籽扔到她怀里。一包艾草,一包青蒿。 深衣蓦地怒了。 “你玩儿我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在琉球喂猪猪都不吃!你倒贴银子给我我还嫌它们难闻呢!” 这些艾蒿在中原、琉球、扶桑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其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居然责怪她踩坏了这些不值钱的破草! 陌少紧绷着脸,面色白得发惨。扭头扶着门外的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漠漠阳光洒进房里,像是冷的。 深衣发泄了一通,却觉得不快乐。 把他气走了,反而隐隐觉得内疚。但是自尊心又容不得她去向陌少道歉。 “是你先对我不好的,要道歉也是你先道。”深衣恨恨地自言自语,对着那个鸡蛋犯愁。 怎么剥呀! 总算是体会到手有多重要了……也不知道陌少那右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午,陌少的房中悄无声息,房门紧闭,果真是睡了。 厨房中他用过的盘、筷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柜中。连着她用的,餐具总共只有三套,看来这苑中,从来就没有超出过三个人。 厨房极其简陋。台子、柜子都造得不高,应该是照顾陌少不能站立。锅、盆、桶之类也偏小,大了,他一只手也拿不了。灶中用灰保存着火种,煨药的瓦罐大大小小有一堆,整齐地码在墙边。 深衣寻了半日,果然没有找到任何调味料。仅有的食材,不过是一些白米白面、鸡蛋、蔬果之类。没有葱、姜、蒜之类的辅料,更没有肉食。 这种感觉,就像是进了寺庙的香积厨,一丝的荤腥也没有。 深衣无聊地又去其他地方转悠。外围所有房间的陈设都和和陌少房中一模一样,只是床上没有被褥。若是记错了方位,肯定会进错门的。 内层的药房她进去过。另外有几间紧锁着,锁、门、窗子都十分牢固,深衣尝试了许久也找不到进去的法子。除了拿匕首硬撬,估计也没什么别的途径。另外几间空的,今天早上被陌少烧了。 内层之中的,又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池。池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深衣忽的发现,整个一刹海,包括这个苑中池,除了水,便不见任何东西。 大户人家明明都爱造园的,园中水域,往往都会种植荷花,堆叠湖石,亭台水榭,好不风雅。这靖国府却真是奇怪,占着这么大个一刹海,只用来关一个断了腿的大少爷。 深衣坐在水池边的大青石上,脱了鞋子,百无聊赖地在水中抖抖脚。 忽然觉得脚上像有多脚的虫子在爬。 毛骨悚然。 抬起脚来,却又什么都没有。 深衣惊了下,又大胆地探脚进水,果然还是有东西! 细细感受了下,她恍然大悟—— 这里养了一池的七叶琴精! 七叶琴精如此稀有,这可是满满一池子的无价之宝啊! 能长这么多的七叶琴精,可见这水质极好。池中水看起来是活的,应该与一刹海相通。 也就是说,这偌大的一片一刹海,都是可以直接喝的水…… 深衣兀自出神想着,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一双玄色描金官靴踏在了她身旁的小径上。 她愣愣抬头,惊喜脱口道: “张公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0、张生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峻眉朗目,一袭天青锦绣圆领官袍衬得身形挺拔如剑,正气浩然。 深衣没料到这鸟都懒得来拉泡屎的湖心苑竟会有人来,还是个熟人。欢欢喜喜地把白莹莹的小脚丫子在裤子上蹭干了,趿拉着鞋子迎过去: “张公子,原来你是个官儿呀!” 歪着头看清楚了那缂丝方补子上绣的白鹭,笑嘻嘻道:“还是个六品京官儿哪。” 这人名叫张子山。 深衣寻四哥不得,转而计划吃遍京城。 结果在人多得有如过江之的升平楼,她这个身着异乡之服、花钱大手大脚的小丫头就被偷儿盯上了,还不止一个。 一个摸了她的钱袋,还一个抢了她装着船图的小包袱,分道儿跑了。 深衣大骂中原贼子狡猾狡猾的,冲去抓抢她小包袱的那人。那人竟有些身手,泥鳅一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深衣正急时,一名玄衣公子在前面将那贼子拦下,同那人交起手来。 深衣去夺包袱,孰料那贼子死不放手,竟把包袱皮儿给扯断了。船图散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气得她不顾江湖道义,跳上去欲揍那贼子。贼子见势不妙,落荒而逃。 深衣与那公子同时弯腰拾图,一起身便撞了头。 公子忙后退道歉,双手将船图奉还给深衣,垂目不多看深衣一眼,十分的彬彬有礼。 深衣揉着头,暗暗赞叹,这才是礼仪之邦的礼仪之人哪。 她嘻嘻笑着:“我本不是中原女子,公子无须因我拘泥这些虚礼。公子出手相助,我当好好答谢公子才是。” 对着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公子,她斟酌着说话得文绉绉些才不至于吓跑了人家。 礼貌公子礼貌地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拱手道:“既然完璧归赵,在下告辞了。” 深衣心道:哈,还真是四个字四个字说话的。 “我叫朱深衣,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还没说话,旁边的小二拿着账单过来了: “这位姑娘,一共是二十四两白银,烦请姑娘先结账再用餐。” “……” 深衣这才想起来她叫了一桌山水八珍,还没付账。 糟糕。 深衣摸摸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珍珠耳环,一把匕首,几张船图,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的银子方才在这里被偷了,我能先押这把匕首给你么?一个月后我一定付账。” 这把匕首是爹爹送给她的成年礼,乃南极玄铁所铸,价值不菲,别说抵这一顿饭钱,把这升平楼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深衣万分诚恳,小二却是个不识货的。看着这把乌沉沉的匕首,不悦道:“姑娘,我们楼前斗大的字您不识得?概——不——赊——账。再说了,您这刀上也不镌字,我大□□禁武令,不镌户籍的利器都是要被没收的。” 深衣急了:“那我怎么办?我就是没钱,你难道要拉我去送官?” 小二一板一眼道:“照我们升平楼的规矩,吃霸王饭的,要在我们楼里做工抵账,一个月二两银子。我们东家是有身份的人,你也别想溜了。” 深衣心道:他奶奶个熊掌鸡大腿……那岂不是要做一年的小工?黄花菜都凉了……难怪这小二看她这么不顺眼,自已一顿饭吃掉了他一年的工钱。唔,以后要厉行节俭。 这时却闻那礼貌公子道:“这位姑娘的饭钱,记在我账上罢。” 小二:“啊?” 礼貌公子道:“就这样罢。” 小二不平地看了眼深衣,似是不满意她有这样的好运气。“是,张公子。” 总之,礼貌公子张子山,就这样无奈地结识了她朱深衣。 她为了表示深深的谢意,硬是拉着张子山坐下来一起吃了那满满一桌子山水八珍——虽然,那都是他的钱…… 张子山看着深衣,目中迷惑不解。 “你是……朱姑娘?” 深衣高兴道:“对对!” “你的脸……” 深衣吐吐舌头:“我易容啦,其实也没怎么动不是?你还是能认出来。” 张子山抿唇一笑。看到她紫肿发亮的双手,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手……” 深衣恨道:“被人给拶了!” 张子山的目光落到深衣足下,深衣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白色里衣胡乱套了件外衫,下摆上尽是黄黄绿绿的草汁和泥土,顿时脸上发烧。 还有头发,头发也还没梳呢…… 她毕竟是个姑娘啊,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邋遢,真是丢死人了。真想跳进这池子里躲起来…… “张通判,这个朱深衣就是陌少的通房丫头。眼下这湖心苑中就她和陌少两个人。”靖国府的管家邵四爷和早上拶她手指的府卫首领仇平匆匆行来,“今天早上徐嬷嬷和奴儿遇害时,就是她在船上。随后用了刑,这丫头但说不知。张通判随便审罢。” 张子山点点头,向深衣道:“本官是胤天府通判张子山,司狱讼刑名,奉命前来调查一刹海命案。请姑娘配合。” 原来他是胤天府的官员。 胤天府是京师衙门,天下首府。以他这样年纪,又非豪门出身,能在其中做到六品通判,已是十分难得。 他以京官的身份同她说话,礼貌而疏离,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严厉。 深衣身正不怕影子斜,理直气壮道:“我没杀人。” 仇平哼道:“奴儿和徐嬷嬷去湖心苑之前都好好的,怎会猝死?我看你脸上有戒尺痕迹,怕是你挨了徐嬷嬷的打,怀恨在心吧!奴儿看到,一并遭了你的毒手。” 深衣怒道:“我要杀她,一定做得干干净净,哪里还会傻站在船上让你们捉了!” “好跋扈的丫头!”邵四爷气得抖指,“就凭这句话,今天早上就该鞭死你!你这小贱人,才来了一天,就爬上了陌少的床,别以为讨好了陌少,就拿到了护身符!” 深衣惊得瞪圆了眼睛:“谁爬上他的床了!你这老头子怎么红口白牙地胡编!”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张子山道:“好了,本官带来的仵作正在重新验尸,待会自有论断。本官想去见一见陌少。” 深衣踌躇道:“陌少在睡觉。” 邵四爷几乎是同时道:“陌少一般会从未时睡到酉时,睡三个时辰。” 仇平亦补充道:“不错,这陌少脾气坏得很,之前一个丫鬟在他睡时惊扰了他,被他活生生折磨成了傻子,到现在还在我们府中养着,人倒是好了,只是再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深衣心里一沉,原来下午睡觉是他的习惯——想来在这苑中长日漫漫,除了睡,也没什么事情好打发时间。 却不知他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残疾,用什么手段竟能把人折磨得痴痴傻傻的? 张子山凝了脸色:“我□□律法公正严明,贵府滥用私刑,折磨下人,都为国法所不容。若非本官今日前来调查一十三件杀人断手之案,也不会知道贵府有两人死于非命。以后有这种事情,都当报官才是。” 邵四爷倨然道:“张通判,我府怎么处置下人,向来不是胤天府管得着的。这一刹海,本来就是为京军直辖,若非昨日发现的那具尸体据说与连环命案有关,今日也不会让大人进这一刹海,更别说上这湖心苑了。” 深衣这时才真正感受靖国府这所谓京城第一大府的势力。 □□以军功封爵,有爵位必然有军队。有军队,便是天下首府胤天衙门,也约束不得,只受天子号令。一个无品无阶的管家,也敢和京官分庭抗礼。 张子山不过六品通判,要与靖国府相抗,恰如蚍蜉撼树。然而他明知靖国府权大势大,仍坚持律法,确属难得。 深衣对他愈发生出敬佩来。 张子山道:“本官既是来此,一切与此命案可能相关之人都须查访。” 仇平嘲道:“张通判太多虑了。一个残废了六七年的人,无非也就对下人耍耍威风,起居都不能自理,还杀人?笑话!” 张子山仍坚持道:“本官可以不惊醒陌少,但必须进屋一看。两位若再行阻拦,本官只能上报贵府妨碍公务。” 陌少的房门从里面闩上了。但为了方便照料,陌少和深衣两房之间的门却未加置门闩。几人悄无声息地从深衣的房中穿了过去。 窗帘掩得密实,只从门缝中透过些许的光线。一进房间,像是从白天进入了夜晚,从春日进入了暮秋。 陌少睡得很沉,呼吸轻微。似是畏冷,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侧向里睡着,半张脸湮没在帐幕的阴影里,只看得见苍白清瘦的下巴和脸颊,轮廓挺秀。头发在白色枕头和被子上铺散开来,如水墨渲染。 桌上、柜上、窗台、床边,一切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家具木色青黑,愈发显得寂灭。 张子山轻轻打开柜子,其中整齐叠放着陌少衣物。两三套白锦衣衫,大约是莫府给他准备来见人用的。其余大多是深浅不一的青色或蓝色寻常衣服,似乎陌少自己比较钟爱这两种颜色。 张子山又去净房中查看了一番,无声退出了陌少房间。 “为何不见鞋履?” 经张子山这么一问,深衣才想起来确实陌少床前并无鞋子,柜中、净房中也都没有。 邵四爷道:“陌少小腿经脉被打断后,两膝以下绵软无力,不能承受身体重量,用拐杖也无法行走。既然双足不能着地,要鞋履何用?” 深衣和张子山都愕然说不出话来。 乘了小船到一刹海外的停尸房,仵作已经重新验完了徐嬷嬷和奴儿的尸体。 二人胸腹都被剖开,五脏外露,状极骇人。右手手臂自手而上亦被割开长而深的口子,其中暗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禀大人,两人都是中毒而亡。” “何毒?” “花汞。此毒从黄水仙中提炼,但炮制过程极繁琐,故而鲜见。无色无味,可由皮肤渗入血管,流入心脏后使之瞬间麻痹,致人死亡。” “徐嬷嬷手上的烧伤是怎么回事?” “属下查验过了伤口,有黄磷成分。然而黄磷味重,单独使用必令人起疑。属下以为是赤焰蛾粉。赤焰蛾产自西域,幼虫若哺喂黄磷,成蛾后其翅上鳞粉便能够见光燃烧。” 张子山略微忖度,道:“邵四爷,仇首领,此案与朱姑娘无关。” 仇平刚硬的眉毛竖了起来,哼道:“张通判,说这话要讲证据。” 张子山道: “其一,奴儿和徐嬷嬷双双中毒,却只有徐嬷嬷手上被烧伤,说明那被烧掉的物事是先经过奴儿再到徐嬷嬷手中。当时若是三人在船上,朱姑娘要给徐嬷嬷东西,为何要经过奴儿之手?” “其二,鳞粉见光而燃,说明此物起码有两层,鳞粉涂在里面。此物在徐嬷嬷手中被打开,那么必然是徐嬷嬷想要见到的东西。如邵四爷所言,朱姑娘是外地人,身无长物,入府奴不过一日,和徐嬷嬷接触,不过一两次。敢问朱姑娘有什么东西,会引起徐嬷嬷的兴趣?” “本官认为,二位要查明凶手,不如从奴儿这边查起。这奴儿恐怕不止是个粗使下奴这么简单。” 仇平和邵四爷皱眉思索,默然无言。 深衣感激地看了张子山一眼。 邵四爷道:“这是我府府内事,我等自会彻查。若张通判再无其他事情,请回罢。” 张子山拱手道:“告辞。” 那仵作指使着几个学徒将徐嬷嬷旁一具盖着白布的尸身挪上担架。动作间尸身头顶的白布掀开一角,半片雪白狰狞的脸露了出来。 深衣头中“嗡”的一声,麻麻的寒意沿着脊柱爬上身来。 是那鬼脸人。 仇平和邵四爷引路,鬼脸人的尸体被抬出了停尸房。张子山殿后,与深衣擦身而过,天青衣袂飘然若飞。 深衣道:“诶——” 张子山未回头,深衣却见他右手背在身后,向下伸出三根指头。大拇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深衣会心。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1、私奔到停尸房 “叮!” 漏刻又一滴水落下,抱箭的铜人手指握向了三更时分。 深衣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一丝门缝向陌少房间望去—— 陌少仍在床上安稳睡着。 酉牌过半,他起来喝了一碗粥,一碗药。没有同她说话。独自绕着湖心苑转了半个时辰,然后又进屋睡觉。沉默得像一个幽灵。 他的睡品很好,不像她,翻来翻去,滚来滚去,还喜欢抱毛毛。 据说她小时候身子不甚好,娘亲抱着她睡。 结果娘亲总是风寒。 爹爹心疼娘亲,便亲自护着她睡。 结果她抱她爹抱得像只章鱼一样。 她爹憋闷了一年,终于忍无可忍,见她终于强壮了些,就把她丢给她三哥,自己同她娘亲双宿双飞去了。 三哥第一夜就被她吓得打了地铺。 后来三哥求着莫七伯找绣女给她缝了个毛茸茸的大抱枕,她才算安生了。彼时她正对狼和狗的杂交感兴趣,所以那个大抱枕是一只狼崽。 到现在这狼崽在家中还是她的笑柄。 三哥总学着狼叫:哎哟喂,还不快点找个男人嫁掉,本狼啥时候才能功成身退呀? 只是,这陌少也忒能睡了。 一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睡觉,他以为他在冬眠么? 唉,也许是因为他身体太弱了吧。 深衣推开房门,呼啸的湖风吹得她长发乱飞。 唔,京城春天的风真大。 不对。 这房间在北面,风是从南边吹来。 而京城的初春,一般都还是刮北风的,直到后面真正暖和起来,才慢慢转为南风。 她自幼在海上长大,对风向和洋流了若指掌。 像这种有大湖的地方,白天风从水上往陆上吹,夜间会反过来。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湖心苑上感受的是南风,看来这苑子并非在湖上正中,北面的水域,会更大一些。 那么这湖心苑的位置,到底是根据什么来选的呢? 或许她是多虑了。 弯月蒙纱,月色凄冷。 水面上雾气飘渺,玄衣一人,在幽蓝夜色中棹一桨浮水而来。脱了乌纱,一柄短玉簪束发,温润亲和,不似白日凛带官威。 深衣高高兴兴地摆手,待那叶兰舟驶近,纵身跳了上去。 “张公子,你怎么能乘船来的?” 一刹海四周有京军守卫,府卫看守入口,他竟能堂而皇之驾船而来,怎能不叫她吃惊? 明明白天邵四爷还说不欢迎他入一刹海。 张子山浅浅一笑,“一刹海这么大,他们总不能每个地方都守住罢?姑娘可能还不知道,靖国府,包括这个一刹海,都是我祖父设计建造的。” 深衣本来站在船边悠然看水,一听这话,大吃一惊。 上次在八方客栈,她听到什么来着? “早些年造过皇陵、靖国府的那个张好水知道吧?他上门女婿也死了。” “你你你,你是张好水的孙子?” “不错。” “那那,贺梅村是你的父亲?” 节哀啊…… 张子山虽然面色峻然,却无哀恸之色。“是我继父。我十几岁时父亲病逝,后来贺梅村入赘。所以我和他也并不十分亲密。” “哦……既然你们张家是营造世家,为何你没有子承父业,却入仕为官?” 小舟在沉沉波心稳而快地滑行,水纹如织。 张子山静默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声,道:“营造不能济世惠民,到头来,反而惹祸上身。祖父十年前,死于非命。” 深衣惊奇道:“怎么会这样?” 张子山惨淡一笑:“树大招风。祖父本就以善于造水而名扬天下。修了皇陵和靖国府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送回家中的,只是他的尸身。后来我多方查探,才知他被凤还楼掳去,为凤还楼楼主修建了一座园子。园子落成,楼主坑杀所有工匠,无人生还。我祖父有幸,得保全尸下葬。” 自深衣识得张子山以来,他说话一直是温文平和的,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这一段话,却有浓浓悲凉,亦能觉出压抑的愤恨。 没想到他身后还有这样的大仇。 又是凤还楼。 深衣想起那夜凤还楼的无情手段,咬牙愤慨道:“凤还楼的人,终究都不会有好下场!张公子,待我办完事情,便同你一起去找凤还楼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子山垂目看她,目中有暖意,低低笑着,却没有再说话。到了岸边,扎下一个木桩,把船固定住了。 他笑笑:“带你出去走走,天亮前送你回来。” 深衣看着张子山从背上解下一柄小扫把,不禁拿袖子挡着嘴笑起来。 他穿着黑衣,之前又是面向她的,这玩意儿她倒是没看到。 “哈哈哈……你怎么随身背这个?” 张子山把小扫把递给她,顶头有一根小绳,让她套在腕上:“拖着。” 深衣好奇:“有什么用?” 张子山摇摇头,含笑叹气道:“唉,你有时候还真呆呢。当然是扫脚印啊。不然你以为这地上铺白沙有何用?” 原来如此! 想她当时循着脚印追到了鬼脸人,却没有想到自己也留下了痕迹。 心中突然一跳,想起在苑中,他落在她足上的目光。 素缎面子的小巧弓鞋突然停住。 月色漠漠落在她玉白小脸上,丝丝冷寒。 “你怀疑我?” 张子山本要踏步前行,闻言转身面向她。瞧见她神色,忙上前一步解释道: “朱姑娘误会了。我知道那夜是你——你轻功很高,虽步步仅足尖浅浅点地,我还是能识出来——但我知道你同那人不是一伙的,你俩有过搏斗,而且,”他面生肃色,“你差点死在他手下。朱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想带你去鉴别一下那人的尸体,或许对破案有用。” 深衣听他话语诚挚,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太敏感了些。或许是早上被冤枉过,变得刺猬起来。 不好意思道:“张公子心地光明坦荡,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子山坦然道:“我会去看姑娘的足迹,其实也说明我的确怀疑过姑娘。或许是破案养成的恶习,亲疏不分,一视同仁,由此也得罪了不少人。还请姑娘谅解。” 深衣听他说“亲疏不分”,言下之意是把她归入了“亲”的一类,心中不由得有些开心。 张子山果然通晓白沙阵的机关布置,带着深衣循九宫八卦,约莫花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出了白沙阵。深衣拖着小扫把,刷刷刷,把两人的足印尽数抹去。 张子山拭去额角微汗,道:“白沙阵自建好以来,应该还没有大动过,所以咱们能顺顺当当走出来。只怕明日发现有人出入的痕迹,这沙阵之下的机关会被重新布置,届时我再想带你出来,就难了。” 深衣叹道:“也不知靖国府煞费苦心布下这白沙阵,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张子山望着她一脸惑色,微微挑眉:“你竟不知?” 深衣鼓嘴道:“我一来就被关进了湖中,陌少又是个锯嘴葫芦,我怎么会知道?” 张子山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咱们先出去,我同你讲。” 夜风很大,呼呼地从背后吹来。深衣蓬松的长头发总是被倒吹到前面,盖住一张小脸。 手不能用,她只能使劲儿摆头。 “这破风,都被吹成女鬼了!” 张子山:“唔……” 犹豫了下,他还是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木梳,一支木簪。样式朴实无华,仅刻着一支桃花,简单,却十分别致。 “这个……”他难得地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路上买的。” 深衣认真地看着他:“张公子,你成亲了没?” 张子山怔了下:“没有。” 深衣点点头:“那就没关系了呢。”说着背过身去,大大方方道:“麻烦公子帮我梳一梳。” 张子山仍是迟疑:“这……在下怕唐突了姑娘。” 深衣无奈回头道:“唉,就你们中原的礼数多。难道梳个头你就非要娶我或者我就嫁不出去了不成?如果你已有妻室,她可能会不高兴。既然你没有,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啦。” 张子山微愣,继而笑道:“朱姑娘的想法,可真有趣。” 他握着梳子梳上深衣的头发,却不碰到她的别处。打结处细细理顺,深衣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末了给她盘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用木簪簪上。 “本来想挑一支玉簪,可是今日下值晚了,路上仓促,挑不到称心的。恰看到这样一支木簪,想着朱姑娘是个别致人儿,配这个或许更不落俗套。” 深衣晃着头,发现这发髻盘得还挺结实,整个人一下子清爽了,乐颠颠道:“这簪子好看,我喜欢。若是玉簪,我岂不是欠你更多钱了?” 张子山:“……” 深衣一出靖国府,顿时觉得天大地大,自己好似飞鸟一只,万里长空任我翱翔。 大大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臂在重重屋梁上发足狂奔,御风而行的感觉令她胸中块垒顿消,喜悦不禁。 朝东一气奔出十数里之外,浑身筋骨痛痛快快舒展开了,深衣才止步旋袂回身,笑盈盈望向直追而来的张子山。 只差出自己十步之外,这个张子山的轻功也是不凡哪。 “姑娘轻功绝顶,在下自叹弗如。” “诶,别这么文绉绉的。——我没走错路吧?你们胤天府衙门在哪里呀?” “姑娘足下,就是停尸房。” “……” 她朱深衣就和死人这么有缘么!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2、大少爷是个吃素的 深衣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面条样疲软。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抬头见窗外波色粼粼连天,半湖瑟瑟,半湖红胜烈火,才知道这一觉竟睡到了黄昏时分。 她这作息,还真是和陌少完全反了过来。这样下去,俩人算是连面都不用见了。 深衣翻身坐起来,见手上伤口已经全部凝结成痂,暗褐颜色,又粗又硬,就像一层老树皮在指头上裹着,里头隐隐地痒了起来。 她一阵心喜,伤口发痒,意味着皮肉开始新生,“三生”药效果然神奇。 有那层痂包着,轻轻触碰,也不觉得疼了。看来陌少说她一日之后便可以自行上药,果然不是骗人的。 舒活了一阵筋骨,深衣去水井——自然不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大水池了——汲了些水,小心翼翼擦洗了一番,又拿青盐擦牙漱口。湖心苑中这些日用物品十分齐全,且样样都是上乘品类,想来是靖国府一并采买的,这些小物事上头,倒是把陌少一视同仁了。 深衣是个闲不住的人,把自己拾掇清爽了,又出去q。 可这咫尺天地,便是她有意放慢了脚步,走不过两刻多钟的功夫,又逛回了原地。 无聊,忒无聊。 随意抱膝坐在地上,看红日一点一点陷入水中,诧异于还有蝶儿扇着薄翼在乱草从中翩翩飞舞。 挥袖一招,蝶儿为无形的气旋所卷,轻飘飘颤巍巍落到她手里,惶恐不安地用纤细腿儿扒拉她的细白掌心。 可怜的小东西。 越过茫茫一刹海飞到这里,艾草和青蒿却都不在春季开花。没有花粉食用,是否还有气力飞出去?只会葬身于此了罢? 一生如虫,如蛹,在黑暗中度过,好容易化作蝴蝶,绚丽不过一刹那,复又跌落尘埃。 生命竟是如此卑微…… 深衣伸平手掌,小蝴蝶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她好笑自己怎么破天荒地多愁善感了起来。她朱小尾巴立志这辈子要做一枚欢乐的吃货,这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若让三哥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哼唧。 目光随着蝴蝶落到了那些艾草上。身处其侧,苦涩气味更是浓不可挡。这味儿提神醒脑,熏得她之前的那点儿迷糊都烟消云散了。 咦,不对。 这些草,之前明明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的,现在怎的一丛丛又簇立了起来?缠杂的茎茎叶叶都被理顺了,残枝败叶被整齐地剪去,只剩下青白的茬子。艾草原本生命就极顽强,经过这样的一番打理,一枝枝的复又抖擞出勃勃生机。 感情陌少并不是在耍她。 她不愿意做,他亲自做了。 想他坐在轮椅上,要弓下身来将这些矮草一根根扶起,剪枝除叶,定是很辛苦的罢? 深衣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 只是这些草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值得他这么宝贝? 莫非他在岛上寂寞久了,只有这些蓬蓬勃勃的野草与他相伴,天长日久的,生出感情来了? 唔,宁可亲近这些草,也不愿意亲近人哪。 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这些艾草。 叶片很大,碧油油的,背面生着细密白色绒毛,看起来倒像陌少昨天穿的衣裳,正反面两种颜色。和她以往见到过的艾草不大一样——像是原产自荆楚一带的蕲艾。 “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蕲艾服之则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之气为融和;炙之则透诸经而治百种病邪,起沉疴之人为康寿。其功亦大矣。” 《神农经》和《本草》上的话语浮现在脑海里,深衣一拍脑袋,艾灸! 连孟子都说:“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难怪他会种这么多的艾草。 前日里初见陌少时,他直疼得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像他这种双腿被打断的人,一旦遇到凄风苦雨,受了寒湿之气,自然是会痛入骨髓。这样的痛症,若是艾灸得法,该是能缓解许多。 他身上的清苦艾香,就是这样来的罢。 所谓是久病成医。他何其孤傲,宁可隐忍自助,也不愿求人。 深衣内心疚然,琢磨着要如何向他开口去道这个歉,忽听见东北角上“咚”的细细一声水响,像是有什么石子儿投进了水里。 看着天色,差不多是戌牌时分,当是陌少起了。 深衣循声过去,便见陌少的轮椅停在苑角临水的边廊上。边廊并无栏杆,他那椅子只要再往前半尺,便会落下水去。深衣不由得有些担心。 蓝衫若水,怀中搁着一个白瓷罐子。 左手二指修长如玉,拈着一枚莹润的墨晶棋子。凝眉望着湖面,若有所思。 深衣心想,这倒像是幅好画儿呢。 她一出神,也没看清他是何动作,那棋子儿已经飞入湖中,水面弹跳了数下,沉入湖底。一圈一圈的涟漪向远方迤逦荡漾开去。 呃,这就是他消磨时光的法子? 听说中原的贵族儿女,大多有些寻常百姓消受不起的怪癖。 比如,有些小姐喜欢撕绢帛做的扇子,就为了听那脆生生的声儿。 陌少的癖好,就是拿围棋子打水漂? 真是高雅又有情趣啊! 不过话说回来,水漂打得好不好,石子的形状很重要。扁平的石子儿,初学的人都能打出好几个漂儿来。 能用这小小棋子儿打出那么漂亮的水漂,唔,约摸是很练了些年头。 张子山说他祖父修靖国府时,见过小时候的陌少。小小人儿,全然不似同年纪的男孩子们那么闹腾。一袭小白袍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拿一卷棋谱看得废寝忘食。旁的无论是什么热闹,他都不会去多看一眼。 靖国公见陌少这么嗜棋,特地去宫中寻了棋待诏来教他。然而不出一两年,那些棋待诏就已经不是对手,纷纷惭而辞去。他已经能与大国手对弈。 恰如剑客珍重宝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一个嗜棋如命的人,怎么会随意地丢弃自己的棋子? 黑白子儿一颗接一颗的,流星般划出一瞬即逝的弧线。原本平滑如镜的一刹海上波纹纵横交错,宛如线走经纬,地分阡陌。 他一连掷了七八枚,才似尽兴。扶着绳子转过来,恰看到深衣。 目光好像在她头顶停留了下,淡着脸子循声滑来,和深衣擦身而过,竟没有同她讲话的意思。 哎唷,这别扭孩子,还在生她的气哪。 她是个深明大义、知错就改的姑娘,自然不能同他一般见识。 扭身追上,紧跟在他轮椅后面,锣滤档溃 “陌少陌少,我不知道那些草你都是有用的,如果知道我也不会去乱踩乱踢啦。你有什么话就好好跟我说嘛,比如那些草,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拿它们入药和针灸呢?……” “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喜欢记仇呢?以后干脆叫你莫生气好了……” “你饿不饿呀?我的手好多了,可以给你煮饭吃了。我还从夜市上给你买了好吃的回来,等会儿拿给你尝尝……” “唉哟——” 咚。 陌少“走”得很快,她追得也紧。冷不防陌少突然停了下来,她发育起来不久的小胸脯就撞上了他的后背,身子不稳,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 自然就嗅到他身上艾叶清味,较往日更苦涩几分。 真是瘦啊,硬硬的骨头硌得她手疼胸也疼…… “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啊!” “自己一边儿吃去。” 他冷冷撂下一句,自己进了厨房。 炉子上文火煨着一碗青粥,又稠又糯,大约已经煨了一下午了。 粥这东西,他是没法子像之前那样,拿个盘子搁在腿上直接用筷子夹了吃的。看着他端着粥做到了桌子边上,深衣欢欢喜喜地从食橱中拿出了昨夜买回来的肉食,坐到了他对面。 她炫耀似的打开食盒,顿时肉香四溢,直惹得她馋虫大动,口水索索直冒。 “青州府夹河驴肉,可是朝廷的贡品、十大驴肉之首哇!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你要不要吃?” 她在琉球早闻夹河驴肉的大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品尝。昨夜找到这么一家济南青州府当地人开的驴肉店子,简直让她心花怒放。这种珍馐美味,她就不信陌少不动心。 “自己一边儿吃去。” 他竟是一脸的嫌恶! “喂!就这一张餐桌,我不在这儿吃在哪儿吃?难道做丫鬟就只能蹲墙边抱着碗吃吗?” 少爷脾气。讨人厌的少爷脾气。 真嫁了他,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夹了两片驴肉丢进他碗里,气呼呼道:“吃吧!”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搁下勺子,转身就走。 有骨气! 三哥说了,要降服有傲骨的人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调戏之。 这一点她深以为然,因为就是这一点,让她对三哥恨之入骨。 小时候三哥总喜欢把她欺负哭,待她哭完了发脾气不理他,他又贱贱地来逗她。 他总有办法让她紧绷的一张小脸破功。她挂着满脸泪花,一边大笑,一边痛骂: “哈哈哈……你这个混蛋猪头大乌龟!……哈哈哈……我要告诉娘!……呜呜呜……哈哈哈……”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太伤自尊了。所谓肠子痒痒没法挠,说的就是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深衣一把按住他的轮椅,将他倒拖回桌子边。“不许走,就在这儿吃。” 陌少手刚抬起,被她眼疾手快地钳住,另一手飞指点了他两处大穴,不怀好意地笑道:“不吃?不吃我伺候你吃。” 看着他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深衣竟觉得十分有趣。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边哄道:“乖——张嘴!” 他紧抿着唇,怒目而视。 深衣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他张嘴,坏坏一笑,探出一指轻轻去搔他耳下的那一片脖颈—— 许多人这儿都尤其害痒。 果不其然,他痒得浑身颤了一下,无法控制地偏过头去,用肩头去摩擦那一片痒痒肉。 “朱尾!”他咆哮起来。 色厉内荏,怎么吓得到她!深衣一计得逞,得寸进尺:“哪,张嘴呀,不张嘴——”她笑嘻嘻地恐吓他,“我就继续挠你,浑身上下地挠一遍,用毛刷子刷你脚心——你怕不怕?” “你试试看!” “哟,还逞强了!”深衣奸笑着,搁了勺子,一手将他拽得后背离了椅背,一手运了不轻不重的力道,从他腰后沿着脊柱往上刷—— 这招儿也是三哥教的,她亲自试过,只要摸对了地方,简直奇痒无比。 他但紧咬牙关强忍着,一声不吭。 “哦,忘了你不能动!大约隔着衣裳,你没什么感觉。不如我脱了你衣服……” 这话她自然只是吓唬吓唬他,她虽胆大,男女之防还是有的。 陌少却是真的怒了,歪身狠一撞轮椅扶手,“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出,将桌上那碗击得粉碎! 深衣断没料到他轮椅里还有这种厉害机关,短暂的懵然之后大怒道:“不就劝你吃个饭么!值得你气成这样!你以为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不成?会在饭里下毒害死你不成?好心当成驴肝肺,饿死你算了!” 他强压着怒气:“解穴。” 深衣抱臂:“要我解穴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吃!” 他阴冷地重复一遍:“解穴!” 深衣亦蛮横道:“不说不给解。”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道:“我看着肉恶心!” 闹了半天,原来这大少爷是个吃素的。感情自己把肉丢进他碗里,他就嫌弃了。 深衣横了他一眼,拂袖解了他的穴,哼道: “矫情!”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3、嘴里淡出鸟儿来 退婚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口味不合。 她朱深衣无肉不欢,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可他莫大少呢? 居然看到肉就犯恶心? 婚后的生活,一定一定不和谐。 这一条是原则问题。 她退婚,可不是因为她嫌弃他不良于行、脾气不好、一个大男人还戴耳饰什么的…… 尤其是第一条,让她之前各种心生不忍。 既然他是吃素的,那么她退婚就可以退得心安理得了。 莫七伯会理解她的,嗯。 深衣撇开掉最后一丝良心上的谴责,吭哧吭哧把驴肉吃完。起身见到满地碗渣流粥,想起他离去时的孤峭背影,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一开始她是要去找他道歉的,为什么到后面又吵了起来? 她大约和他八字相冲,每次说话都定要闹得不欢而散。 忽然又想到,是不是她做得太过分了? 中原人据说都保守的很,像她娘亲就是。她爹在旁人面前牵一下她的手,她都会窘迫不安。 可,可他是个男人啊,被调戏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听说她要脱他衣服,立马化作贞洁烈妇。好在她没站他对面,不然现在躺地上的不是那碗粥,而是她了。 啧。 不可理喻。 深衣摇摇头,把屋子里收拾干净,想了想,还是给他重新煮了碗白粥。他似乎有诸多禁忌,她真心摸不透,还是依样画葫芦好。 轻叩两声,不闻人语。深衣径直推门而入,但见他一身雪白里衣端趺坐在床上,撩起眼皮来不冷不热地望了她一眼。 这一眼望得深衣颇是尴尬。 顶住那森森眼神带来的压力,深衣把粥碗搁在他床头,手中两柄干净勺子示意给他看,一柄放在他那边,另一柄探到粥底舀了一勺,喂到自己嘴里吞了。 娘的,这辈子除了小时候生病,就没喝过白粥。这简直是对她舌头的侮辱。 “看清楚啦,这粥没毒。我要害你,可不稀罕用这种下作法子。” 拿眼风儿瞟瞟陌少,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臭屁表情。 这人傲气呢,就算愿意吃,肯定也不会当着她面吃。 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给他一个台阶下吧。 退出陌少的房间,深衣想起什么来,又扒着门框探过头去: “喂,你不吃就放那儿,别再摔啦。再摔就只剩一个碗了!” 后面几日,两人相见无言,相安无事。 肉早早地吃完了,深衣嘴里淡出鸟儿来,扑棱着翅膀在她眼前乱飞。若非双手还未全好,撑篙不得力,她早就出逃了。 一日不见肉,如隔三秋……她能不吃肉活这么久,真是奇迹…… 张子山告诉了她关于一刹海的传说。 这个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靖国府所在,原本是先鼎治帝在位时,逆相韩奉的府邸。 韩奉时任左相,乃开国重臣,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开国女帝早知其野心,有意借此机会锻炼新帝。故而早早退隐,传位于年纪轻轻的太子,即弘启帝。 弘启帝初时但隐忍不发,作出一副沉溺于新后美色和犬马之戏的庸君姿态,暗中蓄积势力。自他幼年起紧随左右的九名侍读生,虽然年少,却个个出身名门,文韬武略样样不凡,成为其左膀右臂。 韩奉自然是看不起年轻的天子和他身边的那群“纨绔”少年。见弘启帝一味退让,愈发胆大妄为,竟勾结北齐、扶桑等番国,豢养家兵,意图谋反篡位。他在府后花园中挖出一个巨大兵器库,藏匿兵刃和火药。 等到时机成熟,韩奉以“府生醴泉,乃天降祥瑞”为由,盛情邀请弘启帝入府观泉。弘启帝欣然赴会,只带了时年十四的第九名侍读生括羽。 括羽乃是女帝从南越带回来的一名孤子,入宫资历尚浅,名不见经传。 这让韩奉终于卸下最后的心防。 只是他哪料弘启帝心机深沉,天罗地网已然布下,连诛十族的伐罪诏已然静静躺在上书房。 谁请谁入瓮,未必可知。 那一战直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括羽一击惊天,狙杀韩奉,如潮叛军中护得天子周全。天子亲军压府而至,将韩奉数万叛兵尽数剿杀于高墙之内,毫不容情。 煊赫一时的丞相府邸,一夕之间成为万尸坟墓,从此数年荒废成鬼丘,夜夜可闻凄恻哭号。 这一段故事虽然听张子山讲来惊心动魄,深衣慨叹之余,激动得差点痛哭流涕。 这不仅是段风云政变史,更是她爹的出道史啊! 她长这么大,竟然从没听爹娘提及过! 若不是听过莫七伯叫他爹括羽,她断不会想到她的亲亲宝贝好爹爹,原来真不仅仅是个船队首领那么简单。 她之前知道莫七伯是□□的靖国公,却不知道何为靖国公。直到来到靖国府门前,见到那霸气无伦的石狮子、连绵不绝的恢弘楼宇,才隐隐意识到国公是怎样金光闪闪的爵位。 这靖国府,比琉球国王的皇宫还要气派许多哪。 她一直不明白她爹怎么会有那么多个异姓兄长,还个个都是□□的大人物,感情他们就是弘启帝身边那九个侍读生。 可是她爹既然曾经是皇帝亲信,后来怎么离开了□□,她就不得而知了,有心问张子山,却又担心露出马脚。不过她爹爹的故事至今都还在□□流传,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与有荣焉。心中对爹爹的崇拜和迷恋,唰唰唰再度暴涨。 然而事情并没有随着全歼韩府叛军而终结。 民间逐渐开始流传,当年扶桑国使来朝,秘携九炼忍刀万余柄,暗度陈仓献给韩奉。 后来韩奉垮台,一切兵器火药全被朝廷收缴。可是最终的清单上,忍刀仅录得四千余,还有六千不知所踪。 扶桑忍刀,源于中土盛唐时期的唐刀。 剑乃君子,刀为杀器。 中原武道秉承儒家仁义,渐渐尊剑而抑刀。 而扶桑武士道崛起,戮杀无情,炼刀之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忍刀成为天下最利之兵。 □□禁武令颁发之后,物以稀为贵,那六千忍刀更是成为无数人一心想要得到的宝藏。 废弃的韩府中一时乱象丛生。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怎容贼子猖狂? 恰逢莫世靖御敌封爵,天子亲令天下第一营造师张好水建靖国府,以天军之威镇压邪魔外道。 张好水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生生将这大凶之地化作吉庆之宅。 他将藏有地下武库的后花园掘作巨湖,引西山流泉蓄于其中,与整个京城的水系连为一体。 这湖实在是大,竟生雾聚云,自成晦明气候。建成之后,京城一直风调雨顺。 西山泉水甘冽清甜,远胜河水。这一湖,自然就成为京城人新的水源。 湖旁有千年古刹一座,京城人取名一贯省事,便呼此湖为“一刹海”。 靖国府建成了,白沙阵布下了,重兵防守上了,谁知重利驱使之下,前去寻刀的亡命之徒仍是前仆后继,每年死在一刹海的不下百人。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在一刹海寻到哪怕是一把忍刀。可人们仍旧坚信忍刀不可能不翼而飞,一定就被韩奉藏于其中,以备东山再起之用。 深衣虽然不觊觎这些忍刀,却不免为那传说深深吸引,好胜心起,胸中涌起一探究竟的冲动。 她生于水上,自然水性绝佳。尤其是潜水,又深又久,令许多老水手都自叹弗如。既然自己有这等本事,何不去探上一探? 过了些日子,手上硬痂脱落,里头新肤细嫩,水灵灵的白豆腐一般,竟比往日更要柔腻许多,令她喜出望外。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摸清了四下无人,脱得只剩上下两件小衣,悄悄地下了水。 水虽很凉,她仗着内力护身,哧溜溜地一路下潜。 不行。 太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能摸到湖心苑底下光溜溜滑腻腻的土基,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倘是带了娘亲的那颗沧海夜明珠就好了。 一刹海果然很深。一足踏底,差不多已经到了她下潜的极限。 足底忽觉一痛,踩到一根锋利之物。深衣心中一喜,探手将那物拔起,泅出水面。 她大大喘了一口气,扭头去看手中之物,大骇! 一根被斜斜削断的大腿骨! 那一头,还连着上半身的骸骨。 噩梦啊。 深衣一想到每日喝的水,都是泡过死人的,不由得一阵作呕。 即便这样,那些七叶琴精还生长得那么欢快,真是变态的植物啊变态! 深衣不死心地又待了两天,趁着陌少白日睡觉时下潜。然而那等水深,大好阳光之下仍是乌沉沉一片,她运足目力,也只能依稀看见水底横七竖八的插着许多尸骸。 倘是韩奉真有埋藏忍刀,偌大湖底,又要从何处寻起? 倘是有全套潜水的器具,或许可以再找一找。眼下她只是裸潜,不可能再多逗留了。 算了,湖里有没有忍刀,其实和她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是时候换个饲主啦。 陌少,咱俩有缘无分,后会无期! 深衣打定了主意,回到房中将就着吃了两个鸡蛋。 连油盐都没有,不然她还可以摊个鸡蛋灌饼…… 寂寂人定,月色晦暗。一刹海上泛起迷蒙雾气。 ——是个单于夜遁逃的大好日子啊! 深衣从小包裹的夹层里抖出一件夜行衣穿了,匕首插入紧扎在腿上的绿鲨软鞘。略一思索,仍将那沓被猪血糊得不成样子的船图收进了袖袋——起码仍有些干净的边边角角可以直接用,多少可以省些力气。 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利器破入隔壁窗牖的声音。 不好! 电光火石之间,深衣不假思索地踢开房门,手中飞虎抓激飞而出! 房中,一个黑衣蒙面人手中剑光雪亮,如闪电划破长空,袭向坐在轮椅上的陌少。 陌少定定看着那剑逼近,竟如泥塑木雕一般,不知闪避。 深衣飞抓勾住陌少轮椅拽开,一寸之差险险避过长剑,一缕长发落地。 “你傻了吗!” 就算你坐着轮椅躲不开,正常人起码也会用手挡一挡吧! 蒙面人忽的道:“闪开,饶你不死。” 深衣手握匕首,挡在陌少面前,扬眉讥讽道:“好大的口气!” 蒙面人缓缓捻了一个起势,周身剑气磅礴涌起,岳停山峙,雄浑气象。 深衣心中一凛。 单就这一个起势,她就知道自己远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可他又不动手,摆明了只是想把她吓走。 走,可保一命。 留,或许只能和陌少一同葬身于此人剑下。 陌少陌少,你赶紧说一句“你快走,不要管我!” 可是身后气息淡淡,一声不吭。 深衣恼火,这陌少,觉得她帮他挡剑是天经地义么!真是个软骨头! 挪开一步,收匕首于袖中,拍拍身上的夜行衣,讪笑:“我只是来凑个热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壮士自便。” 说着撩足便溜。 擦过蒙面人身边时,猛地翻掌疾刺! 爹教过她,不能见死不救。陌少无情,她却不能无义。 蒙面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步下滑开,长剑遽然削向深衣下盘。深衣抖匕格挡,只觉得虎口酸麻,险些匕首脱手。她这匕首本来削铁如泥,然而那人内力浑厚,贯注于长剑之上,竟是坚不可摧。深衣一击不中,又占不了半分兵器上的便宜,已是骇然。 蒙面人一招并未用尽,长剑中途变向,挟风裹雷嚣嚣上挑,意图断去深衣一臂。 这一式转得极快,深衣强行收势,胸中血气翻涌。那剑紧贴她手臂划过,冰冷伴随剧疼。衣袖被削去一块,船图飞出,被那人扬手纳入袖中。 那人一招得势,不给深衣喘息之机,长剑如电挺刺肩胛。剑锋倏然而至,何其之快,深衣躲无可躲,闭了眼准备生受那一剑。 凉意透过衣衫,在肌肤上戛然而止。 深衣睁眼,竟见那蒙面人捂了胸口,持剑破窗而出,纵身入湖水遁而去。 形势急转直下,深衣愕然不知所措,扭头去看陌少,只见他仍是端坐轮椅之上,面无表情,衣袖都不曾牵动半分。 “你受伤了,过来给我看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4、陌少的真面目 深衣这时才觉得右臂钻心疼痛,躲过了剑刃,却被剑风拉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顺着小臂留下来,沿着手指滴到地上。 方才那一剑危急,她倒是把这伤给忘了。扭过手臂一瞧,好家伙,血肉外翻,看得到白茬茬的骨头。那人下手再狠些,这条胳膊直接就废了。 这伤在手臂外侧,不好打理。她摸出随身带的金创药和绷带,递给陌少,道:“烦请陌少帮忙包扎一下,多谢。” 她想着自己要走了,婚也打定主意退了,她与陌少之间,无论是丫鬟主子,还是未婚夫妻,这些名分终究虚设,同他说话,就多了几分礼貌和疏离。 陌少在她手前平平摊开手掌。 他手掌是干净柔和的白象牙色,指根指腹却都有薄茧,和他手背全然不是同一种观感。 深衣心中突然升起疑惑——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需要做什么手上会磨出茧子? 其实疑惑也并不止这一点,平日里这个时辰,他早睡了。这夜却衣衫齐齐整整地坐在轮椅上,像是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她兀自对着他的手发愣,耳边闻他不悦催促道:“放下。” 这人真是没有一个行为合乎常理。 自己都递过去了,他的手也伸出来了,却非不自己拿,要让她主动搁下去。 这是在耍少爷脾气呢? 深衣打量了他一眼,把东西放到了他手上。忽然意识到:这人或许是不想碰到她的手罢? 陌少拿白棉蘸去创口四周鲜血,依旧轻缓细致。又拔去金创药的塞子,均匀撒上。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金创药洒在伤口上,腐蚀一般的剧疼。深衣咬唇忍痛,想着既然是与他处了这些日子,如今恩怨打平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声招呼不打贸然离开终究是不大礼貌,于是诚实道: “我要走了。” 陌少闻言竟没什么反应。 深衣颇失望。 你不喜欢我,讨厌我也好。 你不挽留一下,窃喜一下也好。 她待在这里好些日子,他就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陌少将绷带一端用右腕压在轮椅扶手上,一圈圈缠紧她的伤口,强调了上一个问题的最后三个字: “去哪里?” 呵,居然是对她之前的回答不满意。 深衣低头望着他单手打结,随口答道:“回家。” “回哪个家?琉球,还是扶桑?” 漫不经心的口吻,听起来竟格外阴森! 深衣悚然抬头,收臂,绷带的另一头却还压在陌少腕下。 这一拽,竟拽不动,反令她伤口生疼。 这可真是奇了,他手腕不过那样轻轻巧巧地搁在扶手上,绷带怎会抽不出? 再拽,依旧纹丝不动。 他眉宇清平,如白云无心出岫,散散淡淡地瞧着她。 深衣心中没来由地惊悸,左手持了匕首去削那绷带。 所没料到的是—— 她快,陌少的左手更快。 修长五指穿花拂柳般点上她的脉门,她整条手臂若被万针扎刺,“啊”地痛叫一声,五指松开,匕首掉了下去。陌少小指向上轻弹匕刃,“嗡——”的金声玉振。那匕首空中掉了个个儿,稳稳落入陌少手中。 这一套动作虽小,却如行云流水,俱在电光火石一刹间。深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右臂一紧,整个人被大力拽入他怀中。 深衣又惊又怒,左手摁在他腿上正要撑起,只觉得他的手指精准地按上了她腰后命门。 酥-麻的感觉席卷她全身,夹杂着创口的痛楚,令她如遭酷刑。 陌少是会武的…… 陌少是会武的! 方才蒙面人从差点重伤她到水遁而逃,莫不是他动了手脚? 她无暇细想,那一阵酸麻的感觉过去,骈起双指疾点他胸前大穴。 腰后阳关穴处但觉针扎般的一痛,一身内息骤然紊乱,奇经八脉里如脱疆的野马胡乱蹿跑。双指抵上他穴位,只如蜻蜓点水般无力。 陌少提起她腰带,轻轻松松令脱力的深衣跨坐在他腿上。 深衣本就生得娇小,内息凌乱之下,几乎是无骨小猫一般软趴趴地伏在他胸前。 这样姿势让深衣觉得羞辱和难堪,感受到陌生的男子气息和暖热肌体,更是让她心底莫名地升起惶恐。 “你对我做了什么?!” 话语冲口而出,却发现没有半点底气,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左手拎着她后领令她坐正,右袖中探出二指指尖,拈着两枚细长金针,看得深衣心惊肉跳。 “你……你要做什么?” 陌少那张童叟无害的面庞愈是秀美,在深衣看来愈是可怕。这种人心性凉薄,由内而外处处无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之前真是猪油蒙了心窍,竟会去选择相信他是一个好人。 陌少阴恻恻道:“有些话我问过你,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老老实实回话,定让你痛不欲生。” 深衣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你是什么人?” 深衣梗着脖子咬牙道:“我早同你说过,句句属实。” 陌少目中戾光一现,一根长针陡然拍入她颈下天突穴,整根没了踪迹——! 深衣只觉得任督二脉中方才四下乱窜的内力突然消停下来,好似汹涌洪流撞上重重堤坝,滞塞不前。身子仿佛又恢复了力量,窃喜陌少弄巧成拙之际,猛一掌击向他膻中。 哪知甫一催动内力,像是唤醒了体内两把锋利刀子,千刀万剐的凌迟痛楚透入骨髓,让她哼都哼不出来,浓腥上喉,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朵朵红花。 身子无力软倒他的肩头,喘息个不停。 陌少把玩着手中剩下的一根金针,侧目看着她,眼神阴暗,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温柔似水: “乖一些,就不会疼了。” 果然内力止歇,那剧痛便如潮水般缓缓退却。深衣缓过一口气,强打精神问道: “你不信我,有什么证据?” 陌少专注地拿着金针比划着她的脸,似乎在研究着什么。随意道:“不懂得怎么做丫鬟就罢了。东海渔民的女儿,懂得扶桑话。” 深衣惊诧:“你怎么知道!”觉得上了他的套,又辩解道:“我说了我是半个琉球人。琉球通行中原和扶桑两种语言,我懂些扶桑话,何足为奇!” 陌少冷笑道:“只怕不是‘懂些’,是精通。小小渔民之女,高雅到懂得‘时雨’的含意,真是不简单。” 深衣如梦初醒,这陌少一开始就在试探她。 香艾叶在时雨房…… 好弯弯绕的心思! “时雨”是扶桑贵族对十月份的别称。事实上扶桑贵族对时间、器物等诸多事物都有一套风雅的称呼,以与低贱平民相别。 她娘亲精通诸国番语,她自己又曾在扶桑游历多年,所以一听到“时雨”二字,理所当然地与十月联系了起来。湖心苑内层十二间房舍,恰与十二月份对应。她当时只觉得福至心灵,轻轻松松找到了香艾叶还有小小得意,哪知恰中了陌少圈套? 她倘是没有联想到那一层意思,一间间地去寻,恐怕陌少反而不会怀疑她了罢? 可是陌少一个足不出户的中原人,湖心苑中又不见一本书籍,他懂得“时雨”的意思,才是真真可疑的吧? 无论如何,他用两个字就戳穿了她编造的身份,她还能说什么? 陌少金针敲敲她呆滞的小脸,凉声问道:“水底下,玩得开心吗?” 深衣猛然悟到:她初来乍到,陌少就把她视作了来寻忍刀的扶桑人。 她懂扶桑语,会武功,然后……还真的下水去寻刀了……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情不自禁地向后瑟缩了去,连连摇头道:“我……我确实不是渔民的女儿,但也差不多了!我当真不是扶桑人,不过是好奇心起,下水探探究竟,绝不是冲着忍刀来的。” 陌少松松地单手扣住她的腰,让她不能再往后退,轻飘飘凉飕飕地在她耳边道: “以做我的丫鬟为名,进这一刹海寻刀的女人不在少数,个个没有好下场。再不说实话——下一个就是你了。” 深衣仿佛听到了霍霍的磨刀声。 原来那些所谓被虐死的丫鬟,是这样背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自己躲来躲去,躲不过一个冤死的下场? 深衣眼泪汪汪道:“我真不是为刀来的——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 陌少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道:“也是,你满嘴胡言,谎话连篇,说什么我也没法信的。” 深衣止了泪意,讶异道:“我还有什么骗你了?” 一根白皙纤长的食指搭上了她的眉心。 右手的食指。 他方才就是用右手拈针。亏她还以为他右手也废掉了,原来并非如此。 只是仔细看来,这个食指长得和他左手不同,更加细弱柔美,像是个……未能长大的少年的手,诡异至极…… 按在她的眉心,带来异样而惊悚的触感,像是百足之虫顺着他的手指爬进了骨头,所过之处麻痒难耐。 指尖拂过她秀气眉骨,陌少冷声道:“十三岁?还是十五岁零九个月?” 这下深衣彻底地呆了。“这……你怎么知道?” 这也未必太精准了。 “骨龄。” 指尖在她眉侧探准了位置,忽的运力一捻——! 深衣慌忙拿手去挡:“不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5、第三者插足 陌少指尖在她眉侧探准了位置,忽的运力一捻—— 深衣慌忙拿手去挡:“不要!” 然而已经晚了。陌少二指挑起一片透明皮膜,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嗤啦啦的黏连分裂之声,伴着深衣的惨兮兮的疼叫,原本局促的五官霎时间舒展开来。 好似蒙尘宝珠刹那间绽放光华,一张精灵般的小脸怯怯呈现在陌少面前。眉儿淡如远山,大眼中似乎满蕴着一汪春水,闪着无辜神情。谈不上美艳,却令人一见难忘。 陌少目光从她脸上逡巡而过,波澜不惊,似是毫不意外她的真容。 “还有什么想说的?” 交代遗言? 奶奶个熊掌鸡大腿,你不会真要杀我吧? 深衣把他看了又看,愈看愈是心寒,慌的扑过去,握着他的双臂质问道: “我方才好歹救下你一命,你难道要恩将仇报?” “哦?你什么时候救我了?” 看来已是到了猫戏老鼠的境地。陌少抽出双手,身子懒洋洋向后靠去,饶有兴味地问。 深衣好心提醒道:“那人第一剑,倘不是我出手及时,你岂不是被搠了个透心凉?” “呵。”陌少哂笑一声,“自作多情。来这儿的人,除了前面院子的,谁会想让我死呢?他那一剑,不过是试探我的底细。若是真想要我性命,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救得了?” 深衣默然。细细想来,确实是他说的道理。 他既然住在一刹海,有谁比他更了解这里?——起码寻刀人会这么想。 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可笑。自以为聪明地来试探他,逞英雄保护他,殊不知在他看来,她就是个上蹿下跳的白痴猴子。 “倒是你——” 深衣只觉脖颈一凉。 陌少倏然倾身,反握匕首横在她喉前。 “方才那人剑剑只刺你四肢,和你什么关系?” 深衣脑子里“嗡”的一声,暴叫:“我不认识他!他爱刺哪儿刺哪儿,我怎么管得着!” 娘的,天晓得那货发什么疯?这难道也成了她的一条罪状不成? 陌少目色一冷,“不说也无妨,都是一个死。送信那次算你运气。让你多活了这么多日,够了。” 深衣虽不知他话中何意,却听他字字短促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是真要下杀手了! “救命啊!” 爹!娘!大哥二姐三哥四哥!莫七伯张子山南向晚无论谁! 快来个人救救她! 可这个破地方,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 她拼命折向后方,可内力被禁锢,陌少既然决意杀她,她又如何逃得脱! 早知如此,还不如被那蒙面人砍断一条胳膊! 她又为何要猫哭耗子多管闲事?若不然现在已经在靖国府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去了! 古往今来,大约她是头一个婚前探夫失败反被夫杀的傻瓜了吧? “你不得好死!……” 终于尝到了自己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的滋味。 颈上细薄肌肤一触而开,深衣已经不觉得疼了…… 绲囊簧 酒液四溅,酒香四溢!直令人恍惚看到三春桃花粉霞堆栈,灼灼夭夭映红半片天空。 陌少挥匕挡开了一个酒坛,陶壁竟都碎作齑粉,雪霰般打到桌上椅上,扑扑作响。 飞溅酒液落到深衣颈上伤口,烧得她泪水直流。趁着这一刹的混乱,她翻身落地就要逃走。 陌少右袖中飞出一道银光,毫不犹豫地刺向深衣心脏。深衣无力闪避,睁眼等死时又一个酒坛飞到她身前,和那银光猛然相撞化作粉碎。 “臭小子!再……再费老子一坛酒,老子跟你……没完!” 人未至语先闻,苍老有力的声音震得深衣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花,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拎着一串葡萄般的酒坛子踉踉跄跄站在了自己和陌少之间。 这老者身材高大,石青色的粗布衣衫洗得发白,一双眼醉意朦胧,脸上俱是桃花般的酡色。 他歪歪斜斜晃了两步,像是醉得不轻,险些跌倒。深衣虽然没什么力气,仍然伸出手去扶住。 这人,应该就是那老酒鬼了? 老酒鬼一只大手拎起深衣软趴趴的小身子丢在自己身后,“这个小东西……不许杀!” 深衣一听到老酒鬼说的“小东西”三个字,忽而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宠爱,就像这个老酒鬼本来就是她的亲人一样。死里逃生好似一场梦,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死死揪着老酒鬼的衣服,紧靠在他身侧。 老酒鬼感觉到她的恐惧,背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哼哼道:“别怕……有……有老头子在,他不敢动你……一根毫毛!” “老酒鬼,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老酒鬼醉醺醺大笑:“这小东西多……多可爱,不如养……养在这里给你做媳妇儿!” 深衣“轰”的头大了。 小的要杀她,好不容易盼来了个老的她以为是救星,结果又要把她配给小的…… 都是疯子…… 只见陌少闻言脸色骤沉,袍袖一挥一大把末子兜头盖脑地撒向了老酒鬼,呛得老酒鬼连连打喷嚏,深衣脸上嘴上也沾了些,酸苦难闻得紧,她辨得出其中有醒酒汤里枳木具子的味儿, 陌少双手合袖搭在膝上,冷冰冰地看着老酒鬼抹干净了脸,道:“清醒些了?” 老酒鬼怒气冲冲挥拳上前,忘了深衣还扒在他身上,带得深衣一个趔趄,只得又停了下来,拎小猫一样把她拎住。 “你小子倒长进了!” “她非死不可。” “老子非救不可。” 一老一少针锋相对,眈眈相向,两边气焰皆是腾腾嚣张。深衣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暗中给老酒鬼鼓劲加油。 两害相权取其轻哪。 只是自己和老酒鬼萍水相逢,也不知他为何一定要救自己……管呢,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老酒鬼肯救自己,就是好人。 陌少沉默,似乎在算计着什么,良久方沉声道:“你回来之前,来了一个人。用剑。我怀疑是一品执名。” 深衣听到“一品执名”四个字,心肝儿抖颤了两下。 凤还楼是个有趣的地方,杀手的等级如官阶一般分九品,每升一品,赏金可多一成。 也就是说,做到一品,赏金中的九成都是他的。如此大的诱惑,哪一个杀手不想拼命往上爬? 但是凤还楼还有一个规矩。 杀九人,可以得到升品的资格。 但仅仅只是资格而已。 每一个品阶的人数都与品阶相等,九品九个,一品一个。 于是,杀够了人,能不能升,还得看上头有没有空缺。 如此一来,升品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杀一个上品之人。 这正是凤还楼默许甚至推崇的方式。 不够强,就得死。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凤还楼才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成为一个江湖上无人敢轻易提及的禁忌。 世人皆知,凤还楼分作四个阁子:凌光、执名、孟章、监兵。 所有杀手没有名字,只以品级加阁名称呼。 铁打的称号,流水的杀手,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许今天是张三,明天便被李四取代。 但是只要做到了一品,那便是独一无二,无名胜有名。 正是这样名与利的巨大诱惑摆在那里,引得无数江湖人士抛开身家性命投入凤还楼,去争那四个一品之位。 如果真是凤还楼的一品执名来到了湖心苑,还夺走了她的船图,那她恐怕真是摊上事儿了。 三哥千叮咛万嘱咐,船图涉及□□海师军机,万万不可落入外人手中。尤其是流入扶桑这种海上不睦的邻邦,那牵涉的可能是千万人的性命。 可如今船图却被抢走了——虽然只是一幅糊得不成样子的船图,但足以让人知道是什么了。 那人一旦发现船图不能用,只怕还会返回湖心苑…… 深衣越想越是忐忑不安,竖起耳朵细细聆听。 “哦?”老酒鬼听着有些吃惊,“弄死没?” 深衣汗了汗。 那可是一品执名啊,踩着万人尸骨爬上去的人,随随便便就问“弄死没”?你当陌少是凤还楼楼主呢? 陌少自嘲地笑了声,“你觉得就我这样杀得了一品执名?” 老酒鬼上前伸出三指,陌少面无表情将左腕脉门送了过去,难得一见的顺从。 老酒鬼三部九候细细切了一遍,沉吟道:“没被一品执名弄死,算你小子运气。老头子这回好像也没醉几日,你怎的就成了这副德性?” 陌少冷笑,也不回答,却收回手道:“一品执名对你宝贝的这丫头三番两次手下留情,你说,她我该杀不该杀?” 深衣不服插嘴道:“喂!我早说了我不认识那人!他还抢了我东西!” 陌少置若罔闻,左手中匕首旋了朵凛冽刀花,凉沁沁地道:“这丫头活着,我迟早得死。” 深衣又怒道:“你死与活的,关我什么事!” 陌少道:“老酒鬼,让开。” 老酒鬼不说话了。深衣害怕起来,仰头看他。但见老酒鬼紧皱着眉头,白而长的眉毛几乎就要凑在一起。 深衣伸手握住老酒鬼满是皱纹的食指——他手掌宽厚而大,而她的却小小一只,只握得住他一根指头。 老酒鬼面色一动,低头看她,浑浊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老酒鬼爷爷……” “你叫我爷爷?……”老酒鬼喃喃道,目中困惑不解,“不是……不是……” “老酒鬼!”陌少忽然一声厉喝,“忘记的事情,就不要再想!” 老酒鬼浑身抖颤了一下,仿佛梦游中魂魄归位,瞪眼道:“不管这丫头是谁,老子救定了!”说着,把深衣拦腰一抱夹在臂下,大步向外走去。 那一转身之际,深衣但见陌少指间金芒猝闪,下一瞬便觉一道蚀心之痛蔓延进四肢百骸,直冲头顶百会大穴。 昏迷之前,依稀听到森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要留命也成,从此不得离开我半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6、中山狼什么的就得死 深衣醒来的时候,正在自己的床上。暮色沉沉,漏刻铜人抱箭指着酉时三刻。 浑身酸痛难忍,像被人抽筋剥骨,提不起一丝儿的气力,软塌塌地一滩烂泥一般。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此前的记忆开闸放水一般涌入脑海,深衣头皮一麻,连滚带爬地爬下床跑了出去,没忘记抱着被子。连着找了好几间房子,才在柴房找到了老酒鬼。 老酒鬼正坐在窗边的柴垛上喝酒。旁边是一张简陋的床——说是床,其实也就是柴枝上铺了张蒲席,放了个枕头。 深衣拥着被子跳到席上,蜷成了一团。 “呵,呵,丫头,你要在这儿睡觉?” 深衣咬着被子,含泪点点头:“他趁你不在,会偷偷杀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酒鬼放声大笑,“可怜死了。别怕,臭小子说了留你性命,就不会再杀你。” “他会!”深衣饱含热泪控诉道,“我第一天来,他让我去送信,那信上便带了毒。……我怕在那边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深衣清醒后细细回想之前的每一件事,陌少说的每一句话,突然恍然大悟。 自陌少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动了杀心。 他写信,下毒,装入信封却不封口。她以为是他病重力竭,其实他只是为了“方便”她看信。 或许在陌少看来,愿意入湖心苑给他做丫鬟的,只有两类人: 萧夫人的眼线。 寻刀的贪婪人。 无论哪一种,都会乐于去刺探他的秘密。 而刺探他秘密的人,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所以只要她有稍稍的好奇,就会葬送在送信的路上。信笺和信封灰飞烟灭,死无对证。 所幸她心地光明,不曾去偷看,这个事实估计让陌少迷惑,决定再观察她一段时间,于是他在次日清晨放火烧苑,把她从府卫手中救了回来。 她侥幸逃过一劫,那封死亡之信却还会继续流传,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一封信,不但让监视陌少的奴儿和徐嬷嬷露出了马脚,还直接送他们上了西天。 一箭多雕。 深衣越想越是后怕,这才来几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滚过了这么多遭。 最可怕的是,自己还浑然不觉。 陌少不做一件多余的事情,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而一旦做了、说了,那必然有他不为人知的目的。 也不知莫七伯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阴险可怕的儿子来! 这样的中山狼黑心鬼,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 老酒鬼嘿嘿一笑,抛出一坛酒给她:“小丫头,陪老头子喝酒!” 深衣伸出手去接,才发现双手远不如以前快,险些就没接稳,手忙脚乱地把酒坛滚进了怀里。 她沮丧至极。没了内力,不光是动作不如以往敏捷,连眼睛、耳朵,都不像以前那么敏锐。一路跑过来,不是撞上廊柱,就是绊上石头,眼力劲儿大大失准。什么叫由奢入俭难?习惯了飞檐走壁突然不得不改在地上龟爬,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痛苦,就叫由奢入俭难。 深衣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连灌好几大口。 中原的酒,她过去没少喝,品得出是桃花坞里桃花酒,三十年珍品陈酿。 “呵,呵,小丫头就是比那臭小子讨人喜欢。不喝酒,不吃肉,还不爱漂亮姑娘——啧啧,天晓得活着有什么滋味儿,还不如做和尚去哩!” “……” 不得不说深衣多少放了些心。 不近女色……嗯,起码她呆在这里,除了生命危险,就没什么别的危险了。 “老酒鬼爷爷,你为什么救我?” “啊?……” 老酒鬼皱起脸,大手一挥,苦恼道:“不要问为什么,其实老头子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一哭,老头子就难受得紧。” “……” 深衣自认这辈子除了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被爹娘抱回来中原见过外公外婆,然后再也不曾涉足中原。除了在流求和扶桑待得久一点,其余时间都在海上。这老酒鬼怎么可能见过她? 听陌少之前那话的意思,这老酒鬼似乎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 唔,不会是他曾经有个老相好,长得和自己很像吧? 这种狗屎运也能让她撞上……啧啧,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以后可以天天陪你喝酒——反正也出不去了。”想到这一点,深衣又忧郁起来。放下酒坛,怏怏问道:“老酒鬼爷爷,你是他的师父吗?” “我?”老酒鬼摸着胡须,哈哈笑道,“臭小子那副臭德行,怎么会是老头子教出来的?” “哦……”深衣有些失望,但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老酒鬼爷爷,你能帮我把那三根针给取出来么?” 有三根金针在身子里面,想想就}得慌。她小心翼翼试过了,只要稍稍提气,那三根针就开始蠢蠢欲动。想着之前那凌迟之痛,她立马死了自己把针逼出来的心。 老酒鬼撂了颗花生米到嘴里,遗憾道:“这是他们莫家秘传的灵枢针法,我老头子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帮不了丫头你啊。” 灵枢针法! 这个她听莫七伯讲过,却没有往上面去想。 灵枢针法是莫家的不传绝学,进可御敌,退可救人,代代只传嫡长子。早先开国女帝诞生龙子时险些难产,靠的就是莫家这套针法续了真元。 陌少既然是庶子,怎么会灵枢针法呢? 好巧不巧的,这灵枢针法还真就是她朱家的克星。 莫七伯最爱吹嘘打败她爹的经历——他总讲,当年朱小尾巴她爹武功独步天下,万军阵中可轻取上将首级,却被他莫飞飞三针封穴,变成废人一个。 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跑去问大哥,大哥哼了一声说,别听莫七伯胡说八道,事儿是真的,但若不是咱爹爹顾着兄弟情义让着他们,莫七伯怎会有机会给爹爹扎上三针? 爹爹那门功夫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武林绝学,然而既然是绝学,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学的。没有极强的定力,连门都进不去。偏生她生来顽皮好动,半刻钟也坐不住。所以这门功夫她自然不曾学会。娘亲捂脸叹气,爹爹却乐呵呵地看得开,只说小姑娘家家的,在家有哥哥们护着,成家了有夫君护着,学点强身健体的功夫,危急关头能脚底抹油就足够了。 事实上她脚底抹油的功夫的确练得极好。只是人犯起傻起来,一百匹骡子也拉不住。 当时受了伤,溜出去自己缠了万事大吉,却被陌少一唤,头脑一热屁颠屁颠自己送上门去。于是,在兄妹五个中,她头一个享受了只有爹爹才享受过的三针封穴的待遇。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白痴,从脚趾头到头发尖尖都在突突突冒着傻气…… 但是转念一想,既如此的话,自己只要能逃出湖心苑,找到莫七伯或者哪怕大公子莫云荪,她就有得救了。 逃出去……得先解决掉陌少。 深衣缩头乌龟一般躲在老酒鬼这边躲了好几天,周密详实地研究一个杀人灭口的计划——人生总有头一遭,只是没想到这头一遭是自己没缘法的未婚夫…… 真真要下手,才发现事情似乎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打不过陌少,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毒。 □□什么的好说,去药房摸一点儿就成了。 只是……下到哪里?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陌少水只喝清水,粥只吃清粥,青菜、鸡蛋什么的都是整个儿地用白水煮,不加任何东西。吃馒头之类的,也定要掰成碎屑来吃…… 原来还以为这是他的什么怪癖,现在看来,都是出于谨慎。 防备之心到了这种地步,难怪他能熬这么多年不死! 更何况他还养着那么多的七叶琴精呢…… 当然,为了自由,深衣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某天大少爷在厨房了折腾了半日,大约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有个丫鬟可以使唤,于是摇摇厨房外面的铃铛,把深衣小尾巴召唤了过来。 “以后你做饭。” “……” 深衣警惕地站在他三丈开外,旁边拖着醉醺醺的老酒鬼。 “还有烧水打扫。” “……” 然后陌少就无所顾忌地走掉了。 这便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既然已经了解到了陌少的习性,深衣难免不去绞尽脑汁地思考陌少这到底是在坑她,还是在坑她,还是在坑她。 但即便明知是一个坑,她还是要跳一跳的。 或许她不跳坑,那才真是被陌少坑了呢。说不定陌少就是摸准了她会觉得这是一个坑而不敢跳,才肆无忌惮地指使她干活儿。 他奶奶个熊掌鸡大腿,本来她的世界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世界,现在活生生地被陌少虐成了一堆弯弯绕绕的毛线团子。 一日中午,深衣叫了三遍,陌少慢腾腾地来到厨房,和老酒鬼还有她三个人一起吃饭。 陌少萘艘恍】谥啵18硗碌揭槐叩匿袄铮苤卑椎刂饰剩骸爸煳玻愀壹邮裁戳耍俊 深衣之前中过他的圈套,立即警醒自己:陌少是在讹她呢? 不过是放了点不带味儿的巴豆粉小试牛刀,粥里熬了这么久,早溶得无影无踪了。他发现得了才怪。 仗着老酒鬼护持金身,深衣指天指地发誓道:“什么都没加!大少爷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哪有熊心豹子胆敢多加东西!” 陌少放下勺子,不言,拿眼刀刺棱刺棱地剐她。 深衣终于心虚,镇定地比较了一下两个人的碗,惊讶道:“哎呀对不住,我拿错碗了。” 把两个人的碗交换过来,深衣大大方方地喝了一大口,谄媚道:“在这苑子也没有珍珠粉啊、花露脂膏什么的,我便自己配了点养颜食补方子,大少爷要不要也试试?” 陌少轻飘飘地扫过她尚停留在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小身子,淡淡道:“你是该补补。” 深衣:“……” 她来不及细想,撩着裙子奔了出去。 下毒看来是没戏了。那还是只能返璞归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是王道。 挑了个月色朦胧夜晚,更深露重时分,深衣提了把菜刀,轻手轻脚地摸进了陌少的房中。 静静的。 窗口斜开半扇,吹进凉丝丝的夜风。 床上半掩着帷帐。借着幽暗月色,依稀看见床上人平平躺着,长发随着帐脚垂下来,胸口微微起伏,看起来睡得十分安稳。 深衣紧贴着墙,极轻极慢地往床边走去。每走一步,都要屏息站上足足一盏茶的工夫,确认床上没有任何响动再继续走。 深衣走到床边,床上人仍在毫无知觉地沉睡。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深衣咬牙,高高举起了菜刀—— 看到盖得整整齐齐的洁白被子和半露出来的白皙下颔,心中忽的一软。 到底是莫七伯的儿子。 他虽然三番两次地想杀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对自己的误会无法消除。 寻刀之人大多居心不良,他要自保,无可厚非。 所以…… 还是…… 留个全尸吧…… 这般想着,深衣悄无声息地放下了菜刀,活动了一下指头,照着陌少的脖子狠狠掐了下去! 虽然内力被封,这种擒拿搏击底子还是在的,弄死个把人高马大的壮汉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长得弱不禁风的陌少。 床上人痉挛起来。深衣愈发大力,生怕压不住陌少,整个人都骑了上去,把他的脖子往死里掐。 她其实心底无比恐惧,只怕掐不死陌少,反而被他弄死。 陌少起初还抽搐着,嘴中挤出含混不清的“唔”“唔”声音,渐渐就瘫软了下来。 深衣心口突突乱跳,不知不觉一身冷汗涔涔而下,湿透了衣衫。她双手掐得青筋暴起,感觉得到陌少脖子上的气管和血管都被她捏爆,双手快要合环到了颈椎上,却仍是双臂颤得不敢轻易放手。 “掐够了没?” 声音幽幽的,凉凉的,好熟悉。 待深衣反应过来,只觉得天灵盖像被霹雳劈中了,灵魂都差点脱窍而出! 夜色本来就很混沌。床帐又遮去了大部分光,隐隐约约只看到陌少长长的头发凌乱散在雪白的脸上,两眼圆瞪,鱼目一般暴突出来,闪着怨毒的光! 深衣头皮一炸,极力压下心中惧意,双手往下挪了挪,更加狠命地掐了上去。 “妖怪!你怎么还不死!还不死!” 早知道就该用菜刀!剁死他!!! “你再用力些,掐出血来,明天的被子有够你洗的。” “啊!——” 深衣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叫出来,魂飞魄散,走上了精神崩溃的边缘,狂乱地挥起暴雨梨花拳向身下的陌少砸去。 唔,触感有哪里不对? ——陌少的胸,好丰满好柔软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7、没搞清楚状况 陌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女人? 深衣悚然抬头,才发现里面床角突兀一张了无生气的惨白脸庞!看不见身体,就像是悬浮在空中—— 正是陌少的脸! 她她她,这是见到鬼了吗? 她掐死了陌少,陌少的肉身化为了女人,冤死的魂魄却不愿意离去? 这是唱的哪一出聊斋啊! 深衣被吓哭了。 浑身都软了去,想动却怎么都动不了,合掌抖抖索索道:“对对对……对不起,死……死死死就死了,你你……你……快快……去投胎……” 忽然,灯自己燃了,房中大亮。 深衣捂脸尖叫,只听见陌少不耐烦道:“别叫了!” 深衣壮着胆子,张开一点点指缝瞧过去—— 陌少完好无损地盘坐在床角,有身子,有胳膊,有手,有腿有脚。 原来他穿了一套暗蓝色的衣服。方才没有点灯,这套衣服竟完全隐没在幽蓝晦暗的夜色里。 深衣忽然觉得原来这种颜色才是夜行衣的真谛!什么纯黑,那除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才有用——可那时候还要夜行衣做什么! 奶奶个熊掌鸡大腿!他没事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作死啊!若他能走路,这样子半夜出去梦个游什么的,岂不是要把人吓尿? 唔,这样的危险生物,还是隔离在这湖心苑比较好。 等等,那她现在骑着的人是谁?!她刚才掐死的人是谁?! 深衣颤抖着低头看去—— 是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人。雪白的脖子上刺目的青紫掐痕,红艳艳的嘴张得大大的,像离开了水被-干死的鱼。 深衣刚又想叫,被陌少狠狠一瞪,捂着嘴缩到床另一头去了。 陌少淡定道:“你杀死她了。 深衣哭道:“这哪来的女人!” 陌少反问:“我怎么知道?” 深衣含泪吼道:“那怎么会躺在你床上!” 陌少笃定道:“总之,你杀人了。” 深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推演了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没见过哪个女人打扮成这样来行刺的。倒不是缺乏有个性的女刺客,只是看她那身纱带绾结的衣裳,就知道飞檐走壁时不是被树枝挂住就是把自己绊住。 所以这必须是一个来向陌少自荐枕席的。 或许是个前府的丫鬟? 陌少虽然是个庶子,毕竟是莫家长子。倘能为他生个一子半女,好歹也可以脱离奴籍了。 无论如何,都是可怜人。 可自己竟断送了她的性命…… 深衣浑身一阵一阵发凉,呆呆望着这具女尸,内疚得不知如何是好。 “拖出去,让老酒鬼焚了。” 深衣忽的起身,爬下床向外走去。 “去哪?” “投案。”深衣头也不回地道。 身后一声冷笑。 “我不让你走,你哪里也别想去。” 深衣自然是不理。忽的腰间一紧,双足便离了地,身子像风筝一样倒飞出去,摔在了床上。床是软的,可还是摔得她七荤八素。 混蛋。 陌少挥袖拂开那女子脸上的头发,道:“不认得了?” 深衣吃了一惊,“环儿?” 那个恃宠而骄、被老太君发落去做粗使丫头的环儿,怎会爬上了陌少的床? 陌少淡然道:“这女人为虎作伥,常凌-虐下人。今天死在你手里,也是罪有应得。” 深衣听他说话不带半分感情,好像这条人命轻如蝼蚁,不由得红着眼睛道:“你好残忍!” 陌少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神色,阴阴笑道:“我残忍?这女人几次对我下手我都忍了,现下你杀我不成杀了她,反倒说我残忍?我若真残忍,那日那碗药我便不喝,直接告诉老太太其中有毒,你觉得这女人还能活到今天?” 深衣这才想透原来那碗药背后还有这样一层曲折。 那天陌少若是直指药中有毒,这环儿必然会成萧夫人和徐嬷嬷的替罪羊。就算老太君心知肚明,也不可能拂逆了萧家人的面子。所以只能是环儿死。 “就算她心眼不好,薄施惩戒也就够了,为何故意让我害死她?” “死与不死,都是他们自己选择。” 陌少隔着衣袖掰开环儿紧握成拳的手指。手掌中赫然露出一小堆淡红色的粉末,散着异香。 “……” 深衣吞了口口水,往后退了一点。 春患粉……这东西她在琉球和扶桑也见过,是禁药。这玩意儿一旦用了便无退路,所以是采花大盗的常备之物。 陌少、陌少被采花了? 这环儿果然是来找陌少借种的!想必是觉得出头无望,才来了个霸王硬上钩。没去找莫云荪莫云蘅,大约是觉得陌少背后没人撑腰,又是个残疾,好上手些? 所以环儿躺在床上,陌少在里头,正要行那好事之际,被自己闯进来打断了? 真是好日子大家抢,这下她可麻烦大了…… 嘤嘤嘤,她还是朵十五岁的小黄花,才不要被这个可怕的陌少摧残。那天他不过碰了一下她的眉心,那诡异的触感到现在都还让她心有余悸。 “我……我还太小,不……不够你吃……”深衣看到陌少的脸立马黑了,说话更加哆嗦起来,“我……我帮你找……找一个姑娘去?” “我说我中毒了么?”陌少没好气道,双手笼入袖中,又恢复了冷淡神色,“朱尾,这么多天,折腾够了罢?我们两个的帐,该好好算一算了。” 深衣心中咯噔一声。 大少爷白天睡太多,夜来好谈兴。 他养了这么多日子,早已经不大咳血。虽然依旧面无血色,却不似往日那般恹恹。深衣望着他夜色中冷光清透的眸子,晓得他今夜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一个月之期很快就到,她再在这里耗下去,迟早会耽搁了大事。 倒不如直说了。 夜色萧萧,一盏青灯湖风中孤单摇曳,摇得这孤冷房中乌影绰绰。 旁边还有一具鼓目张嘴的死尸。 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深衣老老实实地、一五一十地向陌少讲明了自己的来中原的目的。 这一回,她只是没有告诉陌少她父亲便是掌着海令的人。 执海令者,天下万邦通行无阻,享□□国使之礼。 她出生在浩浩荡荡的庞大船队之中,随着父母见过诸国君主。小时候她但觉得拿着海令是威风的。只要呈上盖有□□国玺的海令,那些奇异打扮的军队都会自动退开,威严的君主会笑脸相迎,礼貌地与母亲攀谈。奇珍异宝相互交换,倒上瑰艳流芳的美酒推杯换盏,签订文书,约定使臣和学者互访。碧眼高鼻的臣子会带着她和兄姐四处观赏异邦美景,欣赏奇妙的戏剧,那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渐渐长大,她才知道执掌海令固然荣耀,背后却有更多的责任。父母一个个国家地拜访,是要建立起番国与□□的邦交,打通海贸关节,把其他国家更加先进的文化和制度引入□□。她出生时海库已有雏形,后来便飞快扩张。时至今日,海库商队俨然已经成为天底下最为庞大的一个集团,将□□的茶叶、丝绸、瓷器、香料等各色货物销往诸洲诸洋。 父母这一次前往黑人国大洲,正是因为一支商队在风暴角被海盗劫持,他们不得不过去交涉,交涉不成,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所以你是海库的信使?”陌少敛眉思忖了稍许,问道,“你也姓朱,和海库令主朱镝什么关系?” 朱镝是我亲亲宝贝爹! 深衣差点脱口而出。陌少竟然知道她亲亲宝贝爹的名字,言语中还有尊重之意,令她对他的印象顿时好转了许多。 他既然到现在也没娶妻,想来也该知道和自己的这门亲事。最后一点秘密,是万万不可以说的了。于是顺口胡诌道: “他是我义父……我因是个捡来的孤儿,便随他姓朱,一直在海库中做事。” “丢了船图,怎的也不急?” 深衣觉得他终于开始说人话了。叉着手儿道:“那船图被糊了狗血,必然是用不了的了。”她微骞着眉,“只是那人倘回去发现图用不了,恐怕还会回来。你封了我的内力,到时候岂不是任他宰割?” 陌少自然是看得出她那点小心思,无动于衷道:“如果他不是一品执名,永远都回不来。如果是,怎么说也得三个月后了。” 深衣忙问为什么,陌少却不愿意多说。 深衣旁敲侧击失败,有些垂头丧气,却闻陌少又道:“你说了这么多,我未必就信。” 深衣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既然你要重画船图,就在这儿慢慢画罢。若是真的,就放你出去。” 陌少这狐狸,竟是要眼见为实。只是他这“深闺”公子,哪里懂什么海船?只怕自己胡乱画点什么,他也分不出真假。但他好歹是松了口,深衣觉得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便苦口婆心谏道:“画船图哪能说画就画的?纸张、墨笔、尺规之类,都不是一般的品类,得去铺子里慢慢挑呢。你不放我出去,我哪里去找这些东西?” 深衣想着这该是能让陌少知难而退,起码让她出去一次。只要她一离开这个湖心苑,就别想让她再回来。找到四哥,什么陌少,什么灵枢针法,都不在话下了。 谁料陌少依旧不以为意:“无妨。你要什么,我会给你准备。” “……” 深衣的目光有点怨念了。 ——这又如何逃得过陌少的眼睛。 “你还想杀我。” “……我没有。”底气有点不足。 “我想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他的眼神像薄薄的刃,“不知道第三针是以什么手法刺在了哪里,别说找莫云荪,就算是找莫世靖,你也别想活着把针取出来。” “你……”深衣险些气绝。 如此一来,她非但不能再杀他,还得把他当做神仙一样高高供着,一心期盼着哪天他心情好了,大发善心给她把针取出来。 这人还能再阴险一点么? 深衣头脑一热,冲口骂道:“灵枢针法只传嫡长子,你偷学!” 陌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寒彻。 深衣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那一眼似乎浸染了太多阴暗情绪,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更为她所无法理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8、论大少爷的性别 确定了陌少不会再杀她但也不会放她走之后,深衣老老实实地回到原来的房间住了下来。每日打扫、洗衣、煮饭,闲来无事就去研习药理——这湖心苑没别的,药草和药书却齐备。她在药橱的底层发现了几大屉子诸如《金匮要略》《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之类的医典,最多的却是《脉经》《子午流注针经》《针灸逢源》之类的针灸医书。每一本都被翻得破旧到要脱线,然而上头积了厚厚一层药草灰屑,也不知多久没有被动过了。 深衣过去对医书并不感兴趣,看《异草志》《本草》之类,其实大多是出于猎奇,甚少注意其药理。但此一时彼一时,手头上没有别的东西看,只觉得连一张有字的纸都是好的。翻得多了偶尔会看到一两个字的简短标注,都是炭笔写上去的,字相当的难看,亦见错字。深衣想来想去,只会是陌少写的。这可真就是奇了。莫家家学严谨,又听说陌少小时候除了弈棋之外,文才亦佳,就算是换了左手字写得不好,又怎会写出错字来? 深衣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去问。陌少那么敏感,万一这事儿戳到他的痛处,这局面又难得收拾了。 陌少仍然保持着雷打不动的作息。深衣惊讶地发现他连每晚去掷棋子儿的时间都精确得分毫不差,几乎可以和那报时的漏刻媲美了。深衣心想若是这样风雨无阻地练上个七八年,就算是常人练成了暗器高手。只是陌少掷棋子儿甚是随心所欲,时而七八个水花,时而“咕咚”就掉进去再也没有弹起来,明显只是为了消遣。深衣觉得连消遣时光都能做得这么准时,这陌少大约真有些喜欢强迫自己的毛病。 陌少如果做任何一件事,不会让深衣觉得有难以理解之处,那就不是陌少了。一般的一副围棋黑白合计三百六十一颗子,他天天扔天天扔,竟像是总也扔不完。深衣总想,若那瓷罐子里面是银子就好了……又想,陌少莫不是打算拿这棋子儿填平一刹海罢? 突然就觉得那个夕阳下孤孤单单扔棋子儿的身影好凄凉。 老酒鬼是湖心苑中唯一的自由人,可以随着每天来收拾潲水秽物的下人一同出一刹海,买酒买菜买日用物事,然后会有守湖的府卫撑船送他回来。 深衣初时并非没有尝试随老酒鬼一同出去。她的设想是躲进老酒鬼的那个大背篓里面,便能躲过府卫的耳目。只是船来的时辰陌少一般醒着,深衣只能坦诚地与陌少交涉: “陌少,我想出去一下。” “作甚?” “唔……买点东西。” “什么?” “唔……非要我说么?……我带的月事带用完了……” “……你已经来月事了?” “……” 她已经十五岁了好不好!虽然看起来像十三四岁,但也已经开始长大了好不好! 这是一个艰辛的话题。 陌少沉吟了一下,“让老酒鬼给你买。” 老酒鬼咳嗽了两声,“我说,臭小子,老酒鬼年纪大了……” 陌少皱了皱眉,“我让白音买好给你。” 老酒鬼望向深衣,爱莫能助地摊摊手。 深衣欲哭无泪。 白音?白音是谁啊!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名字……陌少你不是被关在湖心苑中七年没有出去过了么?怎么听起来在外面还有相好?——虽然早就打定主意退婚了,不知为何想到他可能早就有了别的女人,深衣莫名地觉得不开心。 老酒鬼带回了月事带,照例还有深衣喜欢的各色美酒大肉。 在深衣看来,老酒鬼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天他用两个酒坛子对了陌少两招。若是一般人,那坛子也就碎成片儿。可那天是全化作了齑粉,陶粉还擦伤了她的脸,嵌进了陌少手边的桌子。老酒鬼功力深厚,可见一斑。陌少不像是个轻易会向别人妥协的人。以陌少对老酒鬼的忌惮来看,这老酒鬼的修为,恐怕还要高出他许多。 所谓大隐隐于市。也不知这老酒鬼怎么要跑进靖国府来做下人,还在一刹海和陌少凑在了一块儿。 深衣敢肯定的是,老酒鬼绝非下人出身。 他虽然穿的是下人的粗陋旧衣,却干净妥帖。睡的是柴房中的柴枝蒲席,然而丝毫不见脏乱。深衣问他,有那么多的空房子怎么不去住,老酒鬼却哼哼说柴房中睡得舒服——这种话,倒像是返璞归真的人才说得出来。 老酒鬼对穿、住都不在意,吃吃喝喝却有极深的造诣,大合深衣心意。 京城哪家酒楼的什么酒最醇,哪家店子有什么名菜……别说龙肝凤髓、山珍海味,就连大街小巷哪个豆腐摊儿的豆腐最好吃、哪个铺子卖的卤煮火烧最够味儿,他都一清二楚。 深衣足不出户,却日日跟着老酒鬼尝遍京都美食,几乎就要乐不思蜀了。而她本来擅长烹饪,海内外各种菜系都有所涉猎,所以对着美酒美食品头论足,自有她的一套新奇理论。老酒鬼听了,每每觉得都说到心坎儿里面去,大叹找到了知音。 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渐渐壁垒分明。老酒鬼和深衣两人相见恨晚,如胶似漆,一顿饭可以吃上一个时辰,然后再嘀嘀咕咕老半天,商量好了第二天吃什么,才心满意足地各自回房睡觉。 陌少也不知是受不了两个人这么吵,还是闻不得那十里飘香的酒肉,每每都用食盘盛了自己那份“斋饭”——深衣如此戏称——回房去吃。 “他真的从来都不吃肉?” “不吃。” “为什么呢?” 老酒鬼摸着白花花的胡须,一本正经道:“据说是为了保持身材。” “……” 保……持……身……材…… 深衣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深衣来中原之后,发现中原的女子一个个胸丰腰细,男子一个个高大健壮,似乎并不崇尚那种弱柳扶风的美。所以她这种发育迟缓的看起来就十分丢人。她努力吃肉,也正是为了能够……长快点。二姐随爹爹,脸儿生得美艳不说,身段也是玲珑有致。独她,据说就和娘亲当年吃不饱饭一样,十五岁了还是一只小扁平…… 既然连中原的女子都不以削瘦为美,他陌少一个男人,保持什么身材! 深衣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陌少会不会其实是个女人? 他生得实在太好看,那相貌宜男宜女,和他过往见过的美人大不一样。若他多笑一笑,不知道会迷倒多少男男女女。所以若是个女子扮的,完全说得过去。 他虽然手脚不便利,却从不让她插手他的穿衣洗漱。她来的第二天,他便不许她随意进他的房门了。——而老酒鬼说,之前所有的丫鬟,都得守这样的规矩。 他不束发,戴耳饰——那凤鸟饰就从没取下来过。 衣裳也从来穿得整齐,领子高而紧致地束着——唔,据说当年她娘亲女扮男装入仕为官时,就常是这样一幅打扮,遮盖自己没有喉结的事实。 ——种种迹象看来,陌少都像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深衣现在无比地懊悔。那日陌少昏迷,她抱他上床时没有顺手摸一把他的胸。如今他身子好些了,便再也无法近身。——除了灵枢针法,他的武功路数和莫七伯的完全不同,虽然没露过几招,但显然凶残得紧,也不知从何处学来。至今她都不知道他右袖中是个什么兵器,可收可放,大约是条银链索之类的东西。相比之下,之前那条皮鞭可就温柔多了,不过是他拿来在靖国府众人面前装装暴戾大少爷的道具罢了。 深衣愈想愈觉得自己猜测有理,按捺不住想要解开这个谜。陌少看起来有些洁癖,每日必然要洗发、沐浴、更衣。自己只要去偷看一下,岂不就一目了然了? 深衣本来就是个擅长听墙角的主儿。爹爹的修为那么高,她都能顺顺当当地偷听到他和莫七伯议论她的婚事。如今内力被封,差是差了点,只要准备周全了,不被陌少发现还是有可能的——再说了,自己现在再不济,也是可以跑得比陌少快的…… 那夜她偷袭失败,便问了陌少如何预知她要去刺杀他,于是提前点了环儿的穴放到床上。 陌少但告诉她两个字:风向。 深衣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陌少为何要住在湖心苑的北边。她久在海上行船,自然知道风向对于船舶有多重要,却从没想过可以借风向来防备刺客。 湖心苑位置特别,一到夜晚,就吹起南风。只要有人入苑,这人的一切气息都会被风吹往北面陌少的房间。 陌少平日不食味重的食物,不饮酒酿,嗅觉极其敏感。入室湖风中稍微夹杂了别的气味,他便能嗅出来。 环儿的味道,是春患粉的味道。而她,是在老酒鬼的柴房里住了几天之后挥之不去的酒气。 这样明显的气味,不被陌少发现才怪。 所以,深衣在这次刺探之前,特地斋戒一日,用不加胰子的清水沐浴三日。真真是比祭神还要虔诚。 陌少的浴房临水,简单的菱形窗格上糊着雪光纸。 吃过晚饭后天色微黯,深衣给陌少的浴桶里灌满了热水后回房,小心翼翼翻出自己房间的窗子,慢慢压着水花踩进水里,悄悄潜了过去,扒上了陌少浴房的窗子。小指尖点着水,润湿了雪光纸,轻轻地戳出了一个西瓜子儿大的小孔—— 房中,陌少牵着绳子,滑到了浴桶之前。只手开始解外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19、拒婚不许和我抢 深衣忽然觉得心脏开始嘭嘭嘭狂跳,脸也不自觉地烧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的突然如此害臊,险些乱了呼吸,忙闭了闭眼让自己镇定下来。陌少修为不浅,警觉如狐,倘是自己呼吸稍重,必然会被发现。 深衣红着脸看着陌少只手一点一点脱去了外衣、中衣、外裤,只剩下一套雪白里衣。 他脱得很艰难。 因为畏寒,他本就穿得很多。身下的衣裳,更是需要他一点点挪着身子褪下来。她原本也曾怀疑过他的两条腿并未废掉,只是在靖国府诸人面前伪装的,但相处日久,方知那膝以下是真的废了。而他的右手似乎是过于软弱,亦不曾为他所用。 陌少脱衣这么慢,对深衣其实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她倒恨不得他三两下便脱干净了,这样子拖着,她觉得都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 正当深衣厚着脸皮做好了看脱里衣的准备时,陌少一只手按着浴桶桶壁,将整个身体支撑了起来,右腕将两条腿分别扶了进去。 他的左手显然极其有力,双腿没入水中时,是一点点放下,而不是狼狈不堪地整个人掉了下去。 但……但她想看的重点不在这里! 她想看他的身子,他却穿着衣服进了浴桶!只露出头颅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深衣很生气。 没事,她有耐心,继续等。他可以穿着衣服进去,总不能穿着衣服出来吧! 陌少在水中泡了会儿,才将湿漉漉的里衣脱下,丢进了浴桶旁的一个空木桶里。 他一张脸本来就生得精致绝美,平日里总是一片漠然,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加之病后苍白,更让人觉得冷若冰霜。 这时候泡在热水里,面上渐渐晕染出血色,云蒸霞蔚般的动人。仿佛卸下了全身的防备,一向紧锁的双眉也舒展开来,双目清湛如水,不再是城府深藏的模样。 整个人竟似一下子稚弱了许多。 深衣忽然想起头一回他昏迷过去的样子,也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就是个纯净秀美的少年,而不是阴气沉沉终日算计不止的二十四岁青年男子。 前两天老酒鬼喝得多了,说起他是在一次犯了疯病之后,误打误撞闯进了一片密林,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陌少。他救下陌少之后,才听说凤还楼刚出了大事,凌光一品被杀,楼中自养杀手全灭,此前被关押在凤还楼的人质全被放了出来。 原来陌少那五年真的是在凤还楼。 据说凤还楼训练杀手的手段极其残酷,相互残杀,九死一生。对待自养的杀手犹这般冷酷,更何况是对待人质? 必然是炼狱一般的地方。想陌少当时一个文弱的贵族少年,便是庶子,又岂是吃过什么苦的?能熬过那五年,当真不容易。 而回来之后,家法,断腿,一刹海中一关又是七年。 漫长的十二年,足够把一个人彻底改变了。 只是现在看到的一幕,让深衣忽然觉得他阴冷的表象之下,还有另外一面。只是不知道他这一面什么时候会真正显露出来。或者说,会向谁显露。她竟然很想知道。 陌少仰头靠在桶沿上,闭目似在养神。露出水面的脖颈天鹅一般优美。深衣看到了那颗凸起的喉结。 这样看来,陌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啊。 深衣开始犹豫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了。 “……嘴……” 陌少忽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又叹了口气。 嘴? 真是莫名其妙的…… 深衣竖起耳朵凝神谛听,陌少果然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慢了一些—— “……朱尾……” 然后又似思考比较一般,带着些许自问的语气,喃喃,“……朱尾深衣?……” 不听则罢,一听清自己的名字,深衣被唬得手上一滑,气息顿时大乱。 眉心猛然如被蜂蜇了一般,尖锐地疼起来,深衣大叫一声,“扑通”掉进了水里。 眉心连带着眼皮迅速地肿胀了起来,肿得她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岸边是削直而高的墙壁,全无可借手之处,下去容易上去难。深衣看不见东西,胡乱地划着水,认命地大叫道:“陌少!救命!” 她才喊了一声,突然发现喉咙和鼻腔都开始僵硬,连口水都咽不下去,更别说说话了!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再拖延片刻,恐怕就要窒息而死了。 深衣终于意识到她中了陌少的毒针……这毒针中,大约是含了曼陀罗,将她的整张脸都麻醉了。她想她现在的僵化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很可怕甚至……还很可笑…… 唉……凤还楼都教会了他什么啊…… 头顶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深衣感觉到肩上被什么东西钩住,像一条大鱼,浑身稀里哗啦滴着水被钓了上去。 两腮被钳住一捏,嘴就自动张开了。一粒药丸弹进来,下巴被托着往上短促一带,那药丸从喉咙滑了下去。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怪难受。深衣死里逃生,艰难地呼吸着,还惦记着这样一副淹死鬼的模样有损她本来就不够美貌的形象,忍不住晃着头,拿手去拨额头上的乱发。 捏着她腮的手用力了。 陌少的语气很不善,“不要动!” 感觉到他清淡的气息拂上脸庞,她竟然不争气地脸热了…… 糟,这可丢人了。 深衣努力让自己定神,结果一想到方才无耻地爬窗子看他沐浴,然后被他发现还掉进了水里……顿时更是羞耻脸上发烧。 欲盖弥彰。 面前的气息突然定住了。——他果然注意到了!果然注意到了! 深衣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脸红什么?” “……”这还用问?深衣有气无力道,“你干嘛离我这么近?” 咦?能说话了! “哦?你也知道害羞?”陌少言带讥讽。深衣想起之前对他的那些调戏轻薄,顿时无地自容。 眉心轻轻的刺疼,那根毒针被他挑了出来。眼皮虽重,也能勉强睁开一条缝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唔,陌少其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长发也是湿漉漉的,身上随意地套了件淡梨花白的中衣,处处都是洇湿的水渍。显然他方才出水仓促,身上也就随意擦了下。 他也知道再慢点自己会死啊…… 深衣的心情现在有点微妙——他蛰了自己一针,这滋味可不好受。她本该痛恨他的,可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她又有点窝心。 这种心头软软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因为陌少心平气和地说: “你再偷看,我剜了你眼睛。” “……” 就知道这黑心狼本性难移。她怎么就总是对他产生幻觉呢? “为什么要偷看?” 果然,威慑之后就是逼供。深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垂头丧气道:“想看你是不是个男人。” 陌少沉默了一下。 深衣心想坏了,又戳到他自尊了。二姐说正常的男人都很在意自己“男人不男人”的,尤其在女人面前…… “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 深衣有点崩坏。半湿的衣裳平平贴在陌少身上,他显然就是个男人——起码不是女人。那么他难道不应该义正言辞地声明一下么? “嗯?” 深衣努力地想着说辞:“是……是很重要,哦,是对我的义姊很重要。” “义姊?” 深衣心想,得,这谎都编了,总得圆下去吧,大义凛然道:“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吧。令尊和我义父是结义兄弟,想必你也知道。” 陌少静静点头。 “我叫令尊莫七伯。”深衣接着道,“莫七伯和我义父约定,让你和我的义姊结了娃娃亲。本来开始定的是和你年纪相仿的二姐,可是二姐私奔了,就换作了五姐。现在五姐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莫七伯便打算着明年把这门婚事给办了。我五姐想也没见过你,便让我过来送船图时顺便瞅瞅你。” “哈,原来还有门亲事。”陌少冷笑了下,眸中隐隐悲怆嘲弄之意,“补偿么?晚了。” 深衣怔住,原来他竟不知道。 “你回去告诉令尊和令姊,这门亲事不必作数。” 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竟是不假思索,深衣莫名失落,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陌少去柜子中取出一条干净的白布巾丢给深衣,回头去收拾衣裳,淡淡道:“我配不上。” 他说他配不上……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看出陌少是个孤僻又矜傲的人。 可他竟会说他配不上她…… 深衣心头一紧,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把。拿着布巾胡乱抹了把脸,蹬蹬蹬跑过去正对着他,努力撑开浮肿的眼皮道:“喂,怎么会配不上啊?——你是说你不能走路?我义姊才不会在意呢。” 她一急,反倒替他说起话来,浑然忘了先打算退婚的人是自己。 陌少抬眸看了看深衣肿得像个寿星似的额头,缓缓道:“听说你义父义母彼此情深意重,生死不渝。” 深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讷讷回答道:“是啊……” 陌少又道:“我还听说今上唯一的妹妹,明谅公主,私自奔逃出海,就是为了去寻找你家大哥。”他顿了顿,低下头去,目光失焦地掠向一旁,“我虽未见过你那些兄姊,却也能够想到,你那样的义父义母,生养出来的孩子必然出色。……父严母慈,手足亲爱,你义姊在这样家中长大,自然和我不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也很慢。 深衣虽然很想纠正一下是父慈母严,但他的沉静中略带着压抑的语调,让她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话来。 她隐约明白一点他的意思。他生来就不知道母亲是谁,莫七伯或许喜欢的只是过去那个他。他失踪回来后,莫七伯竟会亲手把他囚进一刹海,这么多年也不曾回家看他……她也无法相信这是她喜欢的那个莫七伯所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每每直呼莫七伯的大名,似乎对父亲积怨颇深。 可是他配不配得上她,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呢? 陌少大约是看她一脸茫然,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为何要同你说……”神色复又如常,“总之你那义姊,不必嫁我,我也绝不会娶她。” 深衣一听这话,心中腾腾腾起火,明明是她先要拒婚的,现在怎么成了他拒她了! 她断然咽不下这口气,气呼呼道:“喂,你爹定下来的婚事,你说不算数就不算数?” 陌少冷声道:“由不得他。” 深衣恼恨道:“你拒了我们家的婚事,可是会让我义父义母面上无光!” 陌少闻言怔了一下,拧眉盯着深衣:“你觉得我非娶不可?” “那当然!” 这样我才能拒绝你啊混蛋! “那好。”陌少点点头,“麻烦转告你义父,既然你们可以从二小姐换成五小姐,那再换一下想必也无妨罢?如果非要娶一个,那便娶你。” “……!!!” 深衣整个人都不好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0、陌少的大牌桃花? 深衣一夜没怎么睡好觉。她觉得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却又想不大明白。 好像是她逼着他娶她…… 然后他说如果一定要娶一个那就娶她…… 所以她达到了目的…… 但…… 怎么总觉得不太对?! 她当时不应该正气凛然地拒婚吗? 可她摸了摸肿肿的眉心和额头,抖着嘴唇说:“我……我没姊姊漂亮……你别打我的主意。” 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方才逼他娶她的是她,现在劝他别娶她的也是她……唔,她到底是想闹哪样…… 深衣一张小脸苦巴巴的,痛苦地拧着自己的头发,滴滴答答地出去了。 一早起来,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京城地处北地,气候干燥。她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下雨。不像她曾经居住过的琉球和扶桑,雨水充沛,空气总是湿湿润润的。所以见到这雨,深衣如他乡遇故知,十分惊喜。 春风起,好似蛛丝银线天地飘散。坠落湖面,万点细密水涡。一刹海青碧万顷,水天相接连,深衣倒觉得有点在地远心自偏的意境了。 其实在这湖心苑住着,有一种别样的静谧。远离尘世喧嚣,水自无心云自闲。或同老酒鬼坐在屋顶上逍遥饮酒,或观陌少袖手掷棋,都似人在画中。一旦心中宁静了,月白风清,竟也体察到几分真水无香的人生况味。 梆梆梆,两重一轻,敲陌少的门。深衣有些无奈道:“你答应我的画船图的工具呢?” 房中静静的,深衣屏息听着。陌少总是太安静,安静到让她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甚至有时候会让她担心他是不是死了…… 好一会儿陌少才出来,膝上盖了一幅厚毯。深衣诧异地看到他本来已经好些了的脸色,现在复又变得苍白,显得那薄唇愈发嫣红,像是被咬过了似的。 “随我来。” 声音低低的有些飘,明显中气不足,虚乏了许多。 深衣诧异道:“你怎么了?” 他抿唇不言,单手勾着绳子,向内层阁子滑去。细雨落在他暗色的衣衫上,洇出更暗颜色。 这些日子,深衣觉得陌少像一只大蜘蛛一样在湖心苑中织网。 原本只有他房中有几根悬空的大绳子,现在整个苑子的半空中都被他挂起了粗绳。深衣虽然觉得很难受,但想着他一只手转轮椅的轮子不大方便,这也理应体谅。她几次想问他的右手究竟是怎么回事,终究还是忍住了。 陌少带着她,打开了一间紧锁的房间。 房中仍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较一般尺寸大出许多的桌子。乌漆桌面,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地面铺着方正青砖,整齐干燥,亦不见尘土。 “上数第二,左数第五块砖底下,有你要的东西。” 深衣突然觉得陌少不仅像一只蜘蛛,还像一只松鼠或者熊什么的,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藏着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围棋。譬如突然出现的粗大绳子。譬如他的那些金针。 老酒鬼每次出去带回来的东西,无非就是酒肉饭菜,从来没见他买过作图的东西。深衣满心疑虑,望了陌少一眼,见他面有乏色,似乎没什么要坑害自己的意思,方小心翼翼地把那石板撬开—— 深衣看直了眼睛。 不但有,而且齐全。墨笔大大小小,各种粗细均有。长尺、角尺、丁字尺、规、绳、矩、图版……无所不具。 “每天用完,记得收好。” 他倦倦的,话也无意多说。深衣锁了门,追上去问道:“有算盘么?可能有很多数字要算的……” 陌少楞了一下,道:“没有。让老酒鬼买。” 深衣刚想再问他为何有这些东西,突然看见管家邵四爷撑着把伞从鹅卵石砌的小径上走了过来。 “大少爷,老夫人和夫人让您好生穿戴一番,去前厅会客。” 陌少漠然道:“不去。” 邵四爷道:“老夫人说了,大少爷不可以不去。” 陌少闭着眼睛,病恹恹道:“我不舒服。” 邵四爷打量着陌少,忽的呵斥深衣道:“你这个丫头,明明知道大少爷受不得寒湿,怎么还让大少爷淋雨!” 深衣被骂得有些委屈,却也大略反应过来。下雨于她是件乐事,于陌少,恐怕不亚于一场痛苦折磨。他的腿于他虽不过摆设,在这样的阴湿天气里,却还是会疼。 陌少扶着绳子回房,邵四爷紧跟过来,道:“大少爷,此前大大小小的场合,你托病不去便罢。这一回,指名道姓要见你的人,是晏江王爷和紫川郡主。你若不去,属下只能让人用强了。” 深衣甚不喜欢邵四爷对陌少的态度。虽然口口声声大少爷和属下的,似乎主仆分明,然而那口气,却咄咄逼人。 陌少闻言住了手,蹙眉诧异道:“紫川郡主早已和莫云荪订婚,见我做甚么?” 邵四爷道:“属下亦不知晓。大少爷请速速更衣,勿要让王爷和郡主久等。” 深衣心想,山外更有一山高。这回来的,可当真是两个大人物。 人所周知,女帝当年铁血雄风,灭北齐,收东吴,一统四方。开国有三名大将居功至伟,随后俱都功成身退,一个英年早逝,另两个虽封王侯,却远离庙堂之高,释手兵权。晏江侯袁闶呛蠖咧唬蹦曜郧胪司游魇瘢俅u嵋淮了玖鞴伲蟊蛔冯吠蹙簦佣魇老杼妗=袢绽吹年探跻妥洗ぶ鳎笔撬乃锉病 □□开国以来以军功封爵,赐异姓王者,不过三家;而能够世袭罔替、无需降爵承袭的,却又只有开国勋臣靖海王和晏江王两家。所以这晏江王爷地位非凡,便是如今赫赫威名的靖国府,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倘是莫七伯人在府中,定是要亲自恭迎的。 深衣听娘亲说,自袁蟮牧酱探酰恢币游髂希桓删窆钦嬲腻幸m跻6蹦暧肽依暇粢12缬校浇簧鹾谩t20郊铱ぶ骱凸咏崆祝参凳敲诺被Ф浴12雅继斐伞u饣毓矗笤季褪且热先先肆扯耍 这回有邵四爷盯着,深衣只得充好丫头的角色,紧随着陌少进屋更衣。陌少不知是没气力还是也不愿在邵四爷面前露馅儿,白着一张脸任由深衣帮他脱下暗色外衫,换上月白锦衣、束了玉带。 深衣帮他梳发。那一头墨发温软顺滑,和他的性子截然不同。深衣道:“我帮你束起来可好?” 陌少干巴巴道:“不好。” 深衣无言,决定先斩后奏。将他发在颈后拢起来时,却被他反手疾如闪电般地一打——语气不善道:“我说了不好!” 深衣撇撇嘴,拿他无法。然而方才拢发的那惊鸿一瞥,见到他后颈上似乎有一小片青黑之色。他出手太快,没能看太清楚。深衣心想可能是块疤痕或者胎记什么的,他觉得难看,所以故意留发遮住,再加上身有残缺,所以也不愿下人帮他洗浴。这人心思太敏感,自己虽不嫁他,但或许在的时候,可以帮他解解心结? 深衣帮他缅发时,额际鬓边,触手一片冷湿,只得拿了袱巾擦拭。他闭着眼任她摆弄,呼吸时轻时重。 “可是很疼?” 他其实真不该过去,在这苑中施针灸治,方能弛缓疼痛。 他摇摇头,低声道:“不过是场小雨。” 话虽这般说着,右手拇指和食指却不知从何处拈了几根细短的毫针出来,针尖锐如蚊虻口喙,隔着衣服捻刺进了腿上的几处穴位。 “走罢。”他睁眼道。 深衣此前在药房看过了不少针经医书,大略知道了灵枢九针是怎么一回事。此时他用毫针刺穴,乃是缓释经络痹痛,但也只解得一时之苦。 她究竟是不懂医,不知道如何助他,只得拿了块干净帕子在袖中,将他推了出去。 重檐歇山的雄浑楼宇一望连绵,如丝春雨中愈显其峻拔陡峭,气势非凡。苍松古柏郁郁苍苍,森森然耸入云霄。 深衣只觉这靖国府威严是够威严,但为免太过古板无趣。偌大府中,不见一枝俏丽春花。如今正是碧柳如烟、百花烂漫季节,可这三春好景十分,靖国府中不沾半寸。 深衣撑了把大大的青油纸伞,在邵四爷的带领下沿着水磨石径将陌少推入前府。 雨打纸伞清声飒飒,陌少一路过去,不语一字。 愈往前走,丫鬟婆子之类的下人便愈发多了起来。只只眼睛,都往陌少和深衣二人身上看,相互交头接耳。 深衣只觉得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眼色异样得紧,有不敢置信、有鄙夷、有憎恶,甚至还夹杂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红。 有几个声音大的,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让深衣听了个清清楚楚—— “嗬……几年没见,这病秧子还活着。” “你看那样子,没几天日子了。” “也不知是哪来的狐狸精生的,还想和大公子夺嫡子之位,真是癞□□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g儿那时都是大公子的女人了,他竟还不要脸地做出那种龌龊事来,打断腿就是活该!” …… 深衣听她们越说越是难听,低头看向陌少,他却一脸苍淡,看不透是什么情绪。 “……别看这个丫头小不伶仃的,也没什么姿色,可是去了才一两天就爬上了人家的床!” “不错,这丫头来了有个把月了吧,还好端端的,之前哪个丫头不是一个月不到就寻死觅活地要走?” “嘁,你们当年是没看到,陌大少爷当年整个下身都被打得稀烂,人都只差一口气就死了去。谁知道如今还行不行……” “说不定这丫头床上功夫有一套。就算不行,也能服侍得人家开心,自然就得宠了。” 深衣听到这里已然暴怒,额上青筋跳得厉害,只差挥手猛抽她们几个嘴巴子。却又见两个看起来身份甚高的嬷嬷颤巍巍彳亍了过来,一个压低了声音同旁边一个说: “今天这事儿恐怕不小。那紫川郡主是家中长女,老王爷和王妃都已经亡故,如今袭爵的小王爷是她弟弟,对她事事都让着几分。前两天本是晏江王爷出面来议紫川郡主的婚事,谁知紫川郡主听说了和她结亲的是大公子而不是陌少,竟自己闹上府来了!果然是久在西南蛮夷之地居住的女子,这般的不要女儿家的脸面!” 深衣心中一跳,陌少? 这紫川郡主想嫁的人竟是陌少? 她一低头,才发现陌少竟也是一脸茫然惊讶,微微地侧了头,似是在听两个嬷嬷接下来怎么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1、陌少不是个好情郎 “也不能这么说。紫川郡主同陌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当年川滇一带不大安宁,老王爷便把小郡主和小王爷送到莫府寄居了几年。说来也怪,小郡主刚来时整天哭着要回家,谁也哄不好。直到看到陌少才不闹了。那些年小郡主一直粘着陌少不放,非要和他同行同住,一见不到他便大哭不停。老太爷虽然不愿意,却也无法拂了郡主的意。念着二人年纪都还小,也便默许了。陌少那时候还是个温顺又心慈的小孩子,连看大公子他们斗狗都不忍心,哪似如今心狠手辣!” 深衣听了这一段儿,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酸意,还青梅竹马呢!把你拍成红梅死马! 深衣愤愤不平。她从小儿跟着哥哥姐姐们长大,根本就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吃亏了。 “呸,我看是陌少想借着郡主的高枝儿往上爬罢?他一个庶子,也配娶郡主?” 这两个嬷嬷自然是看到了陌少和深衣二人,说起话来却仍是肆无忌惮,根本不担心被陌少听见,明显是没把陌少放在眼里。 深衣一低头,才发现陌少膝上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原来她只顾着听话,忘了用伞遮他了。而他竟也不言语。 深衣忙把伞向前倾去,又去摸他膝盖上的衣服,见里头没湿,才吁了口气。帮他把湿的那片衣摆折起来,道:“你也不提醒我——若是湿了,你肯定又疼得厉害。”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觉得感动……三哥常鄙薄她狼心狗肺,仗着自己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别人对她好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体贴别人是从来不会。而她今天居然会关心别人了呢。 不闻陌少吭声,深衣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双目黯然失神,魂魄儿都不知走到何处去了。 讨厌讨厌,有过去什么的最讨厌了。 深衣一腔热血洒了个空,不爽得想把陌少一脚踹飞。 “唉。紫川郡主年纪也不小了。本是六年前就要嫁到咱们府上来的,谁知老王爷和老王妃先后离世,咱们的老太爷也去了,这一两头轮着守孝啊,就拖成老姑娘了。没料到这郡主竟是个念旧的人儿,十几年没见着陌少了,还是念念不忘。老太太本不想让她再见陌少,但大太太说了,或许见一见,她也就死心了罢。” 在邵四爷的带领下进了大厅,深衣顿时被满屋子的绫罗绸缎晃花了眼。 老太君、萧夫人和两位姨娘以及随身的丫鬟婆子都在。下首还坐了两位公子两位小姐,深衣想着应该就是大公子莫云荪、二少爷莫云蘅、三小姐莫云苏和表小姐徐容容。 大公子莫云荪此前在宝林寺见过一面。面如傅粉,唇若施朱,紫衣玉冠衬出一身贵气,确乎是个倜傥风流的公子哥儿。 一旁的莫云蘅、莫云苏也都姿容不俗,只是为偏房所出,装束和气质均不如莫云荪那般鲜明耀眼。莫云荪偏首支颐坐在那儿,这一屋子就瞧得出众星捧月的架势。 表小姐徐容容据说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母亲早病去世后,便一直随外祖母住着。虽不过十二三岁,却已经出落得得腰身如柳、娇靥如花。 □□原为大楚朝,数百年延祚至今,中间经历了北齐裂国分江而治,复又被南楚女帝一统中兴,创如今之太平盛世。似莫家这种古老的贵族世家代代传续,子子孙孙愈发生得漂亮。好在深衣见惯了家中那几个,来到京中见到各色美人,倒也不觉得惊艳。 她这一眼瞟过去,恰好莫云荪也望过来。四目相对时,莫云荪先是一讶,随后流露出欣然之色。只是那欣然并非喜悦,而是有种不加掩饰的……觊觎之心?深衣心中反感,移开眼去,看到了莫云荪身后的一个美人儿。 那美人儿娇娇怯怯的,虽然是丫鬟打扮,可那美貌比一旁的三小姐莫云苏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必这就是挑起兄弟阋墙的g儿了……倒是有这个资本。可深衣总觉得她还不如陌少好看,陌少若是因着这g儿失了双腿,未免太不值了。 深衣忍不住多看了g儿几眼,却发现g儿也睁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她。 二姐说了,女人之间么,总是喜欢暗地里比较,尤其是跟过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唔,看什么看,她和陌少才没什么关系呢! 深衣站在陌少身旁略后,见他眼神淡淡地落到了堂中唯一一个没什么尊贵装饰的男子身上。 相比于锦衣华服的靖国府众人,这个年轻男子确实是穿得太朴素了些。可仔细看去,那发带、衣衫、鞋袜无不质地上乘,颜色和花纹错落有致,深浅相宜,显然是精心搭配过,并不会显得失礼。他皮肤偏黑,眉宇英气逼人,随心适意中自有一份不事雕琢的疏朗从容。若非胸中有坦荡江山,断不会有这种自信旷达。 深衣心中暗暗赞叹,这晏江小王爷袁翟竟是个出色人物,不知道他姐姐紫川郡主袁觅,又是什么样子? 见到陌少,袁翟迎上前去粲然一笑,牙齿洁白: “大哥,许多年不见了。” 袁翟和袁觅姐弟曾在莫家住过好几年,和陌少当是熟识。深衣本以为陌少重见幼时伙伴,多少会有些欣喜,却见他只是向袁翟微一点头,算是见礼,连句寒暄都没有。 老太君沉下脸,声音中带了几分苛厉:“莫归尘,怎可对王爷如此无礼!” 袁翟忙道:“无妨,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礼?老夫人万勿责怪大哥!”又向陌少解释道:“家姊今天来得匆忙,穿了一身男装,不合礼数,现在去换了。劳烦大哥稍等片刻。” 陌少一言不发。 深衣腹诽:这人真能搞僵气氛啊…… 靖国府众人显然也是感受到了这一刻的尴尬,响起几声低低的咳嗽。萧夫人笑着说:“听闻王爷不涉政务,在商道上却是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我们家云荪也有意日后从商,以后还要请王爷多多指教呢。” 袁翟不过弱冠年纪,比莫云荪还要小上个一两岁。闻言谦逊道:“夫人这话愧不敢当。小王其实也不过在内库做些事情,哪里担得起大人物之名?以后大公子便是小王姐夫,何必这么客气。” 一听这“内库”二字,深衣的耳朵便竖了起来。须知她那船图,正是要送给内库的大首领——内库堂主。 如果算上她爹爹掌管的海库,当今□□之银钱来源,便是加上国库和内库的三大库。 国库为户部所司,主税赋。 内库为旧日女帝皇夫云中君所创立,掌天下军火、矿脉、运输和船务。 外贸原本也为内库掌管,后来日益壮大,便剥离出去,专由海库运作。 崇光女帝开国以来,严刑峻法,对官员严加约束,同时大兴商贸。许多原本一心读书入仕的人见做官油水不大,转而投入商道。崇光、弘启、鼎治三代励精图治,刻意维新,原本重农抑商的局面渐渐被扭转过来,坐贾行商蔚然成风,连许多不愿苦读参加科考的官家子弟也趋之若鹜。如今天下官私仓廪丰实,几乎是到了贯朽粟腐的地步。 萧夫人好奇道:“王爷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若说在内库做事,可让那内库堂主如何敢当?” 袁翟笑笑道:“内库为云中君开创,历经数代,如今的堂主亦与君上渊源匪浅,小王自当尊崇。更何况堂主才智和魄力都非常人能够比肩,小王自觉望尘莫及,甘心效劳。” 深衣突然也好奇起来。这晏江王袁翟年纪虽轻,然而言语谦谦,滴水不漏,一见便知在商道中历练过好些年头,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像他这样人物都对那内库堂主如此推崇,那堂主想必更非凡品。 掌管内库的堂主历来身份成谜,她此次来送船图,本是要交由四哥转达。现在却想借此机会亲自去见一见那堂主了。 萧夫人显然有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道:“内库向来独立于朝廷之外,我们靖国府算是官家,对内库是概不知晓,只知每年内库上缴之金银,不输举国之税赋。王爷若不介意,可否将所务之业告知一二?也让我等都长长见识。” 深衣心想内库所掌行业,无一不是国之命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内库,萧夫人怕也是在为自家儿子莫云荪铺路罢。 袁翟笑道:“西南川滇一带,盛产铁矿、乌金、卤盐……” 正说道间,一个清亮女声插了进来—— “哥……哥?” 深衣随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蓝衣女子提着裙摆,逆光站在门口。容颜清丽,眉若翠羽,双目明亮夺人。虽非g儿、徐容容那般的楚楚美人,一身的傲然大气却远非她们能及。 深衣一见袁觅,便知她是和大嫂二姐一样泼天爽辣的人儿,有主见有定夺,倘是她不想嫁莫云荪,这门婚事铁定是要泡汤。 这样的姑娘倒是合她心意。 深衣忽然想到,既然自己不要陌少了,他也该有个人配罢? 唔,这个紫川郡主若是真喜欢他,两人倒也是不错的一对儿…… 袁觅这一声哥哥叫了,整个屋子里面的人面上都流露出异样神色。 深衣暗暗奇怪,不就是叫了声哥哥么,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既然是从小在一块儿,两家又是世交,兄妹相称,有什么不对的么? 可是陌少的面皮分明也抽了一抽,身子微微向后挪了挪,让深衣觉得他若是能走路,这时候便是随时闪人的架势。 袁觅飞奔过来,走到陌少的对面,却又滞了脚步。她眼中没有其他人,在陌少面前缓缓蹲了下来。声音隐带了哽咽。 “哥哥……怎么会这样?我不信你会做那些事情,是他们欺负你对不对?” 人人听得出来这个“他们”指的是靖国府众人。谁也没有想到袁觅一来就给他们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萧夫人的脸色顿时大变,道:“郡主……” 方说了两个字,紫川郡主已经站起身来,柳眉倒竖,指着g儿斥道: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当年大哥把你当亲妹子一样,什么好的东西,自己不要,都送与你。你倒好,转身跟了别人不说,还反过来陷害他!” g儿哪知紫川郡主一开口就将矛头指向了她,脸色发白,瑟缩着向后退去。 袁翟忙走过来拉住紫川郡主,低低劝道:“姐,这儿毕竟是靖国公的府上,不可过分。” 紫川郡主哼了声,转身面向陌少,已经换了轻言细语:“哥哥,他们既然打断你的双腿,还把你关在一刹海里,就是对你绝了情义。你随我走罢,天涯海角的,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这一番话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说出来,真真是惊世骇俗。须知如今□□皇帝引进西学,启用女官,世风愈发开明,女子早已不似过去那样深居闺阁不可见人。只是当着订婚男子的面向另外的男子表白的,大约也就只这紫川郡主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 深衣几乎都要鼓掌叫一声好了。 靖国府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老太君也终于拉不下这个脸,龙头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拄,强压着火气道:“紫川郡主!老王爷与我们莫家结下的婚约,正是定的你与我儿的嫡长子!老身自然知道你与莫归尘小时候感情甚好,但小孩子家的事情,怎可当真!他犯下过错,便该受罚!莫归尘既是庶子,如今又已是残疾之身,怎么配得上郡主你金枝玉叶!” 老太君一开口,凛然威仪,靖国府之前窃窃私语的众人俱都噤若寒蝉。 倘是其他的女子,早都被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可现在是紫川郡主,晏江王爷的长姊,紫川郡主。父母双双亡故后,这个世上,估计除了皇帝能让她收敛几分,没别人能左右她的决定。 果然,那紫川郡主昂首扫过众人,红唇轻扬,轻蔑道:“我不管他什么庶子嫡子。残疾了又如何?我就认定了莫陌。别的人,休想让我嫁。” 袁翟方要说话,紫川郡主便恶声道:“袁翟,你若多管闲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你这个弟弟!” 袁翟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堂中气氛一时像结了冰一样。 老太君忽然喝道:“莫归尘!” 场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全都聚集到了陌少身上。 不光是在深衣看来,在靖国府所有人看来,陌少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且不说两人青梅竹马地长大,两小无猜,略无嫌隙,单从如今的境况看来,陌少娶了郡主,那便是一步登天,再不必在一刹海受囚禁之苦,反而能够凌驾于靖国府之上。 然而想着陌少或许真的要答应,深衣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有些空。 唔,自己的恶习好像又犯了。她打小儿就喜欢攒东西,明知道攒着用不上,给别人却又舍不得。这就是俗话说的那个什么占着……什么……不那个……什么。 呃。好像不能这么形容陌少…… 深衣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失落之感的来源,翻来覆去,觉得也只有这个原因。 陌少闭了闭眼,似是要掩饰去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情绪。清隽容颜上透出灰黯,叹着气低低道: “请郡主另觅良人。我不会同你走,更不可能娶你。” 众人都愣住了。 深衣亦未想到,他竟真的拒绝了! 紫川郡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瞬间就泛出了泪意,冲过去捉住他右手胳膊,急切道:“为什么?你当年、说过长大了要娶我的!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呀!” 她语带哭音,深衣听着,竟觉得不忍。 陌少再睁眼时面上已经没了表情。左手隔着衣袖推开她,抽出手臂,漠然道: “我不记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2、陌少,借名节一用 陌少说了句“我不记得”,深衣差点没跳去抽他一巴掌——跟着老酒鬼,好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这个。 和老酒鬼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深衣发现老酒鬼确实是忘记了好多前尘往事——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而且他不能回想,一旦忆及过往波动心神,便会触发癔症,痛苦无比,每每须靠陌少施针救治。 她也是如此经历了几次,才明白初见老酒鬼那夜,陌少所说的“忘记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并非一句恐吓。 这一老一少,一个丢失了过往,一个失去了双腿,因缘巧合聚到了一起。两人之间有深衣看不懂的对峙,却也有微妙的相互弥残补缺。难怪在湖心苑上,两人磕磕绊绊相依为命,一过便是七年。 然而,老酒鬼是真忘却,陌少却分明是假失忆。 深衣觉得她若是紫川郡主,定是要被陌少这句话伤透了心。 只是紫川郡主长的她那五六岁,并不是浪掷光阴—— 她一双眸子明亮而敏锐,好似秋水刀锋,紧紧地锁住陌少的双眼。 满堂寂静无声,深衣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一声、两声、三声…… 陌少终究是避开了她的眼睛,紧抿着唇把头别向一边。 紫川郡主忽而含泪笑了:“我就知道……你有难言之隐,我怎会逼你?……我会去找你。” 陌少几乎是同时低低地唤了声:“朱尾。”似乎浑身气力都被抽去,神乏力竭。 深衣应声过去,见他脸色褪作苍白,额际渗出细密冷汗,心知他不大能在这儿忍得住了。 风湿寒痛她知道有多痛苦。轻的忍忍就能过去,重的会疼得死去活来。 父亲的船队中有一名老舵手,曾被扶桑人捉去,在水牢中关了整整三个月。救出来后,便落下了风湿之症。但凡风雨如晦的日子,便会双腿疼痛难忍。 那老舵手是个铁打的汉子,恁是扶桑人怎么折磨他,他都不肯以过洋牵星之术相授。父亲对他极为尊敬,忧虑他的病痛,几度要让他留在陆上不再远航。老人家却说,此生既为舵手,离开航船之日,便是辞世之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每每犯起病来,竟也会疼到流泪。 深衣问他,是如何疼法?老舵手说,就像骨头里有千万只虫子在钻,心里有几百只手在抓挠,要不了你的命,却会让你酸软虚脱,恨不能拿刀将自己的双腿剁了干净。 深衣推了陌少要走,忽听见一声不怀好意的“慢着!” 驻足转身望去,竟是莫云荪开了口。 “奶奶,既然郡主中意莫陌,我们家也不好强求。不知道奶奶是否还记得孙儿曾提到过在宝林寺遇到一位甚是心仪的琉球姑娘?孙儿苦寻不得,原来这位姑娘竟来我们府中做了丫鬟。” 深衣心中了然——原来莫云荪对紫川郡主也是无意。紫川郡主这般泼悍人儿,怕是成了亲后,时时处处都要压着莫云荪。这莫云荪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骄纵任性的纨绔,习惯了脂粉群中厮混,岂受得了这种约束? 可是…… 宝林寺……琉球姑娘……这是说的谁! 萧夫人眼看着本已到手的郡主儿媳要飞了,儿子竟也无意争取,轻轻松松拱手让人,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喊了声:“莫云荪!” 老太君听了莫云荪的话,皱着灰白眉头看向深衣:“你说的是这个丫头?怪了,入府当日也见过,似乎不像今日标致。”叹了口气,半是安抚半是宠溺道:“你既是喜欢,便收了罢,回头给莫归尘另找一个。” 老太君挺直了微驼的身躯,望向紫川郡主,妥协的话语仍不失国公府的威严:“既然郡主尚有异议,那么婚事容后再议,望郡主回去后三思。” 听了老太君的第二句话,深衣瞬间僵成了一块小石头。 丫头就是这样指来指去的?你们当我是集市上的大白菜?啊? 再说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原本就是陌少和她、莫云荪和紫川郡主各自订下婚约,现在要两两拆散重新组队? 她恼恨得很,自己当时在宝林寺,不过是为了看莫家大公子拼命往前挤了挤,险些一头撞在了莫云荪身上,怎么就让他看对了眼了? 这莫云荪抢起女人来,倒是挺光明磊落啊! 深衣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倘若自己身子里没有养着陌少那三根金针,趁此机会逃出一刹海倒是上算。可是现在自己弱不拉几的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落到那莫云荪手里就只有被玩弄的份儿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其跟着那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莫云荪,还不如陪着陌少在湖心苑吃斋。 想起之前在路上听到的那些无稽之谈,深衣硬硬头皮,决定顺水推个舟,火上浇个油。 对不住了陌少,借你的名节一用。 对不住了郡主,借你的心上人一用。 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深衣打定了主意,垂头酝酿了一下情绪,抬起一张凄凄惶惶的小脸来: “奴婢既然做了陌少的通房丫头,便早已打定主意追随陌少一生一世。大公子看得上奴婢,自然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奴婢一身不能侍二主,实在……实在是无福消受……” 她本来觉得丫头和通房丫头没什么区别,不过加上了“通房”二字,似乎更亲密些?这时候当然是说得越暧昧越好…… 陌少似是被呛了一下,猛然咳嗽了起来。 深衣一看,好机会!赶紧贴过去,抚着他背为他顺气。见他额上沁出更多的汗珠来,便拿了帕子给他拭汗——温柔到她自己都头皮发麻。 莫云荪惊愕地指着陌少对深衣道:“他真的……” 深衣不待他说完,斩钉截铁道:“是!”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激动了些,低眉羞涩道:“奴婢已经……已经是陌少的人了……” 娘亲啊,她自己都要受不了了。 抚在陌少背上的手指探进浓墨一般的头发里去,长长的指甲恶狠狠地掐清瘦的背,掐得他如漆描画的眉蹙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陌少担心她再刺杀他,在湖心苑里没有留下任何她可以借助的利器——连把修指甲的小剪刀都没有。所以尽管她没有蓄指甲的习惯,那指甲还是无法遏制地长长了……当然她本来是可以用菜刀将就下的。但深衣一直以优秀的厨师自居,在扶桑居住的那些年头也受到了“万物有灵”论的影响,坚定地认为菜刀也有自己的尊严。上次打算拿菜刀剁陌少,她已经觉得亵渎了菜刀神,倘是再拿菜刀修指甲,那就是赤-裸-裸的侮辱了。老酒鬼的柴房中本来还有一把斧头,只是那……那一斧头下去,别说指甲,整个手都没了。 深衣略略斜过身子,挡开众人的目光,横目龇牙对陌少比出个口型—— “快帮我!” 深衣行走天下诸国,常与番邦人士为友,和她那碧眼儿的二姐夫也十分熟稔,几乎无话不谈。番邦人士,尤其是欧罗巴人,对女子的贞操不甚看重,深衣认为很有道理。 不过跟着娘亲学中原文化这么久,她也深知中原人正好是截然相反的观念,女子一旦失了贞,便是不洁之人,男人会弃若敝履。 她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决意要让莫云荪对她失去兴趣。 至于她的名节么……唔,名节可以吃? 陌少脸色很是不好,仍是紧抿着唇,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如暗夜之海,面上神情莫测。 g儿低头在莫云荪耳边低语了句什么,莫云荪忽大笑道:“莫陌,她才多大?” 深衣:“……!” 糟糕,她竟然忘了这一点! 她入靖国府时,报的是十三岁,而她长得又确实显小……□□律令明文规定,女子十五方算成年,可以嫁人,十五岁下……那是残害幼女…… ——对不起陌少!把你坑害成辣手摧花十三郎了! 深衣忽然想到,陌少虽然劣性,但从上次喝药来看,他似乎还是会给老太君面子。现在老太君发了话,自己又这般给他抹黑,他会不会一气之下,真的对自己不管不顾,扔给莫云荪? 她之前自托爹爹的义女之名,倒是弄巧成拙了…… 念及此处,深衣顿时没了气势,可怜巴巴地望向陌少。 一时堂中众人的眼神,再一次齐刷刷地聚集到了陌少身上。紫川郡主目中,亦是惊怒。 陌少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堂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豆蔻梢头,别有滋味。” 堂中霎时响起嘈嘈私语,尽是不齿。此前虽有不少陌少和深衣之间的传闻,但估摸着并没有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面去。不少下人听了,也是半信半疑。这时候陌少亲口承认,自然引起一片哗然。 深衣松了一大口气。陌少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大约是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并不在乎再坏一点。事已至此,帮她兜个烂摊子倒也没什么。 但是看着紫川郡主被袁翟紧紧拽住的胳膊,深衣忽然觉得,自己这麻烦好像惹得有点大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3、捉奸在床 深衣一路推着陌少回了湖心苑,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拦。 好容易到了屋里,深衣正要开口道谢时,却见陌少以一种旁人所不常见的姿势折下身去,看起来就像要自己把自己的膝盖吃掉,状极痛苦。左手一指在上,四指在下,夹住了自己的膝关节。他用力极大,指根骨珠颗颗小山样凸起,鹰爪一般。拇指来回压拨着膝上那块可以活动的髌骨,汗水涔涔而下,很快地面上就湿了一小片。 深衣和那老舵手在一条船上很多年头,知道犯痛时心烦意乱,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变暴躁,更何况是本来脾气就不好的陌少…… 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等他慢慢缓和过来,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老舵手喜欢喝酒,明知道喝酒后腿会更疼也要喝。 他说,我好端端地活了这么多年,这辈子已经值了,疼就疼去吧。人活着图个欢喜,掌舵、酒、女人,人生三大欢喜事,若都不能想做便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时幸好捉去的人是我,倘是那些年轻孩子,落下了这种毛病,这辈子还有什么欢喜可言? 深衣不知道陌少的欢喜事是什么。来了湖心苑这么久,从来没见他欢喜过。照老酒鬼说的,自他救下陌少之日起,便不曾见他开心笑上一笑。 她认识的男人已经很多了,大略男人的欢喜事,也就那么些。陌少断了腿,自然能做的就更少了。 他的日子比白开水还寡淡无味。 只是让深衣很奇怪的是,虽不见他欢喜,却也不见他消沉。那些身残之人所常见的自卑,除了那日一句“配不上”,也并不曾在他身上频繁地流露出来。 他似乎在为某一个目的很执着地活着。 并非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那种面对生死的淡漠,而是很顽强地谋求生存。 所以面对一次次的恶毒中伤、蓄意陷害、病痛发作,他从不曾自暴自弃过。 她问过老酒鬼,老酒鬼笑笑说,既然你是海库令主家养的小丫头,那么迟早会知道的。 她想老酒鬼说的真是疯话,这一扯扯到她的家世去了,隔了陌少十万八千里远,知道个大头鬼啊! 陌少这般折腾着自己,深衣也知道他是在以痛止痛。骨头里面的疼摸不着够不到,只能靠唤起体表的肌肤之痛来分散痛感。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陌少才艰难地直起身来,薄唇青紫,有气无力道:“推我到床边去。” 深衣刚得了他的好,自然是真心诚意地打算报恩。一边扶着他上床,一边问道:“每次下雨都疼成这样么?如此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陌少怔了一下,疲惫道:“不会。这次是我大意了。” 深衣琢磨着这“大意”是什么意思,陌少说:“出去。” 深衣呆呆地抬头:“干嘛?” 陌少似乎对她每每都要问理由很不耐烦,但是处了这么久,也知道如果不解释,她绝不会轻易服从。 “我要施针。” 深衣诚恳道:“我可以看一看么?”她想说,爹爹的船上有一个老爷爷,和陌少你有一样的病,如果可以,她想学会了回去帮老爷爷治病。 陌少想也没想便道:“不能。” 深衣嘟哝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是腿么?难道你还要施到别处去不成?” “……” 别处别处,是什么地方不言而喻。陌少眼色不善地盯着她,连话也懒得说了,像是要把她恐吓出去。 这却恰好激起了深衣的倔劲儿。她昂首挺胸赳赳然道:“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晕啊、扔出去啊,反正我就是不走,你看着办!” 吼吼,小样儿,病老虎,知道你现在手脚无力,有种就对我下狠招儿呀! 陌少眸光转寒,道:“现在不出去,以后就都别出去了。” “啊?” 深衣一头雾水,却见他果然不再避着她,倾身探手把裤腿卷至膝盖以上。 双腿一点点露出来,深衣的心也一点点揪了起来。 瘦骨嶙峋。全是深深浅浅的瘢痕,已经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腿肚上有陈年鞭痕,其他的更多是灼烧伤疤,陈陈相因,旧伤上叠着新伤,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看着心中一阵儿一阵儿}得慌。 倘是分开看他的腿和脸,绝不会有人相信是同一个人所有。 只是他残了七年,双腿的肌肉虽然不如常人丰实壮健,却也不至于萎缩松软。大约是他频繁灸治,延缓了这个过程。 陌少面无表情地把双腿袒露出来,也不去看深衣的反应,径直从从床褥之下不知何处取出一个长方盒子。 打开来,只见盒盖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嵌着无数针具,粗细、长短、形制、材料各不相同,一枚枚的寒光凛凛。盒子下方,则有一些药瓶,紧实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艾柱卷条,用桑皮纸裹着,艾绒金黄而芳香。 他只手拿火折子点燃了艾柱的一端,先后拿艾柱去炙鹤顶、梁丘、阳棱泉、阴棱泉等腧穴处。 离肌肤不到一寸的距离,深衣看着都觉得烫疼,叫道:“你还不拿走,要烫伤啦!” 他拿着艾柱的手却纹丝未动,只是探出右手食指置于穴位之侧,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开。 深衣倏然明白,他腿上皮肤瘢痕太多太久,知觉早已迟钝了,得靠手指去感知被灸部位的温度。 深衣讷讷道:“书上说,灸法有很多种,你为何不用间接灸?隔姜或者隔附子饼之类的,何必要弄伤自己?” 陌少头也不抬地道:“太慢。需要人帮。” 深衣无言。似他这种灸法,固然力道凶猛,立竿见影,然而所带来的疼痛和伤害也大。他对自己,倒是下得了手。 他这一灸,便灸了近两个时辰。回旋灸、雀啄灸、温针灸,不同的穴位灸法不一,还混入了针法,十分繁琐。 陌少自有耐心,深衣因是头一回看到,竟也乖乖地一路陪了下来。陌少一只手不方便,深衣便自觉地担负起给艾卷点火的职责。两人虽然沉默无语,但也不似过去总是随时准备捅对方一刀的态势。 一屋子里艾香馥然。深衣本不大爱这种清苦野香,但现在闻习惯了,渐渐也觉得别有一种自然滋味,倒显得梅香兰香之类的流于俗气了。 针灸末了,陌少神疲气乏,恍然大病一场后的虚弱。 深衣中途出去煮了一下饭,这时候便给他端了进来。仍是清粥小食,却加了些薏米莲子,较以往更加精心了些。 陌少一口一口吃着,吃得很是勉强,像是逼着自己吃一样。 深衣想起书上说到艾灸之后正邪交战,反而会让人不适。艾灸的通窜之效,亦会延及中脘,导致不思饭食。 这陌少不会因为不舒服而拒绝吃饭,倒是不矫情。 不过话也说回来,他爹不亲娘不爱的,旁边儿除了她和老酒鬼也没别人,他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赖病爱娇给谁看呀? 陌少吃罢了饭,约莫恢复了些气力,道:“你,去把你房中的床铺收拾了。今晚来我床上睡。” 深衣嘴里还有一个荠菜饺子,一听这话,整个儿“咕咚”滑进了喉咙,险些把她噎死。 到他床上睡?她没听错吧! “那、那你睡哪儿?” 难道是他预料到又有人要暗杀,所以要她顶替? “我当然睡自己的床。” 深衣彻底呆了:“你你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她两根细细的食指并起来,“一起睡?” 陌少点点头,神色很自然,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或者觉得这是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那怎么可以!”深衣蹭地暴跳起来,“我爹说女孩子成年后就只能和自己的夫君睡!” 唔,她其实最喜欢是赖着爹爹睡,爹爹冬暖夏凉,抱着特别舒服。但是自她及笄之后,她爹拒绝她,就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陌少斜眉抬眼,冷冷声音中带着些许斥责:“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得自己兜着。你以为莫云荪是傻子那么容易信么?与我同床,本就是你做通房丫头应该的。” 深衣忽然有一种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进去的感觉。 “通、通房丫头还要陪睡?” 陌少冷声道:“通房丫头就是妾,只是比妾还不如。” “……” 不好好学习中原文化害死人啊!早知道她换个法子进来也行啊! “能不能不……” “随便你。” 陌少冷漠答了句,翻身朝里睡了。 深衣扭着手,纠结万分。其实他说得很有道理。莫云荪恐怕真的不会善罢甘休,派个把奴仆上来查探一番并不是难事。 自作自受……真是,撒一个谎,居然还要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圆这个谎…… 深衣苦恼了一个下午,画了好几个小圈圈权衡利弊,终于……在掌灯时分,抱着被子可怜巴巴地站到了陌少床前。 陌少莲花趺坐在床上,禅定之境。周身气息收敛于无形,几似虚无。 深衣心想,原来他每日是这个状态,难怪会让她觉得他不在了……也不知他修炼的是门什么功法,走的是如此息隐的路子。 陌少见她进来,单手撑床挪开些位置,示意她到里侧去。 深衣自然不敢脱衣,只褪了外面的罩袍,解开头发踢掉鞋子,爬了过去。 她紧挨着里侧墙壁躺下,恨不得人薄成一张纸贴在墙上,两手抓了被子挡在身前,瞪着两只大眼警惕地看着陌少。 陌少自己慢慢脱去外面衣衫,露出雪白中衣,但如往常一样。 觉察到深衣神经兮兮地盯着他,便瞥了她一眼,凉凉道:“你怕什么?在我看来,你不过一团会动的血肉和骨头。” “……”深衣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话有点难听,刺激到了她本来就有点脆弱的小神经。 她弹身坐立起来,气哼哼地爬到他身边,愤愤抗议:“我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她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我承认比你那g儿和郡主差点儿,但也没那么差吧!” “差又怎样,不差又怎样?” “……”深衣气结,拿指头用力捅了他胸口一下,“你起码应该对我有点兴趣吧?!” 喜欢二姐的男人排起队来可以填满中土和扶桑之间的海峡,可她呢?现在都爬到男人床上了那男人还说她和一团猪肉没区别! 太伤自尊了…… 陌少修长乌润的眉锋微微挑起,漆黑长睫轻颤,“你希望我对你有兴趣?” 深衣登时紧闭了一张小嘴。 机械地扭,扭,扭过头去,灰溜溜地钻进被窝里头,龟缩到了床里边。 她觉得自己来这里之后,一定是变傻了。凡是和陌少说话,动不动就会把自己给绕进去。 陌少一指弹灭了灯烛,无声无息地睡下了。 深衣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反复地说服自己旁边的那人和她家里的那只狼崽抱枕没有任何区别。 ——你看,他动都不动一下,连个呼噜也不打。 ——很软,干净,闻起来也很舒服。 ——都快四更天了,他也没有说过梦话。若是踹他一脚,铁定会和狼崽一样滚下床去。 ——没有危险的啦!睡觉! 深衣睡得晚,这一觉就沉沉地睡到了大天亮,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所唤醒。 “哥哥,你醒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深衣迷迷蒙蒙睁眼,发现陌少也还在睡着。想来他昨日灸后气虚体乏,便比往日睡得晚了些。 只是他毕竟睡得更浅,闻见敲门声,便撑身坐了起来。 这一坐不打紧,深衣只觉得头皮剧痛,大叫了出来: “啊呀!好疼!” 门外顿时静了。 深衣饧着眼儿看去,原来她昨夜折腾来折腾去的,两个人的头发便绞在一起了。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平时便容易打结,这下和陌少的纠缠在一起,更是成了一团乱麻。 陌少一只手解了半天解不开,气郁着把她揪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你睡个觉都不能老实些吗?还不快解!” 深衣肿着眼睛,蔫蔫地解头发结。谁知那头发竟是从上头就开始缠着了,没办法只能贴到他身边去解。 她解得满头大汗,陌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突然,陌少和她原来房间相通的门开了,露出紫川郡主一张惊不可抑的俏脸—— “你们在做什么!” 深衣这才想起来,昨夜她抱被子过来,忘了锁自己那边的房门…… 捉奸在床了啊苍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4、真假陌少 “我要在这里住下。” 紫川郡主一个包袱丢在深衣此前睡过的光溜溜的床板上,“这里一定有多的床褥被子罢?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就什么时候走。” 深衣舔了舔嘴唇,悲怆地想,郡主大人你占了这里,我啥时候才能回来睡啊?往外一瞟,陌少扶着绳,默默地从门口排过,像一朵灰灰的乌云。 老酒鬼上一次带回来的桃花酒全喝光了,大前天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不知又醉死在了哪里。 于是吃饭的时候变得很尴尬。 陌少不出房门,深衣只得给他把饭食端进去。 紫川郡主盛了自己的饭菜,拿了个凳子,也追随了进去,坐到了桌边。 这两人之间流动着怪异的气氛。深衣向来认为吃饭一定要有好心情,一步三望地挪着步子,便要开溜。 手突然被几根温凉的手指握住了。 “你也在这里吃。” 被握住的手掌忽的生出异样的感觉,深衣垂目,见他衣袖中微微露出形状优美的手腕,心中不由得慌了一慌,紧张道:“没……没地方坐。” “床上,去。” 紫川郡主静默地扫了二人一眼,明眸深沉,兀自吃饭。吃了几口,忽然搁下筷子和碗,走到陌少身边。 “哥哥,你何时改用左手了?” 说道间,已经将陌少笼在袖中的右手抓了起来。动作之快,深衣失了内力,险些没看清楚。想袁家本来就是开国武将之后,将门虎女,自然身手不凡。而深衣早觉察出陌少自晨起便敛了一身内息,看着就是一个软弱无力之人。 这一抓,自然就捉到了。 尽管尚隔着衣袖,紫川郡主的脸色却霎时间变得雪白,手指都有些僵了。陌少木然将手抽了回去。 深衣心中奇怪,陌少那右手,自己也是见过的。不过是细弱了些,何以让紫川郡主惊骇至此? “哥哥,你的手指呢!你还有三根手指呢!” 紫川郡主惶然失措,深衣也唬了一跳,确乎只见过陌少用食指和拇指,之前只以为另三根手有意屈了起来,原来竟是没有?!胸中蓦然酸楚起来,那三根指头,恐怕是他少年时便被断去,剩下的两根指头,也未能正常长大……他在凤还楼所遭受的折磨,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陌少面无表情,“没了。” 紫川郡主此前的冷静半点也无,捉着他的衣袖急切道:“谁做的?是不是姓萧的他们家?是不是莫云荪?” 陌少漠然道:“不是。” “你消失的那五年,去了哪里?” “忘了。” 紫川郡主慢慢直起身来,迟缓而悲凉。 “哥哥,对着我,难道有什么话不能说么?我自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在一起四年,难道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我至今好后悔,当年为什么要随父王回西蜀,一走十二年,再也没有你的音信。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父王和母妃走后,王弟有要务在身,我作为长女,不得不独自守陵。那些年,就好像是一个人被封在冰川里,孤单寂寞到发狂。我总想着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着只要熬过去,就能来京城和你成亲,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直到前天,我才知道要和我成亲的人不是你;昨天,才听说了你的事情。哥哥,我真后悔。我一走,他们就对你下了手……我如今才明白,当年倘不是我那么亲近你,萧家也不会那么妒忌你……都是我害了你……” 紫川郡主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深衣听得心中恻然,见陌少眉目低垂,哑声道:“和你有何关系?郡主不要自责。” 紫川郡主见他终于肯好言对她说话,咬唇道:“你还叫我郡主么?你还想让我像第一次那样欺负你一次,你才肯改口么?” 陌少怔忡抬首,紫川郡主微微脸红了些,道:“你过去叫我什么,你忘了么?” 陌少抿唇不言。 紫川郡主张了张唇,复又闭上。注视了他良久,眸光微闪,柔声道:“你叫我觅儿。” 陌少轻轻点了点头。 紫川郡主没有再说下去,看了陌少一眼,拿起碗筷把饭菜吃完。深衣隐隐觉得那一眼,似乎有丝丝异样。 下午本是陌少休息的时候,紫川郡主却没有放过他,要同他弈棋、奏琴、斗茶……诸多花样,大约都是他们小时候常做的事情。 陌少概以苑中百无一物拒绝。 深衣觉得,这紫川郡主缠起人来,比她厉害多了。陌少小时候得多有耐心,才度得过那四年?如今的陌少,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刻也不愿与人多处,哪里像是会陪人,尤其是陪女儿家的样子? “一起画画好不好?你看,你小时候画的我我带来了,给我画一张现在的好不好?” 紫川郡主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卷轴来,展开,果然是一张总角女童的画儿,双目明亮如星,嘴角噙笑,怀中抱着一只白生生的胖兔儿,正是幼时的紫川郡主。 那纸张已经微微泛黄,看着是有了好些年头。笔意流畅而传神,紫川郡主明朗俏皮的情态跃然纸上,若非技艺超群,兼而贯注情意,绝难以画出这样一幅画来。 深衣暗暗惊叹,原来陌少还有这样的本事…… 从这画中看来,陌少少年时分明对郡主也有爱慕,为何如今,半分也看不出来?若说他是在掩饰,这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倒让深衣怀疑他是不是和老酒鬼一样,真的忘却了。 又见画幅留白处一篇蝇头小楷写就的寿序:“……婺宿生辉,`星耀彩……岁岁年华似锦……兄陌薄具桃仪,借伸微悃,望荷哂纳……” 文采斐然,字迹温和清俊,一见便令人心生喜爱。 娘亲常说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从这幅小字上,便可想见陌少当年是如何清雅蕴藉、温润如玉的小公子。 深衣暗暗叹息,却也小小庆幸。她虽自幼随娘亲学习中原文字,可学到艰深处,她便常常偷懒。这一段中,竟还有许多字不认识……幸好如今的陌少说话通俗易懂,倘是时不时给她来上这么一段,她便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陌少瞥过这幅字画,生硬道:“不会。” 紫川郡主偏头轻笑,“骗我。” 陌少又不言语了。 紫川郡主从包袱中取出墨、砚、纸张,取水研了墨汁,将一支紫毫递到陌少左手中,道:“我知道你右手不方便,可你当时左手亦能行草,就帮我题几个字,可好?” 陌少僵硬地握着那支笔,竟是不知道怎么拿才好。忽而“啪”地将笔拍在桌上,那玉管登时断为两截。 “郡主,不用再试我了,有话直说!” 紫川郡主此前的殷勤笑意顿时化作冷霜,手腕一抖,一柄亮闪闪的袖剑架在了陌少颈侧。 深衣有些受不了紫川郡主如此风雷火火说变就变的性子,只听她怒目冷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装成莫陌的样子待在这里?” 深衣惊得不能再惊,移目看向陌少,但见他面色也寒了,一双墨晶眼眸冷光冽然,仿佛一只被激起嗜血之志的野豹。 “我不是莫陌,我是谁?” 他一字一句,回得凶狠,后三个字,尤其拔高了声音,很是阴冷可怖。 习惯了他平时低声说话,深衣被震得心神激荡。饶是紫川郡主,也被他这一句唬得险些失了气势。手上的剑略略退缩了一些,定了定神,道: “从昨天我就开始怀疑你。我的哥哥,从来不会说一句谑浪的话,对谁都温言笑语,岂会像你这般作冷戾之色、出轻浮之语?” “我哥哥自持守礼,连我或者g儿碰一下他的手,他都会害羞脸红,连忙躲开。g儿虽然从小侍奉他,可他从来都是礼敬三尺,生活起居,从不让她插手,怎会似你,和这丫头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我哥哥喜穿白衣,断不会穿什么青黑、蓝灰之类的颜色。昨儿那套白衣,怕是你要去见人,才特意穿上的罢?他的打扮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可不会似你这般阴森妖气!” 紫川郡主尖利话语一句接着一句,深衣懵懵懂懂听着,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有了更多不明白的地方。 紫川郡主尚不知陌少曾被凤还楼捉了去,不知道他过去所经历的事情,所以无法接受他的改变。 但深衣知道。 陌少回到靖国府后,莫七伯是见过他的。她不相信莫七伯会认错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不觉得紫川郡主这样的怀疑有十足的道理。 深衣最大的顿悟是——她大概又给这个黑心狼给坑了。 昨天陌少当着众人的面自毁名节给她解围,晚上又一脸吃亏的模样把床分她一半,她还以为他大发善心了,其实完全不然。 这陌少根本就是要拿她来当挡箭牌,断了紫川郡主对他的心意……亏她还摇着尾巴迎上去,感激涕零。 不过在衣服这一事上,紫川郡主似乎说得很对。 深衣回忆起来,她来湖心苑这么久,就只见陌少穿过三次白衣。 第一次和今天,都是见老太君等靖国府诸人,第二次,是那个杀手来袭。 其他时候,都是颜色大同小异的深色衣衫,那颜色,似乎还和星月晦明有关,晴时浅,阴时深,与夜色相合。 如果说真的不是巧合,那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一、他是用白衣在外人面前强调他还是以前那个陌少,而其他时候,是他的防备本色; 二、他预知了第一次老太太众人来苑中挑衅和第二次杀手来袭的事情,所以会提前换上白衣,收敛内息。 但他今天见郡主,为何又不穿白衣了? 深衣仔细想想,也了然了。十二年的地狱般的折磨,如今的陌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温厚纯良的陌少。他何必,再给紫川郡主那样的假象? “完了?” 陌少微微侧头,平静得似乎不知道颈上搁着那样一柄吹发即断的利剑。 紫川郡主嗤笑一声,“当然没完。你过去,可不会叫我觅儿。你自己说过,觅儿这种叫法,和府中的丫鬟们差不多,所以你叫我阿觅。” “就算你把以前的事情忘了,拿笔写字,却是本能。可我看你连毛笔也不会拿!” 她陡然怒目圆睁,剑刃下压:“说!哪来的妖孽、扮作我哥哥的样子?你把我哥哥弄哪里去了!” 陌少面上仍无一丝惧色,双眸如瀚海深沉,直直地看着紫川郡主,道:“你若觉得我是假的,尽可以杀了我。” 紫川郡主手抖了一下,剑锋碰到他玉色脖颈,霎时间出现一道细细血痕。紫川郡主咬着唇,双目微红,忽的只手伸向他紧束的领子。 陌少抬手挡住她,翻掌向上,道:“不必找了,在这里。” 深衣讶异望去,只见陌少手心中静静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青天流云般的色晕浑然天成,鲜美明净得不似人间所有。 玉上丹红穗子,一块精致竹符。深衣看见其上米粒大的小字镌着——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陌少淡淡开口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娘名叫陌羡仙,陌是陌上花开的陌。弘启九年三月二十四生下我后,不知所终。我和这块玉被送到了莫府门口。” 原来他名字中的那一个“陌”字,是这样得来。深衣却又想到,原来他今年的生辰,她正在湖心苑。可是竟不见他提及,亦没有任何为自己庆生的行为。 紫川郡主大为震惊,身子摇摇欲坠。喃喃道:“这玉怎么会在你手里?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明明只告诉过我一个人……”她眸中一片混沌,似乎渐渐失却了心智,忽的柳眉倒竖,高声厉叫道:“是不是你,杀了哥哥!逼着他告诉了你这些秘密,然后易容成他的样子来到这里!” 紫川郡主已经有些疯狂,陌少却静静地看着她,道:“你说我是易容的吗?” 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紫川郡主的眼睛,左手轻轻将颈边的袖剑抬到脸侧,蓦地偏头靠上一勒——冷白的脸颊上顿时出现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真真实实的血肉和肌肤,没有半点虚假。 紫川郡主和深衣俱已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冷漠地在颧骨和太阳穴处又拉了一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第三下又要往额头上去,恰似要把自己整张脸都毁了一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5、你睡里面 眼看着陌少扶着剑又要划自己的额头,紫川郡主猛然惊醒过来,夺回了那剑“咣啷”一声扔到地上,两手紧紧压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哭喊道:“你疯了吗?” 深衣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蹿到旁边的柜子里去拿金创药。 紫川郡主从深衣手中拿了药棉,想给陌少处理伤口,陌少却冷硬地说了一个字:“她。” 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一下子令紫川郡主怔在当场。 深衣觉得陌少真是拿自己当靶子。这样子紫川郡主不是要恨死她么? 但看着殷红的血顺着颊边流淌下来,将深灰的衣衫染成缁色,她迟疑了下,还是过去了。 手触上他的脸颊,柔和而凉润。伤口真的很深,血肉都翻出来。精致绝伦的一张脸,竟被他毁成这个样子。深衣看着心疼,手下便轻柔了许多。 紫川郡主跪倒在地,伏在他膝上哭得泪人儿一般,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哥哥……是我错了……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好不好?” “哥哥,你是因为身子残了才不理我吗?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只要是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你,我就满足了……哥哥,不要不理我啊……” 紫川郡主哀泣着,央求着,放下了一切所谓郡主的架子。然而陌少神色木然,竟是无动于衷。 “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小姑娘么?”紫川郡主看了看深衣,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垂眉涩然道:“如果你真的已经……你便纳了她为妾室,我……我也不介意。即便没有发生后面的事情,没有这个姑娘,你迟早也会收了g儿。毕竟她们一直贴身伺候你,早已没有了什么名节可言。你若不娶,又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呢……” “郡主。”陌少忽然开声道,“你不介意,我介意。” 紫川郡主不知他是何意,怔然地望着他。深衣给陌少涂抹金创药膏的手也顿了一顿。 “我既然喜欢了她,那么一生一世,就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纵使她欺我、毁我、叛我、弃我,我心中,也不会再容得下别人。” 他! 深衣一瓶子金创药,险些全糊在了陌少脸上。 他毫不闪避地看着紫川郡主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而清晰,似是声声凿在石碑上,千万年风蚀雨刻,永不磨灭。又似铮铮誓言,千万年海枯石烂,永无反悔。 他撒个谎,要不要这么认真! 他当这种话是什么?这种话一生也就能说一次,他竟然就这样随便说了,还是作为一个谎言来说! 每一个女人都渴望听到心爱的男人说对她说这样的话罢。对着自己说,那自然是千难万险,甘之若饴;但若是对着别的女人,那不啻于焚心之焰、蚀骨之剑。 他竟会这样去断紫川郡主的心念,未免也太无情! 紫川郡主本是个善识人心的人,竟也不能从陌少眼中识出任何破绽,被震惊得瘫坐在地,双肩软软地塌了下去。 “她……她才来几天,怎抵得过我们十六年……”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深衣自己亦是心神俱撼,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陌少眼睛别开,空洞双眸,像是望向了茫茫湖面,又像是迷失在了深渊里。 面颊削瘦,惨白里浅浅泛出青色,侧脸的骨线冷峻而深刻。 天是阴的。 云是灰的。 风是冷的。 雨还没有落尽,浓云垂垂天际,仿佛苑中稍稍发出一点动静,便会噼里啪啦地震下雨点来。 紫川郡主的泪水干涸在了脸上,两手胡乱在地上摸了两下,拾起袖剑,插回袖中剑鞘。 颓唐地爬起身来,腿上软了一软险些摔倒。深衣下意识伸手去扶,紫川郡主却踉跄后退了两步,凄恻道:“我仍是不信……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知道。” 说罢,转身夺门而出,水蓝色的身影展眼消失在了乌蒙水气里。 仿佛一场曲终人散,缭绕的尾音隐没不见,唯余心中怅然若失。 深衣内心惘然,道:“她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这么狠心?” 陌少的目光仍然未动,声音恍然如梦:“她喜欢的不是我。” 深衣恚然道:“她不喜欢你喜欢谁?” 陌少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喑哑道:“她喜欢的那个莫陌,十二年前已经死了。我不是。” 深衣有些恼火,又有些难过。 他说的又何尝不是呢。 紫川郡主心中的那个陌少,何其温柔美好。 若她知道现在的陌少手段之狠、防备心之重,知道他杀过那么多人……她还能够接受他么? 他再也不能陪她画画、写字、弈棋、诗歌唱和,与他相伴的只有针灸药石,不断发作的疼痛和躁怒,她还会像以往那么爱他么? 换作她……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她只想要一个能陪她对酒当歌,走遍明月千山的夫君。 老酒鬼都比他适合。 深衣去洗碗收拾的时候,脑子里仍是陌少那两句话,挥之不去。 若说她不为之所动,那必是假话。 纵然说话那人千般不好,是个女子听了,也会心软如绵吧?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何尝不对这种爱情心向往之,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彼此都是唯一。 陌少竟然也这般想法,让她讶异。她本以为,他会像莫七伯一样,并不在乎三妻四妾。 她活到现在,从来没人向她表过白。好容易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却是一个不着四六的幌子…… 深衣觉得自己很凄惨。 因着那话究竟是对她说的,她便总有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她心慌意乱,心乱如麻,一整个傍晚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晚饭也就只是胡乱扒了几口。 陌少补了一两个时辰的觉,已经恢复成千年不改的淡漠。抬眼瞅瞅她,丢给她一把小剪刀:“喏,把你的指甲修修。” 深衣洗罢澡后,爬上了陌少的床。 她本也可以回去睡,但想着才睡了一夜便回去,惹来怀疑就不好了。横竖这陌少对她的人没兴趣,睡到离开湖心苑也没什么的。这湖心苑每晚阴风阵阵,她每晚一个人睡觉,也没人说句话,也觉得怪可怕且寂寞的。 她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白日的那事情得有个了结。于是翻身过去面对陌少,和蔼道:“陌少爷,以后别这样利用我了,很折寿的。” 陌少平直地睡着,闭着眼,淡淡道:“没利用你。” 深衣又听不懂了,直白问道:“你对着郡主说那样的话,还不是利用我?难不成你说的还是真的?” 陌少仍是不动,也不睁眼:“你说呢?” “……”深衣没想到他竟会反问,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当然是假的啊!” “既然你知道是假的,还放在心上做什么?”陌少不咸不淡地打断她,翻了个身朝外睡去。 深衣愣住了。她突然想起一个小故事,说两个和尚过河,遇上一个姑娘踌躇难行。大和尚便把姑娘背了过去,然后告辞。但是小和尚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大和尚背姑娘犯了戒律,忍不住出言指责。大和尚叹道:我早就放下了,你怎么还放不下? 她这样揪着陌少问话,倒显得她像这小和尚一样,心里有鬼了…… 难不成,她心底里竟希望陌少那话是真的…… 不不不,怎么可能!她喜欢的明明是爹爹那种的,怎会是这个全不搭边的陌少? 忽又想起二姐说,女儿家,情窦初开的,未识过情之滋味,往往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真正想法。 细细回忆起来到这里,她的喜喜悲悲,似乎总在被这个讨厌的陌少牵着走。有时候他一句话,就会让自己寻思上个半天一天的,去琢磨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比如上次他说,如果非要娶,那就娶她。 比如昨夜他说,难道你希望我对你有兴趣? 比如今天…… 一定是自己觉得他生得好看,一时间脑子发热,对他见色起意了…… 深衣纠结地把被子抱成一团,伸爪子挠了半天墙——无奈指甲刚被剪了,半点声音呲不出来。 也不知是几更天,她终于忍不住,腾的起身,抓着陌少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双手撑在了他身侧,自上而下的瞧他。 天气虽然不好,夜里却还是露出了阴阴的月色。 晦暗天光下,陌少的脸泛着柔和莹净的光晕,两道长长的伤口竟似乎无损容色,反而让人心生怜意。 奶奶个熊掌鸡大腿。 深衣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自己果然是喜欢他的样子的。 因色生爱,这一定不是真爱。 深衣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坚信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你做什么?” 身下的人忽然冷冷地开了口。 深衣本来甚是投入地在思考着那个令她纠结的问题,被他如此冷静地一问,本来就有些混乱的脑子更是糊了—— “我……我在看你的伤……” “伤有什么好看的?” “……”深衣故作镇定地想了下,觉得刚才说的未尝不是个很有道理的理由,便顺着这个话题胡乱道:“我想,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划了两刀,多可惜……” 陌少哼了声,道:“有何可惜?既然惹人厌恶,划上千刀也无甚可惜。” 深衣讶异道:“谁讨厌你这张脸了?” 陌少推开她,侧身向外,冷声命令道:“睡觉!” 深衣此刻却睡意全无,决意要把这个纠结不清的问题彻底解决掉。 她锲而不舍地把陌少又扳过来,严肃道:“你听我说,你现在虚岁二十五对不对?” 陌少耐着性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现在才十五岁。所以你比我大了十岁对不对?” 陌少修长挺直的眉尖挑了挑,“为何我要用虚岁,你要用实岁?” “嗨,凑个整嘛。总之你大我这么多岁,都可以做我长辈了,以后我就叫你大叔怎样?” 陌少的脸瞬间就黑了。 深衣提出这个称呼,自然有她的考虑。她觉得,既然两人睡在一个床上,就得有个正正当当的名分。她要扼杀心中对陌少那小小的爱的萌芽,最首先的就是要撇清关系。 所以么,这错开一个辈分,感觉就好多了。 “大叔大叔大叔大叔……” 深衣凑在他身边,笑嘻嘻地反复叫唤,越叫越觉得心中坦然。她觉得自己甚聪明,这法子甚妙,现在湖心苑中三世同堂,其乐融融啊! “够了!朱尾!不要叫我大叔!”陌少终于按捺不住,怒吼了起来,“我看着有那么老么!” 深衣却吃准了陌少如今不会轻易向她动手,嘿嘿道:“是,大叔!好的,大叔!”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梦里面,海风阵阵,竟有些冷。 她团成个球滚了滚,发现旁边有个暖暖的东西,于是张开手脚往那边靠过去。 唔,暖暖的东西似乎挪走了。 再靠靠。 唔,又挪走了。 她不懈地再挤过去。 …… 朦胧中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深衣揉着眼半撑起身来,“怎么了……” 面前是陌少的脸,逆着光,但隐约分辨得出脸色很不善良。再一看,他竟是坐在床边的地上。 深衣懵懂地看看床,看看自己…… 她把陌少挤下去了! 深衣心中惊呼一声糟糕,见陌少单手撑着床沿,费力起身。她心中十分歉疚,半睡半醒地也不多想,双手穿过他胁下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朱尾!我用不着你帮忙!” 陌少推拒着她,咆哮着,受到了羞辱一般。 深衣却已经习惯了他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晕头晕脑地把他拖到里面,卷着被子睡在了外边,打着呵欠道:“好了……这样你就不会再掉下去了……” “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6、破戒,吃肉 紫川郡主走后,湖心苑又恢复了往常的静谧。 好雨时至,清风满湖,满院的艾草青蒿沐阳光雨露,一日日地生长得愈发蓬勃茂盛。湖风中丛丛簇簇地摇曳生姿,翻卷起茸茸然青白两色,好似碧涛满苑,白波粼粼。 深衣每日绘图不辍,只是舰船结构精妙,处处榫卯相扣,容不得毫厘间的差池,需得慢工出细活。她自幼性格毛躁,难以专注,父亲便拿制图一事来磨炼她。天长日久地练习下来,渐渐也能一气在制图房里坐上两三个时辰,心无旁骛。 其间休息时候,深衣最爱让老酒鬼把她提到屋顶上去。老酒鬼酒香满身,醉卧一旁,深衣两手托腮,极目远望。天风辽阔,飞鸟迂回。苑子底下青艾生香,香远而益清。 深衣趴伏在老酒鬼旁边,细细嫩嫩的手指绞着他的花白胡子玩耍。见老酒鬼虽然苍老,可那一双危危上挑的桃花眼,若放在少年人身上,定是风流倾城。 “老酒鬼爷爷,你有孩子吗?”深衣心中有话,便藏不住。小心翼翼地问着,紧盯着老酒鬼的表情,打算一有不测,便呼唤陌少救火。 妻子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结果……把老酒鬼弄疯了。 老酒鬼这一回很清醒:“有。” 深衣舒了口气,好奇问道:“那你怎么不同他一起?难道是他不愿意赡养你?” 老酒鬼得意笑道:“老头子不用别人养。他喜欢管着老头子,不让老头子喝酒,老头子偏不爱他管。” “……” 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爹…… 暖阳和煦,深衣掐手指算算,“唔,端午快到了。” 老酒鬼偏头:“又要老头子买东西去?” 深衣:“嘿嘿。” 要说在这个湖心苑里,陌少是主子,老酒鬼和深衣是仆。可是最穷的其实是陌少——因为陌少一个铜板的月银也没有,老酒鬼和她各自却还有二两银子的工钱可拿。 不过老酒鬼买酒、买各种好吃的回来,根本不是二两银子盖得住的。上次他买回来的一只秘制焖炉烤鸭,市面上怕是得五十两银子一只。 深衣琢磨着这老酒鬼的儿子,大约是个大户人家的家主,应该孝心也不错。自家的老爹跑出去躲起来了,也不能亏待了他。老爹造下了什么乱子,他便得紧跟在后面收拾。深衣想着各家酒馆、食肆每个月底结账时拿着一堆白条去找他儿子,定是个很好笑的场景。 深衣这段时日,除了画船图,余下的时间便是精研膳食。深衣明晓了陌少在自己心中有所不同,又知道了他过去的事情,是以待他更加尽心。 虽然仍是做些清粥小菜,但又多了许多花样。譬如白粥里面,不时地换了莲子、百合、花生、五色杂粮;小菜除了他原来从不曾变过的青菜,又迎合他的清淡口味做出豆腐、木耳、土豆、菜花、豆荚、瓜菜等各种精致素食出来。 老酒鬼过去本不屑吃这种素雅小菜,结果发现深衣做得别有滋味,于是每次都要分一杯羹。 陌少初时还有些抗拒,但是见这些都是全素,而且也不放葱姜蒜醋之类的重味,慢慢也就都吃了。 深衣渐渐觉得去琢磨陌少的口味也是一大乐趣。比如他喜欢吃清蒸的东西;放了菜油来炒的就吃得少些,若是猪油,绝对沾都不沾。丝瓜、芹菜、白口蘑之类有特别味道的蔬菜他也完全不吃。 若是一盘菜他能吃掉三分之二,深衣走路都要含笑半步颠,老酒鬼看到了便捋着胡须别有深意地怪笑。 端午节这天,深衣包了些火腿粽、鲜肉粽给老酒鬼,又包了些艾香粽、竹叶粽给陌少。雄黄酒、咸蛋黄、黄鳝、黄瓜、黄鱼这“五黄”是必不可少的,深衣另外还蒸了条鲈鱼。 老酒鬼早早地闻到酒菜飘香,馋虫大动,踮脚摸进厨房来,扯了双筷子就去戳那鲈鱼的鱼头,却被深衣眼疾手快地喝止。 老酒鬼十分委屈:“迟早都是给老头子吃,提前尝个鲜也不成?” 深衣无奈道:“等一下!” 她挺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菜刀,灵巧地将鲈鱼鳃上面的那块肉给挖了下来。 老酒鬼心疼地瞪大了眼睛:“啊啊啊啊啊——” 深衣知道他叫什么。 这块小小的肉是整条鱼身上最鲜最嫩的地方,一点都不荤腥,乃是鲈鱼之精华所在。吃鲈鱼本来就讲究个鲜嫩肥美,最好吃的也就是这儿了。 深衣将事先配制好的酱料淋到鲈鱼身上,连盘子奉给老酒鬼:“好啦,吃吧。” 老酒鬼接过,一双桃花眼仍是不死心地盯着被剜下来的那块肉:“喂喂,那个……” 深衣护着盘子:“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这个不是给你的啦!” 老酒鬼恍然大悟,拿指头点着深衣的小脑瓜儿:“嘿嘿……小丫头……有私心……” 深衣有些脸红,小声道:“你不要乱想!我就想骗他吃肉,我就不信这个邪……” 老酒鬼连连点头,“好好!这是好事情,先诱得那臭小子破戒,破了戒,以后的事儿就好办了!” 关于这个问题,深衣和老酒鬼早已经达成了共识——除了杀生,其余佛门九大戒律陌少比和尚守得还严。老酒鬼一语点破天机——这货一直就是个禁欲的主儿。 深衣把那两团雪白如脂的鱼肉剁做细嫩的肉泥,一部分混进了他的粥里。另外拿缝衣针把几十根黄豆芽的中心掏空,将剩下的鱼泥填了进去,混在其他豆芽里面儿一起清炒了。 老酒鬼看得瞠目结舌:“小丫头!瞧你这精怪心眼儿!这种做法,怕是皇帝都没吃过吧!” 深衣咭咭鬼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太费功夫。下回再做了给你吃!” 老酒鬼伤心欲绝地摇头:“老头子年轻时也很多姑娘爱的,果然老了就不吃香了……” 屋外阳光甚好,明灿灿的金子一般。 陌少在苑中采艾。 五月艾草生长最旺,艾油最好,正是采艾时节。 大把碧油油的艾叶抱在他怀里,愈发衬得他容颜如玉,眉目似画。一身青衣香气尽染,风吹衣袂翻起水黛颜色,似一株冷荷。 见深衣来了,他看了看菜食,简略道:“去房里。” 陌少将采下的艾叶放到桌子上,去洗了手回来,默默无语地开始吃饭。 深衣想亲眼看见他把鱼肉给吃了,便赖着不走。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那些艾叶上,问道:“我可以要一些么?” 陌少点点头:“我也用不完了,你随便拿罢。” 端午节有悬艾于门,禳祓毒气的习俗。深衣兴冲冲地拿了一大把,分出两束来,准备挂在陌少和老酒鬼各自的门口。 陌少细嚼慢咽,看着深衣将剩下的一把折巴折巴扎成一只小兽形状,放在了床头,皱眉问道:“猫?” “……”深衣瞧瞧自己的手工,垂头挫败道:“是老虎啦……” “……做什么的?” 深衣听娘亲描述过,□□民间,不分贵贱,端午都会扎艾为虎,截蒲作剑,以斩千邪、驱百鬼。艾草、菖蒲俯拾皆是,就算是没有钱的黔头百姓,也能随便摘到。大户人家更是讲究,会做出各色艾人、艾虎、蒲龙来。 所以深衣有些奇怪。 陌少十二岁前都还在家里,怎么会不知道扎艾虎辟邪的风俗呢? 大约是他没怎么注意过…… 深衣随口给他讲了些,陌少认真听着,不知不觉还真把夹着鱼肉的饭菜给吃了…… 深衣心中暗自欢欣鼓舞,觉得陌少如此实在值得奖励,便掏出此前扎粽子剩下来的五色丝,飞快缠在陌少左臂上,顺带打了个死结。 陌少郁郁地用右手去解。他只有两根手指,自然解不开。手中一晃竟有一把尖利的小刀出来! 深衣唬了一跳,慌忙拦住:“这个叫五色长命缕,又叫辟兵绍,保你平安长寿的,千万不可以割断!” 陌少怏怏不快地垂了手,深衣也没见他把刀收进袖子里,那刀竟又凭空消失了。深衣兀自称奇,却听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平安?长命?……”又摇了摇头。 深衣隐隐觉得他这话有些不祥,就像是觉得这两个词不过奢望一般。心想他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种心病,也只能靠时间来治愈。 她端了食盘出门,忽听见陌少唤她: “你……船图画得怎样了?” 深衣转身过来,摇摇头道:“哪有这么快的。估计还要一个多月。” 陌少微垂了首,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点点头道:“差不多。越快越好。” 深衣倚在门边,道:“怎么,打算让我快点画完,看完了真假,赶紧让我走?” 陌少毫不讳言:“是这个意思。” “……”深衣登时胸中涌起一股无明业火,气咻咻道:“把我关在这里的是你,急着赶我走的也是你!我看你这人反复无常,讨厌得很!” 她小巧足弓勾上那扇门狠狠带上,撞出“咣”的一声重响。 那门合上后,却又开了。她听见陌少在身后平静地问: “你想出湖吗?” 深衣倏然转身,葱绿裙子划出一道漂亮弧线,赌气道:“想!我现在就特别想!” 她两番撒气,陌少仍然不喜不怒,平平淡淡道:“明天老酒鬼会出去。晚上,你随我一同出湖。” “我和你?!一同?!” 深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难道对于他来说,出湖根本就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深衣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7、是哥哥才不是情郎 深衣蠢蠢欲动了一整天。 她始终想不通陌少要怎么出湖。 冠冕堂皇地乘船出去?想都别想。她想离开湖心苑一步都不被允许,更别说陌少了。 轻功?算了吧。他连路都没法走。 潜水?沾了冷水,他怕是又要腿疼难忍,而且轮椅怎么带? …… 恰如陌少所言,老酒鬼一大清早离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吃过晚饭,日落西山,深衣打扮得干净利索站到陌少面前:“走么?” 陌少看看她,递给她一套玄色衣裳:“换上这件。我们走水路,干的衣服给我拿着。” 深衣接过那衣裳,只觉轻盈如羽,光滑如丝,惊道:“这是绰影!” 陌少轻挑眉锋,道:“也是,你义父做过翊卫,你自然知晓这个。” 翊卫是□□皇帝身边最为锋锐的一支亲军,夜行侦探布料,正是这“绰影”,奇轻无比不说,最厉害的是水火不侵。深衣曾见父亲穿过这样衣服。可是绰影乃是翊卫御用,陌少从何处得来? 但若是走水路,穿着绰影还真是再适合不过。但是这绰影和父亲当年那套还不一样,乃是一件夹衣。 深衣见这衣裳是陌少的尺寸,便问道:“那你穿什么?” 陌少摇摇头,“其实这衣服对我没什么用处。” 到水边,陌少嘱咐深衣道:“水底无光,你务必紧跟着我。迷了方向,必死无疑。”在她领子底下挑出一根牛筋管,“夹层中有气囊,不多,但你擅长潜水,应该够你用了。” 深衣愕然:“你怎么知道我擅长潜水?” 陌少道:“海上长大,哪有不会潜水的道理?不过——我算过你潜水的时间。” 深衣脑子里面一炸,当时她潜水时瞅准了四下无人,只穿了两件小衣,腰腹和两条腿□□在了外面,更别说一沾水……更是春光乍泄…… 流氓! 自己没看成他,反而被他先看过了! 陌少从轮椅底下摸出了一个袋子类的物事,抖开来,竟是一件鲛绡所制的连身衣,半透明,头顶开有一口,束紧之后便进不了水。深衣咋舌,这种鲛绡比绰影更加难得,有价无市,她一直想要谋一件都没有实现…… 陌少拿了她的干衣,自己穿好鲛绡之后便撑身下了水。深衣惊道:“你不要轮椅了么——”见他已经下潜得没了影踪,忙紧跟着跳了下去。 天色本来已经入暮,水底没潜多久,四面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深衣衔着牛筋管,心中隐有惧意。她过去下水,身边总会带着娘亲的一颗沧海月明珠用来照明。似这般不知目的、没有方向地潜水,还是第一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紧紧跟随在陌少身边。 陌少的水性好得惊人,一尾箭鱼般在水底穿梭,深衣竟要用尽全力才能追上。 水路渐狭,幽径曲折,像极了深处的秘道。深衣深谙水流,感知得出这是一条长而封闭的暗河。若非衣衫里面有气囊,再擅潜水的人也无法通过。 有一处陌少捉了她,将她压到自己下方。深衣尚不明道理,但耳边水流有微妙的变化,她听出两侧有细密锯齿。不明就里的人摸黑闯过,恐怕会直接挂死在这里。 深衣愈潜,心中愈是疑惑——这水道暗布机关,曲径通幽,分明是挖掘一刹海时便设计好的。水底不辨方向,不见黑白,陌少能如此快而准地通过,只怕是走过不止一两次了。 他根本就是自愿被关在湖心苑的。 又迂回潜行了不知多久,深衣渐渐觉得胸口窒闷,晓得这气囊之气快要用尽,愈发的有些惶恐。水下无法说话,只得伸手握住陌少的手臂。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拽着她飞快向上凫去。深衣只觉得水压越来越小,渐见深蓝天幕。猛的一蹿,出了水面,大口呼吸起来。 天边新月如钩,四面蒲苇丛丛,遥遥可见零星灯火——这儿竟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陌少并未出水,而是自水下一路向岸边游去。那鲛绡光滑如鱼皮,在水底潜行比在水面凫游更快。深衣紧追着那一泓波痕,也到了岸边。 深衣兀自捋着头发上的水,见陌少脱去鲛绡,浑身果然滴水不沾。她接过自己的干衣,问道:“没有轮椅,你打算就一直坐在这里吗?” “阿陌。” 突然一道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深衣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雪青衣裙的女子魅影一般站在几步之外的苇丛中,气息沉敛,竟让她浑然不察。 这女子和陌少像是同样的功法路数。 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仍是未出阁女子的打扮。容颜妩媚,却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冰冷。 阿陌? 叫得可真够亲热的! 那女子纤手轻扬,勾过来一把轮椅推到陌少身边,望着深衣目有敌意: “怎么把她也带出来了?” 女子没有帮忙,陌少自己坐了上去,道:“我要带她去见一个人。”又向深衣道:“去旁边换衣服,然后我们走。” “你要带我去见谁?” “内库,堂主。” 深衣一路上都没有回过神来。两旁夜市千灯如昼,各色店铺货品琳琅,她却恍若未见,一心只想着内库堂主这个事儿。 她有些不敢相信陌少竟能让她去见到堂主。不是说堂主身份成谜,向来只有皇室及其亲信诸人才知晓么?今上视她四哥如亲弟,所以四哥能够见到堂主不足为奇,陌少……陌少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听着陌少和那个女子交谈,原来那女子就是他之前提到的白音,是董记当铺的二掌柜。 他在湖心苑,都是与这个白音联络。 深衣思来想去,除了第一次陌少病发突然,让自己给董记当铺送了信,后来再没有与外界有书信往来。一刹海四周高墙密网,鸟飞不过,难道他竟是通过掷棋子,将水纹送到高墙之外来传递讯息? 水语,这是内河水路上的人常用的传讯暗语。她此前有所耳闻,只因海上总有风浪,无法使用水语,所以从来不曾见过。 陌少居然会水语,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陌少和白音先行去了董记当铺,深衣这回终于见到了之前接待他的那个大掌柜,以及他的妻子。她本以为大掌柜姓董,没想到却被唤作徐先生。而那徐夫人,温婉贤淑的模样,竟然是个哑巴。 他们在内堂说话,深衣在外面等得百无聊赖,索性上了城隍庙大街q。 行得百步来远,便见到有人当街叫卖活的龟蛇。 深衣忽想起她从琉球过来,途中寂寞,便带了小呆子为伴。小呆子是一只长脖儿龟,是她从大洋之南的一个海岛上拾到的一枚蛋孵出来的。她准备进靖国府之前,便把小呆子“寄养”到宝林寺的放生池里面去了,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爱屋及乌,深衣忍不住去那卖龟人的水缸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呆子,被单独盛在了一个盆子里,畏畏缩缩的,供人观瞻。 哪有这样恶人,去佛寺的放生池捉龟出来卖的! 中原土生土长的龟,脖子都是短的。人们何曾见过这种脖颈如蛇一般的长脖儿龟?一个个争相观看,更有大胆者,拿手指去拨弄龟-头。 小呆子害怕,歪缩了脖子,却张开嘴“哈哈”有声,作凶恶之状。 那老板拨开乱摸的人手,高声道:“这是神龟!神龟知道吗?就是玄武,龟蛇合体之真身!这是天降祥瑞啊!” 深衣挤上前去,大声质问道:“老板,你这长脖儿龟哪来的?” 那老板是个黏黏糊糊的胖子,吊梢眼里闪着市井商人的狡狯,道:“哪里来的?上天赐给我的!” 深衣料想他也不会说实话,尽在这里讹人,无非想卖个高价,便问道:“多少钱卖?” 老板乜斜着眼,竖起三根指头。 深衣问道:“三十两银子?” “错!三千两银子!这本是无价之宝,三千两是便宜卖了有没有!” 深衣见他漫天要价,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若在以往,她肯定直接上手夺了,而今没有内力在身……哎呀陌少真是讨厌极了! 深衣气冲冲地挤出人群,打算回去找陌少帮忙,走了两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上去一把揪住。 “南向晚!” “哟哟,老婆!” 深衣一脚踹去,南向晚挨了她这一脚,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哟哟,几日不见,我老婆怎么变得花拳绣腿了?踢在为夫身上,就像挠痒痒似的。” 深衣知道南向晚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性子,最喜欢嘴上占便宜。她过去在船上也同别人嬉闹惯了,游戏心起,拉了南向晚的袖子,撅嘴赖娇道:“好嘛,你既然说是我相公,那是不是要对我言听计从?” 南向晚眉开眼笑:“对对,星星月亮都给你摘下来。” 深衣一指那个龟摊,“我看上了那里的一只长脖儿龟,你帮我弄来!” 南向晚一捋袖子,豪气道:“这有何难!老婆且看我手段!文的不行来武的!” 果然……文的不行…… 那胖子老板软硬不吃,咬定三千两不放松。南向晚目露凶光,正要动武,只听见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这龟,是从宝林寺的放生池里捉的吧?” 这声音清远如钟,喧哗众人顿时喑了声气,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来,深衣和南向晚反而被挤到了后面。 深衣只见到一副修长背影缓步行到龟摊之前。杏黄僧袍,紫檀念珠粒粒沉光,头颅光光的是个和尚! 众人静了一静,立即骚动起来,言语间竟是兴奋不已。 “好俊的和尚!” “是宝林寺的阿罗舍禅师!” “听说阿罗舍禅师慈悲为怀,每月都会来集市上买活物放生。” “集市上那么多活物,哪里买得过来?” “嗨,阿罗舍禅师是得道之人,佛法精深,自然能分辨六道轮回、因缘果报!” “这摊子的龟竟是在放生池捉的?唉哟,造孽哟……” “活该啊,人家宝林寺的正主儿找来了,看他还怎么糊弄人!” 那老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果然是被镇住了。起初还想负隅顽抗,但四面人众围得越来越多,尽皆指责,渐渐也怕了。忙双手托了那龟,恭恭敬敬躬身奉给阿罗舍,涕泣道:“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见这龟生得特别,便偷偷捞走了。亵渎了佛祖,求禅师帮小人在座前多说说情!” 阿罗舍宽大僧衣袖了小呆子,单掌躬身回礼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能够悔过自新,功德无量。”说着,便返身要走。 深衣奋力挤出人群,扑上前一把抱住阿罗舍,兴奋大叫道:“哥哥!” 这张脸和她三哥长得一模一样,俊得出尘,正是她的四哥朱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长到十五六岁,还是头一回见到活的四哥,她怎能不欣喜若狂?什么陌少,什么内库堂主,一时间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京城举目无亲,现在亲哥哥就在眼前,深衣傻傻笑着,紧紧抱着阿罗舍的腰,仰起小脸来看他。 四哥也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应该也很高兴吧! 可、可他一脸的惊吓,还有脸红,是怎么回事?! 深衣这才想起来,四哥和三哥长得一模一样,自己认得他是自然,可他却不认识自己……唔,是她不对,她应该先介绍自己。 “我是……” “喂!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要脸!快放开禅师!” “就是!哪来的没教养的小丫头,竟然当众管阿罗舍禅师叫情郎!” “京城里喜欢禅师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谁不对禅师礼敬有加,头一回见着这么不知羞耻的!” “丢人啊……” “哎哟佛祖哦……” 阿罗舍竟也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鞠躬唱喏道:“女施主自重!贫僧乃是出家之人。” 说着便快步离去。 深衣焦急要追,被南向晚一把拉住,“小姑奶奶,您这也太豪放了吧!” 深衣急得甩手:“豪放个屁!他就是我哥哥!” 南向晚道:“他是你情郎?” 深衣呸道:“情郎个屁!他是我亲哥哥!” 南向晚笑道:“真是胡说。阿罗舍自幼生长在皇宫,无亲无故的,哪有什么妹妹?” 深衣急道:“哎呀一言难尽,等会跟你讲,快带我去追他!” 阿罗舍身负轻功,似乎是有意摆脱两人的追逐,在街巷间几度穿梭,便不见了踪迹。 南向晚道:“老婆啊,怎么一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就弱成了这样?你跑得太慢,还是我背着你追吧!” 深衣二话不说,蹭地爬上了他的背。 路上听南向晚解释,才知道“哥哥”这个词,在京城有着不一般的意思。 “几十年前京城里流传着几套书,叫什么《呻-吟赋》《浪-荡词》的,情-事写得极好,里边儿女子唤情郎都唤‘哥哥’。一时间这称呼风靡京城,大家都这么叫了。” 深衣听得悒悒,这不正说的是她娘亲年轻时瞎写的几本书么?这回真是被娘亲给坑了! 这时才反应过来,为何此前紫川郡主叫陌少作哥哥的时候,靖国府众人是那样一副神情了。 哥哥,情郎,阿陌……呸!就你桃花儿多! 深衣心中酸不溜秋的,忽然听见一阵阵咿咿呀呀管弦嗯唱之声,仔细一看,底下人头黑压压的一面,台子上金碧辉煌—— 竟是跟着阿罗舍闯进了一个梨园戏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8、戏子杀人 深衣和南向晚摸进这戏园子里,只见阿罗舍僧衣从容,施施然行到前排一个八仙雅座上坐下,随即便有青衣小厮过来斟茶倒水,十分殷勤。这园子里乌泱乌泱地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站着,而阿罗舍独自占了一张八仙小桌,又是最好的位置,实在惹人眼馋。旁边几张雅座上看着都是些绮罗贵人,见着阿罗舍过来,纷纷起身施礼,阿罗舍亦优雅还礼。 深衣有些切齿。 四哥看起来在□□混得不错啊,有权有势的,民间敬为高僧大德,连看个戏都有好位置做——不对,四哥一个出家人,看什么戏啊! 台上一花旦,一青衣,缠缠绵绵地唱着一出水磨腔的南戏。深衣听了听,原来说的是吴王和王妃相思相误的故事。那几阙《陌上花》唱道: “荆王梦罢已春归,陌上花随暮雨飞。却唤江船人不识,杜秋红泪满罗衣。”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 吴侬软语,词曲含思宛转,听之凄然。深衣素来对这种哀婉凄恻的戏本子不大感兴趣,只听得出这词里面陌啊归啊尘啊什么的,蓦的一惊,这《陌上花》,倒似把陌少的名和字的几个字都含进去了,也不知他的名字本就是从这里头取来,还是自己多心了。 深衣心底里暗叫不妙,自己竟然对这几个字这么敏感,莫非自己对他的心思,还真的不浅了? 深衣连忙堵了耳朵不去听那靡靡之音,把目光转到了台上的饰演吴王的小生身上——不看则已,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睛——这小生,生得未免也太绝色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风流无双,眼角眉梢,无不是戏。那个旦角儿亦是个美人,却被这小生活生生地比了下去,成了片绿叶。 南向晚凑在她耳边道:“老婆,你那哥哥看起戏来了,长脖儿龟还在他袖子里呢,现在怎么办?” 深衣咬牙道:“我们过去!”说着,拉南向晚沿着苑边猫腰向前排挪去。 忽的只见座位中两道褐影暴起,刀光如虹,起落间四道血柱冲天! 听戏众人短暂的震惊过后,纷纷尖叫着作鸦雀散,整个戏园子顿时乱作一团,践踏无数。 深衣和南向晚被挤得紧贴在墙边,根本无法挪动一步。只见那两个褐衣人刀势凌厉,与人众流向相反,仍向前杀去,目的是八仙雅座上的几名贵贾。 深衣转目,只见南向晚脸色苍白,似是要软倒,忙将他一把拉住,问道:“你怎么了?” 南向晚虚弱道:“是凤还楼……” 深衣将死人一样的南向晚拖到角落里藏起来,拨着帘幕看着外面情势,悄声道:“我说,你怎么见了凤还楼的人就像见了鬼似的?” 上一回在八方客栈也是,南向晚堂堂一个男人,竟老鼠似的躲在她身后。 南向晚虚着声音道:“老实同你说罢,我以前是个凤还楼的掮客。见到过不该见的人,躲了七八年了……” 深衣未来得及答话,只见那两个褐衣杀手已经追上了前面的一名贵人,挥刀便要斩落。彼时剑光数丈雪芒陡至,二人双腕齐断,哀嚎声中双刀落地。 那贵人缩在地上抖成一团,台上小生繁复戏装纷飞如花,三尺青锋恶狠狠抵上两名杀手的喉咙,怒骂道:“敢在小爷的眼皮底下杀人,活得不耐烦了!” 那两名杀手四目暴睁,嘴角溢出黑血,显然是双双服毒自杀,然而临死前两手齐出,将小生的戏服死死抓住。 深衣看见又一名潜伏之人身影遽动如魅,刹那间一柄利刃翻出手腕,刺向小生后背。 深衣刚想叫“小心”,却见那小生背后似生了眼睛,闪电般斩落那两只手,翻身回击。两柄利器锋刃相撞之处,火花四溅,金声玉振,两人双双后退五步,将一大堆长凳撞得粉碎。 深衣兴奋道:“精彩!”拎起南向晚的后领,提到自己身旁,“不看可惜了!” 那小生剑掩半唇,涂了雪白脂粉的美靥上牵出一个媚乱笑意,闪闪烁烁映照出几重光影。他微翘了兰花指,轻轻拂过明泓剑刃,妖妖娆娆地道:“连个一品都没混上,也配跟小爷动手?” 他两番说话,都是用了南戏中的戏词腔调,华美之余又带着十分的吊诡,令人心中又欢喜又忐忑,像被摄了魂儿一般。 深衣以气声问道:“你说,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一品?” 南向晚有气无力道:“看兵器。执名一品是全凤还楼唯一一个用剑的,孟章一品用九连环,监兵一品是梨花双枪。” 深衣点点头,那夜来袭的人用剑,难怪陌少会猜测他是一品执名。见南向晚像是说完了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不是还有个凌光一品么?” “凌光一品早就死了。凤还楼,如今只有三个一品杀手。” “啊?”深衣讶然道,“被杀的?那么杀他的那个人就应该成为一品啊?” “话虽这么说,可那人早就叛出凤还楼了,楼中接连发出一十三道九仙令通缉追杀,赏金积攒至今,已经有万余两白银了。” 小生和那杀手激战正酣,整个戏园子里已经是空荡荡一片,桌椅俱散作碎屑,凌乱满地,唯余了戏台前一张八仙桌,阿罗舍悠然坐于其侧,享大自在,温温然呷一口清茶。 剑光漫漫,青冥浩荡。利刃带煞,黑风无影。这二人愈斗愈烈,身影穿梭往来,令人眼花缭乱,难分彼此。 深衣津津有味地观战,听着南向晚将七年前凤还楼的一场风云剧变絮絮道来。 凤还楼虽然分作凌光、执名、孟章、监兵四个阁子,然而凌光阁却凌驾于另外三个之上。 只因为凌光一品,乃是楼主亲信,同楼主一同挣下了凤还楼的一片江山。 凌光阁子训练自养杀手,另外三个阁子,却都是从江湖上募来的亡命之徒。 然而七年之前,一个二品的自养杀手杀了凌光一品,并将凌光阁中所有见过他的人屠戮殆尽,放出楼中人质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哈,这么说,那个自养杀手还是陌少的救命恩人。”深衣略略有些兴奋,“这人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深衣便觉懊悔,她记得南向晚说过,九仙夫人是凤还楼唯一一个公开名号的人。那么这个凌光二品,定然也是没有名字的。 “陌上春。” 南向晚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 “九仙飞令连发一十三道,全江湖黑白两道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黑道的人都想杀了他,爬上一品凌光的位置;白道的人也想杀他,扬名立万。只是到如今,黑白两榜上这个名字都没有抹去。” “我……我就是因为见过这个人,所以再也没敢再在凤还楼做下去,四处躲躲藏藏到了今日。想着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所以这些年一直呆在这里。” 深衣认认真真听着,狐疑道:“这人叛出凤还楼,又放出人质,应该是个好人才对呀。” 南向晚苦着脸,道:“要说是好人,也未尝没有道理。我当时是个小掮客,专给下三品的杀手拉生意。当时陌上春过来,从来只挑恶人。便是恶人,也不挑有家有口的。这种孤寡恶人,大多是亡命之徒,别的杀手避而远之,却是陌上春最喜欢的。但他杀人如麻,哪里能这么轻易就论了好人。” “说不定他也有他的难处。”深衣笃定地觉得,这个陌上春既然能放了陌少这些人质,那必然人性深处的善根未断。能够从九品一步步爬到杀手之巅,一夕之间戮尽楼主自养爪牙,血洗凤还楼,听来竟有些忍辱负重孤胆英雄的意味,不由得向往道:“你既然见过陌上春,他长什么样子?”她嘿嘿一笑,“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俊秀人儿呢。” 南向晚难得地“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拍深衣的头,摇着头同情道:“嗳哟,真是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你可要大大地失望了,这陌上春,长得干枯瘦小,是个矮脚虎!” “啊?!”深衣险些失声,慌忙捂住了嘴,极小声问道:“真的啊?” 南向晚道:“我还骗你不成?那陌上春从来都是蒙面,但是要辨认他的身份,却十分容易。凡属自养杀手,耳后会黥字,无法除去。他黥的那字独一无二,是个朱篆‘春’字。他用一对陌刀,通体窄长,和他人差不多高。那刀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处包上革套。别的都可以伪装,身材、黥字和兵器却难以替代,所以我不会认错人的。” 深衣听他说来,果然失望不已,失却了兴趣,又专心致志地去看场中打斗。见那杀手侧身处,耳后一抹丹红颜色,兴冲冲地摇着南向晚的胳膊,道:“这是个自养杀手!” 那小生戏服翻飞若蝶,剑法精妙无比。青锋过处,剑气秋水般潋滟,初时将那杀手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接连割破那杀手身上几处衣衫,血痕渐重。 然而那杀手甚是能扛,愈打愈是顽强,虽连受数伤,招式上却不露半分破绽。 如此缠斗得数百招下来,深衣瞅出那小生剑招渐缓,竟似有体力不支之相,不由得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那杀手瞅准一个间隙,长刃脱手飞出一记虚招,雪光漫天耀眼,一掌猛地拍出,隐隐然有崩山碎石之力。只怕那小生被当胸拍上,心腑都会被震碎。 小生腰肢如柳,生生一个铁板桥向后折下,险险避过了那一掌。杀手扬手收回长刃,毫不留情地扎了下去。 小生方才那一式已经极其艰难,现下要躲,断不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嗡”的一声铮响,长刃荡开三寸,紧贴着小生腰侧刺下。小生侥幸躲过一劫,得了喘息之机。手心长剑旋开,飞叶穿空,正正捅透了那杀手的胸膛。 一刹那间生死一线,深衣看得冷汗淋漓。那小生翻身而起,一剑划破杀手背上衣衫,但见背上玄青纹身,一只朱雀展翅欲飞,八枚尾翎鲜羽。 小生捅死了那人,一身白梅仙鹤锦绣戏服鲜血尽染。犹觉得不解气,将那尸体狠狠踹上一脚,嗤声咒骂道: “果然是个凌光二品!二品就是二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29、四人一台戏 阿罗舍自行斟上一注水,茶杯盖儿拨了拨水面上的茶沫,慢吞吞道:“连个二品都打不过,若是传出去,可不让人笑话?” 那小生闻言扭了腰肢,风摆杨柳一般逶迤行到阿罗舍面前,捏着抑扬顿挫的花腔道:“若不是那陌上春叛出凤还楼,说不定这人早就是一品了——” 阿罗舍呷着茶,也不正眼瞧他,打断道:“说人话。” 那小生身子弓弦般颤了颤,仿佛陡然间摇身一变换了个人似的,两手叉腰恶声恶气骂道:“看着我要死了你居然眼皮都不眨一下?还让一个外人来救我,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深衣一听,这分明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四哥……四哥这是怎么回事? 阿罗舍慢条斯理道:“贫僧眼中,万物一如,不论生死,不辨内外。” 小生哼道:“又来,又来。”说着,却绽开笑靥如花,撩着戏服迈着厚底皂靴行到阿罗舍身边,一手捉着广袖,一手葱管儿般的五指便要去摸阿罗舍的脸。 阿罗舍看似逍遥地起身,衣袂纹丝不动却滑开三尺之遥,避开了小生这暗藏擒拿之术的一摸。 “施主,皮囊一具,莫要执着。” 南向晚方才还虚弱得像要死掉,现在却回光返照似的两眼贼亮,嘴角挂着鸡贼的笑:“老婆,瞧你哥哥这一身的风流债哟,做和尚如何做得安生?” 深衣已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手握着小拳头,下一刻就要跳出去暴打那个胆敢轻薄她四哥的妖孽小生。 小生奸奸地一笑:“皇帝既然都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焉有不享用之理?乖,让小表姑摸一下!” 皇帝?小表姑?这哪儿跟哪儿呀!她爹爹才没有这么个放-浪的小表妹! 深衣怒不可遏,不顾南向晚的阻拦,离弦的箭一般冲到两人面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阿罗舍一把拽到身后,老母鸡似的护着,气呼呼道:“不许碰他!” 阿罗舍奇怪道:“咦——怎么又是你?” 小生眯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儿,“哪来的野丫头,我的男人也敢动?!” 后面半句,醋意十足又带着恶狠狠的杀气,说话间三尺青锋哐啷出鞘,也不见她是怎么出手的,冰冷剑锋已经横上了深衣的脖子。 南向晚慌忙跳出来摆手道:“别呀别呀!都是误会!我和我老婆出来看戏的,大爷……不,大姐……不!您老手下留情!” 小生狐狸眼中寒意森森,刀子般划过南向晚,“原来还有一个偷听的,功夫不错啊。我先结果了她,再来收拾你!” 南向晚屁滚尿流地趴下了。 深衣心想,你大爷的,难道要这样冤死在一柄为了自己亲哥哥争风吃醋的剑下么? 人生头一回觉得爹娘忒不负责任,起码应该把自己的画像给四哥送一幅吧! 深衣噙着泪,殷勤道:“四哥,我是你的小五妹,朱尾,尾巴的尾……” 她只差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出来讨好地摇一摇了。 阿罗舍那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狐疑道:“朱尾巴……娘才不会起这么难听的名字呢……” 深衣仿佛胸口中了一记老拳——感情她爹娘连她的大名都没有告诉四哥! 细细一想似乎也是,自己出生时四哥已经在暹罗越菩寺剃度,后来四哥返回□□修习中土禅法,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中原……和四哥有联系的一直也只有三哥,可三哥那个不牢靠的…… 这是要栽在这个她爹起的名字上了么…… 小生冷冷地嘿笑一声,“还敢冒充朱家的人,我且要了你的性命!” 她手腕一抖,深衣还没来得及缩脖子,只觉面前一道疾风啸过,“铮”的一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长剑已经被击打开去。小生软了手腕,长剑险些脱手。 “刘戏蟾,打狗也要看主人。” 深衣听见这熟悉的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句话,热血上头,怒火攻心,扭头抖指骂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戏台后面的重重帷幕如潮水分开,阴影中,陌少玉颜冷漠胜雪,被白音推了出来。 被唤作刘戏蟾的小生收剑入鞘,揉了揉手腕,款摆腰肢走到陌少面前,抱臂道: “哟——千呼万唤,大少爷终于肯出来了啊——” 她拉长了声调,半是调侃半是爽约的不满。 陌少锋芒毕露的透亮眸光落到南向晚身上,冰霜渐聚,口中却平淡回应道:“你也看到了。我若能出来,早就出来了。” 刘戏蟾长目微眯,打量着陌少的腿,道:“怎么?着了谁的道儿了?” 陌少冷笑一声:“天意。” 深衣全然不懂他二人打哑谜似的说些什么,只觉得陌少盯着南向晚的目光十分的不对劲。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一个箭步跨到南向晚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他大嚷道:“不许杀他!” 只见陌少右袖微动,一星冷芒一闪而没,竟是真的要出手而又生生收了回去。 深衣惊出一声冷汗,叱责道:“他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他?” 南向晚亦知自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软着手扯扯深衣的衣裳,抖抖道:“老婆啊,我还是走了,这里好可怕……” “你叫她什么?” 南向晚悚然一惊,张口结舌:“我……” “你叫她什么?!” 南向晚双腿一软,瘫坐在深衣身边勾着她的衣角,哭丧着脸道:“小姑奶奶……快还我清白!” “……” 谁还谁清白呀?活该! “好了啦!”深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陌少身边,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袖,生怕他又要动手——这些日子下来,她已经知道他的右手残了,是断不能看也不能动的。“这是我之前解释的一个朋友,江湖包打听南向晚,不过油嘴了些,心肠还是很好的啦。你要是乱来,我就……就……” 深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干脆偏头对南向晚道:“走啦!” 陌少由深衣握着手,神色不变地吩咐道:“白音,去送送这位‘江湖包打听’南先生。” 白音不大友善地看了一眼深衣的手,答了声“是”,便驱着南向晚出了戏园子。门口依稀飘来南向晚油腔滑调的声音: “这不是董记当铺的二掌柜白音姑娘嘛……越长越美了哟……你还记得我吗?我上回……” 深衣低头,在陌少耳边悄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说要带我见堂主的呢?” 陌少道:“你不是已经见到了么?” “啊?!” 深衣愕然抬头,四哥不是堂主,难不成是这个奸邪戏子? 刘戏蟾一双美目顾盼流光,勾出一抹别有深意的谑笑:“你竟然也容得白音之外的人近身了?莫不是喜欢上了这小姑娘?” 深衣心想凭着陌少的性子,恐怕是要反唇相讥了,不料闻他说: “朱尾确属朱家人。船图已经毁了,正在我那里重绘。绘好之后,人和图就交给你们。” 刘戏蟾闻言敛容,负手于背,竟是一扫方才的轻浮神色。 来回踱了两步,向着阿罗舍道:“船图这般要害的东西,你那同胞哥哥竟放心让这小丫头来送。恐怕早已经让人给盯上了。”她想了一想,又对陌少言道:“别说我这戏园子、阿罗舍那宝林寺,就算是皇宫,怕也不如你那一刹海守得严实。你便一直护着她就是了,何必又要送还给阿罗舍?” 陌少摇摇头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待船图画成,你们尽快送她出海罢。” 深衣听出陌少似乎在一手安排她的行程,不悦地抗议道:“我爱去哪去哪,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才不要你们管!” 刘戏蟾听了陌少的话,锁了双眉。望着陌少双腿,面上露出些许忧色,“你这副样子……” “五成。” 刘戏蟾摇摇头道:“五成把握太少。不若,我还是安排些人去助你。” “不必。”陌少回应得毫不拖泥带水,冷言冷语道:“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别人插手。” 刘戏蟾嘁声鄙夷道:“驴脾气!死了没人给你烧纸!” 陌少不答,却又问道:“船厂都买完了?” 刘戏蟾颔首道:“都打点清楚了,我亲手办的事情,你还不放心?只是扶桑那边已经被惊动了。凤还楼的人也出了手,连着杀了好几个船首。”她指着墙角犹自惊魂未定的贵人道:“我就算着他们要对秦大掌柜出手,特地出来守着。结果还是死了两个。” 深衣也听不懂他们在商议些什么,兀自扯了阿罗舍的僧衣,嘁嘁喳喳地同他说话,叙说兄妹之情。 “哥哥啊,我听说你在佛门渡过命中之劫,十六岁就可以还俗,怎么到现在还在宝林寺待着呀?” 阿罗舍向着一旁正和陌少低语交谈的刘戏蟾努努嘴,小声道:“还了俗,我还怎么躲这个疯表姑?” 深衣捂嘴吃吃笑道:“我们哪来这么个疯表姑呀?” 阿罗舍道:“她自己说是咱爹的舅舅的女儿,所以辈分上就是表姑。” 深衣挠头:“好晕。” 却闻旁边陌少又问刘戏蟾道:“阿罗舍来这里作甚?” 刘戏蟾一副大吐苦水的模样,唉声叹气道:“还能做甚?自然是狮子大开口,替那个死皇帝要银子来了!你在一刹海躲了一两个月,不知道我过得多惨!被内阁的那些老头子逼到死胡同里,轮流念经似的给我讲道理,说什么开疆垦荒,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说什么广办县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我耳朵只差听出茧子来。这不我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皇帝阴险狡诈,知道我喜欢……哼,索性就施一出美人计,让他来游说我了!” 阿罗舍大约是被刘戏蟾表白惯了,脸都不红一下,语重心长道:“阿弥陀佛,内库生利所仰之物资,本属我□□一国所有。如今朝廷每年向内库抽利四成,再加一成,不足为过。” 刘戏蟾气得跳脚:“啊呀呀呀,加一成,一成是多少银子你知道吗?你天天就懂得念经,不知道我一毫一厘地挣回来有多不容易!” 阿罗舍合掌道:“贫僧确实不知。贫僧只知道,内库之利,取之于国,就应该用之于国。” 刘戏蟾见他认准了这个死理儿,又软了声气道:“不是我不想给,是眼下实在拿不出银子呀。你看看你这妹子来送船图了。送来了船图自然得造,这一艘用于海防的大船何其庞大,第一次造只怕十数万两白银还打不住。扶桑、佛郎机什么的一直虎视眈眈,海防岂是松懈得的?那些事儿,往后推一推啦。”说着,又拽了墙角里缩着的那个贵人,“秦大掌柜,你且来讲一讲,咱们新收的那些船厂,又花了多少银子?” 阿罗舍充耳不闻,悠然道:“我知道没有你刘戏蟾做不成的事儿。只要逼上一逼,想要多少银子有多少银子。” 刘戏蟾气得脑后帽翅儿乱颤,“你!你和我说再多也没用,谁不知道内库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银子要出手,都得勘主磨勘审验后再作定夺!” 阿罗舍:“听说勘主就是你爹。” 刘戏蟾怒道:“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里,那便好了!这内库也用不着我事事操心!” 她平复了下心火,忽而目中一亮:“不若这样,你若肯还俗娶我,我立马给银子,如何?” 深衣心想,啊哟,这小表姑还真豁得出去……四哥他……真可怜。 阿罗舍镇定道:“先给银子,不给银子不还俗。” “……”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戏园子中的空气一下子僵了。深衣拉拉阿罗舍的衣角,悄声在他耳边道:“四哥啊,万一她真给了银子,那怎么办?” 阿罗舍也小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没说给了银子就还俗啊。” 深衣:“……” 刘戏蟾嘟哝了句:“死和尚!”走到陌少身边,撒气般问道:“有春-药么!我刘戏蟾就不信搞不定这和尚!” 陌少淡淡道:“没有。” 深衣欢喜地向陌少投去一眼:大少爷,好样的! “不过我有一种‘花非花’。服食之后,眼前会幻化出心爱之人的模样。” 刘戏蟾击掌激赞道:“好东西!这样这臭和尚有什么龌龊心思,别人就心知肚明了!”向陌少伸出手来:“给我!” 深衣见刘戏蟾真要,不由得犯了急,扑过去摇着陌少道:“你不是和我一伙的么!怎么帮着她欺负我哥哥!” 陌少果然从善如流地道:“没带。” 深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刘戏蟾掩面泣道:“见色忘友的东西!”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移开袖子仰头狂笑道:“大少爷,我刚想起来,你若是娶了这丫头,就得跟着叫我一声表姑!” 陌少冷嘲:“做梦呢你。” 刘戏蟾仍旧大笑不止:“就算你不叫我表姑,等我嫁了阿罗舍,你也得叫我一声嫂子!哈哈哈哈哈哈,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0、喜欢是两个人的事 梨园一夜如梦,深衣只觉得有好多问题想问陌少,但看他回湖心苑后的孤倦模样,又有些不忍心。 深衣觉得,其实也没有必要问了。 他知道了自己是真的朱五,她知道他是和刘戏蟾、四哥都相互熟悉的靖国府大少爷莫陌,彼此之前误会尽消,前嫌冰释,那就足够了。 陌少的话本来就不多,从梨园回来之后更是心事重重,整日价在湖心苑转来转去,似是思索着什么事情,仍是用棋子水语送讯息出去。其余时间,便是敦促着深衣绘制船图。 深衣转着笔杆儿,撅着嘴儿道:“大叔,你比我娘管我管得还严。” 陌少拧眉道:“我若不催着你,照你这磨蹭性子,岂不是要画到猴年马月去?” 深衣见陌少说她磨蹭,略略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道:“可是我上次给你画的那幅画像,不是也很好看吗?” 船图画到后面,愈多精细部件,便要用到大量勾股数术、几何缀补之学,这是深衣最为深恶痛绝的地方。她那粗心的毛病总是改不干净,所以之前画船图,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查缺补漏,将她计算的数字重新验过,以保准确无误。如今只有她一个,自己给自己验算时便无精打采,算着算着便走了神,在纸上画起陌少的肖像来。 结果就被陌少逮了个正着。 深衣挨了顿训斥,但也得了解脱——约摸是陌少实在受不了她这进度,便帮她做了验数的活儿。深衣惊讶地发现陌少比她的算盘好使多了,哪怕是三角八线、割圆容方之类,问他数都可以直接得解,根本无需使用筹算和珠算,而且从来不错。 ——难怪他这湖心苑不曾备有算盘。 她幼时学习算术,见《数术记遗》曾有提过一种“心计”之术——“既舍数术,宜从心计”,注曰“言舍数术者,谓不用算筹,当以意计之”。她只以为不过是一种传说,没想到竟真的存在于世间,不由得对陌少又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陌少冷着脸道:“画我重要还是画船图重要?” 深衣很想说:画你也很重要啊!不过碍于女儿家的脸面,只是嘿嘿笑了两下,乖乖地拿稳了笔专心画图。陌少的画像她揣在了怀里,决定要拿回去给爹娘看一看,最终定夺一番。 入了六月份,天气便大热了。 老酒鬼神出鬼没的,不在的时候愈发变多,深衣几番断了肉食,心里毛焦火辣的起来。忍不住在某天下午,趁陌少午睡的时候,摸出湖去找了趟四哥,索了些银子买了许多吃的喝的回来,还有夏日穿的缣衣纱裙。上次从梨园回来,她路上多了个心眼,根据水流流向记住了出湖之路的方位,是以这回能顺顺当当地潜了出去。 陌少自然是不许她出湖的,她方回来时,还有些忐忑,唯恐被陌少瞧出端倪来,夜里躺在床上便忍不住多翻了几个身。 陌少闷闷道:“朱尾,你又怎么了?” 深衣摸摸鼻子,听着窗外一湖的蛙声聒耳,突然灵机一动:“你觉不觉得青蛙好吵?我们明天炒盘青蛙吃罢!” 陌少又不说话了。 深衣想着红烧蛙、水煮蛙、辣子炒蛙、串烧蛙……顿时满嘴的口水,幻想着明日的大餐,快活地喃喃道:“真好吃啊……”于是满足地睡去了。 深衣对蛙的念想并没有停留于梦幻,第二天中午,日光烈烈如浆,倾泻一地。她穿了短打缣衣,寻了个水浅处下水捉蛙。 然而活蹦乱跳的青蛙哪是那么好捉的?她扑腾了半日,也就捉到了一只,沮丧不已地赤足爬上岸来。 陌少正衣冠端正地在岸边冷眼盯着她。 深衣苦了一张小脸:“捉不到……” 陌少:“哼。” 深衣蹭过去,嘟嘴道:“我没吃的了。”其实是骗人的,她还藏着好多呢,纯属想吃吃野味罢了。 陌少微微蹙眉,伸手道:“给我看看。” 深衣不解地“啊”了一声。 陌少道:“青蛙。” 深衣心道:你别又骂我呀!但还是乖乖地把捉到的那只蛙递了过去。 陌少抖了块帕子出来接了那蛙,上下打量了两眼,右手两指中竟又出现了那把窄长锋利的小刀,直直插入那蛙的顶骨,向下拉开,红红白白的脑髓和纠络脊索顿时现于眼前。 深衣难受地叫道:“捉不到就不吃了呗,你这是干嘛!好恶心!” 陌少面无表情道:“我不看清楚了,怎么给你捉?” 深衣惊讶道:“啊?!” 陌少拿了一小包深衣此前买的缝衣针,不过盏茶功夫,便给深衣射捕了三四十只蛙。怪的是那些蛙竟都还是活着的,却都动弹不得。 深衣拿了个竹筢子眉开眼笑地收蛙,欢喜道:“你是给蛙点穴了么?这灵枢九针好神,对青蛙都这么灵!” 若是莫七伯知道陌少拿莫家祖传绝学给她捉青蛙吃,定是要气得吐血吧! 深衣这般想着,心中却甜滋滋的。 就算是大哥三哥,也不曾这么宠过她。 陌少虽然不笑不言,可这也是他对她好的方式吧? 深衣雀跃跳脱,然而乐极生悲,一个不小心便绊到了陌少的轮椅。陌少为了射蛙,轮椅本来就比较靠边,她这一绊,便让那轮椅滑了出去!深衣踉跄不稳,双臂乱抓,也向水中栽落! 深衣哇哇乱叫着,只觉得腰上一紧,突然止了坠落之势,跌进一个清瘦却有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她惶然地伸手紧紧抱住。 仰头一瞧,只见陌少右袖中一条似银非银、似练非练的长索如白虹贯出,紧紧缠绕在飞举檐牙之上。他的袖子显然是缚在手指上,即便是这样,仍是看不见他右手的模样。 陌少怒不可遏,斥吼道: “你要再把我弄到水里去,我打断你的双腿!” 深衣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什么不对,但她已经无暇去思考——一低头,脸颊摩挲过他的脸颊,肌肤上登时蹿过一道电光石火的酥麻触感。深衣嗅到他脖颈和发间似香非香的幽淡气息,明明是宁神静气的药石余味,此刻却让她有些躁动不安,怀中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心口怦然跳动起来。 他满面怒容,可是揽着她的左臂却是稳而有力的。 习惯了他这种口是心非,便觉得他这种别扭的小性儿未尝不可爱。 爱欲天成,发乎于情,于深衣而言却不会止乎于礼。 她赤子心扉,虽不知情-事滋味,却循着心意延引,嘟起唇儿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眯起眼儿笑嘻嘻地看他,志得意满。 陌少却像被霹雳劈了一下一般,整个人悚然惊觉,慌乱不堪地退却,揽着她腰背的手臂竟也放开了。 深衣惊叫“哎呀”,梭地向下滑去,陌少这才反应过来,无措地又将她抱紧,上半身却尽力地与她分开。 深衣本就只穿了短打衣衫,衣裤轻薄且上下分开两件。这一放一收,衫子便乱了,是以陌少的那一只手,便直接抱在了她幼嫩如绵的腰肢肌肤上。 他的脸苍白而僵硬,呼吸微乱,一动也不敢动。 她能够感觉到他整个身躯都绷紧了来,如临大敌。 陌少一向冷峻森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深衣何曾见过他这般阵脚大乱、惊魂不定的模样? 不过是因为她小小亲了他一下罢了。 亲一亲有什么奇怪的?爹娘兄姐喜欢她,常亲亲她脸庞;她喜欢他们,也会用亲亲来表达。 难道陌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亲过吗? 深衣促狭心起,探首在他另一侧脸上又亲了一下。这一下停得久些,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凉。 他果然又慌乱地避开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漆黑的眸子中尽是惶恐不安和挣扎迷乱。 温软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深衣忽而觉得这与她亲亲爹爹哥哥不同,她竟还想要更进一步的亲近。 她还想安抚他。 那一双薄而紧抿的唇此时变得格外耀眼,深衣心中浮出忐忑,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只觉得心中忽然盲了,眼中只剩了那一处,双手勾住他的脖颈,闭上眼轻轻地印了上去。 脸红心跳。 只那一瞬。 柔软清润的滋味让深衣食髓知味,更加用力地尝了下去,却觉得身子剧烈地一晃,两个人荡上了咫尺之外的岸边。 陌少双膝跪倒在地,将她放了下来。 他的一张脸仍是僵着的,机械地张了张嘴,牙齿有些打颤,喉中哽咽干涩地吐出几个字来: “朱尾,以后不要这样了。” 深衣十分不解,撅嘴道:“可是我喜欢你啊,这有什么不对么?” 他垂着头:“我……” 深衣打断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么?” 她甚至歪下头去对着他的眼睛看,逼得陌少别开脸,紧抿双唇一声不吭,袖中长索飞出,将飘在水面上的轮椅拉了起来。 “你很早就喜欢我了。”深衣笃定地说,“我可不是自作多情哦。不瞒你说,我昨天出湖去见了四哥,碰到刘戏蟾和她讲了我们的事情,她骂我笨呢。她说你性情古怪,心思曲折,对我说的那些话,看着是假,其实都是真。她还说,你的伤腿,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看的。你愿意让我看到,那必然是对我敞开了心怀。” 陌少闻言,双唇抿得发白,手上一抖,竟生生将轮椅的一个把手给拗断了。 深衣本来一直懵懵懂懂的,觉得陌少做什么,她都看不懂不明白,现在却一下子觉得灵台澄明如水,陌少心意,了了在握。 她大着胆子爬过去,一手环抱住他挺直瘦硬的身躯,一手按上他心口,感受到他混乱心跳,仰头半开玩笑地说:“莫非你只是叶公好龙呢?” 见他仍是缄口不言,皱了纤细眉儿道:“莫非你知道了我是真的朱五,所以又不想要了?我家和你有仇么?” “不是!”他终于又开了口,微有些紧张地分辩。然而情绪很快又沉下去,低声道:“这个婚约,本来就不算数。” 他仿佛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神迷惘,喃声道:“我……我自己喜欢你就好,不用你喜欢我……” 说到后面,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似乎,就要卑微到尘埃里去。 不知为何,深衣想起端午那天,无意中瞧见他吃粽子。糯米做的粽子本无滋味,只有外面裹着的竹箬叶的天然清香。加了青艾,反有苦味。于是她给他备了一小碟白糖。 陌少拿了粽子,蘸了一丁点白糖,放在嘴里尝了尝。深衣想他应该是喜欢甜味的。他后来还想要再拿粽子去蘸糖,几番踌躇,却最终没有蘸下去。 他从来自律极严,处事果决,绝不心慈手软。可他对于喜欢的东西,似乎总想要接近,却又强迫自己敬而远之,是以犹豫至此。 难道他觉得自己,也是那糖一样的东西么? 深衣看着他小心翼翼而又茫然无助的模样,似是失群之雁,又似失怙之犊。不像一个二十四五的成年男子,反而和她一样,分明像是个于情-事上青涩无比的孩童。 好像在他的生命中,失去了许多年。 深衣心尖儿酸软,搂紧了他,强作欢颜道:“之前是我不对,处处讨厌你,还一心想要退婚。可是我现在都知道了呀。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像我知道了我喜欢你,那么一定要你喜欢回来,我才开心。我喜欢你,你不开心么?” 他静了很久,深衣倚在他肩上,听见夏日温热干燥的湖风拂过耳边,满苑艾叶沙沙作响,古刹的梵呗渺渺然地响起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和他两个人—— 他终于,启唇,生涩得仿佛在说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绪: “开心。” 这两个字他说得极慢,像粗砺的砂糖粒儿在他舌齿间滚过,令他缓缓品尝,不忍释味。 深衣听来,别有一种怅然。她轻轻地摇着他道:“那,那你抱抱我呀。” 陌少有些呆呆的,双手垂着不动。深衣拉起他的双臂,环在自己的腰背上,又猫儿般窝进他的怀里,拿鼻尖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他身子微微一颤,双臂试探着收紧了些。深衣觉得这种被抱着的感觉甚好,又在他身上蹭了蹭。他似是受了鼓励,终于紧紧地将她搂定,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沙哑含糊地在她耳边唤了声: “深衣……” 气息拂过耳侧,痒痒的,深衣嘻笑着缩了缩脖子,应道:“哎——” 他又大了点声,一字一字地唤道: “深——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1、谈谈情,吵吵架 深衣像小猪一样拱着陌少的脖子和下颔,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幽气息。 她想或许缘分真是天注定。如若不然,他整个人没有一丁点是她梦中良人的模样,她怎么还是会爱上他? 就像她一开始何其讨厌那些有着奇怪味道的艾草,现在竟然会迷恋上他身上的青艾苦香。 她起初那么的厌恶他,还几番想置他于死地,现在却这么依恋他,想要同他亲近。 二姐说她总不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什么,看来真是如此。 可她如今知道了,而且,他也喜欢她,这不真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么? 深衣如此想着,心中更觉得甜如蜜糖,将陌少抱得更紧了些,呢喃问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陌少含混道:“……很早。” 深衣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很早是多早?” “就是……你还没来京城的时候……” 深衣用力捏了捏他胁下仅有的一点肉肉,嘟嘴道:“骗人,那时候你也没见过我,怎么会喜欢我?” “……总之,就是见过了。” 深衣一把推开他:“混蛋!你既然那时候就喜欢我了,为什么后来还要杀我?” “我……”陌少讷口无言。 深衣使劲儿摇着他的肩,“说嘛!我不怪你!” 陌少无可奈何,只得坦白道:“我以为你是扶桑的奸细。而且……我觉得我喜欢你,是羁绊。” 深衣“哈”地一笑:“所以你就‘慧剑斩情丝’!” “……”陌少脸黑了。 深衣格外喜欢他这副无奈又无辜的模样,又扑过去撒娇般叫道:“磨磨磨磨磨磨磨磨磨磨,我好喜欢你!” “……” 他拿她真是没办法。 深衣只觉得脑后发髻一松,一头长发软软地垂落下来,怪热的。 见他没收了她原来的那支木簪,笼入袖中,不由得奇怪道:“你要干嘛?” 他却又拿了一枚削得文秀光洁的竹簪给她,抿着唇,眼神闪闪烁烁的,似有些害羞,却不说话。 深衣见那竹簪上雕工精细,绘的是陌上花开,流云春意,少女翠衣珊珊,拈花而笑。旁边古意盎然的小篆朱印落着“春衣”两个字。 深衣看看竹簪,又看看不自在地侧过头去的陌少,茅塞顿开。 接过竹簪,狡黠地拿手指戳他的胸前:“原来你吃了这么久的醋!” 那个木簪,是张子山送给她的。她倒是喜欢这木簪比她之前带来的珠玉簪子轻巧,所以一直戴着。陌少头一回看见时,似乎就多看了两眼,心中约摸是打翻了醋坛子,一直到今天才扶起来。 他那竹簪,也不知是何时做的。那上面画的是她没跑了,自己春日而来,大约给他的就是这样一种印象? 深衣琢磨着他曲曲折折的心意,脸上发烧,心中却愈发的甜。 若是今日自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知他要揣到什么时候才肯给她呢……这人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也不怕闷出病来。深衣觉得他既可恶,又让人心疼,掰着他的手指说道: “不就一根簪子,就让你这么不痛快,你那些什么g儿、觅儿、阿音,还有之前的那么多通房丫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陌少叹了口气,“我都向你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不信。” 他说什么?他说: “我既然喜欢了她,那么一生一世,就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纵使她欺我、毁我、叛我、弃我,我心中,也不会再容得下别人。” 深衣咬着唇,道:“我怎么会欺你、毁你、叛你、弃你?是你不信我才对。” 他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深衣想起之前他穷凶极恶的模样,眼下就像只兔子似的,不由得格格大笑,爬起身来去收拾青蛙,取笑他道:“你一点都不像比我大十岁的!” 那轮椅被太阳一晒,很快就干了,陌少自己坐上去,低语道:“本来就没比你大十岁……” 深衣去剖洗那些青蛙,才发现陌少针针都是刺在蛙脑与脊索之间,将脑髓和脊髓双双毁去,故而青蛙未死,却肌肉松弛下来无法活动。 纵然知道他并无恶心,然而这样残酷的手段,还是让她心悸了一下。 若是用在人身上……深衣强迫自己不要往这种不可能的方向上想,专心去做饭。 肉对于陌少仍然是禁忌。上一次深衣和老酒鬼偷偷摸摸说起给陌少吃肉的事情,被他听见了,竟又去吐了一回。深衣便再不敢给他混肉食了,干脆每顿都给他端一盘单独的清淡肉菜进去,试图唤起他“不吃就是浪费”的愧疚。 这一招曾经一度看起来十分奏效,因为端出来的盘子都空了。可是后来深衣发现她养在湖中的小呆子不怎么吃东西了,而且还愈来愈肥。她大惑不解,有天中午便多了个心眼,果然听见陌少窗下细碎水响。小呆子四只肥爪子踩着水,长长的脖子讨好地探得高高的。 一枚鱼丸从窗口丢下,小呆子漂亮地一个扑腾,稳稳接在口中,吞了下去…… 所以本该长在陌少身上的肉,全长在小呆子身上了。 深衣深觉挫败,可陌少似乎是有心结,这个习性,也只能慢慢改了。 晚上睡在床上,深衣爬到陌少身上趴着,闷闷地说:“我画完船图,你真的要把我送走么?” 陌少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别过头去不看她近在咫尺的脸,深吸了口气道:“你先回家。我们……来日方长。” 深衣挣开他手,把他的头扳正过来,嘟着嘴道:“为什么要先回家?——别跟我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家不讲究这些!反正都是要一起的,为什么要分开?” 陌少推着她:“你……下来!” 深衣像只小猫一样乱扭着小身子,黏糊着声音道:“不……你要赶我走……我不下来……” 夏日里穿得衣服本来就少,深衣还这般贴在陌少身上扭来扭去的,让他又浑身紧绷起来。 深衣一耍赖,陌少就没办法,索性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床铺上。 深衣惊恐地瞪大了眼,被摁着腕的两手拍打着床板:“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要干嘛!” 陌少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怕啊?” 他敛正了脸色,严肃道:“中原现下不大安宁,你先回家避一避,待我办妥了事情,我们的爹娘回来,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深衣望着他漆黑如渊的眸子,静水流深,笃定沉稳,之前躁动的心绪突然安宁了下来,收束了手脚,乖乖道:“好。”想了想又郑重道:“你不许丢下我。” 陌少的眼色沉了沉,有一丝的锋芒闪过,哑哑道:“绝不丢下。” 深衣得了他的保证,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胳膊道:“睡觉!”翻腾了两下,又滚进他的怀里,闭着眼嗲嗲道:“抱——” 陌少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叹气道:“深衣……” 可怀里小人儿嘴角含笑,紧闭双眼长睫不颤,不知是真睡着还是装睡着,却不答言了。 一月之期很快就到。这天阳光大好,一刹海中清波粼粼,如金鳞万片,灿灿烂烂闪耀到碧蓝天际去。 久未下湖的深衣如同上了岸的鱼一样开始渴水,便在陌少午睡的时候,丢下船图不画,摸下水去痛痛快快地游了一个时辰。 待上岸擦身换衣后回到制图房,蓦地见到陌少正襟危坐在那张大桌之前,面前摆放着她的船图。而陌少脸上,是久违的阴沉。 自打二人互明了心意,陌少已经好久不曾那般作色过了。 深衣心道不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照我之前算的进度,你无论如何今天也该画完了,为何还差这么多?” 又是这种冰冷带怒的声音,深衣听着便头大了,争辩道:“我画得精细些,就慢了,这样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要这般凶我?” “我也没觉得有多精细。你分明就是故意拖沓。” 陌少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态度甚是冷硬。 便是父亲也从来不曾这样疾言厉色的苛责过她。深衣眼圈顿时就红了,鼻子一酸,哽着嗓子道:“我就是不想这么快走,就是想再拖两天!有错吗?你这么急着赶我走,那我现在就走好了,免得你看着碍眼!” 深衣只觉得委屈至极。她舍不得这么快离开他,故意画得慢些,想在湖心苑与他多待些时日。谁知她的这番心思他不但不理解,反而还给她脸色看,这如何不让她冷了心意? 她总觉得陌少谨慎太过,几番让他给他除去身上金针,他却不肯,还收了绰影,更加严密地看管了她,让她不能再潜出湖去。她心中不忿,心想那天出湖去找了四哥,然后回来,一路顺风顺水,何曾遇到过什么魑魅魍魉?陌少这样禁锢着她的自由,让她心中郁郁不快。 想着这些,深衣又怒又气,抄手上去就要收拾纸张墨笔。 陌少竟也不拦着,冷眼看着她急急乱乱地撕去废旧图纸,整理成稿,却冷漠道:“也好,我现在就送你出去找刘戏蟾。” 深衣重重地把一方曲尺砸到桌上,泪水不争气地涌上来,她不想在陌少面前泄了硬气,拿袖子胡乱去抹,说道:“我偏不今天走!想起来还有一个水底鸣雷的布置图得用上些工具,出去没法补完,要走也明天走!” 深衣赌了气,竟晚上也不吃饭,不睡觉,挑了灯一味地画,就像着了魔一样。 中间陌少拿了粥食过来给她,她但推开不吃,不同他再说一句话。 更深漏静,她仍不肯懈笔。陌少也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陪着,似乎隐没在夜色里。深衣不看他,也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可她心中有气,下定了决心不去理睬。 也不知画到什么时候,深衣终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梦中感到有人想把她抱起来,她手肘蛮力地戳开那人的胳膊,撒气大吼:“走开!” 抱着她的手顿了一顿,终是缓缓将她放下。 她醒来时,天光自顶上的琉璃瓦中直射下来,一泄如注。深衣呆呆地瞅着那光影位置,竟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身上披着一方绒毯,软软地在她颈肩处都扎得严实,显出盖毯之人的小心谨慎来。 深衣心中不知为何一搐,喃喃唤了声“莫陌”,急急奔出屋去。 日光晃眼,然而一刹海之外忽然升起的一颗流星火弹,却比日光还要耀眼十分。 深衣手搭凉棚,愣愣看着,尚不知那一道火弹出现的缘由,便遥遥见到一个灰色小点,向这湖心苑飞驰而来,越来越大,隐约分辨得出竟是个在水上疾行的人! 深衣登时警惕,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飞窜进陌少的房间,摇着床上睡着的人喊道: “快醒醒!有人闯湖了!” 摇了两下,忽然觉得触感不对,只觉手下人浑身冰凉,肌肤虽然尚是柔软,却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心中似被大槌一擂,颤巍巍地将他翻身过来,只见陌少双目紧闭,脸色青白。探向他鼻下,竟已经没有了丝毫气息! 深衣骇极,如堕冰窟,前心后背凉彻,牙齿打着战竟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而这时,房间的大门和窗户轰然关闭,咔哒两声,竟是从外面给锁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2、结绳而战 深衣奋力拉门无法拉开,险些就要软倒在墙根,忽的只见窗外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掠上,满苑蛛网般的绳索剧烈地摇晃起来。 深衣扑到窗边,只见一人身姿萧然出尘,玄衣束腕,迎风站立在半空之中。衣袂烈烈扬起内外两色,墨黑长发高高束起,于是看得见颈后一片玄碧刺青。喧嚣日光浓烈洒落,在他身上却骤然化作森严冷峻。 耳上银饰,侧脸冷漠孤峭的轮廓……若床上死的这个是陌少,外面那活生生的又是谁! 深衣震惊无比,扒着窗缘大声喊道:“莫陌!” 窗外人听见了她的呼唤,微微侧过脸,冷声命道:“乖乖在房里呆着,枕头底下,有你的匕首。” 他才是真的莫陌! 深衣瞪大眼睛,可他如何能够站起来! 再仔细看时,原来他单腿缠绕着长绳,高蹈于绳网之上。绳索如波涛摇晃,他岿然而立,稳如泰山。 此前看到的那个灰衣人已经近来,野豹一般跃上对面的房顶。 深衣这才看清楚,那灰衣人是个白发白须的阴鸷老头,然而红光满面,敞开的胸膛上肌肉虬结,抹了油脂一般闪着黝黑光泽。他的一双太阳穴鼓鼓隆起,一见便知修为极其精深,一身外功恐怕已臻化境。 老头站定,看清了陌少,目中烁出精光,双臂自身后拔出一双兵器来。 一对白缨梨花枪,三尺长柄,枪刃白光锃亮,日光下闪着四棱银芒。 深衣想起了南向晚说的: 凤还楼凌光一品已死,陌上春逃亡,至今不知所踪,凌光一品之位空悬七年之久。 剩下三名一品,不知其名,以武器分。 执名一品,凤还楼,或者说整个黑道中唯一一名使用君子之剑的人,近两年方升上一品之位。 孟章一品,形同鬼魅,擅暗器,兵器为九连环。霸一品之位五年。 监兵一品,使梨花双枪,外功专修,资格最久,十年无人能取其位而代之。 来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监兵一品。 深衣一颗心沉到了深渊之底。 上一次来的那人,打败她简直如同探囊取物。倘若执名一品是那样的修为,那么今天来的监兵一品,资格更老,年纪更大,要如何对付? 听说陌少在离家之前,是文质之人,并未习武。就算他在凤还楼机缘巧合习得武功,后来又学会了灵枢九针,不过区区五年,腿又残了,他如何打得过那虎豹熊罴一般的监兵一品! 陌少对刘戏蟾说,他只有五成把握。 陌少说,他的事情,不要别人插手。 刘戏蟾说,你死了没人给你烧纸。 他怎么就这么执拗呢! 他一定是觉得监兵一品是冲着他来,所以把她锁在房中,不愿她卷入他和凤还楼的生死恩怨之中。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深衣突然痛恨起自己没有随爹爹认真习武。倘她能够强一点,再强一点,起码现在就可以帮他。 她又怕又恨,抖抖索索地自那个死人枕下摸出匕首,正想撬了临水那一边的雕花棱窗出去,忽然听见湖外隐隐约约传来京军呼号之声。 原来监兵一品白日堂皇闯湖,已经惊动了守湖京军。之前那枚信号弹,恐怕就是召集之令。 深衣心中一喜,却很快转为更大的恐惧。 据说自一刹海建成以来,夜来闯湖之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这监兵一品不但白日闯湖,更是轻轻松松直接来了湖心苑,这等实力岂不是可怕! 京军驾船而来,需得一刻钟的功夫。现下只能希望陌少能够撑到京军到来了。 深衣强作镇定,忽听见那老头运了气声桀桀大笑起来,浑厚如黄钟大吕,然而带着令人心}的戾气。 “果然是你!看来楼主派我来,是派对了。那些新来的毛小子,没有见过夫人,看到你也认不出来!也难怪执名一品会着了你的道儿。” 陌少敛气于身,淡淡道:“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监兵一品闻言,仰头狂笑。他显然也听到了京军动向,却不慌不忙,兀自上下打量着陌少,继续说话,仿佛是在和陌少叙旧。 “这么多年,旧人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后起之秀,没一个杀得了我!我无聊至极,今天能见到你这个故人,兴奋得很、兴奋得很啦!” 陌少声音如泠泠寒波,涧中击石:“你入楼不过十年,不配做我的故人。” 监兵一品被他这一句锋利言语回击得有片刻说不出话来,之前那兴奋脸色蓦地消失了,狰狞道:“若你双腿未残,我恐怕还要小心几分,只是你现在站都不能站在地上——啧啧,话说得太满,待会儿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孤狼一般的双眼中有嗜血的光,看着陌少笼在袖中的右手,狠狠唾了一口,嘲讽道:“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以你的年纪和禀赋,楼主之位迟早非你莫属,你偏生要跑回来做什么少爷,被活活打折了双腿,也是你活该!背负了凤还楼的印记,还想做个好人,呸!” 陌少平静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都说了。过了今日,再无你开口的机会。” 监兵一品长长的白眉忽而一凛,诡异笑道:“小贱种……长得和夫人越来越像了,难怪凌光当年……” 话语未尽,双枪雪缨一抖顿化漫空梨花影,铺天盖地罩向陌少。狂风刮来,震得木制窗棂吱嘎直响,簌簌抖下蓬蓬然的灰尘。 深衣用力揉着被尘土迷到的眼睛,恍然只见陌少以足挽绳,雁回长空,摆荡于长绳之上。监兵一品双枪抖开梨花缤纷,落英似雪。陌少伶仃一身,恰如万花丛中无情而过,衣袂萧索片叶不沾。 监兵双枪于是愈快,迅疾如流星万点,风声破,啸声急。 深衣辨得出他那枪法上中下九九八十一路,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无所不能,然而陌少身悬半空,直直就令他中下五十四路无法施展。 陌少虽双足无力落地,然而栖身绳上,身走龙蛇无处不可借力,轻灵好似飞燕穿林、游鱼弄波。 深衣终于是明白了陌少为何在苑中经纬起起这一张绳索大网,后来又为何频频于苑中往来行走,苦思冥想。 他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罢。 不良于行,亏他竟能想出这样的御敌之术。 而她听父亲说过,男人若能一指负起全身重量,必不能超过百二斤重。 陌少周转腾挪于绳网之间,常不过右手一指禅风。他平日里于饮食上严加约束,近似苦行之僧,恐怕也就是为了临敌时不输灵活之躯。 双腿既失,他竟会付出这般多的努力来弥补。 喜欢上了他,便总希望他能够为自己而改变,希望他能对自己轻怜密-爱,却忘了他处境之艰险。 陌少其实已经为自己改变很多。那些警惕和防备,他藏得更深,不愿意再伤到她。 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求一生存竟肯放弃七情六欲如斯。 他肯放纵自己爱上她,已经是极其难得了吧。 想着自己之前的那些任性之举、无理之求,深衣只觉愧疚。 监兵一连走得数百招,奈何陌少不得,耳听得京军迫苑之声越来越近,不由得狂躁吼道: “你的刀呢!有种拿刀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七年不见,只练成了躲来躲去的泥鳅功?!” 监兵自然是激将。 陌少无动于衷,漠然道:“对付你一个,还用不上出刀。” 监兵狂吼一声,气沉丹田,运力于掌,抓住数根绳索狠力拽下。陌少趁此机会,袖中长索激射而出,直贯监兵喉心。 监兵竟是不闪不避,脖子火红粗涨开来,索尖锋棱刺上,竟如击铁板!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后自颈侧滑错开去。 而那绳索却也不是监兵一拽便能拽断的。外面后而扎实的棉纤被监兵生生扯落,其中竟裹有一股铁丝!监兵用力巨大,惯性之下不及收手,那铁丝登时化作利刃,活活将他四根手指自第二关节处勒断! 这一幕怵目惊心。 陌少看来早知敌人会破他绳阵,便用了这样斧斫不断的绳子! 只是□□禁武令极其严厉,只怕除了掌握矿脉的内库,他从别处也拿不到这样特制的金刚绳索。 深衣曾问过陌少在内库中是怎样身份。他却说他眼下并非内库之人,不过是帮刘戏蟾整合船厂而已。所以他也懂得船图绘制之法,只是他仅仅谙熟内河航船,于海船、战船涉猎不深。 他与刘戏蟾交好,取得鲛衣、金刚绳之类的东西,并非难事。 十指连心,监兵嘶声怒吼:“阴狠毒辣的贱种!夫人怎么不把你十根指头都削干净!” 他那残手仍握了一把梨花枪,以崩山摧岳之势搠向陌少。 这一角度极其刁钻,陌少迫不得已从裸-露铁丝之上卷过。深衣眼睁睁看着他那衣袂裤腿顿时被锋利铁丝割破,殷红鲜血滴落在地上被监兵踩得残败不堪的艾叶上。 陌少浑不知疼,银链索长蛇般缠绕上监兵残手中的梨花枪,一收一带,那梨花枪脱手而出,将深衣隔壁房间的房门轰然击碎。 深衣本是趴在窗边观战,这突入起来的一下,惊得她缩了脖子。 监兵一双鹰目何其锐利,深衣这小小动静便被他捕捉进了眼里,眼珠子一转,飞身向深衣房间狼扑而来。 陌少身形大展,如玄鹤起翅,直追监兵。银索遽射,扎向监兵后心。 监兵一见陌少动作,便知房中定有玄机,身形猝闪,一掌击穿紧锁的窗户,跃身而入。 房中空旷,躲无可躲,深衣手握匕首,跳上床铺躲闪那鹰犬一般凶残的监兵。那杆梨花枪一式捅穿床上尸身,眼看又要当胸刺来! 这紧要关头,陌少银索卷上床顶木梁,飞身一掌疾袭。然而监兵撩向深衣的一招乃是虚招,一式回马枪又快又狠地搠穿了陌少左掌! 深衣尖叫一声,陌少竟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曲下五指生生拗断了那枪柄。双腿似剪绞上监兵身躯,将他撞翻在床铺上。左手握着那穿透掌心的梨花枪闪电般扎下! 然而监兵身强体壮,哪堪束手就死!左手运力在身前死死抵住枪尖,右手残掌却毫无前兆地击向陌少胸口。陌少腿脚不灵,无力闪避,竟是生受了那有裂山碎石之力的一掌,一口鲜血喷出,溅得雪白纱帐上梅花点点。 深衣紧咬牙关,握紧了那匕首死命去扎那监兵后心,哪知监兵一身横练铁布衫,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也不过入肉两寸而已!深衣不懈又扎,监兵如垂死之兽狂暴咆哮,翻掌又要向死死压制着他的陌少击去。深衣奋力扳住他的胳膊,可力小气微,只如蚍蜉撼树。 眼看那一掌又要落下,陌少再受一掌,必死无疑,深衣眼红心恨之时,只觉得身下一空,眼前漆黑,竟是坠入了一个黑暗世界之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3、大少爷死了 深衣胸口着地,摔得闷哼一声。晕了一晕,才意识到没有掉下很深的地方去,于是揉圆了小胸脯,稀里糊涂地爬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如一潭死水。 深衣记得陌少和监兵是和她一起掉下来的,可现在半点声息也无。 鼻下传来浓浓的血腥气味。 深衣蓦地紧张起来,循着血气胡乱伸手去摸,手下果然触到一个身体。然而那皮肤粗糙油腻,却是监兵的。深衣想到方才监兵的穷凶极恶,倏地把手收了回来。 然而监兵却没有动弹。 深衣壮了壮胆,摸索着把手探到了监兵的鼻下,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监兵死了,那陌少呢?深衣还要再摸,忽听见头顶上传来杂乱纷沓的脚步声和嘈杂人声,原来是京军上了湖心苑,闯进了房间。 深衣心中一喜,刚要呼喊救命,半个字节出口,便被人拦腰拽过,捂住了口鼻。 那只手冰凉而无力,漉湿黏腻,满是腥甜的血味。 深衣却没有挣扎,她知道是陌少的手。她拿自己温热的手覆了上去,那手颤了颤,虚软地垂在了她两手手心里。 头上陌少房间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 “大少爷被杀了!” 深衣一惊,方领悟过来那具尸身还在床上。她之前翻动“陌少”的尸身时,注意到尸体是被绳子挂在了床板上,所以他们掉下来时,尸体并未掉下来。 这么说来,陌少是有意为之…… 深衣忽而又想到,以往陌少每日下午午睡,床上都有一个人。现在看来,那人十之八-九只是一具死尸替身。 而他的真身,恐怕正在这床底下的密室里。 她早就怀疑过,陌少不看书、不习武,如何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磨炼出一身不弱于凤还楼一品杀手的修为?像他这种长于谋略、精于运筹之人,岂会把整日的时间耗费在睡觉上? 装睡托病、扮痴作癫,他不过是为了迷惑靖国府众人的耳目,金蝉脱壳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想着过去天天晚上床榻下竟有一具尸体,深衣觉得浑身}得慌。 头上府卫首领仇平的声音低沉道:“确实已经死了。闯湖之人,可有踪迹?” “禀大人,苑中有打斗痕迹和血迹,所有房间均已经搜查过,没有发现任何人。那人武艺极高,恐怕刺杀陌少后已经逃脱了。” 深衣一惊,还好船图废稿昨儿都已经收拾过,最后的成图她已经随手揣进了衣服里。这些府卫去搜查时,不过能看到一些矩尺工具,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仇平道:“也罢,此事我当先传报老太君知晓。——传令下去,今日在场知情之人,切勿把此事声张出去。若是让衙门知晓,给我府安上个与江湖人士勾结的罪名,没人担当得起!” 诸兵丁齐刷刷道:“是!” 却又有人问道:“仇大人,此事是否应该报由国公知晓?” 仇平哼道:“国公与海库令主远赴风暴角平寇乱,千万里之遥,如何报得他知?!” 头顶上的人声散尽,深衣只觉身边人猛的一搐,开始剧烈呕吐,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深衣唬得不知所措,只能一下一下抚着他清瘦见骨的后背,感觉到他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虽然看不见,她却知道那一口口吐出来的都是淤血。 监兵那一掌,若落在别人身上,怕是早就气绝而亡。陌少虽活着,却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深衣心中悲戚至极,轻轻俯身自背后抱住他,哽咽泣道:“你不要死……” 她不敢用力去抱,只是紧紧依偎着他的后背,仿佛只有感受到那贴身的一团热气,她才能稍稍心安,却又无比恐惧那热气不知何时就会散了去,独独留给她一片永远的冰冷。 孤寂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莹绿冷光,将这暗室幽幽地照亮了。 深衣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一方斗室,与这斗室相连的,似乎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笼罩在晦暗之中。 “灯……” 陌少的声音低如蚊蝇,深衣抬头,果见坑坑洼洼的墙壁上插着两盏清油灯,旁边放着火折子。 深衣点亮了灯,只见陌少面如金纸,嘴角鲜血刺目,软软地靠在壁上。他勉力睁开眼,张嘴无声道: “来。” 深衣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她手上抖着,却似乎越擦越多,擦得他青白色的脸颊上都是,终于再也止不住泪,泉一般地涌了出来。 她不想露出软弱,死死地咬了唇不哭出声。 陌少的嘴角似乎翘了翘,“……是……为我?” 他说不出声音,深衣辨出他的唇形和细弱的唇间气流,抹了把泪,伸腿踹了脚监兵,恨声道:“难道是为了这死老头?” 陌少双眉轻轻舒展开来,眸中有了些亮色:“我……不会死……” 深衣喜极,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眼角余光却瞟到监兵半露出来的背。 凌乱的背衫之下,有一只多尾的白虎刺青。 凤还楼四个阁子各以四灵兽为记,恰如上次死的那个凌光二品,是八尾朱雀,而这次的监兵一品,是九尾白虎。 这些刺青所用药液特殊,一旦刺上,终身无法除去。 所以凤还楼崛起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陌上春,无人叛出。 陌少颈上,一向用头发遮着的,也有刺青。 之前听他和监兵的对话,似乎他曾沦为凤还楼的杀手。 深衣忽的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陌上春十二年前出道。 陌少十二年前失踪。 陌上春七年前叛出凤还楼。 陌少七年前回到靖国府。 这个时间,未必太巧。 莫非陌少就是那陌上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那陌上春是凤还楼的自养杀手,所有自养杀手需在凤还楼中训练四年以上,方可出道。 陌少失踪之前从未离开莫府,如何受训? 南向晚说陌上春身高不过五尺,可陌少失踪时已经十二岁,莫七伯可是身高八尺,他那时再矮,又怎会只有五尺? 假如是陌上春冒名顶替,不说别的,单单是相貌,绝不可能相似到莫七伯和紫川郡主都认不出来。 深衣越想心中越乱,仿佛陷身于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不知方向。 无论如何,她心中的良人,一下子成了凤还楼的杀手,她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 晃晃头,深衣强打精神戏谑道:“你好像也有刺青,杀了监兵,岂不是要升成一品了?” 他望着她的眸中神光忽然黯淡下来,动了动唇,道:“你……介意?” 他是在问她是否介意他曾做过凤还楼的杀手罢? 深衣怔愣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凤还楼的杀手……手下都有多少鲜血?身上有多少肮脏不堪的往事?永远背负骂名和仇恨,她一介小小身躯,是否承担得起? 他一直刻意隐瞒,急着让自己走,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曾经的身份。 倘不是她多拖得这一夜,她就不可能今天知道他的这些秘密了。 陌少见她迟迟不作答,面上仅有一丝希冀之色也如流星隐入沉沉黑夜。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微微点了下头,颓然道:“我知道了……” 好似雪落无声,寂寞缱绻。 深衣看着他的缓慢的一张一合的口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初初见到他的时候—— 偌大的空荡荡的房间,一丝的阳光也照不进去。 他孤独地坐在那幽暗清冷的阴影里,仿佛永远也走不出来。 猛地心如刀割。 深衣惶惶然地扑过去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悲伤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啊……” 他的手指如羽,轻轻拂过她的脊背,在腰后气海、命门等处穴位轻轻旋按下去。深衣只觉得细细的刺疼,周身的停滞的内力骤然间如三九冰开,汤汤水流奔腾千里。 他给了她自由了。 他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三四个月,终于还了她自由身。 可这时深衣竟没有原本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排山倒海倾泻而来的恐惧。 她忽而觉得那三根金针是一个契约,一个她与他相守的契约。 可现在没有了。 他放开她了。 从心底弥漫而上的失落感觉浪潮一般汹涌激荡着,而她听见他在耳边用微弱的声气说道: “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莫陌这个人了。这个婚约……真的不作数……” “深衣,去找你四哥。……让皇上派人……送你出海……” 尘归尘,土归土。 深衣恍然大悟。 从今日起,靖国府的大少爷莫陌永远地死了。 曾经做过凤还楼的杀手的他,也永远地死了。 那一句“婚约不作数”,他说了三遍。 他原本,就是想这样彻底地消失在世间,远离庙堂之高、作别江湖之远的罢? 自己若是不介意,他就会如约陪着她。 可是方才,自己介意了,他分明是打算杳然退身,做那天地间的一只渺渺沙鸥,千山暮雪独行去。 “我不要这样!” 深衣猛地大吼起来。他一开始就说,他配不上她,原来早就预料到她受不了他杀手这个身份。 是她给了他希望,可是现在又无情地掐灭了他的希望。 深衣忽然很痛恨自己。 满怀的伤心愤怒找不到倾泻的出口,深衣倏然张嘴,照着他那张薄薄的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不知是对他方才那些话的惩戒,还是自己内心郁愤的发泄。深衣睁着眼,看见他也被疼得睁了眼,满眸的痛楚之色。 陌少嘴里满是血腥,可又如何敌得过深衣心中的苦。 她快快活活地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般矛盾痛苦过。 她只觉得心中一片漆黑,像夜航之船,看不到星月和灯塔火光。她只能迷惘地衔住陌少的唇,好像这碰触能够给她方向似的。 她本能地伸出舌去舔舐他唇上被她咬出来的血,却在他紧咬的牙关处受到了阻碍。 陌少重伤在身,哪里有力气阻拦她?他甚至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唯独能咬了牙,不令她胡来。 深衣身上却有与生俱来的野性,右手探上来狠一捏他的腮角,迫得他张开了嘴。 舌尖进去绞住了他的舌,蛮力地吮过了,又发横一咬,见他眉头陡然蹙起,漆黑眼眸中泛起一层潮湿雾气,方松了口。 “叫你再说这种混账话!” “叫你再赶我走!” 深衣抱着他的身躯,浑然忘了方才是她踌躇不已才令他灰了心意。 总之她是不会错的。 而陌少又怎么会觉得她错呢?不过是抿了唇,放松了身体任她抱着,沉沉地又昏迷了过去。 陌少既说了他不会死,深衣便信了。摸他脉象,虽然细弱,却仍然稳定。深衣稍稍放了些心,放下他去那个更大的密室中去寻找药棉之物。 是一个甚空阔的地洞,中间几根柱石支撑,倒有湖心苑的三分之一大。墙壁和土柱都很粗糙,铲子的印记十分清晰。深衣想这应该就是陌少自己挖出来的。想着他初初被囚禁于此处,无处可逃转而学老鼠打洞,深衣竟觉得他十分可爱。 洞中亦是遍布绳索,地上土印处处,倒像是……他从绳子上掉下来的痕迹。 他应该是常在其中练功罢…… 深衣心中酸楚,不再去看,擎了灯又去洞壁边上的几个大箱子里面翻找。 箱子中大多是书,无非医药、数术、天文地理、兵器舰船制造等各类典籍。翻到最后一个箱子,才全是各类外伤药物,还有一大包似是干草之类的东西。深衣无暇细看,拿了药去给陌少处理伤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4、你是他命中的劫难 深衣小心翼翼地为陌少裹了腿伤和手上的伤,看着他唯一完好的左手上那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唏嘘怅然了好久。 在陌少旁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深衣才想起来她和陌少都是一夜一天不曾吃过东西了。看着陌少仍是昏迷,深衣踌躇了会儿,寻到了地下密室的另一个出口,确定外面没人后便摸了出去。 厨房中还有些吃的。深衣不敢在外面多做逗留,拾掇了些木炭米粮之类,拎了个小锅勺子便又下去了。 深衣无聊地数着米粒儿,嚼着块冷饼子,把一小锅清粥熬得看不到丁点清水和完整的白米,稠薄相宜,糯香四溢。 用勺子搅得温凉了,心想这陌少还不醒,可如何是好,一回头时,却发现他半睁了眼,头偏倚在壁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竟是温温软软的,像两渊深深潭水。 深衣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心头有些儿化。 她的手保持着一个在空中揪着勺子的姿势,没敢动弹。她觉得他那眼神就像一只头一回飞出来觅食的幼雀,柔弱而张皇。稍有一丝儿的动静,便会被吓得再也不敢飞回来。 果然他发现她看了过来,滞了一下,又垂下眼帘去。 深衣心想可惜透顶了……端了水和白粥过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喂他。 他似乎是胸口疼痛,咽得很慢,却模样乖顺。 深衣捂不住心中的那点小小虚荣,终于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偷看我?” 陌少低着头认真地研究那把粥勺,摆明了就是“我什么也没听见”。 深衣失望地“唉”了一声,摸了把自己的脸,忽然痛心疾首地叫了出来:“哎唷,我今天还没洗脸!” 陌少嘴角噗了一点点粥出来…… 深衣拿帕子给他抹净,嘟嘟哝哝道:“你是没见过我二姐和大嫂,保准你看上一眼,就会喜欢上,然后就……觉得我灰不溜秋小不啷当的。你肯定会觉得二姐被换成了我好吃亏……” 忽见他又抬起眼来,这次却是坦然明澈了许多。 他张唇无声道:“只喜欢你。” 深衣顿时再也说不出一句俏皮话,喉中像是被什么硬硬的东西哽住了。 夤夜时分,深衣给陌少穿上鲛衣,带着他潜出了一刹海。“借”了一匹马,把陌少送到了董记当铺。 当铺中的三个人见到陌少,大惊失色之下,手忙脚乱地把他抬进了内室。 深衣也要进去,被阿音一把拉住,“徐掌柜是个大夫,给阿陌疗伤,你进去作甚?” 深衣见阿音脸色甚冷,语调中似乎对她甚是憎恶,不由得骞眉道:“我就进去看着他,也不行么?” 阿音容颜清丽,却是厉色夺人:“不行!若非是你……” 一句话没说完,被屋中走出来的徐夫人握住了手腕,手指翻飞打了句哑语。阿音咬牙忍怒,对深衣道:“夫人说阿陌没有生命之虞,天色晚了,你先回客房歇息去。后面怎么安排,等阿陌醒了再说。” 深衣无法,一整日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事情经历下来,转危为安之时,才觉得浑身脱力,疲惫不堪。随着徐夫人去了客房,倒头便睡。这一睡,便是日上三竿。 房中日用器物一应俱全,热水也在小炉上烧着。那徐夫人虽是个哑子,却细心周到之至。 深衣洗脸漱口毕了,吃了些东西,想着一身的血味陌少定然是不爱闻,索性又洗澡换衣。 脱衣时,手腕上忽被什么扎了一下。细一看时,却是一枚寸来长的干草,看起来普普通通,和一般甘草之类的草药无异,当是她在给陌少拿金创药的时候粘在袖子里面的。 深衣随意将它剥到地上,懒洋洋地拿了盆子里的袱巾擦身。 觉得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深衣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那枚小小的干草,沾到了她溅上去的水,竟蓬蓬然胀大起来,恰似地面上平白无故开出了一朵大木耳。 廿日绵。 竟然是廿日绵,一寸在口可保尸身十日新死之状的异草廿日绵。 陌少床上的那具尸身,若非有廿日绵,决不能完好保存至今,令仇平等误以为是陌少刚刚被刺。至于尸温什么的其他疑点,显然仇平他们也不会去在乎了。在他们眼中,陌少本就是将死且该死之人,至于怎么死的,他们不会深究。 可是问题是,陌少为何也会有廿日绵。 廿日绵何其难得。 上次连环命案的凶手用了廿日绵,陌少也有廿日绵,这难道是巧合么? 那凶手试图杀她未遂之后,向湖心苑逃窜而去,莫非与陌少之间,有什么关系? 深衣倏然想起掉下密室后,陌少指点她点灯时候,身边的那一道莹绿冷光。 那夜她在一刹海遇到的鬼面人,可不也是用这个东西照明的! 莫非那个死掉的鬼面人,依然是个替身,真正杀人的凶手,其实正是陌少! 深衣想到这一层,浑身都哆嗦起来。 洗澡水都凉了,深衣浑然不觉,胡乱擦洗了两下,穿好了衣服夺门而出。 陌少不是双腿残了么?如果凶手是他,他为何能行走? 倘若他是假装残疾,又怎会被监兵伤得如此之重? 此前靖国府的管家邵四爷和仇平都信誓旦旦地说,陌少腿残,府中从不曾给他备过鞋履,他也从来没有穿过。可她突然反应过来,他在绳上与监兵相斗,直至昨夜她送他来董记当铺,脚上就是穿了一双软底皂靴的! 深衣只觉得陌少身上的谜团,每每看似都解去了,然而随即又冒出更多的谜来。 她奔到昨夜徐掌柜给陌少疗伤的房间,陌少却不在里面。 董记当铺后面的院子进深竟然很大。深衣一间间房子寻找,却都不见踪影。 闯进后院,只见一间房子密闭无窗,顶上平平不似其他房子有隆起檐廪,形状甚是奇特。深衣也顾不得许多,推开一条门缝挤了进去。 一进门,一股带着潮气的热浪迎面袭来,令她宛如置身热带。 京城如今正是夏日天气,这房中却还要热上十倍不止! 扑入眼帘的尽是蓊蓊郁郁的沈碧之色。松散沙土之上,一株株干如芭蕉、叶如凤尾参天的高大植株鳞次栉比。房顶上盖的俱是琉璃瓦,明亮炽烈的日光淋漓尽致地泻落下来,而四周墙角,竟还燃着炭火。 深衣看得目瞪口呆。 这里清一色的种的都是南越地带才能得见的凤尾苏铁。而南越便是有,像这种如此高大的苏铁却也不常见。 京城地界偏北,气候不如南越温暖,本不适宜种植凤尾苏铁,可这个房间竟硬生生造出了一个状如南越的环境来! 董记当铺里,种这种东西是要做什么! 深衣稍稍待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像被裹了厚厚一层密不透风的棉袄似的,热得喘不过气来。正要出去,忽闻门外人声,却是阿音过来了。 深衣想到阿音对她似乎十分排斥,不愿与她正面对上,腰肢一折,几个腾挪跃上房顶,壁虎一般屏息凝神附着在了房梁上。 阿音推着陌少进了这间房子。 陌少脸上依然是失血之后的苍白,但看着已经不是昨日气息奄奄的模样。可能是在外面晒了会太阳的缘故,似乎回了些阳气。 他进得这房子的门,也是一时愕然失语,惘然失神。 怔忡良久,陌少方低低道: “不是早让你不要花力气在这上面了吗?为何还要种?” 阿音莫名笑了一声,答非所问:“你太久没来了,自然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种。” “我来一次,你们便多一分凶险,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昨夜便让你们离开京城,你们为何不走?” 阿音淡然道:“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再还给你又何妨?” 陌少紧抿着唇,似是无奈,又似薄恼。 “我寻了这么多年,在我之前,又有多少人寻过!何曾有人成功过?——也不是没人见过它们开花。可是要同时寻得一株雄树和一株雌树开花,何其之难!” 他一连说了这么多话,又喘息不止,惫然道:“别种了。都散了罢——我已经不在意了。” “不在意了?”阿音又笑了声,带了讥嘲之意,“因为她不在意?” 阿音忽的冷了脸色,道:“你曾为了让我死心,在我面前对天发下毒誓,说你今生若是动心,除非铁树开花,否则便让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好,你既然如此铁石心肠,冷情冷性,那我便等铁树开花。它一日不开,我等一日,一年不开,我等一年,十年不开,我等十年!一直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也等了!可如今呢?铁树的花还没开呢,你却喜欢上那个小姑娘了!我们三番两次劝你杀了她,你却一次次心慈手软——你过去何曾心慈手软过!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你会应了自己的誓言,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陌少闻言失神,喃喃重复道:“万劫不复……万劫不复……那又如何……”轻叹了声,又道:“你又何苦如此?我听徐先生夫妇说,那南向晚对你殷勤至极,倒是真心……” “你还给我做起媒来了!” 阿音的声音听起来又是心痛又是愤恨,万千不甘化作刻薄怒意,厉声道: “我看你是做莫陌这大少爷做久了,倒把自己当了真!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时时刻刻,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句话,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了陌少身上,只见他身子剧烈晃了两晃,脸色霎时惨白,一俯身“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深衣被惊到,险些手一滑掉下房梁去。但见阿音一见到陌少吐血,登时慌乱了手脚,掩口哭着连连道:“阿陌!阿陌!我不是故意气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陌少面白如纸,双目紧闭着仰倒在椅子上。阿音一手紧握着他手渡过真气去,急急将他推出了暖房。 深衣如一片轻羽落下地来,只觉得心中更加茫然了。 她在院中来回行走,不知不觉却又走到了陌少的房门前。正要敲门,一举手撞上正开门出来的阿音。 阿音伸手将门在背后掩上,警惕地看着深衣。 “你来做什么?” 深衣无精打采道:“我有话要问他。” 阿音打量了她一眼,道:“他还昏着。你随我来。” 阿音把深衣带去了她的闺房,从一个箱子底下的夹层里拿出一个袋子来给她。 深衣吃了一惊:“这不是我的银袋么!” 当时在升平楼被抢去的银袋,竟然会在阿音这里。 阿音讥诮道:“是啊,我在江湖上有个诨名,叫耗子。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做点劫富济贫的事儿。奇装异服,出手阔绰,小小年纪却孤身一人,举手投足与中原女子迥异——你一进京城,就被我盯上了。相信盯上你的,远不止我一个。” 深衣低头咬唇,没有说话。 阿音又道:“阿陌让你去找阿罗舍,送船图,然后回家。” 深衣诧然:“他怎会还让我回家?他明明是要和我一起的了。” 阿音冷笑摇头:“陪在他身边的只会是我,不是你。” 深衣心想方才陌少已经说得那般明白,这个女子为何还这般执着?不由得怒道:“他既是不喜欢你,你凭什么还要缠着他?” 阿音凌厉地看了深衣一眼,道:“凭什么?就凭我和他这么多年生死相随的情分。自打他出生,我就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做尽一切。你呢?你认识他才几天?三个月?四个月?你凭什么得了他的心?” 深衣强硬道:“我与他有婚约。” 阿音不屑地哈哈一笑,“婚约?婚约那是和莫陌的!再说了,你堂堂朱家五小姐,你爹是什么人?前北齐三皇子!倘不是女帝吞并了北齐,你如今大小也是个公主。我们家阿陌,可配不上你这个金枝玉叶!” 她爹爹是北齐三皇子?公主?她怎么从来没有听爹娘提及过? 深衣脑子中一片空白,却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哑声问道:“那一十三桩断掌命案,可都是他做的?” 阿音似是没料到她会猜出来,愣了一下,扬起了削尖下巴,傲然道:“没错!就是他做的。那十三个人,都是扶桑安插在京城的细作,死有余辜!” 深衣一时间难以相信。 贺梅村,张子山的继父,竟然会是扶桑奸细? 却又听见阿音满目悲哀,愤然道: “你可以他为何会沦入如今境地?——全都是因为你!” 全都是因为你。 全都是因为你。 这句话如回音一般在深衣心中震荡不绝,她茫然地望向阿音,浑不知她这指责,自何而起。 “你可知阿陌入靖国府的时候,筋脉尽断、武功尽失?然后又被打断双腿,险些死去!他花了七年时间,去将那一具残缺的身躯修修补补,才终于用灵枢九针接续了筋脉,重新又能行走。” “他用了二十天时间去杀那十三个扶桑奸细。——你可知那十三个人,个个身负绝学,手腕阴狠,他要杀了他们,何等的殚精竭虑!” “他做成了。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那个时候已经元气耗尽。结果,他在一刹海,离一切的终结不过一道铁索的距离,你出现了。你削断了铁索,让他掉进了冰水里。” 深衣骤然打了个寒战。 那个鬼面人,果然是他。 难怪他当时走得那么慢。 难怪他上索的所用的轻功,那般笨拙。 难怪那日捉蛙,他险些被她推进湖中,他会怒气冲冲地说一个“再”字。 她那夜碰过一刹海的水,水上浮冰,刺骨寒冷。 他痼疾在身,又一连二十日奔波刺杀,元气既失,被这冰水一激,寒入肺腑骨髓,怕是连性命都要丢了。 她初初见他时候,他那高烧、咯血、昏迷,都并不是装出来的。 是被她害的。 他那一双腿至今无法行走,也是因为她。 深衣心中凉凉的。 然而阿音怆然笑着,又道: “还没完呢。你自送你的船图,做你的朱家五小姐,为何要去靖国府招惹他?他躲在一刹海七年,从来没有凤还楼的人来过。可是你一来,执名一品就来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船图,又是为了什么!” “执名一品出了事,自然会惊动楼主。昨日来了监兵一品,后面又不知还有谁会来追杀他!他本来早已经脱离了凤还楼的耳目,是你又把他们引来了!” “我家阿陌,难道上辈子欠了你的么?为什么遇到你之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难?他吃得苦已经太多太多了,我只求你不要再害他了!” 阿音愈说愈是悲愤,声音几乎失控,双目殷红,竟似杜鹃泣血。 深衣浑身发冷。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有想过要害他。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他。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她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他。 天知道一双可以走路的腿对于他有多重要。 他全都默然地承担了。 他从来没有向她说过这一切。 从来没有。 深衣心口一阵一阵疼得难受,喉头发紧。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陌少了。 她愧疚至极,只觉再无颜面面对他。猛地拿过银袋,奔出房门,一折身凌空而去,黄云杳杳间消失了踪迹。 尘烟漫漫,素衣为缁。 深衣蹑风而行,浅泪迎风而干,只觉得天大地大,紫陌红尘繁华似锦,刹那间却都失却了颜色,失却了滋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5、似是故人来 深衣漫无目的地狂奔了一通,脑子中,也渐渐捋清楚了一些事情。 这大约算是一记情伤。 祸起于无因,伤到了陌少,更伤到了她自己。 四哥说,人一旦入情,便易五阴炽盛,起惑造业,由此而而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大苦苦。 她见爹娘、大哥、二姐,便觉情乃欢喜,乃慈悲心,乃口齿相噙耳鬓厮磨,乃执手偕老生死与同。 她却不知情-事多磨,所苦处,更甚黄连。 只是深衣也并非是深闺痴儿女。她性子洒脱,只觉得这事情她现在想不通,总有想通的一天。他身子恢复,还要些时日,有徐先生夫妇照顾着,必定无碍。而她却还有事情要去办。 去宝林寺找四哥,不料又扑了个空。问寺院的方丈,才知四哥临时被召去陪同皇帝南下私访去了。再去梨园,也找不到刘戏蟾。 四哥不在,她身无信物,也无法与内库之人联络。其实便是联络到了,她自己也不敢轻易相信。还是得去先找到四哥。 深衣料想着皇帝与四哥南下,既是私访,行走的必然不是寻常路线,难以揣测。但若是回来,八-九不离十是会走最快的水路。 深衣于是循着通贯南北的大运河南下而去。 就算找不到四哥,直接去到内库在天姥城外的宝船厂,也是可以的。因为船图最终是要交给他们来制造。 她并未走很快,只因为她也不知道四哥在什么地方。只能到了一个地方,便周详打听,确认四哥和皇帝一行并未返回经过,才继续前行。 她记住了阿音的话,换了最寻常姑娘家的衣裙,低调行事。她从未来中原游历过,这一路,也就伴着游山玩水逍遥而过了。 过去有时候和三哥闹翻,她也常一个人四处闲逛,亦觉得自得其乐。 可这一回,她突然觉得落寞了。 常常清晨半梦半醒的,还没睁开眼睛,她便习惯性地把手向床里侧搭去,迷迷糊糊叫道:“莫陌!” ——却枕寒衾冷,满室寂寥,无人应答。 深衣揉揉眼,瞪向空荡荡的帐顶,叹叹气又叹叹气,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确乎太糊涂了些。 她自己难过,却没有去想一想陌少的感受。 他和自己在一起,明明就是开心的。 既然他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又跑掉了,那岂不是让他更不开心? 他说来日方长,那么自己过去对他不好了,后面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可以陪伴他,逗他开心,和他……呃,卿卿我我什么的……他每每矛盾挣扎,却欲拒还迎,分明就是喜欢的…… 想到这里,深衣脸上发烧,又羞却又恨不得马上跑到他身边,窝进他清瘦却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爱-欲恰如罂粟,她初初尝得滋味,便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打定了主意,待送罢船图,定要马上去寻他,然后断是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离开他了。 过了淮河,很快便进了扬州地界。深衣在扬州城中四处打听了一番,得了可靠消息:皇帝方在天姥城出现过,尚未北返。深衣略略放了些心,便放松了心情去吃那天下驰名的淮扬菜。 穿衣行事可以再低调再朴实些,在吃上面,深衣却从不会亏待了自己。 寻了扬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字号,深衣坐下后直接点了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配成的“三头宴”,鸽子、野鸭、家鸭三重套叠的“三套鸭”、扬州老鹅、琵琶对虾、鸡汁干丝等满满一大桌菜。菜形样样精致,香溢四座。深衣深深赞叹,埋头吭哧吭哧大吃起来。 正吃得满手油腻,腮帮子里还被一只鸭腿塞得鼓鼓的,忽见一个玄衣的公子撩袍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一柄铭有“照胆”名号的古朴宝剑搁到桌边,剑柄镌着“张子山”三个字,以及武库衙门的官印。 “浆公几?” 深衣含着鸭腿,讶然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张子山朗然温煦的笑意。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泥紧么在介里?” “真的是你啊,深衣。”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话,张子山含笑抬手,示意深衣别急,先吃完东西再说话。 深衣低头努力地啃掉那只鸭腿,听见张子山轻笑道:“我发现了,只要哪里有好吃的,就一定能碰见你。” 深衣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起她离开京城前,曾去过张府。 张家不愧是造园世家,府中重楼叠阁,园中园,景外景,曲廊环水,花石相映,真真仙家洞天。 她遍寻了整个张府,除了几个家丁奴仆,不见其他人影。一问才知张子山数月之前,探案验尸时不小心中了剧毒,不得已外出觅医去了。深衣本想探问他连环命案的事情,只得作罢。然而失望出府时,却被一个幽谧配园攫住了眼神。 吸引她的不是假山湖石,而是千株樱树。如此多的樱花树,春日绽放,定是美轮美奂。 可是深衣在扶桑居住过,从那叶脉的细微差异上,识出这些都不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樱花树,却是扶桑所特有的御衣八重樱。 深衣潜入那配园中花木掩映的楚风阁子,却也只能找到一些造园图纸、山水美人的水墨画,再找不到其他与他真实身份相关的东西。 只怕那贺梅村,真的是扶桑人。 既然是个潜伏已久的细作,那自然是不会轻易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倒是那些樱花树,或多或少地泄露了些许思乡之情。 应该正是十三个人都是扶桑细作的原因,皇帝才亲自介入了此事,下旨终止了这桩连环命案的调查,以免打草惊蛇。 张子山彼时一心寻得杀人凶手,对朝廷阻止他继续调查下去的作为愤懑不平,想必并不知晓他的继父,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扶桑细作。 深衣本欲告知他此事真相,让他知晓草草结案,并非朝廷不作为,望他不要对朝政之路灰心丧气,却又想到一旦提起,恐怕又会暴露陌少曾为凤还楼杀手的身份。 张子山究竟还是朝廷命官,与陌少尚属对立。陌少本来已经陷入被凤还楼追杀的境地中,倘再加上官府,只怕更是在劫难逃。 深衣决意不再提及此事,开口关切问道:“听说张公子中了毒,现在好些了?” 张子山温温笑道:“是我太不小心。如今已经无碍了。胤天府准了我一年的公假,我想着家里头那么大一摊子事儿,如今无人打理,终究还是我得担着些——总不能让那些匠人没饭吃——所以趁着这公假,出来把家事办一办。倒是深衣你,怎么来了这里?” 深衣他乡遇故知,自然欢喜不尽,念着张子山本就是个肝胆如雪的官府中人,便将船图之事向他简述了一遍。 张子山听完,剑眉紧锁,道:“船图乃是我朝海防机要,扶桑人觊觎已久。你一路行至扬州之所以还能平平安安,乃是因为尚未到扶桑人时常活动之地界。江浙一带,扶桑人出没不定。从扬州到天姥城虽然也就十来日的路程,却只怕十分凶险。” 深衣颔首,笑嘻嘻道:“张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也别太小瞧我啦。我三哥放心让我来送船图,自然是看中了我轻功好,打不过,总是跑得过的。” 张子山闻言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了。不过我此行乃是受了一位客人的委托,要在京城造出江南园林。所以我这一路,就是一座一座地看园子,恰好也是要往天姥城的方向走。若是深衣不介意,正好可以同行。” 深衣本就觉得孤旅苦闷,张子山提出同行为伴,正中她下怀,欢欢喜喜地一口答应。 大约是常来江南观园学习造景的缘故,张子山对这南方地界甚是熟悉,带着深衣寻访各处美景,品尝江浙佳肴,令深衣喜不自胜,此前心中的郁结之气,也消散了许多。 深衣与张子山在林边官道上悠然并辔而行,深衣问道:“张公子,做官和为商,你喜欢哪个?” 张子山道:“自然是做官。” 深衣奇道:“做官便不得不日日受公务羁縻,为案牍劳形,哪里似你如今闲云野鹤一般自由?” 张子山笑道:“男儿在世,乾坤朗朗,自然是要做出一番昭昭事业,哪能只想着逍遥自在呢?” 深衣不解:“难道从商就不是事业了么?” 张子山道:“《货殖列传》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为商者,便不得不奴颜事人,卑躬奔命。蝇营狗苟,不过为了一个‘利’字,哪里能算得上彪炳千秋的事业?” 深衣听来,觉得似懂非懂,仿佛很有道理,但又说不清道理在哪里。只是突然觉得陌少比起他来,真的苦难太多。 张子山虽不是生于王侯之家,却能这般去追求心之所好。 而陌少,就算是靖国公莫七伯的长子,苦心孤诣,只是为了一个活着。 深衣这般想着,心中隐隐酸疼。忽的只觉耳边一道劲风掠过,手臂一凉,竟是袖子少了半截——整个袖袋被割去了。 船图在里面。 深衣想都没想,双足脱镫,自马上腾空而起,飞身追逐那如风疾过的蒙面匪徒。 哪知斜刺里又杀出手执忍刀的八名黑衣人,将深衣拦下! 张子山照胆宝剑铿锵出鞘,剑光如雪划开,将八名黑衣人逼退三步,厉声喝道:“快追!” 深衣会意,再度飞身而起,手中利匕破开面前二人的刀势,直奔此前夺走船图的那人而去。 那八名匪徒分作四四两路,一路牵绊张子山,一路围堵深衣,意图拖住她的脚步,让夺图之人脱身。 深衣识得这些人乃是扶桑忍者,刀利而心辣,自己若是硬拼,定不是他们对手。她一心脱身,轻功更是运到极致,借着道旁茂林,点叶折身,几个起落便要脱出忍者的包围,只听得后方张子山闷哼一声,似是受了伤。 深衣一咬牙,回身反扑,一匕刺伤正袭向张子山的一名忍者的肩胁。 八人聚拢结阵,将张子山和深衣包围正中。深衣挥匕堪堪自卫,只见张子山一套凤仪剑法正气浩浩,不偏不倚,恰是君子心底光明之意。两人合力而战,虽不能胜,却也不至于落于败境。而那八人似乎只为船图而来,眼见夺图之人在天边消匿了踪迹,便各各虚出招式,脱身而去。 张子山正要追赶,深衣耳聪目明,见得一枚冷镖无声无息斜斜射来,闪出一道瑰蓝色的诡异光芒,竟是淬了剧毒的! 深衣大叫一声:“小心!” 张子山彼时正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亦无处可躲。深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他身躯微俯,猛然下坠,那镖险险擦着他的后背而过,将衣衫割破了小小一道口子。 这一招“千斤坠”的功夫,若非内力浑厚至极,运转自如,断然施不出来。然而深衣无暇细想,急急上前将张子山扶住。他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显然是方才生生使出那一式千斤坠,让自己受了内伤。 张子山勉力苦笑道:“本是想助你,没想到功夫太差,反倒拖累你了。” 深衣看着他臂上和腿上两道大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大声斥道:“你瞎说什么呀!船图丢了还可以找回来,人死了就没得救了!你别逞强,快坐下调息!” 深衣奔到马边去拿药,心中却砰砰直跳。想着船图落到了扶桑人手里,便心如火燎——然而她却不能丢下张子山不管。 这般急切,又不能在张子山面前显露,让他愧疚忧心。深衣只能死咬了唇,不让自己慌张失措的哭出来。 爹爹说,括羽的女儿,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掉眼泪的。 耳边忽的传来密如雨点的哒哒马蹄声响。深衣抬眼一望,只见青衫一人,风姿倦然,自官道上打马而至,快到她面前时,一勒缰绳,那长鬃如雪的马儿嘶溜溜长啸一声,停了脚步。 深衣痴痴然望着,方才还忍得住的泪水,现在却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了下来,湮进官道上的尘土里。 那人两竿青竹杖拄地,艰难地从马上滑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费力走到她身前,低头,轻声唤道: “深衣——” 青袍染泥,面有风尘淹留之色。 或是月余的思念,或是令她夜夜难寐的愧疚,或是此刻丢了船图的恐慌,深衣再也忍不得片刻,扑入眼前人的怀里痛哭不已。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6、究竟有多疼? 深衣紧紧箍住陌少劲瘦的腰,没有意识到扰乱了他的平衡,令他站得不稳,摇晃了一下方用双杖支住。她埋首在他胸前,带着些固执的依赖,把眼泪尽数蹭在了他青色衣襟上。 “莫陌……” 深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会来这里……船图被扶桑人抢走了……” 陌少以肩夹杖,腾出一双手来轻轻抱住了她,为她理顺打斗中被弄乱的细软发丝,安慰道:“别哭。他们抢走的船图,并不完整。” 深衣泣道:“我画完了呀……” 陌少叹了一声,声音清晰地说道:“你难道忘了,你船图上所有的数字,都经我验算。然而八面风帆和九转舵叶的那一张图,数据尤繁,你许多都算错了。我当时尚未改完,所以还没把新的给你。你这般粗枝大叶,就算船图送过去造了出来,帆不能举,桨不能转,这么大的一艘船,也不过是堆破木头烂铁皮罢了。” 深衣见他说到后面,虽然仍是抱着她,声色却转了严厉。 过去她本不爱他斥责自己,但这一番被骂,只觉得被骂得通体畅快、周身轻松,恨不得他再骂多一些、狠一些。 陌少见她止了泪意,便放开了她,自怀中摸出两张图纸来,冷眉冷眼道:“你一声招呼也不打便自己跑了,我只能大老远跑来找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深衣乖顺点头:“错了。”害怕他觉得自己不诚恳似的,仰头道:“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粗心大意,不该一个人到处瞎跑,不该没有警惕之心……” 眼看她还要无休止地说下去,陌少只得打断:“好了好了,还有最重要的没说,等会再教训你。” 深衣见他似乎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严厉,那两张图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绘图精细,恰是传动械图,笑逐颜开地伸手去拿。 不料陌少手腕一翻,那图纸便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你且思过几日,我先替你拿着。” 深衣无辜道:“啊?还要思过?” 陌少却不同她纠缠了,踽踽行到白马旁边,从鞍袋中摸出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 “……你……你饿了?”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拿出纸笔给她。“那船图虽不能用,落到扶桑人手中,终究不好。你代我写信给刘戏蟾,让她传令给市舶司和沿海港口,即日起对所有出海航船和夷人严加盘查,凡有身份可疑者,一律监-禁。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网一人!” 深衣没料到陌少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行事竟是这般果决苛狠,但想想他二十日狙杀一十三名扶桑细作的手段,顿时噤了声气,半句话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照着他说的写了。末了,陌少自袖中拿出一方小印盖上,深衣瞄了一眼,却是一个“刘”字。心道这陌少和刘戏蟾的交情还真不浅,连她的印章都有一份。 陌少将信纸细细卷了,又撒了些不知是不是毒粉之类的东西,缚在鸽腿上将鸽子放了出去。 深衣担心道:“不会被捉到吧?” 陌少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拿了她之前取出来的伤药,费力地走到了一旁倚树而坐、闭目调息的张子山身旁。 他微一拱手,凉薄着声音道:“深衣是在下的未婚妻子,这几日,有劳兄台帮忙照顾了。” 深衣没料到陌少开门见山地向张子山言明了他二人的关系。咀嚼着“妻子”这两个字,想着自己竟是真的要嫁给他了,不禁心中涌起微妙的惶恐,却又有说不出的甜蜜,脸颊顿时烧红了。 张子山睁了眼,亦拱手还礼道:“愧不敢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身上有伤,不能起身。失礼之处,还望大少爷见谅。” 陌少淡淡道:“兄台不必多礼,叫我莫归尘就行。” 张子山忽道:“听说靖国府大少爷莫归尘不良于行,恶疾缠身,已经于上月初去世了。” 深衣自打陌少向张子山开口,便觉得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似乎有些气氛不对。 想起张子山初到湖心苑,便怀疑了陌少,不由得暗自揪心起来。 陌少冷面哂笑道:“哦?没想到张大人身中剧毒,南行觅医,竟然还对鄙府之事了若指掌,果不负‘铁面神判’之名。” 张子山脸色微变,陌少却撑着竹杖,极缓地蹲坐了下来,道:“你为保护深衣受了伤,本该她亲自为你上药,以示答谢。只是她生得虽细小,却是个粗手笨脚的性子……” 深衣怒道:“我哪有!” 陌少兀自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兄台若不嫌弃我手脚不大灵便,便容我给兄台处理一下伤口罢。” 那两道伤确乎自己处理起来不便利,张子山方才受了内伤,现在尚在恢复中,便默许了。 他看着陌少尚缠着纱布的左手,问道:“莫少爷这两只手,似乎都有伤残。敢问何人胆敢对你下手?” 陌少头也不抬,状似不经意道:“江湖人心难测,画虎画皮难画骨。剁手不足挂齿,拿剑指喉的亦有。” 张子山讶道:“哦?莫少爷深居一刹海数年不出,怎的还惹上了江湖仇家?” 陌少随意道:“一刹海这种是非之地,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他给张子山包扎完,无意中睨了一眼他背后的那道小口,讶道:“兄台背后也有伤?不若在下帮你瞧瞧。” 张子山一口回绝道:“不必。不过小小擦伤而已。” 陌少眼神落到几株树之外,那枚冷镖几乎全身没入树干之中。 “兄台是被那镖所伤罢?我看那镖染有剧毒,在下不才,也懂得些医术。兄台何必讳疾忌医?” 张子山客气道:“莫少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不过习武之人,有没有中毒,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不劳莫少爷大驾。” 陌少脸上晦明莫测,盯着张子山凉凉道:“没中毒就好。兄台好好调息一番后我们便上路罢。天色将晚,这荒郊野外的,不宜久留。” 这边,两个男人言辞交锋,那边,深衣觉得自己完全被冷落了…… 她只觉得陌少既然这么远来寻她,寻到了,那便应该与她叙说别情,而不是首先将她劈头盖脑地一通骂,然后把她扔在一边,去给别的男人疗伤,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似乎很起劲似的…… 深衣莫名就醋了,一跺脚,飞身窜进了树林子里。身后隐隐听见陌少呼了声:“深衣!你——” 深衣穿林打叶,气吼吼地在繁茂枝桠之间来回飞荡了一番,觉得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过了,才又往回跑了几步。 却见陌少拄着竹杖,自密林中急急赶来。他走得快了,身子便是歪歪扭扭的,几乎是拖着一双腿,看着极是艰辛。脸上煞白,额头鼻尖都已经渗出细密汗珠。 深衣霎时间悟到自己又犯下了错。 她害得他不能行走。 他那般敏感,她却要在他眼前显露轻功。 深衣抿了唇,奔上前去扶住他,不许他再走。 双手紧紧掐住他两胁,用力向上托举,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身上的重量似的。 小小头颅紧紧埋在他胸前,带着浓浓鼻音道:“对不起……” 深衣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想向他诉说。 想向他道歉。 想向他诉说思念之情。 还想和他分享这一路上的喜怒哀乐…… 然而见到了他,却觉得胸中情潮激涌,哽在喉中,只挤得出那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唯有紧之又紧地抱住他,将自己的心口印在他身前,只期望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想要说的一切。 而他似乎真的感受到了。 轻伸右臂环抱了她纤细腰肢,左手五指穿过她细密柔软的发丝,大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白玉细瓷般的脸颊。 他的下巴轻轻碰到她的发顶,低哑着声音道:“莫担心。” 深衣仰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噙着泪,道:“我怎能不担心……” 他目中温柔之意,深沉似海。声音低低的,却万分地令人觉得安定。仿佛万事都在他掌控之中,而她,朱深衣,只需要小家猫一样蜷在他怀里,打打小呼噜,磨磨小爪子,陪着他看白云苍狗岁月悠悠而过就好。 他说:“会好。” 两个字,却道明他的一切心意了。 深衣想哭,却又想笑。溺在他的眼睛里,痴痴然望着,无法自拔。 情不自禁的,她想凑上去,亲一亲那薄唇,却突然发现—— 她够不着…… 踮了踮脚,她脸色有点黑——仍然够不着。 陌少约莫是发现了她的异样,微蹙了墨色眉峰,问道: “你怎么了?” 这话在深衣听来,可真是不解风情得紧。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胸前一推,气道:“讨厌啦!” 哪知道,她这不着力的轻轻一推,竟让陌少眉间骤现痛色,足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深衣唬了一跳,没想到陌少竟这么容易被推倒,手忙脚乱地想要拉住,却反被绊住也跟着摔了下去。 陌少跌坐在地,左手五指在背后半撑起身子,万分不解道:“我怎么又讨厌了?” 深衣现下心中一片了然。 算算时间,她从京城走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然而他当时的伤那么重,这一个多月,远远不够他恢复身体。 他一定是刚刚能够下地,便从京城追了过来。 看他风尘仆仆之色,这一路上,显然不是像她一样悠哉乐哉地徜徉而行。 千里之遥,山水迢迢,他是日夜兼程赶了几天到来的? 这般地颠簸劳碌,他的伤…… 深衣望着他清削面颊,觉得似乎又瘦了一些。心疼不已,却又气他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小小手掌轻若棉絮地贴上他胸口掌伤,深衣咬唇问道:“还疼吗?” 陌少怔了一下,道:“早不疼了。” “腿呢?”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不疼,你别放心上了。” 深衣垂下头,瘪着嘴委屈又伤心地说:“你刚才明明还疼得出汗……你到现在还骗我,把我当什么……” 还有模有样地擦了擦眼角。 陌少见她这幅样子,讷讷道:“是……是有一点疼……” 深衣斜乜了他一眼,“真的只有一点么?” 陌少严肃地点点头:“真的。” 深衣别有意味地靠上前去,指尖轻盈地钻进了他的衣衫,熨帖到他胸前玉石一般温凉的肌肤上,顿时觉得他微微一颤。 “真的只有一点疼么?你什么时候才肯对我说实话……” 陌少忙伸左手来挡她,可是身后失了支撑,被她避过胸前掌伤轻轻一按,便按倒在了地上。 温软身躯紧跟着覆了上来。 陌少局促了呼吸,侧过头去,坚贞不屈道:“我没骗你,真的只有一点儿。” 深衣柔柔的掌心在他结实肌理上摸了摸,撅了嘴,逼供道:“明明就在骗我,当我小孩子?” 陌少被她这一摸,浑身都紧绷了起来,稍稍退了一步,道:“是挺疼的,但是不动就不疼了。——好了我说实话了你快起来!” 深衣如今恢复了内力,又仗着他舍不得伤她,早已不是任他拿捏的了。 她今儿是下定了决心要知道他到底藏得有多深。 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她独自在茶楼子里听书,有一个紫衣的娘子神秘兮兮地前来兜售春-宫画子,她随意一翻,竟发现其中有不少扶桑和暹罗的秘戏图,乃是上上珍品。一时兴起,便掏银子买了些看了。那紫衣娘子见她识货,又多赠了她几张压箱底儿的…… 这一回倒派上用场了。 深衣面上飞红,腆着脸摸到某一处,试探着拨弄了一下。 那清瘦的身躯陡然震颤,苍白脸色霎时间染上了桃花般的霞晕。本是古井无波般的眸子,也突然似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漾起层层涟漪来。 深衣小有所成,心中得意,便照猫画虎地捻住,轻轻重重地揉摁。 手下人喉中逸出一声压抑的轻吟,握着她细腕的手却不敢用力,只得挣开她一个翻身伏在地上,将她手掌死死压住。 深衣哪肯轻饶,巧妙运力将他扳过来按住,一边密密地弄够了,闻他呼吸粗浊,又去向另一边,口中恨道:“还不说?不说就……” 一低头,舌尖扫过他的喉结。 他的身子紧紧绷起,略如弯弓,头颅用力向后仰去,泄气般沙哑着嗓子,微弱道:“像走在刀子上——够了么!” 深衣蓦地放开了他。 终于是听到了真话。 可这真话又如此的残酷。 她宁可从来没有听过。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看着健全人飞奔疾跑,都会不是滋味,自己却还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现在看来,就像是炫耀一般。她无心,他心里却会怎么想?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自己还使着小性子乱跑,让他追了这么远——一步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步一步鲜血淋漓,这是什么残酷折磨? 她无法去想,不敢去想。 心口像刀绞一般。 他如此的强悍,却又如此的软弱。 深衣忽然觉得很想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来,将他罩在其中,浑身生出柔软的白光将他紧紧包裹,不再让他受到一丝的伤害。 可这都只是想象。 她不懂怎么做,只能颤抖地复又将他紧紧抱住,去吻他的脸和唇。 可他却又不自在地避开,低低道:“我身上脏。” 她手掌抚上他的颊和颈,沾染了尘土和干燥的汗粒,确实不似过去滑如丝缎。 可她怎么会在意。 他躲过去,她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他招架不住,无奈至极讨饶道:“有人啊……”言中有羞赧之意。 深衣哭笑不得。隔了重重密林和灌木丛,张子山自然是看不到他们的。若不运上内力,恐怕连声音也听不见。 他分明就是害羞,受不得这幕天席地的亲热。 眼见着实在当下在他身上实在讨不着什么便宜,她只得胡乱在他唇上咬了几口聊以慰藉。正要爬起身来,却又被他一把拉住。 “深衣……” 她回头,调笑道:“怎么,又舍不得了?” 他对她的无赖劲儿无可奈何,道:“不是。”又以唇语道: “不要和张子山走太近。” 深衣噗嗤一笑:“你怎么还吃醋呀!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他只是朋友,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陌少点头,“我知道。”却严正了脸色以唇语一字一字道:“我觉得他是一品执名。” 深衣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以唇语回复道:“怎么可能!” 陌少抬目看了看尚还白着的天色,将深衣拉到面前,认认真真道:“你听我说,之前那一记冷镖,是我打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7、你闭嘴 一听陌少说那记冷镖是他打的,深衣险些跳了起来,被陌少一掌捂住嘴箍在了身前,叹气以唇语道:“你就不能稳重些?” 深衣瞪他,挣开他捂嘴的手,小嘴儿不服气地一张一合,无声道:“我又不像你这么大年纪!干嘛要稳重?” “……” 陌少一脸内伤的表情,无力道:“你能不能不要顶嘴,先听我说完?” 深衣本也不是不爱讲道理的姑娘。娘亲自幼约束她约束得严,她除了在爹爹面前撒撒娇闹闹小性子,其他时候都还是很听娘亲和兄姐的话的——尤其是大哥的话。在她心目中,大哥是比爹爹更有威严的存在。 可是她觉得陌少不同。陌少是会和她相伴一生的人,亦父,亦兄,亦友,亦爱人。她会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反过来也是如此。所以她觉得陌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如果她对着他还不能为所欲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那还能对谁这样呢? 更何况,她觉得心中总有一种冲动……她学过中原的文化,知道中原男人对妻子最基本的要求便是“贤良淑德”、“温柔贤惠”什么的。她想陌少是个中原男子,自己将来嫁给他,便不能再像现在胡天胡地地肆意妄为——还是要学会做一个“温柔”的小妻子,关心他爱护他,不让他再难受吃苦。可是……每每打定了主意要温柔驯顺些,却一俟接近,即刻狼变,不把他折腾一番不肯善罢甘休…… 这种事情史无前例,她觉得一定是陌少自己的问题。 深衣气咻咻以唇语道:“不能!你原来早就到了怎么不出来!你好好的扶桑人不打怎么打自己人!你……” 陌少一脸纠结地低头,在那张嘁嘁喳喳说个不停的小红嘴儿上亲了一下。 “!” 深衣成功地被定住了。 在亲近这事儿上,从来都是深衣主动。若不是她厚颜无耻地倒贴,恐怕至今陌少都不会碰她一根指头。 所以,这一回,陌少破天荒地主动亲了她一下,她只觉得眼前冒出朵朵粉红色的祥云,一只只小雀儿眼花缭乱地跳来跳去…… 呃,这滋味儿,比她强亲他的感觉好多了。 深衣眼巴巴地仰望陌少,却见他正正经经地启唇道:“还记得一刹海那夜一品执名来袭么?他和张子山都是用剑就不说了,他是水遁而逃。自我进一刹海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不惊动京军和府卫的情况下进出自如。即便是轻功奇高如你,也被白沙阵给困住了。” “一品执名干衣而来,湿衣而去,说明他不但懂得白沙阵法,还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刹海的水底秘道——那秘道,我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找出来。” 深衣这才有了点状态,想起张子山确乎带着她出入过白沙阵,不由得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一品执名知道一刹海的所有机关设计,而设计一刹海的人,恰好是张子山的祖父张好水,所以一品执名和同样知道一刹海机关的张子山可能是同一个人?” 陌少叹道:“你终于反应过来了。不过知道一刹海机关的,也许还另有其人,所以当时在湖心苑,我还不敢完全断定一品执名就是张子山。我那时候不能行走,必然斗不过一品执名,所以只能装作不会武功,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一枚毒针打伤了他。” “那毒很烈,一般郎中都解不了。就算能解开,也得养上个两三月才能痊愈。凤还楼中有解毒圣手,我猜那人如果真是一品执名,为了保全性命,上上之策就是返还凤还楼恳求楼主帮忙解毒。如果不是一品执名,恐怕还没找到解毒的人,就已经死了。巧的是,张子山也消失了三个多月。” 深衣低垂了头,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陌少不用再说她也懂了,方才陌少打中张子山的那一镖,上面浸了同样的毒。 不得不说陌少这一招果然老谋深算,根本就让张子山毫无回旋余地地必须暴露身份。 ——倘若他自救,那只能让陌少推断出他已经拿到了解药。他就是逃回了凤还楼求助的一品执名。 ——倘若他让陌少救,那势必得脱下衣衫,露出背后代表执名一品的九蛇玄武刺青。 他最终是选择了更加委婉的自救。 可是张子山怎么会是凤还楼的一品执名…… 他明明就是个正直官员,守礼公子。她看他断连环命案,那等刚正不阿的耿直,那等刨根究底的执着,都绝不是装出来的。 她过去周游列国,所见之人也算不少,难道是因为在父母荫蔽之下,身边都是良善之人,以致于如今她看人,总是少了个心眼? 现在回想,她有船图的事情,该是除了从琉球一路跟过来的扶桑奸细知晓,并无其他人得知。只是在升平楼吃饭时,船图散落在地,张子山恰是那时看见了。 然后她失了踪迹,张子山到湖心苑查案,才又遇见了她。 他让她出湖,但是她因为放不下陌少,多盘桓了几日。 所以张子山化为一品执名,再次找上了湖心苑,一探究竟。 他既然是舍得断她四肢,与其说他的目的是她朱深衣,不如说是为了船图。 深衣心中一阵儿一阵儿地发冷,万般难受。 陌少大约能体会她这般的心境,只是轻轻地抱着她,静静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耐心地等。 深衣终于仰起头来,无声道:“他的祖父死在凤还楼的手里,他又为何要给凤还楼卖命?” 陌少摇摇头:“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眸色转厉,“倘我知道了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死了。” 深衣急急地抓住他的衣襟,“你……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想……我想他会不会是有自己的苦衷?凤还楼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对不对?比如你就是一个好人。” “我是一个好人……”陌少苦笑了下,“深衣,你还有一个不对的,就是不应该轻信任何人。” 深衣想也不想便道:“这么说,我连你也不该信咯?” “我……”陌少有一瞬间的失神。 深衣凑到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诚挚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啦。你这十岁,到底不是白长我的。你在凤还楼,肯定见过了很多不好的东西。但是我过去在爹娘身边,见到的人都是好人。我以后,不会随随便便就向别人掏心掏肺的,但是你也要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倘若我原本不是那种性子,就你这种蔫儿坏蔫儿坏的人,我又怎么会信任你,直到喜欢上你呢?” 陌少定定地看着她说完这番话,忽的收拢双臂,将她紧紧地压在自己怀里。 陌少一向自持,从没有过这种会全然泄露自己情绪的行为。 他臂上的力气大到有些失控,深衣觉得自己的背都要被搂断了。可是她这一回乖顺地闭了眼,忍疼让他抱紧,仿佛是要嵌进他身子里面去一般。 这种感觉甜蜜而酸楚。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见那如浪潮一般的心跳。 他的身子有些簌簌发抖。 虽然是他抱着她,深衣却分明觉得是他依靠着她。 她感受得到他身上那种无尽的、置身于黑暗深渊中一般的孤独——虽然她不知道那种孤独来自何方。 他紧紧地附在她身上,埋首进她温暖的颈窝里,溺水之人一般用力地呼吸着。双唇抿起她颈上一小片细细的肌肤,从小心的品尝而至吮吸,而至啮咬。 细腻而尖锐的痛楚传来,深衣咝咝地抽了口气,却放纵了他这般有些失控的行为。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想要咬破她的脖颈,将她的血都吸干净,将她的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吸附到他自己身体里面去。 他的唇又移到自己耳边,摩挲过软软的耳垂,舌尖在那没有戴耳环的耳洞处流连了好一会,又轻轻吻住了那一枚小小耳骨。 他梦呓一般在她耳边道:“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 他这一句话说得十分没头没脑的。 深衣只知道他说的第一次见到她,绝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可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不知道,而他似乎也没有说的意思。 可这一句话包含了隐忍缠绵的情意,平日里断然是不得而闻。她竟是不忍心打断他去问。 深衣不知道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是哪里触动了他。良久,才觉得他渐渐平复下来,缓缓放松了手臂。深衣感觉他离得远了些,又恋恋不舍地依过去,圈住他的脖子,半是含羞,半是大胆地小声道:“你以后,可不可以多对我这样?” 他却是有些心疼地看着她雪白脖颈边的那片红絮,疚然道:“我把你弄疼了……” 深衣心头上软软的,很想揶揄他说:你当时跟我扎上三根金针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有多疼? 可她也知道他现在是真的放开了心怀喜欢上了她,把她搁在心坎儿上的时候,便容不得她再受半点伤害。 所以她只是红着脸凑到他耳边,心跳如鹿撞,用低若蚊蝇般的声音道: “我喜欢你这样弄疼我……” 深衣、陌少和张子山三人各自策了马,驰行于宽阔的官道上。红日的最后一线光辉消隐于大道天际尽处之时,三人抵达了一处太平驿。 陌少说,张子山倘是与来抢船图的扶桑人勾结,必然会告知他们船图有误。所以那些扶桑人,必然还会前来夺图。所以不妨就与张子山继续同行,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深衣这才明白过来,陌少自己拿着船图不给她,哪里是让她思过,分明是想把所有的矛头,都引到他自己身上。 心中对他这种无论何事一概自己揽下,不愿向别人吭声的做法十分不满,却无奈艺不如人,夺不回来。 她忧心着这般与张子山同行下去,陌少的身份迟早会暴露,引来凤还楼的追杀。 恰是应了阿音所说的,是她引来了执名一品,让凤还楼的终于发现了陌少的踪迹所在。先是执名一品,然后是监兵一品,后面,有还会有多少杀手纷至沓来? 深衣这般想着,又开始内疚难过,陌少却安慰她说,张子山尚不知道他的底细,监兵一品又藏尸于湖心苑地下密室,凤还楼要找上门来,还不会这么快。就算来了,也并非没有办法。 深衣半信半疑,却见他神色笃定无疑,“我既是下定了决心同你一起,又怎么会轻易让自己死?”她方放了些心。想着只要找到了四哥、刘戏蟾他们,借着朝廷和内库,还有自家海库的势力,难道还怕了凤还楼不成? 陌少带着他们投宿的这太平驿,正是内库所专设的商驿。内库的太平驿遍布天下,凡有商旅过处,必有太平驿。 太平驿收费虽然较一般客栈高,却贵在“太平”二字。依靠着内库百年赫赫威名,江湖黑道莫敢来犯。 深衣这时方知陌少一路追来,正是靠着内库密布各地的驿点,方寻到了她的所在。 到了那太平驿门口,深衣见不少人正在围观门外墙上的一溜儿榜单。好奇打马过去一瞧,原来是官家的通缉榜,上头贴着不少通缉犯人的画像,注明了罪行和悬赏金额。 这时一个官兵模样的人催马过来,吆喝着众人让开,撕下了一张通缉令,又贴了一张新的上去。 围观众人一片哄然,叫闹道: “镇江的那个官银窃贼被捉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如今官家厉害得很,有哪个贼子在这白榜上能呆过一年的!” “可不能这么说,你看那谁,都七年多了吧,还挂在上头哪!赏银两万八千两,每年都在涨哪!若是捉到啊,白榜黑榜加起来得有五六万两白银,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嘁!你敢么?你连人家名字都不敢说!” 深衣循着人们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顶头有一张最朴素的通缉令——唯一的一张画像空白的通缉令——上头写着个甚是眼熟的名字,下头简单列了赏金数额。纸张黄得厉害,也不知挂了多久了。 深衣有些乐,拉着陌少叫道:“你看你看!又是那个陌上春!连画像都没有,怎么捉嘛!”她回头,用唇语道:“你可认识他?”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8、陌上一刀 深衣问陌少认不认识陌上春,本不过是开个玩笑,亦带着几分试探,不料陌少黯黯地看了她一会儿,以唇语回道:“认识。” 深衣的一脸的笑意霎时凝固,之前的那种混淆感觉,登时又心头泛滥。她指尖儿绞着缰绳,仍是避过了张子山,张唇无声无息道:“他……真的很厉害?” 陌少撑着竹杖,在深衣的搀扶下下了马,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们一行三人,容貌气质俱是不俗。尤其是陌少,身有残疾不说,头发只在发尾用锦带简单扎束,耳上依旧戴着银饰,全然不是寻常中原男子的装束。 自然一进太平驿就招来了各色审视打量的目光。 深衣本有些担心陌少甚少到人多的地方去,会受不了别人看待他的异样眼神。 然而陌少脸色淡漠如雪,竟似全然看不见周遭众人似的。 进去一问,才知要住太平驿,需要有天~朝户部所颁发的名牒。 深衣心想这可糟糕,她随随便便地进了中土,避开了通关,自然连夷人在中土四方通行的勘合都没有。眼下,她就是个没身份的人。 而陌少更糟糕,他现在还是个死人…… 所以就只有张子山有名牒,难道要三个人挤在一间客房不成? 现在三个人的形势,不可谓不微妙。 她和陌少知道张子山是一品执名。 张子山知道陌少知道他是一品执名。 他看得出她和陌少的关系,所以必然也能推断她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张子山一路只是沉默,然而竟也不离开——深衣也能猜出来为什么——张子山必然也想弄清楚陌少究竟是什么人。 他二人一路偶尔交谈几句,言语之间无不机锋暗藏,深衣过去看过些宫廷故事的话本子,只知道女人之间勾心斗角很是有一套,这还是第一回觉得男人之间的唇木仓舌剑……还真是甚嚣尘上啊! 深衣眼睁睁地看着陌少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名牒出来。太平驿的驿吏看过他的和张子山的,向后厢呼道:“两间上房!”随即又向陌少和张子山有礼道:“傅公子、张公子,请!” 深衣紧跟了两步,“我、我呢?” 陌少回头横了她一眼,她才觉得方才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太不过脑子了。 深衣满脸崇敬地望着陌少,尾巴一样摇摇摆摆跟在他身后。 她开始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担心都是多余。这人心眼何止七窍,简直就全都是窟窿眼儿。 他既然筹谋了从一刹海诈死脱身,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路,预备好一个新的身份? 她一开始就想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可以罩着她的厉害夫君,所以见着阴气森森的又生得比女儿家还漂亮的陌少就各种嫌弃。 但现在就觉得他未尝不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厉害男人,于是感慨果然还是爹娘的眼力劲儿好,倒是自己险些有眼无珠就把这么个宝贝给错过了。 深衣如今看陌少只觉得哪里都好得不得了,自然进了房间,又少不得捉着他腻味了好一番,才肯稍作梳洗,换了衣裳下去吃晚饭。 深衣照着陌少的口味,点了几个清淡素菜,然后又照着张子山和自己的喜好点了些其他的。 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听见旁边一桌桌上都谈天说地聊得十分热闹。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近来数月,大批东南沿海的私家船厂陆续被内库购并的事情。 深衣听刘戏蟾说过一些内库的事情。 内库以天家血脉,控制着天~朝军~火、矿务、运输和船务四大命脉,但实际上,并非一直都是顺顺利利尽在掌握的。 在刘戏蟾之前,内库由她母亲执掌。然而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随之父亲也时常失去踪迹。是以青黄不接,内库一时间陷入混乱。 所幸军火、矿务这边有皇帝和晏江王一力支持,运输早已自成体系,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船务这边,四分五裂,一片乱象。 刘戏蟾被云中君亲手带大,接手内库的事情后,分轻重缓急首先整顿了前三大块事务,却苦于资金有限,一直没有办法整合林林总总上百家大小船厂。 然而要建造大船,船厂的整合势在必行。 她当时问刘戏蟾,你们整合船厂已经开始了,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刘戏蟾妖娆一笑,翘着兰花指道:哎哟,钱的事情,问勘主啦。 深衣无奈,你都不知道你那勘主爹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 张子山看着陌少缓慢拈菜吃饭,启口问道:“莫少爷竟是不沾油荤、也不喝酒?” 陌少抬眉看了他一眼,道:“是。” “为何?” “不喜欢。” 两人一问一答,问得快而尖锐,答亦答得不假思索。 深衣心道,奶奶个熊掌鸡大腿,又来了。 张子山眉眼一沉,道:“据传扶桑有一个极有名气的黑忍者,名叫倚天。在织田、雪斋两大势力的□□斗争中拥护织田政~权。结果雪斋取胜上位,下令追杀倚天。从此倚天在扶桑失去踪迹。听说这位倚天所擅长的忍者秘术,讲究潜伏隐匿,习练者需严守饮食戒律,以确保身轻如燕,来去无踪。” 陌少乌黑的长睫轻轻动了一下,冷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走路就不错了。” 张子山忽的又换了话题:“莫少爷这身打扮,委实不像个中原人。” 陌少放下筷子,直视着他:“我愿意。” 张子山一手压着长剑,微微倾身前去,迫近陌少。剑眉凌厉,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自养杀手,耳后黥字,我在楼中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莫少爷敢不敢,把耳饰取下来看一看?” 深衣心中一惊,张子山竟然是破罐子破摔,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非要逼出陌少的真身来。而她也愈发心颤,陌少披发,是为了遮掩背后刺青,那么这耳饰,难道真的也是为了掩饰黥字? 难不成,陌少和那陌上春,真是同一个人不成! 深衣想想又觉得诸多不可能,迷惑间,听见陌少道:“有何不敢?只是我为自保,这上头很是有几样毒物,要取下来甚是麻烦。兄台有兴趣,下回不妨待我准备好了解药再试试。” 这话自然是讽张子山两番中了他的毒。 陌少善使毒,深衣早就见识过了,一时也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只是忽而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没有一样是没用的。而自己同他一起这么久,竟还都不知晓。 后面几日,陌少坚持只是走内库的驿道,住太平驿,在内库所辖通路内,保船图安全。 陌少和张子山两人虽然依旧是明暗交锋,但也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将至天姥城时,张子山向两人告辞而去。 深衣骑在马上也不安分,一路摇来晃去,哼着小曲儿。没了张子山同行,她更是肆无忌惮起来,瞅着路上没人了,便施展轻功跳到陌少马上,闹得那白马嘶溜溜一阵叫唤。 陌少郁闷道:“马很累。” 深衣诡辩:“你听得懂它说话?你这么轻我也这么轻,哪里会累?它明明是看见我过来了很高兴。” 陌少无力反驳。 深衣最爱看他那副“算了你随便吧我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又是好一阵上下其手,最后以陌少反剪了她双手将她押在马背上而告终。 深衣哇哇叫着让他放手,陌少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回她自己的马上坐好,负气道:“你外公是天~朝大儒,你~娘原来是文渊阁大学士,难道就没教你矜持点儿?” 深衣哼哼道:“我是我三哥带大的,我三哥是跟你爹混大的!” 陌少忽然变了脸色,“似他那般负心薄幸的,还是少和他混些。” 深衣怔了一下,才想起陌少和莫七伯之间恐怕还有关系到他娘亲的心结未解,不过这大约也就是时间问题罢,待大家都见了面,一切都好说。 夕阳西下,小桥流水人家。这羁旅漫漫,深衣却丝毫不觉得无趣。 她策马向陌少并辔过去,看着斜阳从身后照过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大道上拖得长长,最终重叠在了一起。 她伸左手牵起陌少右手食指,陌少轻缩了一下,还是被她暖暖地握在了手心里。 深衣的细细眉眼笑得月牙儿般,道:“以后,你骑马,我们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好不好?” 陌少看着她,眼神温和,渐渐柔软,方要张嘴回答,忽的墨眉一凛,将深衣蓦地推开,袖中长索飞出,在空中将一支利箭迎头摧折! 深衣只见地上一刹之间数十道影子纷乱而出,足尖轻点马镫,轻飘飘跃至马背。匕首在握,足踏马头,飞身之间,将一众八方手里剑哐啷啷击落在地。 手里剑落,忍者毕至。陌少一索挟风刷开,将扶桑人逼出数丈之外,向深衣喝道:“走为上!” 深衣点头,落马催缰,两匹马奋蹄冲出重围。 扶桑人一被甩下,又是一波手里剑如暴雨骤至。陌少人未回身,袖中长索疾走龙蛇,银芒旋飞恰如玉壶光转,将二人二马护得滴水不漏。 狂奔之间,深衣蓦地只见前面道路拐弯,土坡之上乍现一人,拈弓搭箭,一支利矢对准陌少,流星而至! 深衣猛提一口真气,腾身在半空一匕斩下,令那利矢断为两截。那箭势大力沉,又快又狠,深衣劈断,竟是虎口颤麻,手腕隐隐发抖。 一矢方折,三支飞箭又连珠射来,这回,却是都瞄准了深衣。 三箭阵结三角,深衣踏马折身而上,翻身间险险避过,猛的发现这三箭不过是虚,又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至,朝着陌少当胸激飞而去!眼看着陌少陷身于数十忍者阵中,无暇去躲,那箭又来得阴狠,用匕首去格已来不及,深衣咬牙收势下坠,以肩生受了那一箭。 本以为不过一支普通的冷箭,谁知扎上肩头的那一刹,辛辣尖锐的痛感汹涌泛滥,猛地一下激上心头,险些让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砰”地跌在尘埃里。 半边身躯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箭有毒。 陌少惊叫一声:“深衣!” 深衣耳边隐隐传来前方张狂而忌恨的声音:“装神弄鬼,就不信剥不下你这层皮!” 腰上一紧,身子被卷上马背。 深衣费力地睁着眼睛,只看到头边那只尚缠着纱布的手紧紧握着竹杖,紧紧绷起的筋骨根根发白,泄露了心中的暴烈怒意。 修长五指猛然收紧,青翠竹杖炮竹般爆裂,一柄细窄无柄的双刃长刀乍然出现在手中! 这刀奇长,明光冉冉间地宛如落满了月华清霜,倒映出苍茫暮色,凛凛冷芒携着浓浓杀气锋刃流转。 陌刀。 唐刀四制,仪、障、横、陌之一的陌刀,四制唐刀中唯一的马上刀。 数百年前□□开疆辟土,一支陌刀奇兵挽孤云杀意,四方突出,战无不胜。 而今天下太平,几乎已经看不到陌刀,深衣也不过在兵器谱上看过,没想到今日,竟是亲见。 一刀惊风,雷奔云谲。黄埃漫卷,白虹贯日。 失去意识前,深衣模模糊糊只见数十朵血花在明华长刃之上次第绽放,冷艳至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39、罪无可恕,只可赎 深衣恍若置身于无尽的深渊之中,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意识偶尔浮上去,便觉得剧疼如弥天大网罩来,周身如炎焰炙烤。她伸手四处乱抓,不停地哭叫“爹爹!”“娘亲!” 似乎有一小片清凉柔软的云落到那疼痛之源,化为甘霖布遍全身,让那熊熊业火一点点消弭殆尽。 什么暖玉一般的东西抚上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依附过去,只觉得羽絮般的触感拂过眼角,脸上那湿湿的感觉便不见了。深衣咿呜了声,往温暖处又靠紧了些,安然地又任那朦胧意识沉了下去。 模模糊糊地再醒来时,咫尺之外,是一双明若琉璃的丹凤眼眸,悬胆鼻梁,唇色瑰然。以手支颐慵然倚靠在她的床边,松散无羁的姿势却透着一股雍然之气。 深衣呆傻地看了这陌生男人一会儿,那个人亦饶有兴致地瞅着她,然后说—— “尾巴啊,你大哥拐了朕唯一的妹子,你就给朕做皇后如何啊?” 深衣宛如五雷轰顶,趁着那迷糊劲儿没过去,一爪子糊了过去。 “啪!” 皇帝捂着脸站了起来,朝旁边勾了勾手指: “给朕过来!” 阿罗舍极不情愿地踱了过来。 皇帝“啪”地把一张画着乌龟的黄裱符纸贴在了阿罗舍光光的头颅上,又气又恨又得意道:“愿赌服输!一整天,不准撕!” 深衣目瞪口呆,直到被那皇帝那身常服的明黄里子晃花了眼,才意识到自己糊了皇帝一巴掌。心道这祸可闯大了,翻身爬起来,正想着要不要循着中原的礼节施个礼称个罪什么的,皇帝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揉了揉脸,抬手道:“好了好了,朕的父皇早就免了你爹的君臣之礼,你也不用和朕拘束这些个。” 深衣尚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看悒悒地站在一旁的阿罗舍,头上贴的那个乌龟纸恰似鬼画符,颇有些她爹的“拙朴”笔意。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不大正经的天子明德,也算是自家爹娘一手带大的。当年娘亲在朝中任太子谕德,是天子之师。直到现在,娘亲出访诸国,撰写策文政论,也都是为了寄给这位明德皇帝。 明德唤:“阿罗……阿罗……” 阿罗舍吞了苍蝇似的,大约是第一千遍一万遍地纠正道:“皇上,贫僧法号阿罗舍。” 明德清了清嗓子:“阿罗……咳……舍,你家妹子不愿意给朕做皇后,朕孤家寡人的,还是你继续陪着朕吧。” 阿罗舍一脸“你又来了贫僧不屑搭理你”的表情,道:“贫僧陪皇上走完这一趟,就打算云游四方去了。” 明德望着窗外的秋香桂子,忧郁道:“想着你一离开朕,就要落入刘姓妖女的魔爪,一世不得翻身,朕就万分心痛。”说着竟然真的捧心了。只不过这明德秉承天家美貌,不输刘戏蟾半分,一个男人捧起心来,竟也不觉得秽目,反令人觉得他是真的在为阿罗舍忧心。 阿罗舍一口晦气吹的符纸飘飘:“皇上,你要不要这么小人?!” 深衣听阿罗舍之言,才反应过来这明德是在威胁他要把他的行踪告知刘戏蟾…… 明德佯怒,拍了把桌子,“小人?你竟敢说朕小人?” 阿罗舍:“……” 明德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刘戏蟾好歹也是朕的姑表妹。总之你要么跟着朕,要么跟着刘戏蟾。朕从来不给人选择,这回给了你两个,是不是对你很仁德?哈哈哈!” 阿罗舍回了一记白眼。明德没见到似的,坐回深衣的床边,和蔼问道:“小尾巴为何不愿意给朕做皇后啊?” 深衣瞅瞅明德,龙章凤姿天家雍然气韵,已过而立之年,睐笑之间俱是成熟男人的味道。只是那含着笑意的眼中,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深意。想着娘亲曾说过的“天威难测”,她想还是要给明德一些面子,便委婉道:“我和你年纪不配。” 明德乐了,“莫归尘也大了你快十岁,你怎么不嫌他老?” 深意心想这明德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说“年纪不配”是在嫌他老呢,便老实道:“我喜欢他,当然不嫌他老。” 明德懒洋洋地靠到床柱上,眯了一双狭长凤眼,不笑时,竟是不怒而威。 “你可知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 深衣缓了这么久,昏迷之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投映回脑海。心中一动,四下张望,竟是见不到别人,慌得便要跳下床来,口中惶然叫道:“莫陌呢!” 阿罗舍把她按回床上,道:“你别担心他,他没事,就是先走了。” 深衣这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陌刀。 那柄冷月寒霜的陌刀似乎仍在她眼前晃着,血色如雾。 试问这世间还会有谁用陌刀? 南向晚说,那陌上春,使一双陌刀,“通体窄长,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处包上革套”。 虽然仍是想不通刀长和身长的问题,但只怕这“陌上春”,正是陌少在凤还楼所用之名号。 深衣忽的想起他说过,他母亲名叫陌羡仙,莫非他竟是从父母有双姓双名? 另一柄陌刀,她虽未见,但也知是藏在了另一根青竹杖中。 只是他右手既残,如何使那双刀? 陌刀一出,他这藏了七年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 当日,监兵一品问他:你的刀呢? 他说:对付你一个,还用不上出刀。 必然,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出刀。 他似一缕幽魂,拖着一具残躯叛出凤还楼,深藏身与名七年之久。 却为了自己,再度出刀,将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南向晚说,所有黑道的人都想杀陌上春,所有白道的人,也都想杀陌上春。 凤还楼要捉拿陌上春,朝廷要缉捕陌上春。 深衣心中一阵阵猛然缩紧,顾不得肩上伤口仍然抽疼,推开阿罗舍跳到地上,倏地双膝一折,跪了下来。 朱氏子女,跪天跪地跪双亲,不跪天子。 可她朱尾今天头一回跪下了。 明德一惊,站起身来,阿罗舍亦愕然道:“五妹你……” 深衣仰首,淡色的唇儿咬得殷红:“是不是十恶不赦,都是皇上你一人说了算。朱尾……朱尾恳求皇上将他从朝廷的通缉榜上一笔勾销。” 明德九龙暗纹的袍袂峻然一振,描金o靴迈下地来,踱了两步,仪容已转肃括,穆穆然天家气象。 “朱尾,你母亲想必教过你□□律法,当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皇孙,概不能免。莫归尘杀人如麻,其罪当诛。你让朕将他罪行一笔勾销,可要让朕如何取信于aa万民?让我□□律法,如何宣声威于天下?” 深衣浑身大震,瑟瑟发抖。 杀人如麻。 其罪当诛。 她喜欢他,心中就只看得见他一个了。 便是知道了他是凤还楼的杀手,也一心只觉得,只要他本性善良,其余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她却忘了他的罪。 凌光二品。 他是从累累白骨中走出了凤还楼。 头上有青天,足下有黄泉,他手上,有太多人命。 深衣膝行两步,牵住了明德的衣角,央求般道:“那……那不是他甘愿的。我娘亦说,人皆有善根。慈悲心照,便是罪大恶极如一阐提,亦可度化为佛。更何况,我听说他所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难道也罪无可恕么?” 明德负手道:“便是衔罪奸恶,也当由刑律惩处。倘若这世上杀恶人无罪,那么势必有无数小人以惩恶扬善之名行枉私杀人之实,只因这世上,有谁敢说自己不曾作恶?” 他一双凤目有冷严之色,铿然道:“朱尾,你可知道,罪,无可恕,只可赎。” 深衣目中茫然,喃喃道:“赎罪……” 明德低头看着她,道:“这一点上,他看得比你远太多。他知道他该怎么做,才能光明正大地里立身于这个世上,堂堂正正地娶你朱尾做妻子。” 深衣蓦地抬头,“赎罪……他不是已经赎了么?他杀了一十三个扶桑奸细,这难道还不够么?” 明德深邃眸光扫过深衣,道:“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刺杀奸细,是为了助刘戏蟾整合船厂。” 见深衣不解,又解释道:“扶桑细作对我朝国土觊觎之心不死,伏巨资于京中,以作奸细暗中活动、兴风作浪之用。这笔巨资,需要十三名首领一同签押,方可获取。莫归尘不知是如何探出了十三名细作首领的身份,逐一刺杀并剁去签押之手,易容作大首领贺梅村的模样,将这笔巨资转入内库账上,用于船厂购并。” 深衣惊愕无比,可也无暇去想陌少为何要这么做,只是追问道:“那皇上所说的赎罪的意思是?” 明德端起桌上的温茶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朕想除掉凤还楼,很久了。” 深衣嗖地立起身来,牵动肩伤疼得她皱了一下眉,急冲冲大吼道:“你这是逼他去送死么!他浑身是伤,双腿亦未复原,怎么对付得了凤还楼的几百名杀手!”深衣心焦亦痛,险些溢出泪来,更是顾不得眼前这个人乃是九五之尊,威不可犯的天子。 明德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朕可没有逼他。他自己懂得该怎么做。——阿罗舍,你这妹子没大没小的,代朕好好教训教训她。”说罢,拂袖出了房门。 深衣颓然靠着床滑坐了下来。阿罗舍扯掉头上粘的符纸,亦坐到她身边,安慰道:“莫归尘的手段,你也是见过的。他临走时让你乖乖养伤,等他回来。我看他,应该是成竹在胸了。你这般担惊受怕,只是枉添烦恼,又何苦来哉?” 深衣像块木头一般,呆滞道:“这一回岂同往日?谁都知道他就是陌上春了……他就喜欢扔下我,做这种只身饲虎的事情,又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也罢,我在他身边,也只是给他添乱罢了……我真是没用……” 深衣说着,鼻子酸涩,便要哭了。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埋下头去,无声地抽泣起来。 阿罗舍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安慰道:“你别担心,爹爹知道了你代三哥送船图、跑到靖国府找莫归尘的消息,写了封信把三哥大骂了一顿,现在已经和莫七伯乘快船回来了。恐怕不出两三个月,就能到中原。你也不用回琉球,就在皇宫里面好好呆着,爹爹会来接你。” 深衣突然惊觉,抓着阿罗舍的袖子急道:“那船图、那船图被扶桑人抢走了,现在有下落了么?” 阿罗舍揉着她的发顶,笑道:“被抢走的船图是假的。” “啊?!” 阿罗舍轻叹了一声,道:“莫归尘一早便觉得张子山和扶桑人盯上了你,担心船图放在你手中迟早出事,便在你一边画的时候,一边自己另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你手中的那幅,固然都是你自己画的,但是数字大多有误。你粗心大意,他瞒天过海,你也发现不了。不告诉你,是怕你在张子山面前露馅。真的船图,他已经交给内库了。只是如今扶桑人知道了你会画船图,目标可能就是你整个人了。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也就是想借皇上之手保护你。莫归尘对你用心良苦,你勿要辜负。” 深衣痴痴然地看着自己的足尖,没有再说话。 此后,深衣随明德和阿罗舍乘船北上,直至京城,乖乖巧巧的,没有再胡闹。 入了皇宫,明德拨了个文华殿中的阁子给她住——这阁子是她娘亲和大哥朱捷曾住过的地方,深衣无事时便去文渊阁看看书,或去御花园和几个嫔妃嬉闹,亦不会觉得太无聊。 只是心底对陌少的思念又一日日地深厚起来,好似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延伸出无数藤蔓在心中密密麻麻地滋蔓,织成一张大网,让她无处可逃。 可她也不知道陌少到底去了哪里。 终于有一天,深衣再也按捺不住,折云穿月越出高高宫墙,直奔一刹海而去。 她觉得,就算见不到他,去湖心苑中坐一坐,看天上飞鸟,水上游鱼,也是好的。 忽然觉得,那些日子她在房顶晒太阳,陌少在水边掷棋子,风拂湖中波、苑中草,何其静好。 想到这里的一瞬,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其实她这一生所最想要的,不就是这样子么? 只要他在身边,不管做什么,哪怕是平淡如水的日子,都是这般的别有清味。 深衣在湖心苑,没有见到陌少,却重逢了老酒鬼。 一老一少许久未见,自然欢喜不禁。品罢美酒佳肴之后,两人聊天之余,又切磋起武艺来。 深衣除了轻功,其他都是些半吊子。只是和老酒鬼过的招数越多,她越是讶异。 不仅仅是老酒鬼的功夫深不可测,更可怕的是似乎她所有会的功夫,老酒鬼都了若指掌。 就连爹爹的独门内功,这天下只有故去的云中君和云中君的女儿会的,老酒鬼竟都知晓。 他甚至指点她蒙上眼睛,以听觉和触觉感知周边一切。 ——这恰是爹爹的修炼之术。 曾经教爹爹这门内功的云中君,双目失明,然而能够来去自如,宛如常人。 深衣心中诸多疑惑,却只怕引发老酒鬼的癫症,不敢询问。 “神聚灵会,心随意转,听风辨向,耳胜于目。” 老酒鬼如是言,飞身跃出,指引深衣寻找追逐。也不知为何,深衣竟似突然开窍了似的,从来不曾拢会过的心神,竟突然凝聚起来,心中澄明如镜,杂念尽抛。一时之间,只觉周身天籁嚣然,风停风起,水雾拂面,秋叶飒飒,螟蛉细鸣,无不比平日里清晰了百倍。 心念猝动处,深衣猱身上房,足蹑凌波,罗袜生尘,起纵之间,也竟能抓住老酒鬼的衣角。 老酒鬼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这一趟出来,深衣的心境豁朗许多。在宫中又蛰伏了些日子,却到了她的生辰。 明德日日政务繁忙,夙兴夜寐,阿罗舍又不经常入宫,更不近酒肉。深衣琢磨了会子,在御膳房偷了两坛贡酒,几斤乌斯藏进献的牦牛肉,再度去了湖心苑,会老酒鬼去了。 落到苑中,立即闻得有淡淡异味,竟像是火油味道。若非她如今五感更加敏锐,也甚难嗅出来。细细看地下草木泥土,也像是被新翻动过。她叫了几声老酒鬼,却不闻有人应答。 深衣心道这老酒鬼趁着湖心苑没人了,也不知在捣什么鬼,明明人应该在这苑中的,却像是躲猫猫似的藏了起来。 深衣心念一动,感情老酒鬼又在考她呢。于是去厨房放了酒肉,拿黑绸蒙了眼睛,轻手轻脚地摸了出去。 她屏气凝神许久,也不闻可疑之声。正诧异间,便听见苑角浅浅一声响动,像是有人施展轻功落下地来。 深衣大喜,身如梁上之燕,轻飘飘地循声而去,陡然从暗处窜出来抱住了那人,欢叫道:“捉住你了!老酒鬼爷爷!” 她双手顺势向上摸去,想揪他胡子玩耍,哪知这一摸之下,竟是光滑无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0、陌上春 深衣摸到那人脸上无须,身上亦无浓郁的桃花酒香,知道绝非老酒鬼,惊慌失措地扯下绸带。 瞳若墨玉沉水,眉似初叶刀裁。明明是三春华流丽姿容,偏生料峭孤冷,烟笼了寒水月笼沙。 深衣看得怔怔,月来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宛然就在眼前。嘤咛轻呼一声,扑入那人怀中。 那人被扑得一个趔趄,身子不稳后退了两步,伸右臂将她揽住,哑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深衣埋首在他胸前磨磨蹭蹭,贪得无厌地嗅着他身上的清润水泽气息,语调中有压抑不住的欢喜兴奋,“我今天十六岁生辰……本来是来找老酒鬼的,没想到能和你一起过,好开心呢……” 他微讶:“你竟也是今日……”忽然挟了她腾身而起,上了湖心苑“回”字形结构的内层房顶。落地时,似是双腿抽疼,摇晃了两下用长刀拄住了身子,深衣忙伸手扶住。 深衣这才注意到他没有拄杖,两柄陌刀用青布裹了拿在手里。刚想问他,目光却扫到湖面上三道铁索凌驾水上,上百名蒙面黑衣人蝗阵般压来! 深衣大骇,望向陌少,却见他面上漠漠如烟,眸中有冷厉之色。仰首望着苑中那一丛刺破苍穹的碧色篁竹,淡淡问道: “上得去么?” 深衣肯定道:“能!” 手中被放入四枚褐色小球,深衣识得是霹雳雷火弹子。 “待人都进来了,掷到外围四面房上。” 他冷硬地说着,眸光却转了柔和,“没想到你会来。无论怎样,务必自保,不要管我。”他忽的低头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地印下一吻,轻轻在她背上一推,“乖,去!” 明明是大敌当前,深衣却被他这诱哄般的一吻迷了神魂,心中蜜甜,浑然不再觉得慌乱。虽知这约莫是他为了把她支开的一招美人计,但也掂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懂得自己不出事,他才能心无旁骛。 深衣今日本穿了一身儿葱绿缎子的衣裙,腰肢轻r,一朵绿云般盈盈然隐入了郁色密叶之中。 待她上了竹梢,随着那竹篁轻摆慢摇,四方景色尽收眼底,才恍然明了了陌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以身为饵,诱得凤还楼众杀手围攻。将他们尽数引到此处,是要大开杀戒了。 果然应了明德所言,陌少意图剪灭凤还楼的党羽。 陌少在一刹海待了这么些年,来寻刀的人本就越来越少了。 自靖国府以为陌少死去后,这一刹海的守备,便松懈了许多。 凤还楼的杀手本就一个个身手不凡,也难怪能这么多人集结而来,趁虚而入。 一刹海中看来是有四根铁索,从白沙阵直通湖心苑。那夜被她斩去一根……今日余下三根铁索能够浮出水面,显然是张子山已经把一刹海的机关透露给了凤还楼。 深衣暗自咬牙,只见陌少青衫凛凛,姿如劲竹修篁,缓缓地将裹刀长布解了下来。一刹间光华流转,秋水长天,玉人冷面,相映成辉。 黑衣蒙面的杀手接踵而至,为首者,是一名覆苍龙银面之人,身躯瘦长如螳螂,袖手左四右五,合共九枚铜环。 孟章一品。 他嘬口成呼,运气之声浑厚而阴戾。 “陌上春,楼主有令,尔负凤还楼十二年生养栽培之恩,又兼为九仙夫人亲生之子,倘愿缴械,回楼请罪,尚可放你一条生路!倘若顽固不化,就地斩杀!” 深衣眼见着最后一名杀手踏入了湖心苑,四枚火弹次第弹出。 但闻“蓬蓬”数声,湖心苑外围顿时腾空火起,炎焰张天。 深衣本以为四枚雷火弹子不过是略壮声势,不料竟引起这么大的火来!湖中京军围来,竟也无法靠近。 “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走。” 他说得淡漠,却字字掷地有声。 深衣心中一寒,原来陌少一早就在湖心苑中埋下了火油,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人统统坑杀于此!这些人逃得过京军,却逃不出火海! 残阳胜血,映红了半片一刹海。 而此刻烈火熊熊如红莲妖绽,又将另一片暗绿湖面照得通红! 杀手群中一片骚动,纷乱间一个个飞身掠出,袭向陌少。 但见陌少衔刀于口,左手陌刀斜斜画出一个起势。霎时间刀气苍茫如雪,暴涨丈余来长。捺划处丛丛血柱冲天而起。他旋身扑阵,带起簇簇厉芒。刀势雄烈,起落处光摇朱户、紫电青霜。宵小杀手哪堪匹敌,鬼哭狼嚎之间残肢断臂血飞如雨。 火舌燎卷,那些杀手退无可退。血雨腥风间,满地荒草尽染赤色,流血漂橹。昔日明月清风湖心苑,竟成尸横遍地修罗场。 除了上次昏迷前的惊鸿一瞥,深衣还是第一次见到陌少出双刀。 愈看愈是心惊胆寒。 他是天生的杀手。 每一刀都是致命之杀。每一刀,必夺上十人命。 污血溅满他身、他脸,浑不见他眨一下眼。看不清面容,一双眸子反而愈加凌厉森狠,尽是嗜血的暗夜戾光。 深衣自幼随父习武,又在扶桑些许年,虽然自己修为平平,却识得出中原和扶桑的各家武学路子。 陌少一手既残,刀衔于口,走的正是扶桑三刀流的刀法。 他束发于顶,里外灰、青两色的衣衫紧束贴身,无一累赘之处。步法身姿鸷猛阴辣,无一不是扶桑黑忍的身法。 而那通体是刃的陌刀,其实已经并非最初的中土唐刀模样,这般窄直,已是融入了扶桑忍刀的式样。 忆起张子山那日说的话,又想到方才孟章之言,深衣心中猛的咯噔一声。 夕阳投下的摇摇竹影,不过稍稍欹斜了些许。 苑中还在斗的人已经不多。大火绵延到内苑,深衣栖身竹巅,也能感受那炙身热浪。 孟章一品和另外三名杀手已经追逐到苑心方形水池之侧。 孟章一品九环捭阖,时而散开旋飞,时而合作一束,与陌少右手长索缠斗。 陌少足下已不如此前自如。下盘不动,身如杨柳折下,头颈偏开,口中长刃穿过盘旋而来的三枚铜环,嗡嗡然铮响如玉片叮当,斜摆处将铜环甩入池中。 那孟章咒骂一声,趁他折腰之际一蓬梨花暴雨散去,陌少被迫得伏身于地,接连几个翻滚,梨花细针尽数打在身侧地上。 掠阵的三名杀手趁势而上,深衣飞身而下刺死一个,而另两个已经扑至! 深衣惊惶间,但见陌少头颅微动,雏凤清声,那耳上凤饰激射而出,精准钉穿了两名杀手的喉咙。 铜环铮鸣又至,陌少弹身而起,长刃脱手飞出,掠穿如梭铜环,另一手持刃强力刺向孟章。 孟章身形如魅,爆出一团黑雾,隐匿而去。陌少一掌拂开,黑雾尽散。 深衣眼见孟章展眼间已至陌少身后,展袖暗袭,方要惊叫提醒时,却见陌少手下革套陡然向前疾滑而去,后柄变作前刃,恰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虽未回首,那一刀却已经扎穿了孟章的胸膛。 一霎剧变,尽在电光石火之间。 深衣方知那无柄陌刀的奥义所在,前击后突,全无死角。 陌少缓缓抽刀而出,孟章圆瞪双目,摇晃了两下,仆倒在地。 陌少也终于站立不住,危危然似乎就要摔倒。深衣疾奔过去扶住,忽的只见地上孟章目中凶光一现,竟似是回光返照。双袖扬起,两枚弹子流星般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激起漫天红雾。 “陌上春!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然而就在孟章扬袖的那一刹,陌少一把揽过深衣,纵身跃入苑心方池之中! 深衣看向孟章的最后一眼,只见红雾所笼罩之处,那些伤重濒死的杀手嚎叫出声,面容扭曲恐惧至极。 沉入水中,深衣被陌少抱着一路深深下潜,深衣只见到身后的七叶琴精一路紧随着变紫变黑,纷纷扬扬像黑雨一般在水中下落。 心知孟章那毒奇烈无比,只得追随陌少一路飞快向下游去。 很快就没有了光亮。深衣此前憋住的那一口气渐渐用完,然而此时置身湖水深处,上方剧毒,要向何处换气?头晕脑胀起来,心中正焦急时,只觉得被陌少勾入怀中,摸着她的脸将一根牛筋管喂入了她口中。 深衣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 原来陌少这双色夹衣中,都置有气囊,以供潜水之用。 深衣却不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陌少是要将她带向何处。她知道陌少这薄薄一件夹衣,所贮之气有限,两个人支持不了太久,吸了一口之后便舍不得再吸,只是极力憋着。 陌少似乎亦知晓这一点,潜行更加迅速。 就在空气行将用尽时,深衣觉得触上了滑腻有苔的湖壁。 陌少摸索了一番,水中运掌击开一片土层。深衣只觉得身边出现漩涡水流,二人借势潜了进去。蜿蜒向前,深衣隐隐觉得恐惧,却不知陌少触动了什么机关,似是一面石门应声而开。陌少带着深衣顺着水流挤进去,那石门又嘎轧闭合。 淹没了两人的湖水瞬间下落,很快就从地下的不知何处暗道泄走。 深衣大口呼吸,惊诧无比——这一刹海的秘密远非她所知的那些,竟然还有这样的机关秘道! 失去了水流浮力的支持,两人双足落地,陌少又是几步踉跄,扶住了石壁,又打开了一扇密闭石门。 冷冽的寒气带着浓烈的铁腥气味迎面袭来。 深衣只觉得眼前火星一现,明亮灯光飞速蔓延开去,一个开阔而巨大的石室顿时呈现在眼前,衬得她如同蚂蚁一般渺小。 忍刀! 堆成小山一样的高的忍刀! 深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刹海的传说,竟然是真的。六千多把忍刀,果然还埋藏于地下! 只是可能谁也没有想到,逆相韩奉当年挖掘地下武库以贮藏兵器,竟是挖到韩府外面去了。所以即使掘开了一刹海,仍然没有寻到那六千忍刀。 数十年不见天日,地下蒙尘,这些忍刀竟还都刃亮锋明,在跳荡闪烁的灯火之下,寒光凛凛、杀气逼人。 不光有刀,还有许多水晶匣子一样的庞大物事,却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深衣心头一片空白。 方才发生的事情,以及此时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令她应接不暇。 陌少。 深衣猛然回头,只见陌少落在后面,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忽的如玉山倾颓,跌到在满地的泥泞里,溅起一片泥水。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耳后那一个朱红篆体“春”字,鲜血一般淋漓刺目。 她茫茫然走过去,只觉得有一片雾蔽障了自己的内心。 陌少吃力挣扎着撑起身子,深衣抽出匕首,手臂颤抖着,压到了他的脖颈上。 深衣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战,磨出生硬的字眼来—— “你——不是——莫陌——” 眼前这个人,是凤还楼九仙夫人的儿子。 楼主说,凤还楼对他有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他那一身的武功,只怕恰如张子山所说的,师从于扶桑黑忍者——倚天。 他不会用毛笔写字。 他不懂得弈棋。 绘画书法奏琴斗茶所有王孙公子都会的东西,他一样也不会。 他根本就不认识紫川郡主。 不是莫陌在失踪的五年,变成了一个凤还楼的杀手。 而是——眼前的这个人,一个天生的杀手,在莫陌失踪了五年之后,顶着他的名义,进入了靖国府。 陌少左手撑在淤泥里,脸色惨白,星星点点的泥水污渍。目色幽暗,沉了沉,忽然惨淡一笑: “你说得对。我是陌上春。” 他的唇颤了颤,“陌上春和莫陌,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他清瘦如竹的身躯不住发抖,浑身的水流淌到地上,唇色抿作青白,俱是忍痛之态。 然而他说出这句话,却像是如释重负,眉宇缓缓疏朗开来,像是有岁月慢慢在他脸上退却,不见了既往的老气横秋,竟是一点点现出清秀稚色。 他这个样子,深衣见过两次。 一次是初次见面,他昏迷的时候。 第二次,是偷窥他沐浴,尚未被他发现的时候。 深衣紧紧咬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莫陌呢!你把莫陌弄到哪里去了!” “死了。” 深衣手上匕首压下去,红着眼睛道:“你杀了他?” 一线鲜血从他脖颈上流下来。 陌上春眼眸乌黑如沉沉夜色,闪着微茫之光。 “你也要杀我么?” 深衣嘶哑着声音道:“回答我!是不是你杀了莫陌!” 他竟是惨然又笑,浑不顾那匕首锋利无比,已印入喉上薄薄肌肤之中,竟点了点头,声如冻水涩然漫过冰渣: “对,他是死在我手里。你杀了我,也好。也好。” 深衣闻言,心如刀绞。手上利刃战栗着沉下去,可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只觉得手上沉重得再也下不去一寸! 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深衣悲伤地大叫一声,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匕首掷到了石壁上,齐柄没入。 她混乱地站起身来,提起湿漉漉的裙子,顾不得地上满是水坑和污泥,跌跌撞撞地向石室中跑去,仿佛要远远逃离。 她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这分明就不是梦。 这石室中,有陌少——不,应该是陌上春停留过的痕迹。墙上刀痕,地上凌乱的木块,切口整齐利落,显然是他曾在此处习练刀法。 石床、柴火、灯烛、烧水铜壶……一应俱全。还有他的一套干净衣服。 深衣将这偌大石室走遍,心中渐渐镇定了些,才觉得湿透了的衣衫和泥裹在身上,在这森凉地下一阵一阵地难受发冷。 她点起了一盆火。借着跃动火苗,她看见陌上春已经移动到了一个干燥的墙角,蜷倒在地,似是昏迷了过去。 心中猝疼。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下了一块肉,痛得她浑身抽搐。 已是深秋。 一刹海的湖水有多冷,她方才从中潜过,再清楚不过。 他的双腿本就没好。方才拼死相搏,全凭他一口气支撑。杀了孟章,他已经再也支撑不住。 又带着她这么久深潜过来。 方才他受了多少伤,她也不知道。 寒水相激,他如何还受得了。 深衣闭了闭眼,狠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了火盆边。 这般抱他,也只是第二次。若他清醒着,定是宁可忍痛爬过来,也绝不肯让她抱着过来。 这人太孤傲。 深衣只觉得他似乎更轻了,眼中又无法抑止地溢出泪来。 她明明白白地看得见自己的心意——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杀手陌上春,就算他杀了莫陌,她还是无法对他下手。 她仍是……爱着他。 深衣亦明白,若真是他杀了莫陌,自己必然不能再同他一起。 可是,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般痛苦。若是再不令他取暖,他只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无法见着他死去。 石室中有一眼水泉。深衣用铜壶打了水在火上烧着,又脱尽了自己的湿衣,拧干了里面的棉布里衣将身上擦干了,拿着陌上春那套干净衣衫的外袍罩上。 她将陌上春浸满了鲜血和污泥的外衣一件件脱去,只余下下-身贴里。半抱着他的光-裸-身躯,只觉得肌肤冰凉得像石头一样。 深衣轻抽了口气,将铜壶中已经半开的热水倒入木盆里,用自己那件轻软里衣浸了热水,一点一点地给他擦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1、呈身,呈心 深衣让陌上春半倚在自己肩上,为他捋干了湿发。他身上的青衫此前溅满了鲜血,又被湖水和泥浆浸过,已经完全看不出来颜色。 深衣摸着了他的衣带,抽解开了,轻慢地把他湿漉漉的衣衫褪了下来。 他果真极瘦。 全不似爹爹那样肌骨匀实。 她几乎看得见他一根根的肋骨。其上鱼网一般覆着许多杂乱疤痕,大多是浅浅颜色,可也有几道新伤。好在伤得不深,深衣轻舒了口气。 只是他虽然瘦,却肩骨平展优美,腰身劲窄,像一只优雅的鹤。 深衣用散着热气的软布帮他擦净了脸,只见他紧闭着双目依靠在自己颈侧,呼吸细软如绒,墨色长睫轻盈覆在眼上,就像是在熟睡一般,乖巧得像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孩子。和此前那烈火中的无情修罗判若两人。 这般模样,只有在他心中完全卸下防备的时候才能看见。 深衣轻轻叹了一声。 他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她了。 沿着他修长的手臂轻柔地擦下去,但见他的右手果然只有拇指和食指两根指头,残掌上裹缠着鲛纱。深衣摸着那鲛纱防水,便没有忍心拆开来看他的残处——他这般密实缠着,想必也是不愿让别人见到的。手腕上银蛇一样缠绕着长索,在形状雅致的腕骨下烙上了深刻而陈旧的印痕。 令他伏在自己胸前,看到他的背时,深衣大吸了一口凉气。 一只巨大的浴火朱雀,赤目蕴怒,金羽绽威,烈烈振翮扬翅,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他的身体,直冲九霄。 这一只比上次在梨园见到的那个凌光二品要大出一倍来。 八幅尾翎玄羽密集,肆意张扬,直直从他背后蝶骨延伸到后颈,纵是高束衣领也难以遮盖,令他不得不散发遮掩。 每杀一人,便要纹上一枚尾羽。 每升一品,便要增刺一幅尾翎。 他背后这只朱雀翎羽匝密,可以想见他曾杀过多少人。 都是他的罪孽。 背负一生,无法洗去,如同沉重枷锁。 那日监兵嘲笑他:背负了凤还楼的印记,还想做个好人?! 太难。 太难。 他若真是杀了莫陌,莫七伯和爹爹知道后,如何容得下他?必然是要他抵命的。 纵然他已经弃恶向善,可是弑子之仇,莫七伯怎可能不报? 她和他,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错么? 深衣木木痴痴地拭着他的背,又将烘热了的干净上衣给他穿上,一滴冰凉的泪珠儿坠下来,恰落上了他薄薄如刃的唇,滑进了他的口中。 他乌睫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深衣不敢对上那明澈如水、直指人心的一双眼,把头扭向了别处。再低头看时,他又倦然地闭上了双眼。 深衣犹豫了一下,手指终于还是落到了他的腰带上。正待解开时,只见他脸色白了一下,左手压住了她的手腕。 深衣无言地运力与他抗争,待他睁眼时,紧咬了唇,与他对峙。 良久,他闭目,转过头把脸埋到她的衣衫里,似是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压着她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深衣并不敢多看,扯去湿衣后用暖热棉布胡乱擦过了,用干衣盖在了他腰间。 深衣的手脚很快,却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他似乎没有呼吸了,深衣只看得到他半边苍白的脸,精致眼角紧紧闭着,身子凉而僵硬,单薄背脊在衣下轻轻地哆嗦。 刘戏蟾说,他有很多秘密。或许只有秘密能让他觉得安全。 除了那个大夫徐先生,他从不曾让别人看过他的残肢,便是耗子白音,也没有见过。 可是今天,他的身份,他的身体,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袒露在她面前。 于别人或许并不算什么。 于他,却需要打开坚密心防,艰难至极。 他曾几番为她挡去生死,却畏惧把真实的自己展示给她。 深衣一寸寸细致擦过他枯木般的双腿和脚趾,又换了滚水,用热烫的棉布在两腿关节上反复敷熨——这是船上的老舵手教给她的,可以缓解疼痛。 他慢慢停止了哆嗦。 …… 深衣抱着陌上春在火边坐了许久,方觉得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四面望去,却不见什么药箱。 深衣轻轻让他依靠在石壁上,方站起身来,忽然腿上一紧,被他紧紧抱住。 他抬眸仰望着她,眼中竟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不要走……” 他微弱地哀求着,惶然无助得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深衣哪曾见过他这个样子,知道他误以为自己要离他而去,轻言安慰道:“我不走,我去湖心苑给你拿些艾绒。地下室里面应该没有被烧掉。” 他急急摇头,手上抱得更紧了,目中尽是央求之意。 “不……不用……我用火针就行……你不要走……” 深衣心中软极,又酸又疼,复坐下来用力抱住他。眼前是亮的,深衣却觉得自己行走在黑暗里,伸手抚上他的脸,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这……是你真正的样子么?” 她想起紫川郡主当时对他的怀疑。 紫川郡主无疑是深爱着莫陌的,否则怎可能那么容易地识破他的伪装? 只是他当时那般决然地用匕首划了自己的脸,不仅骗过了紫川郡主,也让她一直不曾怀疑过他并非真正的莫陌。 陌上春擅易容术,可以化装成贺梅村的模样。可是他的易容术竟能高明到这样的地步,甚至能骗过作为莫陌父亲的莫七伯? 他其实又不曾骗过自己。 他说:紫川郡主喜欢的那个莫陌已经死了,他不是。 他说的是真的。 陌上春低垂了头,眉眼猝动,嘴角僵然,似是浮上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他运了运气,极艰难道:“是……” “怎会……” “莫陌……是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我和他,都像娘亲。其实……我更像一些,只是五年不见,谁又还能那么清楚地记得。” 深衣呆住了。 这个真相,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莫七伯不识得,只因为他最清楚陌羡仙的样子。陌上春比莫陌更像陌羡仙,只会让他更加坚信不疑。 陌上春嘴角有苦涩笑意,眸中有一些晶莹的芒。他的声音依旧微弱,却渐渐清晰起来。 “你自然会问,我为何要杀哥哥。” “我自生来,就被娘亲厌恶。无论我怎么讨好她,她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更不许我叫她一声娘。” “我从小被楼主扔给凌光一品训练做杀手。凌光欺骗我,说我娘被莫世靖背叛,此生最恨莫世靖和他的儿子。只要我杀了莫陌和莫世靖,娘亲便能对我回心转意。” “所以我去靖国府,找到了莫陌。”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温暖的人。或许兄弟之间,本就心意相通。他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是他的亲人。我长到那时候,从不知道父母亲友之爱为何物。他让我觉得,原来这世上还可以有人对我这么好。” “我不想杀他了。那时候萧夫人雇请的杀手来了,我只能把他带了出去。”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本想和他一起去找紫川郡主。可是凌光竟然一直在跟踪我……他逼着我亲手杀了哥哥。我不愿意……凌光便折磨我……哥哥不愿意看着我死,自己撞在了我的刀上。” “我会一生歉疚。倘若那时候,我能强一点,再强一点,就能够保护他,他就不会死。” “是我欠了他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几乎已经不成调子。 可他依旧惨淡地笑着,说:“所以我一定要杀凌光。” “楼主是倚天,凌光是他的师弟。我那时候,其实打不过凌光,只是利用了他对我娘的觊觎之心……我虽杀了他,可也被他震碎了全身经脉,武功尽失。” “徐先生说,我要恢复身体,只能去莫家,学灵枢九针。” “我是莫世靖的儿子,灵枢九针,那本就是我应得的东西。所以我以哥哥的名义,回去了靖国府……后面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石室中一片死寂,只听得见柴火燃烧的噼啪爆裂声音。 良久,他涩然道:“我本觉得……灵枢九针,靖国府中的位置……虽是冒了哥哥的名字,却也是我受之无愧的。直到知道还有你……我本想,若你真是朱家的义女,并非朱五,那我喜欢你,也没什么。可是你是真的朱五……我便总觉得,是我抢了本该是哥哥的……你叫我莫陌,你对我越好,我便越是痛苦不安,觉得已经欠了哥哥的性命,又要欠下一个人……可……” 深衣张了张嘴,生涩地头一回喊出他的名字:“陌上春……” 他蓦地抬头,眼眸漆黑,潭水一般倒映出跃动的火光。 深衣又轻轻地唤了声:“陌上春……” 她想起那枚竹簪,上面刻着“春衣”两个字。 是他的名字,和她的。 他的心意,总是如此的隐晦和卑微。 陌上春暖,明明是个有着醺然花香的名字,他却是又黑暗又冰冷。 他背负了那么沉重的罪恶,那么深远的愧疚。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又似苦狱,他永远深陷其中,无法走出那可怕的阴影。 深衣细细的手指一点点蹭过他仍有些发白的薄唇,一点点低头靠近,呼吸与他清浅的气息纠绕在了一起,细腻地缠绵在每一寸肌肤上。 他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睫如蝶翼,美好得让她轻叹。 这样人,为何生在凤还楼? 深衣探出舌尖,浅浅扫过他的下唇,清润柔软。深衣心中有些惑乱,却为这样的感觉而沉醉,迷离得仿佛在念着一个咒语:“陌上春。” 他无言张开了唇。 深衣攀住了他,唇与唇细小的纹路密密相印,宛如彼此押下独一无二的契约。 她含了他的舌尖,软软地勾着,厘厘寸寸地尝过那清流漱泉般的味道,砂糖细粒般柔腻的摩擦让她难以自已。 虽不是第一次亲吻他,可他这般地柔弱顺从,却是第一次。以前,不过都是她玩笑般地逗弄他罢了。她有些后悔。倘若早知道他是这般的身世,这般遍布伤痕、日日在业火中煎熬的内心,她一定不要那般顽劣和戏谑地对待他。 痴缠了许久,心头激涌的波澜方化作连绵细波。深衣缓缓退却了些,他似是一慌,舌尖带着些惊惶追逐过来。她叹气,又吻过去。他绵绵密密地回应,却渐渐越来越慢,然后竟是紧触着她的唇昏睡过去了。 深衣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见他是真睡着了,便把他抱到了石床上,扯开被子盖上掖好了被角。然而要起身时,却发现他的左手还紧紧绞缠着自己的衣带。 这人啊……突然感觉像变成小孩子了,自己反倒成了大人。 深衣无奈,怕把他掰醒了,索性金蝉脱壳,从他那件长长的大衫子里光溜溜地钻了出来。 她不免害羞,但想着横竖他昏睡着,就算看见了,也是打平而已,心中便坦然了。 她拧巴拧巴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洗了,在火盆上晾了起来。然后又寻出干粮,确认没坏之后,掰碎了用清水泡上准备明早吃。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挺像一个小媳妇的。之前在湖心苑,他自己事情都是自己打理,她除了为他做饭,不曾帮他洗过一件衣服。 可是现在却突然感觉到,似乎为他做这些琐碎的事情,都是心甘情愿。 过去她总向往轰轰烈烈、红尘策马千里比翼的爱情。可日子倘是就这般细水流长下去,执手相看苍颜白发,也未尝不是上苍的眷顾。 这一方咫尺天地里,她是谁,他又是谁,中间横亘着什么不可逾越的仇恨,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爱他,他爱她,就是天荒地老了。 倘是她离开了他,谁会再来这般照顾他?他会让谁来这样给他擦身,他还会同谁这样亲吻……她无法想象,想到都是蚀心的嫉妒。 深衣略略吃了些东西,钻回了衫子里。倚在他床边,痴痴然地看着他熟睡中的样子,渐渐困意袭来,也陷入了梦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2、洞天 深衣醒来时,人已经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还有他身上清新好闻的气息。 他半倚在床边,手中拈着金针。一对上她的眼神,立即做贼心虚地垂下头去。 深衣心中了然,却喜欢这样小小温馨的静谧气氛,含笑并不捅破,起身爬下床去。 他的眼神果然像黏在她身上似的,又紧张地追了过来。 深衣失笑,坐下来抱住他的腰使劲摇晃,蹭着他颈窝道:“好啦,我不会走了啦。” 又亲又抱地好一阵安慰,才听见他似是踏实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深衣软软的手心轻揉着他的膝盖,问道:“还是很疼吗?” 他摇摇头。 深衣扶额哀叹。这个问题她就不该问,问了也白问。上次她费了多大的劲才才从他嘴里套出一句真话来,再这样下去,她就成朱小色-狼了。 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还会需要像上次那样,养上三个多月吗?” 他又摇摇头,抿唇道:“这次……我有防备,应该不到一个月,我就可以出去了。” 深衣开心地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那就好!不管多久我都陪你。等我们出去,我爹爹和你爹爹就快要来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陌上春的脸色微变,讷讷道:“可是我……” 深衣抻着他带着忧色的脸,撅着嘴道:“过去的事情,都不要想了。你这一回杀了凤还楼差不多一半的人罢?三个一品都死了,还不够么?剩下的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去罢!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不许再让我担心受怕。” 陌上春眼珠子黑黑的,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好。” 深衣见他顺从,纤秀眉眼儿笑得弯成月牙,补偿似的摸了摸他方才被她抻扯得泛出红晕的脸颊,甜甜道:“真乖……你要是不听话,我只能学我娘一样,把你从中原拐走,从此天涯海角地双宿双飞去。” 她想了想,两只乌亮乌亮的眼仁儿望着他,郑重道:“我是认真的。我想带你去永远都不下雨的国度,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再腿疼了。” 陌上春身子大震,两条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艰难抬起来,双手自她雪白脖颈而上,轻轻捧住了她那张精灵般的小脸,垂头抵上她光洁的额头,摩擦过她小巧鼻尖,似是喘了口气,从喉中迫出模糊而哽咽的声音。 “深衣……” 深衣飞快地在他嘴上咬了一口,“噗嗤”笑出声来,得意洋洋道:“你被我感动了!” “……” 陌上春像是中了内伤,悒悒然地别身向里,不理她了。 深衣咬唇忍笑,强力将他身子扳过来,道:“喂,你几岁啊?还耍小孩子脾气!” “我……” “我什么我!”深衣蛮横打断,“你既然是莫陌的弟弟,那肯定比他小咯!二十二?还是二十三?” 陌上春幽幽地看着她,道:“我昨天,满十九。” 脸上很幽怨的样子。 深衣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来他也就比自己大三岁!比莫云荪小,比紫川郡主小……比四哥都小一点点! 可是自己竟然叫了他那么久的“大叔”! 难怪他一开始听见她叫他大叔,是那样一副表情,还试图让她放弃这个称呼…… “你十二岁的时候……去假装十七岁的莫陌?” 陌上春无奈道:“我不知为何,从小便长得较同龄人高,若非那时打断双腿迟滞了两年,恐怕现在还要高些。我七岁出道杀人,要装一个比我大五岁的,也并不难……更何况靖国府的人,本就不怎么在意我。莫世靖见到我时,我只需装一个卧床不起的濒死之人即可。” 深衣心想他现在已经和莫七伯差不多高了,若是双腿不曾打断过,现在岂不是能长到九尺? 喔喔,好可怕。她才不要站着凳子和他亲亲。 想起南向晚说陌上春是个矬子,深衣不由得捂嘴吱吱笑了起来。□□品的时候……他那时才七八岁吧? 她现在看他,怎么都不再像之前那个“虚岁二十五的莫陌”了。她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便摇着他的胳膊说:“你……你再装装之前的样子给我看?” 陌上春默拒。 深衣笑嘻嘻地贴上去,亲亲蹭蹭地撒娇道:“装一下嘛……就一下下……” 陌上春拗不过她,无奈地垂下头去,再抬起来时,已是长眉紧锁,薄唇紧抿,一脸的阴郁之色,老气沉着。 深衣捧腹大笑,笑得捶床。陌上春瞬间收了颜色,显然是又被深衣打击到了。 深衣扑过去抱住他,爱娇道:“陌上春……陌上春……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陌上春怔了怔,惘然失落,低低道:“我……好么?” 深衣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只小手柔柔地自他裤脚伸入,细细软软地将他枯树皮一般糙硬的小腿一路揉上去,卷起他的裤腿,蝶栖般落下一吻。 陌上春慌忙托起她的头,不许她继续吻下去,她却顺势欺身进来,小手在裤管里继续摸了上去。 陌上春咝地低抽了口气,按住她手。深衣身手矫捷,一偏头,又衔住了他的耳垂。舌尖感觉到耳垂背后的“春”字纹络,不由得多吮了几下。 陌上春像是受了惊一般推开她,“唉,你……” 深衣只觉得心中忽然迷离,面前人的容颜几番幻化,又还原成陌上春的模样,竟是笑意晏晏,南风一般曛暖醉人。胸中涌起一种异样而陌生的汹涌情潮,似乎有百双千双手生长出来,要将眼前这个人紧紧缠住,融合在一起。 她朦胧地伸出手去,呓语般道:“莫……” 陌上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药丸,就要喂给深衣。听到这一个字时,手上忽的一滞。 “陌上春……” 他没有再犹豫,将那药丸纳入深衣口中,轻托她下巴让她吞了下去。 深衣脑中晕晕乎乎的,缓了好一会儿,方敲着太阳穴闷闷问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陌上春不大和善地盯着她:“花非花的解药。” “什么!” 花非花……这不就是刘戏蟾向他索要来调戏四哥的那种……春-梦药么?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原本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想到竟是真有……深衣恼恨:“采-花-贼!” “……” 这是说谁呢!贼喊捉贼么! 陌上春被反咬一口,没好气道:“不是说过这上面有毒的么!” 深衣气鼓鼓道:“我以为你骗张子山呢!你没事在上面抹这种药作甚?!因为有个春字么!” “……” 陌上春再度失语,低垂了双眸,不再说话了。 深衣猛然反应过来,似他这般随时刀尖上行走之人,无论如何都会留最后一手,绝境反击。 听说中原不少有着龌龊恶癖之人,似他生得这般……上一回监兵一品言中之意,似乎是凌光一品觊觎他娘亲的美色,因而对他也…… 她一时怔忡,陌上春意识到了什么,陡然抬起头来,慌乱道:“我从来没有……” 语带焦急,却又似乎带着对自己的鄙夷和厌弃。 他当日划伤自己的脸,那般的决绝。 深衣偎依过去,环抱着他的脖子悄声道:“我知道……”然后又捏捏他的脸,含笑说道:“你……哪里我都喜欢,以后不许再轻贱自己。” 良久,他点了点头。 石室中的日子不知时辰,过得无日无夜。两个人开始还能有点意识,渐渐也就只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洞中只有此前陌上春贮存的干粮,虽然能够吃饱,毕竟太过单一。深衣几番想出湖觅食,陌上春却孩子般地耍起了小性儿,每次深衣问他石室的机关,他便装死蒙混,总之就是不愿意她离开一步。 深衣也有拿他束手无策的时候,自己摸索了一番,最终只能怏怏放弃。所幸那眼水泉似乎与外面暗河相连,其中能够寻到游鱼河虾。陌上春便逮来给她吃。 深衣怨念地瞪他:“总有一天我会馋到把你吃了。” 陌上春运针疗伤的时候,深衣便去研究那些忍刀和水晶匣子。 他为了逃出一刹海,无数次地在湖底潜行。一次与闯湖之人搏斗,无意中用长刀扎破湖壁,出现了一个小小漩涡。 他循着水流打洞进去,便发现了这个数十年不见天日的石室。 扶桑间谍亦从未放弃过寻找这六千把忍刀。 陌上春拿了几把忍刀出来做饵,引蛇出洞,顺藤摸瓜,查出了贺梅村等一十三名扶桑间谍首领的底细,从而将之一网打尽,吞下了扶桑人的那笔巨资。 深衣想起来当时她还嘲笑陌上春是湖心苑中最穷的人来着,其实他才是最富得流油的那个呢…… 而水晶匣子中,俱是硫磺火药。只是放在石室多年,潮气过重,这些火药早就不能用了。这些状似水晶的石材她此前在异物志上也读到过,名叫彗晶,据传是天外来物。这世上有用来制作她的匕首的南极玄铁这种无坚不摧的奇珍,就也有彗晶这种坚不可摧的异宝。逆相韩奉显然是担心炸药走火,故而觅来彗晶来盛装。 深衣琢磨着,等她回琉球时,是一定要拖点彗晶匣子回去的,这样在家中做做雷火之类的,确乎是更安全些。 深衣早已习惯了抱着陌上春睡觉,陌上春起初也差点被她八爪鱼一般地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慢慢也就练就了一身好忍功。睡觉前,深衣是铁定要与他卿卿我我一番才肯睡去的,只是陌上春甚是自持,死活不许她逾矩,被她闹得狠了,便装腿疼。深衣别的不怕,就怕他难受,只得乖乖。 然而一来二去的,深衣也就识出了他的花招,终于有一天揪住他,气咻咻问道:“你是嫌我不够漂亮,对我没兴趣么?” 记得第一次爬上他床的时候,他说她不过一团会动的血肉和骨头……这句话,她可是一直耿耿于怀那。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不是……我们尚未成亲……” 深衣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中原人,不计较这些!”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求欢……饶是陌上春早就习惯了她出格的言语,这时也差点被激得吐出一口淤血来。语重心长道:“你还太小……” “我十六了。在你们中原,女子十五嫁人,十六都生孩子了。” “……我说你人太小,不是年龄……” 深衣斜目乜了他一眼:“豆蔻梢头,别有滋味,这是谁说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3、交心 陌上春被深衣噎了一下,无力道:“那还不是为了给你解围……” 深衣忽的坐得端正了,收敛了嘻哈笑意,正色道:“陌上春,其实你还是没有把真心给我。” 陌上春悚然一惊,怔怔地看着她。 深衣甚少有正经的时候,总像是一只游戏世间的小雀儿,成天欢欢喜喜,飞来飞去跳来跳去的,似乎天底下就不会有什么事情能长长久久地压上她心头,值得她郑重地去对待。 所以她突然严肃起来,陌上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深衣说:“我知道你一直就对我很好很好。从你把我关在湖心苑,到后来帮我画完船图,赶我离开,再到护送我去找四哥和皇帝……你虽然从来什么都不说,可是为我做尽了一切。” 陌上春默然不语。 深衣又道:“中原的女人,习惯了活在男人的荫蔽之下,男人也都觉得,什么事情都为女人一手揽下,那才是大丈夫。你这么对我,我自然很开心。可是我娘亲却教我,行走人世,诸般不易,所以两人既是相爱,那就应该交心,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你事事都一力承担,个中苦楚从来不同我说半句,甚至骗我瞒我,你说,你把真心给我了么?” 陌上春目色晦暗,哑哑道:“我哪里骗你瞒你了……” 深衣倏然欺身近前,与他的脸仅距咫尺,眼睛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愿意与我……是因为你还想着会与凤还楼终极一战。”深衣的眼睛有些红了,“你怕万一你死了,我就不能另嫁了是不是!” 陌上春的脸色霎时间煞白,撑着手向后挪去。深衣紧紧逼上,直到他靠到床角石壁上,退无可退。 深衣眼中泪水盈盈,几乎是吼着道:“你这个混蛋!你这样打算,是要置我于何地?你若是真死了,那我怎么办!你要是早有这样的想法,一开始何苦招惹我!” 深衣泪水涟涟而下,陌上春忽的伸手紧紧抱住她,连连安慰道:“我没这样想,我从来没想过丢下你……我只是未雨绸缪,我不去找他们,他们未必不会来找我,万一……” 深衣扭着挣着,狠狠一拳砸到他肩上,“没有万一!我爹爹来了,倚天什么的,就都不怕了。我不许你独自和他们斗去,你要是……我就……我就……” 陌上春把她压在胸前,低头亲吻她苍白面颊上的泪珠儿,掠起她被泪水粘在脸上的长发,柔声诱哄道:“不会……不会……我再也不会回凤还楼了……” 深衣哭道:“不许丢下我!一天也不许,一步也不许!” 陌上春用力抱她,道:“好,我发誓,我陌上春若再丢下朱尾,天诛地灭、粉身碎骨。” 深衣抽抽噎噎道:“光说不算……我要你……要你……”她说不下去了,抻身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仿佛一颗火星在胸臆中迸裂。 他终于不再逃避。 唇舌之间辗转如刀,他从来隐忍压抑的热情都为她而燃。 那一双手落上她细软腰肢时,深衣觉得浑身都烫了起来。菲薄的衫子被一寸寸卷起,深衣在他因着伤痕和鲛绡而粗糙的掌下战栗不已。 他竟是这般的富于侵略性。 她险些忘了他从来都是一个攻胜于防的杀手。 火热的唇舌袭上她的眼角、鼻尖、嘴角。他似乎十分钟爱那一对有着细小耳洞的耳垂,碾磨许久,又沿着她的脖颈一路而下,令她那丝缎一般的细嫩肌肤彻底沦陷。 陌生的情潮席卷全身,深衣喘不过气来,几乎就在溺死在他的亲吻和抚-摸-里。 她大睁着眼,望着头顶大片烁动的光影,觉得似乎踩在了云里。 衣衫尽落时,深衣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他,微微蜷缩起来,紧闭了眼睛。 她不知道她像一枝雪白无暇的小小玉兰绽放在了这幽暗的、浮动着稀薄寒气的一方晦冥天地中,像一束纯净而炽烈的光,照亮了暗夜中的眼睛。 轻轻覆上的身躯是滚烫的,她虽闭着眼,却也感觉到了那种压迫和强力。 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了。她急促地喘着气,想推开这种压力,细细的双臂却紧紧地箍住了那如劲竹一般绷起的背。 胸前鸽子般的贲起被温热所包裹时,她无助地轻叫了一声,娇软怯弱如猫儿一般,在这密闭的石室中格外清晰撩人。 扑洒在胸前的气息愈发浊重了起来,濡湿的舌尖搅弄着初生豌豆般小小嫩嫩的一粒,忽而啮齿一咬,难过得她几乎哭了出来。 “陌上春……” 她难耐地一声声叫着,似是哀求,似是怨慕,却令身上人愈发地肆意。她十指深深插进他乌缎般的发丝中,一颗心似悬在了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无可言说的痛苦无法纾解。情不自禁地屈起腿来,细腻肌肤摩擦在他干硬小腿上,却牵起异样的情愫。 他趁势分开了她的。那种被暴露的感觉令她羞不可抑,想要拢起双腿,却觉得有什么异物侵进来,初初的一下疼得她猛然间瞪大了眼。 面前那双熟悉而心爱的墨黑瞳仁里,闪耀着异色火光,浓烈得几乎要蚀了她的心去。 然而撕裂般的痛楚令她丢盔卸甲,之前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风风火火尽化作了逃命的本能。 “不……我不玩了……” 她小兽一样喑呜叫着,翻了个身就要爬走。 然而都到了这时候,陌上春哪里还会放过她?他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心肠,将她当胸一按,小小身子又给翻正了过来。那纤细楚腰几乎不盈一握,被他双手卡住,毫不留情地抵了进去。 一寸一寸俱是血。 深衣大声哭叫着,狠狠地掐着他的双臂,可关键时候,偏生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长驱直入,直到栖息进最幽秘的深处,方放开了对她的桎梏,一下下轻柔地亲吻抚弄着幼嫩纤小的身子,令她放松下来。 他清瘦身躯亦在寒薄的空气中阵阵颤栗,又紧又硬,豆大的汗珠滴到深衣雪白的肌肤上,如清露滑落花瓣。 “我讨厌你……” 深衣呜呜哭着,委屈不已。最初的剧痛潮水般过去,她只觉得身下涨得发疼,就像月事将至未至时,小腹那般坠胀酸痛的感觉,却不知厉害了几百倍。 像是有石头嵌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她轻轻一动,那撑裂般的胀痛更甚,亦闻得他抽了一口气,目色更暗了。 深衣嘤嘤抽泣,用力推拒着他:“我好难受……你……你出去呀!” 他的神色似是终于有些心疼了,面上有着隐忍的痛楚,向后退却了些。 深衣嘶嘶地吸着气,他一走,那种饱满而充实的感觉竟也烟消云散,心中陡然一下子空了,慌得又伸手按住了他。“不要……” 陌上春终于忍无可忍了,沙哑道:“你到底是……” 深衣泄气般地紧抱住他:“我不知道了!你随便吧!” 陌上春又气又笑地吻住她,在她耳边似乎是说了句“小蠢蛋”之类的话,深衣却不大听得分明了。 那一下下由轻而重、由慢渐快的冲撞带给她的痛苦渐转快意,她的秀致身躯渐渐如琴弦一般绷直而又曲起,如受神秘的指引,迎合他的每一次侵入。 他重重地喘息,五指沉沉地印入深衣幼嫩细软的肌肤,修长双腿将她纤长的腿紧紧缠住,若彷徨无依的秋蓬在她身上深深扎下根来,又似飘零的秋叶将她密密依附。 他千百次地把自己埋入她温暖柔软的身躯里面去,又深又沉,深衣如藤般将他紧紧攀附,纵然疼得颤抖,却又满足得叹息吟哦。 他一语未发,深衣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强烈至极的孤独,以及浓烈厚重如岩浆般喷薄的情感。 她知道他是真的把心交给她了。 他的娘亲并不爱他,父亲与他相视如仇雠。唯一对他好的兄长莫陌为他死去…… 如今她是他的唯一。 他本无根亦无心,天地间一粒尘沙,指缝间流泻而过,无人留得住他。 他自风雨中飘摇,他自红尘中生灭,去来无痕,与任何人无关。 这样的他反而是自由的,逍遥的,无挂无碍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爱,故而不坏。 可他为她驻了足,为她生发了情爱。 若没有她,他的一切苦难会结束于杀死贺梅村之后,从此湖海散淡,弹铗而歌。 她之于他,是缘,更是劫。只是他甘之如饴了。 他这般强大,又这般脆弱。这般的阴暗,却又这般的美好。 都只为她一人。 深衣只觉得五色星芒如风起于青萍之末,簇簇洒洒地迸发出千百道明亮烟火,斑斓在脑海里,璀璨于四肢百骸。快意如此的熙攘喧嚣,令她剧烈地颤抖起来。依然如榫卯一般密密嵌合着,他拥着她,两人一同沉沦在这繁华万丈却又罪孽无尽的欢愉之中。 她终于看清他的心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4、番外·陌上春(一) 他记忆中的第一样东西,是刀。 那把刀全身都是刃口。他第一次拿时,便割了手。 他独自哭了一会儿,并没有任何人来理睬他。 血凝固了,他只能再次去拿那把刀,这一回知道要套上那个革套。 他只有这样一个玩物。 他很晚才学会说话。 因为除了教他练刀的人,没有人会同他说话。 楼中所有不是杀手的人,除了神医徐灵胎,全都被下了哑药。包括那个从小将他带大的小姑娘白音。 而教他练刀的人,说的是扶桑语。 他所能看见的,还有一群比他大的孩子。 可这些孩子见了他,都像见了鬼一样地恐惧。 他是有那么些不一样的。 大约是因为教他练刀的人被称作凌光一品——整个凤还楼中地位仅次于楼主的人。 那把刀,极难习练。 学会拿刀之后,刀的数量,就增加到了两把。 前后都是那样锋利的刃。 他每每还未出刀,便划伤了自己。胸腹之上,累累伤痕。看惯了自己的血之后,就觉得不那么腥了。 楼主倚天一个月会出现一次。 那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总是在地上投下奇长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倚天冷漠地看着浑身是血的他,第一次开口,用的是扶桑语: “刀,有自己的性格。连刀的性格都摸不透,如何驱使?” 刀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被唤作陌上春。 他想,在中原话中,他的刀和他同姓。 他若不能与他的刀相依为命,又能依靠谁? 小小的手指夜夜滑过那寂寞如雪的刀刃,有时候会倒映出满天繁星,流光一灿;有时候是霜天残月,晓雾依依;有时候是雾凇沆砀,烟冷寒阙。 有一夜月澹千门,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他漠漠然夤夜孤坐月影里,岑寂心中蓦然一动,刀引千嶂烟波,云起水落处万木摧折。 那时候,他还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但他感知到了手中刀的灵性。 方满四岁。 凤还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他那时候还是很小一只,仰起头来看那楼,会很累。所以他每日练完刀默然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经过那楼时,都是同其他弟子一样,低头匆匆而过。 可是有一天,夕阳斜过远山,金赤霞光落到他的脸上,有一种从不曾体验过的,澄净而博大的温暖。 那晖晖霞光牵引着他仰起头,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看到了一个白衣翩然的成年女子,高楼之上,独自凭栏,望断悠悠江水。 那女子薄纱覆面,可从他的角度,仍然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让他莫名觉得熟悉和亲切,仿佛只要一转向他,就是温和慈悯,能够让他依恋。 斜晖脉脉,将她那身缥缈白衣镀上了一层浅浅金色,仿佛下一刻,她就要乘风而去了。 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仿佛能够触到她似的。然而那女子看着浩淼江面过尽千帆,终是渺然转身,进了阁子。 他心中惘然失落。 于是每个傍晚,他都会仰起小小头颅,去守望那道白色的、祥和的影子。 直到一日,那女子无意低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忽生欣喜。 然而那女子的目光,不是他想象中的温存,而是一点点地,变得冷酷。 他方见到她袖口轻动,下一瞬,只觉得面前骤寒,下意识地侧脸闪避,却只觉得脸颊剧痛,鲜血瞬时淌出。 身后,一枚八方手里剑,正正钉在地上。 上面白波九道勾缕纹,他识得是九仙夫人的标志。 据说九仙夫人极得楼主的宠爱,他想也许是他不够尊敬九仙夫人。 于是他换了一条隐蔽的路,却仍然每天傍晚,会小心翼翼地,带着虔诚而卑微的心意,仰望楼顶。 这一切却都落在凌光的眼里。 终有一日,凌光拦在他面前。 “九仙夫人是你的母亲。” 他没有惊讶。 仿佛他早已经通过那一双眼睛,知晓了。 凌光指向不远处的一群少年,“杀了他们,你就可以上楼。” 他没有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自己也受了伤,他觉得那些少年身上流出来的血,和他自己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提刀上楼,九曲回肠,见到了九仙夫人。旁边,坐着楼主倚天。 九仙夫人冷冷地看着凌光,说的是扶桑语:“为何带他上楼?” 凌光诡异地笑着:“你是他的奖赏。” 他并未迟疑地走上前去,拉住九仙夫人的裙裾,仰目期盼,说出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字: “娘——” “放手。” 他微怔,九仙夫人憎恶地拉着裙裾,见他并没有松开的意思,提高了声音怒喝道: “放手!” 他咬着牙,反而抓得更紧了。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九仙夫人。他希望娘亲看到自己这样酷肖她的脸,会对他亲近一些。 他听见少年们谈论过。所有人都是有娘亲的。娘亲是一定会对孩子很好很好的。 九仙夫人手中现出了一把短刀,毫不留情地勒掉了他的小指。 鲜血刹那间染红了她雪白的裙裾。 眼睛所见的比痛苦袭来更快。 他的脑子中轰然失去了意识,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那蚀心的疼痛并不能让他醒来。 仍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裙。他迟疑着又喊了一声: “娘?” 又削落了无名指。 直到中指也被斩断,他终于揪不住那浸透了鲜血的纱,他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而疼痛已经让他麻木了,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地上三根小小的、惨白的手指。 已经不是他的了。 凌光桀桀怪笑,夜枭一般:“望月陌,你砍断了他的三根手指,他以后还如何拿刀?拿不了刀,他如何在凤还楼活下去?” 九仙夫人说:“他活不活的下去,是他自己的造化。”忽然阴险一笑,“也是你们的造化。” 凌光自不理睬九仙夫人,对他说:“小孽种,还想活的话,就跪着去求楼主,教你三刀流的刀法!” 他木然地扫过自己光秃秃的手掌,血一滴滴落到地上的双刀上,玛瑙珠子一般滚落下地。霜雪明刃依旧光华烂然。 左手在袖中硬生生地曲成拳,骨暴筋抖。 他垂头,对着倚天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跪,就是三日三夜,水米未进。 在他昏迷过去最后一刹,倚天出现在他面前,将他拎进了刀室。 三刀流,以口衔刀,右手改用龙魂索。 此后三年,他不曾出过刀室。也再也没有见过九仙夫人。 除了可以见到凌光和倚天,只有一个白音料理他的日常起居。 刀室无窗。 他三年未见日光。 七岁时,自养杀手的四年训练之期已满,他得到了他的第一个任务。 杀死哥哥。 离开凤还楼之前,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问了凌光三个字: “为什么?” 杀手杀人,从来不问为什么。 这是他知道的规矩。 可是他还是问了。 可是这次凌光意外地爽快大方。 “杀了莫陌,你娘就会重新喜欢你。” 他愕然抬头,不明白凌光意思。 “你的娘亲望月陌,和我与倚天一样,都是扶桑人。她是望月色忍,十四年前,被派来中土刺杀太子明严。明严不近女色,她只能通过与太子最亲近的侍前八英去接近他。” “而八英之中,唯一的风流浪子,就是如今的靖国公,莫世靖。” “莫世靖轻薄儿郎,竟将你娘亲迷惑住,两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然后就有了莫陌。” “望月一支,最容不得属下背叛。望月陌身陷情网,人就变得痴傻了。为了不连累莫世靖,自己躲了起来,然而仍在生下莫陌之后,最为虚弱无力之时,被望月流捉回了扶桑。莫陌被她托人送给了莫世靖。” “望月流对背叛忍者施以酷刑。望月陌也甚是顽强,硬是撑下三年的非人折磨,逃了出去。养好伤后,回来找莫世靖。两人好了一阵,望月陌却发现莫世靖早已成亲,一妻两妾,甚至已经怀孕生子。她本就极为烈性,为了莫世靖叛祖离宗,却反被莫世靖背叛,连家门也不得入。是以因爱生恨,投靠倚天,入了凤还楼,却发现已经有了你了。” “所以你娘望月陌此生,最恨的就是莫世靖,还有和他的两个儿子。你若是能杀了莫陌,她自然会高兴,说不定,就对你另眼相待了。” 凌光说的许多话,他彼时尚听不大懂。却一字不漏地记在了脑海里。 莫府中的一切,凌光早已派人打探清楚,告知了他。 他只需要去接近莫陌。 莫陌是个嗜棋的少年,不习武功,于他,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任务。 他撕破了自己的衣裳,随便蹭出了好几道狰狞的伤口,将血染上衣裤,在一个雨天里,躺倒在了莫陌从宫中学棋归来的路上。 柳色如烟,梨花胜雪。漫天细如牛毛的温润雨丝,仿佛都被染做青翠碧色,沁人心脾。 青石板的巷子中并没有其他人——他特意选了一个僻静街角。 空中是风吹不散的缥缈薄雾,轻纱一般弥漫。 他默默地任由雨水在身体上冰凉流淌,远远地望见一道清雅挺秀的月白身影,撑着素面无文的天青色油纸伞,自巷尾缓步而来。 一步步,梨花拂乱,缤纷落英自伞面滚落,施施然飘洒地面。 那面容清俊,如那梨花般风露淡雅。 那张脸,和娘亲的多像,和自己又多像。却质洁如玉,明澄如镜,不染半点尘埃。 他忽然觉得自己满身泥水,污秽不堪。 那一双手伸来时,他竟怯懦地往后缩去。 那白衣的少年却丝毫不觉得他脏,拿帕子抹净了他满是雨水和血迹的脸,稍稍的怔忡过后,脱去了他破烂的衣衫,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了他,将他抱了起来。 少年温和地笑着,那笑意让他觉得温暖而明亮。 “你是谁呢?为什么受了伤,会在这里?又为何,和我长得这么像?”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5、番外·陌上春(二) 那声音如林间风起,清清润润。 他忽然觉得心中动了一下。 为一种奇异的感情所牵引,他那本已贯注了十分力道的左手食指忽然松了下来。 他抓住少年面前绣着淡雅兰纹的衣襟,寻着那温暖和搏动的来源处,忐忑而又恋慕地偎依了过去,一双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少年。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明亮了,夹着油纸伞,将他又往上抱了抱,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别怕。我叫莫归尘,就住在巷子那边的莫府里。你叫什么?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他感觉到哥哥并不排斥他,便大胆地伸出小小手臂搂住了哥哥的脖子,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摆出了一副“你捡到了我我就是你的”的架势。 “唔……” 莫归尘困惑地看着他,走了两步,问道:“你是不会说话么……” 他忙点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凤还楼,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人。 七年来他只说过五个字,他不确定会不会不小心说出一句扶桑话来。 莫归尘轻轻叹了口气,目中俱是怜惜之意,语气更加轻柔呵护:“那我先带你回家可好?如果你的爹娘来找,你再跟他们回去。” 他点点头,听到哥哥说到“家”那个字,心中竟是涌起一种暖暖的感觉。 爹娘来找?不会有爹娘来找的。 回去?回凤还楼么? 他忽然不想回去了。 不想回去做杀手了。 这是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宿命。也是头一次生了反抗之心。 他其实只希望这条生满青碧苔藓的石板路,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这样面前这个有着温暖怀抱和明澈笑意的少年,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能够在雨中撑起一把油纸伞,抱着他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莫归尘走了侧门,避过府中人的耳目,将他抱到了自己的房间。又命下人烧了一大桶水,把他脱得光溜溜地丢了进去。 他本孤僻惯了,出于警惕,他本容不得任何人靠近他三尺以内。 可是哥哥的拂照,却让他情不自禁地循了自己的心意,乖得像只兔子似的,让哥哥拿了桂花胰子和浴巾,将他从头到脚都仔细洗涮了一遍。 只是他小心地收起了右手。 他突然不想让哥哥看到。 头一次觉得自己残缺的手掌如此丑陋。 哥哥给他擦背时,他乖乖地趴在浴桶桶沿上,忽然想起自己的背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倘是刺了朱雀,哥哥就不能这样给他洗背了…… ——刺上朱雀…… 哥哥会变成他背上的第一枚翎羽。 想到这里他猛然颤抖了一下。 莫归尘收了手,秀挺的墨晶长眉拢了起来,叹道:“你还这么小,怎么身上这么多伤疤?是谁对你这么不好?” 他垂敛了小小眉眼。 本是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突然被这般关心,他竟然觉得委屈难过了。 莫归尘把他从浴桶中抱了出来,用大浴巾裹上擦干了,给他脸上和身上的伤口上药。 他痴痴然地看着哥哥墨眉紧蹙,专注的眼睛中浓浓忧色,每擦过一道伤口,都难过叹气。 可是哥哥手指所触过的地方,便不觉得疼了。 原来……有哥哥的感觉,是这样的么…… 会有这样一个人,把他放在了心上,会因为他的伤而担忧难过。 也会有这样一个人,不会憎恶他、害怕他、警惕他、怀疑他,而是真心的,真真儿的,对他好。 莫归尘拿出了自己小时候的衣裳给他换上,带着他走到铜镜前,笑道:“怎么会这般像?难道是我还有一个弟弟么?” 镜子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穿着相同式样的梨花白衣,发束飘然缎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 他忽然觉得好神奇。 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哥哥那样,纤尘不染的琉璃人儿。 只是他不敢点头,也不敢说话,只能满眼热忱之色望着哥哥,渴盼着哥哥肯定自己的猜测。 莫归尘的眼中闪了闪,忽的握住他的双肩急切道:“你的娘亲,是不是叫陌羡仙?”他从脖子上扯出一块白玉,“你,有没有见过这个?” 他怔了一下。 他知道娘亲名叫望月陌,被称作九仙夫人。陌羡仙这个名字让他觉得陌生。 那块白玉上亦是白波九道勾缕纹,青天流云一般仙灵轻盈。 真的是娘亲的玉。 可这样的玉,哥哥有,他没有。 莫归尘何等剔透心肝,看懂了他的眼神,欣喜道:“娘亲在哪里?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他慌忙摇头,娘亲既然能对他这般狠心,倘是见了哥哥,又削了哥哥的手指怎么办? 莫归尘失望了。手指轻触他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悲伤地似是自言自语:“娘亲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也和我一样,是被她送回来的么?” 忽的又高兴起来,用力将他一抱:“我有一个亲弟弟了!” 他的一颗心,在胸膛中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这时叩门声响起,黄莺般宛转纤细的小姑娘声音道:“少爷,你在和谁说话?厨房里刚做了梅花糕,g儿给你送进来咯?” 莫归尘忙望着门口喊道:“你等一下!” 他在莫归尘回头之前,悄无声息地掠上窗棂,隐藏在了帘幕之后。莫归尘一回头不见了他的身影,不由得愕然。 一个娇怯怯的漂亮小丫头端着盘子推门进来了,探头望了两望,奇道:“方才明明听见少爷说话,怎么不见有别人呢?” 莫归尘不惯于说谎,玉白脸色蒙上一层红晕,讷讷道:“你……听错了……”看着g儿手中的梅花糕,道:“你们都有分一些吃罢?” g儿甜笑道:“有啦,知道大少爷对我们最好了。”她放下碟子,掰着手指道:“珏儿儿珂儿……我们都有分了吃啦,不消大少爷你多说。——你看,只剩三块了。” 莫归尘点点头道:“那便好……你歇息去罢,我想一个人看看棋谱。” g儿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声出去了。 莫归尘锁好门,回头小声叫道:“弟弟……你在哪里?” 他揪着帘子,探出一个头来。 莫归尘唬了一跳,“你怎么爬这么高!快下来!”他快步走到帘子下面,向他张开了双臂。 他闭上了眼睛,不用轻功,“噗通”跳了下来,重重砸进哥哥怀里。 哥哥被他扑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却将他稳稳抱住了,弯弯眼眸中俱是宠溺笑意:“怎么这么顽皮?” 他就知道,哥哥一定会接住他的。 傍晚时,莫归尘命下人将晚餐送来了房中。 他却万分钟爱那甜滋滋的梅花糕。 之前莫归尘喂他吃了一块,他从未吃过甜食,一尝之下,便觉得是无上美味。趁着哥哥不注意,便又小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吃了第二块。 他看了看碗中哥哥盛给他的米饭、青菜、胡萝卜和炖排骨,眼风又不自主地飘向了那最后一块梅花糕。 莫归尘无可奈何地笑了,把筷子递给他:“甜食吃多了烂牙。好好吃完饭,才可以吃那块梅花糕。” 他撅撅嘴,伸左手接了筷子。 莫归尘含笑道:“诶,还是个左撇子呢?左手吃饭,容易和别人打架,却会不礼貌呢……我教你用右手罢。” 他忙将右手缩回袖中,然而还是被哥哥执住了手腕。 莫归尘以为他是小孩子的玩性,故意就是不用右手吃饭。然而一看之下,倒抽了一口凉气,白了脸色。 “谁对你这么狠心?!” 他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埋了头,左手拿了筷子默默吃饭。 他吃的时候,哥哥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吃完了,仿佛还是怕他难过似的,翻翻捡捡,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木匣子。 里面是林林总总一匣子的玩具,木刻老虎、皮影人儿、竹节小蛇、万花筒…… 全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呆呆地看了好久,竟不知要先挑哪一个。莫归尘一个个地给他指点,他想了许久,拿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竹蜻蜓。 莫归尘弯眉笑了。 “这个是爹爹亲手做的。”从匣子一角又摸出了一个袋子,“我学会后,自己又做了好多。” 新雨初霁,红霞满天。空气中俱是清新气息。 小院地面,俱以青石大方砖铺就,雨水渗入地下,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一小洼一小洼的清亮积水,倒映出絮一般的微云,还有晚晴绮霞。石缝中小草茸茸,抖着雨水露珠,翠绿可爱。 莫归尘拈了一枚竹蜻蜓,轻轻一搓,那竹蜻蜓便飞快地旋转起来,飞向绯色天空。 那么多的竹蜻蜓,莫归尘一枚一枚搓上天去。 他残缺的手掌飞不起来竹蜻蜓,却为着哥哥兴奋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拍手——虽然那双手只能发出“噗”“噗”沉闷声响。 莫归尘看得懂他的心意,对着他笑,手上越来越快,将更多的竹蜻蜓都送上天去。 彼时彩霞烂漫,姹紫嫣红一般变幻出千般瑰丽色彩。无数的竹蜻蜓在天空中飞舞盘旋,好似漫天洒下的蒲公英,又似佛光之下,天女散下的缤纷花朵。 他看得心都要醉了。 是夜月明星稀,莫归尘早有了睡意,他却还琢磨着那些玩物,不愿早早入眠。 莫归尘知道他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又笑又叹,在他额上弹了个爆栗,道:“以后天天可以玩呀,没人和你抢。快睡觉去!” 他恋恋不舍,却见到地面上月色如霜,有乌影一闪而过。 他心中剧烈一跳,飞身穿窗而出,起纵之间,反手已经抽出了此前藏在屋檐中的双刀。 三名刺客被他一式戮杀,然而还是有一朵烟花绽放在了夜色里。 哥哥也奔了出来,他挡在哥哥之前,让那三蓬污血,全溅在了自己的新穿的白衣上。 他没有丝毫迟疑,割断井绳,将院中一块湖石系在三人项上,连尸带石推入了井中。 回头拉起哥哥朝着院外飞跑。 凌光之前说过,莫世靖初封靖国公,嫡子莫云荪必然会与莫陌起公子封号之争。萧家人已经雇请了江湖杀手,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抢先杀死莫陌,然后铲除那帮敢同凤还楼抢生意的杀手。 莫归尘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被他拉住手奔出了莫府大门。 大街上不知哪户王孙贵族的马车辚辚而过,他飞索割断辕绳,将马连通驾车人身边的马鞍一同牵引了过来,不管马夫的尖声惊叫,套马上鞍,把哥哥扶了上去。 一刀捅上马臀,那马狂嘶一声,放开四蹄怒奔而去。 他抹开双刀,利落结果了循着烟火追来的数名杀手,足下生风追向哥哥的方向。 夜色迷茫。 莫归尘道:“我不想做什么公子。我只想一心一意地下棋。我早知道夫人不喜欢我,却没想到……她要置我于死地。” 莫归尘道:“……我很想念一个小姑娘,她让我长大后,娶她做妻子。莫府中既然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或许我只能去找她。可她的封邑,在西蜀紫川。” 莫归尘道:“谢谢你救我……可你这么小,为什么武功这么好?……你是娘亲派来,保护我的么?” 他心中觉得很悲伤。 他,不是娘亲派来保护哥哥的,而是来杀哥哥的。 只是他现在决定要保护哥哥了。 他握了握哥哥的手。他想陪他去西蜀紫川去。 他很快便知道了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幼稚—— 京郊之外的大道之上,他看到了凌光。 凌光折断了一根野玫瑰的花枝。 叶声疾簌,绿光如电。那马哀声嘶鸣,四腿齐断,轰然跌倒。 他抓着哥哥的腰带,避过马身的重压,也扑倒在地。他爬起来时,那满是利刺的花枝挟风尖啸而至,仅仅一下,便将他抽倒在地。 “拿起你的刀,杀了他。” 凌光用的是汉话,显然是为了让莫归尘听见。 背上的衣衫已经被抽碎了,火辣辣地疼。 他半爬起身来,倔强地摇头。 唰的又是一鞭。强悍的劲道再度将他摧扑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月色下,那花枝上尽是赤色血肉。 莫归尘从惊愕中回神,慌乱地挡在他身前,大声对凌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这样欺侮一个小孩子?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凌光丝毫不理睬莫归尘,狞笑了走了过来,见他右手撑地又要爬起来,一抬皂靴踩上了他的手背。 他飞快抽手,却还是有半爿手掌被凌光压住。 凌光阴森森地笑着:“才不到一天,心就向着哥哥了?还真是兄弟连心啊。这样吧,若你杀了哥哥,就留你性命。若你不杀,那我只好杀你了。” 他绝望地摇头。 凌光足力微沉。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凌光欣赏着他的表情,足下再度用力。 他喉中挤出一声野兽垂死挣扎之前的嘶哑咆哮,似泣似怒,刺破了这似乎宁谧的月夜。 凌光那一脚,绵里藏针,虽未踩破他的皮肤,他却能感知那半边手骨,已经碎成了齑粉。 他疼得叫不出声来,单薄身躯抖成一团,浑身虚软得半点劲力也使不出来。 “拿刀!” 他抖抖索索地,用左手拿起了地上长刀。 这刀,真是个好东西。 不用掉头。 他正要收回手时,却只见哥哥—— 哥哥自他身前,扑上了前面的锐利刀锋。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从哥哥后心透了出来。冰冷的月光落在上面,似雪。 殷红而炽热的鲜血顺着长刀流到了他的手上。 他想叫,却喉中哽塞得满满。胸口亦是梗得窒闷,就像要被溺死了一般。 泪水轰然倾泻。 他却看见哥哥笑了。 一如初初见到他时,那般的清澈明亮。 哥哥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握住了他执刀的左手。 他只觉得手心一凉,被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活……下去……”哥哥微弱地说出这三个字,后面的话,便没有了声音。自他的口型,他知道哥哥说的是: “去找娘亲……” 他已经满面是泪,泪水仍然汹涌如潮,却半点声音哭不出来。 “好!好一个兄弟情深!”凌光击掌而笑,“拔出你的刀来!” 他却是哭倒在了哥哥开始僵硬发凉的身体上。 “没用的东西!做个杀手倘似你这般放不下感情,早就丢了性命!” 凌光咒骂着,见他仍是痛哭不止,忽的目露凶光,挥刀割下莫归尘臂上一块血肉,掐着他的腮强塞了进去! “吃!吃下去!不过一个死人!一滩血肉!有何值得留恋!” 他惊恐无比,那血肉却被凌光强压下了他的喉咙。捏了他的脖子,不许他呕出来。 凌光疯狂地大笑着:“杀了哥哥,吃了哥哥的肉,从此以后,还会有什么邪恶的事情你做不出来!乖乖做一个杀手罢!” 凌光一松手,他立即激烈地呕吐,仿佛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一道凄厉至极的声音传入耳中—— “归尘!我的归尘孩儿!” 一道白影如鬼魅般从树林中穿出,飞扑过来,抱住了地上的莫归尘。 是娘亲。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娘亲双手颤抖着抱起了哥哥,泪落如雨。 “娘来晚了……来晚了……归尘、归尘……都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 她悲声如夜中幽魂,忽然侧头盯上他,目中怨毒似厉鬼,“你杀了他!” 凌光狂笑起来:“好精彩的一出兄弟相残!可惜啊可惜,望月陌,你错过了!” 九仙夫人袖中白光一现,一柄寒光冷冽的利剑闪电般刺向他心口! 他心中哀绝痛绝,已经木然。面对着母亲这一剑追命,竟不知闪避。 凌光手疾,一把拽开他。然而九仙夫人这一剑何其狠辣,仍是深深穿透了他的肩胛。 猛一拔剑,他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肩头血流如注,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凌光怒道:“望月陌,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一个杀手,岂容得你说杀就杀!如今你这一剑与他断绝母子情义,这小子以后就归我了!” 他眸中戾光一闪,忽的狡诈笑道:“你对大儿子这般心疼,却对小儿子这般残酷无情……莫不是因为……你心中,仍是喜欢着莫世靖!” 九仙夫人那凄艳至极的容颜忽然失了血色,缓缓放下莫归尘,道:“你想如何?” 凌光面上有狎昵之色,“你说呢?” 九仙夫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凌光。 凌光毫不客气地一手抓住她的双腕反扣在她背后,以防她出手伤人,另一只手,径直从她衣下滑了进去。低下头咬上了她的唇。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几乎是目眦欲裂。他想拿刀,然而周身的重伤,让他无法移动半寸。 凌光很快软倒在了地上,却似是熟睡的样子,嘴角挂着笑意,脸上俱是猥-亵神色。 九仙夫人冷冷一笑,向他投来恶毒的一眼,俯身抱起莫归尘的尸身,衣袂飘渺如仙,展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他无声低泣,最后变成低哑的嘶吼。 他无比地痛恨自己。 是他害了哥哥,害了这样一个人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害了那样一个干干净净清清透透的人。 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 曾经滑入自己肚腹的那块血肉,将成为他这一生无法洗去的罪孽。 他看着自己身上已经无一处没有浸染鲜血的衣服,这是哥哥的梨花白衣。 他果然配不上这样干净纯洁的颜色。 再干净的东西,到了他这里,都会被染上鲜血。 他逃不出他杀手的宿命。 哥哥终于还是要变成他背上第一片朱雀尾羽,永远,沉甸甸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哑哑地吼叫哭泣,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左手手指无力地挖着地面的泥土,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坑。 他用血肉模糊的指尖,从怀中摸出一只竹蜻蜓。 这是他之前悄悄藏下的。 青绿的翠竹颜色,已经满是凝固的暗红涸渍。 那两片薄薄的翅膀,也已经折断了。 就像他,折去了手,肮脏了心,永远不可能再在那样缤纷的晚霞之下飞翔。 细雨中落满梨花的白衣,彤霞之下漫天飞舞的竹蜻蜓—— 都不过是他一瞬即逝的梦境罢了。 他把竹蜻蜓埋进了那个小坑里面,填满了泥土。 他葬下了哥哥。 也葬下了自己一生之中,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童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6、生个儿子叫虫虫 -----此处删除三千字------关注微信公众号“小狐濡尾”(xiaohuruwei1027),回复“囚在湖中的大少爷”------- 如此这般又过了不知几许时日,陌上春终是腿脚利索了起来。二人合计着是出去的时候了,或许可以去宝林禅寺找到阿罗舍,暂时呆上一阵子,等两边的爹爹来京。 深衣趁夜潜出地面,去董记当铺找回了陌上春的鲛衣,又拿了两套衣服和备用的竹杖。 陌上春将两柄陌刀刺进竹杖中去,试了轻重手感,问道:“当铺中可有什么异样?” 深衣摇摇头道:“都没人了。你不是早让他们离开京城了么?只是我见着那暖室的门似是开着的,里面的凤尾苏铁倒了不少,乱糟糟的,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 陌上春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竟是顾不得走路尚会腿疼,直接套了鲛衣,拎了两根竹杖向外奔了出去。 “徐先生和白音他们怕是出事了,我需得去找他们。” 深衣慌得跟上,“我和你一起!” 董记当铺中空空荡荡的。暖室中的凤尾苏铁七零八落。陌上春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任何人影,脸色却是越来越差了。深衣不知这苏铁究竟有何要紧,又和白音他们的安危有何干系,可是看着他的模样,只能紧握了他的手,一筹莫展。 深衣耳中忽闻由远而近的杂沓脚步声,似是大队人马潮水般涌来,不由得惊道:“有人来了,我们赶紧走罢!” 陌上春点点头,拉了她急急向外行去。将至门口,突然两道人影挤了进来,将二人堵得直直向后退去,脸色俱是变了。 恰是一身青凛官袍的张子山,还有华服袭身的紫川郡主。 两队官兵自他们身后鱼贯而入,刀明甲亮,白羽密簇,将深衣和陌上春二人包围在院中。 张子山面如寒川,一枚红缨的胤天府令高举了起来。 “奉胤天府府丞之命,捉拿朝廷钦犯,陌——上——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7、所谓义,所谓君子 深衣对张子山本无十分的恶感,然而此时听他冠冕堂皇地以官家身份,抖出陌上春的底细,分明就是要假官兵之手,置陌上春于死地,心底哪能不气愤非常! 她跨前一步,挡在陌上春之前,忍怒道:“张大人,你想必是弄错人了,他分明就是靖国公长子莫陌,怎么会是陌上春?” 重重官兵围在此处,箭矢如林,陌上春腿脚尚未痊愈,想要全身而退,定是极难。深衣想着此时境况,必是硬拼不得,只可斡旋。 张子山和陌上春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话语中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若要斗下去,那只能两败俱伤。 张子山不置可否,紫川郡主却厉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我已经查到了凤还楼的生死簿,莫陌在十二年前,已经被你杀了!你杀了他不说,还冒名顶替混入靖国府偷学灵枢九针,纵是千刀凌迟,也死不足惜!”她容色凄然,眼中血红,向众官兵喝道:“还不捉了这个恶贼!” 深衣抢道:“慢着!你们说他是陌上春,有何证据!” 紫川郡主冷声道:“脱了衣服,背上有无刺青,自见分晓!” 深衣道:“如你这般无端指责,我亦可指认张大人是执名一品!若他坦荡,不妨一齐让大家看看!” 紫川郡主喝道:“胡说八道!张通判行得正、坐得直,岂容得你血口喷人!” 深衣执着道:“身为官家,须得以身服众!他若是不敢以背示人,那必是心中有鬼!” 紫川郡主怒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胡搅蛮缠!你这般包庇,连你也一同捉拿了!” 深衣忽的手中亮刃,昂首铮铮道,“那便来捉试试!我朱尾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青天白日律法朗朗,就算是捉了,我也会闹到天子面前去说个道理!” 张子山忽而冷笑道:“既如此,那就让你们被捉得心服口服!” 说着,竟解了银带,众目睽睽之下,将上身官袍褪至腰上。但见肌骨精壮,前后一色,竟是不见半寸玄武刺青! 深衣看傻了眼,未及去想为何是这般状况,眼前一花,陌上春已至张子山身前。 没人看清楚他是如何出了手。 可那一柄细刃小刀,已经寸寸自张子山的心口抽了出来。 “你杀了白音。” 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 张子山圆睁双目,颓然倒了下去。五指还捂着胸上伤口,然而那伤口极小极细,并无滴血渗出——深衣识得这样的手法,陌上春杀贺梅村,正是如此一刀,不偏不倚,精准刺断了心脉。 短暂惊愕之后,官兵中爆发出几声大吼:“他杀了张大人!”“上!” 然而未待羽箭射出,陌上春手腕轻振,银光闪出,龙魂索绞上紫川郡主,刹那间拽至身前。左手刀抹上她的颈子,厉喝道:“谁敢动手!” 官兵骤然止住了脚步。紫川郡主方要开口,被陌上春擘指拂了穴位。 陌上春丢给深衣一个眼色:“走!” 深衣点头,正要折身凌虚遁走,忽的腿上一麻,竟是地上张子山点住了她腿上穴道!她闷哼一声斜倒下去,被张子山飞身而起扣在了身前。 深衣极力挣扎,可如何逃得出张子山的手!翻身处便被制住了穴道,登时动弹不得。 陌上春几乎是同时掠长刀而来,目色阴鸷如鹫,“放开她。你打不过我。” 张子山勒着深衣,足下错开数尺避开长刀,张狂大笑道:“陌上春,东郊城外黑松林,你的老相好就在那里,晚去片刻,他们可就没命了!” 霎时间情势急转直下,深衣被张子山卡着脖颈,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焦急。 陌上春怆然望向她,那一瞬间眸中竟是千情万绪流过,似是悲苦似是绝望似是愤恨,终是狠一抿唇,挟着紫川郡主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众官兵如流水般紧逐而去,院中很快只剩下了张子山和深衣两个人。 “你看看,你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危急之际,宁可救自己的老相好也不救你!” 深衣茫茫然地望着一片狼藉的院子,月色轻寒,满地如霜。 前一刻,她还同他手挽着手在一起。 这一时,她却要与他各历生死。 她懂陌上春那一眼的意思,她亦懂得为何他会选择去救白音而不是她。 晚去一步,白音会死。而且只怕不止白音,还有徐先生夫妇。 但是她还有用,张子山不会杀了她。 陌上春给她讲过了过去在凤还楼的事情,她亦知晓白音对他如亲姊般的感情。 倘若他弃了白音和徐先生夫妇来救她,恐怕终身都会内疚。 她亦会良心不安。 深衣面目呆滞,道:“你为何受了他那一刀,却未死?” 张子山整好了衣衫,手指点着胸口,意味深长道:“你与我一同看过了那一十三具尸体,你想的是他们都是谁,我琢磨的却是杀人的手段。陌上春是凤还楼最好的杀手。他精通人体每一条经络,下手干净利落,无懈可击。只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机可趁——只需用内力将心脉挪移半寸,那致命一刀,便毫无威胁。” 深衣无话可说,张子山横抱起她,出了院门。一声唿哨,召来一匹乌骓。他撩袍上马,依旧是气宇轩昂刚正,殊无半分邪气。 深衣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张子山冷笑道:“天道不公,光明磊落是要做给谁看?” 深衣道:“人在做,天在看。” 张子山催马向城南奔去,他手执胤天府官家令牌,一路通行无阻。 “你看看,我十四岁中举入仕,为官凡十三年。朝乾夕惕,克尽厥职,可至如今,不过六品之位!”他晃了晃手中令牌,“调兵遣将,还不如一个女人说句话来得爽快! “他陌上春,杀人如麻,因为是靖国公的儿子,就可以逍遥法外?连杀一十三人,竟还能劳动皇帝亲自出面,为他包庇?你且说,天在看什么?天道不彰,有志之人不得展其抱负,却让无数溜须拍马的庸碌之人尸位素餐!哈,同你说这些有何用?你也是个含着金勺子出生的人,无须寒窗苦读,水里来火里去,自能据海库高位!” 他发愤世嫉俗之声,深衣想说事实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一十三人俱是扶桑间谍,皇帝亦无包庇陌上春之意,而她兄弟姊妹,若无建树,亦入不得海库。只是张子山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兀自切齿说道: “白道自称白道,光明磊落未必能及黑道。当年我祖父修建凤还楼,早料到楼主会学秦王坑杀匠工。他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逃出了凤还楼。也正是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凤还楼里面的规矩——那等赏罚分明、不讲半点人情的规矩,让我心生向往。” “所以我入了凤还楼——自然不是那么好入的,楼主的条件,是要我杀了我的祖父,以示决心和忠诚。” 深衣心中悚然,却闻张子山冷酷笑道:“造水造园,能有什么出息!祖父已经老了,张家能够建功立业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与其让他躲躲藏藏地老死,不如与我做登天之梯!而凤还楼这地方果然也没有负我,数年之间,我便凭自己的本事,做到了一品之位!——倘是官场能如凤还楼这般公正,我如今,早已在内阁首辅之高位了!” 直至此刻,深衣方完完全全明了了张子山其人。 他的早已被功利之欲所蒙蔽,不能烛照内心。她想说服他,都是徒劳。 “你要带我去哪里?” 张子山却似没听见似的,抽下了她的竹簪,环手在她面前,恨道:“春衣?他一个望月色忍的小贱种,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让你倾心?还丢了我送你的簪子?”他语带嫉恨,稍一折指便将这竹簪拗断,丢进了护城河中! 深衣泫然,咬唇不出一声,看着那镌了两人名字的竹簪从中断折,渺渺然流水无踪,心中竟是忽生不祥之感。 “带你去哪里……呵,事情竟是到了如今这一步。当日你若是听我一言,不再回那靖国府,我便与你一同回海库,岂不是很好?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我如今,只能带你去见扶桑人了。” “你这是卖国!” 张子山肆意狂笑,“你和一个扶桑的小杂种混在一起,还同我说什么卖国?如今这国,根本不值得我效命!” “谁在这里瞎编排我家丫头和我家小子啊?!” 一道苍老的声音好似横空出世,深衣但闻得桃花春盛般的郁郁酒香,好似这凋零肃杀之季,忽然万木逢春,万千桃花云霞灼灼。 月色如洗,月下之人林中而来,ii一身,白发萧萧,傲然气势渊s岳峙。 手中依旧是美酒一坛,别无长物。 深衣欢喜地呼道:“老酒鬼爷爷!” 张子山修为甚高,自然看得出眼前这个看似疯癫的老者精芒内蕴,绝非泛泛之辈。当下提了深衣翻身下马,长剑横亘身前,虎啸龙吟声间,凛冽青锋缓缓出鞘,如光照胆。 老酒鬼目盛明光,仰首最后一口酒灌下,畅怀大笑道:“好酒!好剑!”忽然长眉一凛,“只是你这种人,也配用碧血照胆?!” 他扬手折下身边一根荆条,飞指如刃,展眼间削木成剑。一式开阖,看似古朴稚拙,却推开剑气浩荡雄浑,四侧林木飒飒飞声,残叶飘零。 “剑乃正气。老夫今日便教教你,何为君子之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8、凤还 张子山仗剑起势,照胆青光舒耀,笼罩周身,剑色隐隐如碧山霭岚。一啸凌绝山林,铺天盖地重重剑影,将老酒鬼拘于其中。 纵是深衣离了数丈来远,亦觉耳边劲风呼啸,脸上被剑气刮过,寒风般尖利,令她不由得拢眉眯眼,只见张子山的剑势如层潮迭起,愈发凌厉阴辣,直让人心栗胆寒。她奋力运气冲穴,以求逃脱。 老酒鬼石青色的衣袂被雄烈剑气卷得猎猎作响,手中木剑逍遥之意,翩鸿舞鹤般信步游走于叠山剑影之间,却是从容不迫。 深衣看不清张子山出剑,老酒鬼的剑招,却都一式一式看得再分明不过。 “剑喻于利,君子不齿!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去!” 老酒鬼剑意忽转,身如神龙游空,夭矫难测。随着那一个“去”字,木剑剑尖若灵犀一点,列缺一线,朝着那白浪吼川般的光流中刺去。一刹之间好似天开云淡,江河入海,魔乱喧嚣乍然而歇,终入万世岑寂之境。 张子山手腕上现出细细血线,碧血照胆哐啷落地。 他目中惊怖之色,“你是……你不是早就死了么!”然而说话之间,身影遽动,袖中骤现冷箭,嗤声破空而出! 老酒鬼却似早料到他有此阴招,左手斜起,隔袖抄箭在手,右手木剑冷然刺穿了张子山的左胸,横向一拉,便令之气绝。 深衣正待一口气舒出,却见老酒鬼身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飘了出来,若一片巨大灰烬。 “小心——” 冷光劲现,惨淡飘忽,递向老酒鬼后心。 老酒鬼旋身疾刺,木剑与长刀闷然相撞,两两如燃毕的香柱,寸寸断裂跌落。 老酒鬼此前嵌剑在张子山胸口,出剑惜晚一念。 剑长三尺,刀长七尺。纵然老酒鬼内力雄浑,令那刀之断裂快出一倍,木剑仍是惜短一尺。 那仅余一尺的断刀,赫然透胸而过,裂开的齿口鲜血淋漓,狰狞白光,仿佛要将深衣的眼睛夺去。 “风流绝世如你,也是会老。” 这声音仿佛从一椽枯朽空洞的栎木中发出,干燥呕哑,没有半分人气。 手指一松,老酒鬼的高大身躯,便如天折四极,颓然倾覆。 深衣拼得一口气冲破穴制,一跃前去,抱住了老酒鬼坍塌下来的身体,泪如倾盆之雨,泣不成声。 “老酒鬼爷爷……” 老酒鬼目中点点星芒,渐而化成萃灿明光。五指奋力向上探去,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深衣握紧了他的手指,老酒鬼呛出一口血来,嘴角却有桃花般的笑意绽开,“……钧直!钧直……我……终于……又……” 生气如风中之烛,一闪而灭。 老酒鬼嘴角噙笑,溘然长逝。 深衣听见他临终之前呼唤着母亲的名字,却不知他为何会与母亲相识。想着一刹海与老酒鬼的相处,他待自己亦师亦父,现在竟为了救自己而死,几乎是悲戚得背过气去。紧紧抱住老酒鬼暖意渐渐流失的尸身,放声大哭。 月光凄清,寒雾漠漠。那道长长的黑影迫压了过来,投下浓浓阴冥煞气。 “钧直?” 那人极是高大,弓下身来,一指撅起深衣的下巴。深衣含恨,挺匕而刺,却被他轻巧拿下,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一张双颊深陷的癯瘦脸庞出现在眼前,阴暗好似阎罗。身躯瘦直如削竹,足有九尺来高。深衣悬身半空,离地数尺,不由得骇然挣扎。 虺蛇般似蒙毒瘴的眼睛打量着她,“看来是左钧直和朱镝的小姑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深衣心中咯噔一声,尖声叫起来:“我才不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揪着她的衣领,任她疯狂挣扎,四肢乱踢乱踏。忽的一眼瞅见她衣襟处滑出的一角纸张,探手扯了出来—— “还给我!” 这人哪里会理睬她,手指轻抖,将折叠的纸张展开来。冷眼扫过,脸上竟然现出可怖的笑意。 “陌上春!陌上春!哈哈哈哈!” 夜色中骤然爆发的笑声森冷如魇,惊起林中群群飞鸟,呀嘎凄叫,阴森之至。骨节支棱的手指一扬,纸沫如轻雪纷扬飘散。 浓浓的恐惧袭上深衣心头,听见这人恨声厉笑道: “我入中土之后,最为忌恨之人,不过朱镝、莫世靖和陌上春三人!今日拿住了你,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飞身而起,深衣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足下树巅飞速向后掠去。一颗心越来越沉。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正是凤还楼楼主,倚天。 深衣被带去了凤还楼。 一路上,倚天并未蒙上她的眼睛,反而是有意让她看清楚凤还楼的所在。 她从未想过,凤还楼,有凤来仪,竟是如斯胜景。 高崖悬空,三面环江,一方以锁链长桥接峭壑深涧。十数亭台楼阁,参差间开,万象迭入。俯仰项背之间,胜无遁形。 其中遍植卉木荷竹,布方塘广渠,可以想见汀风春,溪月秋,必是花繁鸟啼,莲开水香。 张好水胸中沟壑、江山多娇,竟是生生将这一个黄泉幽都,造成如此一个凌虚仙境。 倚天牵着深衣登上浮云高楼,乾坤之间极目壮观。但见上有黄云万里动风色,下有浩浩大江东流去。江上有白苹之洲,舟棹如芥,徐徐往来。 而凤还楼所在的迥崖沓嶂之上,一瀑飞流直下,汤汤荡荡疏入楼台之间,九转迂回旋崖而落,汇入大江。 倚天意气指点道:“你们中原前朝贤者有言:‘大凡地有胜境,得人而后发;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天下第一匠张好水,确可担‘心匠’之号。只是我让他造出这么一个凤还楼,却是为了遂此生夙愿——让你爹朱镝葬身于此。” 深衣道:“我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视他为敌?” 倚天道:“我倚天在扶桑了无敌手,不过是为政局所迫,浪迹中原。武者一生所望,不过立于江湖之巅,睥睨八方。我建凤还楼,早已横扫武林,而今天下,只有朱镝堪与我一战!” “我已散出消息去,你正被我擒在凤还楼中。想来朱镝、莫世靖,还有陌上春,很快就会到了罢!” 深衣倚着栏杆,轻轻笑道:“就算你武功高绝,他们三个联手,你又如何斗得过?” 倚天嘴角勾出一丝阴笑,“无论斗不斗得过,他们三个,都别想活着走出凤还楼。”他手执长刀,跋扈指点,“这里……这里……这里……都被埋下了火药,只要他们进来,那数条天堑索桥,便会被炸断。我只用触动机关,这整座凤还楼,都会被夷为平地。” 深衣闻言,脸色顿时煞白,强作镇定道:“倘若这般,你也要葬身于此!” 倚天桀桀大笑,笑声干硬刺耳。他一把拉起深衣,道:“来,就让你见识见识。” 凤还楼中雨花石径,踏步处叮咚作落雨之声。听起来曼妙情致,却让闯入之人无所遁形。 松涛阵阵,柏香冥冥,随风飘入楼阁。深衣恍觉陌上春在一刹海湖心苑听风辨人,原来都是自此处学来。风向和曲水的秘窍,在一刹海、张府,还有这凤还楼,竟都是一以贯之,果然全属张好水的匠心和手笔。 渐近一阁,水声渐重。飞瀑如银河白练倒挂石梁,细密水花飞溅如帘,脉分线悬。走近了方看清楚这瀑布落地成渠,竟是穿阁而过。阁中水雾霏微,滴沥飘洒,随风轻r。 阁中水上一帘大幕,倚天唰地拉开,但见偌大一个大理石砌就的深水碧池,一个透明的彗晶匣子赫然漂浮其上! 那水流甚是湍急,彗晶石匣被一道铁索固定,在水池中鱼浮般起起伏伏。 一般的彗晶,本是半透明的颜色。然而这个匣子通体剔透,质地均匀,竟是彗晶中的上上之品。匣中可见棉垫,用作缓冲之用,大小可容纳两人。彗晶的质地本就较石头轻,匣子因是中空,又刻意扩大了排水体积,故而能够浮在水上。 “你既是左钧直的女儿,想必博学多识,当识得这便是天外彗晶,雷火炮石皆不可摧。届时我自乘了这彗晶石匣,顺水入江,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三个人随着这楼粉身碎骨,岂不快哉!” 深衣夜宿阁中,辗转不能入眠。 她既希望陌上春和爹爹他们来救她,却又万分期待他们永远也不要来。 纵然爹爹打得过倚天,但都是血肉之躯,如何逃得过满崖的炸药……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菱花窗中渐渐透入微茫的青白光线,清寒之气隐约重了。满耳天籁清晰如鼓,深衣终究再也躺不下去,披衣而起,推开了窗子。 霏霏细雪杨花般扑面而来。对面千山万壑隐有银色,天浪拍空,卷起千堆雪。 深衣缓缓伸出手去,手掌柔白。六出飞花皎皎落上,琼色化为透明,融为湛然清露一滴。 一支微凉的手掌握了上来。 深衣颈上骨节似是僵固住了,千钧之重。 唇上却似有雪絮轻落。清清凉凉的,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想这一定是梦罢。 所以她一打开窗子,心中的那个人,就伴着疏疏初雪和大江之景,奇迹一般地出现在了眼前。 他还隔着窗,流风回雪之中,轻轻地吻了她。 只是下一刻,他身上的浓浓血腥味,提醒了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心中狂跳起来。 他竟然来了,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但是马上又害怕起来。她没有看到别人,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他孤身而来。自己的爹爹、莫七伯,都还没有到。 陌上春翻窗入阁,深衣急切地抱了上去,上上下下一阵摸索,只觉得他的里外两色的暗蓝衫子全都湿透了。一看手掌,竟都是血红。 双腿几乎站不稳。 陌上春单手握着双刀,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在她无力之际,飞指接连点上了她几道大穴,令她登时动弹不得,张嘴亦是无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49、正文完结·风流尽 他右臂在她膝弯一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那水池一步步走去。 深衣感觉得到他走得十分不稳,似乎下一步,就要跌倒下去。 可是他没有。 龙魂索钩来了彗晶石匣,他拿着一枚玉钥,打开了那匣子,把她轻轻地放了进去。 远远的爆炸声轰隆响起,接连三声。 是三座铁索悬桥被炸毁了。 深衣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对珍珠耳环放进了她的手心,为她拢上了五指。 两枚合浦南珠珠圆玉润,在拂晓淡蓝熹色中浅浅流溢出瑰奇绚丽的光彩。 深衣识得这是她自己的耳环——初初和他相见后,为他取药时在董记当铺当掉的那对耳环。 心中猛的一疼,似是被用力抓了一把。 他定是一直藏着这对耳环的罢? 她不会忘记在那些销魂蚀骨的缠绵中,他一次次地吻过她的耳垂,似乎是爱不释手。 “我无数次地想……要在成婚之时,给你戴上……” 他的声音如此地嘶涩喑哑,粗哳着,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地划在她心上,鲜血直流。他别过头去,定了定,侧过头来已是悲苦笑意。手指摩挲在她脸颊上,沉重微颤,尽是浓浓的眷恋。 “我终究是没有这个福分。” 这一句话直令深衣如坠冰窟,从头至脚彻骨冰寒。 她想大声地叫醒他:你不是发过誓不丢下我的吗?你现在把耳环还给我,又说自己没有这个福分,是何用意?你既然打开了石匣,为何不进来和我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哥哥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你死。” 他忽的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唇上飞快地碾下重重一吻,临离开时,似恋似恨似怨,狠狠在她嘴角唇沿啮齿一咬—— 那是结结实实地咬掉了一块血肉。 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深衣疼得浑身抖颤,却觉得有冰凉刺骨的一滴水坠落脸颊,很快洇散开来。 “好好活着。” 待她能看见时,他已经背过身去遽然盖上了匣盖,“嗒”然一声,四角均有机关嵌合,严丝合缝。 深衣从匣内看到了机关,才恍然明白这石匣自其中可以轻易打开;在外面,就必须依靠玉钥。 这正是为倚天逃出生天所量身定制的。 石匣四壁和顶盖上都有细小气孔,亦能透过声音来。固然细若蚊蝇,然而深衣如今听力非常,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陌上春阖匣的那一刹,白光如电,倚天长刀劈空而来,挟风裹雷。陌上春侧身闪开,那刀砍在石匣之上,顿时激起池中巨浪。深衣曾乘船历过暴风海啸,对这般翻天覆地的颠簸并不陌生,然而六面彗晶石壁嗡嗡鸣响,直震得她耳膜疼痛不已。 一连串的火花自地面高高飞溅,倚天刀影层层迭起,宛如惊天骇浪。所过之处,大理石的方砖池栏节节碎裂,尘砾四散。 陌上春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每每都是千钧一发之际,擦着刀刃艰险避过。将至墙边退无可退出,龙魂索嗤然激射,刺入阁柱之中。陌上春借力飞身凌空,足尖在朱红大柱上一点,口中陌刀欹仄,将那夜雪之后的第一缕晨光聚于湛刃之上,登时耀得倚天下意识偏头闪避,手中刀法稍滞。趁此时机,陌上春手中细窄长刃如梭鱼挺出,攻掠偏取,三联撩刺直夺喉腹,与倚天鏖战到一处,两下难分难解。 深衣早已不是第一次看陌上春与人决斗。 她此前也经历过许多的搏斗,父兄与海贼之间的战争,岂下百千? 可是从来不如看陌上春的揪心。 并非是她偏心。从监兵一品到孟章一品,从张子山到如今的倚天,陌上春无有一次不是在以性命相拼,没有一次不是死里逃生,险些丢却性命。 他双腿重疾,右手失却三指,每每只有不过五成的把握,就敢去搏生死。 只是这一次,她真正是怕到了骨子里。 倚天是陌上春的师父。 陌上春不是不想和自己走。只是他偷得了彗晶石匣的钥匙,倚天追赶而来,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就算他与她一同入了石匣,倚天也绝不会让这个匣子离开凤还楼。 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绝望,竟似遗言……深衣心中陡然惊悸,难道他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他竟是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不不不,他不会这样的……他曾对天起誓,倘是丢下她,便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又接连响了起来,竟是迫得更近了。 深衣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隐隐约约的,竟是明白了陌上春的计划—— 他启动了火药机关。 他是要彻底地毁灭凤还楼这个魔窟。 可他自己、他自己要如何逃出去! 陌上春和倚天二人缠斗在一起,刀法身形,竟是如出一辙,就连身姿……深衣几乎有一种错觉,这两人除了模样,身形竟是如此相似。陌上春曾说过,倘不是因为被打断腿,他只怕会长得更高……若是不看脸,忽略身高,她几乎就分不出来谁是谁。 然而她没有心思再想下去。 陌上春足下步伐,已经越来越凌乱迟钝。他终究是撑不住了,步步退后,所出招式,竟像是在拖延时间。 而倚天应该也是听到了那爆炸声,面容阴狠,愈攻愈烈。猛然之间移步进身,长刀自下而上,破天一斩!刀气霸道之至,如罡风横扫愁云惨雾,荡涤六合。陌上春左手刀死死格挡,然而一手之力,岂敌得过倚天双手倾尽全力的一击?陌刀脱手远远飞了出去。 倚天一击得手,目生\毒,丝毫不给陌上春任何喘息之机,刀口侧翻,无情地前后一错一拉—— 在又一声崩山裂石的爆炸声中,深衣双目几乎眦裂出血! 那一刀,将陌上春右膝以下,齐齐削断。 她看不见陌上春的脸,只见他身躯剧烈一颤,左手自口中取刀撑地,右手飞索如星,直取倚天咽喉。 “小杂种,和我动手,自寻死路!” 倚天口吐扶桑恶语,五指箕张抄住龙魂索,欺身近前一指弹落陌上春手中刀,用长索将他双腕缚死在身后。提足在他左膝弯狠狠一踢,便令他跪倒在地。右腿断处压在地面尖锐的碎石上,但闻他低哑压抑的一声痛吼,深衣的一颗心仿佛被撕成碎片,哭得不能自已。 陌上春痛绝,单腿哪里支撑得住,就要歪倒时,被倚天一把拎住领子,怒吼道:“你在时,尚无这些机关,你从何处得知!” 陌上春初时的那一阵巨颤过去,喘过一口气来,强忍痛楚嘲讽道:“张好水皇家御用工匠,岂不知造园筑墓之险恶!你以为杀了他,凤还楼的图纸就永无外人知晓?天可怜见,我杀贺梅村的时候,在张府中发现了他暗藏的所有造园底稿!” 他声音尚在颤抖,却不减分毫傲气,一字一字,扶桑话语,咬得清清楚楚。 深衣此时方悟,为何他被囚于一刹海,起初都在水下苦寻出湖之路,到后来却能走出白沙阵。 他不仅拿到了凤还楼的机关设计,还有一刹海的营造图纸。 倚天怒意愈炽,将他从上至下仔细搜索,甚至扯开了他右手残掌的鲛纱,亦无所获。 “石匣的钥匙呢!” 陌上春冷冷笑道:“扔到水里去了。” 倚天狠狠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小杂种!休要骗我!你娘还在这里,你不砍断锁链,与我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等她!” 陌上春以肘支地,吃力撑起身来,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声音含糊,却仍是讥诮挑衅道:“就在这屋里,你倒是找啊!只有不到一刻的时间了呢!” 爆炸声仍然不绝于耳,倚天目色森厉,倏地一手握住他的足踝,五指狠狠收紧! 深衣似乎都能听见骨头碎作齑粉的声音,那痛不在她身上,她却浑身都在发疼,痛楚浃髓沦肌。 陌上春没有出声,清瘦颀长的身躯却陡然弯成一张紧绷的弓,又反向仰头而折,忽然倒了下去,竟是昏了。 倚天一刀无情扎上他的肩头,将他拨正立起。那种清晰干脆的疼痛又令陌上春醒转过来,浑身抖如筛糠。 “说!不说,把你两条腿都捏成粉碎,看你还怎么跑!” 陌上春喉中哑哑有声,如有血痰梗塞,似是说道:“在……在……”。 深衣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动了起来。 左手长指奋力弯曲,从右手残掌中——深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确确实实是从光秃的手掌之中,摸出了一把折叠的小刀,展开来,雪刃淬光,正是她过去见他常用的那把细薄尖刀! 他以那刀,生生削去了右腕上那凸起的腕骨,扭曲挤压之下,将两只手都从紧缚的龙魂索中抽了出来。 倚天此时,正倾身侧耳来听。陌上春左手尖刀如电光疾发,阒无声息地刺进了倚天心脏。 一阁之内,霎然寂静,但闻冰泉寒水湍然流淌之声,如咽如诉。 倚天左手捂胸,双目充血鼓出,按着刀柄的右臂青筋贲起,满脸不敢置信的惊愕之色。 突然一连串妖冶大笑平空响起,割破了这黎明前的死寂。深衣惊觉,只见一个素衣翻飞的女子,踏着几乎已经近在数丈之外的火炮之声款款而来。 那面容,果真和陌上春相似之至!只是专属女子的美艳凄绝,又与陌上春截然不同。照年纪算,九仙夫人当已过不惑之年,然而倾城之色,竟如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般。 “父子相残!父子相残!哈哈哈哈哈!不枉我忍辱二十年,这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 深衣惊不可抑,怎可能……怎可能陌上春竟然是倚天的儿子! 九仙夫人步步生莲,行到倚天身边,陌生春忽的从地上挣起身来,叫了一声:“娘!” 九仙夫人拂袖怒道:“不要叫我娘!看到你,我只会觉得恶心!若不是为了让你亲手杀掉这个贼子,我二十年前,便将你打掉了!” 深衣看见陌上春消瘦脊背蓦然震颤,原本是笔挺如竹,此刻却坍了下去,瑟瑟不已。 她心中苦痛,口中俱是自己咸而苦涩的泪水。她只知是九仙夫人亲手削去了他的手指,却不知九仙夫人对他,竟还有如此之深的憎恶。 他竟然是这样的身世……竟然是倚天之子…… 他的亲生父亲将他虐害至此,而他亲手刺杀了自己的父亲。 这九仙夫人,怎是这般的蛇蝎心肠! 九仙夫人忽的侧头面向倚天,语声似在笑,似在泣,凄厉妖诡,不似常人。 “倚天啊倚天,想不到吧,陌上春是你唯一的亲生儿子!二十年前,我逃来中原,得知莫飞飞竟已娶妻生子,气苦之下,本欲亲手杀他全家!可是……可是我潜入他房中,却见他抱着我的归尘孩儿安然入眠……我终究是下不了手。归尘孩儿跟着我,将一生不得安宁。为了归尘,我饶过了莫家。” “可是你!我甫出莫家,便落入了你的手中!你将我……我没有颜面再去见飞飞。我恨你入骨,却杀不了你。万念俱灰,本欲自尽,却发现又怀孕了。” “望月家族仍然不肯放过我。我舍不下归尘,更想杀了你!横竖我已是破败身躯一具,索性投入你凤还楼中,对你曲意逢迎,只等今日!我中间并非不曾动摇过,可是你和凌光,又让陌上春去杀了我的归尘!那么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你!陌上春,你以为徐灵胎为何知晓灵枢九针能够恢复你的失去的武功?灵枢九针乃是莫家不外传之秘,自然是我设计让徐灵胎知道的!你以为你如何能够在靖国府躲藏七年潜心医腿,而没有什么一二品的杀手来寻你?自然也是我蒙蔽过了倚天!我做尽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站到倚天面前,亲手杀死他!” 九仙夫人仰头放声大笑,而那炮声已至阁边,直震得房檩摇晃不止,簌簌尘下如雨。 倚天本已脸色灰败,阖上了双目,忽的双目睁开,精光烁烁,手中长刀迅雷之势刺向九仙夫人! 那刀何其之快,九仙夫人猝不及防,却见陌上春竟是以残肢磕地,转身飞扑上来! 深衣眼睁睁看着陌上春将九仙夫人扑倒在地,那柄奇长无比的细刃忍刀从他胸前透出尺长,险险停在九仙夫人身前。 深衣张嘴疯狂地吼叫,而然没有任何声音从她喉中发出。 她哑哑地哭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殷红的血涓涓细流一般沿着刀刃流淌到了九仙夫人的衣襟上。陌上春的左手铁杆一般,死死撑着地面,不让那颤巍巍的刀尖触到九仙夫人。他的眼帘似是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又费力被他睁开,目光却是温柔满足的。口鼻中不断有血沫涌出,然而能看到翘起的嘴角。 九仙夫人已经是惊呆了。 陌上春的右手剧烈地颤摆着,似是要极力把手掌送到眼前,却又那么的不听使唤。他似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用嘴叼住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残掌,用力一咬,一枚血迹斑斑的玉钥掉了出来。 是彗晶石匣的钥匙。 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可那口型,任谁都看得出,是唤了一声“娘”,眼梢嘴角的微微笑意,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为母亲做了一件好事,希望得到她的称赞和慈爱。 可是这一个字的呼唤,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他终于左臂一软,身子歪斜着倒了下去。那刀,仍是没有触着九仙夫人半分。 倚天亦是在这一刻,运起最后一道气力,一枚手里剑飞出,削断了拴着彗晶石匣的铁链,厉声尖笑道:“谁也不许走!咱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一切猛烈地旋转起来。在倚天疯狂的笑声中,在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中,深衣在彗晶石匣中被湍急的水流席卷而去,霎时间再也看不见了陌上春。 她绝望地痛哭着,无声地嘶叫着,她想出来,她想哪怕再看陌上春一眼。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能动,也不能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耀眼的火球冲天而起,将这黎明时刻的淡蓝天空映得通红。 震耳欲聋的炮声,奔腾弥漫的灰尘…… 罪恶之楼在她身后轰然坍塌。高崖之上,烛天的火舌焚烧了一切罪孽,仿佛一支硕大的火炬,向着苍天和所有冤魂献祭。 那天,湖底石室之中,陌上春用力抱紧她,说道: “好,我发誓,我陌上春若再丢下朱尾,天诛地灭、粉身碎骨。” 她此时无比地痛恨他,为何要发这样一个誓言,竟是一语成谶。 咆哮奔涌的江水将彗晶石匣冲来打去,她在匣中四面撞击,竟浑然感觉不到疼。 她的心早已经疼得麻木了。 本来似乎已经放晴的天,竟然又灰黯起来。浓云四合,她漂到大江之上,仰倒着,便见到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压到了大地,密密匝匝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漫天漫眼的,全都是滂滂大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三月里,她踏着融融春光而来,天真烂漫不知愁。 只如今,他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如雁过无声,居然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簪子折了,画像碎了,月事在出湖之日便如期而至,她的腹中,竟也没有留下他的孩子。 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梦么? 可她的心被剜去了,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不复天真。 他陌上春,真的是在她生命中,短暂而鲜活地存在过的。 天地之间大雪莽莽苍苍,被制的穴道自动解开,她却空洞地望着天空,眼睛干干的,再也哭不出泪,也泣不出声了。 彗晶匣子被打捞上了白苹洲。映入眼中的是数条久违的熟悉身影,满面俱是忧虑之色。 她打开匣子爬出去,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干哑的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爹爹,求求你,去救他。” 天旋地转,万物虚化。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醒来时四哥在她床边。 “……凤还楼已经夷为平地……大火焚过,尸骨无存。……只找到了陌夫人的一块白玉。莫七伯让我问你,你还要么?” 深衣木然摇头。 这本就不是陌上春的东西。本就属于莫七伯,她要来何用?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这种诗句,每看一遍,都是徒增悲伤而已。 “爹爹说,他其实……是救了我们所有人。若他不是连夜赶在爹爹之前进了凤还楼,炸毁索道,恐怕我们去寻你的所有人,都会葬身其中。他……知其不可而为之,以一人之命换了我们大家的性命,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深衣嘴角一抖,那块未愈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 只是胸中早已是摧心剖肝之苦,这般的小疼,不过是让她更清醒些而已。 此后的三四个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回了一刹海,执意在湖心苑地底陌上春挖出的斗室居住,没有人能够劝得了她。每日里,都是阿罗舍给她送去饭食和日用之物,可是她已是食之无味,用之无心了。 她心底还存了仅有的一线希望,就像生辰那日,他会突然出现在湖心苑;就像凤还楼的那夜,他会突然出现在窗外,与她执手而吻。 冬去春来,被烧得干干净净的艾蒿复又抽枝发条,蓬蓬勃勃地摇曳出满苑碧波,苑心方池中的七叶琴精竟然也复生了出来,柔柔地挠她脚心。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是她的陌上春,却始终没有再回来。 又一日春雨淅淅沥沥,随风潜入夜。她夜不能寐,在残垣断壁之下枯坐了一夜。 雨水顺着残破的青砖废瓦滴落下来,敲打地面石板上的小小坑洼,一滴滴一声声,如诉衷肠。 临近清晨,淡绿的天光微茫浮动。高墙之外有飘渺歌声被湖风送来,纤细宛转如丝,却又似饱蕴了无尽沧桑,却是一曲《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深衣过去随娘亲学中原诗文时,读到过这首词。只是当时她觉得调子太过悲凉,并不甚爱。读过一遍,便再也不曾看过。 可是今日听来,却是心中痛彻。尤其是最后一句,竟是字字敲打在心上,似是生了牙齿,颗颗咬在心头,噬心之痛。 手指无意捋过胸前垂下的长发,竟发现其中有丝丝缕缕化作了灰白! 深衣的眼睛愈睁愈大,终于是嘶声长啸,黄连般苦涩,悲恸欲绝。 “陌上春!陌上春!陌上春又归,你为何还不回来!” 声音邈邈没入层云。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却永远不会有任何回音。 距离她去岁来京城,已经整整一年。 她折身而起,白鹤一般掠过澄镜水面,在千年古刹的心经梵唱之中,渺然远去,云间消逝了踪迹。 这一生,她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0、番外·徐灵胎 我叫徐灵胎。 我本是个散淡山人,山间采药行医为生。方圆百里内的溪涧沟谷、崇山峻岭,无处不曾留下我的足迹。 唯有一处。 那高崖险峰之上,不知何时耸起一座浮云高楼。曾经的上崖之路都被截断,天堑之间,平空横过三道铁索链桥。 若非身怀绝技之人,无人能过。 我时常仰望,偶尔好奇。只是我是个谨慎保守的人,从来不会因为好奇去挑战我不该挑战的东西。 这般宁谧的山中生活,我本以为可以一直过到老死。娶个贤惠的女人,生个孩子承继我们徐家的世代相传的医术——我们徐家人,世世代代都这么过。 不速之客的到来,在一个漆黑的雨夜。 从此我的命运彻底转向。 我被捉去了那高崖之上。被凌空提过那几道铁索时,我险些吓得虚脱过去。 高楼之中,有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漆黑的长发被汗水湿透,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她断断续续地呻-吟痛叫,我一听,便知她难产,已经熬了不下一个日夜了。 然而一转目,旁边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婆子的尸体,全是一刀致命,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一把奇长而窄的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半个时辰之内,她若还生不出来,这些稳婆就是你的下场!” 这个高大削瘦的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中原人。我稳住心神,去探了那个女人的病状。 这女人再撑得一个时辰,恐怕就不行了。难怪他会去找我这个男人来接生。 刀仍架在我的颈侧。 “能不能!” 我知道我只要说一个“不”字,这颗脑袋就不在我肩膀上了。 于是我咬咬牙:“能!” 横竖都是死,不如背水一战。 我要了一个两个婢女打下手,让那个男人在外面等着。 中原人的规矩,女人生子,男人不能见血光。 细查之下,我才发现这个女人身体此前似乎受过长期的折磨,气血阴虚,体质极差,恐怕这个孩子生出来后,她再也无法生育了。 她的胎位不正。胎儿不是头朝下,而是双足朝向宫颈。 但她的症状,又与其他寤生的孕妇不同——倒像是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我再度去探了她的脉,脱口而出:“你让自己早产?!”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此时竟露出凶光,雪玉一般的手腕抖出一把尖刀对准了我,声气虚弱,却恐吓道:“你若多言半句……将你……拆骨卸肉!” 我想着如此一个绝色美人,又在难产之中,能有多大威胁,脸上便露出些许不在乎。 然而只见两道白光自她手中飞出,割断了那两名婢女的喉管。 她对自己都可以那么狠,更何况是对别人? 我终于知道,这个高楼之中,没有一个是善茬。越是美貌的人,就越是可怕。 我被软禁在了这个地方。 许久之后才知道,这儿,正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凤还楼。 而我,是楼中除杀手之外,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其他人,都被灌了哑药。 我时刻如履薄冰。 我知道一旦哪天我失去了用处,便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 所以我无一日敢懈怠自己的医术。 事实上整个凤还楼中,没有一个人敢有片刻的懈怠。 停下来的人都会死。 那个早产的孩子,在七年之后,正当我几乎已经忘了他的时候,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见他的右手失去了三根手指。光秃秃的半个手掌红紫发亮,高高肿起。 我轻轻一触,他的脸色登时惨白,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粒。 半边手掌的骨头都碎成了粉末。 但这个孩子没有哭。待剧痛过去,呼吸平静了,他左手拿出一块削得光滑的扁形软木给我,漠然道:“放进去。” 我愕然不知其意。 他说:“骨头剔出来,木头放进去。” 我惊呆了。 这个小小孩童,不过七岁。面无表情地说着这句话,就仿佛这手根本不是他的。 他从头至尾看着我动完了刀子。一片片碎骨混着血肉被取出来时,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我把软木置入他软塌塌的手掌中,他甚至指点我要留下一条小小的口子不要缝上。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了他这么做的用意。 软木被捏碎取出之后,他有很多东西可以藏在里面。比如,刀。 这把刀刺穿了很多人的心脏,包括凌光和倚天。 凤还楼中,我本不该生情。可是我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了一个温柔和顺的女人,名叫秦桑。 秦桑是凤还楼的绣工,亦是所有杀手的绣工。 她为所有人裁衣,亦为所有杀手纹下刺青。 我们在月黑风高之夜提心吊胆地偷-欢,任何细小的声响都让我们惊悸。然而正是这般隐秘的欢-情,让我们彼此在这黑暗中生出新的希望。 秦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她虽然被药哑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可是每次笑的时候,都会捂起嘴来,像个小姑娘一样。 她借着朦胧的幽光,打着手语和我讲许多刺青时候的有趣事情。 “我看得顺眼的人,就给他们刺好看一些。不顺眼的,就随便给他们刺啦!朱雀刺成小鸡仔,玄武刺成大乌龟什么的。” “凌光手下有一个孩子,很小,但杀的人太多,整个背都快要纹不下了。他从来不说话,别人都以为他是哑子。可是我很喜欢他,他背后的朱雀,是我最用心的一幅。”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刺青,并非真的不可以洗掉。我家的老祖宗在配制药水时,其实留下了破解的方子。只是这方子中有一味原料,极其难得——就是凤尾苏铁的果实。” 时间在惊心动魄中流淌,就像那日夜奔腾不息的大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和秦桑私密的来往和交谈中,我越来越关注那个孩子。 他叫陌上春。 但是自他手伤愈合之后,便很少再出现在凤还楼。 他长得很快,很快便长成了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为越来越像九仙夫人的容貌,我几乎认不出来。 凌光狎昵地摸着他脸上的道道伤疤,“这么个美人胚子,不练色杀太可惜。徐灵胎,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把他身上所有的伤疤都给我除去,尤其是脸和四肢。除不掉,他有几道疤我就原样割你几刀。” 陌上春傀儡一般任他摆布,眼神空洞,面如死水。我疑心此前见到的那个指点我剔骨缝手的孩子,和眼前这个逆来顺受的沉默少年是不是一个人。 我不敢怠慢。 他身上的伤疤太多,鱼鳞一般。我不得不用药水腐蚀去已经无法再生的瘢痕表皮,再用三生之药助他长出全新的肌肤。只是他胸腹之上的老伤太过陈旧深刻,终究是无法完全除尽。 浑身皮肉都被腐蚀去的过程有如炼狱。纵然我给他吃了曼陀罗散,他还是被疼昏过去无数次。身上唯一可以出汗的地方只有背部,他身下的床褥都被湿透,我不得不不断给他更换床单。 自始至终,他没有哼过一声。 肌肤完全长好之后的他,宛如传说中的莲花太子重生。 我方懂了为何凌光一定要让他习练色杀——无论男人女人,都是抵挡不了的。 只是我拿镜子给他时,他无比厌恶地转过头去,不愿意见到铜镜中自己的模样。 我忽然想到,过去的那副浑身是伤的样子,或许是他明明躲避得过,却故意让自己伤的。 我在凤还楼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 然而这并不能拯救我和秦桑之间的爱情。终于有一天,我与她的幽会被撞破,两个人都被捆了起来,送到了楼主面前。 我苦苦乞求,楼主一句话没有多说,拿尖刀挑断了秦桑的声带,将她投进了暗牢。 如果说哑药还有治好的希望,可是声带被挑断,我便永远也听不到秦桑的声音了。 我悲苦欲绝。可是秦桑究竟还没有死。那么我必须也苟活下去。我知道这正是楼主不杀秦桑的目的——我还有利用价值,而且我只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毒,毒,毒。 我从一个医人者,变成了一个杀人者。 内心之煎熬,日日夜夜。 我一直告诫自己,忍下去。总有出头的一日。 因为不止我一个在忍耐。 陌上春来找我要花非花。 我不敢直接给他。这是九仙夫人的秘药,连凌光和楼主都不曾知晓,却不知他是何时得知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我禀告了九仙夫人。 九仙夫人巧笑倩兮,“他要多少,你给他多少。” 终于有一天,楼主出楼办事。这天凌光不知为何,很是高兴,晚上召集了所有自养杀手,还有楼中如我这种执事之人开怀畅饮。 自养杀手中只有一个人没来,就是陌上春。听说他修习倚天的功法,自律如苦行之僧,不食肉,不近酒色。 喝到酒酣耳热处,凌光醺然大呼道:“给我把陌上春叫来!” 片刻之后,那个乌衣少年漠然而来,束手堂中,缄默无语。 凌光将他上上下下一阵肆意打量,猖狂大笑道:“浮世如梦、唯有狂醉!今儿开心,就让你们都见识见识我扶桑的歌舞!陌上春,来一段《鸣神》给大家助兴!” 我不是扶桑人,虽在凤还楼已经待了十二年之久,能听懂大部分的扶桑话,但是仍不知凌光口中的“鸣神”指的是什么。 陌上春的脸色明显的变了。 “我不作女形。” 一枚飞旋的手里剑毫无预兆地直取陌上春喉心,令满堂人众大吃一惊。 陌上春猝然躲闪,那锋利的手里剑仍是在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血痕,以诡异的弧线又飞回了凌光手中。 “我让你扮,你胆敢不扮?!” 陌上春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走了下去。 再回来时,已经完全换了女形模样,华丽艳,惊艳至极!所有人目瞪口呆,唯独凌光击掌哈哈大笑。 他脸上和脖颈都敷涂了浓厚的白粉,眼角扫一点鲜红,唇上亦是朱红一颗,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穿的是妖艳到极致的扶桑戏装,最外一层的黑色丝襦上刺着梅花、竹叶、松枝,金线捻绣,光亮夺目。里面一层朱丹色鲜丽锦衣,亦用二十四色的丝线,绣出开屏孔雀,繁复尾屏层层叠叠地铺张,一直拖曳到地面……他裹在这数层堆叠的华服之中,木偶一般没有活体的温暖和生气。 他向来身体消瘦,如此更显得纤弱而虚幻。凌光亲自奏响了长呗三味线,他执着朱漆小扇的手腕轻振,蹑节碎步而动,既缓且静,却是令人恍惚出离的舞姿。幽玄之意,轶态横生。 他非是女人,可这般诡谲的装扮和乐舞,却比女人还要蛊惑人心。 其他人看的如痴如醉,我心中却愈发惶恐。看着那双空洞双目,我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冷漠的小孩,拿着一块扁平的软木对我说:“骨头剔出来,木头放进去。” 三味线乐声骤转,他手中漆扇嚓然掸开,若有若无的幽秘的香气登时弥散开来。场中人人似都被摄了魂一般,脸上现出淫-亵之色。 我遽然警觉——这味道我再熟悉不过,花非花。 恐惧如蛇缠上我的身体,我借口多饮需要净手,匆匆跑了出去。 方至窗边,便见里头白光如虹,血色四溅! 那些尚沉浸在幻象中的自养杀手尽数被陌上春袖中长索割破了喉管。 凌光到底修为更高,这等剂量的花非花对他不会那般快生效。他面上现出迷离神色,一步步走近陌上春,迷惑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陌上春语声木然呆滞:“作女形,只为杀人。” 凌光的眼神更加迷乱:“你把我手下的自养杀手全杀了。” 陌上春道:“凌光阁有我一个,足够” 凌光大笑,伸手探向他那银线刺着瀑布图案的繁丽腰带,吐着气道:“望月。”。 陌上春顺势靠近,短刀入肉无声。 “你也要死。” 凌光脸色骤然扭曲,血聚双眸,一掌砰然击上陌上春胸前。身躯单薄的少年如断了线的纸鸢,闷哼一声飞出了窗外,重重跌落在地,口中鲜血接连呕出。 我久为武者之医,自然看得出凌光临死之前的一掌虽不致命,却让陌上春周身经脉寸断,武功尽失。 他伏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尽是充血戾色。 他还想杀我。 凡是看到他扮女形模样的人,都得死。 他就算没了武功,身受重伤,要杀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仍是易如反掌。 我双腿灌了铅一般,恐惧而绝望。恰此时,一枚纸卷无声无息弹入我手中。我颤颤地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寥寥几个小字: 靖国府,灵枢九针,复元。 我霎时间反应过来,连连叫道:“不要杀我!我可以救你!可以让你恢复武功!” 他放了一把火烧光了那个阁子。在我的恳求之下,他亦打开暗牢,放出了秦桑,我告知他可以去靖国府学灵枢九针。 他知道了我想带着秦桑离开凤还楼,便让白音带着我和秦桑过索桥,给了白音一枚印鉴。 “我过去挣下的银子,都在太平钱庄。你拿去随便用罢。” 白音自不愿意离开他。他亦不多言,将右手龙魂索横过铁索,左手执着末端,飞快顺着铁索滑了下去。龙魂索与精钢锁链摩擦出一路炫亮火花,瞬间消失在了山间浓浓雾岚之中。 我们三人过去之后,却再也没有找到他。不见尸骨,我们相信他并没有死。他迟早都会去靖国府,找他的父亲学灵枢九针。 陌上春做到凌光二品所得的赏银,足有数万两。白音取了一部分,执意要去京城。 我想远远地躲开一切,秦桑却打着手势说: “他救了我们。她也救了我们。” 秦桑并没有读过书。她只懂得刺绣和刺青。 可这样一个女人,比我更懂恩义。 我们三人一同去了京城,用陌上春留下的钱,盘下了一个当铺。秦桑本来姓董,这当铺,便唤作了董记当铺。白音精通易容之术,我们三人乔装改扮,伪造了身份,在京城住了下来。 白音几番潜入靖国府,易容打听,才知陌上春被囚入了一刹海,白沙阵防,京军镇守,根本无法接近。 我们只能等待。 我配出药方,医好了白音的嗓子。只是秦桑的嗓子,永远也好不了了。她打着手势,笑着说,我们能活着出来,还能够在一起,便足够了。我们可以生好些孩子,叽叽喳喳的,一定很热闹。 白音知道了刺青可以洗净,便远赴南越,开始寻找凤尾苏铁的果实。 直至三年之后,陌上春自行出湖,我们方与他重新有了联络。 只是他那时候,双腿已经残了。 秦桑真的给我生了一对孩子。我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幸福过。 这幸福是陌上春用血与尊严换来的——虽然他也曾想过要杀我。 如此平平静静的,又过了四年,陌上春武功复原,也终于重又能够走路。 在我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那天,我开着当铺的门,一直到夜幕降临,陌上春都没有如约而至。 却有一个绿衣的小姑娘雀儿一般进了当铺,清清的声音,b琮如泉。她问: “有人在吗?” “我家少爷,让我送封信来。” 我戴着豚皮手套打开那封信,知道又一场变故,因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而发生了。 我看到了开始,却没有预料到那结局,竟是那般的惨烈。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1、番外·勘主 中土东海之滨,巨港雄城名号天姥。梯航万国,此其都会。八方夷商舶货,诸藩贡献琛品,无不汇聚于此,经由南北水路、官马驿道,辐散九州一十三行省。 鼎治一朝,锐意维新,兴文教、通西学、励工商、御兵防,国力一时强盛无俩。 而内库、海库两库并起,货殖通财商天下,黄金白银,滚滚而至。 上古史书形容盛世有言:“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置于鼎治之朝,毫不为过。 此时正值仲夏五月,榴花照眼,鸣蜩声声。天姥城中的中土女子,以火红的石榴花插上发簪,大街小巷,处处榴花欲燃,别样风景,亦引得各样肤色的夷族女子纷纷效仿。 天姥城内,商区、栈房、库区、民居区泾渭分明,虽夷汉杂处,却井然有序。城东近海港地区,乃是朝廷市舶司所在,四面所聚,俱是大的行会组织的会馆。其中与市舶司相距最近,东西对峙而立的,乃是两座巍峨庄重的重檐歇山楼群。雕梁画栋,磨砖对缝青水墙,虽非金碧贵色,恢弘大气却均不输宫殿王府。行人过时,无不仰目。 这东边的一座,中土商贾出入,玄衣绯带的馆丁间杂往来,庄重肃穆,不急不缓。 西边的一座,摩肩擦踵的却都是些高鼻深目、奇装异服的番邦商人。其中的作海水色的蓝衫馆丁,亦是上衫下裤的夷人装束,并非全为中土人众。 只是眼下,西面这会馆里头,人流匆匆,似乎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准备。 率众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中年男子,身着紫檀色帏罗直身,蟠螭玉绦钩,足上绀青绉纱时样履鞋,天仓饱满,富贵端方。 这男子快步而行,见着前面急急火火闯进来的一个面如冠玉的骑装青年,大怒道:“处处寻你不着,五小姐的轿辇很快就到,你倒是还有闲情去赛马!”不由分说叫过一个模样干练的属下,“卢定,速速带大公子去更衣!” 青年虽不作声,脸上却是毫不在乎,随着卢定进了更衣的阁子,忍不住道:“卢定,你是一直跟在我爹身边的。令主那边年年都来人,他又不是第一回接待了,犯得着这么如临大敌么?” 卢定拿了套精致锦衣过来,笑道:“这回不一样,舵主既然是让大公子去接待五小姐,我看哪,舵主是想和令主攀亲家了。” 这大公子,正是海库在天姥城分舵舵主潘知寿的长子潘少如。海库航海所用之舰船,十之有六为内库船厂制造;交易货物,亦大量自内库采购。海库天姥分舵日常事务,相当一部分便是与内库沟通交涉。内库与海库之间每年就舰船和货物各有一次大议价,皆是两边主事级别的人物参与。 潘少如惊了一惊,道:“听说那五小姐今年都二十三了,比我还年长三岁。爹想让我娶她?” 卢定掩口咳嗽了声,道:“女大三,抱金砖。令主可就两个宝贝女儿,大的早就嫁了,这个小的啊,不知多少人眼馋着呢。五小姐去西洋督习舰船火器营造七年,上月才刚刚回来。这回和内库商榷船务的事儿,赶上朱三公子另有要务,令主便命五小姐顶替三公子前来。这般大好的机会,舵主可不得紧着些?” 潘少如换着衫子,不悦道:“据说朱二小姐是绝色美人儿,五小姐大为不及,是以至今未嫁。我潘少如在天姥城中多少拥趸,为何要娶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卢定摇头道:“这就是大公子没想通了。五小姐是随母的。你看那左大人能让令主这么多年痴心不改,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他以手掩了唇,别有深意道:“……人们都说,是内媚……” 潘少如会意,笑道:“是么,那我倒是该见识见识。” 卢定又正色道:“大公子切莫唐突了这位五小姐,舵主此前让在下去打听过她。据说这五小姐年纪小的时候,倒是个挺好相与的姑娘,后来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儿,竟是性情大变了。一般人啊,都不敢在她手下做事,说是那五小姐办起公事来日夜不分,宵衣旰食的,一般人都吃不起这个苦。她行事啊,也甚是强势的了。” 潘少如哼道:“女人强势?那是她没遇到过强势的男人,遇到过了,自然就会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卢定笑道:“大公子眼下还是恭敬些,要治啊,成婚之后随便治。” 潘少如不耐烦道:“我知道,不用隆u馕还媚棠涛宜淙遣黄穑从腥巳堑闷穑 卢定试探道:“大公子说的是……内库勘主傅生?” 潘少如系好了衣带,道:“不错。我原本想着若是内库那不着四六的堂主和这位五小姐谈,可能没什么看头。听说那堂主本就和朱家关系匪浅。这些年内库海库的交易价格能这么好谈下来,还真靠的就是堂主和令主的私交,两边各让一步,利益均沾。但这回既是那个不讲人情的勘主傅生来谈……啧啧,怕是有好戏看了。” 舵主潘知寿和大公子潘少如率众在会馆之前两列排开,地铺红毯香花而迎,十分隆重。 不少西洋商贾早先在家乡便听闻过朱五小姐专精舰船火器营造之名,这回听说朱五要来海库会馆,便特地前来观瞻。亦有人是为了一睹海库令主子女的风采,特来看个热闹。一传十十传百的,这道路两侧竟是人头攒动,熙攘喧闹。 遥遥只见四人打马而至,二女二男,俱是中原人的装扮。两名女子一衣白,一衣红,皆戴了遮阳帷帽,看不大清面容。 海库令主不喜子女张扬,所以以前三公子来时,所带扈从亦不过两三人。潘知寿等见怪不怪,迎上去施礼。 四人翻身下马,白裙的女子撩起帷帽乌纱,笑意清浅,拱手还礼道:“朱尾见过潘舵主和诸位舵众。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多多关照。”又向潘知寿笑道:“潘舵主是长辈,勿要多礼。” 潘知寿使了个眼色,潘少如上前彬彬然施礼道:“在下潘少如,想必三公子已经向五小姐提及过了。五小姐这段时日在天姥城下榻,有何吩咐,告知在下一声即可。” 朱尾解开帷帽系带,将整个帽子揭了下来。潘少如一见,竟是大吃一惊,把将将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也不光是潘少如,所有舵中此前耳闻过朱五小姐旧事之人,全都有一瞬的惊愕。 人皆言,朱五小姐年二十有三,而云英未嫁。 可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已婚少妇的打扮!发挽随云,耳堕双珠,从发带到衣裙,竟都是一色素净白色,只在丝薄袄外面套了件藕荷色的比甲。 潘知寿和潘少如都有些犯嘀咕。 听说这朱五小姐长年在番邦居住,平日里都是做西洋打扮。这回来,莫不是不懂中原的风土人情,穿错了衣服、梳错了发髻? 潘少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道这五小姐肤白如雪,眉目纤细灵秀,虽非绝色,却别有一种风流态度,竟是越看越觉得亲切喜欢,之前那种种抗拒之心便烟消云散了。后面两名男子分明只是侍卫而不是郎君,这五小姐到底是嫁也未嫁? 潘知寿到底是世情通达之人,一眼瞧得出朱尾眼角眉梢,带着一缕婉娈媚妩之色,绝非童贞女子所有。而嘴角一道小小伤疤,倒似齿痕。眉头不由得一紧。 他引领着朱尾一行四人入馆,接风洗尘,寒暄一番之后,便上了午宴。 朱尾所带的三名随从,俱是酒席之间的达人,长袖善舞,圆融练达,为朱尾挡去许多无妄之酒。 潘知寿几番试探都被挡了回去,索性直接询问朱尾道:“五小姐何时有了婚嫁之喜,属下在海库中十余年,怎的从未听闻过?错过观礼,实乃属下之失啊!” 朱尾琉璃杯在秀白指尖转了两转,淡色的双唇仍是未沾点酒。礼貌笑道:“数年之前便成了婚,只是如今……孀居罢了。” 她后一句声音低落了些,似是怅惘,潘知寿骤闻“孀居”二字,身躯一震。他官商两界中历练多年,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本以为方才那句话说得甚是圆滑,哪知恰是触了霉头! 他怔愣着望着这个年轻的五小姐,才发现那乌压压的鬓边,居然杂着丝丝缕缕的华发。那头发显然是刻意从旁处梳了青丝过来遮掩的,却还是不能完全挡住,只是若不仔细去看,倒也不易发现罢了。也不知这朱五小姐,究竟是历了何事,竟是红颜白发——约摸着是和她那早亡的夫君有关了。 潘知寿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却闻朱尾低笑道:“朱尾此番前来,不过代替三哥办事,并不豫在中土久留。潘舵主但论公事罢。” 潘知寿心知这本婚事铁定是泡了汤了,心中不免失望,只得打点了精神,道:“五小姐果然是务实之人。那属下便不多废话了。按照以往的规矩,海库与内库每年五月十八,也就是三日之后,议舰船营造及造价事宜。” 朱尾无聊地“哦”了一声,道:“那便照惯例,议呗。” 潘知寿道:“若是照惯例,内库由堂主刘戏蟾出面来与三公子议事,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咱们海库和内库,都换了人了。” 朱尾道:“我来和我三哥来,有区别么?” 潘知寿轻咳了一声,道:“五小姐已入海库七年,功绩斐然,自然不逊三公子。属下担心的,只是内库那边的人。这回据说堂主刘戏蟾临时远赴西南查勘矿务,让勘主出面来谈。” 朱尾盯了潘知寿一眼:“勘主就勘主,有什么问题?” 潘知寿摇摇头道:“五小姐有所不知,这勘主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内库中是出了名的。内库矿脉、军火、船务、运输四大分库,十三分堂,没有哪个不曾在他手里吃过亏。这勘主为人苛酷,不近人情,从来只勘账务,不见外人——五小姐也是晓得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老勘主不大管事,下头有些错失,上下打点打点、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如今勘主审验严苛,连他人脸都见不到,如何打点?这几年内库里头的人,银钱往来都是规规矩矩紧紧巴巴的,生怕落了口实。” 朱尾笑道:“云中君胸中韬略,深谋远虑,早先设立内库时便将库务、财务两相分立,正是为了约束主事者权力。勘主掌磨勘审验之权,自然需要铁面无私。否则要这个勘主何用?” 潘知寿没料到朱尾竟是赞赏之意,一时有些语塞。只是他到底老辣,又道:“话虽如此说,但是那勘主性情古怪,矜傲得很。我们过去增补或者退还商货,在银钱折扣上头,很是吃过些亏。那勘主寸步不让,连堂主的面子都不给。这回难得他亲自出面谈判,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五小姐如果能杀杀他的威风,对我们以后与内库榷议,都是大有好处的。” 朱尾听潘知寿这席话说来,略略思忖,问道:“这勘主姓甚名谁?我怎的从没有听说过?过去的勘主,不是刘戏蟾的父亲么?” 潘知寿见朱尾有些被他说服的意思,忙道:“这勘主姓傅,单名一个生字。其实资历也不算浅了,是老勘主十多年前就物色上的人,八九年前开始代老勘主主事。只是当时尚无功勋,照内库的规矩,是不能正名的。他真正担勘主之名,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情。”顿了顿,又添油加醋道:“这傅生仗着自己受老勘主器重,自己又是凭本事进来的,别说不把刘堂主放在眼里,把咱们海库都整个儿不放在眼里!这种眼高于顶之人,如果五小姐这回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恐怕愈发打压我们海库了!” 朱尾沉吟着,旁边卢定前来禀报道:“五小姐,舵主,那商谈之地如今还是没有定下来。我们建议在会馆谈,内库执意要在天姥山庄谈,说是勘主身子不好,不便远行。” 潘少如闻言不由得插嘴嘲讽道:“天姥山庄离天姥城不过十几里路,也叫远行?这傅某人也未免太矫情了些,分明就端着架子呢!” 朱尾叹道:“既是两边都要在自家的地盘谈,那便干脆换个中间的地方罢。” 卢定道:“天姥城和天姥山之间,有个明慧禅院。这禅院在一座小山之上,眼下正是花木繁盛的时候,清净美妙得很,是个很好的议事之所。五小姐若是不喜欢天姥城中喧闹,也正好去那里住上两日。” 朱尾数月来,都在海上航行奔波,也确实疲惫。乍回中土,又想起许多旧事来,不免心中烦躁。便应了卢定之言,又强硬道:“倘是内库那边仍旧不肯让步,就说舰船采购,减去两成!我海库银钱充盈,在琉球另建船厂,未尝不可!” 朱尾去得天姥城外,循着崎岖山路逶迤而上,只见花木掩映,葳葳蕤蕤;青枝绿叶之间,白墙乌瓦,果然是个出尘之所,不由得心生喜爱。在明慧禅院讨了个小小禅室,静居了下来。 这日清晨起来,汲井漱齿,持了一卷贝叶书,步出院庭闲读。苔色幽绿漫漫,连绵青松深竹。行至竹林之中,无意中见到一株老竹之上,刻了一首《画堂春》,句句读来,多年沉寂之心忽而生起万丈波澜,无声哭倒在地。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2、番外·重逢 五月十八那日,潘知寿等人一早便上了明慧禅院。 一旗一枪的狮峰龙井明前茶冲出碧绿茶汤,细嫩芽尖儿状如莲心,甘香如兰,太和之气萦绕齿间。 茶过三巡,巳时过半,内库的人竟是还没到来。 饶是朱尾心境已淡,干等了半个时辰,也不由得怫然不悦。 潘知寿察言观色,趁时进言道:“五小姐,你也看到了,那内库勘主是个矜傲无礼之人,并非是属下妄言。” 卢定亦附和道:“五小姐,这勘主平日待我们海库,可是比这还要轻慢上百倍。时不时便称病爽约,手段却从不见松软,我看那病,八成都是装出来的。” 朱尾莶璨挥铮馐币幻荻±幢ǎ骸澳诳獾娜饲袄粗虑福凳巧铰菲獒伍恍校敝髦荒芷涡新罚识砹诵矶唷2还衷谝咽强斓搅恕! 潘少如讥嘲道:“这勘主莫非是个姑娘家不成?离了轿子,就走不得路了,真是比皇帝家女儿还金贵!” 那馆丁笑道:“大公子,小的方才远远瞧见了那勘主一眼,是个男人,不过长得确实是比姑娘家还漂亮。只是拄了两支拐杖,像是腿上有疾。” 朱尾眸光一时明灭,忽的轻笑道:“真是巧了,又遇上一个。”她唤之前随她而来的红衣女子道:“朱佩,随我去看看。” 被唤作朱佩的女子微有不满,边随着她走出去边抱怨道:“义姊,你莫非还是不死心?……要不要见着一个这样的就追过去看是不是?……明知不可能……” 朱尾伫立崖边,山风恋恋,风卷尘香。 但见崖下羊肠小道,狭窄曲折。一干人等穿枝拂叶,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蜗步而来。过了几丛繁茂花枝,方见其中一人青衣素袍,墨发束绢,肩下拄两支碧绿竹杖,蹒跚而行。这人步履维艰,行得两步便要停歇休息,这一行人的速度,便是被他一人所拖累。 这人在她数丈之下,看不清面容。可是身躯瘦削挺拔,宛如冉冉孤生之竹,峻傲之气,却又令她觉得万分熟悉,心中戚戚,怅然若失。 她耳力极好,听见崖下人忧虑道:“勘主,你不能再走了。还是我背你上去吧!” 那青衣人拄杖止步喘息了一会儿,低低道:“不必。快到了罢?”说着,便仰头向上望去—— 目光胶着在一起,朱尾一瞬间只觉得天地间风都静止,云都静止,万丈潮水浩浩退却,红尘世间风云刹那变幻,沧海桑田。 这一眼万年。 这低哑声音,这眷念容颜,多少次夜来幽梦,泪湿寒枕,多少回山穷水尽,肠断天涯。 那一天她跑出了一刹海,从此一直逃一直逃,直直要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要逃离那一场巨大的、无尽的黑暗梦魇。 她孤身踏遍千山万水,碧海长天,她从不敢停下来。她害怕停下来就会忆起,忆起便是肝肠寸断、蚀骨绝髓。 本来胸口已经不会疼了,早已经空了。可这时候,又如一柄尖刀狠狠地剜了下来,疼得她浑身一抖。 她想,即便是梦,她也要追过去。 忽的纵身一跃,从崖上跳下—— 身后潘知寿一行的声音惊恐响起:“五小姐!” 她恍若未闻,耳边只有短暂的风声。崖上的野蔷薇花枝刷过她的脸颊,划出浅浅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她扑落在青衣人的身上,那人竟是羸弱不堪,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朱尾死死地压着那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的随从蜂拥而至,就要将她拉开。朱尾袖口一振抖出一道雪亮冷光,怒吼道:“走开!” “哪来的疯女人,敢对我们勘主无礼!” 朱尾置若罔闻,揪着那人衣襟,目如白刃,淬过丝丝血色,尖厉道:“你又是什么人冒充他!你是人是鬼!告诉我!” 地上人一双琉璃般眼珠子缓缓转侧,目光落在她的发上,陡转灰黯,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化作惨淡。他侧过脸去,满是汗水的鬓发沾上了地上的泥土。 旁边的几双手又来拉扯她,被她运力震开。见他不答,朱尾一手探进他的右袖,捉住了他的手。他飞快后缩,可朱尾这几年并不曾落下武功,手指落上便不曾松开,顺势而动,将他的整个右手都握在了手里。 软绵绵的,柔弱无力,就像捏着一块死肉。这种感觉诡异,却又让她心如刀绞。 是他…… 是他啊…… 他用力挣着她的手,嘴角颤抖,竟是不惜受伤地挣着。这种脾气她何其熟悉,她恨,她不舍,可终究不忍心弄伤了他,放开了手。 他猛地一掌将她推倒在地,抖抖索索地跪立了起来。他摸到了拐杖,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狼狈不堪。 朱尾涕泪零落如雨,他的每一次努力想要站起来,都像是刀子割在她心上。 她跪着爬过去,用力抱住他清瘦的腰,脸贴在他背上痛哭了起来,泪湿青衫。 她想叫他的名字,她想唤陌上春,可她忽然意识到,这名字是禁忌。 从来没有想到过还会见到活着的他。 从来没有想过要向他说什么。 可是心里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忏悔、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思念和爱意…… 七年……她最美好的七年,葬送在了绝望的思念里,如何偿还? 不能叫他的名字,她竟是除了哭泣,什么都说不出来。 “五小姐!” “义姊!” 潘知寿、朱佩等一众海库的人追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尽皆惊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他冰凉的左手握在朱尾扣在他身前的双手上,惨然笑道:“我知道了,这就是让我死心来了。何必!何必!何必!” 他连叹三声“何必”,怆然至极。忽的用力掰开朱尾的手,在随从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朱尾瘫伏在地,软软泣道:“……你是忘记我了吗?……” 他却似没有听见,用力道:“走!” 旁边内库扈从迟疑道:“勘主,不是还要……” “不必谈了。”他倔然道,衣上尘泥也不去拂,咬牙僵硬地迈开了步子,然而踉踉跄跄地走了没几步,忽的松开双拐,左手按上心口,猛然一口鲜血喷出,溅得四周碧叶繁花之上殷红点点!双腿陡然一折,跌在了七手八脚扶过来的手臂上。 朱尾骤然爬起身追过去,却被重重刀剑挡住,只看见他面如死灰,双目紧紧闭着,头歪在一侧,已经昏迷过去了。 内库众人的目光狠狠剜过她,抬着他飞快地下山而去。 她木然目送着那个青色的单薄影子消失在葱茏青枝当中,腰肢一折,白鹞一般飞掠下山,朝天姥城奔去。 一路狂奔,径直去了内库的会馆。足点青瓦,衣袂惊风。一进一进庭院寻过,终于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敛气纵身,一足踹了上去。 那道身影骤然惊觉,慌忙闪躲,可朱尾轻功高绝,他哪里闪避得过,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脚,被踢得扑上石桌,唉哟痛叫了起来。 “小猪蹄子,敢踹你三哥……” 朱尾飞指擒了他双手反剪身后,将朱袈的一张倜傥玉面压在石头桌面上,怒道:“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她泪水潸然,哽咽道:“七年!七年!” 朱袈连声辩解道:“不是我!不是我!这是爹娘的意思!”趁着朱尾怔忡之际,撩足后踢,旋身挣脱出来,一指如电将朱尾点住,“小五,你冷静些!” 朱尾身不能动,痛骂道:“冷静你祖宗!” 朱袈镇定道:“我祖宗也是你祖宗。” 他将朱尾按坐在石凳上,叹息道:“是,我们大家都知道。今天让你们见面,也是我们安排的。” 朱尾歇斯底里叫着:“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过了七年才让我见他!爹爹当时就把他救出来了对不对!为什么告诉我他死了!为什么啊!” 朱袈被她吼得退了一步,用手半挡了脸,道:“他当时虽然没死,却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爹爹在一个水池里面寻到了他,被陌夫人抱着。陌夫人脏腑俱碎,他的五脏也受到震荡。我们想,应该是陌夫人在爆炸的前一刻,抱着他跳进了深水之中。水本身就可以减去大部分的冲击,挡住爆炸的碎片,陌夫人又散去全身修为,在爆炸的一瞬护住了他的身体。所以最后那一炸,对他伤害并不致命。险些让他活不了的,是那贴着心脏穿透肺叶的一刀。他和陌夫人穿的衣服中都有气囊,在陌夫人死后,他们便浮出了水面。” 朱尾大声哭叫着:“既然救出来了,就告诉我啊!起码让我知道他还没有死,起码我还可以见到他、照顾他啊!……” 她泣不成声,险些背过气去。朱袈叹息着,抚着她的背,道:“爹爹救下他后,他整整一年都没有醒过来。后面两三年,情况也时好时坏,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你在一刹海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我们,所以娘才决定让二姐和二姐夫带你去西洋,让你有事情做,顺便散心。爹娘担心如果告诉了你,万一陌上春什么时候还是死了,你哪里还受得住第二次打击,只怕铁定是要殉情了……” 朱尾哭道:“那后面呢?后面三年呢?” 朱袈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坦陈道:“娘亲其实也有私心。你到底是她的心头肉,最小最心疼的一个。陌上春手足俱残,这一回死里逃生后,身子必然也大不如以往。娘亲不愿让你嫁给他受苦难过,便让我们帮你到处寻觅良人——但是你就是心如死水不是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爹娘也都是知道的,所以也并没有强迫你。” “爹娘心疼你,走遍七洲八洋为陌上春寻觅灵药,不惜倾尽万金。——走得都是我的账啊!爹娘说最开始就是因为我犯懒让你去了中原,才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所以这些事都罚我担着。我当时被你拖出来说亏空败家,还不敢为自己辩解,我容易么我……近一两年来他的身体终于渐渐恢复,爹娘才决定安排你们相见……” “本想让你们私下见的,但是又担心你这种性格,一时间接受不了又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才让你们在公事上见,周围都有人看着,大约能缓和些……但看你这模样,似乎……还是……砸了?” “他不认我了!”朱尾哭着,“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他不认我了?” 朱袈讶然,“我们把他照顾得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没有告诉过他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他自己也从来不问。他又没伤了脑子,怎么会不认你……” 朱尾大哭,语无伦次道:“我怎么知道啊!快点给我解穴啊!我……我又让他吐血了……我还让他走了那么远的山路,他肯定腿疼死了……三哥……为什么我总是害他……” 朱袈伸手拂开了她的穴道,却见传说正在西南查勘矿务的刘戏蟾妖妖娆娆地扭腰晃了进来,一见朱尾,一双狭长凤眼睁得甚大,唬道:“你这身是什么打扮?俏丽小寡妇?” 朱尾抻袖子擦了擦眼泪,有些忸怩地抽泣道:“我自然……自然早就当他做夫君了……” “哎呀……”刘戏蟾双手一拍腿,“你这个笨蛋,闯下大祸了!” 朱尾一双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呆呆问:“我怎么闯祸了?” 刘戏蟾大声叹气,上去狠狠敲了她脑瓜一下,道:“跟你这个呆瓜在一起,陌上春不气得吐血才怪!他那种别扭性子,你难道还没摸透?他纵是再思念你,我们不主动提,他也绝不会低头问我们一句关于你的事情。你如今穿成这么一副模样去见他,他自然会以为你七年中已经另嫁旁人了。——你现在既然一个人回来了,恐怕他已经气急攻心,悲绝昏死过去了吧!” 朱尾悲得一跺脚,离弦的箭一般飙了出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3、番外·暌离之吻 朱尾飞奔出城,忽而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脚尖在城头墙垛一旋,又折身飞了回来。 她不停地抹着眼泪,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跑去买了套淡绯色绸缎小衫、暗折枝花卉纹白罗绣花裙子换上,又把头发散了,买了匹快马,直打天姥山庄而去。 然而越走越近,心中却愈发的忐忑不安,在水边把自己照了又照,把鬓边的几缕苍发都仔细藏好了,方轻手轻脚地跃进了天姥山庄。故人有诗云,“近乡情更怯”,并非虚言。她想,陌上春就是她久违的乡关,是她倥偬逆旅,终将栖息的城池。 天姥山庄倚天姥山而建。“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所描绘的,便是峻拔入云的天姥山奇景。 刘戏蟾的外祖父和母亲——云中君和云沉澜原本都居于天姥山之巅,直到后来云沉澜重伤,上不去山巅亦受不得寒,云中君方在山底下修建了这座天姥山庄。 刘戏蟾小时候一直居住在此处,入主内库之后四海为家,这山庄便空置了下来,现在,反倒成了陌上春的休养之地。 朱尾本是和她娘亲一样,有些路痴的,所以一开始进靖国府,便迷失了道路。然而不知为何,在这山重水复移步换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天姥山庄中,她却似心有灵犀一般,径直寻去了一个幽僻处的湖畔小筑。 甫一落地,馥郁的艾草奇香萦入口鼻,似千丝万缕,霎时间牵动了浮光掠影般的时光。 如被尘埃蛛网湮没的石门轰然打开,深埋的昔年记忆如洪水滔天汹涌,直冲撞得朱尾晃了两晃。 当一种回忆刻骨铭心,那么它往往已经不是某种历历在目的细节,而是一种冥冥中若有感应的奇异情绪,一种迭加了红尘六欲七情的幻界。浮世之所以令人迷恋,便是因了这鸿蒙初胎的九转情肠。 这种感觉令朱尾以手捂唇,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她被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口,却遇见了徐灵胎,被带了进去。 房中依旧是阴暗清冷的,一如她初见他的时候。 他仍然昏迷不醒,那般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寂静得让她害怕。 手指颤抖着划过铁青的面颊,苍白的薄唇,他一动不动。 深衣不敢哭出声来,泪水悄无声息,还是被徐灵胎看到,低语道:“五小姐勿要难过,他没有性命之虞。” 徐灵胎的几名学徒已经帮陌上春卸下了双腿上的假肢,一腿齐膝以下、一腿自足胫以下,俱已经空了。 她曾经吻过的枯木般的下肢,曾经被他自伤自怜过的无力腿脚,也都没了。 残端上破碎零落着些些生着丑陋硬茧的皮肤,更多的地方磨得溃破不堪,血肉模糊。 徐灵胎拿剪子剪去粘连在一起的皮肉,挑去稀烂的肉糜,料理好了,方涂上药油,用扑了药粉的绷带包扎了起来。旁边的学徒不断地换下被鲜血浸透的药棉,缠上去的绷带也渗出了梅花般的点点血渍。 他像死人一般被摆弄着,浑然不知痛楚。朱尾看得有如万箭攒心,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皮肉中去。 这七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四年生死徘徊,三年病榻缠绵。 他已经被囚在一刹海过了七年炼狱般的日子,一针一针,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躯缝缝补补,终于又能行走。 可他不过站起来了几天? 却为了救她,复又沦入万劫不复之境。漫漫长夜中茕茕孤影,一忍又是七年。 她欠了他十四年。 她欠了他一双腿,一条命,一生一世一双人。 清泪零落如雨。徐灵胎带着学徒无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房中复又岑寂。 朱尾坐在床边,足足看了他两个时辰。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对他好。 那眉那眼,那挺秀鼻梁、紧抿薄唇,她竟是怎么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心里都似生出花儿来,痴痴然地一直在笑。 真好,他还活着。 天将暮时,徐灵胎轻轻叩门,唤朱尾出来煎药用膳。 朱尾自己却一丁点吃不下,细细致致地给他熬了一碗桂圆红枣粥,补中益气。 然而端了食盘进去时,却发现陌上春已经醒了,从床头小柜中吃力摸出了一个盒子,拿出一枚竹签之类的物事,单手“嚓”的一声轻响,用力拗断了。那竹签倒似有极多,他一枚一枚地折,竟是折得喘息不已,目中血色,嘴唇越来越白。 朱尾呆愣地看着他发泄一般地折着东西,越到后面手上力气越是不济,那裂开的竹篾深深刺进他手里去,鲜血顿时滴染了下来。而他还是浑不知疼,倒像是不折完不肯善罢甘休,恰如犯了疯病一般。 朱尾大骇不已,冲进去搁下盘子,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握着他手指,将那断裂的细细竹篾小心抽了出来,又含着他指头把伤处的血吮了出来,气急伤心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陌上春头颅微晃,恍惚地看了她一会儿,眸中有些失血的晕眩,忽而惨笑起来,那笑意像梦一般虚幻。 “你不和你的夫君在一起,来我这里做什么?” 朱尾闻他话语,又是酸又是伤又是绝望的,不由得恨恨,咬牙道:“我的夫君就在这屋子里,疯疯癫癫中了魔怔似的,我不来这里守着他,要去哪里?” 他的眸光顿时有些呆滞,身子也僵了起来,迷茫地喃喃道:“你的夫君?……你——”忽的身子一歪,竟又昏了过去。 “喂!你……”朱尾给他吓得小心肝儿都快跳了出来,慌得揽住他的身躯,掐他人中,又大呼徐灵胎。“徐先生!他醒了,可又昏了!” 徐灵胎急急进来,为陌上春诊了脉,蹙眉道:“此前我探他脉中,沉郁虚绝之象,现在倒似强力起来了,照说是好了许多,怎的又昏过去了?” 他望着朱尾,奇道:“五小姐可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 朱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羞,又快又直白地说:“我就告诉他,我没嫁别人,他就是我唯一的男人。” 徐灵胎嘴角抖了抖,无言了好一会方道:“这悲喜两重天的,他如今确乎是经受不起……” 朱尾张口结舌道:“我……”她顿觉沮丧无比,急得哭了起来,跺脚道:“我真是……我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错,我真是……我真是该死!……” 徐灵胎慌忙安慰道:“五小姐可千万莫这么说自己!他当时本已是必死之伤,可脉中总有隐隐一线生机,顽强至极。那四年他每每进入弥留之际,但在他耳边唤着五小姐的名字,那生机便总能由弱转强,恰如风中之烛,弱而不熄。若非他一直牵挂着五小姐,又怎能熬过那无间之苦、活到今日?现在五小姐回来了,他心中迷障既去,大好之日,也是不远了。” 朱尾听了徐灵胎一席话,心中终于宽慰了许多。将那粥食、药汤都在文火上煨着,趴在他身边,用细细软软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轮廓。 斜飞入鬓的漆描长眉,她从眉心轻轻地扫至眉锋,又用唇印了上去,珍宝一般,细心抿过他脸上每一处。如在手心,如在心尖,如渗骨入血。她轻轻地碰着他的鼻尖,呼吸他天鹅绒一般细软的呼吸,那淡淡的艾草清味,让她心安。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长得让朱尾将心中万丈惊澜尽化细水长流。 她想就算一辈子和他就这般纠缠下去,她也是情愿的。 如果可以,她宁可当年,就和他在一刹海湖底的石室待上一辈子,永远不出来,也不会有后来的劫。 是她那时候要的太多了。 其实,千帆过尽,沧海横流,她所真心想要的,不过一个活着的他而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如幕降临。 朱尾呆呆地看见他的双眸缓缓睁开来,恍如窗外的星。 她一声也不敢言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又做错了什么,让他又昏迷过去。 他亦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眸色那般的黑,却又那般的亮。 这一刻如此之美好。一刹之永恒。 直到天边有云彩飘过,遮住了那月。黯黯夜色模糊了眼,他方轻动了一下,似是叹息般问道:“怎么不点灯?” 朱尾用力地摇了摇头,仍是趴伏在他身边。 “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妖精化作的女子和一个凡俗男子相爱,凡人想娶那个女子。女子答应了,但是让他永远不能在晚上,用灯火照她。他们生了一双孩子,过得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晚上,那个凡人参加筵席回来,喝多了酒,便点了灯,去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子被灯一照就醒了,伤心说道:我的肉身受不得灯火,你不守诺言,照了我,我便再也不能化成人形了。说罢便化作一缕烟消失了。那个凡俗的男人一生都追悔莫及。” 朱尾定定地看着他,“我好害怕,一点灯,你就消失了。又好害怕,现在只是一场梦,我醒来,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 话没有说完,被他伸臂紧紧地抱住了。 朦胧夜色中看不清楚什么,他伸指探上她的脸颊,摸到了嘴角,在那小小一处伤疤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还疼吗?”他喃喃地问。 朱尾脸上潮湿,喉中哽咽,使劲摇头,用力抱紧了他瘦长的身体。 他抚着她软软的嘴唇,吻了上去。 一个暌别了七年的吻。 朱尾哭得不能自已,却用尽全力去回应。仿佛要将这七年的断肠相思都发泄在这一吻中。唇舌纠缠,悱恻却又狂乱。这一刻世间只有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影子,鼻侧只有对方的气息,手下只有对方温热的肌肤。 陌上春不想停下来,朱尾也不想停下来。似乎是为了补偿,或称延续,七年前流风回雪之中,那短暂而又钻心疼痛的临别之吻。 直从壮怀激烈吻到潇潇雨歇,朱尾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掌只觉得他心脏剧烈跳动,猛地紧张起来,担心他又受不得这般激荡情绪,忙侧过头,喘息着和他分开来。 他兀自紧抱着她,神色有些委屈。 朱尾咬唇,轻推他的手臂,呐呐道:“你先吃点东西,还要喝药。” 他有些不情愿,还是乖乖松开了手。他点了灯,朱尾端过粥来,拿着铜勺试过了温度,便喂给他吃。 他乖顺吃了几口,忽然问道:“你,吃了没有?” 朱尾摇摇头:“吃不下。” 他垂下头,有些沮丧道:“我也吃不下了。” 朱尾有些怔,“你……你现在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他向碗里努努嘴,道:“那你吃一点。” 朱尾噗嗤一笑,舀了一勺自己吃了。又喂给他一勺,哄道:“好啦,我吃了,该你吃。” 他仍然闷闷地扭过头去,“不够。” “哎呀……你真是……”朱尾哭笑不得,见他嘴唇微撅,竟是十分可爱的模样,心中一动,含了一口粥,单手捧着他的脸亲上他的唇,趁他张嘴时,这一口粥便渡了过去。 月色又明,她依稀瞅见他脸色微红,却是就着她的唇,把这口粥都吃了。恋恋不舍地,又探过来逡巡了一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4、番外·娶你 这一碗粥黏黏腻腻地,直吃了许久。陌上春坐在床上喝药,朱尾将地上那些折断的竹签都扫拢起来,却发现一支支的都是镌着“春衣”二字的竹簪子,和他当年送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朱尾愣愣地抬头,陌上春侧进床里去葑乓┨溃置骶褪嵌憧难凵瘛 这人的小性儿啊…… 朱尾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搁到床头小桌上。轻轻环抱住他,头倚在他胸前,细语呢喃道:“既是这般想我,怎的不问我下落?” 怀中人忽然像被定住了。良久,黯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深衣,我是个扶桑人。我还……” 朱尾心中一疼,他终究是在意他的身世的。他归属于哪里,一定令他迷惘。 他耳后背上的凤还刺青已经被洗净——想来只要爹爹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 可他虽然洗去了一重罪孽,终于可以束发振衣立于人前,却又背上了弑父的心结。 她仰头咬唇,道:“那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你的罪,都已经赎得干干净净了。是扶桑人又怎么样?我外婆是藏人,爹爹是北齐人,二姐夫是西洋人,义妹是琉球人……什么人都有呢,我娘说,这才叫天下大同。” 他摇摇头,怅然道:“你爹娘不同我提你的事情,定然……是不中意我。” 朱尾心中难过起来。他何其敏感,怎么会猜不出爹娘的用意?爹娘固然是为了自己好,无形之中,却是伤了他的心了。 双手环上他修长的脖颈,手心抚着他颈后肌肤,尽是怜惜。她轻喟:“我爹娘怎么会不中意你?这不就让我来见你了么?你倘是早些问,又何须等上七年之久?” 陌上春低低地别过眼去,语声苦涩至极。 “你曾说……你想要你的夫君陪你看尽天下美景……我一直记着。过去,我是知道我的腿会好。可如今……不能了……” “我觉得……不知道你在哪里、怎么样了,也很好。起码心中能有一个念想。便是你嫁了别人,那人定是比我好,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想着,也很高兴……” 朱尾闻言大气,原本挂在他颈上的身子也坐直了起来,“你高兴吗?你高兴会吐血?折簪子?” 他弱了声气:“……我见到你,才知道……忍受不了。” 朱尾恨道:“所以呢?那你要怎样?” 他墨黑的眼珠子盯着她,紧抿了唇,不说话。 “说呀!你要怎样?”朱尾抱住他腰摇着,“不许不说话,也不许晕过去!” 他的眼神闪烁着,忽的落到了朱尾的鬓边。方才一番温存,她的头发又散了下来,那柔软青丝中的缕缕苍色,在灯光下格外惹眼。 陌上春怔住,黑白夹杂的发丝从他左手指尖滑落,似是挽留不住的华年。 朱尾静静地看着他,或许是四年沉睡不醒,也或许是珍奇灵药日日地养着,这七年,似乎完全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仍是离别时的模样,而她,却早已不复当年青春年少了。 朱尾轻轻笑着,“你嫌弃我么?” 他蹙眉望着她,语带斥意,“胡说!我怎么会嫌弃你!”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目中尽是自责。 朱尾扶着他的左手,将脸颊轻轻靠了上去,“那你……要怎么弥补我?” 陌上春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意?心底亦有一万个声音在叫嚣。 可那两个字岂可轻易出口?那是一生之诺,而他,终究是个手足俱残的废人了。他见过了她的父亲,何等出色之人?他怎么配得上她……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微颤,眸中痛楚而挣扎。 朱尾轻轻地咬他指尖,又咬上他尚带着苦涩药味的嘴角,小小声诱惑道:“七年前是你强要了我的,方才,你又亲了我,还……你想吃白食啊?” 陌上春被她咬得心慌意乱。她像一块巨大磁石,将他吸引过去,令他一切抵抗都显得那么虚弱无力。他摆着头,含糊道:“不……” “不吃?那要怎样?”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闭了闭眼,心底的那道声音终于挣脱了出来:“娶你……” “我没听见哦。” 他咬了咬牙,深深吸气,到底正视了朱尾一双湛亮的眸子,一字一字清楚而郑重地道:“我想娶你,做妻子。” 朱尾目中亮闪闪的,含着明亮笑意,“有别的男人比你好吗?”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嘴角颤了颤,痛苦不堪。憋着一口气,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最好的?” 他终于扛不住了,颓丧而又无力道:“深衣……别这样逼问我了。” 朱尾不理睬他,一只手探进被中,轻轻握住他短缺的右膝,紧盯着他的眼睛,执着问道:“你是不是最好的?” 他脸色顿时煞白,伸左手去拨她的手。 她自然不放,一探手又将他软弱无力的右手攥在了手中。 他低低嘶叫了一声,有哭泣的调子。朱尾却铁石心肠,不肯纵容了他。 “你忘了我曾同你说过什么了?” 她说,他哪里她都喜欢,以后不许他再轻贱自己。 “你是不是最好的?” 他双目微红,喉中像被塞满了东西,哽咽不下。他用力张阖着嘴唇,半晌才发出那个简单的音节—— “是……” 朱尾将浑身哆嗦着的他搂入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嘴唇印在他凉沁沁的额角,柔了声音,道:“你还可以抱我,还可以下地走路,我们还可以做一切欢喜的事情,生好几个小虫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么?” “我朱尾要嫁的男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好、最完美无缺的男人——你敢说我不对么?” 他的脸埋在她胸前,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朱尾抱着他的头,轻吻着他,笑道:“你忘了吗?我还同你签过生死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们两个在一起,一定是命中注定的。” “我从今天起就赖在你这里不走啦。你会不会嫌我烦?” 他没有说话,却伸手,极用力地抱紧了她馨软的身体。 朱尾果真就在天姥山庄住了下来。女子未婚便与男子同寝同食,这在□□本是极不符合礼制的事情,只是在朱尾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礼制这两个字。而陌上春亦是不曾学过什么礼教规矩,只觉得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什么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面对天姥山庄中好奇侧目的众人,他亦是坦然自若,吩咐下人给朱尾买了日常起居、衣袜鞋帽等物事进来。 两人暌违七年之久,自是形影不离,恨不能时时刻刻口齿相噙,黏在一起。只是陌上春仍是不许朱尾插手他的更衣沐浴。 朱尾自然知晓他是不愿意让她看到身上残处——他虽然承认了自己的好,却仍然为自己伤心。她明白这心结需要慢慢解开,便也不强迫他。 上一次害得他气郁吐血,引发了心肺旧伤,朱尾便始终小心翼翼的。亲密时不免情动生欲,她却怕陌上春承受不得,每每都强忍下来,不敢造次。她天天抽空去缠了徐灵胎,煮饭做菜制点心地献殷勤,令徐灵胎哭笑不得,只得承了她的人情,天天来给陌上春把脉,调整药方。 朱尾悄悄地问徐灵胎:“他……什么时候能好?” 徐灵胎是过来人。虽然早知道朱尾-行事不似中土的女儿家那般含蓄,但还是不大能习惯这般直接的问法。“咳咳”了两声,老脸发红,“自然是早就好了,你爹才会放他见你……我给他开的药,固本正元,养个十来天,一定行了。” 朱尾从背后摸出一大包酱烧猪蹄塞给徐灵胎,欢天喜地地跳走了。 然而有一天腻歪到日上三竿,爬起来洗漱完毕,却发现院子中杵了一个人。一身梅花暗绣白缎子的男装打扮,宜男宜女,风流世无双,可不是刘戏蟾是谁? 她抱臂在前,上上下下打量着拄着双拐的陌上春,“哟,脱胎换骨了啊!温柔乡里这么多天,是不是该上工了?” 朱尾上前一步撅嘴道:“他身子还没大好哪,你怎么能这样逼他嘛。” 刘戏蟾凤眸微眯,刻薄道:“噫——不上工,我内库难道白养着这么个大活人?” 朱尾微恼,气道:“既如此,那我就带他回海库了!你不养我养!” 刘戏蟾笑得前仰后合:“还没成亲呢,就老母鸡护崽子似的。” 朱尾脸上飞红,陌上春却握了她手,道:“我不会离开内库。”又向刘戏蟾道:“今儿下午就让他们把东西拿过来罢。” 朱尾讶然不已,猛然间想起老酒鬼来。 事到如今,她怎会还猜不出老酒鬼就是刘戏蟾的父亲,内库的老勘主来。 老酒鬼当时提到自己的孩子,说“她”,只是她直觉地以为是“他”,便一直以为他的孩子,是个男人。 潘知寿说陌上春是老勘主十几年前就物色好了的人,八-九年前便开始代老勘主主事,这和老酒鬼救他、在一刹海中相处的时间恰好吻合。 她画船图时便见识过了陌上春勘数的本事——他根本都不用算盘,心术在胸,一目了然。 而他又深谙船务,会为内库注入巨资,买下船厂。 他那时说他尚不是内库的人,正是因为他尚未正名。 “傅生”,复生,他早在很多年以前,便想要抛下过去,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站在光明之中了。 只是他的计划,被她的突然闯入,打乱了而已。 其实他也不曾瞒过她。 当时去住太平驿,驿吏唤他一声“傅公子”,她粗枝大叶,并未放在心上。 可最后,他的亲生父亲,杀死了老酒鬼。 老酒鬼是为了救她而死。 老酒鬼于他有恩,他于老酒鬼有愧。如今他还能同刘戏蟾并肩而立,居住在天姥山庄,刘戏蟾又是何等心胸之人。 朱尾心中深深疚意,垂下头来,道:“我……” 刘戏蟾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打断她道:“我爹走的时候,笑意安详,自然是临终时得了大圆满。所以——你何必在意?我爹年轻时,也曾害过你的爹娘。他父亲的亲弟,亦是被我爹所杀1。上一辈的恩怨纠葛,早已经说不清楚了,又何必延续到我们这一辈的身上?” 她邪邪地笑了笑,又对陌上春道:“只要你叫我一声嫂子,再叫我一声小表姑,咱们就将所有过往的事儿彻底一笔勾销,也算是给你你家小娘子报了我三番两次做媒人的恩情,如何?” 陌上春脸上一阵白一阵绿的,终于是别过头去,望着高入云巅的天姥山,飞快道: “嫂子!小表姑!” 1《四夷译字传奇》中,北齐国舅爷刘徽曾利用左钧直对他的感情,其手下也曾刺杀左钧直。 刘徽设计复北齐之国,却反而险些害死北齐皇室遗嗣括羽,括羽为报五万军中兄弟之仇,亲手灭了自己的故国。所以说刘徽曾害过朱尾的爹娘。 此外,在最后一部分,有凤还楼杀手被雇佣陷害括羽,为刘徽所杀。那个杀手是倚天的弟弟,所以倚天亦仇恨刘徽。刘徽与陌上春的相识,并非简单而意外的相救,而是另有隐情。这个后面的番外还会讲到。可能线索有些零碎,这里提及一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5、番外·尾巴 刘戏蟾和陌上春谈论内库之事,朱尾在一旁,就着陌上春磨磨蹭蹭,不能亲亲抱抱的,便拿了他的一只左手把玩。那只手本就生得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停匀秀美。朱尾看着是喜欢到心坎儿里面去,兀自玩得津津有味。手心那一枚月痕,被她一遍遍地用指尖恋恋划过,心口酸软。 刘戏蟾看着腻在陌上春身上对着一只手发花痴的朱尾,惋惜地摇头叹息道:“真是可惜了好一个‘冷傲无情’的勘主,就这样被毁了……” 陌上春看着傻笑发呆、浑然没听见刘戏蟾说话的朱尾,俊华脸庞上虽仍无笑容,那棱角却早已柔和了,恰如冰消雪融,暖意渐生。 刘戏蟾抖了一抖,“真是没见过你这模样,受不了了……莫云荪倒卖库货,暗度陈仓,我打算照规矩办了,逐出内库,永不再行叙用。你可有异议?” 陌上春平淡道:“此事我自当避嫌。” 刘戏蟾眺过波光粼粼的湖面,道:“萧家人应受的惩罚,当远不止于此。只是他们刺杀莫陌,早已无迹可追。想来过去的那些旧事,你也不愿意再回去追究了——有了这个丫头,估计什么囚禁断腿之恨,你也不会在乎了。既然是莫家的家事,便让靖国公自己去解决吧。” “如今皇帝厉行变法,官宦子弟再无可能似以往不劳而获、坐享其成。若无真才实学,便是有世袭爵位又能如何?萧家人多行不义,必有报应不爽。” 陌上春点了点头。 刘戏蟾嗤笑了声:“罢了罢了,你现在心里头就这丫头一个了,我还是别站在这里碍眼了。——喂,小尾巴,你这男人,可得看好了,上门来托我帮忙求亲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人家京城第一美人儿,靖国府的表小姐徐容容可是慕名来这山庄门口堵过人的。” 刘戏蟾说罢,嘿嘿奸笑着如风离去。 朱尾挑了挑淡淡眉儿,“嗯?堵到了吗?” 陌上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朱尾嘻嘻笑着,攀上他挺拔身躯,道:“她要是看到你,一定哭了……”在他身前蹭了蹭,她抱着他腰仰头黏黏糊糊赖娇道:“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陌上春垂了眉眼,轻叹道:“也只有你把我当宝贝……” 朱尾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纠正道:“什么当不当的,你就是宝贝!” 陌上春自知只要她蛮横起来,他是铁定争不过她的,只能抿唇不言。 朱尾撅嘴道:“你说错话了,要罚!” 陌上春无奈,俯下身去,被她勾住脖子狼亲了好几口。亲得他脸上湿漉漉的,还不许擦。 明亮的阳光洒落接天清湖,粼粼波色泛金,恰似万片龙鳞。 湖畔小亭若小荷一叶,精致点缀在一片菱花当中。 朱尾身着堇色罗衫,薄雾笼花一般,愈显得肤色如雪,粉泽娇柔。她伏在小亭阑干边的竹榻上,睡眼惺忪地望着三尺之外拿了把竹尺翻簿子的男人,发现身上半盖了件男子长衣。 她午后小憩时,他才看到第一本账簿,现在醒来,那一十三本一来厚的簿子都已经差不多看完了……陌上春办公事时,苛正得紧。而她又爱极了他专注的模样,便总是乖乖地守在一边,不去打扰。偶尔红袖添香,沏水时揉揉肩占个小便宜,也是别有情趣。 她曾问:你怎的对我家海库的人那般苛酷? 陌上春道:他们拿假票据和契单来糊弄我,我若给他们面子,岂不是让他们中饱私囊了? 她吃吃笑着:我就说呢,你就是向着我的。你对我真好…… 陌上春:……这和对你好有什么关系? 她星星眼望着他:总之你做什么都是对我好。 陌上春:…… 陌上春丹砂点过最后一页,有下人奉了两个瓷盘过来,一碟梅花糕,一碟切碎的生肉。梅花糕搁到朱尾身边,生肉放到了陌上春的几案上。 这梅花糕是刘戏蟾知道陌上春喜欢吃,特意找了江浙一带最有名的点心师傅做的。朱尾拈了一块搁到嘴里,果然入口即化,口齿噙芳。只是见到陌上春那碟肉,心中不由得直犯嘀咕。 这人一向不吃肉,现在居然要生肉?这一步未免迈得太大了也。 但见陌上春左手探进右袖中,解了那龙魂索出来。用龙魂索锋利尖端刺了一块生肉,抛下阑干,半吊在水面上。 朱尾看得呆呆的。昔日~他那龙魂索,夺命无数,多少人闻风丧胆,如今却……是用来钓鱼么? 只见水面忽起波纹一线,由远而近飞快滑来。及至近处,一个乌黑有刺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几只胖爪子扑棱扑棱拍着水花,脖子探得老长,一口将生肉叼进了嘴里。 “小呆子!” 朱尾惊喜不已,扑进陌上春怀里又亲又蹭,“你把它捉来了?” “你不要它了……”陌上春躲着她密雨般的亲吻,“我托刘戏蟾帮我带回来的。它开始瘦了,现在又被我养胖了。” 朱尾紧咬着唇,小小拳头用力打下去,落在他身上时,却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小下。她怨道:“都怪你!是你先不要我的!”她扯下耳上双珠坠给他,“这回不许提前还给我!没有万一!” 陌上春小心收了珠坠,看着她靥上因为薄嗔而生出的浅浅霞色,心神不由得轻荡。出神看着,想要靠近时,她却伶俐跳下地,扒着阑干向外望去,指着遥遥一大片淡绿如波的地方兴奋道:“那边是花园么?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陌上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好。” 陌上春拄了一支竹杖,朱尾挽着他,沿着花木小径走了过去。 他过去腿脚无力,坐轮椅和用竹拐都是迫不得已。双腿残了之后,朱尾的父亲便寻了番国的能工巧匠,专为他制了假肢。陌上春性子刚倔,不愿让别人瞧出他是残疾而待他不同,便苦练行走。如今虽然行路迟缓,动作笨拙怪异,却能丢下双拐,只拄一杖了。倘他静站着,青松凌岁之姿,断无人能看出他身有残缺。 及至近了,才发现那偌大一片望不到边的花圃,种的却都不是花,而都是……及膝高的狗尾草……这时节恰好尾巴抽芯,嫩绿而柔软,珊珊可爱。微风过处,千万只小小尾巴欢快摇摆,如漫漫翠绿海洋,看得人心都温软了。 朱尾微微蹙眉,“这……这不是它们自己长的吧?”其中一根杂草都没有,哪有这么巧? 陌上春目光闪烁地避着,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唔。” 软软的狗尾巴拂着她的长裙,小手儿一般,娇俏可爱。朱尾心中忽然一动,倏尔明了了他的心意,心中又是气,又是感动,哭笑不得地道:“哎呀……你……”她摇着他瘦瘦的腰,“我是朱尾巴,不是狗尾巴啦!” 陌上春微红了脸,避过她的眼神,不说话。 朱尾拽着他,又走到一大丛一大丛宛如矮垣一般的大尾巴草旁边。这些青绿草儿和狗尾草状无甚异,然而植株足有一丈来高,尾巴大而蓬松,毫尖儿微微泛着紫黑色,在这无垠的狗尾草丛中,极是威风凛凛。 朱尾咬着唇儿问:“你知道这大的是什么?” 陌上春摇摇头。 “哪来的?” 陌上春无辜坦白道:“刘戏蟾给的……她说身为勘主,种狗尾巴草未免太不霸气,于是就给了我一包种子。结果种出来就……” 朱尾捂着脸,哭了一声,道:“这是狼尾巴草啦!是番国才有的!” “我……”陌上春一时语塞,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有些被戏弄了的可怜样子。 朱尾哪里受得了他这副模样,“嗷呜”一声,扑了过去,用力勾下他的脖子蛮横亲上了他的嘴唇——她不化身大尾巴狼,就太对不起这些狼尾巴草了。 她想着陌上春一个孤僻傲气的人,是如何顶着刘戏蟾的日日的坏笑和调戏种下这无边无际的狗尾巴草的。 他不是什么有情趣的人,生活甚至可谓是枯燥无味,自然不会种什么雅致漂亮的花花草草去。他过去种艾蒿,是为了入药。如今种狗尾巴草,是为了排遣心中思念。都是些山间水畔随处可见的野草,她过去从不曾留意。然而被他种来,因了这多,因了这浩瀚,因了这锲而不舍的隐忍情意,让她心中震撼。1 他不会琴棋书画、吟风弄月,更不会花前月下甜言蜜语地讨她的欢心。 她曾问他明慧禅院竹林中的那首《画堂春》是不是他刻的,他摇头,说“春衣”那两个字,都是他偷偷练习了许久,才敢往竹簪上镌的。或许这是他会写的最好看的两个字了,又如何会往竹子上刻下诗词?他曾被带上明慧禅院听禅静心,无意中看到了不知是谁刻下的那首词,方动了心意,偷偷砍下一棵合适的竹子丢到山下,让人扛了回来,慢慢地剖开做簪子。 他在凤还楼的那夜,看到了她发上无簪,竟是一直记挂在了心里。 她丢了那一个,他便帮她做成百上千支回来。 因为她叫朱尾,他便种下遍地的尾巴草儿,日日看着它们在湖风中摇头摆尾,若有生命。 这些小小的、弯弯曲曲的、稚拙不堪的心意,在别人看来或许可笑,却让朱尾眸中生泪,心中生潮。 她握着他的腰,唇上却不分开,让他慢慢地坐了下来。丛丛簇簇的狼尾草恰似天然的屏障,将他们隔绝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细柔的碧绿小尾拂在衣上肤上,微痒,心更痒。 陌上春闭着眼睛,张唇回应着她,鼻息已是微微急促。 他的身子软软的,并不似过去那般棱角刚硬——陌上春不是个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朱尾的父亲为了防止他妄动内力,伤了本就孱弱的身体,便用更加强悍霸道的雪山真气,强行封禁了他的武功。 朱尾感觉到他柔弱地任她摆弄,毫无抵抗之力,心中不由得激动而又得意,只想吱吱地坏笑。她的亲亲宝贝爹真是再懂她不过,不但为她报了过去三针封穴之仇,更是让她现在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前襟被掀开,被朱尾剥了下来,露出平展而优美的肩骨。朱尾束着他双手,一路吻下来,温暖湿润的唇舌在他胸口的那一道明显的刀痕上,反复盘桓。 陌上春心中如被猫儿抓挠,急切地喘息,挣着她手,抗拒道:“深衣,不要在这里……” 朱尾咬住他薄薄一线肌肤,轻轻啮着,只觉他身上味道甘甜清润,竟是好吃,愈发地不肯放了,含混不清道:“这里……有什么不好?又没人……”索性一只手运力掐住了他双腕,另一只手儿不乖巧地摸进了他的衣里。 他极低声地喘息轻嗯着,更加费力地挣扎起来,极力想摆脱那一只不安分的手。 恰这时听见花圃外面人声道:“勘主?勘主可在此处?” 他立马僵硬了起来,面上潮红。朱尾按着他,小声道:“别理他!” 那人却又大声道:“勘主?一十三省分库的簿子,堂主那边急着用,不知道勘主看完没?” 陌上春咬着牙,强作平静朗声道:“看完了,都在亭子里放着,你直接拿走便是。” -----此处删除一千字------自行百度或者戳作者同名微博索要------- 朱尾未料到他如今竟如此不禁,怔忡着,只见他托她起身,将她轻推到一边,飞快拉好了衣衫,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他走了两步,身躯摇摇欲坠,她忙爬起身来扶住,却被他推开,不令搀扶。眸光明灭,面上晦明莫测,倒像是生了气了。 朱尾忽想起二姐说过,男人最是在意这个。她今日令他折戟沉沙,堕了男人雄风,可不让他负气而走? 他必是七年不曾纾解过。 她虽不懂医术,却也识得徐灵胎的药方中有肉苁蓉、鹿茸、yin羊藿之类……而这草丛间被人窥伺在侧的一场偷~欢何等刺激,他便是再能忍,又如何禁得住? 朱尾这般想着,却又笑了。敛好了衣裙,匆匆追上他,勾着他手腆着脸笑道:“对不起啦……不要生气……我又不在乎……” 他紧绷着脸,甩开她手,一路急急走着,步伐有些凌乱,直直行回房去。 一进房门,朱尾便紧贴上他的身子,双臂水蛇般缠上,小意哄道:“我错了……别生气……” 忽的只觉天旋地转,她惊呼一声,被他丢开竹杖打横抱了起来。微晃着走了两步丢到榻上,倾身压了上去,面上眸中,俱是带~欲冷色。 1事实上,狗尾巴草在现代也是有花语的:坚忍、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暗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6、番外·璧合 他解自己的衣服很快,可是朱尾身上那套裙装,是山庄中人揣摩着他的心思,特意买了件精致繁复的。美则美矣,络带太多,他单手解了两下,反成了死结。 朱尾惴惴地牵着衣裳,道:“你刚刚……还是不要……”他大病初愈,如此接连两次……她是真担心他的身子。 他眸底暗沉,若有海澜隐隐。左手撑着床,右袖中抖出那龙魂索,两指拈了那索尖利刃,行云流水一般自她肩井划下,一身堇色纱衣绉裙登时如花瓣片片散落,露出雪羽莲心来。朱尾又惊又羞,却在他身下无处可躲无衣可遮。他温驯了几日,她欺负他欺负得欢畅,倒忘了他阴狠的本性了。 朱尾咬牙——她也想要他。伸手去解他锦裤,却见他抽下床帘边的一根绳环,厚厚的窗帷帘幕唰地坠落下来,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滚烫的身躯随之压了上来,令她有些喘不过气。“好黑……我看不见你了……” 只是身上这人显然没打算理睬她的抗议。热烫的舌尖卷过她丝缎般的细嫩肌肤,令人心簇神摇的细腻触感替代了眼睛,让她好似冬尽时分的最后一片薄冰,分分厘厘融化在春江暖水里。 太久远的记忆,太过寂寞的过往。如沧海遗珠,失落在她心底。她靡软的吟叫都显得生涩。可她知道她在苏醒,他周身的热力,男子所特有的树木般扎实的力量和气息,都令她干燥而枯涩的身躯如春泥一般滋润而柔软起来。好似大地回春,万绿吐芽,千枝万叶自她身上生发出来,要将身上这人紧紧裹住。 他左腿跪着,右膝支撑,左手和右腕撑起了身体的重量。她的双腿绞上了他劲瘦有力的腰身,感觉到他应着她无声的召唤,就着柔泽春水,侵了进来。 “呵……陌上春……” 多么的好…… 她战栗着,身躯一遍遍地绷直了而又弛开,他但未动,那般美好而又甜蜜的感觉已经狂乱地冲击而来,令她剧烈颤抖起来,在黑暗中无声哭泣。却不知是因为祭奠那失去的七年,还是喜悦这奇迹一般的失而复得。 他攻掠伐挞,她一曲降歌。 他耕耘播施,她婉承露泽。 -----此处删除一千字------关注微信公众号“小狐濡尾”(xiaohuruwei1027),回复“囚在湖中的大少爷”-------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有如水洗。朱尾摸着衫子给他擦了两下,刚要去点灯,却被他一把拽在怀里,低哑道:“别去……我想……抱抱你。” 这句话中有浓浓的情,勾着她的心尖儿。她不动了,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指尖轻拭他胸前汗水,听着他一下一下沉稳的心跳,觉得安心而满足。静了好一会儿,她呢喃道:“点了灯……再抱啊……” 这话甫说出口,她心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令她倏尔一惊——他赤-裸着身子与她欢-好,不愿意点灯,便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残处! 她沿着他的右臂一路摸下去,果然将至手腕时,感觉他不着痕迹地移走了自己的右手。 朱尾轻言:“到如今,仍不肯让我碰么?……你答应过,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黑暗中,他的手臂轻轻一颤。她握住右腕时,他没有再躲。 自从他自己削去半截腕骨之后,他的右手虽仍有知觉,那两根手指却不似以往那般有力了,充其量,可以握住一个茶杯。 深衣柔柔地握住他右掌,感觉到那边缘粗糙而凸凹不平,软塌塌地伏在她手中,心中愈发怜惜。张口含住他那根柔弱无力的食指,一点点吮了下去。黑暗中闻见他似伤似疼的低鸣,手指弹出一缕指风,将床头灯的灯帽卸去,一豆烛火弹跳了起来,他的手指,他整个躯体,顿时坦陈于光亮之下。 他慌乱地缩手,却被她咬紧;左手四处抓着衣裳被单来遮住自己的残肢,却被她蛮不讲理地扯开,将他压得躺倒下去。 “别害怕……”朱尾喃喃着,光洁如玉的双腿缠住他两条失去了末端的腿,轻轻摩挲着那枯硬的皮肤,低下头去,舐去了他眼角的湿润。“你真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真的好喜欢你……好喜欢……” 她的吻自他发上落下,烙印在他眉心、眼角、鼻尖、唇畔……她细密吻过他每一寸肌肤,认真而珍重。他初时低低叹息,叹息中似有哽咽之声,然而终于是慢慢平静下来,呼吸匀缓,在她如蝶翼一般温柔的亲吻之中,缓缓进入了梦乡。 朱尾自己的衣衫都不能穿了。胡乱套了件他的衫子,拖着酸软身躯起来打了热水,小心地帮他擦净了身子。他想必是困乏,睡得极熟,竟是擦完身子又盖好被子也一直没有醒。朱尾轻轻叹息。过往他警惕心极强,睡眠亦浅,稍有声响或是气味,他便能惊醒过来,横刀相向。 这么多年,他终于是能安安稳稳地沉睡了。 她自己又擦洗了一番,听见外屋有声响。开门出去,发现竟是三哥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痞气十足地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还在窗台下晃荡。 三哥朱袈一脸“我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的神色,眼风飘飘然地扫过她披散的长发,身上的……男人衫子,拿下嘴上的狗尾巴草咳了两声,道:“咱爹托我给你说句话——” 朱尾惊讶之余,喜上眉梢:“爹爹来了?” 朱袈点点头,“爹娘都来了,天姥城会馆里住着。潘知寿正受训呢。”他摇了摇狗尾巴草,一脸坏笑道:“咱爹让我跟你说——人家身子养成不易,让你悠着点用。” 朱尾大怒,抄起手边一个杯子就砸了过去,被朱袈偏头躲过。 朱尾气道:“你自己编的吧!” 朱袈哼道:“你敢说你没做这种事儿?照镜子看看你脸和脖子……还有这身打扮!”他啧啧了两声,“那狗尾巴草都被压倒了一大片……小五,三哥现在佩服你了!人家可是内库堂堂勘主,你这光天化日之下就……啧啧,丢了咱朱家的脸事小,丢了海库的脸,这可就事大了……” 朱尾恼羞成怒,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挥手就打,朱袈忙翻身跳下窗子,站在窗外添油加醋道:“打我做什么!三哥我是一心向着你的,这七年,除了刘戏蟾和秦桑夫人,哥哥我可没让他见过任何女人,保准他对你死心塌地的……” 朱尾都要哭了,说话之间,却见一道人影风一般蹿进了窗子,朱袈怔了一下,愕然转头,“咦?——” 一个“咦”字尾音未尽,对上了一双妖娆凤眸。朱袈大叫一声:“朱裟!你搞什么鬼!”刘戏蟾一只手却已经成五爪抓来,“别和我装!你就是朱裟!” “我不是!”朱袈狼狈躲闪,满院乱飞,刘戏蟾却认定了他,“扯淡!上次你就是这样糊弄过去的!骗得了我一次,骗不了第二次!” “朱裟!你去死啊!自家的女人,躲什么躲啊!”朱袈哀叫着,抱头飞身出了山庄,刘戏蟾亦紧追了出去。 朱尾呆呆地扭头看着贴在墙角的容貌打扮和三哥一模一样的四哥,嘴角抽搐了一下。 朱裟目光落到里屋熟睡的人身上,又瞄了朱尾一眼,合掌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虽已还俗,偶尔还是本性难移。朱尾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又要拿茶杯砸他,朱裟却万分自觉地跳出了窗子,身后留下渺渺话语: “咱爹娘说了,你这般日日住在男人那边,赖在内库不走,忒不像话,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成亲吧!” 次日,朱尾才知道不光是爹娘来了天姥城,大哥大嫂、二姐二姐夫也都在这一两天会陆续到来。 刘戏蟾振振有词道:“这是我们内库的勘主娶亲,自然是要在我们天姥山庄办喜事!怎可能是去琉球?又不是我家勘主入赘你们朱家!” 朱尾点头,深以为是。握着陌上春的手,一笑嫣然:“那以后我们家儿子,是叫傅虫虫,还是陌虫虫?或者……望月虫虫?” 傅生是他的化名,而他的母亲,其实也不是姓陌,不过是拿名中的一个字,化为了中土名字的姓。 陌上春垂了眉眼,有些无奈,“还是……叫朱虫虫吧……” 刘戏蟾掩面而走:“算我白说……” 天姥山以西,又有一座郁郁葱葱的青秀山,群山环抱之间,阴阳两水相绕,幽胜之地。 凤还楼离天姥山相去不远,九仙夫人正被下葬于此,而老酒鬼则与云沉澜合葬。陌上春又在此处,为兄长莫陌立下了一个衣冠冢。 朱尾随着陌上春,在墓碑之前盈盈下拜,虔诚祝下香火。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她感激这里所有已经逝去的人。 没有九仙夫人,就不会有她所深爱的陌上春。 无论她过去待陌上春多么残忍无情,在最后一刻,她做回了他的母亲。 陌上春对兄长和母亲以性命相付。而恰是这一份发自本性的善良和牺牲,让他的生命两度延续。 他是最不幸的,却又是最幸运的。 而老酒鬼,一生为命运所戏弄,最终终于能恩仇泯灭,一笑而逝。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恰是沧桑。 活着的,便是应该感恩的。 朱尾扶着陌上春缓缓起身,听见身后低唤:“五小姐!傅勘主!” 熟悉的声音,她惊喜回身,“南向晚!” 南向晚的面庞上多了几许风霜痕迹,一袖竟是空空荡荡的,身旁站着白音。南向晚对着朱尾和陌上春,竟是双腿一折,便要跪下去。 朱尾慌忙止住他,道:“你这样就不像话了!” 南向晚看着她鬓边华发,和拄着竹杖的陌上春,忽而泣下,道:“五小姐,是我害了你们啊!” 朱尾心中恻然。陌上春已经给他讲过当年的事情。张子山拿住了南向晚的老母亲,逼问他打听白音的下落。他被逼无赖,带着张子山找到了白音和徐先生夫妇。 张子山将白音和徐先生夫妇打晕后吊在黑松林,四面设下复杂机关,但陌上春来救,便会落入陷阱。 南向晚深觉愧疚,冒死前去解除机关,却被重伤,失去一臂。所幸陌上春去得及时,方捡回了一条性命。 朱尾看了看陌上春,对南向晚道:“为何要这般说?张子山被名利蒙蔽内心,就算不是你,他也会想到办法陷害我们。错在他,而不在你。命中注定之事,与其躲避,不如面对。” 她挽了陌上春的手,笑盈盈道:“我与他,如今在一起,就很好。你不要叫我五小姐,我还是喜欢你像过去那样叫我。” 陌上春掩口咳嗽了一声,朱尾才反应过来南向晚过去也曾叫她“小媳妇儿”,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是叫小姑奶奶啦!总之,只要别叫五小姐这种见外的名字,其他什么都好!” 南向晚终是笑了,“那你们大喜之日,我们再来道贺!” 白音静静看了陌上春一会儿,微一点头,转身和南向晚一同离去。 世间缘分,或许真是上天注定。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她等待了那么多年的凤尾苏铁,在朱尾出现的那一年,奇迹般地生了花蕊,雌雄相交,结下了果实。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三生石上姻缘天定,陌上春的誓言,悄然自破。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再执着。 朱尾望着南向晚和白音渐渐消失的身影,对陌上春道:“我曾笑南向晚孤星入命,看来这命格,也是为劫所破呢。” 她顿了顿,轻声道:“听说晏江王姐弟也来了。紫川郡主她……至今不嫁。” 陌上春黯黯道:“你若是见过我哥哥,也一定会非他不嫁的。” 朱尾注视着他,轻笑道:“没有‘若是’了。他注定是紫川郡主的,而你注定是我的。” 忽而又见轩昂一人,从九仙夫人墓后小树林缓步而出,朱尾欢喜道:“莫七伯!你也来了!” 莫飞飞走到朱尾身边,伸手揉了揉她发心,温和而又宠溺地笑道:“七伯的小尾巴花儿,终于要嫁人了呢。——以后,还做饭给我吃不?” 朱尾咯咯笑道:“当然做!” 莫飞飞温温的眼神,望向陌上春。 陌上春薄薄嘴唇微微动了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莫飞飞却笑了笑,“还是叫不出来么?或者,还是恨我?” 陌上春摇了摇头。 “那么你们婚礼之上,我可否……厚着这张老脸,求一个高堂之位?” 朱尾惊讶无比,却见陌上春并无犹豫地点了点头。 莫飞飞捋须哈哈大笑,“好!好!好!” “七哥,这下,可算是开心了罢?”话语先至,小树林中,又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朱尾“啊”地大叫一声,鸟儿一般飞扑过去,抱住那丰神如玉的男子,撒娇地唤道:“爹!”又腻进那眉目素净的女子怀中蹭着,爱娇道:“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朱尾的父母,海库令主朱镝,和昔日□□第一女阁官,左钧直。 左钧直爱怜地摸着朱尾的头发,口中却揶揄道:“爹娘来这么好几天了,你倒是一点都不念着,也不去城中看我们。”轻叹一声,“娘的贴心小棉袄,小心意早就不在爹娘身上啦。” 朱尾虽已是二十多岁,可是在爹娘面前,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嘟着嘴儿道:“哪有啊……我们这就要去城里见你们的,没想到你们先来了嘛……” 左钧直慈蔼笑道:“哎呀,‘我们’……现在已经是‘我们’了!” 朱尾被笑得满脸通红,转向陌上春求救。朱尾腻在左钧直身边,陌上春被放了单,独自对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堆亲人,略略有些不自在,讷讷道:“叔父……叔母……” 朱镝“咳”了一声打断,“我家尾巴在你那住了一个来月了,你还叫我们叔父叔母?” 陌上春有一刹的怔愣,朱尾登时反应过来,奔过来用力摇着他的手臂,欢欣雀跃地道:“快叫啊!快叫啊!” 陌上春眸中轻潮浅涌,喉中有些涩然,张了张嘴,哑声唤道:“爹!娘!” 朱镝和左钧直俱都笑了,朱尾五指和陌上春紧紧扣着,感觉到他手心的潮润,心中亦是潮润了。 林中却是一连串的笑声,六七个男男女女,拉着好几个小孩子,迈步走了出来,一个个容颜风情各异,却都是美貌夺人,端的是人间龙凤。 其中的榴衣胜火的女子笑声清越,大大方方道:“那我们呢?妹夫可不得一个个地叫一遍?光叫爹娘,可是不够呢!” 朱尾鼻中酸酸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你们都来了!” 大嫂明谅笑道:“小五妹大喜,我们怎么能不来?这五妹夫久闻大名,一直未曾得见,今日见到,总算是知道为何会把我们家小尾巴花的魂儿给勾去了!” 二姐朱朱亦附和道:“是啊,五妹夫,我们家小尾巴天生有点痴傻,你以后,可不能欺负她,不然我们这么多人,可都不会轻饶了你!” 未待陌上春说话,朱尾抹了把眼泪,抢着道:“哪有!都是我欺负他,他才不会欺负我的!”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没成亲呢,就一心只护着人家了!” 这一时欢声笑语响彻山林,在群峰丛岭之中,久久回荡,余音不绝。 待众人都散去,朱尾又到九仙夫人和莫陌的墓前,跪在石碑之前,轻言道:“以后,你们也是我的娘亲和哥哥。谢谢你们把他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他,和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生一堆漂漂亮亮的小孩子,也和你们长得一样……我们以后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她偏过头,陌上春向她伸出了手。 朱尾弯弯眉眼,笑意煦暖。 “哥哥他,会很高兴,看到你娶了我。” 她,本来会是莫陌的妻子。 莫陌把生之光明留给了他,亦把爱之绚烂留给了他。 陌上春眸中有清清泪光,嘴角却是一点一点地勾了起来,终于汇聚成了一个明朗的笑意。金子般灿烂的阳光落在他俊秀无伦的脸上,略无半分阴影,更是衬得那笑意纯净而明亮,夺目光芒。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何如你,一笑倾城。 朱尾只觉得漫山遍野都开出绚丽繁花,那花海天地之间飞快地蔓延,四面八方聚涌而来,一直覆满她的心里。天地间光亮越来越大,终是充斥了整个红尘紫陌,微尘十方,无不闪烁熠熠辉光。 朱尾把右手放在他左手掌心,站了起来。四目相对久久,一切尽在不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溺在这一个迟来的无双笑意里,以一世深情相许,今生无悔。 这正是: 朱雀巷尾生花树,深衣过处尽归尘。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陌上多暖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7、番外·陌上春(三) 他离开凤还楼的时候,没有带上他相依为命的双刀。 他想他离开了凤还楼,就不再是一个杀手了。 他想回到靖国府,以哥哥的身份,去做一个好人。 凌光的那一掌,令他浑身的骨头都似碎裂了一般,胸前血气翻腾如怒滔。 他在山涧迷蒙湿润的雾气中飞快下滑,胸口淤血一口口呕出来,被强烈的山风打在自己身上。 生命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流逝。他用脑中的最后一线清明,将那龙魂索的利刃一次次刺入自己的手臂和肩上,强迫自己清醒。 他不能死。 哥哥让他好好活着,他就不能轻易死去——他活着,就是哥哥活着。 从此岸到彼岸,这是他的第一次自我救赎。 龙魂索撞上锚钩的一刹,他失去了知觉,左手一松,从荆棘密布的陡峭斜崖上滚了下去。失去知觉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会不会有人救他?他现在面上还敷着厚重白~粉,惨白可怖。唇上鲜血刺目,定是状如厉鬼……这副模样,怕是只能行走黄泉了。 醒来时,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入鼻尽是桃花酒香。 左腕被人拿着,源源不绝的醇厚真气贯注了进来。 周身剧疼,内外如水火相交,胸口心脏似乎贲突起来。那股醇厚的真气行走于他奇经八脉,将他破碎不堪的经脉缓慢调理。他艰难地呼吸着,转头去看那个正在对他施救的人。 桃花醉眼,白发白须,桃花庵中桃花仙。 刘徽! 他双目陡生戾色,右腕疾抖,龙魂长索飞掠咽喉。 只是别说他如今武功尽失,就算是身体无恙之时,他也不可能奈何身边这白发老者半分。 刘徽右手仍拿着他左腕,运入的内息未有半点波动。左手二指漫不经心地擘出,顺着那长索飞势,将尖利白刃夹在了指间。无论陌上春如何使力,索刃纹丝不动。 “臭小子真不怕死。”刘徽谑着,又补了一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爷就好这一口,啧啧。” 陌上春死死地盯着他。 他做到凌光二品,杀人如麻。唯一的一次失手,就是眼前的这个刘徽。 多年之前,楼主倚天初入中原,开始着手创建凤还楼。最初的杀手,都是他昔日旧部。 倚天的弟弟,武功仅次于倚天的一个,在被雇去谋杀驿吏时,为刘徽所刺。 许多杀手都被派去刺杀过刘徽,后来甚至被当做一种试炼。 刘徽一拽龙魂索,道:“臭小子,我要收你做徒弟!” 陌上春冷冷道:“我不拜师。” 刘徽右手贯入的内力忽然一收,反冲他凌乱破碎的经脉。陌上春双目骤然圆睁,额上汗水粒粒沁出,大如黄豆。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不讨饶。 “不拜师也行,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就报恩罢!” “臭小子,我看得出来,你不想死。不想死,就乖乖听我的话!” 那内力又转平和舒畅,陌上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恨声道:“我如今……内力尽失……废人一个,对你……有何用处?” 刘徽捋须而笑,“你知道我是谁罢?” 陌上春右手捂着胸口,目光鸷狠,点头吐气道:“你是内库勘主。” 刘徽道:“不错,那次你逃走之后,我便一直找你。这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听说凤还楼连发一十三道九仙飞令追杀你,你若还想活着,就乖乖跟着我。” 陌上春咬牙道:“你我黑白两道互不相干,要我跟着你作甚?” 刘徽攫起旁边的酒坛子饮了一大口,满面畅快,道:“爷看上~你算数的本事了。” 陌上春凝眉不语。 数月前,他被倚天派去刺杀刘徽,和刘徽交过一次手。 一般的算盘,不过十三十五档,刘徽用的是一把二十三档七珠的大铁算盘。 他杀人,从不蒙面。因为他不曾失手。 他衔刀而去,刘徽瞄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去算他的账。 “凤还楼萧条至此,竟让个黄口小儿来杀我?啧啧!” 手掌一按算盘,数枚铁珠结北斗之阵,流星飞射。 陌上春身形遽动,斗转星移。而那铁珠接续射来,愈来愈急,恰如疾风暴雨摧枯拉朽,所中之处无不坍碎飞散,一时间房中砰砰闷响如雷,尘土弥漫。 陌上春行走江湖已经五年之久,所见高手无数,然而无一人能强过倚天,所以他有自信不蒙面。 然后眼前这个白发刘徽,头一回让他心生惧意。 这人的修为在倚天之上。 而且,他虽是内库勘主,算是正道中人,却绝非善类。 他看见了自己耳上刺青,竟是眼中一亮,之前那百无聊赖儿戏般的打法,突然就凌厉起来。 “春字杀手?啧啧,凤还楼自养杀手分作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字辈,你这春字辈,还真是绝无仅有啊!有意思有意思!” 倚天曾告诉过他,刘徽最擅的是剑法。 他深知刘徽一旦出剑,他必然顶不过十招。瞅着他手中算盘子儿打尽的空隙,纵身一跃,逃遁而去。然而刘徽岂肯轻饶,抄剑而起,追出窗外。掌中忽而又现一枚铁珠,挟着尖啸风声弹向陌上春。 这一招实属暗袭,绝非光明正大。而一颗之后,又联一颗,却是子母弹,竟是非置陌上春于死地不可。 然而陌上春这十二年在凤还楼日日的相互搏杀中幸存下来,早就练出了一身心算的本事。一念之间,可以算出暗器的个数和飞射角度,更遑论这明明白白的算盘珠子。 二十三档七珠,合共一百六十一颗。 刘徽出手十八次,一共发出一百五十九颗算珠,藏了两颗。 陌上春料敌机先,横刀于后,躲过一颗,第二颗正正击在刀刃上。 刀碎落地,他虎口血流如注,却趁刘徽大感意外之时,运足轻功绝尘而去。 看来正是那一次,让刘徽记住了他。 陌上春道:“好,我要去靖国府。” 他断未料到,靖国府,是他另一个漫长噩梦的开始。 他略略易容。莫家他了如指掌,冒充莫陌混进去,并不是一件难事。穿起专属于哥哥的纯白衣衫时,他有一刹的恍惚。 仿佛这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穿上,他就成了哥哥那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他想努力去做一个好人。 可是他很快便发现,他这一生,或许只配在黑暗中行走。 他归家的消息,被急报传给了远在东海的莫飞飞。莫飞飞收信,快船飞马将回。 他看得穿傀儡江湖,却看不穿豪门公府。 新修的巨大的靖国府让他迷惘。 他不懂得怎么说话,更不懂得一切礼节。 莫飞飞归家的前一日,已经是莫云荪的通房丫头的g儿,给他端来了梅花糕。 他甫一尝,便知其中有毒。 他冷冷看向g儿,那个看起来楚楚娇柔的姑娘,忽而扯下了自己的衣裙,惊呼非礼。 饶是他见过无数生死,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般境况。 莫云荪冲进来,挺剑便刺。 他虽内力全失,然而要对付莫云荪这般的纨绔,又岂在话下?一击一点,莫云荪长剑脱手。莫云荪又欲暗箭伤人,却被他生生折断了双腕。 这是他的本能。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他铸下了大错。 在他毫无抵御之力的情况下,重杖加身。他被活活打折了双腿,奄奄一息。 他折去莫云荪双腕的手法干脆利落,尚可接回。 然而他小腿上的筋骨俱被打断,但凭接骨之术,却是不可能好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萧家人害怕曾经刺杀哥哥的事情败露,便索性再度陷害他。 倘若他真是莫陌,被打成这样,不出一夜,必死无疑。 可他是陌上春,要为哥哥活下去的陌上春。 那一夜他头一回心生绝望。 他仇恨这靖国府中的所有人,更仇恨莫飞飞。 他紧紧攥着哥哥留给他的那一块白玉。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娘亲为了莫飞飞可以抛弃一切,可是莫飞飞却负了她,另娶了旁人。 这句诗不过一句大大的笑话,一个莫飞飞蒙蔽他娘亲的恶毒谎言。 哥哥的死,他沦入是夜的绝境,都是莫飞飞的负心薄幸造成。娘亲恨他有理,他恨他,更有理。 他在那一夜对着凄冷的月色起誓,他这一生,倘若未来还能爱上一个女人,那么一定就只有那一个女人,至死不渝。 莫云荪终究是莫飞飞的儿子,他不能杀。 可是这一口气,必须出。总有一日,他要堂堂正正代替哥哥站在这世间,让这莫家的所有人,低下头颅,为他的哥哥忏悔。 翌日,他见到了莫飞飞。 莫飞飞抱了他一整夜。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伏着,看不到莫飞飞的脸,却知道他落了泪。 莫飞飞三天三夜未合眼,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让他渡过了这一场险。 莫飞飞果然还是喜欢哥哥的。 也难怪他曾想让哥哥做公子袭爵。然而这份偏爱,却为哥哥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一份父爱他本该感动,可他实在太恨他。 背上纹身无法完全遮掩,他知道莫飞飞已经看出来他是凤还楼的人。 只是凤还楼近些年捕捉了不少人质,甚至将合适者训练成自养杀手,他并非没有解释的理由。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知道言多必失。莫飞飞问及他可知娘亲人在何处,他但摇头。 莫飞飞教给了他灵枢针法。 “灵枢针法虽然可以助你接续经脉,恢复如常,然而双腿要能下地行走,恐怕需要七八年之久。” “我本该带你在身边,可是身为军将,不得不守军规。我会让你住进一刹海湖心苑,名为思过,实为养伤,避免和府中人的接触。一刹海外布有白沙阵,我会以保护水源和防患寻刀者的理由派驻京军,以防凤还楼的人前来追杀你。” “我知道你恨萧家人。我亦恨。只是……莫家数百年基业,家大族大,我身为长子,许多事情,想做,而不能做;不想做,却必须去做。萧家根深叶茂,时下些微动摇不得。我不能为你母亲正名,亦无法让萧氏受惩,是我莫世靖无能,对不住你母子——合该我这一生孑然。” “过去的事情,纵然悔恨再多,也无法挽回。但我想许你一个未来。” “七年之后,我会回来,接你出湖。” 他觉得可笑。 他的未来,不需要莫飞飞来许。 就算他有未来,可他娘亲呢? 娘亲所失去的,莫飞飞永远也弥补不回来。 随后刘徽化身老酒鬼,也混了进来。 他原本不想随刘徽入内库,可是他现在想了。 莫陌不应该依赖靖国府而活。他要在七年之后,莫飞飞如约回来接他之前,自己一步一步走出靖国府。 苦研医术,唯求身体能够尽快好起来。 跟着老酒鬼学一切做勘主所应该懂得的东西,只求出去之后,能够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安身立命之位。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用刀,他就得学会别的东西。 这七年中,他日夜不敢懈怠。并不曾比在凤还楼的十二年,有半分的松懈。 和白音、徐先生夫妇重又有了联系。他知道他不配穿哥哥的白衣,便请秦桑另为他制衣。他终究发现,只有穿着那双色夹衣,他方有勇气盍目眠歇。 湖心苑中不断有寻刀之人来袭,总有京军防不住的高手。他内力渐渐恢复,虽然双腿不能行走,却不敢落下武艺。 龙魂索、针法,刘徽亦会时常加以指点。他本就悟性极强,这七年间,武功修为竟是突飞猛进。 他不能似刘徽一般从地面出湖。后来刘徽赠了他一件鲛衣,他便能下水寻找出湖秘道。在水中,他方觉得同常人一样,感觉不到腿疾。于是他经常喜欢潜入湖底。在水中遇见的寻刀人,总被他刺死之后,扎入湖底。 不知为何,这种杀人的快感,令他欲罢不能。直到后几年,他戾气渐渐消除了些,杀意方不如以往那般炽盛。 七年中常有惊险。袭入湖心苑的人,总被他捉住。向刘戏蟾索要了廿日绵,置入口中藏尸于地下密室,供他解剖练针之用。最初莫飞飞安排进来的丫鬟是个善良的姑娘,服侍他四年之久,却有一次无意中窥见他解剖死人,竟是吓疯了。无奈之下,他只能给她服食了忘忧,将她放回了前府。后来萧夫人安插进来的丫鬟,他一个不留地全数逐走。恶毒者,他更不曾手软。 七年前那一时幼稚所遭受的断腿之痛,已经让他很清楚,做哥哥那样纯粹的好人,他没有办法活下去。 在第六年,他发现了湖底藏有六千忍刀的密室。 他惊喜之余,突然想到了立得功勋进入内库的法子。 刘戏蟾曾同他提过,朝廷早有探得国中一直有扶桑间谍潜伏,然而总是无法一网打尽。 他随刘徽这么多年,对账务银钱的运作已经极是熟悉。从零碎的线索中,他推出这些扶桑间谍有大笔的银钱存于京城的钱庄。 内库的船务一直因为银钱周转无力,乏于整顿。倘是能够空手套白狼,从扶桑人手中取得这一批巨资,并购林立的私家船厂,不在话下。 他将这个想法同刘戏蟾说出来,刘戏蟾惊讶之外,却又击掌赞叹:“也就你这种恶人会想出这种无耻的法子!以恶报恶,好!” 她想了想,又皱眉道:“我听皇帝身边亲军说,那些扶桑奸细首领虽未露面,然而一个个武艺其高,就算你查出了他们的身份,又如何能不打草惊蛇地取出银钱来?” “我自有办法。” 刘戏蟾愕然:“你要亲自出手?” 他漠然道:“最后一次。” 为着这最后一次,他准备了一年之久。待查出了十三名首领的身份,他从徐灵胎和刘戏蟾那里备齐了各类所需的□□、衣饰、易容道具之类。亦让刘戏蟾为他重新打制了双刀,以防万一。 刘戏蟾看到其中还有女子裙衫时,不由得好一阵大笑,道:“我总扮小生,人说风流倜傥;想来你扮花旦,必是倾国倾城。” 待刘戏蟾笑够了,他冷着脸道:“里面那个大首领贺梅村,以我眼下的身手,打不过。” 刘戏蟾嘿嘿笑着,哼着南戏的调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倒是羡慕那贺梅村了。” 他狠狠剜了刘戏蟾一眼。 刘戏蟾用力拍了他一下:“多多小心!我爹那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儿的,我还指着你回来做勘主!” 这一年春意时至,他复又临风站立于京城高墙密瓦之上,俯瞰满城灯火,安然无恙。 十二年又七年,他想也许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张府之中千樱胜雪,落英缤纷而无声。他手中的刀寂然刺入贺梅村的心脏,干净,利落。他木然地看着那细如毫发的伤口,知道这又是一次完美无缺的刺杀。 他依然是最好的杀手,不过这并不是他所恋栈的东西。 这一夜过后,他可以永远告别这个身份。 他脱下女装,复又易为贺梅村的模样。 妙的是他的身高体形竟是贺梅村十分相似,让这个计策几乎是天衣无缝。 当然,他刺杀贺梅村,不仅仅是为了夺取巨资,他还要从这张府之中,寻找出张好水建造靖国府一刹海和凤还楼的图纸。贺梅村继承了张好水的家业,这些东西,很有可能就在他这阁子里。 他从几案的画轴中寻起,然而打开的第一卷画,便让他凝了颜色,摒了呼吸。 是一个带着一对珍珠耳坠的小小姑娘。 并非那么的美貌,却似林中精灵一般轻盈可爱。欢笑着,眉眼儿都好似弯弯的月牙。 似踏着这烂漫□□而来,那笑意如能够消融一切冰雪的春日暖阳,耀眼得有那么一瞬让他几乎想避开眼去。 他冰冷黑暗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就像一只久在黑夜中飞行的蛾,见到这一束夺目的亮光,便无法抑制地被吸引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束光,其实是火。 只是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向着那光亮和温暖,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而已经决意永不再用刀的人,为了她,再度双刀出鞘。 那画的下方,写着“朱尾深衣”四个汉文字。 这令他突然茫然起来。 这是扶桑名字么?可他并不曾听过有这样的姓名。 可这个姑娘若不是扶桑人,画像又为何在贺梅村这里? 当夜,他被一个小小姑娘扑进了冰冷的一刹海。发起高烧,双腿复又不能行走。一切的计划全数被打乱,他愤怒至极,决意寻到那姑娘,要将她碎尸万段。 次日,又要应付靖国府的那一群人。 然而魑魅丛中,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一对泛着柔润晕光的珍珠耳坠,洁白无瑕。 她易了容,他仍旧能认出来。 昨日那画中的姑娘,竟然活生生地来到了他面前。 死水般的心中泛起涟漪,却让身体上的痛苦更重。 他强迫自己挪开眼去,眸中放空。 人都走了。那个小小姑娘却留了下来。 是新给他的通房丫头。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猫儿一般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说话了。 然而那声音,却是昨夜,让他堕入冰湖的那个姑娘的声音。 “我叫朱尾,小字深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58、番外·四夷系列终章 海库令主朱镝的幺女与内库勘主傅生的盛大婚礼,良辰吉日在天姥山庄举行。这一场婚礼并未广发喜帖,然而皇帝派出太子前去贺喜,御赐“天下大同”之金字匾额,昔日殿前八英尽数聚集天姥山庄,仍是让这场喜事飞快传遍了天下。 海库令主朱镝一家、内库那神秘至极的堂主和勘主、弘启一朝殿前八英……哪一个不是传奇中的人物! 平日里见一个已是比登天还难,这一次竟然济济一堂,可不令天下人惊叹向往! 是以婚礼前后的天姥山庄,四方都拢聚了各色人等,天姥城中,一座难求。至最后,太子不得不请命调遣了地方守备军前来阻截和防卫。 大婚当日,观礼之人并无外人。那些想亲见内库堂主、勘主之人,终究未能遂愿。然而大方现于人前的八英和朱镝、左钧直夫妇,却令人大呼饱了眼福。过去曾一睹朱镝劫法场,救下左钧直并与八英相斗那一场奇景之人,不由得慨叹数十年过去,这些人却仿佛未曾变过。 世人无不揣测这内库勘主傅生是何许人也,名不见经传,却能够娶到海库令主家的五小姐。而内库传闻中那般苛酷冷傲之人,为何又能恰了五小姐的心。一时间传说纷纭,连茶馆之中的说书人,也讲起了各种故事——四夷纷争的、女帝和云中君的、朱镝和左钧直的、殿前八英的、朱家的五个孩子与皇族明氏、云氏、刘氏的种种纠缠…… 然而这个世上的传奇,永远都是说不完的。 这日五鼓时分,朱镝与莫飞飞二人登上天姥山之巅,等候日出。 天姥山势拔五岳,傲视群峰。二人足下,云海漫漫,烟涛微茫。而四方浓云之底,数十座山峰微露岭巅,恰如股h。 “你当时,真的不知道他不是归尘?” 莫飞飞攥紧了手中玉佩,眺向茫茫远方,似是勾起了极远的回忆,嘴角向上弯起,道:“你也是做了爹的。你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朱镝微微色变,却闻莫飞飞很快说:“但他是羡仙的儿子。” 朱镝叹道:“你这二十几年,也过得太苦了些。我知道你向皇帝请战扶桑、驻守东海,就是为了去找她——你别不承认。” 莫飞飞苦涩一笑,凄然道:“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宁可不生在王侯之家。枉我少年自夸风流无羁,却不敢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带回家,还顺从家族之命,娶了一妻两妾。到如今,两手空空,还将他们母子三人害成这样。陌上春他……全是我一人之过。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朱镝道:“时也势也,命也运也。你这般推论因果,未免太过偏激。倘若不是两国相争,陌羡仙为何会来京城?你又为何会东征封爵?归尘又为何会遭萧家嫉恨?若不是雪斋和织田□□,倚天为何会流亡中土?你我及所有人的命运,固然是我们自己种下的因果,更是在这浩荡时势当中浮沉。”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陌上春都能放下,叫你一声义父,你为何还要驻足于悔恨之中?” 莫飞飞吐出一口浊气,笑道:“若不是有你家小尾巴花儿,我恐怕这一生,都会在陌上春面前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朱镝大笑。 这时只见极天之际,细细一线异色,顷刻化作绚丽五彩。云霞明灭,如东海之涛。一轮红日正赤如丹,仿佛挣脱了束缚,一跃而上。下方炽烈红光动摇相承,霎时间乾坤之间大放异彩。云海诸峰,绛皓驳色,竟似向这红日伛偻而拜。 朱镝和莫飞飞静静观着这一幅磅礴而恢弘的日出之景,良久失语。 莫飞飞忽而开口叹道:“从不知立于巅峰,竟是如斯胜景。也难怪,天下英雄豪杰,都要为这江山折腰。” 他看向朱镝,笑道:“括羽啊括羽,当时我们武英殿九人,就属你最为无欲无求,没有功利之心。然而到头来,你却是最大的赢家,甚至连皇帝,都输在了你手里。” 朱镝道:“怎讲?” 莫飞飞笑叹道:“你娶了左钧直,拿了海令,看起来是似乎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成了个四海闲人。然而如今你长子娶了公主,内库堂主、勘主分别成了你家媳妇、女婿,内库可不是也被你收入彀中?当今□□,占三分之二财源的内库、海库均握在了你的手中。你最开始除了左钧直,什么都不要,结果得到的,却是三分之二个天下还不止。” 朱镝哈哈一笑,手指万里河山,豪情道:“这峥嵘江山,苍茫天下,我等俱是个中微末尘芥,何来赢家?江山恒在,人世代迭,英雄俱为时势所造,何人又能真正主宰这天下!” 莫飞飞为他这话所感染,捋须道:“是啊!你我,都已经老了,但这个四夷来王的盛世传奇,还会代代延续下去!” 恰此时,只见青冥浩荡不见底,一轮雄日放出光芒万丈,将这万里乾坤,照耀得朗朗! 这天地寥廓,这寰宇无涯,正是御浩浩长风,挂八面云帆,纵横四海之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