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全)》 匣心记1_引子 尾犯 序 二女对坐,青田与喜荷。 二人谁也不曾想过,一生中竟会直面身份一如对方之人——青田是娼妓,喜荷是帝国的国母。 中间一条长桌将两者隔开,桌上一只金匣。 黑色的面纱与长久的停顿后,喜荷再度开口:“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 青田怔望,抖动着伸出手去揭那金匣。 于是匣子便如一本书似的徐徐被开启,书里的故事,自引子,细说从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一 一 北京,庙右街。 街口是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的一座真君庙,历经了百年的朝代更迭,香火已不如旧日繁盛,庙南的这条街却成了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此刻时值正午,林立于街边的酒家无一不人满为患。就在这无数的红男绿女间,总有谁和谁蓦然撞了个面对面。于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对男客沿着楼梯走下,年轻的那个扭头神往道:“才过去的是谁家小姐?样貌当真不俗!” 一旁年老些的压低了声音,耻笑道:“谁家小姐会往这饭庄里头跑?这是来‘应条子’的。” “应条子?” “呵呵,真是个傻小子。京中的妓院将客人留宿称作‘住局’,窑姐儿外出应酬称作‘出局’,出局必须由客人写请柬邀请,这请柬就叫做‘局票’,也叫‘条子’,‘应条子’就是窑姐儿应召陪客。” “才那位姑娘是窑姐儿?窑姐儿竟有这么阔绰的排场?” “窑子分三六九等,窑姐儿自然也贵贱分明。那最下等的窑子是‘老妈堂’,窑姐儿全是些老丑不堪的。高一等的是‘下处’,里头的女人大多略有姿色但年岁已长。再高一等的‘茶室’中,就尽是青春妍丽之人。顶级的妓院专有个名儿叫做‘小班’,小班中的妓女以南国佳丽居多,因此也随了南边的叫法,被尊称为‘倌人’。小班倌人不仅个个容貌出众,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达官贵人们宴客多要请她们侑酒助兴。方才那一位就是问鼎花榜的当红倌人,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段家班,花名‘青田’。” “叔叔,照您这么说,我也可以写条子叫这位段青田姑娘出局?” “休得胡闹,你爹这次让我领你进京是有正事要办,可不是访翠眠香来的。你年纪尚轻,过两年,叔叔再带你好好地见见世面。” …… 男人间这一番私语的工夫,那女子早已娉娉婷婷地上了二楼。她后面跟随着一班娘姨丫头,有捧拜匣的、捧手卷的、捧毡包的……最前面引路的是一位身着雪青小褂、月白六幅裙的大丫鬟,她怀抱着一把束于囊中的琵琶,絮絮说道:“这顿饭好生奇怪,做东的是乔运则相公,请的却不是祝一庆大人。乔相公高中头名状元,祝大人是今年科举的主考官,照道理,乔相公要称祝大人为‘座师’,今儿也就算是谢师宴。可分明听说祝大人不过是作陪,另有一位贵客驾临,不知会是谁?”她转眸一望,却吐了吐舌尖笑出来,“我晓得,姑娘的心上从没贵客贵得过咱们乔状元半个铜子儿。” 一听“乔状元”,青田就轻斜了婢女一眼,耳下的一对玉蟾折桂耳坠欢欣地摇动起来。她两眉秀长,双眸清亮,白皙的脸面上施一层浅红胭脂,乌发高绾着苏样髻,身着一袭织金缠枝花细绸子窄袄,绉纱的长裙随脚步而轻扬,整个人仿似是一阙顿挫的柳永词。 “青田姑娘进来,旁人退开。”满壁雕花的深深廊道里守着好几名佩刀护卫,将一众侍婢挡在了雅间的门外。门缓缓地开启,青田独自移身而入。 满堂的富丽映入眼帘,地下铺着龟背如意花样的绒毯,雪白色的粉墙,墙上横一轴唐寅的仕女,正中是一张圆桌,罩着瑞草葫芦闪缎锦绣桌围,桌上摆一席精致的酒宴。 席宾只有寥寥数人,陪坐席末的就是新科状元乔运则,秀眉隽目,不过二十出头。他对面那年过五旬的长者便是祝一庆,官居礼部尚书。祝一庆的背后,有谁叫了声:“青田姐姐。” 青田回以一声:“惜珠妹妹。” 惜珠柳叶眉、吊梢眼,斜插着一朵白芙蓉。她也是一位名满京师的倌人,且与青田自五六岁起就一道学艺,正出身于同一家小班,算是一山难容二虎。只见她虽然摆出了一脸的热络,身子却向前头的祝一庆偎过去,佯笑道:“祝大人,昨儿您老明明吩咐的午时一刻,这时已酒过三巡,青田姐姐才姗姗来迟,面子竟比三爷还要大呢。” 祝一庆慈眉善目的,只打个哈哈,把手冲着席首一张,“青田姑娘,快来见过三爷,呃——王三爷。” 两名伴酒的娈童间,王三爷踞坐在正中,看年岁约莫有二十七八,肤色略黑,眉目生得棱角分明,看起来有一股奕奕逼人的英气,神色倒十分淡淡的。青田不认识这位王三爷,但她成日打交道的不是高官就是贵戚,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既然一品大员祝一庆也对该人谦恭有加,又姓“王”——京中再无第二个王家,乃头一号豪门望族,权倾朝野。 她心内一凛,立时就娇滴滴地万福下去,眼波流闪出万种风情,等闲一睐使人瘦。 “见过王三爷。” 从青田出现在门前,王三爷只深望了她一眼就转开目光,想来是见惯了各色佳人,对怎样惊人的美貌也只视若等闲。此时也不过把双目向这里掠一掠,可有可无地点了个眼皮,就再不曾朝她多瞧。 惜珠却在另一头紧盯住青田不放,一双艳眸中满是讥诮,“三爷有所不知,青田姐姐的吹弹歌唱样样出色,莫说在我们怀雅堂,就在整个槐花胡同的小班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有‘花魁娘子’的雅号。她肯定是故意迟来,存心讨罚。不罚她好好弹一套大曲,倒辜负了她呢。” 青田与惜珠自幼不和,没一天不勾斗上几回合的,早听出她明里是称赞自己的才艺,实则是暗指自己恃仗花魁的身份摆谱迟到。当即娇笑一声,轻巧地避开了舌锋,“休提吹弹歌唱,只听妹妹这话就知道,同她比起来,连讲笑话我也望尘莫及。贵人在座,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故意迟到。原是琵琶的弦断了,临又换了一套弦,所以耽搁了一阵子。” 祝一庆显然也不愿横生事端,只理一理长须,顺着青田的话接道:“讲笑话也好,平日里就算了,今儿三爷在,迟到可不像话。” 乔运则也即刻在一旁温润一声:“老师此言有理,方才大家联句作对,雅也雅了,不妨就来个俗的清爽一下耳目。”他转面青田微微地一笑,“就罚你讲个笑话吧。” 二人暗暗交了一个眼神,眼神里满是老辣而醇厚的默契,像没有个几十年酿不出的酒。青田心知这场迟到风波就此揭过,便笑盈盈地捧上一只小小的豆蔻盒。倌人陪酒有一条规矩,所侍奉的是哪位客人,就要将自己的豆蔻盒子摆在哪位客人的面前。但看青田先把手中的盒子放在了乔运则的杯盘边,便告坐于他肩后,作势一叹:“情愿领罚。既然我来晚了,无缘见识方才诸位的巧对,只好说个《拙对》的故事博大家一笑。说是河南一个员外,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员外出上联说:‘门前细水流将去。’儿子对下联说:‘屋里高山跳出来。’如此文理不通,把员外气得痛骂了儿子一顿。这一天,父子二人去道观里拜客,一个道士出门迎接。员外一见就哈哈大笑说:‘我冤枉儿子了,屋里高山跳出来,果然是有的。’原来呀,这道士名号‘高山’,是个跛子。” 房间里不知怎地一下静极,唯有那王三爷笑哼一声,拈起了手里金红两色的珐琅杯,“道士腿跛,过门槛,得跳。‘屋里高山跳出来’,两位没听懂吗?” “嘿嘿,是。” “哦,呵呵。” 零碎的笑声中,青田见大家全显出一种极为惶恐的神色,正感到迷惑不解,屋外走入了一名仆从向王三爷附耳一阵,三爷懒懒地放下酒杯,“有事,告辞。” 祝一庆急忙提身,“我送三爷。”殷勤尾随间,一面冲诸人将袖裾一拂,“你们待着,不必送了。”又转头朝三爷咕哝着什么就往外走。 青田也随着众人一并起身行礼,“三爷慢走。”但只顷刻间,她的目光就悚然巨变,但看王三爷一站起,肩背挺拔,身材高大而魁梧,可每等左腿迈出,右腿才稍显拖拉地跟上,一步就带着右肩稍稍地一沉。但这跛行的姿态却并未流露出丝毫不雅,反而充满了权势的威严。 王三爷稳稳地跨过门槛,随后把头拧回,冷飕飕地道:“乔公子,多谢你这顿饭。” 乔运则的满腹文章都在舌尖打了结,只能冲对方和头也不回的老师祝一庆的背影,头碰脚地弓下腰。 漫长的死寂后,小娈童中的一个绞扭着两手,声音荏弱而惊惧:“青田姑娘,你可闯大祸了。” 青田只觉心口像是被填了块冰疙瘩,齿关都打起颤来,“王三、王三爷?他、他不是——王家三公子?他是——跛子三?” 等候在雅间外的侍婢们有几人探足而入,最前头的小鬟看着还不满十岁,童言无忌地发问:“跛子三是谁?” 一旁的同伴忙一把扪住了她的嘴,那头的惜珠却“咯”地一下笑出了声来,“说来话长。”她声音脆亮,飞天髻间的一支紫金簪喋喋乱闪,“当今幼君临朝,上有两宫太后,母后皇太后是先皇的正宫,圣母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人称‘东宫’‘西宫’,朝廷也分为东、西两党。东党党人就是外戚王家,王家累世巨宦,曾出过五位皇后、四代宰辅,把持大政已近百年,如今以东太后王娘娘的父亲、内阁首辅王却钊王大人为首。至于西太后一党,倚仗的就是这一位!” 惜珠高挑起两眉,将手朝王三爷离去的方向一指,“这一位倒真算半个王家人,论辈分,东太后王娘娘还要叫他一声表哥。他的生母就是王娘娘的姑妈,老王皇后。当年王皇后只有这一个独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本该是以嫡出之尊承继大统的,可无奈老皇帝不喜欢这个身有残疾的三儿子,硬是将皇位传给了庶出的长子,也就是先皇。先皇一共在位四年,就把他三弟给幽禁了四年,后来暴病驾崩,蒙古鞑靼趁乱进犯边境,朝廷屡战屡败,倒多亏那笼中之囚少年时曾在鞑靼做过人质,熟知蒙古的地理军情,自请披甲上阵,挽狂澜于既倒。西太后待其凯旋回朝,便大肆封赏,结党来抗衡外戚王家,以图扶助幼帝、振兴宗室。” “哦,”那小鬟扎开两手,倒抽一口凉气,“原来他……” “没错,不姓‘王’而身为‘王’,非乃‘王三爷’,却是‘三、王、爷’。”惜珠驻足于青田身前,抚一抚对方袖上的洒金线滚边,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之色,“姐姐,你若依时前来,就能听见祝大人提前向咱们交待三爷此次白龙鱼服之举。可惜呀,姐姐是花魁娘子,动不动就要搭架子迟到,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也罢了,一看人家假托姓王就当是东党王家人,不曾想‘巧对’真成了‘拙对’,弄巧成拙。当年有不开眼的趁龙困浅滩时拿这不雅的诨号在背后取笑,眼下也早落得满门抄斩,姐姐今天竟敢公然嘲弄,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另一个看着老成些的娈童赶紧把青田裙间的闪金双环绦一扯,宽慰道:“别听惜珠姑娘开玩笑,青田姑娘不必担心,开席前祝大人千叮万嘱过的,今儿与三爷共宴之事不准咱们外泄半个字。听见了吗你们,啊?想惹上杀身之祸,那就只管往外讲。”他环视屋中的众婢,厉色警告,又转向青田低语:“也就是说,咱们从未见过三爷,既然从未见过,又何来冒犯?再说姑娘本是无心之失,三爷也不会自贬身价跑来同咱们这样的人计较,只是……”他叹了口气,瞄了瞄始终保持着沉默的乔运则。 惜珠又“咯咯”地笑了,她抄起两臂,浓香逼人的脸蛋依然凑着青田,却把一双艳丽而残酷的眼睛直直盯住了乔运则,“是啊,状元公,青田姐姐是您叫的条子,这笔账看来要记到您头上了。想您寒窗苦读十载,难得一朝金榜题名,更难得的是祝大人这位座师的赏识之情,破例为您亲自引荐,本该是一步登天的,却不想青田姐姐的嘴一张,就替您把朝廷战功赫赫、炙手可热的皇叔父摄政王,得罪了个底、朝、天!” 在惜珠尖锐的嗓音中,青田终于失魂一震,移目看向乔运则。那俊雅的男子空自怔立在门前,腰身仍沉沉地躬曲着,如同背负着一份巨大而沉重的、从天而降的厄运。 窗外一阵温风,卷过了四月的艳阳。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二 二 倏忽间,已至午后的日影狭长。 先见一带一望无际的红墙碧瓦,正是巍巍帝阙——紫禁城。又见城中一座宏殿,蓝地立匾上三个祥和的大字:慈宁宫。 层层的殿堂深处,一位男子立于当地,赫然乃席间的“王三爷”,却改换了一身八宝立水的亲王常服。 “臣齐奢,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自一道五色的盘金绣幕后,传来了一个神秘而动听的声音:“皇叔父摄政王免礼。赵胜、玉茗在这里伺候,其他人都退去廊外。” 余人散尽,只剩下一位太监与一位宫女,他们也一同走去了隔间外,将门掩起。 足足过了整一个时辰,门才重新打开。齐奢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卷黄轴。 “备轿,去老四那儿,德王府。” 一天已近终结之时,夕阳西坠。 暮色泻入了德王府的寝殿,齐奢手托黄轴昂然直入,“奉圣母皇太后慈谕赐帛。” 正坐当中的德王齐奋已完全被来者的投影所笼罩,他的面目干枯而憔悴,眍的两眼里闪动着阴暗的光,嘿嘿干笑了数声道:“终于来了。给我定了什么罪名?” “贪黩逾制。”齐奢平视着前方,四平八稳,“德王府私用大内陈设铜龟铜鹤,私藏玉珠,较之御用旒冕明珠更大。僭妄不法,其心可诛。” “胡说!我府内什么时候有铜龟铜鹤,又有什么大珠?!” 齐奢向旁边移开了半步,他身后的奴仆便鱼贯而入,将禁内之中的各色陈设、装满珍宝的数只漆盘一一摆放在齐奋的周围,随即游魂一样散去。 “现在有了。”齐奢宣告。 齐奋不可思议地四顾一番,一阵瑟缩,跪地抱住了齐奢的两腿,“老三——三哥,我错了,四弟错了!当年你和先帝争夺储位,我不该帮着他,后来你被圈禁那几年,我也不该那么整治你,但你不也关了我这么些年吗?你瞧瞧我如今这副惨状,比你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留我一条生路吧!” 齐奢冷漠地俯视着,“请德王尊奉圣母皇太后懿旨。” 绝望在齐奋的脸上一分分蔓延,他哆嗦着嘴唇猛一把就将那黄轴掀翻,咆哮着跳起来,“什么圣母皇太后?詹喜荷那个荡妇!她为了对抗母后皇太后和王家,早在先帝尸骨未寒时就和你暗结奸情、里应外合。这几年你们的威势一天天壮大,礼部一位清吏不过在床帏间悄悄同夫人议论了一句‘墙有茨’,第二天就被充军新疆。你手下那班无孔不入的镇抚司密探能堵住天下人之口,可能堵住我的嘴吗?我敢说,你这‘皇叔父摄政王’的头衔与其说靠军功卓著,倒不如说靠床上卖力挣来的,连你这道‘懿旨’也是陪詹喜荷睡了一觉才讨到的吧!跛子三,你不顾忌先帝,也该顾忌你死去的王妃,她可是詹喜荷的亲姐姐。你这算是小叔奸嫂,还是姐丈偷姨?如此罔顾人伦,简直连槐花胡同的婊子都不——” 话尾未断,齐奋的咽喉已被一只极强悍的手一把扼住,齐奢的另一只手顺势从墙上抄下了一把挂弓,弓弦套住对方的脖梗反向一绞。肩臂处的衣裳因巨大的发力而高高鼓起;待到肌肉疙瘩松开时,似有另一个解不开的心头的疙瘩跟着一并松开。 他朝一旁轻抛开手内的弓,“周敦,何无为。” 应名而至一位双目浑圆的年轻太监与一名英气矫矫的带刀侍卫,太监将一条黄绫布飘然展开,侍卫接手托住了德王齐奋,将其已折断的头颈缠入了长绫,挂上梁。 至此,骨肉相残的场景落幕——夜幕。 一轮明月照耀着巍峨宏丽的摄政王府,远远地先传来蹄铁声,就见齐奢不疾不徐地驱马前来。按理,摄政王驾到,府前的一条路就该清街,但齐奢素喜微行,最讨厌出警入跸那一套,因此只有十来名便装的侍卫骑马簇拥在他左右。马队方至府门外,蓦地里从暗处闪出一道人影,正横身挡在了齐奢的马前。马儿受了惊,半身都腾起在空中,颈下的银马铃“哗哗”震响。齐奢拉着缰低喝一声,一个回旋间便稳稳立定了坐骑,手一撑,翻下鞍,骑术漂亮而精湛,但再往前跨出两步,就显露出右腿微微的跛态。随行的侍卫们见惊了驾,一拥而上吆喝着去打拦路之人。齐奢眯起眼,出声制止,语气里有些意味使得一字颇显深长:“你——?” 侍从递着灯笼,照出了一位揽衣跪地的年轻女子:素衣素裙,长发披散在两肩,清冷的面貌与白日精描细画的美艳大相径庭。她膝行到齐奢脚前,磕下一个头,“贱妾段氏青田叩见皇叔父摄政王,贱妾自知今日在酒宴上失言,罪无可恕,只是此事与乔公子绝无干系,恳求摄政王明鉴,有何责罚,贱妾皆愿一命承当。” 听到后半句,有一声冷哼自男人英挺的鼻准内发出:“一、命、承、当?一个妓女的命,好值钱吗?” 青田愣了一愣,便一边思索着缓缓答道:“晋,巨富石崇宴请客人,命家妓劝酒,客人三次拒饮,石崇当席连斩三妓。唐,军人罗虬欲将缯采赠予营妓杜红儿,长官不许,罗虬恼杀杜红儿。宋,太尉杨政在府中豢养乐妓数十人,稍不如意,便杖杀剥皮。摄政王所言极是,妓妇之命从来便似蝼蚁一般,何况贱妾不过是曲巷流莺,比之家妓、军妓、官妓更有不如。可是王爷,自古有言‘蝼蚁尚且偷生’,青田这条贱命虽则一钱不值,倒也算敝帚自珍,乃贱妾最为宝贵之物,心迹可表,伏请王爷不弃。” 齐奢垂视着地面,微微颔首,“如此,你所犯乃渎言忤逆之罪,依律当处凌迟,剐三百六十刀。头一刀剜舌,二三刀去乳粒,四五刀去乳房,六至十一刀去股,其次肩膊、两手、手指、两脚、足趾、背臀、头皮、脸面……鱼鳞细割,直至末一刀刺心,枭首示众。” 青田唯觉这男人毫无感情的低沉声音似一把钝刀,一个词、一个词地割下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血肉。他就像第一眼看到她时那样冷漠而无动于衷,似乎一眼就看穿她绝色的皮囊,面对他,她只是一具失去了一切凭借的、生死一线的骷髅。 青田的浑身都瑟瑟地打起抖来,整张脸变得惨极无色。霎时间,无数的往事涌起在她心头,在这些往事中只有一个人的脸、一个人的名……青田横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只要王爷宽免乔公子之罪,三百六十刀,贱妾身上每受一刀,便在心中感念一声王爷大恩。” 齐奢伸手自侍卫手里取过了灯笼,更近地,直举到青田面前。一片血红的光打亮了妓女自颊边垂发中所露出的一张脸,脸已完全被恐惧所扭曲:双颊僵缩、鼻翅扩张、下颌乱颤、唇洼渗满了冷汗、额心沾染着尘土……最后一点残存的美丽也已褪去,唯独一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早已乱耀着点点粼光,但却始终也不曾滑落哪怕是半滴眼泪,只这么炯炯明亮地、直直接迎他冷酷无比的目光。不禁令男人奇怪,这双眼哪来这么大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几乎快与她鼻尖相抵,只一霎,便抬起,灯笼放去了地下。 “路黑,拿着灯回去。” 春日夜风吹透了青田一背的冷汗,她像做梦一样望着摄政王淡淡地转过身,和他的扈从们离去。她控制不住地打摆子,“啪”的一下,听到终难忍的一大颗泪,在脚边的灯笼上砸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三 三 之后的几天青田都惶惶不可终日,却到底没见摄政王那边有什么动静,慢慢也就定下心来,每天里照旧过着高车宝马、衣香鬓影的红牌倌人生活。相比起来,那些低等的流娼们就凄惨得多,一到傍晚便得在穷街小巷间穿梭浪笑,笑含凄楚,倘若拉不到客,等待着的就是老鸨的鞭子。而二等妓馆的娼妓们则个个光鲜亮丽,在百盏纱灯的高楼上美酒酣宴。至于头等小班反不见这份招摇的热闹,京城顶级的妓院全扎堆在槐花胡同,这槐花胡同直连着棋盘街,棋盘街则直连着皇城根,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默默出入的权贵们就是一只只整元宝,毫无声息地便胜过了乱响的万串铜钱。 今夜此时,怀雅堂的当家段二姐就盯着一只十足成色的大金元。 段二姐曾是红极一时的艺妓,年长色衰后便置房产、蓄馆徒,江湖中浸淫多年,一双慧眼尽透着老辣。但看这一位来客的气度与出手,十分不敢怠慢。她的段家班里数名养女,当中最红的青田、惜珠两个都是一人各占着后楼的好几间房,来客大多被撂在偏房里干等,只有少数极要紧的客人才会被直接引入闺房。 “冯公爷府上有牌局,青田出局去了,不过应该很快回来。王三爷您少坐。” “王三爷”恰便是齐奢,高耸的鼻峰,五官沉着,神色却不比当日无情,反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袭流云纹缕金衣,象牙盘螭束带,一看即身家不菲。他在摆放着古铜炉的香几边落座,随口发问道:“青田姑娘现在做着有几户客人?” 段二姐摆手让丫鬟们退下,亲自动手摆上十碗时鲜果品与两架攒盒糕点,“也就三四户老客人。” “平日里忙?” “怎么不忙?忙得不得了。就说这两天,前儿被冯公爷的一班清客请去赌棋,昨儿是在裘御史府上陪酒,晚上连翻了两次台,今儿大早上才回。哎,尚书府的柳衙内数日前下了东道要起画社,到现在还没排上呢。三爷今儿是赶巧了。” 其实说的听的各自有数,若不是才进门那一两黄金的茶钱,和一对宝环珠钏的见面礼,怕是挨到下辈子也赶不上这个“巧”。齐奢暗自一笑,将佩着一枚白玉扳指的右手往下一压,“大娘坐吧。青田姑娘是打小跟着大娘的?” “是,提起这孩子——王三爷您用茶,这是新下的峨眉雪芽。”段二姐在客人脚下的一张矮杌上坐了,侃侃而谈,“惜珠跟她前后脚到的。惜珠是罪臣内眷,像这种姑娘我们不大敢多管,怕是日后家里平反。青田呢,就是自个亲娘卖进来的,从小又性子死拗,没少挨打,好几次差点儿就被活活打死。” 齐奢接过了镂花银茶托,却一口也不碰,只用手指拨弄着托子里的小玉盏,露出了颇感兴味之态,“哦?” 段二姐把掖在手镯里的一条帕子抽出来往外一招,“胡同口原有个裁缝铺,里头有个小裁缝是同爹妈逃荒逃到此间的,七八岁上爹妈死了,裁缝铺就把他收养下来做了学徒。这小裁缝十三岁那年,他师父领着到我们怀雅堂给青丫头裁衣服,说来也是几世的缘分,两个娃儿竟一见如故。后来青丫头开门做生意,但凡客人私下给她些值钱东西,全背着我这个当妈妈的悄悄当掉贴补那小裁缝,供他吃穿行住、聘师求学,被老身发现以后狠抽了她一顿,又把她严格看管起来。谁想这鬼丫头拿戏文上的缺德把戏来教那小子,让他把两只大钱箱装满石头,说发了注横财,堂而皇之地带进来,再把自个的金银细软换给他带出去。东窗事发,恨得老身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免不了又将她一顿好打,扔到柴房里活活饿了三天。这犟丫头,小命也快没了,就是不服一声软。多少年,老身打也打、骂也骂,实在没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做生意精明能干,其他地方要犯傻就由着她傻吧。可最后,嘿,不得不说我们青丫头的眼光。这流民出身的小裁缝,十来岁还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几年间居然就考中了举人老爷,今年春闱更是得中第一甲第一名,御笔钦点的状元,榜名乔运则!” 读书人须过童生试、乡试、会试,才可入禁宫参加决选状元的殿试。主持殿试的考官叫“读卷大臣”,中意哪本卷子便在其上标个圈,最后选出十本,以画圈最多者为压卷之作,一起进呈御前。今年共设有八名读卷大臣,由于皇帝还未成年,所以由摄政王代行其权。故而正是齐奢本人挑开了画有八圈的第一本卷子的弥封,用点状元的御笔点中了乔运则。 之后,他接受了乔运则的座师祝一庆的再三邀约,出席了谢师宴,就在那儿,他遇见了青田。齐奢觉得奇妙,一支带着血腥色的朱笔是如何拐弯抹角地辗转着,最终于命运的考卷上,点给他一个叫“青田”的答案。他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到青田时的悸动,诚然,在过往的生命中,他不止一次经历过当男人面对美貌的女人时的那种特有的悸动,但当他面对青田,那不是男人面对女人,而像是凡人面对造化的神秀,骤见火山与海啸、沙漠的日出或冰川的风暴。她带给他的冲击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或许认为自己的美丽并不曾打动他一分时,他只是正为难以自持的狂热而感到深深的羞耻,不得不在一席华筵后避开了目光。而当她在一笼血光中把痴情的颜容向着他仰起,齐奢明白,他已避无可避。那一夜,他终夜不成眠,自十六岁后,头一回在枕上想着谁默默地微笑——他不停地想起她那个“蹩脚”的笑话。 花门柳巷间,齐奢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垂望着段二姐,“听明白了,大娘意思是说,不做在下这笔生意。” 段二姐“嘿嘿”一乐,又将帕子塞回了镯内,“三爷真是个在行的。说句大实话,青田养了乔公子这些年,槐花胡同里人人晓得,可在外头硬是没漏过一丝风,连乔公子的老师、同年都当他的钱是外地一户富亲戚资助的。便有谁听见了传言问到青田自己,她也只说乔公子就是她一位普通的客人,没什么特别交情。这倒为什么呢?就因为倌人倒贴从来都是堂子里的大忌,倌人拿钱养恩客,那简直就是自个砸自个的招牌,叫其他正经花钱的客人知道,谁还肯做这个倌人的生意?所以青田和咱们乔家状元这一出《玉堂春》,她几个多年的客人哪个也不知情,之所以一上来就告诉给三爷听——呵,眼瞅着这一对苦鸳鸯是熬出头了,只等乔公子放职拜官,闺女就赎身去做状元夫人。老身已应承过她,几位经年的老客人她还得再应酬一阵,新上门的客人她可断断不肯再接了。老身倒是想做三爷这笔生意,可儿大不由娘,一会子青田回来,做得成您别喜,做不成您莫怪。” 有道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段二姐虽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客,可遇到齐奢这般大手笔的客人如何割舍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礼兜进来,再把丑话说在前头。正着听是有心维护,反着听则意在炫耀养女的卓尔不群,以高身价。 对段二姐的面面俱圆,齐奢单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说个‘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绝无二话。” “那可不成,您人都来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个闺女惜珠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花榜的榜眼,三爷只移去她屋里听上两首体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这一趟。”段二姐的两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划着,忽地一拧头喜叫了出来:“哟,回来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四 四 青田出局甫归,身着簇新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采莲裙,带着几名侍婢呆立在门外。她看到屋内的齐奢,只觉“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却见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压了一压。青田立即领会,便仅仅屈膝为礼,唤他道:“王、王三爷。” 当日一宴,礼部尚书祝一庆早就下过封口令,事乃绝密,连巴不得四处宣扬青田出丑的惜珠也不敢与谁讲起,因而段二姐一无所知。此时看二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不觉一愣,“哟,原来认识啊,那老身就不多啰唆了。”一头向齐奢堆笑告辞,另一头就板起脸喝弄着,“暮云你傻啦,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搀姑娘进屋?汪嫂,送两碗莲子雪花羹上来。那三爷您坐,一会儿若是饿了,只管叫青田喊几道菜,服侍您在这儿吃就是。” 屋子里乱过一阵,杂人散去。齐奢这才将打量金粉珠楼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书法立轴转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触,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迷心摄神的情愫,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调转视线——他根本就无法把视线从她那里移开。望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吓你一跳?” 青田原本极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门的摄政王竟浑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这样盯着她的眼神——她当然清楚自己的美丽,也清楚美丽所拥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咙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娇憨来,递上一碗甜羹,“比起前两次的魂飞魄散,不算什么。” 齐奢惊异于她的慧黠,不亚于惊异于她的美。他伸手接过了瓷碗转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别总死盯着她看。“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总不会是——来听笑话的?” “所差不远,来讲笑话的。” 青田抿嘴一乐,两朵金丝点珠的桃花掩鬓光晕波动,明妍袭人,“三爷的笑话,青田代您来讲,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启齿道:“还是那儿子不学无术的河南员外,有一回家里宴客,员外在席间问一女子最爱读什么书,这女子只说了三个字,就把满堂逗得捧腹,她说:‘《烈女传》。’——原来这女子是个青、楼、娼、妇!” 自嘲既毕,瞧对方忍俊不禁之态,青田也笑着退半步拜下去,“贱妾负荆请罪,三爷大人大量,容听跪禀。素来在怀雅堂出入的皆为东党人,礼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于王家,当日又说三爷姓王,贱妾只道三爷定是首辅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东党党徒在席间谈谑玩笑便属常事,王家又素与三爷不睦,故而贱妾也就不知避讳,想起什么就脱口而出,实乃思虑不周,绝非有意讥讽王爷。多有得罪之处,恳请王爷海涵。”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管弦丝竹,齐奢的音调却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内阁首辅王却钊,共育五子:幺女为当今东太后,二子早殇,长子王正浩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为工部尚书,四子王正勋为户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年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却钊动用关节、贡举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勋年纪太轻,其余两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阁。四位阁臣,三位是王家人,朝廷内阁竟变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乱政之举昭然若揭。我身为宗亲,维持纲纪责无旁贷,至于祝一庆等朝臣先前不过是含垢忍辱,时机既到,自然弃暗投明。” 青田诺诺而应:“贱妾虽不懂国事,可只瞧三爷的恩泽上庇乔公子这样的栋梁之才,下及青田这样的卑贱之躯,就知道大势所趋、天下归一。” 齐奢动容一乐,“你给我灌的这碗米汤浓虽浓,但有点儿馊,不中吃。你见我贸然造访,生怕我是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抢先说我有恩于你们二人,把我抬得这样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鸳鸯的下流事了。” 心事被一语道破,便有两片颜色从青田的额际直贯腮颊,红若流霞。她低低地嗫嚅:“三爷取笑。” 齐奢在上高高地俯视着她,轩昂的面目被梁上的几盏宫灯染得泛黄,似贴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华美的慈悲。他无缘无故地叹一声:“你既肯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们间的过往我也听说了一二,其实他这状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养,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气,不过,‘福兮,祸之所伏’,你可曾想过,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悬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当如何是好?” 彻耳的通红在青田的面上渐渐褪却,余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浓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胆,三爷此话差矣。乔公子天赋英才,不管有没有我,他都绝不会久居人下,我只不过是略尽绵力,免除了他一点儿生活上的困顿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这烟花之地,反而该感激乔公子厚赐我一番情由,令我自觉迎来送往、倚门卖笑之举,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故而,说到‘恩’,是他有恩于我,而非我有恩于他。至于‘情’,男欢女爱原出自本心,若我对他十分,就要他还我十分,那与这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虽‘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亦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样待他是我自愿,他以后怎样待我——”她嘴边浮现出一丝惘然笑意,稍纵即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既然勘破无常世事,何苦一往情深?” “三爷是明白人。好比人生在世终须一死,也没见谁因为总是要死的,就不拼命活着。” 齐奢似有所思,未曾得语,忽闻“喵”一声,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眼海蓝一眼碧绿,直直踅过来,竖起了尾巴来来回回在他小腿上擦蹭。青田忙嘘声去赶,猫儿转了个圈,竟“噌”地直接跳上了齐奢的膝面。青田又慌又惊,讪讪堆起笑,“这鬼东西自来不亲生面孔的,想是见了贵人了。它倒有眼力见儿,不像我,有眼不识泰山。” 齐奢笑了,翻开一手往上抬抬,“好了,事不过三,赔了三遭礼了,不必再提。起来吧。”他手掌长大,掌心布满了膙子与擦痕,一看就是弓与刀留下的印记。就用这只粗糙的手,他细致地、轻柔地擦过了腿上的白猫,“你的?” 首饰碰撞的淅沥声中,青田提裙起身,发窘地点点头。 齐奢笑意不减,专心致意地抚着猫,“我以前也有只猫,跟了我七年。最后它老病的时候水都喝不下一口,结果那晚上它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蹦到我床上,头抵头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回回想起来都叫人难受。以后,我也就再没养过猫了。” 青田听后,清音阑珊道:“一人可贺,一人可叹。” “此话怎讲?” “三爷身为天潢贵胄,成日价所谈的皆是国计民生,偶尔一段闲情杂事,青田有幸聆听,谓之可贺。然而政治之争风波险恶,须得步步为营,三爷的身边虽从者千万,人心叵测间,也只好将念念不忘寄托于一只畜生,谓之可叹。” 静静地,齐奢望向她。如果说一直以来女人带给他的诱惑都像是一间密闭而暧昧的房,让他只想进去好好地睡一觉;面前的女子则是一扇窗,总有一天那窗儿一推开——他确定——窗外的风景就是他内心。 青田嫣然一笑,“我伺候三爷一套曲子吧,三爷想听什么?” 齐奢也微笑一笑作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来段《思凡》吧。” 青田回身取了琵琶,入座,转轴拨弦三两声,开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莺音巧啭,云凝冰噎。不知是楚馆佳人去到了古佛前,或是缁衣尼跌落进月地花天。 一曲终,齐奢由衷赞叹:“‘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花魁之名,名不虚传。”顿了顿,却又自己把头一摆,“不妥,这首《琵琶行》引得不妥,‘老大嫁作商人妇’——后事悲苦。”略为沉吟后,他清越一笑,“不瞒你说,我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诗词上头一概不怎么通,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只记得金人刘迎有一首《乌夜啼》,牌名虽不甚好,里头有两句倒很贴。但愿‘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任你‘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锦墩上的青田琵琶半抱,一时竟怔住了。第一次,有这样出身高贵的一个人,真挚地祝福她这样一个卑贱者。她垂望着款放于膝头的右手,手指上的碎宝戒指晶光耀动。“多谢三爷金口吉言。” 檐外有柳枝轻扫着窗楣,齐奢望了望那影儿,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只把猫儿摩挲着,“有名字吗?” 青田含笑颔首,“在御。”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那一刻谁也不知晓,当《诗经》里的古老可以如暗号般在无意间对上,对得不能再对的什么,就会发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五 五 齐奢走后,段二姐马上就对这神秘豪客的身份大加盘问:“哎,这王三爷到底是哪位?才我问了半天他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首辅王却钊大人家的内侄。我看他官威不小,腰里头又挂着把短刀,腿还稍稍有些跛,该是个有战功的武将。可想来想去,王家中有头有脸的又都对不上,或是才从外省进京的督抚?但年纪又太轻。死丫头,你们到底是在谁的局上认识的,你别糊弄我。……”青田自不敢妄言,只扔下一句:“还有个酒局,待我先去应酬一下,改日再与妈妈说。”就搪塞了过去。 一场酒又到了近四更,次日一觉醒来日头已老高。青田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有动静,遂伸了个懒腰坐起,“暮云?进来吧。” 就见她贴身的侍婢暮云掀开门帘张了一眼,嘻嘻笑了,“我就不进来了,有人进来。” 暮云往边上一让,斜照而来的日光就一闪,恰好给她背后的修长身影烫上了一道金边: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正是状元才郎,乔运则。 青田笑了,那与她昨夜面对齐奢时的笑容全然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用力的妩媚,只有清澈见底、澄澄明明的欢和喜。她两手撑着床板,微微地仰起脸,散乱的长发直拖在枕上,“坏了,我还没梳妆呢,就这么黄着脸,乔大状元可别嫌。” 乔运则笑着来床边坐下,替青田拢起她半垂的寝衣,把额头同她碰一碰,“我最喜欢瞧你不施脂粉的样子。”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才素着一张脸,”她粲然地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连牙都没擦呢。” 乔运则低下头吻进了青田的嘴,他阖着眼,侧脸的轮廓细腻的像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绣像。终于,他重新张开了眼睛,近近地睇着她,“什么事急着找我?” 青田懒懒地抽身,用如释重负的轻快语气说道:“摄政王爷昨儿晚上来过了。” 乔运则的面色一紧,眼光即刻往叠在床里头的另一条绣被望去。 青田扬手就在他的胸口一拍,语带薄嗔,“偏你会瞎想,没住局。不过打了一回茶围,仍旧假托姓‘王’,同我聊了几句天、听了一支曲子,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我听他说话间竟是一点儿也没把那天我失言的事放在心上,必也不会迁怒于你,只管安心。” 乔运则沉思了一时,温柔的声音徐缓地响起:“这才叫我难以安心。摄政王爷手掌镇抚司,整肃异己、睚眦必报,就连对亲兄弟也不手软,听说就在那一天,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四弟德王。你当着他的属官出了他那样大一个丑,他却豁免重罪,现在又微服探访,只恐怕心上对你甚为喜欢。你那几位客人里,建国公冯公爷身份贵重,御史裘谨器手攥实权,尚书公子柳衙内身家丰厚,尽管个个财势傲人,可也各有顾忌,只要你不肯嫁,谁也不能把你强抬进府里。但摄政王却大不相同,他若起了垂涎之心,说句话就能霸占了你去,那时咱们俩……” 青田用一声轻叹截断了乔运则,“我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昨儿直截了当地同他表明,我虽沉沦风尘,不得不逢场作戏,但心中所爱只有你一人。朝堂党争,你死我活是一定有的,不过私底下瞧着,摄政王爷颇具悲悯之心,并不像是那种以势压人的人。设若我看走了眼,他果真在那里打我的歪念头,我也有把握应付。我天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在应付男人,摄政王再怎么了不起,也是个男人。总而言之,万万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对你的前程有分毫的损害。” “我的前程?”默默半晌后,乔运则同样叹了一声气,“我的前程难道不是你给的?三月会试那天你为我送考,一直送到了贡院考场。考场大门外有三道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正中为‘天开文运’,穿过大门、二门,就是天下寒士十年一争的‘三龙门’。我就站在龙门下回过头,望着你心里想,此一去鲤鱼跃龙门,不为经义、不为国家、也不为天下,只为你。一路走来,我的每一步都靠你提携扶持,供我生计读书、助我结交攀附,你对我倾尽所有,我又有什么可给你的?扪心自问,我甚至连你的那些客人都不如。他们为了奉承你,送你整套的柴窑酒具,用十里不断的长绸铺街,或是制一双银底镂空的龙涎香粉鞋,一踩就在地下留一朵馨香的红花,让你步步生莲……而我,我枉称什么‘大魁天下’、‘天子门生’,到今天,连填装鞋底的香料都买不起。” 青田的一对眼珠子两边摇动了几下,就直直地定在乔运则的眼睛里,“他们送我这些玩意儿,因为他们也只把我当成个玩意儿。他们爱看我唱、看我跳、看我七步成诗、看我艳冠三界,看我一下子惹人怜惜、一下子逗人开怀……就像人人都爱看角儿在戏台上虞姬舞剑、天女散花,可等散了戏,戏子累得一动不能动地倒在戏箱子上,又有谁爱看?”她盈盈地凝着他,忽而一笑,垂目执住他双手,“只有对着你,我能干干净净地素着一张脸,不用粉墨登场、千面迎看客,只有对着你,我才是我自己。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玩意儿’罢了。阿运,我整个人都是你给的,相比起这个,其他又算什么?你可别生出这样的拙念头。” 青田的床前挂了一副鸳鸯,重台蓬密叶下二鸟交颈。乔运则向这画痴望了一瞬,目光又重回到青田洗净铅华的脸上,“相信我,很快你就再也不需要过这种生活,不用成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间,再忍一忍,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青田细着眼笑出来,上下眼睫缠绵地交织在一处,“傻子,我五岁被我娘卖进来,过的是坏日子,可打我十一岁遇见你,每一天就一直都是好日子。” 乔运则也笑,眼睛黑沉沉的,里头却像蕴着全世界的光,“你这些年做生意愈练得有口齿了,跟我也来这一套,也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青田笑得直靠在他肩头,腻腻地打了个呵欠,“快到端午盘账的赛花酒,过几天做生意可真有的忙了,我也少不得应酬一下,你就甭过来了。” 乔运则点点头,又看向了那画上的鸳鸯。他展开双臂,像展开一副无法飞翔的翅膀,把爱侣拥入了胸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六 六 时近端午。 端午节与中秋节、年节并称为三节,因槐花胡同中的头等小班皆有“开市”之说,一开市,客人们就要替相好的倌人摆牌酒撑场面,称之为“做花头”,而所有的花账就在这三节结算,嫖客们卯足了力气比阔自不必多言,妓女们也是憋足了劲头一较高下,看看每一节中谁的花酒最多、谁最红。眼瞅着又近结账之期,怀雅堂成日间高朋满座,忙得掌班段二姐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一日刚入夜,便在华灯煌煌之下对一位年逾半百、三绺髯须的客人大赔着笑脸,左一句“冯公爷”,右一句“冯公爷”。 冯家是京城望族,世代公侯,冯公爷少年时就承袭了祖上建国公的爵衔,一辈子过的是豪奢浪荡。这几年新迷上了青田,仗着家世富贵任意挥霍,是堂子绝不能开罪的衣食父母。可偏生上门访艳,竟赶上青田在接待其他客人,不由得大发脾气,“去,把人给我叫出来!” “人”,指的当然是青田。段二姐卖力地挥动起手中的一柄纨扇,指望把财神爷的火气扇灭,“哎哟公爷,这不就因为也是您老的朋友,我们青丫头才不得不出面应付一下吗?” “哼,我没这样的朋友,背过脸就来割靴腰子。” “割靴腰子”是行话,意指相好的倌人遭他人染指。而就在冯公爷破口大骂的同时,二楼东头青田的客室内,则正有一只手掏进了自个的靴腰子。 裘谨器弯着腰摸索一阵,打靴筒里摸出两张银票,“怎么样小乖乖,说了今儿给你送钱来,没哄你吧?” 青田淡妆素裹,藕荷色的轻罗衣仅下摆绣着一脉竹,发间几星银插针,半笑不笑地望着那人。她对这裘谨器厌烦透顶,此人官居右都御史,堂堂二品大员,回回给钱却都这么不痛不快。青田当场就哼一声,把俏脸一冷。 裘谨器的年岁也有三十五六了,颐方面丰,颏下一点黑须,他将那须梢抖一抖,也有些不高兴,“怎么,嫌少?” 青田暗应,少,少得给姑奶奶塞牙缝都不够!话说出,却是另一番柳暗花明:“前脚才进门、后脚就拿钱,一句体贴人心的话都没有,倒好像我盼着七爷就为了钱似的。” 这话说得裘谨器好生喜欢,一张脸全笑开了花,“好乖乖,原是我的不是,你别恼,不看我裘七的面子,也看在钱的面子上。” 青田“哧”的一声转嗔为喜,却只把春葱一般的手摇一摇,“这钱你拿去给班子,结这一节的局账。” 裘谨器忙摇头,“那不成,局账是局账,一文钱落不进你手里,这是我单给你的。” 青田拿着手绢,把绢头在手指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绕着,“说你不明白人心,你是真不明白。且不说你们家那母夜叉镇日防着你来我这儿,把你口袋管得牢牢的,就这大过节有多少人情要送?你又是官场上的红人,打点各位上司的‘冰敬’ 要费多少银子?进宫给两宫太后和皇上请安又有多少太监等着伸手要门包?这节下的开销比什么时候都大,我这儿可不能再让你多破费。你只管把账结清了就是,至于我自个的开销不消你操心,我自会找个冤大头弄来。” 裘谨器只觉一股子醋气直冲脑袋,当机立断又自靴内另掏出一张票子叫道:“我好歹也是位朝廷大员,若竟劳你一个做生意的倌人替我省钱,那成什么话?你放心,钱我有的是。喏,这还有整一百,连这些总共是三百,你拿着,明儿我再叫人给你送二百来。你缺钱只管告诉我,不许找别人,听见没有?谁也不许找。” 青田喜上心头,却只蹙紧了两眉一推再推,“不行,我真不要你的。” 裘谨器只闷着头把钱硬往她手里塞,“我给你你就拿着,别人想要我一个大钱也是不能,只有你,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拿着,啧,不拿可真就是嫌少了。” “你这么说,我就只有拿着。”青田一脸勉为其难地接过,其实心里头早就笑不可抑,都明说了找个冤大头弄钱,这冤大头就引颈就戮。正待再慰劳他两句,却听得帘外有人唤了声“姑娘”,她信手把银票一卷,提声道:“暮云,什么事?” 婢女暮云急走了进来耳语两句,青田点点头,这边就对裘谨器赔出了笑容道:“七爷,不好意思,冯公爷突然来了,我得去敷衍一下。” 裘谨器的脸色登时就难看极了,“哼,这头从我这儿拿了钱,那头就奔你亲亲的干爹去了。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 “裘七爷,您怎么这么说?” “暮云!” 青田喝断了侍婢,回身就往边上一张大榻上稳稳地坐定,“那我就在这儿陪七爷,让冯公爷等着去吧。暮云,你叫汪嫂子把新蒸的咸甜粽子各送一打上来,七爷坐了这些时候也该饿了,先垫补垫补。去呀!” 弄出这个架势,倒叫裘谨器有些拘束了,再看人一去,青田就又把胁下的手绢抽出来往脸上擦擦抹抹,更后悔了起来,“好了,我不过随便说两句,你就哭开了。” 青田拿帕子印着泪,故意做出索索有声的鼻响,“我是吃千家饭的人,这个客人不来自有那个客人来,我怕得罪谁?往日里我也不是没叫冯公爷等过,可为什么偏你在这里我却要急着敷衍他?还不是怕你得罪人家吗?我就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得罪不起人家。难道我放着你年富力强、知情识趣的不爱,倒爱那老不休的?我陪他还不是为了周全你,你倒拿我撒气!” 见青田这样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裘谨器早已是身心服帖,忙拢过了女人的杨柳纤腰,贴住了她的梨花白面。青田放出手段来和他腻了一阵,等粽子送上来亲手布碟子摆碗,又再三留裘谨器吃夜饭,这才退去小套间,把脸上被哭残的胭脂补一补,就往冯公爷那里亮相。 怀雅堂内进是一座走马楼,青田一人就占了小半层,足足有八间屋子之多,因此客人来各有坐处,互不冲撞。裘谨器在紧东头,冯公爷就被让在了西屋。这时见青田进屋,满屋子的丫鬟娘姨都松了一口气,段二姐把手内的扇子大招特招道:“来了来了,这不是来了?公爷,那叫我们青丫头陪着您,你们都同我下去吧。” 一架楠木泥金满床笏的五屏风前,冯公爷手持一只犀角杯歪坐在椅上,气焰汹汹地端详了青田一番,“口脂是新擦的!说,你才跟那姓裘的小子怎么厮混来着?” 青田也不接茬,项上璎珞圈的银丝花珠在丰鼓的胸脯子上一敲一敲,人已风姿袅娜地走上前,将冯公爷手中的酒杯一夺,拧身坐去他大腿上,“叫爹爹在偏屋里干坐了半天,闺女给爹爹赔罪,自罚一个皮杯。” “皮杯”乃妓院中的狎亵伎俩,就是以口渡酒。真就见青田仰首含了半口酒,双手捧过冯公爷满是褶皱的脸,嘴对嘴地喂给他。 冯公爷半含香舌,气已消了大半,又见青田唇边带着清清莹莹的一滴酒对他尽态极妍地一笑,“爹爹不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是白叫闺女心疼?” 冯公爷的喉咙里痒痒得直要笑,到了嘴上却依旧还骂骂咧咧的:“心疼?怕未必吧,气死了我,你不正好心安理得地跟着那小子?” 青田顿显出满面的委屈来,一根染得红脆脆的指甲往冯公爷额际一戳,“说这话,你良心可是被狗叼了。你自己算算几天没来瞧我?三天!要不是你把我丢着不管,哪儿就叫那吊死鬼缠上了?一听见你来我拔脚就走,他现在还在那里拍桌子呢,我才懒得理,自有班子里的人去哄,反正我是没好脸子给他的。” 见青田的怒容,冯公爷反倒开颜,干笑了一声,“这时节过来,怕是偷偷给你送节钱的吧,你倒好意思干晾着人家?” “有什么不好意思?他送钱是他的事,跟我什么相干?反正我没要他的钱。” “哦?为什么?” 青田将老者的一缕长须柔柔地绕在指上,又放在自家的鼻尖前撩弄着,“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那裘七倒有几个钱,可他家奶奶有个名头叫‘茶壶钱罐’,抠他抠得厉害,故此他每回给个仨瓜俩枣,都好似就他的钱分外值钱,要我承他的情。那份烦厌自不必说了,只说像今天这样碰上爹爹来,我若拿了他的钱,怎么好意思掉身就走呢?反正局账的钱自有当家的跟他结清,我是不愿意多使他一点儿、多欠他一分。有爹爹疼我,谅也不至于少了我的,轮得着他来卖好吗?” 冯公爷满意地颤动着身子笑了,手一晃,就晃出了一张银票来,“这才是爹爹的好闺女。来,拿着。” 青田展开来一看,竟是巨额一千两,立时欢叫了起来:“好爹爹,亲爹爹,我就说爹爹最疼我了。” 冯公爷哈哈大笑道:“小鬼头,瞧把你乐的,那就再敬爹爹一个‘皮杯’。” 青田“唉”一声,就将香酥欲滴的红唇往冯公爷枯皱的老脸上摁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冯公爷离开。青田再一次修饰了残妆,正往东屋去,半路却叫段二姐给截住,“我的儿,那瘟生又来了。”妓院里骂人“瘟生”是极贬损的话,是说这客人不识高低不辨好坏,是最好哄骗的傻瓜。 青田听了这一句,双眸立时间寒凉映人,“谁?杜宝祥?” “除了他还有谁?”二姐的脸上透出一股满满的嫌憎之情,大手帕往楼下小茶厅的方向戳戳,“我才瞧他给大姐儿打赏,摸了半天一共才掏出两钱银子,真是连个屁都不剩了。我说乖女儿,怎生使个法子打发了这破落户,好让他以后再不来纠缠?” “我有什么法子?我的法子不都是妈妈传授的?”青田面带薄怒地剪断了二姐的话尾,“行了,我晓得妈妈早有锦囊妙计,要做哪出戏女儿演就是了,好聚好散。” 二姐将手绢往青田的肩膊一撩,“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点就透,不枉妈妈偏疼你一场。”说着凑近了低低蹑语一番,又把人伸手一搡,“去吧。” 青田下了楼走一小段,便来在大厅外的茶室。一脚还未踏入,包镶炕上坐着的一人便“嗖”一下起立。守在一边递烟斟茶的两个小婢互使个眼色,相约而退。 青田纤纤一身,飞投入怀。“祥哥!”她叫一声,把面前人看了又看,哽噎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 杜宝祥生得虎头燕颔,印堂间却带着重重的霉气,恰如其身上的衣衫,原本的好料子一残旧,更显出落魄来。他一面捏着青田的双肩,发狠一顿足,“青妹,我,我,唉……” 青田忙横过手掌摁住他的嘴,手心里散出隐隐的清幽麝香,“别,别总这么唉声叹气的,我最不忍瞧你这个样。” “不这个样,还能怎样?”杜宝祥又叹了一声,退几步跌回到炕上,握拳朝炕几上一击,“都是段二姐那老贼妇,哄得我今儿典地、明儿卖房,等我百万的家资统统都败尽就马上翻脸不认人!眼下不要提拿钱来赎你,就是我自个的前程还不知在哪里。”他突然一下抬起了头,瞪圆的两眼又红又肿,嗓音也变了调,“青妹,我杜宝祥虽说不算个多大人物,可当初从白手起家做到数一数二的富商,也不是白来的。一会儿我就到前头寻二姐那老贼婆再问她一问,她若还不肯兑现诺言把你给了我,我索性一刀捅死她!再提着刀上来问问你!我杜宝祥为你把偌大的一个家业折腾得精光,弄得妻离子散,我究竟是不后悔的。你当初也亲口答允过嫁给我,我得问问你,瞧我今天这个情形,你是后悔不后悔?你要反悔,哼哼,好,我也就照着你来一刀,再自己抹脖子!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块,我也值了!” “祥哥,瞧你说的是什么话?”青田又一次堵住了杜宝祥的嘴,暗自心惊的同时,她倒真不禁佩服起养母段二姐的洞事精明,再不打发了这走投无路的家伙,看架势真要闯出大祸来!她稳了稳心神,拿手抚一抚男人冷汗涔涔的额头,款意柔声道:“你要说死,我现在就跟你死。可我的傻哥哥,你本领这样大,怎么遇到这么个槛儿就动起了这样没出息的心思?我一心想着好好地跟你过一辈子,你倒傻得说死。唉,为了你,我真是把这颗心都活活揉碎了。” 杜宝祥牛瞪着眼珠子,他瞅见青田走去到门口很谨慎地掀开门帘往外探了探,似在瞧瞧有没有谁偷听,又快步折回牵住他的两只手,“哥哥,我早都想好了,你听我说……” 青田又快又利索地说了一大串,一说完,杜宝祥就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哆嗦着嘴皮子,“青妹,你这是说真的?你可别冤我。” “怕我冤你?怕我冤你,你就甭来。” “不不,我,我只是——”杜宝祥呆望了青田半天,猛一把向前箍住了她,男儿泪就落上了香粉肩,“青妹,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杜宝祥的一颗心总没有白费。我、我……”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青田替他抹了抹眼泪,也把自己的眼睛逼出了几点泪光来,“祥哥,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认定一辈子跟着你,穷也罢、富也罢,你只管放心。” 杜宝祥被引动了真情,手和嘴巴也就跟着动了。青田还急着应付被半路撂在屋里的裘谨器,不愿与他多缠,满口子推拒着:“哎呀,好啦,等以后踏踏实实在一起,你什么时候缠不得?偏赶这当口儿,我哪有心思?好啦,放手,打你了啊,讨厌,打重了我又心疼,行了,哎!哪,这样规规矩矩的我才喜欢。你快回去吧。记着,辰时一刻,张家湾码头北边,船家刘百塘,万不可耽搁了。” 她连挽带推地把杜宝祥弄出房,目送他穿廊而去。送客的龟奴很不带劲地懒懒拖着腔:“杜大爷您这就走啦。” 杜宝祥仍转头来看,青田冲他扬了扬手,手腕上盘着只孤鸾戏凤的赤金镯。等杜宝祥的背影消失,青田满面依恋的笑意也消失,而且消失的速度是那样快。没有整天笑到晚的人不会知道,笑,是多么累人的一件事。 回到楼上的东屋时,裘谨器已等得打起了盹,口涎乱淌。青田动手绞了毛巾替他擦脸擦手,蜜语相慰:“对不住,要你等这么久,可委屈坏了吧?”又很使出腔调来诘责下人们:“都欺负七爷没脾气,就敢这么怠慢,回头我挨个揭你们的皮。这粽子能吃吗?放这么半天,早都凉了,去,换两碟新的来!” 裘谨器迷迷吞吞的,还当着丫鬟们就把手往青田的胸口里乱摸,“那老东西走了?嗐,粽子有什么好吃?爷留着胃口就等着吃热乎乎软蓬蓬的白馒头呢。” 青田身一歪就跌坐在人怀,满室的灯彩之外,窗下半沉着一弯冷月,相嘲红粉,划破兰香。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七 七 新一天的晨曦不知不觉已升起,仿似一位烟花女子,缓缓对男客拉高自己的月华裙。 这里是通州的张家湾码头,号称运河第一码头,舟楫之盛可抵长城之雄,虽刚过辰时,已是人来人往。但再往远里去,也渐渐地人气凋蔽,衰草蓬勃。就立在这人迹绝至的小路上,一个男人长伸着脖子四处瞭望,突然间举起了两手乱舞着,激动得似乎整个人都要沸腾了一般,“青妹,这儿,在这儿!” 只见远远走来的女子皮色白皙、身段娇美,不是青田又是谁?她挽了挽肘上挎着的一个小布包儿,也扬起了娇声:“祥哥!” “你怎么才来呀?船家都等得上火了。”杜宝祥乐得大步迎上前,又将手往后一指:水湾处有一条半大不小的乌篷船,船上已堆放有三五行李,船夫刘百塘正坐在舷头,移开了嘴里的旱烟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 “你们俩,给我站住!” 不妨哪里传来一声啸叫,听声音分明是怀雅堂的段二姐。杜宝祥一激灵,张目四顾,青田也变了颜色,把手中的小包袱一下紧护在胸前望出去。 眼目尽头,段二姐领着一群人拂草而来,尖利的嗓音撕破了长空:“可算叫老娘给赶上了!好你个死丫头,你昨儿晚上跟那穷鬼叽叽咕咕半晚上,他一走你就偷偷地收拾银钱细软,还使法子把跟班的给支走,你以为老娘我猜不到你是想跟他私逃吗?这笔账回头再跟你算!各位官爷,青姐儿是我们怀雅堂第一红人,这杜宝祥竟敢就这么带着她私逃去外地,天子脚下拐带人口,还有没有王法?请官爷们替老身拿住他,老身重重有谢!” 只听得几声咋呼,数条人影近前,果然个个都身着巡警铺的号衣,雄赳赳地挎着刀。杜宝祥心惊肉跳,青田也花容失色地连声叫苦:“糟了,糟了,叫妈妈发现了,她还领了官府的人来,这下可完了!” 杜宝祥被青田这么一说,更没了主意。那叫做刘百塘的船夫倒沉着非常,只把烟斗往牙齿里一咬,一手解缆一手就抽过了船桨,“青姐儿你们还走不走?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我一个贩私盐的可不敢招惹上他们官兵。” 恍惚间杜宝祥只觉得两手一热,已被青田一把攥住,她眼泪汪汪地望过来,情急而意切,“祥哥,你听我说,我不要紧的,妈妈抓到我无非打一顿、饿两天的事儿,可你要落在她手里——她在五城兵马司有人的,到时候不把你下到天牢毒刑致死,她不会罢手。为今之计只有我去拦着她,你走吧!你快走,叫船家载你去前头的渡口,去哪儿都好,切莫再回京城。” 她忙忙卸下了臂上挽着的布包,正要囫囵递给他,却又缩回手,单从包内抓出了一张银票搁进他手中,“不行!你若拿了我的钱,天涯海角妈妈也定要追到你,反成了害你了。你只拿着这些零碎当个盘缠,到了落脚处再作计较。走吧,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走吧祥哥,你自个好好的,便是不负我的一片痴心了,走吧!船家,快走!”说话间把杜宝祥使劲一推,杜宝祥向后一绊,便栽进了刘百塘的小船内。 刘百塘手脚颇快,只问一句:“青姐儿你不走啦?”便将长篙子左右一撑,眼看就直直地驶离岸边。 就在此时兵丁们已蜂拥而至,“唰唰”拔出刀,却无可奈何地在岸边煞住脚,狠霸霸地大喝:“回来,给爷们儿们回来,听见没有?快把船摇回来,你那船上是个人犯!” 段二姐也横里赶上,一把扣住了青田死死抓紧,“你个作死的丫头,看你往哪里去?官爷,官爷,快,快找船跟上去,给我拿住那姓杜的!他诱拐人口,不能这么白白放了他。” 青田回身扭住养母,只管蒙头痛哭:“妈妈,好妈妈,你饶了他,让他去了吧,都是女儿想出的主意。女儿也并没有打算一去不回的,只说先拿钱给祥哥做个本儿,等他在外地东山再起,就回京来把女儿的赎身款子尽数都赔给妈妈。妈妈,女儿错了,你瞧,女儿的钱都在这里,一文也没少,你只罚女儿就是,放了祥哥去吧!妈妈,妈妈你若断不肯饶他,女儿这就跳河给你看,妈妈……” 船头的杜宝祥望望哭断肝肠的青田,又望望豺狼虎豹的官兵,脑袋一片空空如也,不知进退时已被船儿带出好一程,来在宽广的河面上。岸边有几株垂杨柳,柳树下的段二姐扬起了一片桃叶锦帕隔着水大骂道:“姓杜的你给我听好了,看在我们青姐儿的面上,这回老娘饶了你。你若知趣,就休要再踏入京城半步,再让我撞见你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啊呸!” 飘摇的孤舟上,杜宝祥已看不清留在河畔的青田的脸,只看她被鸨母架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泪水早盖了他一脸,人瘫坐于甲板,手指抽搐一下,手间仍捏着她最后塞过来的银票,薄薄的纸面上染着她的泪。杜宝祥把这银票摁在心口上痛哭流涕,浮生半世呀,美人如玉,挥金如土,最后竟落得这匆匆地步,只把夙命恨上一声,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船夫刘百塘咂了两口烟,自管悠然地摇着桨子,往五湖四海里去了。 岸上的树影外,段二姐前一刻还横眉立目对着青田,左一声“臭丫头”右一声“小蹄子”,见江心的船去远了,立马换过另一副嘴脸,伸手挡开官差们,把个青田搂入怀中抚抚拍拍地连声疼爱:“妈妈的小宝贝儿,可辛苦你了,快,把这泪擦一擦。瞧瞧这裙子都弄脏了,不怕啊,妈妈回去就给你裁新的。” 青田没好气地甩开二姐的手,自己擦拭着脸面,面上毫无离愁别绪,只有烦累,“我可告诉你,这是第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是的是的,我的小祖宗,妈妈再不敢这样劳动你了。这不打发了这瘟神,咱们才好过太平日子嘛。来,走吧,车在前头等着呢,慢着点儿啊,仔细崴了脚。哦对了,”二姐冲仍跟在身边的几位兵勇一笑,颇有徐娘之姿,“辛苦各位官爷了,回去只代老身向白档头问好就是。”一摇三晃地搀着青田爬上停在路口的一架马车,冉冉而去。 剩下的几名兵丁说说笑笑,亦顺着大路朝南走。风拂过了路旁两列直溜溜的白杨,树叶片片乱翻着银光,不安的骚潮。兵丁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忽扯住一个年长些的,细弱地问:“尹哥,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只管跟着你们吆喝,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 “哈哈,”姓尹的点着年轻人向其余伙伴笑道,“哎,哎,小蚂蚱还昏着头呢。” 大家哄乐。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朝这小蚂蚱的帽上拸了一巴掌,豪笑两声,“才那怀雅堂的老鸨子是咱们巡警铺档头白爷的老相好,每每她院子里弄得嫖客家破人亡,若那人性情顽狠些,怕是狗急跳墙,就要找咱们来出头收拾烂摊子。先叫姑娘约了那嫖客假说私奔,再让咱们一头撞破扬言要送官,那嫖客自就吓得逃命去了,再不敢相扰。他心里还只道窑姐儿待他情深意重,谁知是遭了‘拖刀计’。才那摇船的刘百塘是个专带私货的贩子,也是怀雅堂一伙儿的。你瞧瞧他船上的瘟生,唉,原也是风风光光的人上人,为了个婊子弄成这副丧家犬的惨相,当真可叹。” 小蚂蚱听后恍然大悟,摆着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可那‘青姐儿’生得真美,她若能为我这样哭上一场,哪怕是假的,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甘愿了。” 男人们笑得更凶,先前那老尹跺了跺脚,几直不起腰来,“果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老子倒也愿意为那青姐儿倾家荡产,只不过要真真格格地搂着她弄上一夜,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你们也想槐花胡同的姑娘?那是王侯达官们找乐子的地方。咱们呀,还是去窑子街快活吧。” “妈的,人跟人怎么就差这么多?” “得啦,吹了灯,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一个洞?” “对咱们老尹,那可是两个洞。” …… 越来越下流的调笑间只有小蚂蚱默默无语,单纯的两眼怔望着前路。满是黄尘的路上,两道车辙深深地、深深地印着。 车子早已走出了半里多地,车中的段二姐笑揽着青田不住嘴地哄:“乖女儿,路上长,睡一会子吧,难为你了,一夜间打这么个大来回。睡会子吧啊,晚上还要伺候冯公爷的局,好好休息休息。来,趴妈妈腿上,妈妈替你把头发拢一拢,瞧瞧,全弄乱了,趴着吧,乖。” 青田是真累了,便依言伏去了二姐的腿上。二姐的裙子衬着层纱料,蹭在脸上有些密密的痒。青田合了眼,感到二姐的手指爬进她头皮里,把她的发一层层地梳着、绾着……万千之丝,万千之思。她想起了杜宝祥。她记得一年前他刚进京时,仆从成群,家财万贯,熏香的衣上拿金线滚着宝瓶荷叶。一年后他手里只剩下——她忘了才扔给他多少钱,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至多五十两。他在她身上千金散尽,到头来买了个骗局。可青田知道,当杜宝祥把他破败的身躯随便丢到旅途中任何一张破败的床上,眼一闭,就会有一间金玉辉映的绣房、一副酥软柔滑的胴体、一颗至死不渝的心,发着光一起爬进他灰絮絮、臭哄哄的被子间。一夜一夜,一生一世。这样一个骗局,千金散尽,一点儿也不算贵的。 青田只觉得神魂重重一沉,就永远地忘记了杜宝祥这个人,睡了过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八 八 夜将至未至,天光还未曾全熄灭,整个清空呈现出一种浅白的淡色,屋子里却已是昏昏不明的了。 有人进来点起灯,等满堂的明光从暗处托出齐奢的身影时,就仿佛使这地方亮起来的并不是火焰,而是他那一张轮廓深刻的英俊脸庞。 这脸庞上沉稳的神色随光亮有一丝丝轻微的摇动,齐奢抬眼向窗外瞧了瞧,“天要黑了?”忽记起来什么似的,他抛开了手中朱砂红的笔,站起身,“备马,怀雅堂。” 可等两名太监围上前替他宽衣时,他却又迟迟不动,末了摆摆手道:“算了,你们退下吧,都退下。” 他一个人站了一会儿,退回到椅上坐下。他很想去见青田,他知道自己渴望着和她亲近,从第一眼就知道。而且只要他愿意,他马上就可以占有她,她也将用令人销魂的方式来款待他,一点儿也不勉强,毕竟,她是个最出色的妓女,会令最挑剔的男人也感到满意——但齐奢不会。在目睹过那一夜她直面死亡和爱情的双眼后,他永远都不会为只占有她的嘴唇、她的胸、她的腰肢和双腿、她精致的身体和精湛的假情假意而感到满意,就像佩戴着翡翠的贵妇不会被碧绿的玻璃所打动一样。不,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想要她对他也抱有一样的热望,他想在触碰她的身体时不只是肉体和肉体的缠抱,而亦是灵魂与灵魂的静躺。他清楚这一切将给自己带来很多的麻烦,他这半辈子所需要面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比如他并非生来就是个跛子,他的腿是被人弄瘸的,他被自己的兄长当成囚犯一样足足关了好几年,他曾经的妻子和儿子都死于非命……但这些麻烦中从没有任何一件能让他一想起,就这么一个人静默地微笑,因此齐奢才确定,他第一回碰上了人生中真正的、最大的大麻烦。 但令他担心的并不是另外一个男人——乔运则,完全不。他看人一向还算准,如果这次也不出错的话,他对那个男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再耐心多等一等就好。齐奢并不介意晚一点儿再进入青田的生命,既然他已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奇迹般的女子降临在他面前。 桌上的海晏河清小书灯把光明和阴影同时投在齐奢的脸上,他微微地笑着,想着他天大的麻烦。 “青田姓段氏,隶怀雅堂。精声律,工书法,通词翰,琵琶精绝一时。评曰:艳夺明霞,朗涵仙露,香心婉婉,柔情脉脉,骨逾沉水之香,色夺瑶林之月,色香一界,欲使神仙堕劫。诗曰: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潼关。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鳝鱼黄罗衫的男子,手持一本红布面小手折,摇头摆尾地念着。 他旁边还有两位同伴,都身穿葛布长衫、头戴东坡巾,看起来不是纨茵浪子便是潇洒词人。三人就并立在槐花胡同的胡同口,摩拳擦掌地向内张望。 其中一人搔着头嘟囔:“你这念的都是些什么?” 那黄衫男子掸了掸手里的折子,把脑袋一昂,“老弟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京中的槐花胡同比别处格外有趣,每年开市之后,各家小班均有花酒之赛,三节中每节所得花酒最多的十二位倌人,其花名便被收入当季的《十二花神谱》,年底又要将三节的《花谱》总甄一回,从中推选出色艺资格桩桩出众之人,编成《蕊珠仙榜》,也取状元、榜眼、探花、传胪诸名。我手里这本就是近几年花榜的总录,我瞧连续数年竟都取了同一人作第一甲第一名,我才念的就是她去年当选的批语。” “哦?那可果然有趣。”另外一人被吊起了胃口,瞪着眼问道,“怀雅堂的段青田是状元,那榜眼、探花又是何许人呢?” “嘶,”黄衫男子拿唾沫把指头湿一湿,搓过去两页,“榜眼是这个,对,‘惜珠姓段氏,隶怀雅堂,本官家之女,因漂泊入平康,不屈豪贵,铮铮有声。工胡琴,娴吟咏,能翰墨,善弈棋。评曰: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月,哀情艳思,风流别有销魂。诗曰:楚楚林下久传扬,飒飒风前斗晚妆。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裳。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女儿愁。’” 一念毕,其余二人立即就大加感慨道:“这一番笔墨想来虽难免粉饰,却倒也足以令人心神向往。” “既然这状元、榜眼都出自一门,那还有什么说的?今夜定要先到这怀雅堂鉴赏一番。” 定下了主意,便向胡同里走去。只见一条宽宽的巷子里车如游龙马相接,两边青楼云集,家家都悬灯结彩。靡丽的灯影下,一路经过了六福班、雨花楼、武陵春等诸多妓馆,这才见到一座红窗香阶的绣楼,一副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上书斗大的“怀雅堂”三字,一派富贵气象。 刚迈进大门,马上就有黑衣外场迎上前,先拿一双三角眼把他们从脑袋瓜到脚底板打量一番,就微微笑着行个了礼,“哟,诸位爷可对不住,今儿没有屋子了。” 三人一同紧皱了眉头,黄衫男子先探头往里张望着,“姑娘的屋子没空,人难道也没空下来敬杯茶吗?” 外场翻了翻眼睛,“各位要是有相熟的姐儿,那就提一提名字?” “也说不上相熟,不过久闻青田、惜珠两位姑娘的芳名。” 外场呵呵了两声,“几位爷是外地来的吧?咱们青田姑娘不会生客。再者说,今天已有她的客人包场摆酒,请几位改日再赏脸吧。” “那惜珠姑娘呢?” “惜珠姑娘出局去了,一会子回来还要翻台,也不得空的。” 三人正十分败兴,忽见许多的仆从姨娘簇拥着两顶小轿来到了近前。先自头一顶轿中下来了一位精神轩昂的青年公子,衣裳时新,腰间还挂着许多金玉配件,他往回走两步等在后一顶轿前。那轿子四角流苏,蓝呢上还绣着百色蝶,自其中走出一位十八九岁的丽人,姿态如流雪回风一般,生得更是芙蓉输面柳输腰,只颇为冷傲地将眼梢一横,便随那公子闪入了大门。 “戴爷、珠姐儿,你们可回来了,冯公爷都写了好几回催客条子了……”外场见着了亲爹娘似的抢上前,早把那三位闲客丢在门外,任他们一脸又惊又痴地空自嗅吸着脂粉余香。 来的正是惜珠,步子细细而眉头窄窄。随在她身畔的公子姓戴名雁,也是世家子弟,专爱流连闺中,做些填词弄曲的勾当。某一次酒宴偶遇惜珠,惊为天人,自此就成了怀雅堂的常客。惜珠喜他年少多金、温柔痴情,也引为半个知己,有什么不便在其他客人前倾吐的心声倒愿与戴雁一吐为快。 “你说,我原是官家千金,青田那婢子不过出身穷家小户,我哪里比不上她?是样貌不如她,还是才华不如她?没奈何妈妈的心长得歪,处处偏着她,从我们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把最好的出局衣裳留给她,后来一起搬到走马楼上,又让她住东厢、我住西厢,反正哪里都胜过我。” 戴雁显然已将这话听得两耳起茧,只笑着摆摆手,“我做你的生意不过半年,已见你和你那青田姐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少有消停之日。你们一位榜眼一位状元,自是谁也不服谁。” “你怎么不向着我说话?你别看我那‘好姐姐’一副温和知礼的样子,实际上心肠又冷又毒。我们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不过是好玩,把她的猫扔到水缸里试一试,又不曾淹死,谁想她当天晚上就把我屋子里一缸白花珍珠的名本金鱼全捞出来喂了她的猫。还有一回,我们俩出局前拌了嘴,她就在出局时把我的胡琴偷偷调高了两个调子,差点儿就害我破了嗓儿在人前出丑。她这么欺负我也罢了,其他几个人也助纣为虐,不是往我擦脸的硝里撒灰,就是往我的茶罐里放泥。总而言之,这院子里全是一群心胸卑污的贱人。” “你素日为人也的确是傲慢了些,但凡你也学着青田对姐妹们宽仁相待,同她们交心亲热,谁也不会老和你作对。” “哼,什么交心亲热?青田不过是暗地里和人做恩客,怕丑事传扬出去,所以格外要收买人心。” “青田和人做恩客?和谁?她客人里有个举子,刚中了新科状元,听说家境一般,人却文采风流,八成就是和他吧?” “做恩客”是说妓女同某一位客人格外要好,甚至到了倒贴嫖资的地步,对小班倌人来说是尤其难听的名声。但槐花胡同里十个红倌人倒有八个都弊端百出,真互相揭起短来那就成了冤冤相报,非闹到谁也做不成生意为止。为此各家小班第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倌人间就算有再大过节,也不准在客人面前搬嘴。 惜珠一时说漏了,便赶紧又推脱道:“我可没说,我就是瞎猜,也许并没有人。那乔状元虽在这里没什么倚靠,但他家南边的亲戚还是很有些产业的,要不然也不能支持他在京孤身求学这么久。你可不要乱讲话,白得罪了人。总之我就是说,我顶看不上青田的那副虚伪面孔罢了。这胡同里近百位倌人,不管是红的,还是不红的,她都摆出一副一视同仁的态度,谁有个灾病难处就她假惺惺地冲在头里。连武陵春那个多纳——你没见过,她是个二等茶室爬上来的野鸡,人人都瞧不起,若局上碰见了谁也不和她说话,只有青田一个每次都和她打招呼,不露一分鄙夷冷淡。有一回出局多纳突然来了月事,又没带衣包,青田竟把自己衣包里一条新做的石榴裙给了她。就为了这件事,武陵春从没夸过人的掌班妈妈也夸青田‘展样大方、宽宏心善’。我们小时候,每一年花榜上的状元一出,总有一票子人不服气的,结果轮到我们段家班青田姐姐做花魁这些年,竟是众口一词,说不将她置诸榜首,这花榜简直就与废纸无异了。她若真那么好,天天对我背后使诈的又是谁呢?这一份虚冷狡猾不是无情到极处者怎么能做得来?你倒叫我学她?” “也没叫你学她多的什么,无非你这性子太过目无下尘,若能有她一两分的长袖善舞,也不至于天天和姐妹闹得不愉快。” 惜珠一面向内走,一面已把白玉堆雪的脸庞气得如锦如霞一般,“你这一句‘长袖善舞’才算说得妙。像我做生意不过凭自己喜恶,比如我与你脾性相投,自和你倾心吐胆,但我若看不上的人,就算他拿成箱的金银来报效,我也不会多理睬,更不会开口求谁替我做花头,一切都随客人自愿,哪比得了人家?你当青田那花魁怎么来的,还不就是能放得下身价媚颜求人吗?她呀,过河都不靠桨——只靠浪!前几年生叫冯公爷认她做了干女儿,气得公爵夫人直要上吊。冯老爷子也是个瘟生,玩了半辈子倒跳不出青田的五指山,回回选十二花神都要砸钱捧她作牡丹。你瞧,就为了快到端午,又该选这一节的花神,竟包下整个怀雅堂请客,摆只摆一台酒,却按二十台的价钱来付,给青田挂了个‘双十台’。偏生你还要去捧场,成心气我不是?” 戴雁只听着惜珠的牢骚,一脸无可无不可的笑容,捏着她的手把她手心搔一搔,“我们戴家虽也是父子尚书、兄弟督抚,但到底不及人家公府财雄势大。我又管冯公爷叫‘世叔’,他请了,我自要去。不过你也别不高兴,回头我也替你挂‘双十台’,至于花谱,呵呵,那牡丹俗艳,哪里担得起你这份西子捧心的愁态?你只还做你的芙蓉仙子,才是名副其实。哟,说说便到了,嘘,先不谈这些了,咱们进去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九 九 这一夜正是冯公爷为青田摆酒,不过请三五近亲旧友。一时客人尽到,只有戴雁下午携惜珠在另一朋友那里打雀儿牌,此时也进得门来,众人寒暄一番后让位落座。 堂子中客人聚会,在本院召妓陪宴称作“本堂局”,从别的妓院自携妓女称作“带局”。一席客人间只有一位是带局,叫了另一家武陵春的倌人绣杏,余下都叫了本堂局,怀雅堂倾巢而出。除青田、惜珠外,另有蝶仙、对霞、凤琴三位倌人。蝶仙形容风骚,削肩膀、水蛇腰,一双盛唐仕女的丝眼氤氲横陈。对霞则有着极丰美的肉体,把一件斗纹缎衣撑得满满的,脸却偏于瘦小而工峻。凤琴只有十三四年纪,眉憨目圆。诸女还过了台面规矩,便于客人的背后分别坐下,各自的娘姨丫鬟或手捧烟筒茶盂,或徒手侍立一壁,一众的相帮杂役则都在厅外听差跑腿。 青田甫从张家湾码头赶回,马车上睡得骨节酸疼,只为冯公爷做东,也免不得硬撑倦体打扮得光艳夺人。正面戴一件六金凤,每只凤嘴衔一挂珠儿,后髻戴一件观音倒插,两边各一对玳瑁捧鬓,身着纱罗褙子、银丝湘裙,裙下两带锦心宫绦,飘飘欲仙。先上前筛过一回酒便退于冯公爷身后,叫婢女暮云取了琵琶,小唱一段开片。满座叫好声中,但有一人意犹不足道:“何苦唱这些陈词滥调,今夕既然各位女校书群花雅集,何不以诗句酬之?咱们也不限韵、也不拘体、也不定题,只使一人咏一样花,唱来给大家洗耳。” 发话的是一位封号“太和”的郡王,胜在身份清贵,因此众宾客无不应诺。正拍手赞许间,青田但觉脚尖被谁一踢。她眼一偏,就见几位倌人中年纪最小的凤琴对她偷偷地摆手,手腕上的一串彩石手链碎碎而响。青田深知凤琴的文采有限却羞于启齿,遂和和煦煦一笑,曼声道:“凤琴妹妹这两天嗓子不好,妈妈要她养着,暂不许她唱,就容她下回补作吧。至于咱们几人,绣杏姑娘算半个客,那就让客人先作,余者依着座次一一作来,好吗?” 凤琴感激一笑,绣杏几个也点头称是,唯独惜珠“哼”一声,拿出了一种笑中藏刺的神情,“长者为尊。青田姐姐的年纪最老,说出话来大家自然是要遵从的。”她把那个“老”字咬得极重,是露骨地嘲笑青田青春已长。 一抹清清楚楚的怒色由青田的眸中闪过,人倒依旧只款然地笑了笑,“是啊,再过几时等我离了这里,其他的这些妹妹也都要听妹妹你的了。” 惜珠身着洁白上衣,衣上的肩领处绣着一只白鹭鸶,鹭鸶的双翅却是以真羽织就,一霎间羽毛迎风抖动,狂傲欲飞,“姐姐糊涂了,蝶仙和对霞也都还长我一岁呢,哪里就轮到我了?” “哟,”那蝶仙横眸一撩,眉眼处风情流荡,嘴角却冷冰冰地向下一撇,“谁又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眼前轮不到,总有轮得到的时候,妹妹不必心急。” “说的很是,”叫做对霞的倌人鼻尖一耸,筋骨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讥嘲,“今日咱们姐妹几个都服服帖帖地听从青田姐姐,来日凤琴妹妹听不听你的却不好说,就怕是长而不尊,难服人心。” 主位上的冯公爷嗽了一声,须知他少年时也是红粉追捧的佳公子,现如今虽也还仗着权财在花丛里纵横,但到底是年朽貌衰,最忌讳一个“老”字,故此满怀不快地把袖裾一甩,“你们别你一句、我一句的净顾淘气,快快作来是正经。” 这一下诸女不好再斗嘴,便各自敛态默思。片刻后,武陵春的绣杏先作成一首《咏蔷薇》,唱曰:“竹架藤篱迥绝尘,长条狂蔓斗横陈。盈盈承露如含笑,脉脉临风别有神。惭愧诗翁称野客,分明少府当夫人。不知何事偏多刺,惹带钩衣作态频。” 接下来是对霞,也是一蹴而就,作成一首《咏杜鹃》,唱曰:“望帝魂消出蜀都,花间血泪半模糊。笙歌可醉红帚否,罗绮曾烧绛蜡无。十里春风山踯躅,一堂夜身锦氍毹。鹤林寺里留佳种,谁遣仙人顷刻呼。” 蝶仙不假思索,作成一首《咏桃花》,唱曰:“风流雅似武陵溪,勾引游人迹满蹊。洞口妖烧迎远近,水边轻薄逐东西。丹砂私向雕栏吐,红雾偷从竹径低。纵使无言情万缕,刘郎别后梦魂迷。” 转到了青田这里,冯公爷先捋髯而笑:“你这位花王当然是要咏牡丹的。” 青田微微一笑,拨动了冰弦,低首轻唱曰:“第一秾华第一香,天然富贵冠群芳。汉家宫里金为屋,唐苑亭前玉作堂。种占人间数姚魏,族居天上拟金张。瑶台月下分明见,好谱清平入乐章。” 由她指下流出的琵琶声缓缓若疏风、急急如骤雨,更衬出一段冰润柔丽的嗓音,听得众人如痴如狂。 戴雁率先回过神来,“啪啪啪”地把手掌拍得透红,“好,好!当真绝妙好技,更何况歌喉婉转,令人闻之欲醉。” 青田将琵琶交予暮云,欠身微礼,“漫缀俚词而已,献丑。” 戴雁正有些情难自禁似的,却只觉两道冰锥一般的目光向他扎过来。他回望了惜珠一眼,忙尴尬地笑两声,转过了话头道:“你也不用说,自是咏芙蓉的了。” 惜珠冷着颜面空望向满地的月辉,一面早已奏起了胡琴,遏云生风地唱曰:“芙蓉艳质殿群芳,媚压金钗十二行。露浥轻红浓欲滴,风含叶翠霭如狂。谁方脂肉谁方镜,窃比娇容窃比裳。大抵诗人工说谎,翻言不及美人妆。” 惜珠的琴技宛若流波而高如崇山,嗓音则又饱满又亢亮,赛过了清秋鹤唳,也把几位男客皆听得呆了。 一番喝彩后,适才出题的太和郡王拿衣襟捻了捻眼角,点评道:“曲技且不论,若只论诗,那些‘惹带钩衣’、‘血泪模糊’、‘洞口妖娆’等句实在有欠检点,受不得福泽,只难得牡丹与芙蓉二位气势阔大、冠冕庄重,竟全不似青楼之辈,可赞可叹。” 青田笑而受之,惜珠的面色却为之一变,“王爷言辞间似乎对‘青楼之辈’颇具偏见?” 她语出不善,郡王也不恼,只呵呵一笑:“本王意在夸赞校书出类拔萃,不想校书反以为忤。既然执意相问,本王并非是当着矮人说矮话,但‘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只晓得朝秦暮楚,又何知情之所钟?” 惜珠立即反唇相讥:“历代名妓个个胸怀不让须眉,前有绿珠报主,后有红拂识人,文有薛洪度,武有梁夫人,况且文人墨客路过钱塘必会追念小小,途经虎阜也会凭吊真娘,为她们颂扬美名者不乏其人,何故独独王爷竟如此不屑?” 郡王听过只笑着摇摇头,“早听闻惜珠校书出身大家,果然风雅卓识。但女子一旦堕入乐籍,便已是残花败柳,终不及在深闺中清白有德,纵然才情心志再高,也不能为人正室,说到底就是有亏于‘德行’二字。” 惜珠偏过头,一对珇珊绿耳环寒意逼人,“正室侧室,不过是世间的俗名。王爷说我辈不解真情,我倒要告诉王爷,若有人合我的心,给他为奴为婢也情愿,若不合我的心,就是当今的天子十六抬大轿抬我进宫去做皇后,我也不去。” 郡王一扫说笑之态,拧紧了两眉,“区区平康之女何敢狂言辱蔑天子?实在僭妄。” 这一头冯公爷早就拍案而起,之前惜珠的一个“老”字已令他心中郁结,此时又看她对贵客再三顶撞,一股气冲上来,直接就把手中的一双镶金筷朝惜珠兜头砸过去,“母狗无礼!” 惜珠虽也是自幼沦落风尘,但正因家世好,被段二姐居为奇货,故意养着她的小性儿不曾打骂过的,开门接客后又自恃容貌才技,多少王孙求一见为荣,几曾大庭广众下受这样的凌辱?一刻间竟呆了,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客人们窃窃私语,满厅的仆妇则面面相觑。戴雁看着心疼又不敢干涉,只隔席向太和郡王与冯公爷打躬,“王爷息怒,世叔息怒。” 其他倌人见惜珠被打了脸都递着眼偷笑,青田也抱着手在那儿看笑话,却又见惜珠容色青惨地干坐着,素日里的桀骜不驯都扫地以尽,又不禁暗叹了一声。当即灵机一动,东边日出西边雨地一面微蹙着眉,一面又兜出一个眼儿媚的笑,伸手挽了冯公爷入座,“她虽是母狗,您可是公侯(猴),居然与她一般见识吗?” 登时一片哄堂大笑,各人绝倒。太和郡王直笑得大捶酒案,冯公爷曲了指捏住青田的腮角连扭几扭,“我是公猴,你就是母猴,撕烂你这张小猴儿嘴。” 青田笑着躲,头上的金钗珠花、项上的银索翠链、手上的玉戒宝镯在满厅河阳花烛的映照下彩光如瀑,直教人讶异这样纤小的一个人在这一头一身金与银的重压下,举动仍可以娇俏而多姿。“诸位别净顾着款待了耳朵、戏耍了嘴皮,倒亏空了肚子。公爷您呀先举杯打个通关,再招呼大家用菜。” 冯公爷乐得直把青田塞入怀中嘬一口,一壁撸起了袖管挨个搳拳。席面上旋即有说有笑,喧闹了起来。惜珠狠狠剜了青田一眼,不出一声地起身退席。戴雁忙随上,一路低声劝慰着去了。冯公爷只作不见,自行取乐,输了拳就把酒交予身后的青田,青田半掩着笑面一饮而尽。她从大早上就没吃过两口东西,虽对着满席的燕翅参肚,但妓女陪宴素来是只能坐在后头给客人布菜,自己不许动筷子的。故而空腹连吃了几巡酒,只觉满身烧哄哄的难受。她带笑辞了出来,叫丫鬟暮云扶到花厅后的小净室里,拔下了脑后一根素簪朝嗓子眼儿内挖几挖,把喝下的酒水尽数呕出。暮云替她捋着背脊,又递过了一碗漱口水,“姑娘晚一点儿再过去不要紧的,我给你端碗粥来,稍微吃上一口,要不又该犯胃疼了。” 青田摇摇手,从腰间的一只五福荷包内取一小瓶香玫瑰露滴两滴去清水里,往口中一过就吐掉,两手又把笑僵的脸面推上一推,拖着脚回到了花厅。 冯公爷一见她就点出手指,枯白的指上有一枚大大的翠玉戒,“小鬼头,跑到哪里躲酒去了?快来,还都给你留着呢。喏喏,这两杯,一口气连吃了。” 青田满面盎然的甜笑,嘟嘴央告着:“好爹爹,饶闺女一遭吧,是真不能吃了。” “我倒想饶你,大家不饶啊。来吧,乖乖吃了。” 青田再推脱几句,已被冯公爷夹着她鼻子来灌,呛住了,咳嗽得眼泪直流。暮云忙替她又捶又抚,男人们击腿大笑。冯公爷边笑边拿一只手臂捆住她,又举起剩下的半杯酒,“惯会做这娇气的模样唬人心疼,得了,爹爹替你吃半杯。” 对面的对霞已倒了半盅茶水递给就近的凤琴,凤琴捧来青田的腿边,轻叫了几声“姐姐”。青田端过盅子抿两口,一抬头——额际咳出的细细筋络仍未退——仍是个明媚的笑脸,“哎哟,全凭爹爹疼我了,我是再也不能了。” 那头的蝶仙抱起了琵琶,弹起首滴滴答答的小快曲儿来。贵族男客们觥筹交错,时不时把身边的姑娘摸一把、掐一掐,再爽朗地大笑。 厅外点着一对兰花灯,似一个打瞌睡的人一坠一坠的眼,昏昏不定。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十 十 直待灯儿也睡去,斗转参移铜壶三滴,方告宴罢。武陵春的绣杏与客人自去,凤琴还是未破身的清倌人,不留人住局,因此也捧茶送客。余下人等均在怀雅堂歇息,冯公爷就与青田一道回到她楼上的卧房。 因常年饮酒无度,一日三餐又不规律,青田落下个胃痛的病根,一时发作了起来,只指望着赶紧打发冯公爷去睡,谁知他老人家兴致高涨一定要行事。她再三求告,他只不信,说一晚上花了上千的银子就为她痛快,“如今你痛快了,却不让我痛快,这般装模作样是何道理?莫不是把我当瘟生?还是嫌弃我老了?”说到后来,已有些变脸变色的。青田见冯公爷的酒劲儿上来,也不敢再申辩什么,只得把他存在她闺房中的箱子呈了来。箱内有个淫器包儿,冯公爷从包里取了春药,又挂上了药煮的银托子,就笑着摁倒了女人。 等冯公爷的鼾声响起,青田自己爬下床,头晕目眩,手止不住地发颤,只觉腹中有一爿粗粝的石磨一圈一圈地磨,五脏六腑都要磨碎。她悄悄拉了门出来,哑着声低呼:“暮云,暮——” “唉!”外间还掌着灯,暮云就在灯下半蜷着,这时一下翻起,上前扶了青田在软椅坐下,又自温桶内端来一只粉彩药碗,“药是热的,加过了蜂蜜,不苦,快喝了吧,喝了舒服些。这老不死的,还容不容人活命了?”边骂着边动手替青田拢起了散发,触手处全是一把把的虚汗,而自发间拨出的一张脸盘则颜色煞白,唇角还沾了些墨色的药痕,人向她孱弱地笑了笑。 暮云但觉心酸难禁,拿手绢给青田揩了揩嘴角,又将她搀起,“回去睡吧,趁着药劲儿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哎,往小肚子下垫个枕头啊。” 青田带笑点点头,合了门,又躺回到冯公爷身边。她扯了个引枕压着胃,面朝下趴着,不几时,酒意搅着睡意就渐渐地袭来。 一梦方醒,疼痛已遁去无踪,夜还在——怪了,夜怎地这样长!她翻个身,隔着枕畔震天的呼噜响,忽听见谁在帘外憋着嗓子叫:“姑娘,姑娘?” 青田撑身把床帐揭开一边,看见暮云立在依稀的暗光中笑着向外指了指。 西套间里的小客堂烛光馨然,大理石桌上摆着套铜珐琅的瓶炉盒。桌子对面的一只冬青釉绣墩上,乔运则垂目而坐,安然似一行诗。而待他眼一抬,心中就涌起了一首古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首词是南唐李后主之作,说的是小周后与他幽会时怕被人发现,除去了金鞋,罗袜裹足前来,相见又是如此地不易,所以请郎君尽情地怜爱吧! 眼前,青田就一手里提着鞋,两脚打赤,蹑步向他这边走来,欢喜得迫不及待却又铺莲慢踏,活脱脱是从历史的艳词中步出。笑意刚刚在乔运则的嘴角浮现,又瞬息冷却——那词中鹄步凤影的是一位皇后,而这女子之所以偷偷摸摸提着鞋,只因为她是个从熟睡的嫖客身边溜出来的妓女。乔运则的胸口有一阵熟悉的绞痛,他站起,把这妓女揽入了怀抱。 有一场绵绵的静谧,青田才从乔运则的怀中抬起头,两手绕在他颈后,一手的指尖还挂着凤回头的绣鞋。 “怎么这时候来了?” 乔运则用长长的手指从青田的额心直划到她鼻尖,“想你。” 他将她一捞就抱起到墙角的一架贵妃榻上,回身又取过只小坛,坛上一条杏黄色签封。 “呀,”青田惊喜地叫出声,“我正想吃这个呢。”她撕开了坛子的封口便把右手探入,从里头拈出颗油光晶莹的杏脯眯着眼放入嘴里,在两腮滚几滚,就“噗”地吐出了一只杏核。 暮云在榻边气得连连跺脚,“你这阵子又活过来了,胃也不疼了是吧?乔相公偏就你给她买这个,回回都要我趴在地下收拾。” 乔运则闻而不应,溺爱的眼神一刻不离青田,“怎么,胃又疼了?吃酒吃多了?” “听那蹄子瞎说,小题大做。”一层新鲜的血晕在青田残留着憔悴的面颊徐徐弥漫开,“哎,暮云,这个不忙收拾,你悄悄回屋把我抽屉里的‘东西’拿来,我才忘记了。”说着就笑笑地又捏出一颗杏脯直送到暮云噘起的嘴跟前,“劳姐姐大驾。” 暮云绷不住也笑了,张嘴噙过了杏脯,即扭腰而去。 夏日的流风令窗影上的枝桠微微摆晃着,乔运则专注地看着青田。隔过一会儿,他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如一只鸽栖息于一剪凛秀的梅枝。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你十一,我十三,你还在学艺,我也在裁缝铺给人当学徒。每天晚上,我就拿石头敲你的后窗根,你睡在大通铺上,得一连跨过六七个女孩儿才能到窗口来。我就在下头拿手接着你的脚托着你落地,然后咱俩溜去没人找得见的角落,肩挨肩一说说半宿的话。你把手臂上被妈妈掐青的地方给我看,我也把被师父打了手板的手心给你看。你那么撇着小嘴,眼见要哭了,我就从耳朵后、从袖子里、从半空中变出颗果脯来,喂到你嘴里——” “吃了一天的苦,尝点儿甜头。”青田把手指唆了唆,仿若念一首古老的童谣,怀旧而温馨,念他们曾经的悄悄话儿。她回忆起乔运则少年时指尖的触感,带有细密的针眼和粉灰,然而是甜的,那样甜,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儿甜,每一天都在他指尖里捏着。青田无声地笑了,把脸偎去乔运则的肩头。 他依然沉溺在往事中,目光柔和又沁远,“其实我买了一整包,不过我每次只带一颗来,因为还要存很久的钱,我才买得起下一包,可我愿意你天天都能尝到点儿甜。我看你吃得那样欢也犯了嘴馋,但就是一颗也舍不得吃,只偷偷把包蜜饯的纸舔上一舔,舔完了还舍不得丢,全攒着,到最后竟攒了那么足足一大捆。” 青田半闭着眼,睫毛微微地覆下,“是啊,真是穷!你穷,我也穷,身在这花花世界,天天看着那些红倌人珠翠锦罽,自个却连一文钱的零用也没有,只得央了你从铺子里偷些零碎下脚料给我,闲了就埋头做鞋面子,还哄着蝶仙和对霞帮我一块做,也不知做了几百双,才托人从外头换了只小青玉坠。你一见脸都白了,直问我哪来的钱买这个?我说是我卖绣品得来的钱,你才肯乖乖戴上。”她的指尖滑过他光滑的颈,滑入颈窝中一带紧贴他皮肤的红丝绳。 乔运则笑起来,“后来你知道那玉是假的,气得直哭,非要去找那骗子。我哄了一夜才哄好,发誓说一辈子都戴着这玉坠,不离不弃。” “都是小时候的玩话了。”青田轻轻一勾,便将他颈中的红绳勾起:已旧得起了毛,细绞着同心结,挽一块拇指甲盖大小的玉坠,坠子也被汗水斑驳,只是块染了色的普通石料。她捻着这坠子,咬住了嘴唇笑,“想起来真够傻的,那时候也没见过好的,一点儿不识货,真假都辨不出。也就你,多少年了还戴着这赝品,也不嫌掉价。” 乔运则将手掌覆在青田的手上,合拢了她手心的石坠,“这不是赝品,这是这世上最最真的。” 青田举眸来望他,眸子黑得像黑琥珀,蒙有着一层淡淡雾霭,而后她笑了。这一霎,乔运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身畔退后了一步。 她又含着笑一点点垂低了眼,“好在后来咱们有钱了。” 乔运则朦胧的眼神急剧一变,“后来,”他松开了青田的手,声音听起来节制而有分寸,“你有钱了。你每一次私底下给我钱,叫妈妈发现了都是你遭罪,要么就饿着不给饮食,要么就干脆一顿毒打。妈妈最后一次打你,我记得很清楚。我爬窗进来探你,结果被妈妈给堵在屋里,你吓得把我一把推进了衣柜,她直接走过来拉开柜门,指着你跟我说:‘这个倔丫头,我拿沾水的鞭子打她,打得皮开肉绽的她一声不吭,见了你,哇的一下哭那么响,我在院子外都听见了。你不用藏了,以后想来就来吧。’” 青田的两眼里亮晶晶的,只是深深地笑,“今儿是怎么了,净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来?” 正值脉脉不得语,忽听见“嚓嚓”几响,是猫儿放出了指甲在地下走路的声音。“在御!”青田欢笑着轻叫,一弯身就把白猫捞进了怀里,往那毛乎乎的耳间连亲带蹭,又抓住它的前爪去闹乔运则,“你瞧瞧谁来了,谁来了?在御,不许这样,在御,喂!” 在御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起始是别扭着来回躲避,后来竟一抬爪,往乔运则的手背上狠挠了一把,跳下地,三下两下就钻没了。 青田气得满口子要打,“这作死的畜生,怎么最近一见你就这副鬼样子?哼,反倒上次摄政王爷驾到,它殷勤得不得了,撵都撵不走地围着人家转,越老竟越成个势利鬼了。”她骂两句,捧过了乔运则的手来看,往那爪痕上轻轻地吹着气。 他盯着手背的皮肤上渐渐浮起的几丝血痕,眼睑抽动了一下,“摄政王爷没再来过?” “嗯,就那么一次。妈妈后来还缠着问我‘王三爷’的身份,我生了几个脑袋敢乱讲话?就说好像确实是首辅王家的一个侄子,之前一直放外任来着。结果妈妈还怪我巴结得不好,弄得人家连二回门也不肯上。她知道什么呀?我才不在乎什么王家公子、什么摄政王爷呢,你才是我的王爷、我的皇帝、我的天……”她没说两句就笑嘻嘻地抱住了乔运则的一条臂膀,侧着脸偎上去又挨又蹭。 “啧啧啧,刚几日不见,就腻成这副叫人看不入眼的模样?”但见暮云去而复返,一面嗤笑着扁嘴,一面将好几张纸头直杵来青田的鼻子下,“喏,吃酒吃糊涂了不是?哪里在抽屉里?你又塞到妆盒下头了,害得我这一通好找。” 青田笑着直起身,两手仍挽着乔运则的手臂,把嘴向他努一努。 乔运则摇头,“我的钱够了。” “够什么?”青田抓过了那一沓银票,直接打开他腰间的火镰袋往里装,“没听见人整日说‘穷翰林’‘穷翰林’,上头那些人个个狮子大张口,哪里有个够?你的身份又今非昔比,既要拜老师、会同年,又要立旗杆、请贺客,出手原该大方些。这个节骨眼儿可一点儿马虎不得,稍有疏忽,往年的打点也白费。再说你才置了新宅子,修整又得一笔开销。那几个糊里糊涂的老婆子也该辞了去,换几个像样的人给你烧汤做饭,别回头请那些年谊去家里,酒不成酒、席不成席的遭人笑。” “当真不用。最近我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些厉害,都说我的钱并不是亲戚接济的,而是一位小班倌人贴补的,回头传到你那几个客人耳朵里还不是你麻烦?” “什么风言风语?不就为你皇榜夺魁,姐妹们方才议论了起来?咱俩也好了这么多年,要传早传出去了。你只管放心,就惜珠那样作怪的也不敢在背后放小话。我讲句难听的,做我们这行谁背后还不给自己寻个乐儿?槐花胡同的这帮小蹄子做恩客的做恩客、养姘头的养姘头,甭提姘戏子,姘马夫的都有的是,谁还没个把柄给人捏着?谁也不敢太造次。” “话是这么说,可你一天到晚置办新衣头面,开销也够大的,总为我弄得手头吃紧,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青田吃吃地笑出来,两手捧住了乔运则的脸,鼻尖对鼻尖地同他一抵,“哎哟哟,乔大状元倒跟我客气起来啦?你若真待我有些良心就别在这儿推来让去的,我成天这样子,想在你身边替你尽一丝半点的心也是不能,你收下这些我还能好过点儿。反正那些个死瘟生一个比一个瘟得厉害,钱来得容易,不花白不花。” 乔运则看也不用看那些银票的面值,总之他卖了自己的锦心绣口,卖了一条命也买不起的,而她只消对另外的男人们卖一个微笑、一身冰肌玉骨的皮肉——他的神光乍离乍合,似乎就在某一瞬息间,他会将那叠票子掏出来直掷回到青田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深情一笑,“你也瘟得厉害。” 青田笑着把他轻拍了一下,旋即就仰起脸,嘟起毫不加修饰的丰腴红润的双唇。这是等待亲吻的样子,可并不像一个妓女的等待,而像一个孩子。 于是乔运则就亲吻了她,也像吻一个孩子,用自己的唇,又怜惜、又轻柔地碰了碰她的。接下来,他向她盯了足足半日,眼光里有所有年景的山沉水逝。 临到头,他猛地抽了一口大气,调子变得低沉而喑哑:“对了,五天后,京城首富焦遵在府中宴客,我也去,到时候叫你的条子。” 青田别过脸,又从身边的小罐中抓出一颗杏脯,塞进嘴里头含弄着,“我尽量,不过可说不准。你也知道过两天端午歇夏,堂子不做生意,老头子就说要带我去傅家东园避暑呢,烦死了。” 乔运则的喉头滚动一下,卡着个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这一场晚宴,你务必要来。” “什么这么重要?” “没什么,我想你来。” 青田笑叼着手指点点头,“那好吧,我想个法子不去傅家东园就是。” “一定?” “一定。” 不知出于何故,乔运则幽深的双目中有水光浮动。他也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暮云,你把那件包袱替我拿来。” 暮云循其所指,取过了案上的一只缎包。乔运则接来放在青田的脚边,亲手、轻手打开。 青田裹在薄薄一件弹绡衣下的身子僵住了,呆瞪瞪地干坐着。暮云却骤一下拿手掩住了口鼻,两行眼泪淌落。烟霞色的包袱皮里,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凤穿牡丹的女子嫁衣,蝶恋花金纽子,袖口是近两寸的堆绣花边,衲有颗颗饱满的五色细珠。 乔运则淡之又淡地说:“我亲手做的,手艺生了,做得不好。” 青田眼轮血红地笑了笑,对,她几乎忘了,这人中龙凤的状元郎当年不过是个小裁缝,他永远是她的小裁缝。 玉尺金剪,天衣无缝;君曾寸寸抱我身,肥瘦处处不消量。 她张臂圈住他,把脸藏去他肩后。从来都是值得的,那些为了他而对其他男人的忽嗔忽喜、乔张做致,那些轻身贱骨、摇尾乞怜,因为只有这个人把她当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值得这样好的男子亲手去裁一件嫁衣的,好女人。 乔运则拥着青田,字句笃定:“等我官职一放,我就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为妻。” 青田笑着流泪、笑着沉默,而后她笑着摇了摇头,“阿运,我出身不正,你若明媒正娶,一旦言官纠弹起来,必将获罪。你苦了多少年才换来的金殿胪唱、独占鳌头,极士林罕有之荣,老天爷给的前程不能就这样白糟蹋了。纳我为侧室,一心一意待我三年,三年之后,你去世家女子间另觅良缘。倘若日后你的夫人对我妒不能容,我就效仿鱼玄机,披戴出家,诗酒趁年华。” 乔运则也摇了摇头,“我娶你为妻。” “阿运,你别这样固执,我明白你的心,可是——” “乔运则娶段青田为妻。”他字字如铁石,但他的嘴唇温存如水,轻覆了上来。 在他的嘴里,青田哭得要断气。 后头的暮云早已是泪流满襟,她扯起袖口摁了摁脸面,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外。 外头正有个好月亮,暮云绕开了五颜六色的风灯,只拣月光所至的冷僻之处,一径从后楼梯溜出院子。她靠在一头的门墩子上仰首出神,冷不防却一声尖叫,回身去打谁的手,“小赵你个死人,吓得我魂都没了!” 是个看着有些木讷的少年人,笑着去弄暮云的花领子,“你这是中什么邪了,一边哭一边笑?” 暮云是圆中带方的一张脸,两道眉虽浓重些,却如初三望四的月微弯着,配着单眼皮的白果眼,秀气中不失精干利落,挂着泪就更见几分娇蛮;手只把那小赵乱推着,“大夜里的,你又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 “老被二姐骂,我不敢进去,就想着你总得出来的,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金铺打了种新钏子好看得很,我送来给你戴着玩。只别丢了,戴腻了还我,我再拿新样子出来给你。” “要说你多少遍?上回被老板发现还不够受的?我缺这些东西吗?拿回去拿回去,我不要。” 小赵便受屈地申辩:“暮云……” 青霄中一轮上弦月,前半夜的歌舞喧嚣都已经平息,仿佛是渣滓沉淀后,上浮的纯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十一 十一 平静的日子并未过多久,便来了一场大风波。挑起这一场风波的,是惜珠。 惜珠在那日酒宴上被青田的客人冯公爷当众羞辱,一直忿忿于心,原就性子孤高,这下更变得乖僻了几分。这一天刚上楼,迎眼就瞧见两个垂髫小鬟正凑在她房门口唧哝着什么,其中一个是自己屋里的梅子,另一个是青田屋里的桂珍,一瞅见她忙就跑开了。惜珠骂了一句“鬼鬼祟祟”,上前照着梅子的嘴就掐了两把,“你不晓得我讨厌青田那贱人不是?专要找她的人往一处说话?下次再让我看到,拧烂你这张嘴。” 梅子哭着捂住了嘴巴急切地分辩道:“姑娘我错了,可我没找她,是桂珍自个找我说话,她说青田姑娘快走了,到时她想来姑娘你这边伺候,先和我商量商量。” “快走了?”一丝疑色掠过了惜珠的脸,她微微地俯身,把梅子拉进了屋里,“桂珍同你说了什么?你一字不差地同我说出来。” 梅子被掐出了血的嘴唇一点一点地肿起,笨拙地上下翻动着,“桂珍说,头两天青田姑娘的乔相公送了她一套亲手裁的凤衣,说马上就替她赎身,抬她上门做大老婆,现在大家伙都管青田姑娘叫‘状元夫人’呢。” 惜珠的眼睛猛一下瞪圆,梅子吓得赶紧抱住了头,良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巴掌落在她脸上或身上,这才怯怯地向上望一望。她望见惜珠姑娘露出了一个明艳而狡黠的笑,伸出手,把手心放来她嘴边揉了揉,“你再去问问桂珍,她们‘状元夫人’把那凤衣搁在哪儿了?悄悄的,别叫旁人知道,回来我疼你。” 绿窗风月处,不知不觉间又已是残日西沉,又已是东方新亮。 第二日过了午,惜珠刚起身,正傍在窗下早妆就听得妆房的房门“嗵”一声,被谁一脚踹开。 她连看也不用看就猜到是谁,脸上露出了得胜的笑容,“哟,姐姐为人可愈发地不拘了,连敲门都不会了。” 门外,青田一身火冒三丈之态,正欲说什么,却见惜珠的客人戴雁自进间走出,满面堆笑地赶上前,“青田姐姐来了,进来坐。” 青田不知戴雁在此住局,只得把口边的谩骂生吞而回,拗出了略显僵硬的一笑,“戴爷您早。” 戴雁见青田脂粉不御、乌云散绾,面上又微含着几分怒意,极是顾盼非凡,不由就贴过来把鼻头探在她脖梗处轻嗅,“姐姐熏的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竟从不曾闻过的。” 青田稍一躲,“大早起的谁熏什么香啊?戴爷净说笑。” “哎,我倒有句不是说笑的话,人所谓之‘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那夜听了姐姐的唱奏,我才知晓这句话中的意味。”一双软溜溜的含情目像热乎乎的狗舌头,只黏在青田的脸上舔来舔去。 青田又移了移身子,直直朝屋里头望进去,“我有些话问惜珠妹妹,烦她出来一下。” 戴雁伸手往她的腰间环过,“什么话进来说。” 近午的好日头把屋里照得白辉一片,雕红镜台边,一个梳头的大丫鬟替惜珠绾发,另有梅子等几个小丫头手捧了三四件衣裳立在后头等她挑。惜珠本是逍遥自在地涂脂抹粉,却看戴雁在门后跟青田叽咕个没完,立时就几步上前横臂隔断了二人,重重把戴雁一瞪,“我同姐姐说话,你来瞎讲啥?” 她扯着青田,一行吩咐外屋几个摆茶插花的丫头们好生伺候戴爷,一行来在廊道间。 甫站定,青田就将身子一回,“是不是你干的?” 惜珠的脸上只扑了粉,还未擦胭脂,看起来白苍苍的一片,似一条狠戾的鬼影。她伸出戴着一只细麻花金银双绞镯的右手,把那直抻到自己鼻下的物事撩起一角,十分矫情地端量一番又抛开,“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姐姐的嫁衣。这不好好的吗,怎么了?” 青田一手捏着大红绸衣,另一手扽起一角,“这墨汁,是不是你干的?” 惜珠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瞧着自己的杰作——这被一大摊墨汁泼污的锦线细绣,两手往胸前一抱,“哦,这个啊!嗐,姐姐得配状元,自己可不也该有几两墨水嘛。再说了,状元娶亲可是轰动四海的大事,成亲当天宾客们也得看一看清楚,这位状元夫人到底是纤尘不染,还是满、身、污、渍。‘一日为娼,终身为娼’,这世上还没听见过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娼妇做大老婆的。姐姐一心盼着终成眷属的《绣襦记》,我却怕最后盼来一出负心薄情的《焚香记》。妹妹是一片好心为了姐姐,劝姐姐,这场春秋大梦,差不多就醒吧!”话毕,对青田千娇百媚一笑,蛇妖款摆地走了。 青田拳着红衣的指节根根突立,好,就是惜珠干的,趁自己昨夜随客人外宿溜进了她的房,打开了她那架千枝万叶纹样的紫檀衣箱,把整整一盒的墨汁倒在了她珍藏的嫁衣上。多少年,在这个虚情假意的地方,她学会了随心所欲地从眼里挤出几滴白水来,却忘记了怎么发自真心地哭一场。可这些个日子,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有独处的时光,她都抱着这件嫁衣哭得死去活来。 在飘散着瑞脑清香的走廊中,青田望着惜珠远去的背影,浮出一个扭曲的笑。惜珠这婊子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她毁掉了另一个婊子的,最大的一件奢侈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十二 十二 夜来,初掌灯。 端午节原是收账之期,客人们在这一节中所叫的局、所摆的牌和酒均要一一结算,故此生意零落。但惜珠因与青田斗花酒落败而郁郁难平,戴雁为了安抚她,特砸了四百两的现银摆一场牌局,就在西头小花厅与几位相熟的公子哥儿一行抹雀儿牌一行推杯换盏,喝了一阵觉得有些内急,便叫身后兑酒点烟的惜珠替打,自个抓了把紫砂茶壶嘬一口,起身出去方便。 戴雁才出门,就见门外守着个并梳两角丫髻的小姑娘,一望到他“噌”一下便往楼上跑,依稀是青田房里的丫头,也未瞧得真切。谁知在净房小解毕,手里还理着衣裤往外走,就看青田本人俏生生地立在院中:金绿小袄,雪白纱裙,宝髻上对插着两支镶有整块大祖母绿的赤金蜻蜓簪,更衬出涂抹得绯红的两叶嘴唇,明艳得动人心魄。 戴雁一时看怔了过去,半天才笑不迭地凑上前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掉了样东西。” “姐姐掉了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找。” 青田抬起手,将一只留有着寸长红指甲的小指支在他眼前,勾魂一样地软软一勾。 戴雁张手来握,那面却一抽,自向前找了去。戴雁心痒难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青田一会儿掠掠发角,一会儿斜斜腰身,耳下的一对玉兰花坠左摇右荡,直荡得戴雁心魂不属。他见女人停脚,忙一个箭步赶上,把地下直闪油光的一只金珐琅护甲抢先捡进了手里。 “这可是姐姐的?” 青田递出腻白的手心,“拿来。” 戴雁要笑不笑的,满目尽是倜傥公子的风流,“我找到了姐姐的东西,姐姐拿什么谢礼给我?” 青田“哧”一声,“本就是我的东西,你还了我,还要什么谢礼?” “没谢礼,我可是不还的。” 青田偏头作想,把眼儿斜着飞了飞,“哪,去那边的小茶厅,我给戴爷敬一盅茶好好地谢谢您,您就把东西还了我成不成?” 戴雁歪着嘴笑了,把护甲轻轻贴着自个的双唇滑过,手一折便顺入了袖内,潇潇洒洒地翻开掌心,向青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怀雅堂后进的一层有几间茶厅,是专为打茶围而设的。这个月多是大客摆酒,并无什么散客,故此全空在那里。青田叫一个老妈子开了门,又叫她沏了茶送来,就放下了门帘子,两手端茶捧来戴雁的面前。 “戴爷请用,清清凉凉的蜂蜜银耳茶,消暑去燥。” 戴雁一手将茶盏放过一边,另一手就把青田强拉着挨坐在自己的身旁,“哪里要什么茶?姐姐你就能去我的燥。” 青田抽回手,由腋下牵出了一条手绢印着面颊,白腻细长的手指仿若迎风的兰花,“瞧你文质彬彬的样子,原来也这么不正经。” 戴雁的脸胀了,另一处也胀了,“这世上的男人见着你还能正正经经的,姐姐你说一个来我听听?”他重新抓住了青田的手和手绢,欲火中烧地一把箍紧了她,“好姐姐,我想你好久了,真真是个玉美人,神仙也不如你!” “我的哥哥,你这样聪明杰俊,我也早有意于你。我并不求你跳槽来做我,只时时地和我谈情亲热我也就满足了。”青田斜坠着金钗,高挑着银裙,任随戴雁吃得满嘴胭脂记。正待入港时,却又一手抵去他胸前,挣起了身子躲避道:“不,怕只怕我是个有心的,你倒是个无情的。你和惜珠好得一个人似的,回头却把我当笑话讲给她听。” 戴雁已是裤裆里着火,指天说地地赌起咒来:“我若告诉给人去,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你们男人家说话我才不信。”她只把他半搡半就着,“除非你拿件东西来作保——” “好姐姐,金山银山你一句话,只求你方寸慈悲,舍一滴菩提救命。” 青田拢抱住戴雁的头颈向他耳中吹入几个字,噙过香茶饼的口气仿佛是朵朵的花蕾凭空初绽。戴雁仍陶醉不已时,她已翻身而起,款款作态地立于男人两腿间,把腰里的汗巾轻挽着,“亲亲的哥哥,我金山也不要,银山也不要,只要这个。你把这个拿来给我作保,我就信你。” 戴雁恐她要走,正欲嚷,青田却又曲下颈子自往他的口内笑吐舌尖。他忙把她揽住,但觉怀中贴上了一对酥极软极的胸乳,正待上手揉摸,手腕却一凉。青田的指尖已蛇入他袖内摸出了自个的护甲来,小小一盏幽灯的暧昧颜色中,她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目的金线。 “三更前管她要来,敲了更鼓还来这里等我,我自救你焚原苦海。”她嫣然展一笑,婷婷地转身。 青田头也不回地走出茶厅,穿过天井,脸皮绷得活像个死人。她有把握。对于这些每次看见她都活似婴儿看见乳房的男人们,她从没失手过。 夜,恰似一场仓促而轻率的引诱,匆匆过去了。 接下来是一个微阴的天。自起了床,惜珠就头疼得要命,昨夜帮戴雁吃了足有半斤酒,天还没亮他就说府中谁做寿,歪帽散衣地走了。叫他这么一吵,她也没睡好,躺到中午起了身,也懒得梳洗,只靠在床头捧了本元稹的诗集,正闲翻着,听见小丫鬟在外间叫了一声:“青田姑娘。” 惜珠放开了书,一想起青田拎着嫁衣在她面前愤然欲狂的败相,她就禁不住洋洋自得。这自得很快又变本加厉——对方居然无故出丑,一进房就绊了下脚。 “哎哟,姐姐可看着!”惜珠倚着大红金钱蟒靠背,一段藕白的臂腕打绢袖中滑出,举手轻揉着额际。她头上光光的,只在前额环了根紫销金箍儿,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人是病西施的红颜妙相,“咱们命薄,压不住‘状元夫人’这非分之荣,要不怎么好好的平地上也能绊住自己?我要是姐姐,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是,好好的,平地上怎么也绊一下?”青田一手捏着一把宫扇撑住门槅扇,另一手下去脱鞋,把左腿的绫裤抖搂着,好半天,自一只珍珠软底的绣鞋里捏出个什么来,“我说呢,原来有这晦气东西硌在鞋里,怎么能走得稳当?”她转视着惜珠骤然瞪直的两眼,更把两指间的东西来回晃悠着,“哟,怎么,莫非这是妹妹你的?” “当头一棒”远非只是辞藻之妙,此刻,惜珠便觉半空中当真横生出来一根狼牙棒重重击上她天灵盖。难怪!昨夜里戴雁先给她大灌黄汤,回房后又说什么“青楼也赋白头吟”,非要与她一同剪发,作为结发夫妻之意。她待他一向是有点儿真心意的,见他情深若此,也就一半醉、一半真地和他共剪香云,谁料他竟是吃里扒外哄别的臭娘们儿去了——哄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惜珠想起她手持银剪的那一幕:小心翼翼地铰下一缕发,挑一根最细最红的勾金丝绳分分缠就,把她的一缕情送给那男人。而现在她的情,竟从这女人的脚底掏出来,钳在她指间,又轻飘飘地往前一掷,像一撮卑贱无根的野草—— “嗐,我还当是哪个小野逼的骚毛呢!” 青田拍了拍手,直望惜珠惨黄的容颜。那令人不齿的勾引、龌龊如猫狗的交尾只不过是漫长的前戏,这才是快感降临的时刻,痛快极了!她将脚尖递出,踢了踢被抛落在地的一束细发,做出一副极尽夸张的忧心忡忡,“真奇怪,妹妹的头发怎么会跑到我的鞋里?不过妹妹啊,人家都说要是头发呀、指甲呀这些东西被人踩去了脚底,可是要倒大霉的。我要是妹妹,日后出入必然加倍当心,千万可别有什么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她趿拉着鞋,风摆杨柳轻摇着扇子出屋了。 惜珠一句话也说不出,顷刻之间一切都涌上来,千金小姐沦落风尘,似花深陷泥淖,如血空枝碧啼。她喉如土塞,泪似江流,很久很久之后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她赤脚蓬头地冲下床,狂喊一声:“段青田我杀了你!!” 随后她就膝盖一软,向前扑倒过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十三 十三 青田把惜珠直气得昏厥,自己却优哉游哉。这一夜正是先前与爱郎乔运则说定的焦府之宴,故此还特地沐浴熏香、穿戴一新。谁知等到太阳下山,请她出局的局票未等到,先等来一名不速之客: 摄政王齐奢。 他仍同一个月前一样,微服,随身只带两名仆从,自称“王三爷”,出手就赏了一两黄金、一对玉璧。段二姐一见,直若见了苦思的亲人,简直恨不能亲自赤膊上阵,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好,着急着慌地叫青田出来敬瓜子、敬新茶,更把一色的白粉定窑碟盛了桂林马蹄、广东荔枝、青梅桔饼、桂花八珍之类的珍席果品统统摆上。青田虽不晓得什么风又把这位给吹了来,却也只得堆起了笑容相陪。他一连听她唱了几支曲,又与她置枰对弈,总之不见动身的意思。 室内焚着生结香,更熏得几盆素馨花、茉莉花浓香沉沉,惹得青田一身燥热。她一手把宠物猫拢在腿边抚着其纯白的毛皮,心不在焉地投下了黑子一枚,满脑子只惦记着乔运则,他们的今夜之约,还有——青田甜蜜地遐想着——他们的今生之约,她和他尘埃落定、永不分离的结局。 “青田姑娘出局!” 外场嘹亮的喊声传至楼上,青田回过神,立即心内雀跃不已,却明知故问道:“哪里?” “灯市口纱帽胡同焦府。”门帘被打起,婢女暮云走进来,当心地向齐奢深施一礼。 齐奢一根犀带拦腰,身着品蓝色的箭袖袍,遍嵌着只在光下才可见的卍字暗纹。他的人有一刹若有似无的惊疑,搛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眼望青田以询:“富商焦遵?他是你的客人?” “回三爷的话,”暮云轻声代答,“叫局的是——乔运则乔公子。” 不知为何,听到焦、乔二人被联系在一处,那一丝惊疑猛然蜕变为沉重的阴霾蒙上了齐奢的脸。他转视纹枰,放落了手中的白子,既没有走,也没有放青田走的表示。 依照惯例,倌人如需在待客时转局,无论客人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强留不放。但青田觑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就见风使舵地打发暮云道:“你去说一声,说我晚些动身。”一行重拾残局,仅来个小尖的自补。近百手后,中腹棋筋被吃,青田即推枰认输,“三爷,天色也不早了,您饿了吧?要不去旁边的馆子叫两个菜?其实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得倒比外头好,又精致又干净,三爷试试?” 齐奢置若罔闻,单是低着头一粒粒地捡棋子,“再来。” 青田不敢违拗,只好强捺下性子再战。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旁的猫儿在御已发出轻微的鼾声,青田把手挖在棋盒内一个劲往计时的刻漏上瞄,又不好提醒齐奢,便再唤进了暮云旁敲侧击:“你派人去焦府走一遭,说我耽搁一下就到。” 暮云面露尴尬,把绣有绿萼的小袖轻轻地搓弄着,“哟,怎么才汪嫂子送茶上来没跟姑娘说吗?不用去啦。惜珠姑娘早取了局票代局去了,这阵子想来酒都吃完了。” 青田一听就愣了,惜珠强撑病体代她出局,自不会安了什么好心,怕是要当席给乔运则难堪,更怕是——她倒抽一口冷气,回想起自己魅惑戴雁的一幕,仿佛已看到惜珠照猫画虎地对付乔运则。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爱人,但他只有过她一个女人,看惯了她的柔媚,难保不会突然发现惜珠的冷艳是种更新鲜、更凌厉的美。不行,必须得阻止惜珠——在她把自己变成席间一道最美味的大菜前。 青田的心中十万火急,却只娇慵起身,碰巧她穿的也是蓝,宝蓝色的密绣纱衣上穿枝宝仙的花样绵延舒展,“三爷,您是天底下头一号忙人,照理好容易逮住,轻易不能放您走的。但——搁在别的客人,我一定天花乱坠编出些理由来,在三爷面前我是不敢掉花枪的。实不相瞒,早几天乔公子就跟我定下了这个约会,让我——”她笑着顿了顿,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腼腆,“务必要到。” “务必要到。”齐奢玩味着这句话,直望住青田的眼神很复杂,竟似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之后他游目旁顾,声音里生出了隐隐的凉意来:“他说‘务必要到’,我说‘坐下,下棋’。” 青田稍一琢磨,就不着痕迹地连消带打道:“三爷总摄国政,朝廷的谕旨都是经由三爷的口中发出,其他人说的话叫做‘话’,三爷说的话叫做‘旨意’,号令天下,任谁也该听三爷的。不过,今日焦府夜宴,青田早已经应承过乔公子。子曰:‘民无信不立。’青田守约,并非拂逆三爷的意思,而正是为了三爷。假如一个如我之位卑的女子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那么试问举国上下还有谁会不谨守诚信之道?‘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 齐奢聆听着青田的娓娓之辩,一笑置之:“你若是个男子在朝为官,定写得一手谏诤的好文章。” “谏诤可不是青田的长项,我擅长的是在酒席上讲笑话得罪人。”她见对方的笑意更加明显,也就笑着拜一拜,“三爷日理万机,我原是不敢留的。不过您要不着急,我叫人进来给三爷再唱几首时新的小曲,您宽坐,我去打个照面就回,再给您斟酒赔罪。” 齐奢仍那样半笑不笑的,“我并没允许你走。” 青田怔了怔,复强颜而笑,“青田可否知道理由?” “你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 “三爷,多余的都不讲,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身为倌人,也自有小班里的一套规矩。打茶围时逢人叫局,或出局时另有客叫,牌、酒一巡就转局,这是行规,所以就算今夜叫局的并不是乔公子,青田也是不得不去敷衍一下的。您看,本来客人都有个先来后到,可您一进门,我立刻就使法子把前头那位都已经坐进正屋里的给支走,又放着西屋里那个傻等了半晚上,这阵子再叫局不到,真是坏了规矩,就是妈妈知道也要骂的。” 齐奢显然被冒犯,恢复了一身的傲慢之气,“不管在哪儿,规矩都由我定。坐下。” 青田却只把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求恳的语气了:“三爷,您是坐坐就走的,我却要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待下去,做坏了生意可没活路了,烦您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坐下。” “三爷,要不您看这样——” “不识抬举的玩意儿!”毫无征兆,齐奢改颜,凶神恶煞地一把掀翻了黄花梨棋桌。打盹的猫儿在御一惊跃开,门口却冲进了两个人。原是他贴身的太监周敦跟侍卫何无为,一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便趋肃待命。 青田的笑在面上僵住,她对乔运则的一腔深情只向面前这个地位崇高的男人吐露过,她当他将心比心,她当他大慈大悲,然而他不过只是又一个贪图她美色的当权者,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她对他一直存于心间的感激,就随着倾翻一地的棋子而分崩离析。 青田蹲下地,捻一粒黑子重新放回到齐奢的手边,美目含笑,流动顾盼,“三爷,这叫玩意儿,任您抛,任我捡,自个不知道动弹。青田,是有手有脚的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您若非要强留,就用腰间的蒙古刀吧。”她笑着深躬一个万福,瞥都不瞥门前那一对凶恶的哼哈二将,转眼即去。 暮云吓得杵在当场,喉间发出“咔咔”的响动,“三爷,您、您千万别介意,姑、姑、姑娘她——,姑娘!姑娘!”终是看了看青田的背影,踉跄追出。 屋内,是银红撒花的帐幔、楸木雕玉的花罩、紫檀缂丝三屏风、海棠绣墩五开光……齐奢一个人被剩在这琐碎的花团锦簇的暗角。他伸长手把受惊的猫儿抱入怀,极长久地抚慰着,黑白分明的双目在满炕满地的黑子与白子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其中一颗上——由青田放回的那颗,衷心地,绽开了一个笑。 “何无为。” 与太监并立在一旁的侍卫大步上前,他神态威重,鼻梁略勾如弯刀。适才眼巴巴放走了那目无纲纪的婊子,正叫人恨得牙根痒,见主子开口,立时精神地一挺胸道:“奴才在!” 就这一阵子工夫,青田早已经登轿而去。红倌人的香轿与众不同,只见洋蓝大呢的轿衣上是白绒线绣的折枝梅,四角结着翠色流苏,杭州香藤轿杠上还垂下四只以水钻镶点的彩球,在一路上又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流星赶月似的就来到了灯市口。 顾名思义,灯市口遍地都是灯。临街的铺面在梁上、檐下、门前、室内,以至于把墙壁镂空了挂嵌彩灯,霞罩烟笼,炫目迷神。灯海中一所幽深巨宅,石狮把门,上书“焦府”二字。 “姑娘,到了。” 青田的心不是不发慌的,也为自己在摄政王面前的一时鲁莽而追悔,但事已至此,先顾眼前罢了。她从轿窗后探出半扇眉眼,指派跟局娘姨道:“你去通报。” “是了,”未及移步,娘姨却又站定,“哟,出来了!” 由焦家大门内涌出十来人,看起来是宴毕四散之际,男客们均被莺莺燕燕所包围,其中乔运则走在末尾,他身畔女子的腰肢细得像一只春瓶,瓶内的插花是一支高耸出云鬓的鲜红牡丹。 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正是惜珠。 街口的轿内,青田恨得眼中直要喷出火来。但转目一瞧,见爱郎乔运则在惜珠的陪伴下浑不复平日神采,竟一副步履沉沉、郁郁寡欢之相,顿令她转怒为喜。 忽又看乔运则心有灵犀般朝她这边拧过了头来,二人目光相接。距离与光线令青田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她仅仅暖意盈然地笑着,向他点个头。 夜色间,乔运则惊望对街那熟悉的轿子,薄而锐的嘴角有一抽动,随之更是整个人都一震。他回头,原来肩膀搭上了惜珠的红酥手,她的人亲密地把他半扶半靠,脸向着某处挑衅而笑——只因也看见了青田的帏轿。 青田再一次怒火重燃,直想冲下去拽开那女人的手。也许是恨意之盛,只一刹后,就有一股无形之力一把从乔运则身上拽开了惜珠的两只手,并恐怖而不可思议地,用它们扼住了惜珠自己的喉。焦府前,人们开始惊呼,围观着名妓骤然的失态:好似一朵暴风中的花,惜珠静默而狂烈地挣扎,把身体向各个角度旋舞着,又重重摔倒,双手仍掐住自己的喉头,嘴角吐出了血沫。抽搐,死亡。 发间的牡丹犹自簌簌抖索着,飘零了几点花瓣。 全部的过程从头到尾仅用了眼睛眨几眨的工夫,而青田根本忘记了眨眼,瞠目结舌地看。接着就觉得轿厢猛一晃,吓得她忙撑住了两边的板壁,晕头转向中感到轿身被掉了个头,重新向来路奔去。她惊惧万状地扒开了轿帘,发现怀雅堂的轿夫们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腰间佩剑的陌生人,前方领头的正是摄政王那叫做何无为的贴身侍卫。他脚不沾地地奔跑着,任何解释也无,只把永远冷峻的面孔转过来瞟了她一眼。青田失力地垂下手,任由被绑架似的带离了现场。 风一阵阵地扑打着前帷,欲开还闭,如一则揭晓前的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一章 占春魁_十四 十四 房间仍是青田离开时的样子,满地都散落着黑色和白色的象牙棋子,连同静坐其间的齐奢也像是从未移动过。 她立在门前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在细细审视她:她的眼、胸膛,全身。但青田压根无视这犀利的目光,她全部的思维都已被惜珠所占据。她和惜珠是敌人,没错,可她们间无休止的吵嘴、掐架、互相使绊子,是交缠着一块长大、一块学艺,乃至于一块被禠夺了童贞的亲密,对彼此的憎恶早变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因此失去了惜珠的她,好比一个词失去了自身的反义词,令到青田完全地不相信,并且完全地—— “不明白?”齐奢终于开口讲话,语气淡而无味,“今日宴客的富商焦遵,同朝廷礼部左侍郎张延书有过节,起因是,张延书看上了焦家在纱帽胡同的这栋宅子,想买,焦遵不卖,其间闹得相当不愉快。我手下有批人专司刺探京师官绅的动向,前几天上报了一条消息,说张延书的管家密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昂贵毒药,直到刚才我才明白它的用途。今天晚上的这件事在外人看起来,是焦遵意图毒杀乔运则,却误杀了代酒之人。实际上,是乔运则监守自盗,自己给侑酒的倌人下了毒。府上出了这么一桩人命案,焦遵从此便成了俎上鱼肉,任凭张延书宰割。——还不明白?那么看来,你并没有听说。” 齐奢由鼻内长出了一声气,直视迷惑的青田,目光中似也含有着一道恻隐叹息,“乔公子双喜临门:官场,已放了九品礼部观政;情场,已聘了张延书的独女为妻。” 伴着最后一个字,血色就一下自青田的面上消失,连一对丰柔嘴唇上的胭脂都褪成了夺目的惨白。她的手指打着抖,在身侧碰到了一把如意圈椅,就紧紧地攥住了椅子的扶手。 齐奢稍一顿,便清清楚楚地继续道:“因此,为了缓和与张延书的关系,焦遵才会设宴款待乔运则,却正堕入其老泰山的彀中。而乔运则这位东床快婿则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对于他美满姻缘最大的阻碍就是——你。若不是我今日兴之所至上门探访你,这一顿鸿门宴,就会是张家翁婿的一石二鸟,惜珠姑娘不过是李代桃僵。”他再次停顿下来,观察着青田的反应,“什么感觉?想哭,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还是想笑,觉得自己是最可笑的人?” 青田什么也没答,因为她根本描述不出这诡异的感觉,活像是,自己亲耳听闻自己的死讯。她回想起那一夜,乔运则为她亲手所裁的嫁衣、向她亲口所许的婚约,所以她不明白,还是不明白,丝毫也不能明白,她的头脑已陷入绝对的混乱。也许是一霎,也许是千年,反正当感官恢复时,她发觉自己已滑落进那把圈椅中,双眼发直,看一个男人拖着条瘸腿在她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小时候,可以跑得飞快,快到满宫的太监宫女都捉我不住。”这就是齐奢信口的开场,其后,是一张信手的泼墨画,枝叶旁逸地勾勒出半生的洋洋洒洒,“八岁,册立太子大典,皇极殿中的一根横梁落下来砸断了我的腿,以天象不合与身有残疾为由,父皇第一回剥夺了我的皇储之位,而那根横梁是他预先叫人锯断的。九岁,我母后薨逝。十岁,从未单独召对过我的父皇把我叫到跟前,拍着我的肩,教导我作为一个皇子的责任,然后将我当做和谈的人质送去了蒙古鞑靼。结果我只在草原的帐篷里睡了七天,就听到父皇亲率三十万大军突袭边境的消息。鞑靼大汗没杀我,他明白,我不过是这场游戏里的一枚——‘弃子’。这一切,只为我母后是中宫皇后,也是外戚王家的女儿;身为她的独子,我是唯一合法的皇储,也是父皇最不希望看到的继承者。十七岁,我自己从草原一路逃回到北京。这一次,我外祖父出面,以首辅之名发动了满朝的亲贵大臣扶助于我,要求父皇早立国本。旷日持久的争论后,父皇终于让步,他许诺:我与皇长子谁先诞下世子,谁就将成为太子。我的王妃与皇长子的侧妃几乎在同一天生产,都是儿子,我的王妃早了两个时辰。就在我即将第二次被册为储君前,孩子却迸发痘症,未满月而夭折。王妃悲痛不胜,投环自缢。她至死也猜不到,那不是人人认定的天灾,那是人祸。孩子发病前曾穿过一件百衲衣,那件衣服是我父皇所授意,却由我皇兄的侧妃——也就是当今西太后——出面送来府中。我与皇兄是敌手,西太后与我的王妃却是亲姐妹,王妃没有提防。孩子死后,我的外祖父也放弃了我,转而挑选出一位嫡孙女塞给皇兄,作为新晋太子妃——下一位王皇后。两年后父皇驾崩,太子正大位,而我大哥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将我这个无妻无子的跛兄弟幽禁终身。直到又过了四年,他服食仙丹过量暴死在宠妃宫中,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我才被释放。正逢鞑靼进犯边境,我立下军令状,率三军拼死取胜,从而夺取兵权,进而践祚居摄。” 讲述中,齐奢的语调始终保持着单调的平静,继而他站定,盯住了瘫坐在椅内的青田,“我这是在安慰你,‘祸兮,福之所倚。’我之前不过是个被圈禁的废王,今日却手操国柄,并不是由于我贵为天子叔父的身份,而是由于我懂得怎样在沙场上击败战无不胜的鞑靼骑兵、在朝堂上运用波谲云诡的权谋之术。而我之所以能够击败鞑靼,是由于我在鞑靼当了足足七年的人质;我会玩弄权术,也只不过是由于我打出生起就见遍了世上最丑陋的权术。相信我,我和你一样,被最亲的人背叛过——不止一次,我几乎谁也不相信。第一天晚上你跪在我府门口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这姑娘到底是个太聪明的玩意儿,还是个太傻的人?我想我有答案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把这些最黑暗的事儿都一股脑地告诉给你听,因为你,已成为我齐奢一生中最为光明磊落的一个决定。”他把脸定在青田的正前方,屈着半截身子好似一匹白马,“段青田,我要你。” 闻言,青田愣了半晌,随之“噗”一声笑了,唾沫腥子简直直喷去齐奢脸上。她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仙台髻上一副沉沉的和合如意金簪摇摇欲落,“三爷,莫说您是至尊无上的摄政王,就算只是贩夫走卒,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银,青田这身子就是您的,何用摆出这么大阵仗来?” 对她这副谬然之态,齐奢单是把嘴角一歪,直起了腰杆道:“说不想你这身子,是假话,可拿钱买,里头装着的那颗心你就不肯给我了。买椟还珠的傻事儿,我不做。”他蹭了两步停在门前,俯视着青田,把手压上她一边的肩,“你那乔公子是我拿御笔选中的,所以别太难过,区区一个状元,没了就没了,我赔你一个——点状元的人。”他并不再多看青田一眼,仅微含笑意地朝前直望了一刻,手在她肩头拍拍,拉开门,离去。 椅上,青田大口地吐着气,握住坐椅的扶手向前半倾下身体。摄政王的话已随他的人同一刻消失,不断出现着的,唯有灼烧着脑髓、大片大片的往事:乔运则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千秋万岁的眼耳口鼻,他谦洁的布衣同台阁体,硬邦邦的标尺同狂热的花样,滚烫的情书同冰凉的眼泪,一座汪洋那么多的眼泪。他们束手无策地抱头痛哭着,因为第二天,她的豆蔻年华将被一位富可敌国的男子梳栊。妈妈强行把她拖走,她绝望地在柴房内绕着圈,后来恶狠狠地拿一根肮脏的柴枝自己污辱了自己。最纯洁之物,心爱的他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无数次因他而得的殴打,那一次是最狠的,若非妈妈打到了手臂脱臼,她一定会死。她用扭伤的腰肢蹁跹起舞,弹琵琶弹到五根指甲剥落四根,一锭墨只练一个大字……她刻苦地学习每一项技能,尤其是如何痴声痴气地抱着人,用从里到外的柔软骗取到硬的金与银,为他去买一个把手中的剪刀换做笔的机会。男人们伏在她身上,一个又一个,她大张着眼躺在最深的烂泥底,含笑仰望着一株花,抽芽吐穗,在红绡帐顶上慢慢地开。 泪滴落下,长久的努力后,青田终于哭了出来。她弄懂了整件事,却又什么都不懂。唯一可确定的,就是乔运则的谋杀并未因她的迟到而失败。房间内四面是棋子,在这一片自古令人热衷的、永恒的关于厮杀的游戏间,青田缓慢地滑下,出现了跟死者惜珠相同的症状:双手扣住自个的咽喉,剧烈、致命地干呕起来。 穿堂风把那由齐奢所推开的门扉轻微地摇晃着,仿似一张迫切的书页,跃跃欲试地,要翻去到新一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一 一 这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送葬队伍,除了抬棺礼乐,所有的送葬人皆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个个艳服盛装地随在棺后拍着手,长歌当哭。 路过的行人莫名驻足,有明白人便给大家解释道:“死者是个窑姐儿,无亲无故,因此连个给她披麻戴孝、摔丧驾灵的人也没有,送葬的这些全是她院子里的姐妹。也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这行里死了人不能哭,要笑,庆祝这一世苦楚受尽,来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胎,重新做人。” 路边这些嗡嗡的耳语,再加上尖利的唢呐铙钹也不能将妓女们的歌声遮盖,紧跟在棺后的领唱稍一顿,清亮的嗓音就又如云雀破空,把古老的《蒿里》唱了又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和着姐妹们的声音,青田唱一句,就捞一把冥钱撒出,满脸上都是脂粉难掩的萎败之色。她差不多四天没合眼了。事发后,她向暮云道明了真相的一部分:乔运则变节另聘。至于那真正残忍的另一部分——乔运则才是杀害惜珠的真凶,而惜珠不过是她自己的替死鬼——青田则绝口不提。纷纷扰扰中,所有人皆认为惜珠是被商人焦遵误杀,因此在背后对青田颇有议论:“青姐儿这回是做得太绝了些,竟把人家的头发拿去脚底下踩,这下好,惜珠姑娘真遭了祸事,怕青姐儿自己心里也要过不去呢。”很快,大家的看法就得到了验证。段二姐将惜珠的尸首领回来,本只打算破席子一卷扔去乱葬岗,青田死活不允,自己出了千把银子,一头补段二姐的亏空,一头替惜珠置衣衾、布灵堂、买棺木、请僧道做消灾洗孽道场,又日以继夜地守灵哭丧,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慌得满院子来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节哀。” 为惜珠吊唁的几乎全是槐花胡同的人,怀雅堂的蝶仙、对霞、凤琴自不必说,另几家院子也有倌人前来。至于惜珠生前的客人则无一人露面,只有戴雁遣人送来了不菲的丧银。倒是有个陌生的男人强行冲进来,对着灵柩哭晕了好几次。青田对他没一点儿印象,段二姐也好久才想起,这男人是苏浙酒肆里赶车的,有几次替怀雅堂的车夫接送惜珠。“惜珠可能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段二姐拿手绢揩着泪,如斯回忆道。尽管青田再三坚持,惜珠也只停床了短短三日,怀雅堂是寻欢作乐之地,不适于过久的悲伤。 这一日出棺,伴着一路上的哀乐滚滚、灵幡簇簇,丧仪执事将棺椁抬到了城外。破土下葬后,前来送丧的十余名妓女环立在坟周,默然不语。惜珠为人乖僻尖酸,大家都厌恶她,但此际见她生前芳名远播,是何等的热闹排场,死后却冷冷清清地往沟壑里一埋了事,不觉皆惹动了自家的愁怀。群女之中,青田双膝一软,缓缓地跪坐而下,血红色的烟绡长裙逶迤于黄土。她以手轻抚着墓碑,手指经过阴刻的六个字:校书段惜珠墓。她想象着假若这碑上刻的是自己的名,会有谁来送她一程?自不会是裘七爷、冯公爷,但乔运则——这口蜜腹剑的凶手,他会来吗? 老讲究是不能掉泪的,但一念及此,却有忍不住的泪扑扑簌簌地从青田的眼中滑落。她把手摁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石碑上,阖目喃喃:“生做万人妻,死为无夫鬼。” 周围呜呜咽咽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哭声,累累古墓间,一群身着花衣的妙龄女子在哭着座新坟。风吹过苍天与红日,漫天纷卷的冥钱下,青田送殡着她自己——被深深埋入地底的不是惜珠,而是曾全心全意地深爱着、信任着一个人的青田。死了,在艳阳天与挽歌的葬送下。 重回怀雅堂的当晚,青田再一次见到了齐奢。随同他一起的照旧只那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见了她,跟前两回的轻慢很不同,竟都审慎请安。青田略一愣,也出声回了礼。齐奢打发了下人,不咸不淡地把她上下端详了一遍,“怎么,连个笑脸也不肯给?” “不敢,”青田立即挤出个硬板板的笑,却依然显得冷淡至极,“本就是卖笑之人。话说回来,三爷您乃——” 齐奢手掌一举,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闪过一道柔光,压下了她的谈锋,“上次说得够清楚了,我对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段关系里,你不是低微的娼妓,我也不是高贵的亲王,你是淑女,我是君子,就这么简单。既然我有求于你,所谓‘欲取先予’,姑娘有何心愿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而为。” 临近仲夏的夜里头风也是热的,把知了的鸣叫刮来耳边,一刮又一刮,像有刀在割。隔过了好一段,青田才又低又哑道:“那么贱妾确有一桩心事,该夜之后,‘他’就对我避而不见。” “何必要见?” “死个明白。” 齐奢的嘴角轻轻一斜,“就是说,我刚对你剖明自个的心迹,你就让我替你和别个牵线?” 青田脸色晦暗,一副任杀任剐的漠然,“三爷不愿意,就不做。” 齐奢早料知她心中的难处,自不会对这不近人情之态多加计较,只淡淡地一笑了事,“不愿意,更要做,但你得明白我这份委屈求全的诚意。说起来,六部九卿谁也不能明令发文,叫新翰林明儿上你怀雅堂来。但乔运则既已身在朝廷,就得懂朝廷的规矩。他的座师祝一庆是西党,岳丈张延书是西党,西党的党魁并非西太后,而是在下。头两回我来你这儿,身份讳莫如深,你也知道轻重,未曾吐露一个字。打今儿起这封口令就算是解禁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段二姐我是谁,用不了多久,整个北京城都会知道你的新客人。我也不消你唱曲佐酒,也不消你伺候枕衾,只消你收起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每每和我说说话,我没事儿了多跑两趟。你想见的人不愿开罪我,就不愿开罪你,不出两个月,一定会登门。” 青田听了良久不语,之后,转面齐奢一笑,哀恸的眼神竟瞬时水灵灵地荡漾了起来。只细看之下,这水灵是冰块化出来的,凉得蜇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二 二 至戌时,齐奢动身离开。段二姐马上就踅了来,又打问这王三爷的来路。青田一五一十,惊得二姐的眼珠子几不曾掉地,热泪盈眶地将她一把抱住,“我的儿,你可真是妈妈的活宝贝!” 这以后,齐奢来之前都会有专人告知,段二姐也特意收拾出后院的角门专供摄政王出入,并提前叫龟奴们驱逐一概闲杂人等。但每次齐奢来,也不过就在青田的房中坐一坐、说上两句闲话,水也不沾唇就走。 他当然不是不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事实上,他愿意花上整整一天、整整一辈子的时间,只用来看她是怎么把双眉轻轻地蹙起又懒懒展开,听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是怎么被她柔美的声音变成他从未谛听过的天籁,只要简简单单地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入迷狂喜。但这并未令齐奢丧失他一贯的谨慎和理智,他清楚地知道,她在他面前每一声得体的浅笑、每一句机敏的应答、每一个优雅的眼神和转身……所有令他心驰神往的这一切都得耗费掉她无穷的精力,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还得背负着铠甲迎敌,像一名折断了足踝的舞者趔趄着取悦她的看客。他不忍这么苛待她。 所以尽管恨不能一天见到青田一百遍,齐奢却严格地克制着自己的热情,他必须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从在她的生命中每次只出现一刻钟、两刻钟,再到一个时辰、小半天,到一天、十天、半个月……直到她余生中的每一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所填满。直到她真正地爱上他,如同他爱她。 对齐奢而言,这是场清苦而神圣的修行,但在无数的旁观者看来,这只是香艳而略带秽亵的、又一位掌权者的堕落。 “摄政王微服秘会名妓”不久就有声有色地传开了,青田本就花名远播,这一下更是扬溢八方,数不清的客人慕名造访。然而自乔运则金榜题名后,段二姐已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待新客人,实在遇到威势大的还逼得动青田陪饮香茶一杯,至于锦心绣口却囊中羞涩的文人们,只好在门外自叹无缘。轰轰烈烈下,青田却是心如死灰,除了在齐奢的面前不得不强撑谈笑外,对待其他人皆是一副凛然难犯的模样。生客只当是花魁应有的傲气,深以为然,还写下了不少“春眉恁皱,秋目恁愁,凡夫端的难消受”之类的酸诗来赞美,至于冯公爷、裘御史等熟客则当是青田因惜珠之故而兔死狐悲,也不忍求全责备。 唯独有一回,冯公爷在怀雅堂摆酒,青田单木头人似的往后头一坐,也不唱,也不说,酒也不知道添一杯,倒是来客看不过抱怨起来:“公爷花钱吃酒,又不漂你的账,又不借你的光,是来给你绷场面。你倒仗着红一些就端出这样的架子给我们客人闷气受,你这把势饭还想不想吃下去?” 青田不过赔一个冷冷的笑,“大人莫动气。我最近没什么精神头,一天到晚恹恹牵牵的,我早也同公爷说了,让他不用来我这里请客,省得我应酬不到冷淡了台面。公爷说,谁还没有个不舒服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必没有这样挑刺的。我一向是把公爷当成自家人,自家人跟前也就随意些,没那么多瞎巴结的花招子,请您多包涵了。” 那人被这软钉子碰得更要发作起来,冯公爷却只听得青田当众称他“自家人”,骨头都轻了两三斤,反吊下脸来责备朋友:“我早说了,她这段身子着实不好,怕是犯了暑病,你们不原谅着些,还来这般为难,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友人们见冯公爷执言,不便反驳,自此便将批评之语绝口不提。 就这样,青田只管混沌着把日子往下挨,挨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子,这一天从外头酬酢归来,下了车刚进过厅,就看见蝶仙、对霞、凤琴几个全拥在堂前,围着看段二姐手里牵着的一个女娃儿。自惜珠死后,二姐就张罗着要再给院子添一个人,不用猜也晓得,这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倚门而站的蝶仙先瞧见青田,叫了声“姐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对霞靠在另一头,手里捏了把瓜子嗑着,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儿的脚边啐去,“妈妈新买的,说等一阵把惜珠的旧屋收拾出来拨给她住。”言辞间有不小的怨恚。倒是凤琴好奇地摸着那女娃儿头上垂下的一段红头绳,笑嘻嘻地歪过头,“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细看,只见照花已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压眉打一层刘海,皮肤明润的小脸上生着秀丽的薄腮细嘴,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只将一对极长的黑眼睛向上翻看着,很有一番清纯的韵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几日间又不知从哪里觅来这样的拔尖人才。院子后进的走马楼上除了青田所住的东厢房,就属惜珠生前的西厢宽敞华美,蝶仙和对霞觊觎已久,此时却被二姐腾给这新人,如此力捧,当然惹人嫉妒。 搁在以前,青田兴许还问上三两句,如今只觉对万事万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这女孩的面上移开,向大家点个头,“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会儿。” 段二姐近来总有些怕这个女儿似的,应声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着吧,不吃点儿东西?好,那你去吧。暮云好好服侍你姑娘,那几个小丫头偷懒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径上楼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着枕头,那些乱昏昏的记忆就来了:大笑,吻,冰凉的小鼻头,他一年一年强壮起来的臂与膀,甜甜的舌尖与情话,嫁衣,婚约,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褪色的红丝绳,仿冒的青玉坠。睡不着,醒不了。业障因果像炸了的马蜂窝,亿万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烧的、疼的、鲜血奔涌的,一如当年被妈妈高抡起皮鞭子抽。 啪啦!啪啦! 随后是女孩子尖惨的哭号。 青田烦躁地翻了个身,半坐起,“暮云,暮云!” 有个红裤绿鞋的半大小丫鬟推了门进来,是青田房里的桂珍。“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暮云姐姐呢?” “好像旁边金铺的小赵找她,方才去了,我替姑娘叫她来。” “不用,你回来。”青田一手摁在床上一手往外指出去,圆髻边的一根银珠钗子滴溜溜地打着转,“你下楼去跟妈妈说,她要打谁让她改天再打,吵得我头疼。” 桂珍去了有半日,从楼外传来的鞭风与呼痛仍不绝于耳。青田但觉满心的火气,欠起身拍着床帮叫:“来人,来人!” 又是桂珍一阵风地冲进来,不等问,满嘴里已辩解着:“姑娘,我同妈妈说了,妈妈说叫姑娘略忍一忍,一会子就打死了,打死了就不打了。” 这话倒说得青田一愣,“妈妈要打死谁?” 桂珍还捏着条结了一半的梅花络子,绞在手里头嘿嘿地傻笑道:“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听凤琴姑娘说,她进门了半日也不言语,妈妈叫她拜白眉大仙,她突然喊了一句:‘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动手把供大仙的沙盆给掀翻了,还要往外跑。妈妈叫人捉了她回来,说她冲撞了白眉大仙,不赔上性命是不成的。我才下楼去,就见妈妈把她剥得光光的吊着打呢,打得团团乱转,真好玩!姑娘,哎姑娘,你不睡啦?啊?我扶你起来。鞋,鞋在这儿,姑娘我给你穿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三 三 一双鸳鸯戏红莲的绣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打眼就望见段二姐坐在一张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铜把皮鞭,正赫赫生风地抽打着。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条牛皮绳横兜在她胸前,从两边把她的两条胳膊高高地吊起在头顶,最后在两只拇指上打个绳结,把人直挂去梁上,只容脚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转一圈,惨叫连连的,活似个血陀螺。 青田皱了皱眉,上前唤一声:“妈。” 二姐住了手,回头瞧见她便挤出了笑脸,“哟,心肝,妈晓得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快上去歇着,妈叫人把这小娼妇的嘴给你堵上。曹旺儿,九叔,都没听见哪?快找块抹布把她的嘴给我塞上。” 照花早已颠散了头发,满脸泪水,浑身血痕,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上凸起着一对微贲的乳,两根大脚趾险险地点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地打了几个转儿,口内只顾连声地哀求着:“妈妈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委实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妈妈手下留情,求妈妈饶命!” 对霞还在门槛子那儿嗑瓜子,半摊着手心,蝶仙也笑着自她手内捉了瓜子来嗑,凤琴拿手蒙着脸,又露出一条缝来偷偷地看。也不知怎么,青田见了这情状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上头,劈手就朝对霞的手打过去,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妈动这么大的气亲自动手来打人,你们也不怕妈累坏了帮忙劝一劝,反扎着手在这儿看热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打死了这个,你们好占着惜珠的屋子。惜珠是横死,你们住进去可吉利得很哪。” 对霞老大没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顶嘴,只堵着气揉手。蝶仙臊着脸解释:“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们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黄帝的乐官,据说名叫“伶伦”,因娼妓隶属于乐籍,所以就把伶伦看做是祖师爷。槐花胡同的数家小班里皆供的有神像,神像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乍一看与关公颇为相似,但眉白而眼赤。怀雅堂的白眉神就供在院堂内,塑金身嵌七宝,当年如青田、惜珠等初夜开怀纳客,都要和客人一起拜过了这大神以后方可成事。遇初一、十五,更要拿绣了神像的手帕上供祝祷,谓之“撒帕看人面”,好使得相好的客人不移情于他人。 此刻,照花就被绑在这大殿的神像前,神像脚下是一只翻倒的沙盘,贡品撒了一地。 “你瞧瞧你瞧瞧,”段二姐立起身,指着地下的鸡鱼果桃尖声大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我让她拜一拜白眉大仙,嘿,一个错眼儿,她差点儿把大仙给我砸喽!还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老娘就让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口内说着手就抄起了鞭子,又准备抡上去。 “妈!”青田一下挡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声声地细劝,“妈,何苦动这么大肝火?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什么错处打两下,立立规矩就完了,我们哪个没挨过打?什么时候竟这样认真排场起来?” 段二姐恶瞪着被半悬在梁下的照花,头上的一件赤虎挑心摇摇欲扑,“别的错处尤自可饶,这件不行。乖女儿,这事儿你甭管,我今儿不亲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这小贱坯子的嘴给我塞上!” “慢着!”青田喝止了龟奴,一壁将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给她轻印满脸的油汗,“妈,你买这女娃儿花了多少钱?” “别提了,提起来就心疼,整整四百两。当年买你这宝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原是看这小妞儿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纪大,花了这笔大价钱将她买来。原指望着好好抬举她,捧她当红人,谁想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好了妈,消消气,你看她也知错了,就饶过她这一遭吧。要不四百两银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顾不得了,乖女儿,你是不晓得这其间的厉害。这贱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来,不是让姑娘们闹花柳病,就是引客人们往别家跳槽。到时候别说四百两银子,四两也没得耍,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这贱货给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气,消这场灾。” “妈,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一定要打死她。” 后头的对霞扑了扑身上的葱黄褙子,乜着眼瞅过来,凉声绕树三匝,“看见了吧姐姐,不是我们不劝,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着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在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如此出众的姿色,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怜悯这女孩,比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头,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灵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四 四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手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花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上门来,我想着,拼着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于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随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着你还求着谁呢?只求姐姐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花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字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条荒无人迹、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该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秋千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恸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还只打嗝似的抽噎着。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系着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花花的热浪。车夫听见青田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将手内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脸边遮挡着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 怀雅堂除了段二姐就是这位大小姐,车夫哪有胆量同她较劲?转身就叫了曹旺儿来。曹旺儿是护院,一身体面的黑短打,腰勒绸巾,人也是又粗又壮,见了青田却缩腰缩肩的,“青姐儿出去?”笑呵呵地便四肢着地趴去了地下。 车前还侍立着一个小鬟,青田搭了她的手,脚往曹旺儿的背上一蹬便上了车,又叫照花也上来。 照花眼瞅着曹旺儿鼓囊囊的脊背,只不敢伸脚去踩,曹旺儿抻头一笑,两手把照花的膝盖一搂就将她抽上车。照花被蜇着了伤处,疼得“啊”一嗓子,已被车里的青田挽住了挨肩坐定。曹旺儿跃上了车帮,车夫一挥鞭,一头足有五尺高的大骡子抖了抖项下的红缨,阔步而出。 骡车的车厢两侧开的有纱窗,窗外支着遮阳的蓝布,垂着黑绸子飞檐。一路上,青田光盯着忽忽飒飒的飞檐,手摇丝扇,只字不吐,满车里就听见斜插在她盘髻后的嵌珠流苏“哗哗”的振响。照花几次欲问什么,又胆怯地把话吞回。 车子直奔崇文门的方向,一头就插到了东城根。三拐两拐,穿入了一带杂街小巷。 照花只觉道路越来越不平坦,把车颠得厉害,接着就看青田在身边拿扇柄一捶厢壁,唤声“慢走”。话音才落,车速已渐放渐缓,忽闻得车外有谁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哎,来了个坐车的,来了个坐车的!乖乖,有年头没见过这么俊的车了。” “瞧瞧这骡子,正经的大西口野鸡红,再瞧这一身雪亮铜活儿,敢情大贵人来了!” “车这边停、这边停,这边有荫凉。” “赶车的大爷,您这拉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车里的爷,您别脸皮薄啊,下车咱慢慢看,保证您恨不得长出第三只眼睛来!” “是啊,大热天的闷在车里多不适意?您老下来歇歇脚,高抬贵步到咱家一坐。” “爷您留步!大老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窗户眼儿透透气,让车里的爷也开开眼!” “对对!快,把咱家的窗户也打开,爷您往这里瞧!” …… 照花听男男女女的在车下乱喊,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害怕得簌簌发抖地望向青田。青田只将扇面往窗口一翻,示意她朝外看。这一看不打紧,照花差点儿就魂飞魄散。 只见车子走在条脏兮兮的土路上,路两旁栽着两溜又矮又破的平房,每所房前都高挑着一条市招,上头写的不是“醉生室”,就是“梦魂香”。房子全有一扇向街的纸糊大窗,窗内是一间小厅,厅堂里竟有一群一丝不遮的女人,统统光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窗一开,争先恐后地涌向窗口,“爷,挑我!挑我!”“爷,我叫小翠儿,您打听打听,这街上就属我功夫好!”“哥哥,哥哥您下车来,妹子等你等得眼皮儿直跳!”“相公您露露金面,瞧瞧我这一对好奶子!”“爷,爷,我前头后头都能来,胳肢窝子都能伺候得您舒舒坦坦!”“我是新出道的,我的鱼口比乳酪子还嫩!” …… 烈日当空直射,隔着层蝉翼窗纱,照花模模糊糊地望见结队的、成群的、无数的女人,如一群疯狗抢一块肉般飞扑在窗口,同时又把她们自己像一片悬在狗嘴跟前的生肉那样抖动着、摇晃着。每一所房屋的每一扇窗全被这白花花的肉堆填满,而前方的窗户还在随车子的行进一扇接一扇地打开。 路西的一间屋前立着个赤膊的斜眼汉子,他把两手扎在空中跳脚大喊:“朱妈,把门开开吧,叫爷看得清楚些,我们家货好,叫爷看得清楚些!” 另一个头皮上涂着些煤灰的半秃婆娘两手一掀就推开了门,如同有钱人家宰完了鸡鸭,将鸡屁股之类的边角料成盆泼掉,门内呼喇喇地泼出了二三十件胳膊、乳房、屁股、大腿……这些女子似乎就只有一块块零碎的躯干,脸长得什么样完全看不清——她们压根就没有脸。挺胸撅臀,乱抛着腰肢立在骡车前,跑来骡车边,拿手朝车厢上重拍着,“爷您看看我!爷您要了我吧!” 照花猛一下把脸从窗边弹开,坐在外面车盘上的曹旺儿坠着两手猛拨一气,“让开让开!都他妈给爷让开!”曹旺儿是练家子,这一喊有如钟鼓齐鸣,一条街霎时间静了一静。随即有一条活像被捅烂的嗓子,伴着门沿上的土布招简陋又热络地扬起在闷热的风中,“哎哟喂!旱天旱地的,一见着位龙王爷,大家的规矩全忘了不成?都按着章程,一家一家来!” 这头还没嚷完,那头又传来一声暴喝:“嘿你个小婊子,跑?我看你往哪儿跑!抓住她,给我抓住喽!他妈的臭婊子,让你跑,大爷我让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是方才门户大开的那一家,有个女人逃跑又被拖回来,让一个男人的千层底鞋子重重地踹着肚子、胸口、脸,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滚,竟叫也不叫一声。其余的裸身女子全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观望,中有两三个面对着骡车搔首弄姿,岔开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着,如鬼怪,如禽兽。 车仍缓缓地前行着,车中的照花紧闭了两眼,一把扯住并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青田的人在被车身不断地摇晃着,神色却不动不摇,视之等闲,“这条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个劲把头往她的肩后藏,上下牙打颤道:“姐姐,换一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 青田抄过另一条手臂将照花的两颊硬生生扳起,直直看进她眼内,“你真不要走这条路?” 照花的脸被掐得变形,却仍鼓着嘴不住地小声祈求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开她,抬手又往车顶上敲两敲,小指上的银盘金丝甲套击出了清洌的微响,“调头,回去。” 赶车的技术精湛,窄窄的道儿上一拉缰,车身就险险地擦过了房檐直顺着原路加速飞驰。外面一下子炸了窝,“嘿!怎么又走了?”“爷爷,您不再瞧瞧啦?我们后院还有个鲜货!”“哎,还没看完哪,这后头还有哪!我们家,我们家!”“他妈的,玩我们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这儿遛食儿来的?”“想是那小脑袋没进过红门开荤,是吃素的吧!”“看了一整货,车也不下,真当你是皇帝老子选妃呢!”“坐着这样的车,您跑咱们这儿干吗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纷纷籍籍的谩骂一刻间就已被抛远,唯剩车铃阵阵,清脆入耳。照花逐渐又觉出了大道的平稳,反而更显得惊恐,“姐姐,你不是放我走吗?怎么又往回去了?” 青田扭转脸,微暗的车厢内,如有一口龙泉剑贯于她眸内,宝光森森,锋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双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妈卖了你出来,你回去,一样再把你卖出来,你不回去,偌大的一个北京城,你举目无亲,一个女孩子家打算往哪里走?你走到哪里,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会遇上些什么,老天爷给了你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能遇上的无非只有男人。男人不会娶你为妻,因为你既无媒妁,又无嫁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也原说是卖与人当妾,可你知道什么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亲生的儿女也不能唤你一声娘,他们坐着你得站着,他们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衔尊荣与你毫无干系,族中的婚丧大事一概不准露脸,死后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庙。且不说多少的大房太太凶蛮残妒,叫你竖着死你不敢横着死,就是那面上看着有容人之量的,十个有九个也不过是假贤假惠,一得着机会便赶你出门。倘若连妾也不能做,那就是为奴未婢。婢女不仅睡迟起早,而且得时时苦工不辍,一个不留心便有痛打痛骂,略有几分姿色的非但难保清白之躯,遇上了厉害的主母必往死里弄,或等着失宠,照样送出来卖给人伢子。然而为妾为婢也算是好的,依我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齐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甜言蜜语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转手把你卖回风月场。 “北京的风月场,大的有三处。一处就是槐花胡同,一处叫帘子胡同,其间以优伶相公居多,还有一处就是方才经过的‘窑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紧挨着棋盘街、富贵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盘街,而朝廷的吏、户、礼部,宗人府衙门,门全朝着富贵街开。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绸挂缎、穿金戴银,新兴起什么妆扮,宫里的妃嫔也要跟着学。你住在铺金的绣楼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开盘子、打茶围、做花头、替你置头面衣裳、办皮货珠宝、买家具铺房间、拜白眉神、点大蜡烛……数十道手续,千两的黄金,来来往往,繁琐调情。窑子街的周围是铃铛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带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窑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见的一样,从早到晚身无寸丝,来了客,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也要你争我夺,见头一面就迎去屋里,一天多了接十来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话管这叫‘打钉’,打一次钉二十文钱,全被龟子鸨儿拿走,吃窝头馊饭,睡光门板。槐花胡同与窑子街,干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可一个是羊脂白玉天,一个是猪血红泥地。” 青田略一顿,口吻仿似是瘦金体的收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从这车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纵使千苦万难,跟皮肉生涯比起来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还有个娘家,有几个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亲人尚且骗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与人做了一回妾婢,到头来还是沦落在烟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转过两三手、挨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说梦!唯一的下场就是窑子街。是你自己亲口说‘不要走这条路’,我才带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愿回去,我身上还有些散碎的银票与你做盘缠,天高地阔随你去闯荡,来日是福是祸,因果自尝。我晓得怀雅堂是十八层地狱,可我只见过三十六层地狱,没见过人间,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这一席话,一个个字,每一个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里劈头砸来,砸得人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着青田,惨色如霜结。她抽啜着、抖动着,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青田的怀内,失声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在车行的颠沛中,青田始终是面色无澜的,“别说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样是爹生娘养,谁知有什么转折遭际,竟至活得连牛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会有贫不聊生之人,羡慕她们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寝。”她一手在照花的肩头拍一拍,重复道:“别说自己的命苦,你没见过苦人。” 青田无关痛痒地劝说着,这慰耳的字词又哄得过谁呢?反正哄不过她自个。她只知道,恨到了极处,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来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转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来那样地纯真和好看,直想得发疯。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悬在故国,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张着眼,在另一些男人身边,那甚至不是一对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双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个人,等他用他残酷而端严的力量,仿佛一只收殓师的手,把她合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五 五 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来的,是他会来的一丝希望。 将照花重领回怀雅堂的时候,后楼已清场,一个杂人也不见,青田就知道齐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换了件湖色的开襟绢褙,衣上没有刺绣,只染着几朵蔷薇花,有一种仓促的喜气。随后楼板就七七八八地响起,他似乎每次来都带有一整支卫队,可她能看见的永远只有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 替他打门帘的是何无为,周敦陪着他进来。青田已看惯了齐奢走路的姿态,那么高的人,跛着脚,即便是微跛,还是看起来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这拙重,像一件古朴的青铜器,格外地叫人肃然起敬。 他照旧是便装,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直裰,向她和暮云抬了抬手,“来回也都熟了,不必老这么拘着,坐吧。” 青田谢过,浅浅地堆了笑,“三爷嫌我们这儿茶不好,今儿有才制的木樨露,三爷喝一口解解暑?” 齐奢也笑着在大炕落座,“今儿倒真有些口渴。” “暮云,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来。” “不必。”齐奢将拿在手中的一面折扇合起,冲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颌。 周敦答了声“是”,掀开门帘叫了句:“小信子。”只听脚步急响,一个二十来岁、身着普通家人号衣的玉面小监就来在了帘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态闲闲道:“去盛茶饮上来。” 往常,青田见惯了周敦在齐奢左右的卑躬屈膝,此刻却看他命令起旁人来竟亦有一种威严的气度,比之高官大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一回头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手缄口地恭立一侧。 不一刻工夫,就听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唤一声“周公公”,隔帘递进了一只极大的黄花梨提盒。 周敦接过提盒打开了流云兽纹盖,只见盒分数层,每层又分或圆或方数个小格,铺着纯白的雪绢,内置全套的银盘、银碟、银碗、银筷、银执壶、银茶盅、银酒杯、银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从中拣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錾花银盖,呈于托盘内奉上。 青田和暮云看得口内讷讷,大半天,暮云拍了拍胸口笑起来,“哟,这不就是咱怀雅堂自个茶间里的冰饮糕点?换了这一套家伙什儿,差点儿唬得人认不出来。” 青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爷从来不在咱们这儿吃一口茶、一粒饭。” 齐奢端过只银碗,将其中的木樨露一气儿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应茶具、食具、盥具皆有专人携带。这是规矩,倒不为摆谱,只因时局动荡,不得不防微杜渐罢了。你一天交际繁杂,也该备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与你?” 口气带着玩笑的意味,却听得青田心里头一刺,眼前蓦地就浮现出惜珠临死的情状。“多谢三爷,倒是不必。鹤顶之红,白银可试,人心之黑,何物以验?” 坠西的太阳斜斜晒入,在齐奢的皮肤上晒出一层金沉沉的光。他觑她一觑,眉目萧朗处有云舒云卷,“我才从乾清宫出来,当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为叔父,且职居监国,故而虽有上书房满腹经纶的先生,可国务时政还是要由我日日入宫为小皇帝讲解。跟他在一起时我倒没什么感觉,反在你身边,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续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话没说对,便惹得你多心。” 这回他并未容她置言,只将手内的扇面大大打开,垂望着其上的水墨云山问:“你呢?你刚下午做什么来着,出堂差了?” 青田摇摇头,鬓边是两朵木槿花,一朵粉红一朵紫红,参差错落,“妈妈前两日新买回一个小倌人,我带她出去逛了逛。回头等三爷走了,妈妈还让我教她些门户内法。” “什么内法?说来听听。” “既然是内法,自不宣于外人。” “想当日,我亲眼目睹你终身无法忘怀之痛,你亲耳聆听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调侃一半认真,自桌上拣了碗玫瑰卤子递与她,“你也喝些。” 青田微笑示谢,接过来,却又搁去手边,“既然三爷想听个新鲜,我也就寡廉鲜耻与三爷说说,说穿了也没什么,槐花胡同的生意经,左不过就是些假情假意、机关计算。比如遇着生客,先得卖弄风情,低首自视——‘凤点头’,露齿微笑——‘献银牙’,挺胸收腰——‘献身说法’,眼角传情,闲吟丢俏。待客人进了门,有‘十八问’的讲究,一问接一问环环相扣,转眼就套出客人的底细来。倘若客人的家世不过尔尔,就用‘干煎甲鱼’或‘三冷一热’的法子。‘干煎甲鱼’就是叫客人空等,等得他如煎似熬又无可奈何。‘三冷一热’就是对客人三次都冷冰冰的不大理睬,第四次却又热情如火,弄得客人不知所以、心生牵念。可倘若来人身家丰厚,那就要留做长客,又有‘哭剪刺烧嫁死’六法。‘哭’便不用说了,‘剪’就是剪发相赠,‘刺’是以花针刺两臂,写‘亲夫某人在上’,再拿墨涂了,除非用特制的药水清洗,终身不褪。‘烧’是拿香炙在皮肤上,炙在胸口叫‘公心中愿’,恩情最厚;炙在头顶叫‘结发顶愿’,恩情次之;余者还有‘联情左愿’、‘联情右愿’、‘交股左愿’、‘交股右愿’等诸般名目。至于‘嫁’并不是真嫁,只是口里说非君不嫁,讲盟讲誓讲情讲义,只哄得客人漫撒赎身钱。‘死’也不是真死,照样是空口白牙地赌咒为他生、为他死。追魂摄魄的深情,全只为骗得客人以为待他情有独厚,从而死心塌地地花钱罢了。说来说去只一句:这地方只认钱、不认人,女人越是做出那情意千金、粪土金钱的样子,就越是要狠宰男人一刀,不放干他的血绝不罢休。” 齐奢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后抚掌慨叹:“酣畅淋漓。若换一个女子,定忸怩作态,说不出口来。” 青田空望着某处,嘴角儿噙着笑,眼里却有一整片死寂的海洋,“假如对三爷这样一个见尽世事的男子汉我尚且说不出口,一会子,该如何对一个十四岁的无知少女说得出口?” 齐奢望住她一瞬,忽地移目,向着周敦把头一偏。周敦立马躬身,“是。”又笑笑地朝另一头叫一声:“暮云姑娘?” “嗯?哦,哦!”暮云听得正欢,醒过神来,忙福一福,随周敦一同退出。 于是独剩二人相对,静得可听见铜漏之声,先一滴,又一滴。齐奢依旧摆弄着手里的折扇,轻松地笑道:“这些法子你都使过?” 青田神色无变,坦率一笑:“除了‘刺’与‘烧’,都使过,最常使的就是‘哭’。” “怎么个哭法?” “客人若几时动身说要走,就哭将起来说:‘你竟舍得丢下我。’一定要哭得他手忙脚乱、恋恋不舍。若遇上老练的客人反取笑说:‘你客来客往的处处留情,你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你倒认真起来了?’便回他说:‘接客虽多,只有你知疼着热,我待你一片真情,就是块石头也焐得热了,你却这般狠心说这样的话。’到此节,更要滴下几点泪来。” “这个‘更要滴下几点泪来’甚妙!哭不出可怎么办?” “把手绢用生姜汁染了,眼边一擦,泪如泉涌。” 齐奢大乐,把手臂长伸而来,“你手绢?拿来我瞧瞧。” 青田也一笑,眸子里闪烁着冽冽的幽光,“我早用不着那个了,说哭就哭。” “说哭就哭?这可是真本事。怎么练的?” “不消练。到后来,随便想起什么事儿来都够哭上个几天几夜,掉几滴泪算什么?” 她漠然的音调如一阵凉飕飕的风,不提防间,便将齐奢的眉目扫动得震颤。然而一霎后他已重新笑起来,面带诧异地扫量她一番,“这可怪了,我却从没见过你掉一滴泪。” 青田将秀面微偏,直直地望来,“三爷想看我掉泪?那容易得很。” “别别别,千万别。”齐奢“啪”地把扇子往掌心里一打,竖起在耳边连连几挥,“你若掉泪,我定得心疼得以身相许、捐躯而慰,可惜眼下我有心、你无情,我才不吃这王八蛋亏。” 青田这一下是真笑了开来,也把齐奢上下看看,“平日在朝堂上三爷也这么说话来着?” “那可不成。”齐奢乐呵呵地丢开纸扇,自银碟里捏了颗雕花梅球儿掷入口中,口齿就有些含含混混的,“你们这行吧,讲究的是随哭随笑,我们这行讲究‘呆若木鸡’。无论听见什么,多高兴也好,多沮丧也罢,就是三个字——‘嗯’‘哦’‘啊’,最多再加三个字——‘知道了’,然后摆出这样一张脸。”他把沾了糖渍的手就在衣面上大大咧咧地扫两下,拧脸正对着青田。即时间浓眉不扬,嘴角微垂,危耸而挺直的鼻如一座古神殿里的立柱,眼是殿前天窗,可能本是金粉闪耀的,却已蒙了几千年的灰与蛛网,阴阴憧憧,永不见人间。 青田掉过脸,掩口轻笑,“果真,我头一次见三爷,就是这样一张脸,绷得这个样子不累吗?” “不光累!”轰隆一下神殿就塌了个地动山摇,同时有粉碎的尘埃在阳光下绚烂起舞,是被封存的精灵。他这样地笑着,放浪飞扬,“一年到头全这么绷着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才得找个人说说笑笑的不是?你一年笑到头,在我面前也就不用笑了。我不是不想你笑,我的意思是,真开心再笑,不开心就不笑,就跟我耷拉着脸,没事儿,咱都自自在在的才好。” 一时间,青田竟无以继言,忽听得“窸窣”一声,一只小小的宠物自帘内探进了毛绒绒的脑袋。 “在御!”齐奢出声笑起来,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三爷爷这儿来。” 白猫驯顺地走近,一蹦就蹦上了他膝头,齐奢把它抱起在两臂间从头到尾地擦抚着。在御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青田侧头瞧过来,笑容中透出了几分落寞之意,“我几个常年的老客人,在御从来理也不理,一抱就跑,跟三爷却自来熟,回回见了都这样亲热,当真是奇了。” 齐奢只管抚猫,瘦长结实的手指于在御油光水滑的夏毛内出出入入,熟稔而自然,“我最喜欢猫,猫一直都是猫,不像人,经常不是人。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自说我的,你甭牵三挂四。”他斜将眉毛挑高了一边,朝她笑睨着,“咱聊些高兴事儿吧!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青田“哧”地笑出声,却又略带些嗔怒地望来。他呵呵一笑:“对我来说真是高兴事儿,要不,我也遇不上你不是?” “都是些鸡毛蒜皮,三爷不会有兴趣听的。” “没兴趣听,我就不会问。” 她垂视着两手——手上的丹珠戒,“五岁,日子我也记得很牢,头天娘专程给我过了生日,让我记得我是属鼠的,腊月初二生,第二天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吗?” 她点头,又摇头,“模模糊糊记得些大概,仔细想,却又想不起影儿了。” “那么家在哪里,姓什么呢?” “家在苏州,似乎是姓方,也可能是房,或者像黄、王这些字,家乡话里头不分的。如今我连乡音也讲不来了,只倒还记得有个乳名叫‘小囡’。”她说的是苏白。 “小囡。”齐奢笑,好像用手掌爱抚着猫儿一般,用唇舌爱抚着这两个字。 青田的睫毛重重地一振,“爹总这么叫我。我印象里头,爹的个子好高,是插天高的人,一扛就把我扛起在肩膀头上,我就骑着爹的肩膀放风筝。爹给我扎了一个那么大的七彩美人儿风筝,说:‘我们小囡现在是小美人,等长大了,就是这样的大美人。’我不知道爹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大夫来来去去的,然后家里就到处都挂起了白幡。我天天哭着闹着找爹爹,后来娘说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带我去找。我欢欢喜喜地跟她坐船坐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北京……”声音轻得像一帘梦,却又骤地从梦中惊醒,眼睛里仍余有受惊的凄惶。她敛目一笑,“我说不说吧,说了,我伤心,三爷听着也替我难过,多扫兴。” 还好在御紧接着就叫了两声,齐奢忙岔开了话,佯装逗猫,“怎么了在御,嗯?你有什么高见?哦,饿啦。嘿,瞅你一天惦记的这点儿事儿,真够有出息。暮云!” 暮云来在房内,拜两拜,“三爷有什么吩咐?” “你把猫食儿给在御拌上,这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有你姑娘素日里爱吃哪个馆子,或爱吃什么菜,你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叫了来,别怕多,多多益善。” “唉!” 齐奢把鼻尖与白猫贴了贴,扭过脸笑睐着青田,“留爷吃顿饭吧。” 日头落了西山,却余有浓艳的晚霞铺卷在天地之间,似一副长长的织锦画。霞光中的人儿也是画上的,眉目俊美,衣装华贵,中间隔着浅浅的暧昧,与一场浓郁盛宴。 一式的银盘银碗盛有数十道菜品面点:江阴炙鲚、金华火腿、平桥豆腐、大煮干丝、淮安汤包、开洋蒲菜、奶汤燕窝、葱烧海参、红扒鱼翅、玉带虾仁、神仙蛎黄、油爆双脆…… 一眼尽扫后,齐奢笑,“你喜欢吃淮扬菜。” 同桌而坐的青田也清浅地笑一笑,“三爷喜欢吃鲁菜。”她轻扦袖口,露出腕上的一只金红石镯,手举银箸搛了几样菜放进齐奢的食碟中。 齐奢欣然一笑,也拈了筷子。吃过几口后,却看青田只是不住地替他添菜,不由地笑让:“你自己也吃啊。” 青田云淡风轻地说:“哪有还没伺候着客人吃完,自己先吃起来的礼数?三爷只管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齐奢这才回过味来,一等小班中的妓女凡事都有规矩,陪客人入席时自己是断不能动筷子的,必是等客人吃饱后再潦草扒一些剩饭了事。嘴里的珍馐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爽朗的笑容有一丝凝滞,“早说过,在我跟前没那么多讲究。吃吧,特意叫的你爱吃的,陪我一块吃点儿。” 青田手间的筷箸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终了还是放落在银龙筷架上。“三爷吃吧,我晚些再吃,我不饿。” 倒是一边的暮云看出些所以然来,她审视着青田的脸色,不无担心地问:“姑娘,敢是又犯了胃疼了?” “怎么?”齐奢眉一拧,“你常犯胃疼?” “老毛病了,”暮云快人快语,身一旋就向外走,“最近倒又犯得勤了些。我现在去把药煎上。” “站住,”青田面含隐怒,“越来越没规矩了。三爷还在这儿,让药味儿冲了怎么好?”她转视齐奢,宁和自若地一笑,“不用理她,她惯会蝎蝎螫螫的。我没事儿,三爷慢慢吃,我也陪您吃点儿。” 她又擎起了筷子,却听“啪”一下,筷身被另一双筷头空架住。 穿牗的霞光有细微的变幻,从青田的侧颊拂过。齐奢望着她,能感到她纤毫的喜怒哀乐全在他心头,像莲花在佛陀的手。她眼里有一片黄金的流沙,他合身沦陷,不可自拔,而他唇间则为她含着永恒的应许之地,流淌着蜜与奶。 但齐奢一字不吐,他懂得,在重重历难之前,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盯了青田一盯,放开了手间的银筷。 “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拔地而起,而后又回过头,隔一段瞧向一大桌子银华璨然的食器,“这套东西你没用,回头我派人来取。至于人心是红是黑,确有一物可验:时间。” 青田手足无措地望向齐奢,望见从远空而来的一道热风拂过了檐头的铁马,叮叮当当,仿如在他的背影后骤然地落下一场大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六 六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还是在与头一天差不多的时间,周敦来了。那一套银餐具青田早令人清洗过,还按原样装回了提盒中。周敦接过来,交给了等候在帘外的小信子,又取过一只描金大漆盒托在手内道:“段姑娘,这盒子里有太医院配的两份药。装在瓷瓶里的丸药是治胃疼的,什么时候犯了,白水送服一丸即可。纸包里的是安神药,王爷说看着姑娘眼底下发青,必是晚上睡不好,叫睡前把这药熬上喝了,养心助眠。王爷近些日子忙,怕有阵子来不了了,叫段姑娘自个多保重。” 自来妓女的花名是随人乱叫的,从没人称呼过青田为“段姑娘”,仿佛她是个闺阁小姐似的。青田有些发窘,忙使暮云接了盒子,又叫人取一锭十两重的小元宝,亲手递来了周敦手前,“多谢王爷费心,也劳烦公公雨天里还跑这么一趟。” 周敦把元宝一推,笑着低了低脑袋,“王爷说了,倘若奴才敢拿段姑娘的赏钱,就剁了奴才这双手。姑娘您在,奴才不多扰了。” 一如来时,周敦一行离开得迅速而安静,只有雨在外头噼里啪啦的。暮云手捧着药盒待要说话,楼板却被一阵杂沓的乱步震响,有人尖亮地喊着:“姐姐,姐姐!青田姐姐!”——是照花。 青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才来到廊上,就看照花打头里跌跌绊绊地奔来,对霞、蝶仙和凤琴在后头追,对霞手里还擎了盏小灯,咯咯乱笑。照花却是一脸的惊惶,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似的,一头就栽进她怀内,“姐姐,姐姐,她们烧我的眉毛!” 青田一手揽过了照花,厉色道:“你们又干什么?” 初见青田出来,几人已变得颇不自在。对霞把手内的一盏青瓷雁足灯“噗”地吹灭,满脸的不以为然,“妈让我们带着照花学抹雀儿牌,没个输赢干玩也没意思。她又没钱,我们说好了,输了就罚她一罚,真罚起来她倒不干了,乱跑乱叫的。我们又不是真烧,就是唬她玩玩。” 青田把扑在她肩头的照花托起脸来瞧了瞧,廊上几盏灯笼柔红色的光线里,但见那小脸上长齐眉边的覆发被烧缺了一块,其下一对微微的八字眉,左边眉尖结了一大片蜡油,仿佛伤痕的渗血一样。暮云才自后头跟上来,脱口就“哟”一声。青田把照花起伏不定的背抚两抚,眼向前一抬,精光慑慑,“玩是玩闹是闹,也该有个轻重,真把照花弄破了相,看妈饶得过你们哪个?” “姐你干吗老护着她?”蝶仙两臂交叠,翻了个白眼。 对霞也眼白微露,拿指尖在灯芯上腾起的灰线上缠一缠,“就是。” 青田更来气,直接就拿指尖把三人挨个点过,“当初你裙子被惜珠扔到马桶里去,我没护着你?你把银水烟筒给了那唱戏的叫妈绑起来打,我没护着你?十八九的人了欺负个新来的小女娃儿,你们俩不害臊吗?还有你啊凤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长脑子?她们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 凤琴被呵得低头不语,蝶仙却不服,嘟囔着:“姐姐最近派头可大得很,动不动就竖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发这么一通脾气。” 对霞斜戳着丰壮的身躯,把尖削的脸盘直直一扬,“不就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吗?摆什么娘娘款儿,何苦来?” 青田但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颈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她干干地笑半声道:“说到骂,我真该好好地骂骂你们几个。我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你们挂搭上谁了?从四月起,你们酒摆了几台、局出了几趟、做了几两银子的花头?我今儿是身上不爽快没接客,你们个个活蹦乱跳的在这儿又打又闹,倒是请客人来呀,都这个点儿了没一个客上门,怀雅堂几时这么冷清过?合着就是我一个人做生意养活你们这班大小姐,供你们呼奴使婢、消遣姘头,上下通透了再来给我惹气?有气力骂,我今儿就活活地骂死你们!他妈的赔钱货!” 蝶仙与凤琴倒不怎地,对霞却猛把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碌碌地滚下来,滴在她几乎是硕大无朋的胸乳上,洇湿了衣上的团锦锁子花。 青田余怒未平,重重地斥责:“哭什么哭?少来这套!省着那点子马尿哄你的相好去!” 走马楼的回廊上已聚了几个小丫鬟、老妈子在那里遥观,却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只有暮云轻轻出声劝了句:“好了姑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动这么大气哪里禁得住?” 蝶仙也忸怩了半日,绞着手帕道歉:“姐姐,是我们不好,你不要气了。对霞她也不是有意惹姐姐生气,她这几天心里烦,她家老爷子又去赌了。” 对霞一手还捏着那灯,另一手扯了块绣帕,擦鼻抹眼。 青田定定地瞅了对霞一瞅,眉目间的怒意就倏然淡却。她面向圈在手臂间的照花,抚一抚她眉上的蜡污,“照花,你先回屋里去洗把脸,不要告诉给妈,我晚些来瞧你。”然后抬起头来,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而安静:“对霞,你同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回了屋,令暮云点起灯。雨还在楼外下个没完,天色已尽沉。青田与对霞对面坐低,拉过了她的手,“才我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对霞连连把手绢往鼻子上摁着,鼻尖哭到了红得发亮,把头摇一摇。 “你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青田绞起了双眉问。 “还能怎么回事儿?连指头也剁了,没一个月瘾又犯了,输了八百两银子!我哪里给他弄这一笔钱填赌账去?气得我老娘倒在床上起不来,抓药的钱也没一文。我几个客人里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孙孝才是个富得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没有更精打细算的。做做花头、充充场面,孙大人为着面子还愿意掏几个钱,私底下多一文也不愿意帮贴。更甭提那几个扶不上墙的瘪三,得了风声,一个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话不说,翻箱倒箧地替我筹钱。可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手里但凡有一点儿积蓄,全拿去贴在那帮戏子身上。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一百来两,不过杯水车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儿偷偷把大头面当了几件,回头中秋节赎不出来,叫妈发现,我也不用活了。”她一味地低泣着,烛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映在墙头,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叶。 青田低低地叹息一声,立起身往里间去了。再出来,手内攥了个又软又薄的白纸包,她把它轻放在对霞的裙面上,“拿去。” 对霞一手擦泪一手将纸包撩开了一角,一看之下,顿将其往青田的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小时候裤子也穿一条,分什么你我?拿着。” 对霞犹犹疑疑地,用手在脸上抹两抹,“姐,我问你个事儿。” “嗯。” “乔相公不是说好了娶你进门吗,怎么这时还不提帮你赎身的话?必是妈又说什么‘青楼名姝,量珠而聘’,价要得太狠,他凑不够钱!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青田只觉是“砰”一下被什么给撂翻在地,揿着她往下压、往下碾,直碾入数丈深的黄土中,九寸的楔钉八八六十四根。她盲着眼摸索着头上的棺材盖,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墙。 两眼涌起了欲哭无泪的烧灼,她将手挡去到眼跟前,嗓子却早已嘶哑:“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为惜珠?我看乔相公从惜珠死后就再没来过,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说不是他的错,况且细细想来,姐姐你该庆幸才是。惜珠虽说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倒多亏她顶了个包,若不然不是乔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摆摆手,抬起头强做一个平静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难尽,我回头再慢慢与你细说。这钱你拿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满屋子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别跟我瞎客气了,还得上就还,还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对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声渺渺地传来,不大真切,有许多的东西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喊的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扬声叫暮云把窗屉子扣好,这便直往照花的房间。照花暂住在楼下,门前守了个老婆子是段二姐贴身的人,一见她忙趋奉着笑起来,“青姐儿来了?” “妈在里头?” “啊,同小倌人说话呢,姐儿进去吧。” 青田进了屋,明间没人,东头传来段二姐的声音,一挨近就听得清了,“娼门内与别处不同,要让男人睡在床里,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做枕头。等他拿手来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对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花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你先拿着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着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呀,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着,哎,这就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花与段二姐并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则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着硬被塞入的一样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因年久,头尾已泛着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着照花的手,将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动,“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青田的口内涌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帘幕默默地走开。外面有无尽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样高的高处,堕落进无底的黑泥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七 七 雨在天色将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阵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挂在窗前的柳枝随着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秾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台的镜前坐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诏。待诏就是梳头理发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花楼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诏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们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内做寿,在棋盘街扬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内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花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发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花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着照花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花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花,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花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着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花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并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花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么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于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哪,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花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不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有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着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着,手就把照花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花外披着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内里是细白绫直身,以工笔绘着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着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发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别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针绾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隐现于发间,环髻又束着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发,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象出,当她与照花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花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干净是更诱人的。 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亮。”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却因这称赞而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行不带歇地叮咛照花道:“出局的规矩妈妈都跟你讲过了,一会子你就乖乖地跟着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么做的,心里记下来学着,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就问姐姐。万一一时找不到姐姐,叫老妈子去传话,自己不要到杂人里乱走,知道吧?还有啊——” “妈,”青田把手绞进头发里拆下了两根发笄,随意盘起的一头漆发便滑落于后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说话,我还等着梳头。” “哦,瞧我这记性,快叫李一梳进来给姑娘梳头。”二姐手拉着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对青田笑道:“那宝贝女儿你慢慢梳妆,不着急,我叫他们先备车。” 出门时迎头正撞上李一梳,后生手拎着梳头匣,先唤一声“段家妈妈”,再唤一声“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脸上有一双不笑也是笑着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脸就一红,埋首与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门帘,微曲着腰走来了妆台边,“有日子不见,青姐儿可消瘦了不少,看着倒像那鼓词里唱的‘病如西子胜三分’了。” 暮云素知青田不爱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哟,有日子不见,你倒学会吊书袋了。” “呵呵,青姐儿可要先做个松骨按摩再梳头?”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别往姑娘肩上碰,赶紧梳头,没的叫照花姑娘干等着。” 李一梳笑应着将梳头匣打开,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话说这新来的照花小倌人可当真水嫩得紧哪!”然而他马上自觉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与她梳了双螺髻,正显出这一份清纯可人。青姐儿就不同了,身为花魁娘子自该以贵气取胜。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华贵又抢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儿,若头也梳得太复杂恐叫人看着燥气。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个清爽些的发髻,只多用几件贵重的头面,才显得贵而不繁、艳而不妖,不知青姐儿意下如何?” “随你。”青田恹恹而答,就手取过撂在妆台边的一本琴谱,垂目翻看了起来。 屋内很快就弥散开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风,梳底生花。几个抹桌拭椅的丫鬟谁也不出声,各自做着手内的活儿。只有白猫在御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窗台,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嗖”一声,只看见一条白尾一晃,已闪身进里间。同一刻,外间却闪身进来个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儿扒拉手,“暮云姐姐,暮云姐姐——” 暮云刚捧出青田的嵌螺钿紫檀大首饰盒,正一一揭开其内的小锦格,头也懒得抬,“做什么?” “小赵在下头找你。” 也不知暮云揭开的格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还是红玛瑙,反光映在她脸上,那样红。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这小蹄子可是赶丧出身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这样着急着慌来报?没看见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桂珍听得出却不敢回嘴,倒是青田闻曲知音,自琴谱中抬起了双目,“小赵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还得一会子呢,你只管去。” 带着一身的喜气,暮云去了。她去了很久,却带回了一脸的晦气来,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镜中与暮云的目光相交,猝然间她的心轰隆一震,就懂了。 背后李一梳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下一波一波地传上来,遥远而失真:“好了,青姐儿您瞧瞧。” 青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于两耳挂起了翡翠连金的璎珞耳坠,髻前环扣着一径水汪汪碧莹莹的翡翠珠冠,自冠上翻起的是弯若曲水、松若流风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儿。百年好合。 然而这张脸却分明是一张弃妇的脸,写满了离怨与枯萎。青田摸过妆台上的一只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缓缓地在掌心揉开。 “所有人都下去。暮云,半刻钟后,请他上楼。”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八 八 这半刻钟,是青田一生中最为精心的半刻钟。 她抹粉、扫眉、抿胭脂;细细描,分分画。当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如审视一位死者的遗容。美,敌得过生前最美的时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终的告别。她徐徐地起立,转回身。 门前,出现了一拢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乔运则。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针,刺得青田什么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双手臂在拼命地妄图挣脱身体,扑向那身影,抱他、抚摸他,或发疯地将他撕成碎片;还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着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块肉来。但她的意志力却并未允许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在他面前动一动、发出一丝响。 通天彻地,独余两叶松绿色的蝉翼纱在窗上窸窣着,仿佛是麦田被风倒伏。大片的青涩的华年,一浪接一浪。久远而绵长的寂静之后——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么,我来给你一个交待。”乔运则的眉头有渐起的阴色,他将眼光转开了一寸,望进虚空中。 “那夜里我向你求亲,你说,三年神仙眷侣之后要我另娶,倘若豪门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张艳帜,做另一个鱼玄机。你可知道我听见这话,心里的滋味?而这滋味,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尝到了。你还不满十一岁,背着手躲在妈妈的身后,不许我师父给你量身。师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量尺,连你的衣边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庙里头千万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后当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来是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拿着臭铜烂铁就可以买到的时候,就是这滋味。每每听着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个叫做‘瘟生’,再把从他们那儿骗来的钱塞给我,就是这滋味。受你一粥一饭、一铺一盖,我嘴里的饭、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寝,就为了不看见脑子里你在其他男人身边时的下作模样!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对住圣贤书,悬、梁、刺、股。终于,我等到了‘状元夸官’这一天。这一天,金殿传胪,玉堂赐宴,内阁辅臣将我送出太和门,顺天府尹为我亲开天安门,东长安街上以圣旨开道,宫花簪帽彩棚摆酒,百官跪迎万民朝贺……美的像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这个美梦?”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阴冷,“是你的一个笑话。那天,你在摄政王面前讲了一个笑话,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个笑话。一个贱民之子、裁缝学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红袍白马,也无非只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手指间的一粒小芝麻,随时都可以捏得粉碎。他们能对我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让我五体投地把你献出去——别说他们不会!摄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于你我,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守真抱诚,而是因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过去,好好地对着那面镜子瞧一瞧,就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没有一个男人能从你的身上把目光移开,每次他们看见你,眼睛里都好像生出了手臂与舌头,把你剥光、把你从头到脚每一寸都舔个遍!我太熟悉他们的目光了。即使他们抽开视线、低下眼皮,也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心里头肮脏的欲念,像一只馋猫掩盖它的粪便。你和我都数不清,为了我今天的功名,你爬上过多少男人的床。迟或早,摄政王也会向我要你,现在你不就已经属于他了吗?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所有那些比我高贵、比我强大的男人都会要我把你当做一株肉灵芝送给他们。在他们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永远只是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转送、被抛弃。” 泪水迸出了乔运则的眼眶、嘶沙了他的喉咙,他美玉一般的面庞炸裂出根根残暴的、不为瓦全的断纹,“从少年时,我每一分苦苦挣扎全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保有你,我以为我的苦斗在折桂的一天就会结束,可惜发现,这才仅仅是个开始。青田,你从来就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天长地久地只属于我一个。只要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被亿万根针刺,被一把钝剪一块块剪碎。因此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替咱们俩做了个决定。我,会是礼部侍郎张延书张大人的入赘娇婿,在这浮沉宦海间有一座不动不摇的靠山,而你,会是‘乔门段氏’,这本将是你墓碑上的铭文。” 他已是滥泪横流,手剧烈地颤抖着,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你送我的这颗坠子,我这一生也不会摘去。不管我的花轿里坐着的是谁,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的妻。那件嫁衣的一领一袖、一针一线皆是我亲手完成,我本会再亲手替你穿上它,亲手将你下葬。你会在最好的时候死去,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也不用忍受。我会常常去看你,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坐着说一夜的话,不会再有任何的男人拿钱、拿权,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你会永远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青田,我杀你,是因为我爱你,没有任何人会像我一样,爱你爱得深到,需要杀死你。” 带着耳内轰隆隆的血鸣,青田聆听着这奇形怪状的理由,望着自己倾天动地的泪幕后那奇形怪状的人,她唯一的真龙天子。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多年来青田全心所系,唯有公子对我的一番眷爱,可今日才得以一睹其真容,但觉‘失其魂魄,五色无主’。原只是一介庸人,配不上公子如此的深情,就请原谅我叶公好龙了一场吧!自今后,天上人间,各不相干。我诚心祝愿乔公子自这里一去,龙飞凤翔,揽月九天。”青田的喉头满是鲜血的味道,一字字,都是在泣血。她在滚滚的热泪中向乔运则完身一礼,髻首的一对草里金抖颤着细须,臂帛所曳的金色长珠滑过了碧绿的凿花砖,细声碎不忍闻。 浮尘所盖的世间,青田闭门软倒,筛糠而抖。两步外,蹑近了猫儿在御。她用一双骨节暴突的手抓住它,牢牢地抓紧,仿佛是在疯狂的深渊的边缘紧抓着一条索绳,一失手即是不复之劫。她早已准备好,听乔运则拿最恶俗的借口以搪塞他不再爱她,或不能够再爱她,但她无论如何不曾想,他的借口是:他爱她。而她甚至无从否认这份爱。天使之爱叫做爱,魔鬼之爱一样叫做爱,而且更为炙热、酷烈,从而更像是一份爱。青田情愿半世所爱之人是堕落的天使,也不愿发现他原是只彻头彻尾的魔鬼。像是万分绝望地眼看着自己年年月月的苦刑,只为了在与命运的斗争中,错站去命运那一边。 后来的一段时间在青田的记忆中完全空白,只似乎模模糊糊地,突然之间就听见谁在哪里呼唤。她应一声,看见了双眼含泪的暮云。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摁住了胸口前一只上下擦抚的手,“好。”她身上有什么一动——是猫,由她的怀内跳开,优雅离去。青田望望它,又回望向暮云,“妈看见‘他’了吗?” 暮云的泪水潸潸落下,咬着牙点点头,“我才与小赵说完话一进门,就瞧见妈妈同他站在一处。妈妈冲他破口大骂,说他抛弃姑娘另娶他人,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怎么,妈也知道了?” “哼,状元公入赘侍郎府,多好的一段佳话,在官场上都传遍了。妈妈消息灵通,想来也早就得知,不过一直闷在肚子里。姑娘你想瞒着妈妈,妈妈也想瞒着你。这个人一来,谁也瞒不住谁了。妈妈本拦着不让他进,是我说姑娘要见,才放他进来的。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凭他做到尚书阁老,再不许踏入怀雅堂一步。还说,一会子叫蝶仙姑娘代局领照花姑娘去,姑娘你只管歇着,不用去了。” 青田的面目一片索然,“叫局哪能不去?”撑手坐直,往起站。 暮云心急意痛地来扶,“姑娘!” 青田紧攥住婢女的手,手心沁满了冷汗,很用力,几乎是在发狠。她一步一步地重新挨回到外间的妆台,坐定,对镜抹干了两腮的余泪,把粉徐徐地匀开覆上了面颊,又拈起了胭脂笔,眼角与嘴唇。 幸好还有厚重的铅华,画皮光鲜蛊惑众生,哪管得了其下的粉黛骷髅,如斯面目难堪。 夜,一似重重帝网,兜头撒落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九 九 夜再长,终有尽时。旭日东升,日头下却已不再是风月楼台,而是嗈嗈鸾吟凤啸、森森虎伏龙眠—— 紫,禁,城。 与段二姐在怀雅堂的一言九鼎不同,紫禁城的女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居于慈宁宫的圣母皇太后喜荷,另一位是东边慈庆宫的母后皇太后王氏。皇家仪制所限,若不遇年节,即便是五服内亲也不可私会宫眷,而皇太后的宫中就更不该出现除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但事实上,总有不合时宜的男客扰乱了清净的两宫。 慈宁宫的客人是摄政王齐奢,他坐在一只金花方凳上,眼目微微地低垂,“谢太后赐坐。” 自前面深深的帷幕后传出的依然是那个又优美、又充满了谜团的声音:“赵胜、玉茗留下来,其余人都去吧。” 那一对太监与宫女守在了殿外,合上门。 殿内,帘幕轻分,皇太后喜荷一步步走出来。一身九凤翔舞的锦丝命服下是一位年轻少妇,修蛾直鼻,两腮微棱,下巴却陡不防收得尖细非常,暗藏着一股子狠毅。她宝光摇曳地直走到摄政王齐奢的凳前,随之展颜一笑,唇边竟蓦然间绽放开一对梨涡,出奇甜蜜而妖娆。“三爷。” 齐奢熟稔地,回应送上来的嘴唇。 喜荷阖目喃喃:“姐夫……” 是的,姐夫。 喜荷是世族詹家的庶出女儿,当年嫁予皇长子为侧妃,而她嫡出的姐姐永媛,则作为正妃嫁予皇三子齐奢。从出嫁的那天起喜荷就已明白,她与至亲的姐姐已成为敌人,理由很简单:她们的丈夫是敌人。皇三子齐奢是中宫皇后的独子,该是无可争议的皇储,老皇帝却坚持立长子为储。两位皇子间掀起了长达十数年的夺储之战,这一场不见刀兵的暗战极为惨烈,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最终的结果,皇长子胜出。就在喜荷的丈夫被册立为太子的当月,齐奢的妻子,也就是喜荷的姐姐永媛悬梁自缢。六年后,她的丈夫也赤条条地死在了一位宫妃的身上。这两桩亲人的死亡,如同千钧重量的一对石兽镇守着喜荷的心门,门后是漫长的墓道,以及深不可问的黑暗。 在那之后,紫禁城中唯一的皇子,年仅七岁的齐宏得登大宝,他二十三岁的生母喜荷亦由“贤妃”变作了“圣母皇太后”,从前的中宫皇后则被尊为“母后皇太后”,分别入主慈宁、慈庆两宫,共同垂帘听政。然而,随一道明黄帷幕的垂落,斗争才刚拉开帷幕。 东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王门一族,齐家立朝,王家为开国重臣,得以世代与帝室联姻,渐渐地权臣辈出,太阿倒持。在朝堂上,幼帝齐宏与他的母亲喜荷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傀儡。喜荷唯一一次做主,就是在蒙古鞑靼突破边境的紧急军报传来后。满朝文武乱哄哄如无头苍蝇,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位身材笔挺的年轻人,尽管他的眼神沧桑如百岁老者,仿佛只一瞥间,就可以判定你的一生。他立下军令状,请缨领军。 隔着高高的御座,喜荷认出了他。他是她去世的姐姐永媛的丈夫,是被她自己的丈夫圈禁了整整四年的皇三子齐奢。百官们望着这位刚刚被解禁的皇子齐声反对,只有喜荷,深深注视着那对凛冽的眼睛,简短的挣扎后,只用一句话就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哪位不赞同王爷前去,那就自己奔赴前线、报效朝廷!”她赌徒一样地支持齐奢,赌输了,她母子一辈子看王家的脸色度日,赌赢了,便有资格同台一搏。 喜荷没失望。 在凯旋的庆功宴上,人人如坠醉梦:一个跛子,是如何击退骁勇无双的蒙古铁骑?直到这个跛子亮出更吓人的政治手腕时,朝野上下才如梦初醒。短短数年间,曾被认为永无翻身之日的三王爷齐奢已一跃成为辅政叔王,协同西太后喜荷利落瓜分了本属于外戚王家与东太后的半壁江山。西党与东党,而今已是势均力敌。 为此,西太后詹喜荷才能在寡居的生活里,在挂满了祖宗遗训的太后寝宫中,纵情地享受自己仍青春洋溢的身体。她低低地呻吟,手指逐渐捏紧了凤帷。 床脚的金蟾炉一丝丝地吐尽了香烟,午时已过。 “呸!” 阳光斜照进慈庆宫的偏殿,殿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唾弃。只见东太后王氏高额尖鼻,凤目檀口,细细的两道眉间锁起了许多的清愁冷恨,用涂得朱红的手指扭捏着耳下的一副翠玉坠,“今日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先帝在的时候,我是中宫,西边虽诞育皇子,也不过只是个‘贤妃’而已。每日晨昏定省,我都要她在坤宁宫外殿跪等一刻钟才许她入觐。可现今人家来慈庆宫就和来串门子似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还不是因为这些年有摄政王在她的背后?”——啊不,多半是“身上”。想着这件说不出口的影影绰绰的脏事,王氏的脸色也就愈添鄙夷。 下首的椅上也坐着一位男客,四十开外的样子,美髯垂胸。这正是王氏的胞兄,王家三兄弟中排行最长的王正浩,职居内阁次辅。他见小妹动了真怒,连忙赔笑道:“就像妹妹说的,你原本就是正宫,西边不过是母以子贵,圣母皇太后再怎么样也越不过你母后皇太后。” 王氏满腔的怨愤,想自己门第高贵、姿容绝代,本该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做一对红尘鸳鸯侣,偏为了家族的利益硬被戴上“皇后”的冠冕,三宫六院里抢丈夫、春秋万代下守活寡。然后寡居生活里仅有的乐趣,名叫权力的一帖春药,如今也要与人分食。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有着世上最尊贵的不快乐。念及此,王氏不由得狠瞪了大哥一眼,“两个月前,德王齐奋被扣了顶‘贪黩逾制’的帽子,悬梁自裁,内眷子女几十口今儿也定了罪,不是充官流放,就是西市斩首,赶尽杀绝,一个也不留。摄政王这是把宗亲里最后一个对头也除掉了,接下来就该全心全意对付我们王家了。当初你们哄我说得好听,什么临朝称制、说一不二,如今皇帝是西边亲生的,摄政王也跟西边的一条藤,再过两年,怕是我这个‘东太后’倒要仰人鼻息了。” 王正浩连连地摆动起双手,“这个妹妹不消担心,摄政王那里,父亲同我已有对策。” “你们要有对策,还容跛子三一步步坐大到今天?” “跛子三的破绽虽然难觅,可他下头的人——”王正浩卖个关子,掏出了一本册子递上,“当初跛子三破格提拔这方开印做镇抚司都指挥使,就为了他心黑手狠,不管什么人到了他手里,一场刑讯逼供下来,那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跛子三这几年党同伐异、排黜异己,头一号功臣就是方开印。虽说侦察监视是姓方的老本行,可奈何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妹妹你瞧,这里头明明白白地列着他十款大罪,款款证据确凿。只要扳倒方开印,跛子三就如同少了一条臂膀,必然气焰大煞。到时候再由妹妹你出面降旨,找个名目把镇抚司从跛子三的手里捞回来,再想夺他的兵权就容易多了。” 王氏先是称道,复又疑虑丛生,“可平白无故的,总得有个由头才好?” 王正浩一派运筹帷幄之态,轻捋着垂髯,“这件事情让四弟来出头。朝鲜国此次进贡的有执馔婢十五人、女使十五人,咱们早就放出风去说四弟私留了两人,甚至连黄金白银也私扣了一部分。跛子三一直在找机会想罢免四弟这个户部侍郎,一旦查到截留贡品这等杀头的大罪,岂有理由放过?他一定会授意方开印参劾四弟,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捉拿下狱。去年因为迎佛骨之事方开印跟四弟结下了梁子,这可是众所周知。待到一彻查,四弟自然是清白无事,咱们马上就能反咬一口说方开印是挟仇诬告,然后就以此做引子,把他其余诸罪一条条指实。跛子三为了自保,必定得把方开印给推出去。想整咱们王家,最后却整掉了自己人,咱们就等着看跛子三‘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王氏是家中幺女,与年纪相近的四哥王正勋最为亲厚,心中不免牵结,“用四哥做饵,会不会太冒险了?” 王正浩依旧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饵不鲜,怎么引得来大鱼呢?听说就在刚才,方开印已经兴冲冲地往摄政王那里去了,眼看这就咬了钩。” 王氏正待接话,却忽地提高了声音问:“谁?” “奴才吴染。”象牙大架丝屏后,趋进了一个年轻太监,白面朱唇,相貌十分风流,“禀主子,圣母皇太后来了。” 王家兄弟身为当朝第一皇亲国戚,从不忌讳在慈庆宫现身,一如其对头摄政王时常在慈宁宫秘密出入。可这些事彼此不过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明面上撞见总归不雅。 故此,王氏没好气地“哼”一声,训责太监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太后!”又垮着脸转向王正浩,带着一副“瞧见了吧”的愤懑之色,把下巴向他抬一抬,“大哥你先去后头避一下,我来打发她。” 王正浩消失在屏风后。须臾,便闻见一股扑鼻的香气,听到一声悦耳的“姐姐”,就见西太后喜荷进了屋,笑容可喜,行动多姿,全不似肃穆的太后,倒似春情满面的闺中少妇,“听说姐姐身子不大好,妹妹特来问安。” 王氏朝喜荷的一身风流重重睃一眼,冷漠地一笑,“没有的事儿,那都是小人咒我,我身子好得很。” 喜荷甜笑不改,“那妹妹就放心了。玉茗,把东西呈上来。” 跟随在她身后的一名形貌端正的宫女轻步上前,手捧着一只金线锦盒。喜荷将衣裾稍一撩,在御榻边坐下,“姐姐虽则凤体无恙,到底还要多加保养。妹妹为姐姐带了两支上好的老山参来,最是滋补。” “那就多谢妹妹。”王氏晃晃手叫人收下,举目朝喜荷很刻意地打量了两眼,“妹妹今儿装扮得倒好,这头梳得漂亮。” “哦,我宫里新来了个小太监,会梳头,人也聪明。姐姐要喜欢,就让他到慈庆宫伺候。” “不好掠人之美。” “嗐,我不大爱用太监,贴身伺候的倒是宫女多些。” “是,谁不知道妹妹近身的太监就赵胜一个?”王氏的一对乌珠随发间的一根攒珠墨玉笄流闪着,斜瞥了喜荷身边的某位内侍一眼,对其扬了扬眉尾,“宫里的太监多是不到十岁就受了那一刀,赵胜却是二十来岁才去势入宫,入宫前是个拳师,好像功夫还颇不赖,只因在老家欠下了赌账才上京找了这条门路,比起一般的太监自是身强力壮,不过到底是不男不女的东西,只能窝在这六宫中,和那些搏杀疆场的比起来能有什么用呢?” 那赵胜身着太监的膝裥补服,中等身材,肩臂却突鼓壮硕。他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地下听着,两手却无声攥紧,大臂处的衣衫有一阵波动,仿佛有活物在皮肉中钻进钻出。 喜荷也早已涨了个满面通红,这是明着讽刺她与小叔子齐奢间的私情了。她极为勉强地笑一笑,“姐姐这话,妹妹可不大明白。” 王氏摆开脸斜望着屋中的一只细钩方角大柜,声调亦布满了钩与角:“妹妹是天底下头一号聪明人,早几年连折子上的字都认不全,现在出口成章的,跟皇叔父摄政王一唱一和就把国事都裁定了,还有什么妹妹你不明白?” 喜荷的脸色愈发难看,“姐姐说笑,妇道人家终归是妇道人家,国家大事还不都靠摄政王与诸位阁臣们的公议?” “有人倒是不想‘公议’,可惜不成。”王氏不再理会另一边,只把佩着米珠团寿金甲套的手往茶案上一拍,高声吩咐,“吴染,装烟。” 太监吴染上前,跪下来替东太后装水烟。似水流年的烟泡开始了静谧的沸腾,女人的深宫内,碧鹦鹉对红蔷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十 十 属于男人们的前朝,一样是针尖对麦芒。 一张叠放着奏章卷帙的桌前,一个叫做方开印之人,垂手而立。 他本是官场小角色,因摄政王在掌权初期诏许“上变”——即告密,他便借此起家,扶摇直上而掌管镇抚司。当朝所谓的镇抚司不同于前代,乃是专门针对达官显贵的特务警治组织,拥有私狱,并可自行逮捕、刑讯,甚至是处决疑犯,而不经过朝廷司法。掌门人方开印最熟读的书并非是四书五经,而是唐武周时期巨奸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他不仅对书中网罗罪名、陷害无辜的手段倒背如流,而且在酷法上比来俊臣更胜一筹。在花样百出的刑讯室里,方开印能从任何人嘴里听到自己需要的任何一句话。而唯一能令他听话的人,就在面前、桌后。 一领杏子白的团龙亲王常服下,齐奢面沉如铁,声色不动,“私截贡品?” “是。”方开印的眼珠子不加掩饰地激动地燃烧着,似汩汩地淌出殷红的血,“这回,咱们的户部侍郎王正勋王大人可是自投罗网。王爷看,是露章面劾还是封章奏劾?或直接秘捕下狱,让卑职亲自‘招待’他?” 齐奢垂下眼睑,瞳仁摇摆不定了一阵,而后抬目定神道:“都不。” 近黄昏时,慈庆宫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在慈宁宫太后喜荷一脸愠怒地告辞后,次辅王正浩又同小妹王氏描绘了许多后续之计,仿佛摄政王齐奢势败人亡的一天已指日可待。及至作别退出,却被奔入的太监吴染撞了个满怀。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王正浩正了正胡夹,大为不悦,“牛喘马嘶地干什么?” 吴染哭丧着脸,“不好了,方开印大人才带着人上门,将四老爷斩于剑下。” “什么?!” 王家兄妹二人一齐变得脸色煞白。王正浩失神呢喃:“堂堂户部侍郎,跛子三他竟敢连羁押审讯都免了,就、就……” 忽听“哗啦”一响,御座上的王氏把一只霁红花觚摔了个粉碎,跺着脚哭骂:“都是你和爹爹出的馊主意!说什么稳操胜券、万无一失,现在可好,弄得四哥性命也丢了!”她冲下来扭住长兄的衣襟,又撕又推,“你们赔我四哥,赔我四哥!我可怜的四哥啊,枉你一世小心谨慎,最后却死在自家人手里!……” 太监吴染急忙又是磕头又是拦劝,好容易将恸哭不止的王氏架进了椅中坐下。王正浩顾不得一部美须已东倒西歪,只是唯唯地赔礼:“妹妹,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没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方开印跟跛子三那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方开印敢干出私杀户部副堂官这么绝的事儿,跛子三的干系也天大。想跛子三素来谋定而后动,做事滴水不漏,这次却如此失态冒进,对咱们可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闻言,王氏双目红肿地瞪视着大哥,“呸”就唾了他一脸。 王正浩苦笑着抹一把,“妹妹,你就别再任性了。你心疼老四,难道我当大哥的就不心疼?就为了不让四弟白白地送命,才更得借由他这条命,不仅要除掉方开印,而且要让跛子三也尝尝苦头。妹妹,事不宜迟,你立刻下旨将方开印交付刑部大狱,再把跛子三诓进宫,当面申斥他专擅威权、结党妄行之大罪,将他夺爵。这次,豁出去跟他拼了!” 王氏抽啜了两声,“哇”地扑进哥哥的怀中。王正浩面露尴尬,一头宽慰,一头自己也拭起泪来。 “卑职前来复命。” 夕阳透过镂花晒入了长窗,窗下,齐奢专心致志地,在看书。“复什么命?” 方开印带着谄媚而得意的笑容呈上了一只木匣,抽开匣板。匣子里是一只青白色的人首,微开着嘴唇,似有遗言未尽。“摄政王不是吩咐,让卑职直接取了王侍郎脖子上的脑袋吗?” “我什么时候吩咐过你?”人和木匣都未令齐奢动一动眼皮,他只以颀长的手指,把书翻去到新一页。 笑容自最残酷的酷吏面上消失了,方开印张着嘴,一下子惨无人色。 而在事端的另一端,则是面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的东宫太后。王氏手中的一方大印端端正正地悬在诏纸上,人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转望身畔。 王正浩温言鼓励:“妹妹别怕,禁军毕竟在咱们手里。” “跛子三若不肯入宫怎么办?” “那就办他个抗旨不遵。” 王氏又长嘘了一口气,抖着手用印。可还未等落实,吴染又再次从外殿跑入,气喘吁吁道:“禀、禀太后,禀阁老,外头说、说镇抚司方大人已经被摄政王给杀了!” 染汗的御印脱手滑落,王氏呆瞅着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同样愣了片刻后,王正浩把手又慢又沉地击上了诏案,“跛子三看出来了,干脆先派方开印那狗东西去杀了四弟,再反诬姓方的‘矫诏’擅杀大臣,将其处死。” 王氏似懂非懂,“可那姓方的,不是老三苦心扶植多年的自己人吗?” “没错,正是多亏方开印这帮酷吏才让跛子三的地位一日稳似一日,可咱们忘了,狡兔死、走狗烹。比之以严刑峻法令人人自危,眼下的跛子三恐怕更着意开始笼络人心了,反会嫌方开印动不动就兴大狱,正愁没借口削他的权势,这下是瞌睡来了遇枕头,既赚了为国除害的名声,又得了连绝两患的实惠,真漂亮!倒是咱王家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氏一晃,软在身后的金漆交椅中,头上的一枚青花籽玉小插跌落于地,有破损的悲声,“那,四哥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白白不提了不成?” “不。”有极硬的刺亮自王正浩的眼底直戳而出,他转盯住妹妹身后的太监,“吴染,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在宫外有一位结兰谱的义兄?” 吴染颜色改变,“回阁老的话——”他足足停顿了小半日,右手微微地打颤。临了,也只得将拂子一挥,拂去了前尘,“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十一 十一 就因这一声“是”,当天的夜里直到四更,吴染仍不能入睡。 咳一声,提腰坐直。一旁的妻子也还没睡着,马上下床替他摸出了床底的夜壶——一只镀了金的头盖骨。 太监的妻子和头骨做的夜壶,这两样奇怪的事物,都有个来历。 吴染的妻子小名绿丝儿,当他们共同的主子东宫王太后还是王皇后时,绿丝儿是其贴身宫女。王皇后貌美但性傲,不得上喜,略有姿容的绿丝儿则温顺又乖巧。一日王皇后午睡,圣主忽至,把绿丝儿生压在丹房里的炼鼎旁,邪火走真铅。王皇后知情后耿耿于怀,某天手指绿丝儿,赐予宠监吴染对食——太监当班时只能吃自带的冷餐,而宫女可以起火,所以太监们常托相熟的宫女们代为温饭,久而久之,“对食”就代指太监与宫女结为相好。绿丝儿自此被打发出宫,成了吴染的对食夫人,除床笫之事外,并无异于普通的夫妇。 而吴染之所以成为太监,起因就在于另一件东西:头骨夜壶。吴染出生在关中,家里有闲钱,又有门世交,就给他早早订下了娃娃亲。他十三岁那年,从未谋面的未婚妻被陕西周至县的知县看上,欲纳去做妾,父母却硬不肯退亲,以至于被差人殴打至死。阖家就剩下了吴染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拿似通不通的文言写好了状纸,跑去到衙门击鼓鸣冤。先照规矩挨了顿板子,却没等到上堂,只等到一只兜头的黑布袋,听到袋子外有个黑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吴染醒来,该没的都没了,下身插了根鹅毛管导尿,拔掉管子后就成了宫里的太监。提心吊胆的日子熬了十来年,忽有天云开月朗,因机缘巧合被皇后王氏提拔到身边。再忽有天,宫外偶遇了一位幼年挚友,当初吴染和他在学塾交好非常,曾对天对地结拜过。该人从小就任性好侠,专爱抱打不平,在听说了当年故交家破人亡的真相后睚眦尽裂,仰首喝了一碗酒,拱手即去。两个半月后回来,把当年的知县、如今的巡抚砍了脑袋,光溜溜的一副头骨挖下,拿金做托,送给了吴染当夜壶。 深静的夜里,吴染俯望着妻子绿丝儿和她手中的溺具,叹口气,淅淅沥沥地尿了。 到底是不成眠,次日东方未亮已登车出城,至宛平县的一座大宅门前。门子见来者车马俊伟,礼数便即十分周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找哪位?” 吴染做俗人打扮,一身锦囊葛直裰,瞧着像是位白白净净的书生。他自袖中掏出了名帖,巍巍递上,“就找你们家主人,邱若谷老爷。” 门子进去禀报,不多久,一道雄厚的嗓音就逾墙而出:“贤弟在哪里?贤弟在哪里?”只见大门内冲出了一位彪形大汉,黝黑的方脸膛,眉间生着一枚朱砂色的痦子,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吴染的双手。 吴染随之登堂入室,将来意竹筒倒豆子。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短暂的静默中,有一刻,吴染以为邱若谷会宰了他。 但邱若谷笑了,异常真诚的笑。他把手摁在鸡翅木方桌的桌面上,眸子净硬一如古木,“贤弟,当年愚兄不过逞一时血气之勇替你取了仇人的首级,可后来事发,却是你甘冒大辟之刑向皇后讨情,才借着千秋节让我这个死囚得以赦免。这么多年为了避嫌,你我弟兄也不曾走动。如今,贤弟虽贵为慈庆宫的管事牌子,但想来主子前必得时时地谨慎小心、夹起尾巴做人。倒是愚兄沾贤弟的光,锦衣玉食、娇妻美妾,逍遥快活地过日子,每每念及,甚感不安。今日贤弟肯张这个口,是给愚兄一个报还的机会,愚兄非但无理推脱,反而要多谢贤弟高义。” 吴染的腮角高鼓出两条筋,纠扯了好一阵方才松口,“听说大哥的膝下有一独子?” 邱若谷一怔,一样狠咬着腮帮子,嘴角却上翘,“今年刚十二岁,性子跟当年他老子一般,天不怕地不怕,整日价的不是舞刀就是弄枪。听,现在就在后院里折腾呢。”倾耳听去,果然有隐隐的金石相击之声。邱若谷笑着摇摇手,“也不知养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是当爹的造了什么孽。” 吴染的面上浮起了哀凉之意,浓重如许,“不瞒大哥说,小弟在宫里虽是条虫,可出了宫就是条龙,就连一品大员见了咱家也得礼让三分。至于钱财产业,说句不要脸皮的话,虽不比朝中显贵,但跟京里的富贾们相比也不算寒酸了。只可惜小弟是个阉人,权再大、钱再多,终究也是一场空。这天大的难题,今日终于托大哥的福,帮小弟解开了。”说罢离座,像在皇家的主子们面前,或一座坟头前,对着邱若谷三跪九叩。 邱若谷安然受礼,眉间的红痦子不曾动一动,之后也下座,向结义之交一一地拜还。 这发生于一个似乎最有阳刚之气的大汉和一个女里女气的阉宦间的繁琐仪式,没有谁替他们作证,除却头上的三尺青天。 随后院铿锵声的停止,不一会儿,客堂里走入了一老一小。老的身穿仆从青衣,曲身一礼,“老爷,少爷来了。” “爹。”小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手拎弯刀,打眼瞥见有客,就又羞涩地放低了声音,重新打个躬,“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邱若谷双眼含笑地盯了儿子好半日,继而转视方桌另一头的吴染,恳然道:“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吴染反之,他先同邱若谷对视良久,才慢吞吞地看回到孩子身上,“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他略顿一顿,无比慈爱地,“吴义。” 这句话令到一双幼小的眼睛瞪得老大,孩子并不懂跟父亲并坐的白面人是谁,不懂被那尖细嗓音所改动的姓与名,更不懂自己的命数已被卷入了权力场的惨烈斗争,由此开始的,将只有诡计和死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十二 十二 当吴染踏上回途时,白热的盛夏便因某种潜流而起了变化。待七月初二,虽暑气一时不散,宪书上已是立秋节令。 抵暮,蔽日的浮云直压紫禁城。城中一进进的殿宇红河影重,如栖息于野原的一群兽,中有两头巨兽呈对峙之势,一望而知是誓不两立的对手。两座建筑皆位于午门内,一座是东南角的内阁,朱漆大门的边沿已有漆皮剥落。仅一弩之距外,另一套院落则簇然一新,气象焕焕,高悬着黄地黑字的大匾,上书“崇定院”。院中环抱着三栋楼阁,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值房、客室、会揖室、文书室、机要室等一应俱全,此处就是摄政王监国的办公处所。 凡不逢三六九大朝,齐奢的整个上午大都是铁打不动地守在崇定院,值庐中批复公折、接见大臣、召开例会、午餐。他午餐吃得比常人晚,多在未初,之后马不停蹄地直趋乾清宫为少帝讲解国政。事毕,多数时候仍旧折回崇定院批阅剩下的奏折,常待到下钥才动身离宫。 今日一早送来的黄匣子极沉,匣内所装的百官奏章的正本约有五十来件,剔除了请安折,奏事折也有四十四件。偏生从早到晚人稠事杂,只能够见缝插针,下午又在乾清宫滞留得稍久,眼见已申末,手头仍剩了十来件未阅。崇定院的办公时间与内阁一样是辰进申出,值日官便照例进来请示是否还需要召见某位僚属,齐奢正当埋头批阅,一手欧体法度严谨。 “没有,叫大家都散班吧。” 于是崇定院的吏员就各自离职归邸,院内一会儿就彻然无息,只一株黄桷树在沉暮中悬根露爪,古态盎然,似一头神犬守护着窗下的主人。一遇有异动,这巨犬便马上扑梭梭地抖动起鬃毛来。 刚刚退出的值日官重入得房来,两手向外长伸着,“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您待小的通传一声,首辅大人,您不能进去,大人、大人——”随即腰一缩,哭丧着转过脸,“王爷,小的实在拦不住。” 值房内的齐奢下颚一扬,把手里的朱笔暂搁去五峰玉笔床,注目举望。来人年届花甲,身架高大,一部白须及腹,瘦硬的脸庞似石雕,连密密麻麻的皱纹亦无丝毫的拖泥带水,全都是时光的刀劈斧凿,站在那儿,是一座悍然的山岳。 齐奢直视着对方欠身而起,这一站,很古怪,竟有说不出的哪里与那老者极相似——他们原就是血亲。齐奢是他的外甥,而他是齐奢的亲舅父,已故王皇后的长兄——王却钊。 王却钊有一女为太后,有两子为阁臣,自己兼任着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是个咳嗽一声也要叫紫禁城抖三抖的人物,出场时当然会平地起声咳——“喀!” 石破天惊,一品的大红官袍巨袖生风,把手中的一本奏折直摔来齐奢的案头上,恰巧撞翻了笔架。天下至圣的朱砂笔连翻带滚地拉扯出一带仓皇的血痕,受惊避逃。 一壁侍候文书的周敦见来者不善,忙兜手前来请个安,“元辅老先生,有什么话慢慢——” “滚,”王却钊斜目厉睇,“你算个什么东西!” 周敦的眼皮顿一下、又一下,垂落了。向着身后的两名小太监招招手,一道噤默退出。 大案前摆有两尊降温的冰雕,王却钊就立在晶莹的云鹤与仙草间,如云上的仙翁指点人间,伸指向折子遥遥地一点,“为何驳回?” 眼梢也不略动,齐奢秉持着淡漠的礼数,“不知元辅所说的是哪一件事?” “哼,镇抚司都指挥使方开印出缺,早已补了孟仲先,同一天出缺的户部右侍郎王正勋,吏部所拟定的升补人选为何三番四次被驳回?” “内阁的权责在于‘票拟’,即由阁臣群参,再由首揆先行拟答出百官的奏疏,将处理意见用小票墨书,附本候裁。主上阅毕,若同意票拟便以朱笔照批,不同意便发还。元辅入阁二十年,是办事办老的人了,怎么这点子规矩竟要来问?” 王却钊发恨一声:“这里也没别人,我劝你这套官腔就省省。你穿开裆裤的时候还在我这个当舅舅的怀里撒尿,这会子倒认真板起脸拿派头?哼,什么‘主上’,当今主上不过是稚龄幼童,凡事都由你这位首席王大臣代为决定,我不问你又该问谁?” “元辅既然知道本王是首席王大臣,那就更毋需多问。论辈分元辅是长辈,可论司职,元辅为‘宰’,本王乃‘摄’,自该以摄政的意见为主。” “喀喀,提到这个,想数年前先帝龙驭宾天时,本是由两宫太后垂帘、内阁辅政,一夜间怎么竟突然冒出个‘摄政王’?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靠着西边才叫‘西党’,可惜古来东向为尊。” 天,是潮热的溽暑天,齐奢的语调却干冷得毫无温度:“‘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两宫太后未免吕、窦之名撤帘还政,此乃两宫之幸,亦属朝廷之幸。嗣君年幼,循例该托孤于叔王。至于本王‘皇叔父摄政王’的尊衔,凭的是当年大败鞑靼的劳绩军功。而不管是征战沙场,或厕身庙堂,本王只愿四海同心共襄我主,东西党争一说致使人心浮动,元辅若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就该问他的罪,怎么自己反带头妖言惑众?” 王却钊咄咄逼人道:“既无党争,为何摄政王监国前,六部百司的奏本在内阁往返顺畅,而摄政王监国后,凡内阁的票拟必遭屡屡刁难,以至政务蜩螗。真不知是国之福,还是国之祸。” “国,是我齐家之国,自没有谁比我姓齐的更盼望国运兴隆。” “盼望国运兴隆,就应敬天法祖。想我朝自高祖皇帝起,王家一门出过五位皇后,男子世代入阁参政,呕心沥血、忠心耿耿。而历代圣主也无不倚重我王门内阁,照批票拟早已成惯例,如何在摄政王这里就行不通?难道摄政王比先帝、比列祖列宗更加英明睿智?” “本王自不敢与先帝相比,遑论列祖列宗。而元辅——才元辅说是本王的舅舅——自也不比本王的外祖父王老元辅更加英明睿智,本王的批答不如先帝的批答,元辅的票拟亦不比老元辅的票拟,‘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形势已非当年,又怎可照搬旧例?再说这次户部右侍郎的遗缺,所报的备选又是元辅的堂侄。天下有志之士何其多也,总是偏劳王家一门,朝廷于心不忍。还请元辅把这件折子拿回,再重拟来看。” 王却钊怒色大现,头一抻,与齐奢脸对脸,眉须狰狞地抖动着,“老三,我们家老四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户部右侍郎这个缺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怎么补,你自己看着办!”泛黄的眼球狠瞪了一刻,拂衣而去。 由崇定院通往内阁的大道笔直一线,王却钊目不斜视,虎虎生风地走着,老远就看到长子王正浩也一身绯袍,小跑着迎上前,“父亲、父亲!” “说了多少次,”王却钊威喝,“在这里称‘首辅’!” “是是!首辅大人,首辅大人。”王正浩低缩着两肩,折身伴老父向回走。 “喀,喀!”王却钊嗽两声,但将雪须一拢,话语便拢入了冰丝万缕,无迹可寻,“你不说已找到人选,究竟什么时候动手?” “是,回首辅大人,”王正浩的声音同样地深不可测,躲在酷肖乃父的一挂密厚黑须后,“一直盯着,只要时机合适,立即动手。” “快着些,我实在不能多忍跛子三一天了——”嶙峋齿缝间有一缕昏热的气,毒龙般游出。 而直到此刻,崇定院值庐内,齐奢才重拾屏住的呼吸。他讨厌威胁的口气,更讨厌威胁且难闻的口气。屋角的两钵姜花浓香馥郁,他长长地吸入一口气,鼻翼边的两道法令纹直拖到嘴角。这是另一种愤怒,因克制,而更显得森然。 由洞开的双扉中,周敦已无声踅回,一行收拾被打乱的笔案,一行偷窥着齐奢的脸色,“爷,可甭动怒,咱春秋正富,那老匹夫一只脚都进棺材了,只让他一人气去,气得明儿见了阎王爷才好,咱可犯不上陪他。” “放肆,怎可如此侮辱当朝首辅?”喝斥一声,然而眼底分明漾起了笑意。 周敦撮手往嘴唇上拍一拍,“是,奴才错了,不该说首辅是‘老匹夫’,更不该说他要见阎王,就算首辅当真是‘老匹夫’,明儿就要见阎王,奴才也不该说出来。”觑眼再一看那边早已是哑然失笑,便也嘿嘿地一乐,“说真的爷,天天从早到晚忙得跟陀螺似的,动不动还受‘对门儿’的闲气,”朝内阁的方向扬一扬脸,伸手扶主子归座,“这苦哈哈的日子爷还不自己找点儿乐子?这一阵真累得很了,依奴才说,今儿竟把这些折子放一边,好好歇一歇,去个舒心的地儿、见个舒心的人儿。” 齐奢沉峻的面目上才露出笑纹,已生愁色,“舒心?呵,槐花胡同那地方可没什么舒心的,瞧见‘她’我倒打心底里高兴,可一瞧她那郁郁寡欢的模样,我就,唉……”怅然间,却陡地觉出了什么,提目斜向里一扫,“爷脸上有钱,你这么看爷?” 周敦凑在齐奢的椅后,一下子直起身,把一张面皮绷得紧紧的,“奴才日夜跟着王爷,却从没见过王爷这副表情,所以看个西洋景。” 齐奢笑起来,展开了两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下可好,叫你这么一撺掇,弄得我心猿意马,折子是真看不下去了。听说前几天状元郎也露面了不是?” “正是,掌班妈妈也跟段姑娘挑明了,既绝了赎嫁的念想,也就不好无故拒客,几日间已新添了不少客人,虽没有停眠整宿的,但一夜里牌、酒应酬也是络绎不绝。” “呵,真难为她了。” “说不管对着什么客人,一个不称心,转身就把人撂在外头,陪两杯酒厌烦了,登车就走。旁人都只当是侍奉过了王爷所以自恃身价,哪儿有几个真正晓得段姑娘的心事?” 齐奢重叹一声:“我就知道,不见还好,见了面反而更难受。我也悬了这几日心,今儿去瞧瞧她吧。” 周敦立时应下:“是嘞,奴才这就派人去怀雅堂通报,叫他们清场。” “慢,不用。叫何无为一人跟着我走一趟,剩下这些折子你替我带回王府里,我去去就回。” “这不妥吧王爷,还是多带两个人。” “我自己利利索索的,搞那么大阵仗没的累赘。” “王——” “别婆婆妈妈了,我快去快回。伺候我换衣裳。” 琉璃飞檐外,暗云四合处,第一缕星光升起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十三 十三 待到繁星密布,夏日的长天已漆黑透顶。但黑只是夜晚自己的事,北京,是不夜城。城里头遍地是富豪子弟、杂妓名优,无一不揎臂作乐,以消暑夜。 自灯红酒绿间,一匹照夜白马缓步行来,马背上的齐奢面容安稳,含着一丝有无之间的笑。他在想她:她春分时节一样温暖的笑,玉如意一样起伏的身,千年琉璃的眼和深海珊瑚的嘴唇,还有她月亏似的逐日黯淡,蚕食一般的寸寸消减……每一则关于她的碎片都是一篾清香的新竹,用白蚕丝穿就,他就夜夜睡在这一张冰润的竹席上——火烫的,是他自个的身与心。 他再也无法多抑制一刻对青田热切的思念,他正在悄悄地出发,却没有人知晓,没有人事先替他清理她那混乱而肮脏的世界,他将在满院子的嫖客与百鬼夜行一样的喧嚣里又安详、又突然地降临在她面前——半点儿也不像权贵莅临秘地,而像命运莅临其宠儿。 心意是如此肃穆而缱绻,以至于不受任何世俗的打扰。 “好狗不挡道,把路给老子让开!” 这是直通怀雅堂后角门的便道,一条极其逼仄的窄巷,将将只容得下两马错身。此时齐奢与侍卫何无为一前一后地骑行在道中,正把路给堵得死死的。迎面而来的骑士人高马大,背着光的脸容一团模糊,但能看得出一身的锦衣绣服,还有一股股酒气散出,必也是某位醉卧花丛的豪绅,脾气火爆。 何无为见其鲁莽,正欲教训上两句,却看前方的主子竟不以为意地策马靠边,只好也马首是瞻地调成一线给那泼皮让路。眼瞅着人家大模大样地抖缰通过,正满腹牢骚地翻白眼,却蓦地里悚然改颜,“王爷!!” 只见暗中闪过了一道刀锋的银寒,那人在马上腰一扭,抖出了一把匕首反刺向齐奢的背心,出手之快直带出了“嗖”的一声厉风。 齐奢连人带马的被抵在石墙边,虽情知不妙,却是避无可避,只得将上身险险地向前一俯。可谁知那人竟紧接着就将长臂一绕、手腕一翻,立起了刀尖守在他喉前。齐奢的喉头差点儿就撞在刀上,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他反弓起背脊向后一拗,生生地弹开,右手就往腰间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数招的交错不过在弹指间,何无为心急如焚,只唯恐刺客的手刀淬毒,一丝擦伤则万事皆休。但无奈两面墙之间三匹马撕咬踢蹶个不停,他的一条腿又被马腹与街墙牢牢地夹住,一丝也动弹不得。一发狠,干脆兔起鹘落地拔出大刀,长手冲刺客胯下的马额就没刃插入。 腥热的马血井喷而出,马惨嘶着猛尥起后蹄。齐奢正与刺客近搏,这一震,二人手中的兵刃一起被强力所带而失手飞出。刺客的匕首先摔落在地,但其人却借力腾起在半空,一把就将齐奢的弯刀捞进了手内顺势下刺。马上的齐奢还没见人影落地,已觉出右边大腿的一阵冰凉,刀刃掠上了皮肤。可他非但不知闪避,反任凭血肉被刀尖洞穿,趁机一把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暴喝一声:“何无为!” 侍卫早探长了上身,挥刀就斩向刺客的手肘。刺客的刀还插在齐奢的大腿里,握刀的手则被齐奢铁钳一般地攥住,毫无转圜余地,转眼间就被削掉了半条臂膀。血的飞溅中,齐奢提着刺客的断手把刀从伤口里拔出,再从那手中掏出刀柄,拧身就去架何无为的刀。慢了一步。下一刻刺客就被何无为斩断了身躯,自一边的肩颈至另一边肋下,肠肺乱抛,惨无人形。 何无为素来硬朗的一张脸已骇极无色,他看也不看还在地下蠕动不停的尸块,只惊魂不定地怔望着齐奢,“王爷还好?奴才一时情急,忘记保留活口,王爷恕罪。”他把刀收入鞘中,卷起濽上了一排血点子的半边衣裳,滚下了马鞍。 齐奢大口地喷着粗气,也跟着翻身落马。右腿着地时,明显疼得他牙一龇。但朝满地的血肉狼藉一瞥,厌恶地调开眼,“死就死了,算了。”他低头扯开几块袍襟,何无为早已经单腿跪地,“奴才来。” 何无为用力地扎紧齐奢大腿上的创口,齐奢则在上头擦抹着两手的血渍,一厢解开了腰带,“衣包。” 素来贵人们出门,听差都携的有衣包,以便不同的场合更换公服或便服,以及天气寒温不定时添减衣裳。何无为一听,仰首呆瞪,方寸之眸几乎盛不下庞然的惊讶,“王爷,都这样了,改日再来吧,赶紧先找名御医——” “少啰嗦,拿来。” “王爷,您不能——” 齐奢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在几盏昏昏的风灯下居高垂视着何无为。何无为咽了口唾沫,乖乖地爬起身取过了衣包,找出件簇新的乌梅色长衫为主子换上。 齐奢理好了衣冠,再一次检查一遍直擦到发白的双手,就丢下了马匹和一句“这里你找人处理”,踽踽独去。 何无为立在当场,目送着前方瘸上加伤的背影,简直是痛心疾首,无数遍诅咒着万恶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却只有含恨蹲下地,打亮火石,已凝成了小溪的血水中,刺客的脸亮堂了: 肤色黝黑,两眉间有一颗血红的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二章 锁南枝_十四 十四 经过了一段路的光阴后,齐奢来到了她的大门外。 可原本人来人往的后院这时却索然无息,只三三两两地散立着一批身穿旋褶直裰、脚蹬白靴之人,一见到齐奢,齐刷刷下跪。为首的一个上前禀明道:“王爷万安。周公公吩咐,虽然王爷说了不准惊动地面,但此地实在杂人太多,为保无失,还是叫咱们镇抚司前来保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回想适才的九死一生,再看这里的铁桶江山,齐奢倒有些哭笑不得之感,“‘万一’就在后头巷子里,你派几个人过去吧,何无为在那儿。”他愈发地扫了兴,言毕即只身走开。右腿的伤处阵阵作刺,迈一步,痛一下。 青田自也得到了通知,善身恭候。她高梳顶发,佩一柄弯月玉插梳,对挑着一副珍珠步摇。身着连云花纹的轻罗衣,银丝挑纱裙,缠一条素绉束腰,愈发显出了一身的泪瘦。凝立在一挂青丝竹帘后,敛衽一礼。 齐奢就停留在帘前,离廊道与堂屋的大灯各有一段距离,在幽暗处端详着,“想见的人,业已见过?” “业已见过。”步摇的垂珠在青田的两鬓盈盈晃动着,像煞了泪两串,“贱妾心愿了结,多谢王爷。” 齐奢点点头,“了结就好。” 她举眸相视,目光漠漠,“青田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还请王爷日后勿再登门。” 是有什么一下搅进了胸中,纷杂而凌乱,但齐奢的神色却仍是工工整整的,没有一丝改变,“理由?” 从前每一次青田见到他所露出的笑容——或浓或淡,或真或伪——已一丝不见,她的整张脸是月下的万丈寒潭,只闪动着清冷与幽寂,“吃,有庙右街的孔府酒肆,品茶有棋盘街的顺天会馆,听曲有万元胡同的广聚楼,清谈有安定门的国子监,至于其他的,帘子胡同里的季女小倌个个色艺怡人,随便何处都比青田这里可供王爷您闲时消遣。” 伴着这一席话,齐奢的心里升起了排山倒海的暴怒。他肯为了她俯身贴地,不惜做一道她和情郎相会的桥,她就用过河抽桥来报答他!瞬时间,许多极其刻毒的回敬之语都已冲到了口边,可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由不得他终究是心软。 “段青田,不是我话说得伤你,你以为你是谁?或者你以为我是谁?是那些拿钱塞狗洞、以求一近芳泽的瘟生?我实话告诉你,我头一回踏进你们怀雅堂大门,不到一个时辰,槐花胡同的巡警铺就派人来问王府的管家,要不要把你送到我床上。如果我点头,你就不会还站在这儿、拿这种语气、对我说这番话。我每天一睁眼就要应付政务、军务、漕务、赈务、商务、矿务……人事繁杂、党派勾斗,被几十件事情烦,动上百的心思去筹谋举措,睡觉的时间从来超不过三个时辰。可但凡有一点儿余空,我都会到你这儿来坐坐。不说别的,就你门外那二十六级梯蹬,对我这个瘸子就比常人不易了。你觉得,我这叫拿你‘闲时消遣’?什么消遣需要我以亲王之尊来插科打诨、博人欢颜?我知道,你不想再见我,无非是因为在其他的客人跟前你都可以恣意颓废,对着我却得强打精神,我要的就是你这份强打精神!要不然,你往后——” 他忽地卡壳,有什么由眼目间闪过,再不朝她一顾,旋身即走。青田亦不复适才的麻木不仁之相,她向前赶上了半步,想了想,却终是未出声挽留。 而她猜不到,齐奢之所以行色匆匆并不为耍狠,只为他突然感到了大腿上伤口的迸裂。再不走,他怕鲜红的热血就会狂涌而出,被她看见。 好在青田什么都没看见,她只觉男人今夜的脚步分外滞重而凌乱,不免就在心中生出了一丝喟叹来:大好男儿,却被残疾所拖累。宛如他们各自美好的愿望,被现实。 屋外有的是夜,以容彼此的清宵,卧后细细长。 而这一宵对许多人而言亦漫长而煎熬。宫门一开锁,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便揉着通红的两眼朝见东太后,秘陈之际,说到义兄邱若谷被斩成了两段的惨烈死状,几度哽咽。 王氏啜着香薰冰饮立在廊下的鎏金鸟架前,对架上啁啾的画眉扔出一句:“废物。” 吴染一震,深埋下头颅,再不敢显露悲声。 “刺伤有什么用?一击不中,反而打草惊蛇。”王氏懒洋洋地把手一斜,“他的家里人呢,处理好了?” 吴染忙接过烧有着峥嵘龙纹的明黄茶盅,“主子放心,内眷子嗣鸡犬不留。”泪意未尽的眼底,他却仿似看见家中的庭院,一个名唤“吴义”的少年正意气风发地耍剑舞棒,妻子绿丝儿则满面慈爱地陪守着,似一位真正的母亲。吴染懂得欺瞒主上、窝藏钦犯之子的重罪,但他也懂得,这孩子的父亲为了曾经两个小伙伴撮土为香的义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赔上了自己的——并将赔上全族的性命。作为回报,他也会拿自己的、全族的性命保护这孩子,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义士。风萧萧兮,易水寒。 刺案发生的十个时辰内,行动迅猛的镇抚司就在新任都指挥使孟仲先的带领下,由死者顺藤摸瓜锁定了宛平邱家。谁知上门后竟发现阖家老小皆中毒身亡,幕后指使者的线索就此断掉。孟无奈,依法令灭邱氏三族。而摄政王在花街遇刺说出去实在太过不雅,对外只公布说行刺的地点在王府门前。鉴于当夜的目击者除了何无为就是镇抚司的一队番役,因此真相被压得实实的,一点儿也没有走漏出去。大概整整一个月,京城内外对摄政王竟然就在府门外被刺客刺伤一事众说纷纭,各种真真假假的蜚短流长飘荡在大街小巷。而其间唯一确实的就是,该夜后,齐奢再不曾踏足怀雅堂。 就这样,他与她分别。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她只是流离失所的微尘,而他是主宰万物的虚空,永永远远地不可捉摸,却又似乎始终在那里,不舍不弃,只等待一场清旸升天,光入隙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一 一 “照花姑娘出局——!” 外场的喊声由楼下传来,好似是泼啦啦地放飞一只雏雀,雀儿扇动着双翅在四面扑撞,却只撞上了雕镂的门楣与粉金的墙。这一只金丝雀,就是八月的开端。 段二姐所料不虚,自青田偕照花在柳衙内的寿宴上亮相后,雏妓艳惊四座,客人纷至沓来。二姐一心要钓大鱼,只把照花捧得高高的,叫她搬到青田对面的惜珠旧屋,将屋子拾掇得如同神仙洞窟一般,让照花在此待客清谈,却不许她出条子。很快,在诸多客人中,二姐便冷眼相中了两位巨擘:“五大少”与“康小爷”。 北京原是潜龙伏虎之地,极有势力的官宦门第中有一群斗鸡走狗的贵族少爷,因臭味相投而混做了一处,为首的有五人,被称作“京城五少”。青田的客人柳衙内居行二,最末的一位便是“五大少”。五大少姓戴,就是从前惜珠的客人戴雁的同族,靠祖上的荫封在户部挂着个三品衔,按月吃皇粮,自己又做香料生意,皇家的香料全由他供给,此外还开着京城至大的几家生药铺子。人生得是性情骄奢、好勇斗狠,曾闹出过两桩人命案,均不了了之,是有名的霸王。家中虽养了十多房姬妾仍嫌不足意,那日见了照花,立意要搞到手,日日在怀雅堂流连,花起钱来眼都不眨。 至于另一位“康小爷”则姓康名广道,年方十八,家中是江淮首屈一指的富豪。初次进京办商便被人引去了槐花胡同,康小公子情窦初开,乐而忘返,头一回摆花酒一人竟叫了二三十个条子,半条街的小班均为之一空,他一人进餐,围了好几圈的妓女为他唱曲侑酒,好不威风。尽管难免“暴发户”的臭名,可没有哪家院子不抢着讨好。康广道也交往过几位名妓,却独独对怀雅堂的清倌人照花青眼有加,更是视金钱如粪土。 如此,一位京中恶少,一位外地豪商,两人虽相识,却属泛泛,并不怕撕破情面,就这样为照花较上了劲。段二姐尽管畏惧五大少的威势,却更贪康广道的钱财,一番权衡后,终是将照花的头一场酒局卖给了后者。这一日傍晚,段二姐传待诏李一梳替照花做了头,领她在家堂的白眉神前上供祷告:“白眉上仙,保佑我们照花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贵客阗门,嘉宾满座。”又叫照花向神像磕了四个头,把漆着她花名的水牌高高悬起。清倌人挂牌佐酒,即是正式出道做生意了。 照花本性清纯,又自视甚高,终日周旋于不同狎客间,又要应付五大少和康广道两位金主,已是劳心不堪。蝶仙几个又妒忌她走红,动不动暗地里使坏。头天还好好的一床被子第二天就多出来好几个脏脚印,出一趟门再回来,地上就全是碎鸡蛋,洗脸盆里明明是一汪清水,皮肤却一沾就奇疼奇痒……照花受了气,只来青田这里诉苦。青田与蝶仙她们一道长大,情分也深 厚,不好太回护照花,只安闲地问一句:“你见过人落水没有?” “唉?”照花的长眼睛一眨一眨,一脸的莫名。 青田低着头绣花,正一针,反一针,“人掉到水里,你见过吗?” 照花用力地点头,一对银罗耳坠摆动个不休,“我自个就掉在水里过。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在后花园里失脚栽进了池塘,奶妈捞了我上来,后来爹妈就把那池子填了。” “她们再这样欺负你,你就动手,打。” “可是姐姐,我不会打人。” “就像落水一样,就那么打。”青田结了线,拿牙咬断了线头。 过了两天,青田午后起床,一开门就瞧见对头的屋子里照花两手狂舞地转着圈,时不时还蹬一脚,几欲在空中击起丈高的水花,噼噼啪啪,全落在周围的对霞、蝶仙和凤琴身上。丫鬟们全缩在门外,几个老妈子张着手乱拦,“行啦,好啦,哎呀这是干什么?姑娘们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照花只管死死地抿着嘴,四肢不停地大起大落,扇在谁肩上、挖在谁腮上、踹在谁腿上、抓过谁的发。过不了一会儿,另外三女已狼狈如落水狗,浑嚷浑叫:“抓住她,赶紧抓住她!” 有个娘姨从后面拦腰抱住了照花,照花一回身就拿指甲抠住那娘姨的脸生把她搡开,再撞过几步,一把揪住比自己胖大出一圈的对霞,“唰”地撕开她的斜襟比甲,手往她裸露出的颈上一扯,扯下了一条雪花石坠子的细金链,捏在手内呼哧呼哧喘。 对霞蓬头散发,捂住了胸口痛骂:“小娼妇,你今儿是发什么失心疯?不就借借吗,又不是不还你?呸!蝶仙、凤琴,咱们走,不跟这小疯婆子一处!”蝶仙也骂骂咧咧的,一手绾头发,一手挽对霞,相扶相将。凤琴被挠得满脸花道子,哭得呜呜的,提裙抹泪地跟在后头。 照花还不肯罢休,“噔噔噔”地冲去到门外,朝她们的背影大喊:“‘不问自取,是为贼也’。你们再偷拿我的首饰,我、我、我就——他妈的!”憋了老半天,忽昂然地骂出一句来。这三个字犹如三日入厨下的新嫁娘,生疏、胆怯,而跃跃欲试。 她挥臂挡开了上前拉扯的小婢,一回眸,却张见斜立在东厢门外的青田。照花将攥着金项链的手在花猫似的脸上蹭两蹭,蹭开了眼前的碎发,正对着青田,露出了一排白白细细的牙。 这是她被卖到怀雅堂以来,头一个衷心开怀的笑。青田遥觑着照花,也向她笑了笑,回身入内。 照花秉性聪颖,在段二姐的一手调教下,越来越适应怀雅堂的生活。她学会了对付男人,也学会了对付女人,学会了熬夜、吃酒、点烟、泡茶、搳拳、抢红、打双陆、抹雀儿牌……也能唱上几支小曲、一两出折子戏。她本是鼓瑟高手,学起琵琶来自是上手极快。青田见照花天分出 众,便从自己收藏的各样名琴里拣一把最珍贵的八宝凤尾琴相赠。照花爱不释手,除了吃睡就抱在手内练,看得段二姐啧啧称赞,免不了又揪过蝶仙几个臭骂上一通:“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姿色不如人也就算了,有人家一半用功,也不至于十天半个月的没人给摆上一台酒。” 照花是实打实的“蹿红”,常常一晚上就要应付好几场酒局,有时把新曲现学现卖,唱出来曲也跑、词也错,听得人皱起眉,她自个也涨红了两腮,吐一吐粉嫩的舌尖。立时,男人们就着迷地笑着,完全原谅了她。照花所有的魅力全在于这一份生淳,如一带清流,令人想伏饮、想濯足,或,掏出裤裆里的东西来朝里头尿一泡。除去五大少与康广道,还有好些人垂涎这髫龄少女,争先恐后地大撒金银,段二姐也终于放出了口风“卖清倌”——为清倌人破处。而自从那一天她当面痛斥过乔运则之后,也已命青田广纳客人,像开盘子、做花头等应对,一概生人不拒。这下可好,一票早有意结交青田的花客几乎要踏破门槛,彻夜往来不息。 表面上,怀雅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后院走马楼的东西两厢,青田与照花各自是访客盈门,一如当初青田与惜珠双姝称霸时的光景。但青田心里头清楚,一切均已改变。照花是确确实实地蒸蒸日上,而她自己则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青田唯一不清楚的只是,还能再撑多久。她现如今早懒得经营昔年的柔媚之术,对每一位客人都冷声冷气,更何况每一次出局,在座的倌人们总有新面孔,十三、十四,至多十五岁。十九岁的蝶仙和对霞已每况愈下,双十年华的她之所以花牌不倒,靠的无非是前一段与摄政王的绯闻,以及一顶“花魁”的桂冠。然而自七月初遇刺,摄政王早就已绝迹不至,八月初,槐花胡同又传开了新说法,雨花楼的鲍六娘与怀雅堂的照花——一位刚破身的浑倌人、一位待价而沽的清倌人——被并称为“双小魁”。而“小”,自然是因为有谁“老”。 青田只觉梦醒时分早已是新世界,只有她,和她触手可及的所有在疯狂地老去,老猫、老床、老嫖客,由指缝间流逝的日子全部是老样子。尽管如此,她依旧想方设法地弄来了一位新情人,她这位情人只有巴掌大,藏身在一个白纸包里。她把这纸包塞进了抽屉,再给这抽屉扣上锁。但每一个深夜,不管她伴着谁入眠,或无眠地独抱着猫儿,都能够听见她的情人在抽屉里呼唤她、勾引她,说尽了世上最动听的蜜语甜言。好几次,她忍不住在深更里爬起身,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抚摸那纸包,一心想剥开它,如同剥开心仪男子的外衣,纵情深吻。 恍然是一切发生前,每当她快熬不住时就想一想她的小裁缝,但凡想一想还有这一个小纸包,青田就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小段。 而今她生命中仅有的安慰,就是这一包砒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二 二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结算这一节的局账,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红得发紫的顶尖倌人反较平日更为忙碌。皆因中秋时节,朱门绣户间彼此要走动贺节,而贵族家眷与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与丈夫一同交际,故此男人们多到妓院中摆酒,权为社交。若是在家中设宴会友,也往往要请相好的妓女前来助兴,这些妓女就被称为“上厅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们的内家也相熟。冯公爷的原配从前就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老来念佛吃斋,起初为老头子收青田当干女儿还大闹过一场,后来也认了,逢年过节青田上门,这位“干娘”还常封个不小的红包给她。柳衙内的夫人则年轻脸皮薄,见了青田口称“姐姐”,礼数极周道,有两三回青田中途离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轿。裘御史的当家奶奶却大相径庭,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户出身,虽跟着夫贵妻荣,到底不改泼辣有为的本性,常为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与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钱。裘奶奶在官场上有个外号叫“茶壶钱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给多少都装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来,天天在家只数落丈夫“现放着家里这么多不花钱的姨娘丫头你不睡,非偷鸡摸狗地藏了银票花钱去外头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头镶了边儿?金边儿还是银边儿?”但逢青田上门应酬,只气得闭户不出,所以青田同裘御史相好数年,倒从未见过他这位奶奶。 近日裘谨器的顶头上司升迁,连带他按序提任左都御史。从八月初十起,裘府就连摆宴席,一来应节,二来答谢前来祝贺的各位同僚。 天色如绮,月华将满,宴席设在府内的花园,一众高官们皆写了局票唤来相好的倌人,雨花楼的鲍六娘、武陵春的绣杏、怀雅堂的照花皆在座,但见烛影共钗光一色、歌声与笑语同喧。青田是主家所叫的条子,形同半个女主人,应该先到才对,好招呼诸人、奉烟奉茶,她却比谁都来得晚。原是贺裘谨器升职之喜,她怀抱着琵琶倒唱一套悲曲,字字寒心恨、声声损玉神,唱完了就说要转局。裘谨器面子上不好看,叫众人哄酒,青田面不改色地端过了矾红海碗一口气连干三大碗,看得满园人目瞪口呆。她抽出了手帕印一印嘴角,压身一福,出园登轿。 轿子还未抬出半里地,青田已吐得搜肠倒胃,暮云赶紧就叫直接折回了怀雅堂。对霞和凤琴全是本堂局,一听见,立时丢下了客人跑来楼上,“咋喝成这样啊?” 老妈子送来了醒酒汤,对霞端了,一头把青田扶起来喂,一头已滚下了热泪来,“姐姐,你的事情妈妈前两天同我们讲了,对不住啊姐姐,我们见你这阵子脾气坏,背后还抱怨你,哪知你心里的苦处。姐姐你一向要强,你不说,我们也一句不敢多问,今儿看你这样,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男人没了,还有我们一班姐妹。那穷小子另聘,就随他另聘,咱们大不了寻个有情有义的另嫁就是。凭姐姐你的名声,若当真肯说一个‘嫁’字,多少王侯公卿排着队地帮贴,‘郡王夫人’‘大学士夫人’的头衔尽由着你挑,‘状元夫人’才值几个钱?何苦这么作践自己?你生意好,有的是小人眼热,这样子只能白白叫他们看笑话。姐姐,别再为那个姓乔的——” 话没说完,一直看起来昏昏欲睡的青田却陡然挺身,“噗”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酸汤,她直瞪着两眼,一把就掀翻了对霞手内的碗,光着脚跳下床,连笑带叫地砸东西、咬人、抡巴掌……硬是把所有人都赶走,连猫儿在御也一脚踹出房。 天地在旋转,人一直一直地往下掉,掉进万丈深的黑洞里,全世界只剩她一人。把头蒙进被子里蜷成了一团,拿牙齿撕被子、咬头发,有什么堵在喉咙口,究竟是摁不下,“哇”一声吐出。 次日酒醒已过了正午,青田发现自己脸朝下地趴在前夜呕出的酒污里,腥秽沾了一脸一头。她只木木地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脚,就躺在满床的垃圾里,半分也不嫌。笑话,她干吗嫌?她自个就是垃圾。阳光晒在她身上,闻得到清晰的腐烂的味道。 老妈子们捏起鼻子来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锦被,青田胡乱将脸面和长发擦洗一把,勉强咽了两口虾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边发呆。 楼底下由远及近地,有个摇晃着饭钵的花子在那里唱着首莲花落:“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大鬼拿着生死簿,小鬼拿着领魂牌。阎王老爷当中坐,一阵风刮进一个小鬼来。头顶状纸地下跑,尊声阎王听明白,下辈子叫我托生为牛马犬,千万别再托生女裙钗。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离娘怀,五岁六岁街上跑,七岁八岁母疼爱,九岁十岁把我卖。未挣到钱妈妈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学鬼叫,皮鞭打得皮肉开,十三十四就地清倌卖,小小年纪就开怀。三天没吃阳间饭,五天到了阴间来,一领芦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无人埋。南来的乌鸦啄奴的眼,北来的恶狗抓开奴家怀。问声阎王你说我犯的哪条罪,这样待我该不该。情愿来生做牛马,不愿做女人到阳间来。” 歌声粗戛戏谑,唱到后来,就混进了几个女声“操你娘”“滚你爹”的,是旁边花楼上的姑娘们探出身笑骂,青田却听得怔了过去,直到腰里头一热,才陡地回魂,“嗯?” 一个小丫头子往她一身的单绸衣裤上系起条缎裙来,又抖开了一件小袄,“裘御史奶奶来了!” 马上就听得楼梯上有个女人在高声喝问:“哪一个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却也听得出声音里的敌意,忙飞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来了一名气势汹汹的妇人,领着七八个丫鬟、老妈子,环佩玎珰地上了楼。妇人已有些年纪,着沉香色遍地金的对襟袄、明珠百褶裙,头上戴着金丝叠翠的五梁冠,一张瘦长的马脸上小小一对黄豆眼,把青田从头到脚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怀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谁也不敢挡驾,只围着这朝廷二品夫人团团殷勤,“裘奶奶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里坐,站在这儿仔细有穿堂风。”“奶奶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湿的发只在脑后乱搅着,本就是心灰难挨,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态,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明知故问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将两眼一撑,一对小豆子几欲骨碌碌滚出,“好你个骚野鸡,净顾撩着你的骚毛迷惑我们家老爷,倒不认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个,总之裘家下人与怀雅堂自个的老妈子全一窝蜂嘁嘁喳喳的:“啧,这就是裘奶奶。”“青姐儿,才不说了吗?这是御史夫人。”“裘御史的正房太太,这下总认得了吧。”…… 你一言我一语,更把裘奶奶的焰火拱得旺,眉一挑,冲青田抬了抬下巴颏。 青田见怪不怪,只将两手伸去到颈后弄头发,“不知奶奶找我有何见教?” “唰”一下,裘奶奶把右手从袖中抽出,向前摊开着,“我家老爷上个月的俸银呢?拿来!” 青田拔下了锁髻的长银钗,把钗子横咬进口内,一面重新将泛潮的头发扭着绾儿,一面口齿不清地说:“这可奇了,你们家老爷的俸银与我有什么干系?” “哼,你个骚野鸡少在这儿装糊涂。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我们家老爷自从做了你就当起了家贼,什么古玩、文物、门生的孝敬、同僚的礼金……一样一样地往出运,全搬来填你下头的窟窿。上个月他在你这儿摆了两台酒,吃了喝了也就算了,你又哄得他替你‘挂四双双台’。哎,你们做生意有没有天理啊?嘴上干说一说‘四双双台’,连口清汤也喝不到,真就花掉十六台花酒的钱?你们的心可真够黑的!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哎昨儿,昨儿是我们家老爷的升官之喜,好心好意叫你的条子,你晚到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说,还唱了那么一套丧声丧气的曲子,你有没有良心啊?唱完凳子也没坐热,抬屁股就走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家老爷的脸上多难看哪,啊?我们老爷做你,是要你好好地替他周旋、为他应酬。做生意,讲究一分钱一分货,我不怕同你说,我就是生意人家出身,我们卖东西从不缺斤少两,你这个做法那是奸商,一成的货色都不值,却敲诈了我们十成的银子。你不好好做生意,钱就要退给我们。那么大一个御史府,门子花匠轿夫车夫、厨子书僮奶妈丫鬟,哪一样不要钱?每个月我就指着他那点儿俸银过日子,上个月的俸银我到现在还没见着,一定是狗颠狗颠地送你这儿来了。多的我也不要,你就把这份俸银退还给我,我便容你这骚野鸡安生。若不然,将你浑身的骚毛一根不剩拔个干净!”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一大串,抄手站定,狮威胜龙。 青田不慌不忙 地将长发盘结整齐,抽出嘴里的长钗缓缓往发髻中插入,嘴角勾着一抹笑,似一只勾在浪女脚上的半褪绣花鞋,一摇一荡,“奶奶真是个痛快人。也不知奶奶府上从前是做什么生意的?不管做什么生意,有句话说得好:进门都是客。你们家老爷在你那儿是你们家老爷,在我这儿就是我们堂子的客人。你若是不想叫你们家老爷做我们的生意,就该把他拘在家里,既放到了我们这里来,就要守我们堂子的规矩。一年三节,客人替倌人做花头,那是应有之理。奶奶只把我这个月的账簿拿出来翻翻,别说挂四双双台,挂十双双台的也有,连我刚出道的小妹子也有人替她挂三十二台。奶奶孤陋寡闻,见着个萝卜就当人参,说出去只怕惹人笑呢。” “你——” “再说昨儿晚上,倌人一夜转五六个局稀松平常,莫说我唱了一套曲子,我就是只下车沾沾地,该给的局账也一文少不了。我可不管府上是升了官还是死了太太,”青田压根不睬裘奶奶另一个欲申无处的“你——”,自管横乜着双目一气说下去,“总之客人只吩咐我‘把拿手的拣来唱’。我拿手的就是‘丧声丧气’,客人不爱听,只管来同我妈妈讲,不做我的生意就是。最后再说月俸银子,朝廷没下过咨文给我段青田,让我管发你们家老爷的俸禄,你们家老爷的俸禄该上户部支去。我做倌人的没到你府上讨过局账,你做奶奶的倒跑到堂子里来要俸禄?传到御史大人同僚的耳朵里,万一参他一本有伤风化,怕是新官上任没三天就得左迁,到那时我再唱‘丧声丧气’,可就应景得很了。” 裘奶奶直把手指戳来青田的脸跟前,恨恨不已,却仍是只说得出:“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楼上回廊三三两两地聚满了人,手捧花露香巾的丫头、端着洗脸水的老妈子全站住脚瞧热闹。照花、蝶仙等一班人原是才起床,还未曾梳洗,也听见了动静赶来。怀雅堂上上下下哪个不晓得大小姐青田的精明厉害,安心笑看着裘奶奶出丑,却是青田自己房中的小丫头桂珍有心卖弄逞强,蹦出来做和事佬,“奶奶您别生气,姑娘才吃了酒还没醒呢,说话冲了些。奶奶您里头坐,奴婢给您冲杯茶,吃口茶消消气。” 大丫头暮云一见屋里人的献媚相,气不打一处来,干巴巴地笑两声,“桂珍,前儿晚上来客我叫你端茶,不晓得你跑哪里去。这会子谁又没叫你一声,你倒冲到前头来?果真见了诰命夫人就是不一样。羽毛还没长全呢,倒会拣高枝儿飞去,那就干脆飞得远远的,飞出个好样儿来给我瞧才是。” 桂珍好心打圆场倒挨了骂,自是不平,梗起脖子把眼睛翻两翻,“姑娘才说的,进门都是客,我给客人冲茶有啥不对?” “客人?”青田拨转了两眼盯住桂珍,眼里活活有闪电劈出来,“谁的客人?可是你的客人啊,啊?桂珍,裘奶奶敢是你请来的客人?”登时就把个桂珍吓得半死,头也不敢抬。青田一昂首,却冲裘奶奶也打开了一只手,满面的戏耍之态,“奶奶,我这丫头说你是她请来的客人,不知奶奶是摆酒还是碰和?奶奶别见怪,你头一回上门可不能挂账,现放下三百银子,咱们多退少补。” 围观的人群哧哧地发笑,裘奶奶简直气了个倒仰,一提钱,嘴头倒也灵光起来,“呸!什么摆酒、什么碰和?哪个来做你们这野鸡窝子?” “奶奶这话可就是现背着牛头不认账了。”青田手一翻,沿着廊道四周挨个点过去,“对霞、蝶仙、凤琴、照花,”又回手朝自个的心口虚虚一揿,“段青田,怀雅堂一共五位倌人,大早上起来头没梳脸没洗的全在这儿陪着奶奶,奶奶一个人叫五个条子,可是大主顾。姐妹们全指着奶奶的恩赏好过节哪,奶奶这会子倒说没有?” 怀雅堂五女,哪个没有个三言两句?蝶仙与对霞眼见大姐竟横遭上门辱骂,早按捺不住,存心地手帕乱招,你唱我和道:“奶奶,您可不亏,我青田姐姐是花榜的状元,新来的照花妹子也有个别号叫‘小魁首’,她们俩一个本堂局酬金都没有下百的,还不算另赏的金玉珠翠,就是我们几个不争气的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统共加起来才收奶奶您三百银子,就是二等茶室也没有这个价儿。” “奶奶,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上午从不接客,今儿也为奶奶破了例了。我劝您哪,痛痛快快拿钱来,再这么啰唆一阵三百可打不住。要想赖账啊,那也不能,您出去打听打听,甭说御史夫人,就是御史本人,叫了局不给钱也没有这个理。” 裘奶奶放眼望去,只见一张张妖精似的小白脸,脸上生的全不是人嘴,而是一张张利喙,把人啄得是体无完肤。吭哧半天,憋出了累累汗珠,全亏身后的一个老妈子自告奋勇,拉开了嗓门替主母解围:“你们这帮骚野鸡少瞎叫唤,我们奶奶啥辰光说做你们的生意?凭啥要给你们银子?你们这是讹诈!” “对,讹诈!”裘奶奶全然已忘记自己原是来堵门讨债的,只顾着辩驳绝不曾欠得烟花账,“说我做你们的生意,我同你们一样是妇人家,拿啥做你们的生意?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青田把一脚上的彩缎荷花鞋在地下蹭着,歪着嘴角笑,“那我就懂了,自来我们这儿出入的不是客人,就是倌人,奶奶不是来做我们生意的,必是自己要当倌人做生意喽。” 裘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戳出眼睛跳起来,“放你娘的屁,你才当倌人做生意呢!” 楼上楼下全笑。青田毫无血色的素颜上浮生出尖刺的笑意,如一株野忍冬,“我正是当倌人做生意的,这里其他的倌人全叫我‘姐姐’,如今奶奶来了,我也有一位老姐姐了。” “啊啐!哪个是你这野鸡的姐姐?”裘奶奶眼鼻贲张,手脚乱颤,“好,算我晦气,我斗嘴斗不过你,今儿且饶你一遭。可你也甭得意,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祥妈,走!” 青田的眼中似楔着铁钉,抬起下颌来冲着对面的蝶仙和对霞扬一扬。二人即刻领会,对霞抢几步过去,撼过了肥美的身子挡住楼梯口,“哎,奶奶,咱话还没说清楚呢,您不能走哇。” “是啊奶奶,”蝶仙拿手肘抄住另一头的门廊,斜抻一脚,亦亮出一只鹦哥绿的凤翼鞋,“您到底是客人还是倌人,这事儿还没弄明白呢。您若是客,留下三百银子,利索走您的,欢迎下回再来。若是倌人,那可不能走,等着我们掌班妈妈回来还要同您议价儿做名牌呢。” 小一些的凤琴自来是个跟屁虫,也钻了出来,一口尖酸的语气模仿得极地道:“奶奶,一句话,要么留钱要么留人,总之没有白进这门儿的。” 裘奶奶一听真格要钱,比戳了她的心还难受,呲里哇拉地嚷起来:“哪来什么钱?我没钱,让开!”意欲硬闯,却被蝶仙几个带领着丫鬟封住了去路,个个是风骚泼狠、张牙舞爪。裘奶奶无奈之下,只好又自己“咚咚”地几步走回来,“你叫她们给我让开。” 青田插着两手,斜掷下冷冷的眼神,“奶奶,我劝你趁早掏钱,要不等开始上客,来来去去的都是官场上叫得响的人,回头在这地方瞧见御史夫人,说出去算什么呢?好端端跑到窑子里,那是‘淫’,犯七出,小心被别人家的汉子当粉头拉了去。回头被御史大人休弃出门,不想当倌人怕也由不得奶奶了。” 裘奶奶连惊带怒,愈发地傻在那里。背后的对霞和蝶仙野笑了几声,更放出伶牙俐齿来:“奶奶,您口口声声骂咱们是野鸡,告诉您一声,咱们还真不是。咱们这儿是一等小班、上厅行首,公侯王爵全都得下帖子请。咱们这行里,只有奶奶这样自己乱跑来堂子里拉客,那才叫野鸡哪!” “奶奶,三百两银子,这点儿钱在您老还不是九牛一毛?反正总要给的,麻利拍在这儿,非磨磨蹭蹭的,难不成为了多讨我们姐妹几声骂?不瞒您老人家,说到这阵子我们还没露真功夫呢,您要爱听,我们姐儿几个可什么都敢说。” 凤琴眨巴着一双眼,撑住了围栏踮起脚,唯恐落于人后,“没错奶奶,骂您也骂不过,打,瞧您带的这几个人,不是老就是小,甭说我们人多势众,只说您的身份跟我们抓脸拉头发地打上一架,岂不是千古奇闻?破财消灾吧。” 裘奶奶此时已知道贸闯妓院实在是大失斟酌,她是踩进了鸡窝的金凤凰,只可惜,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心一横,脚一跺,“祥妈,拿钱来!” 仆妇苦着脸摊手,“奶奶,没钱,谁没事儿随身装着几百银票啊?” 裘奶奶登时冲青田把胸一挺,“听见了吗?不是不给,没钱!” 青田置之一哂:“瞧奶奶说的,奶奶是出了名的‘钱罐’,奶奶没钱,谁还有钱呢?奶奶拔根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奶奶若果真出门没带着现钱,真金白银也尽可抵充。这一身穿的戴的,嘶——,要不我瞧这样儿,奶奶你头上那金梁冠做工考究,便值不得三 百也所差不远,把它摘下来,奶奶自管走人。” 所谓金梁冠,是发罩的一种。已婚女子束发于顶,多在发髻上佩戴狄髻,穷家妇的狄髻用假发、马尾编织,贵介则是用金丝、银丝。裘奶奶头上现戴的一顶金梁冠虽不比诰命的珠冠,却也是装宝点翠、耀目争光,一望即知是上品贵妇之物,令她摘了去,无异于与虎谋皮。裘奶奶自不肯,大啐数声:“呸!呸呸呸!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角色,想要本夫人的金梁冠?下辈子吧!” 正值乱象丛生,忽闻得一声嗓音清稚的“奶奶!”裘奶奶张目寻去,但见一位形容娇细、头梳双鬟的小倌人由廊头排众而出,婀娜地走来她面前,微微施个礼,“奶奶万福,婢子是这里的清倌人照花,给奶奶问安了。奶奶初来乍到,我倒也是个新来的,才学的有些规矩讲给奶奶听听。这里的掌班妈妈成日教导我说,小班倌人最重衣容,衣不整、容不修,绝不能视人。这会子咱们还没开门迎客呢,奶奶也不递帖、也不使人通报,就一股风地直闯了来。我青田姐姐早起才洗了头,头发这么一窝丝攒着,脸上也不曾施粉涂朱,这副样子叫奶奶看了去,就好比良家女子赤胸坦膊的叫陌生人看了去是一样的,此乃‘非礼’。奶奶既非礼了我姐姐,脱下头上的金梁冠,也是‘脱簪谢罪’的意思了。” 自打照花被卖入怀雅堂,不单性命为青田所救,事事也全靠青田帮衬,早怀了感恩图报之心。今日遇上这一场寻衅,屡欲声援,却不如对霞几根老油条,干着急插不上嘴。及至青田放话欲取裘奶奶的金梁冠,余人仍不解其意,她却猜出了大概,特意抢出来道白一番。果然斜目睇去,青田亦向她眨眨眼,如亲密姊妹间互换一对嵌宝的耳坠或一枚花珠戒,互换了一点灵犀。 照花欣慰地抿一抿嘴角,不再多话,只偎在一边看青田郑重其事地转向裘奶奶道:“奶奶,我这妹子说得极是,就请奶奶脱冠吧。” 裘奶奶怄得只差喷出一口老血来,“什么?我堂堂二品诰命向你这骚野鸡赔礼?发你娘的春秋大梦!” “奶奶若不肯,只怕今天的局面不好收场。” “有什么不好收场?我倒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乖乖地让本夫人去,不然你可得摊上大事儿!” 青田桀骜刁钻地一笑,肺腑间那一片喝几千斤烈酒也吐不出的苦海此际全凝做了冷森森的恚怒,撞上谁是谁,只算裘奶奶倒霉。 “不忙,我的大事儿还在后头,奶奶的大事儿可就在眼前。” “哼,我有什么大事儿?” “再不脱冠,我这就叫几个乌龟上来捉住你们统统强奸一泡,那御史府可就有脸极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裘奶奶的一群女仆没有不失惊变色的,有个十来岁的小鬟更是当场被吓出了眼泪。裘奶奶也是魂不附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暮云,去,叫曹旺儿挑几个身子好的兄弟,告诉他们,有大活儿。” “段青田!”裘奶奶急嚎一声,“你还有没有王法?!” 青田冷嘲一笑以对:“有王法也罩不住奶奶,奶奶不信,回去留着脏小衣,只管往上告,就是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保证也赢不了,堂子里的奸情,有什么稀奇!暮云,还站着干什么,没看见诸位女客们等着招呼呢?” “是,奴婢这就去。” “且慢!”走投无路之下,裘奶奶求援四望。所带的家人里有一个瞧起来老练非常的妇人,这时讪讪地走上前,对青田讨巧一笑,“姑娘,都说你们小班倌人是个个知书识礼的,哪能做出这么没体统的事情来?我虽没有奶奶的许可,只拼着这张老脸权代奶奶给姑娘赔个不是。姑娘你平平气,咱们好聚好散,成不成?” “是啊姑娘,”早先说话那婆子也接了口,笑起来,眼角有重重的褶,“你不看别的,就当看在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上。” “可不是?”紧挨着裘奶奶的一位大丫鬟也有些胆色,口齿朗朗地劝说,“姑娘想想,若你有福气,哪天真被我们家老爷讨回去做小,还不是要看奶奶的眉高眼低?” “是啊,姑娘你别顾头不顾腚,就图一时痛快。” “姑娘,我们说这话全是为你好,你想想?” “姑娘你说句话。” “姑娘,我们说的你倒是听没听啊?” “姑娘你什么意思,给句话。” …… 一通七嘴八舌后,裘奶奶到底耐不住,朝青田喊上一嗓子:“哎,你倒是答话呀!” 青田这才调转傲目,懒懒一瞥,“奶奶什么时候见过狗叫唤、人答言?” 莫说裘家的下人被臊了一鼻子灰,裘奶奶也差点儿背过气去,却不得不收起仅剩的一丝余威,不知使了多大力气才挤出一脸笑,比哭还难看,“好,好,我亲自给你道歉。今儿原是我莽撞了,你也别计我的过儿,我也不计你的过儿,就算扯平了。” 青田并不见色有稍变,“奶奶,废话少讲。” “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识好赖?你不过是个卖身的,我一个朝廷命妇当着这么多人向你服了软,你也争足了光了,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方才说得一清二楚。” “你少得寸进尺,给梯子不下是吧?” “奶奶莫非年老耳背?若是没听真,我再说一遍。我段青田要的不是梯子,而是你头上的金冠。” 裘奶奶捏起了两拳,磨牙霍霍,“段青田,我们家老爷也做了你这么多年生意,好歹我也是他的正室夫人,你闹得我坍了台又有什么好处?” 青田的嘴角悬着幽凉的讥笑,“奶奶好好在府上做你的正室夫人,哪个去坍你的台呢?原是奶奶自个不尊重跑来咱们这地方,既来了,也就甭想尊尊重重地回去。” “我说——” “奶奶,你就是说破了天,今儿这金梁冠,也得摘!”青田冷面抱臂,斩钉截铁。 裘奶奶的浑身抖个不住,脸色蜡黄。直过了小半刻,才把发颤的手向前点动着,“好,好,算你狠……”低吟了半晌,视死如归地一挺身,“祥妈,替本夫人摘冠!权当是路遇贼婆子打劫了!” 于是乎,几个婆子、丫鬟各含涕泪,将奶奶金冠上所插戴的金钿、挑心、草虫簪等诸头面一一拆下,卸下了发冠。裘奶奶蓬散着头顶鸡窝也似的一团发,手执那金梁冠,天绝地狠地一把掼在青田的脚下。 “走!” 面如赤日、声似滚雷,一班天兵天将落荒而逃。 怀雅堂诸女眼望着御史夫人狼狈的身影,无不掩嘴葫芦。一片笑脸中,只有青田的面色死沉,她瞟一眼地下的金冠,却觉受辱的是她自己。奇耻大辱。 周围人还在笑,笑声里又冒出一缕甚不和谐的嘤嘤啼哭。原来是小丫头桂珍让暮云揪着耳朵在那里骂,桂珍一手捂住被撕扯得通红的左耳,踩脚鸣冤:“我说句倒茶又咋了嘛?平日里来客我不巴结你要骂,我巴结了你还要骂,到底要人咋办嘛……” 桂珍嘤嘤地哭着,不妨青田已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说时迟那时快,猛见青田一把拽出了箍发的钗子就向这里投来,兽头银钗呼啸着砸上了桂珍的额头,打得她倒退了两步撞在门扇上。小丫鬟魂飞天外地抬起脸,看清了长发披散、双目血红的女主人,吓得干噎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没有人再笑了,照花心头惶惶,伸手来挽青田,“姐姐……” 青田挣开她,又拿两手拨开人群,“嘭”一下撞上了房门。 暮云也怒目又戳了桂珍一指头,蹲下地拾起发钗,提声道:“行了,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楼廊上的杂人也便各干各的,对霞三人却凑到了一处并头私语,照花也几步近前去。凤琴一看见她就退了半步,对霞和蝶仙同样深怀戒备。照花却情急不顾,劈头直问:“我姐姐怎么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对霞犹豫了一下,和蝶仙交换一个眼神,“告诉她不?” 蝶仙朝照花再三相看,嘴一撇,“告诉她吧,我看姐姐也跟她蛮要好,她也是诚心为姐姐着急。” 对霞手一摊,“说穿了也没啥,一句话,吃了男人的亏。”又补充道:“你不懂,你还小哩。——咱走吧。” 她们三人住在楼下,一道携手同去。依稀听得对霞张口呵斥凤琴:“你问啥,你也还小哩。” 刚过午的阳光临窗直下,亮得仿似碎了一地琉璃。照花若有所思地呆望着窗外,低声重复:“吃了男人的亏……” “照花姑娘!” 有人在楼口喊了一声,照花回神望去,见是她屋中打杂的娘姨,提着个热水吊子吱吜吱吜地扭上楼来,“姑娘,李一梳待诏来了,快做头吧,做完了,还有康小爷和五大少的两场局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三 三 自从淮商康广道赢得了照花的挂牌酒,恶霸五大少便深以为耻,对梳拢照花一事就愈发志在必得。康广道则早把照花的初夜当做了囊中取物,颇有乘胜追击之势。于是这二人较量得更起劲,一天不是你叫酒局,就是我叫牌局。 这一日五大少又约了七八人,预备在怀雅堂的东花厅摆一桌酒。不想康广道捷足先登,下午就邀了一群朋友清客在西花厅抹牌。正院大厅则另外有一位青田的新客人,也是牌局,不到日央就已开始。 于是午饭后,怀雅堂的跑堂就忙着布置两厅的牌场,撮台子、摆雀儿牌、派筹码,每张台角的两面置搁几,几上布好茶食鲜果。不久,西厅与大堂的两拨人便依次到齐,再等晚饭前后五大少一伙联翩而至,更吵得沸反盈天。来客就有四五十人,又各自写条子叫局,连客人带倌人足近百数,把怀雅堂塞得满满的。楼上楼下处处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标致异常的女人、手捧烟茶的大姐娘姨、东奔西跑的龟奴鳖腿、绮丽的灯火、丰盛的肴馔,夹杂着琵琶声、胡琴声、弦子声、笛声、歌声、搳拳声、碰和声、叫好声、争闹笑语声……其饱满与庞杂一如满园子花果烂熟的气味,在秋寒的凋蔽前,发出最为浓郁醉人的、濒死的醚香。 足足闹到了戍时,才有来客陆续离开,东道主们却兴致不减。只因五大少晚间来时才得知康广道在西厅抹牌,十分不快,康广道也听人报说五大少在东厅摆酒,两人也算是点头之交,却并不来与对方招呼,各据一方,谁都想逼得另一人先走。照花就只好依照规矩,一会儿在这头侑酒,一会儿在那边侍坐。 而五大少所至,少不了其结拜二哥柳衙内,柳衙内自是叫青田的本堂局。至于在正厅摆局的阔佬则一直久仰青田的芳名,近期才有机缘结识,尽管卖命追求,花费之巨足以令几位老客人也相形见绌,却始终买不到佳人一笑,从无开恩留宿的优待,所以也干耗着,指望柳衙内那边散了场之后和青田单独相处。为此,虽一睁眼就和裘奶奶怄了一场气,青田也不得不收拾了心情与衣容,同样在两处来去无休,不得片刻的安逸。 直到在游廊中撞见,姊妹俩才得以说上两句悄悄话。彩穗曳曳的挂灯下,照花的脸儿却显出一种灰凉的颜色,似含着心事重重。 “姐姐——” “嗯?”青田觑向她,脸上亦带着疲倦的青苍。 照花的嘴唇张合了几次,但什么也没说出。最后她摆摆头,在长长的刘海下垂低了眼睑,“没事儿。” 两人的跟班娘姨切声催促:“姑娘们先进去吧,有什么话回过脸再说,要不里头又该发火了。” 果真才穿过花门,已听得五大少在那里嚷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那姓康的有点儿臭钱就不把大爷我放在眼里了?” 有个人出言相劝道:“五弟你又撒酒疯,你是客,那姓康的也是客,人家自要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让照花一晚上都坐在你这里,把那边丢着不理。你瞧青姐儿不也来来去去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一句?”声音温文尔雅,眼目处处留情,正是柳衙内。偏首一望,就悦然地笑起来,“瞧,这不是?哟,你们俩倒一块回来了。” 照花和青田同告了两声“怠慢”,各自坐去到五大少与柳衙内的肩后。五大少别过脸对照花嘟嘟哝哝,脸色不甚好,似是责备她适才在康广道那一头待得太久。柳衙内却怜香惜玉,自席间拈一块砌香梨饼喂入了青田的口内,“累不累?来,吃口茶,这茶淡了,待我叫人替你换过……” 旁边的一位倌人正奏着把龙首胡琴,高啭莺声。坐在她前头的客人也是位年轻公子哥儿,往柳衙内的背上拍了拍,“哎,哎,我说柳二哥,你别净顾着卿卿我我,该你了。” “哦!我们正斗骰呢。”柳衙内向青田解释一句,就扭回身抓起了骰盅,大摇特摇起来。 合席砸着桌子大叫:“大!大!”“小!开小!”“一二三——小!”“嘿,邪了门了,怎么连开了五把都是小?”“这酒我不吃,你替我吃。”“哎哟我的大公子,这一会子人家都吃了十大杯了,您倒是赢一遭行不行?”“哈哈,依我说你干脆转个局,到爷后头坐着,一杯也不用吃。”“哎我说,你怎么剪我边儿啊?”“别怪兄弟剪 你边儿,实在是你内才不济,委屈了人家。”“对对,他就是‘内才’不济,才存心给人家灌倒了好躲过今儿晚上,省得打了败仗给踹到地上睡。”“瞧你这光景,定是常给踹到地上睡的!”“哎呀呀,越说越混了,你们呀,真是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哈哈,那你给我兑口气,改改我这邪!来嘛,别躲、别躲!”“再这样,我这就转局。”“哎,别走哇,再把才那小曲儿细细地唱一遍。”“你们俩,回自个房里去,少在这里肉麻。” …… 一团哄闹中,只有青田与照花二人一脸的疏落,好似神魂无住一般。五大少并不察,但将手臂勾住了照花的颈子,另一手就捏着骰盅举来她脸前,“这把爷坐庄,给爷添些吉利。” 照花被勒在男人的膀子里,勉强笑了笑,“呼”地往银盅上吹口气。 五大少把笑脸贴着她,手举得高高的,“哗哩哗啦”的一通,再“嗵”一下墩去到桌面上。“大、大!开大!好!哈哈哈哈哈哈!” 台面上又一阵混乱,有人笑,有人叹。五大少得意非凡地举杯,“怎么样?可算叫老子给扳回来了。全都得多谢照花的这口仙气儿,来,照花,敬你一杯。” 这一场酒宴本就是五大少为照花捧场,众好友谁不解意?齐声起哄道:“要敬就敬一个‘皮杯’!” 五大少是个莽人,酒又下了肚,哪会有好行径?吃了满满的一大口酒,扭过照花的脸就嘴对嘴地给她灌下,照花无力推脱,被逼和着那一嘴的酒臭强咽下。一群倌人全笑得伏去客人的肩背上,也都或真或假地来敬“小魁首”,吵吵着要她“打通关”。 美景良宵,醉红烂绿。 喧闹了有一袋烟的光景,青田就向柳衙内探身低言:“你坐着,我去去就来。”又扬声辞席,“各位对不住,我失陪一下。” 众少们笑纷纷,“好说好说,知道青姐儿还有客人,尽管应酬你的便是。” 另一头的照花一心躲酒,也急站而起,“姐姐,我与你一道。” 五大少醉得不轻,脸红脖子粗地把两眼一瞪,“哎,我说你怎么又要走?好没良心的小婊子!就为了那南方佬阔气些就这么惦记他?” 照花被骂得心中一紧,好在掌班段二姐早就谆谆教导过,若遇上客人吃醋,那就对着姓张的骂姓李的、对着姓李的骂姓张的。照花学艺精湛,即时搬出了一脸的可怜之态,委屈地低着声音说:“戴爷,我也不想陪那个南方佬,可我没法子,昨儿才挨了妈妈的骂,说我心里只装着你五大少,把其他的客人全得罪了,耳提面命地叫我今天不许偏心。你不信,只问我姐姐。” “可不是?”青田暗赞照花之机变,又为她托上一句,“要么戴爷去同妈妈商量包了照花,她便天天跟着你,哪里也不去。” 这诌辞立将五大少哄得高兴了起来,亲亲亲热热地一把拉过照花的手,“原是我错怪你了,你也甭做难,我一会子就去跟你妈妈说,再不叫你应付那姓康的。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过酒吃多了嚷嚷两句,你别记在心里……” 同伴们在一边颇为不耐烦,“你先放照花去吧,乱缠个什么?” 于是二女添了几声“对不住”,挽手并出。一个往前面大堂去,一个往对过的西花厅。两处均是牌局,二人各看着自己的客人碰几手,坐够了一刻来钟,又回到东厅五大少的酒场,陪上几杯酒,接着再抱歉两句,重赴牌局,有若一对来而复往、往而复来的梭。然而自古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所织就的锦缎再繁美,与贫妇手中枯燥的、疲惫的梭,是毫无关联的。 敲过了二更,东西两厅仍玩闹不休,大堂的豪客虽也斗志昂扬,奈何牌友们或退场,或往别处消遣,连一桌牌也凑不齐,只得草草收场。青田光在口内送一送,仍回东厅来坐着。柳衙内听说那人已走,大感欣慰,“哼,我就是不能让他如意!既这样,你也回房歇着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我瞧你脸色差得很,忙出病来,倒要叫我过意不去。我与你什么交情?绝不怪你冷落。再说今儿也不是我做主家,不过给五弟镶边儿罢了。” 青田称了谢,正待告退,冷不防座上的五大少“噌”一下跳起,合拳怒吼:“眼看青姐儿都回来两趟了,照花连个 影儿都没有,他妈的那姓康的竟敢就这样拘着照花不放,倒让大爷我痴汉等丫头一般傻等着,不是抬杠是什么?你们甭劝,我今儿已忍耐多时了,再不给那姓康的一点儿颜色,还真以为我戴大少好欺负!哥哥们别拉我、别拉我,是兄弟的就陪我出了这口恶气!差役们呢?都叫来!” 青田见五大少要闹事,忙上前阻拦,却被柳衙内一把牵住,“这混小子正在酒劲儿上,你可别多事儿,只管跟着去瞧瞧热闹吧。” 各位恶少们酒足饭饱,正愁无处消化,一呼百应地随着五大少摇摇摆摆地直趋西厅。一群倌人们紧随其后,半是害怕半是兴奋。西厅内金烛耀人,但原先的四桌牌也只剩下了康广道一桌,还围着七八名倌人,另有两三名客人背手在那里闲看,段二姐满身金碧地亲自立在下首,笑着频频点头,“是,是,多蒙您关照。” 康广道是一张清雅的容长脸儿,灯下更显得俊俏,笑眯眯地露着一口白牙,“再有,也不必算抽成了,今儿我赢了多少——不,今儿总码子有多少,都打赏给照花,辛苦她这一天……” 妓院里摆牌向来是从赢头里抽成,此举却等于将所有的流水全部奉赠。康广道一行玩牌输赢极大,一手牌就有几十两银子的出入,整个算下来已上千,手面之阔罕有其匹。但他只轻轻松松用两手把四面的胡子一拢推来桌边,好像扫一扫剩菜的残渣喂狗。同样用抚摸小猫小狗的玩弄姿态,他回身摸了摸陪坐在侧的照花,把她的鬓发撩拨几下。照花笑一笑,驯良而沉默。 一旁的段二姐则满口子道谢不迭,喜色满溢,以至于忽略了渐渐逼近的一张怒容。 抢入门来的五大少虽然半醉,却已把康广道摆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见照花被他摸脸捏手的,登时一点子烧意直冲两目,暴出了满满的红筋来,“等什么,难道要大爷亲自动手?还不给我上!” 五大少也算个三品官,出门总带着十来衙役,没一个吃素的,一拥而上就把康广道从牌桌上拖下来,还没等康小公子叫完一声“你们要干什——”,已是好一顿拳打脚踢。五大少高高地腆着肚子,一手乱点着谩骂:“他妈的外地佬、土包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也想跟大爷我过不去?你以为有点儿钱就怎么着了?你信不信大爷今儿活活打死你,也没人敢放一个屁!” 屋里的宾客与妓女全跳开了丈远,大呼小叫,只段二姐惶急交加地挨上前,“哎呀戴爷,五大少,您这是干什么?您跟康小爷也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虔婆!”五大少朝她鼻头一指,“你少多话,打坏了什么东西爷按原样赔给你,爷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佬,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北京!照花你给我过来!”手一抄,就把惊得傻立在当地的照花小鸡一般地拎过来,点着她复向段二姐嚷道:“照花!啊!你他妈要她多少开苞银子,几千还是几万,只管开价,大爷跟你还一两就不姓戴!但倘若你敢把大爷我当瘟生,叫别人来点她的大蜡烛,你信不信我叫人一把火烧了你这窑窟子?” 眼瞅着康广道在一堆皂靴中蜷身抱头,呼痛声已越来越微弱,段二姐急得摇晃着满头黄烘烘的金瓜子步摇,两手直拍,“哎呀大少您说哪里话?不是您点照花的大蜡烛还有哪个?就下个月,下个月挑个吉日您就和照花欢欢喜喜地入洞房,好不好?” 得此一言,满意的得色涌上了五大少的脸,架在他腋下的照花却遽然间失色,空余一张单薄的、煞白的皮。 后头的栏杆罩下,柳衙内几个剔牙的剔牙,挖耳的挖耳,全带着笑作壁上观。当中有一个拍着嘴打个呵欠,吆喝两声:“五弟,五弟!差不多行啦,真揍死了,你老子回头又得关你一个月禁闭,咱哥儿几个可找谁取乐去?” 柳衙内附和道:“老四说得对,才掌班妈妈也亲口许了你下个月当新郎,你这里再弄出一条人命来,多不吉利。” 一屋子的人又说又劝,几个衙差也有数,虽拳脚还不停,却已不似先前“嘭嘭”有声,只等五大少一发话,便即手下留人。 衣衫鲜丽的围观者们还在推搡着、议论着,人群之外,青田见事态平息,连热闹也懒得看完,当下无声隐退。一缕薄软的裙裾,是倦蝶脆弱的翼。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四 四 她回到房内,给猫儿在御温了一碟牛奶,又叫暮云烧上两把安息香,便锁上门,歪去了床里,连妆也不曾卸,就带着一脸的白粉和胭脂。一度,不管交际到多晚、喝得有多醉,只要是一个人睡,她一定会把脸和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涂抹好乳霜与花露才入眠,如同保养一件精瓷般保养着自己。但眼下她只是一只破罐子,随便就可以摔来摔去,每一时每一刻,青田都可以感到无数细小的裂纹爬上她的眉心、眼底、嘴角,整张脸,整个身体——她有很久不敢仔仔细细地照一照镜子了。 而且现在,她完全地睡不着,只能一夜接一夜地张着眼、闭着眼、半张半闭、半闭半张……聆听抽屉中所发出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巨大的鸣响,青田敢肯定那不是她脑子里的冥想,这声音一刻不休地呼唤着她,一句又一句,像一条条蛇化作了黑潮向她涌来,爬得她满身都是,奇痒难耐。 华美的绣床上,她赤足与欲望的蛇群纠缠,拼命压制着一跃而起、拉开抽屉将那包砒霜一仰而尽的冲动。精力慢慢地被耗尽,人又开始进入到一种似乎在睡着,却又永远清醒的夹缝中。浑身重重的、凉凉的蛇群捆得她透不过气来,还有无数的小蛇从那抽屉中往外蠕,嘶嘶地吐着信,像风声,野原的飓风—— 呼喇一下,风骤然地停止,她身上的、地上的、满屋子的蛇一霎间全不见了,世界是如此地安静,听得到打夜的梆子,还有一声凄厉的嘶喊: “客来!” 继而,青田就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暮云在外轻呼着:“姑娘,裘七爷来了。” 裘谨器的屁股后跟了三四个家丁,往屋里抬进了两盆菊花,侧金盏黄得鲜嫩,玉玲珑白得可爱,连花盆也是名贵的均窑。裘谨器呵退了下人,再喜滋滋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攒金缎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无暇通透的白玉手镯,如两弯月光盘在那儿,绝不下百金之数。 “怎么样,喜不喜欢?” 青田木然扫一眼,“谢谢七爷。” 裘谨器伸手揽抱了她,眉花眼笑,“我的大美人,你可真有本事!今儿我正在值房呢,有人报说我家那夜叉婆子上你这儿闹事儿来了,慌得我连忙要赶过来,才换了衣裳,就听说她非但没把你怎么着,反被你硬逼着摘了金梁冠,灰头土脸地去了。我这一听,立时就放了心。挨到晚上回家,果真那夜叉婆子冲我撒泼大闹,非要我上门来向你问罪。想我裘七整日价被她这见钱眼开的‘茶壶钱罐’钳制得没办法,简直从‘丈夫’被钳成了‘尺夫’、‘寸夫’,就为一点儿黄白之物不知受了多少骂、丢了多少丑,多亏你今日替我制她一制,也叫她狠狠地挨一通骂、丢一回丑,真是痛快!痛快!哈哈,我可向你问什么罪呢?把你当大恩人谢都来不及,我的美人——” 青田一手挡开裘谨器,躲避着他毛躁的嘴巴。 裘谨器撤回了嘴脸,好颜相哄:“怎么,为了她恼起我来了不成?好了,我这不亲自携礼上门来赔不是了?全怪我没管好家里的疯婆子,叫你平白受了她的气,裘七这儿给小娘子作揖了,啊?”他作势抱起手,却瞧青田勾着头、眼半阖,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裘谨器有些尴尬地收了笑脸,又把一手去摸她的后腰,“别耍小性了,你瞧我诚心诚意地跑过来,今儿在这儿陪你过夜,好不好?说了这一会子倒有些口干,你给我倒杯茶来。” 青田半扭着身子,轻弹两下指甲,“那里不是茶,你只管自己倒就是。” “好好好,自己倒、自己倒,你就是我的王母娘娘。”笑叹着走开斟茶,抿两口,咂巴着余香又坐回,“那给我唱支曲儿吧,昨儿那首委实悲悲切切的不大中听,今儿唱首伶俐些的,嘶,有回在局上你唱过的,叫什么《俏冤家》?” “我手指昨儿拉了,弹不了琴。” “清唱两句就好。” “今儿才陪了酒,嗓子疼,唱不来。” “啧,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有做个‘吕’字——” “呜,呜——哎,放手,别闹,放手!别闹了,哎!不行,今儿不行,我身上来着呢。” 裘谨器并不管青田千推百阻,硬把手探入她裤间隔着小衣一摸,“哪里来了?又与我扯谎,你都来了一个月了。我的小 可人,今儿好好让爷爽快一遭,有日子没沾过你身子了——” “不行,我今儿不想,你放手。听见没有?放手,放手,你给我放手!” 青田狠命一把搡开了裘谨器,将镂花绣领拽两拽,细喘微微。 裘谨器的脸色与刚进门时已是天壤之别,似一座黑云压境的城池,有刀待出、蹄待血的军马,就等在城门外。 “实话跟你说,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前只当惜珠出事你心里头不舒服,也不同你计较,如今看来竟真是外头说的,怎么,陪了摄政王两天,真把自个当‘禁脔’供起来了?我还告诉你,你甭以为那跛子有什么了不起,首辅王大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等他轰然倒台的那天,你小心别被埋台根底下!再说那才是个‘水旱两路’的,怕是帘子胡同里小龙阳的屁眼子都比你值钱呢!也只有爷才把你当个东西,你少给脸不要脸。段青田,你今儿好好伺候伺候爷,给爷伺候舒服了,爷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以后该对你怎么着还怎么着,若再这么摆谱拿乔,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一番狠霸霸的话,却犹如一名军前大将的叫阵沉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无回响。青田还那么不言不动地搂臂静坐着,瞥也不往这里一瞥。裘谨器哼一声,再次试探地伸过嘴来,青田却依旧猛地一偏脸,叫他扑个空。裘谨器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臭婊子,爷都玩烂的东西!爷今儿还就告诉你,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纵身而上,一下就给青田揿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声,就是拗着劲,沉默地抵抗着。她受够了。这许许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难都丢给了身体,这件玲珑浮凸、稀世连城的身体,她却把它当做了草芥一般随意交给人把玩、糟践,只为心头那一片圣洁的莲台。如今这莲台早已飞灰湮灭,不,从未存在过,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体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献给伪神的身体取回,不再让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样淌血和牺牲,她会把它当做人一样好好对待,因为这才是它理应得到的对待。 于是这妓女,在嫖客手里开始了鱼死网破的挣扎,仿佛是世间最贞洁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骂脏话,最后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谨器大叫一声抽出了手,又猩红了两眼甩下来,在青田的脸盘上左右开弓,抓住她发髻往床板上乱撞,接下来是拳头,一记记闷响的拳,跟着是衣料破碎的声音。 一刻钟以后,裘谨器边蹬靴边由靴筒里抽出几张银票,出奇大方地一并丢过,甩身而去。银票散落在青田的裸体上,其中有一张,被男人留下的一摊污渍黏在了下腹。 弯月银勾鲛绡帐,她就那样衣衫成褛地直躺着,渗血的嘴角动了动,像一个笑。 这一顿殴打,把掌班段二姐气得差点儿提刀子杀人。才在楼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气将瘟神请走,又要对鼻青脸肿的康广道多方抚慰,一面还得悬着心,唯恐五大少去而复返,见院子上下对康广道这样巴结更要撒疯。赶紧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铺相好的档头,不久有铺兵上门来亲自将康广道护送回府。结果照花又跑来哭天抢地,只说不愿叫五大少点大蜡烛。段二姐正在烦心,直接在她脸上轻刷了两下,“小娼妇,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会周旋惹得两个人斗起气来,哪有今天这场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着叫“妈妈”,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却抬脚就把她给踹开在一边,“小逼丫头骚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敢啰唆一句,尝尝老娘的皮鞭!”正当骂骂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满厅狼藉时,便听见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万分地冲到后楼上,捧着青田的脸一看,就把裘谨器的祖宗八代全问候了个遍。蝶仙几个也一一赶来探视,同样是骂不绝口。 青田的伤处涂过药油,一开口,就有股凉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儿。妈妈也别动气,只往御史大人的账上狠狠记上他一笔,谅他也不敢漂账。” “对!”段二姐咬牙切齿,深得大意,“这点儿钱就想打发我们,等着吧,老娘这回不让你个姓裘的龟蛋陪个倾家荡产,段字倒过来写!哎哟我的心肝肉,再让妈妈瞧瞧,嘶,这狗日的东西,真下得 去手……” 大家乱骂一番,怕青田劳神,也便各自归去。临走前,照花上来攥住她的手,定睛凝视,依依凄凄。 青田抽出了两手把小女孩的脸一合,微笑道:“我没事儿,你快睡去,咱明儿见。” 照花也不答话,单是把自己塞进她怀里紧紧地偎抱了一阵,又忽地抽了身,仿佛是忍着泪埋首去了。 青田让暮云滗了一盅清茶汤,也叫她睡去。自个掩上门,把在御抱起在臂弯中哼着歌儿哄它,直到白猫四仰八叉地翻着肚皮打起了呼,才把它轻轻地放去床里。她找出针线簸箩,取一把小金剪,把适才扭打时被折断的几根丹蔻指甲修剪好,又打开衣柜取一件旧而干净的白绉纱褂、一件白茧裙换过,拿刨花水将鬓角刷齐,而后就剔亮灯,研墨润笔,对着铺开的雪宣踟蹰良久,写下“母亲大人”四个字,字迹方落,眼角已湿润。她多想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问上一问,当初究竟有怎样熬不过的艰难,竟让她忍心把女儿遗弃在这种地方? 青田摇摇头,深吸上一口气,字斟句酌地写完了这封留给段二姐的信,又写了一封信给暮云和蝶仙几人,整理出首饰与剩下的银钱。之后她就把手摸向台面边带锁的红木小抽屉,上头嵌着《白蛇传》的螺钿人物。她打开了小铜锁,把抽屉拉开,里面很空,只放着一个红绸子帕包,揭开了绸帕,有一张薛涛笺。 青田拈出纸笺轻展开,宛如是一只青鸟展开了双翼,乘风万里、归去来兮。 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结盟不结兰与竹,兰竹败坏谁结束。结盟不结石与金,石易烂兮金易沉。结盟不结山与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结盟不结风与云,云散长空风不停。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某年某月某日,乔运则、段青田盟。 青田密布着血淤的脸上浮现出镜花水月的笑,她以指尖拂过已泛旧的纸面,笔迹如新。那时他已满十八,她刚十六岁,他的字秀逸隽洒,她的字则仍稚嫩而青涩,跟着他,你写一个、我写一个,交缠无隙,如丝如弦。所有的过往,皆随着她的指端被一一拨动:少男和少女并坐于夏日的河塘边,少女褪却了鞋袜,把白贝壳一样的赤足浸泡在水中,少男忽地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从水底捉住那对足轻吻在脚心,好多好多痒兮兮的小鱼,一直游入了心里。女孩子一点点地长大,像一支养在宝瓶里的花,有无数的男人送她花,掐金的牡丹和鎏银的莲,只有他,为她折一枝新三月的撒金碧桃,她将它供在妆台的镜边,奇异的花枝半白半红,是镜中她洁净而含羞的面。渐渐地,她的每一日都变作了夜晚,她被深埋在无尽的黑夜里,如那些被埋在地井里的矿工,浑身沾染着永远洗不掉的黑,但他替她洗,手指理过她每一缕发丝,悬在她上方的双眸令她的额湿了一下、又湿一下,他说:你受苦了。——是天使的泪落下,浇熄她遍身的地狱之火。她开始越来越爱洗澡,怎么洗也洗不够,喉头里有腥,唇齿被铁钉所穿透,问他:我很脏吧?他一向是个寡言的人,他什么也不答,他只是静静地捧起她的脸,深吻她,她的嘴、她的下巴、她的颈项、她的胸口、她的腹,一直向下,直吻进她下面的另一张嘴,他伏在她两腿间,是一头饥渴的野马汩汩地卷舌舔饮着溪水……他们比一轮明月还纯净,比一部活该被烧毁一万次的禁书还要淫邪。他握住笔,将另一支笔放入她手里,从后环住她,温在她耳边:我说,你写。 血红的泪水冲刷去一切,青田闭起眼,将这合写的旧盟摁在了心口。孽海罡风中,她看见乔运则似破冰春水的眼睛,看见他和暖似拂面风的笑,然后她低下头,看见了插在自己胸窝的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 青田打开双眼,她听到了,听得明明白白,她的抽屉又在对她讲话了。她向里头望去,望到了藏在绸包下的、那小小的纸包。 她伸手将纸包取出,拿捏着反复瞧了瞧,拆开,把整整一包的白色粉末全倒入桌上已凉透的斗彩茶碗中,拔下了头上的赤金扁钗,缓慢地搅拌着。随后她扔开钗子,端起碗。 死亡向她抖开了庞博的巨翼,雪白的鹤背上,软如故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五 五 一过了子夜,秋意就愈发浓重。月已凉,叶正落,连风也一声声地呜咽着,却总有无情者如木、如石,成千的古木与上万的巨石叠成了恢弘的大宅,不为一概人世间的悲喜所动,岿然不语地伫立着。 摄政王府与禁城只相隔着一条天街,朱门金钉、红墙黄瓦,开东南西北四门。由正门而入,中轴线上是一条阔朗的汉白玉大道,云阶玉陛,此为“王道”,专供摄政王与其正妃出入,其余的府内诸人一律只能于偏道行走。沿王道的两侧,每隔十四步设有一座灯柱,莲花柱头上铜座铜窗的灯楼彻夜不熄。路灯连绵至重重宝殿、层层梧桐的薄影间,忽见一间小院,紧挨着修竹万竿和一片梅林,一带清水环绕,院门高悬着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和道堂”三字。这里是齐奢的书斋,也是他处理公务、会见心腹的“签押房”。 房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四架图书、两张椅子、一张大桌,桌上一盏海晏河清的书灯与一只白匣,匣子里一摞白皮折子。自齐奢掌权起,为了对抗权势煊赫的外戚王家,便将朝廷的镇抚司改建为由自己一手控制的情报机构,在朝野内外布下了无数特务。这些特务所上的密奏每天由镇抚司汇总一次,甚至包括西党的诸位吏员凡有重要事务,为绕开王家内阁的耳目,也一概以密奏陈情,全部直接封呈给摄政王齐奢本人。这些折子中全无公折的请安贺节之类,一件是一件。 齐奢全神贯注地持笔批阅着,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件,先打了个呵欠揉揉眼角,一眼扫过去,眼中骤然迸射出精光,“周敦!” 和道堂是处理机密文件的重地,一概人等不得窥伺,因此近如周敦者也只远远在门口侍候着。这时听见主人呼唤,赶忙打起了门帘趋进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紧紧地拧着浓黑的双眉,“你马上派人给我查清楚圣母皇太后的下落。” 周敦一脸的大惑不解,“王爷,今日一大早两宫太后就带着皇上一同到大隆福寺进香去了,明日早起还要做法事,夜间就在禅房歇宿,圣母皇太后这会子自然是在寺里。” 齐奢把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摔,“镇抚司安插在大隆福寺的细作急报说,窥见圣母皇太后偷偷乔装成宫女的样子,怕是准备趁夜离寺。你现在就发动所有人手给我秘密搜查,若不在寺里的话,哪怕把北京城翻个个儿,也得在天亮前把人找着。” “找谁?” 帘外传进来一声娇笑,就见一位女子掀开了门帘款步直入。她穿着宫中的女官服色,披着风兜,脸容被一副沉沉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五官。但只一听这声音,齐奢就已认出了人来。太监小信子显然也心中有数,满目怯色地随在那女子的身后,深垂着头颅告罪:“王爷,奴才实在不敢阻拦。” “下去吧,周敦你也下去。”齐奢停一停,紧跟着就变了脸,“你疯了!”他低低地压着嗓子,却依旧显得怒气勃然。 女子一手除去面纱,就露出了圣母皇太后喜荷的一张粉面,两点小小的梨涡刚在她嘴角一闪,就有些许的寒意自眉间透出,一双明光迫人的眼直直地瞪过来。 齐奢只好上前来躬身施礼,“臣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喜荷婷婷地一转,在桌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来,又对着他破颜一笑,芬芳如桃花吐蕊,“大隆福寺的门禁可比皇城松动多了,我和玉茗对调了装束,等所有人都睡下,就让赵胜用腰牌把我带出来。少了那些个翟扇凤伞、导引侍驾,果然是一身轻松。难怪姐夫喜欢微服简从。”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回寺里去。” “我有要事同你说。” 齐奢强压下满心的焦躁,抬手擦了擦口面,“什么事?” “我想你了。”喜荷举目直迎向对方一脸又惊异又无奈的神情,语气与其说是哀怨,倒不如说是怪责,“这段日子你总不来宫中看我,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齐奢转过头一叹,声音已平静了许多,字字分明道:“喜荷你一向行事谨慎,怎么这一次如此离谱?你不想想,万一叫王家发现跟踪到这里来,说是‘圣母皇太后夤夜私会摄政王’,安一个‘秽乱宫闱’的帽子,咱们就满身是嘴也辩不清。何况我前一阵就是因为‘微服简从’才让人有机可乘,其他都不论,你把自身的安危置于不顾,可也太托大了。” 喜荷见他出言关怀自己,心里头一暖,眉宇间隐隐的英气就为之一散,两手揪弄着腰间的一只八穗银扣花荷包,低下了尖尖的下巴颏,流露出十足的小儿女情态,“姐夫,我以后不会了,可我真的惦记你。上个月你被人行刺,虽然事后查不出证据,可除了‘东边’的娘家还有谁?还好姐夫你身手过人,只受了皮外伤,没叫他们的阴谋得逞。饶是如此,我也担心得天天都睡不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过来我瞧瞧。” 齐奢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闷声道:“劳太后垂问,没大事。” “什么‘太后’?”她立即把两眼一张,伸出手拖住了他的手,“快过来我瞧瞧。‘东边’可也太明目张胆了,居然在你的府门前就敢动手。” 喜荷受了镇抚司放出的假消息蒙蔽,齐奢却对自己究竟在哪里遇刺了然于心,甚至对遇刺前那正燃烧着他的心的热望也历历如昨。这股热望又一次奇怪地涌动在已愈合的伤口深处,他垂望着喜荷把一只手沿着他大腿一点点地向上滑,白皙的手指上,几根红瑛银护甲驿动着乱光。 “伤在腿上了是不是?哪儿,这儿吗?这儿?还是这儿?” 然后她就触着了他的伤口。 突然之间,火烫的热流从伤处直滚上小腹,令齐奢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渴望,一把将喜荷从椅子上拽起。 他就在书桌上和她成事,其狂热与粗暴跟平时简直是判若两人。结束后,他又做了一次。 喜荷袒露着双乳,满身细汗地仰躺在一桌子的奏折堆里,汗水融化了折子上的字迹,在她闪着光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墨痕。她的周身洇着满足的红潮,一双眼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姐夫,你今天很不一样。”她停顿片刻,又忍不住叹息着问他:“你在想着谁?” 齐奢却置若罔闻,只随意抓过一条手巾扔给她,面容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冷静,“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大隆福寺。你行动小心,千万别让人瞧出破绽。”随即他就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不得已又添上一句:“过两天我进宫看你。” 喜荷走之后,他独自一人空立着出神,目光经过满壁的书,信手抽出来一本,就是《诗经》,再信手翻开一篇,就是《绸缪》,“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该拿你这美丽的人儿如何是好! 齐奢叹口气,民歌里传唱的爱情,怎会一视同仁地降落在王的头顶? 然而他马上就为自己的哀愁和软弱恼怒了起来,一把掷开手里的书。他下定过决心要忘记青田,他会忘记她的,即便他刚刚就在一位皇太后的身体里和一个妓女交缠——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只是个妓女而已! 这样卑贱的人是不该同他的生活有任何交集的,不管以前还是以后,那叫做段青田的女人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六 六 这是青田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她闭上眼,把毒药抵在了口边。 “不好啦,有人寻短见啦!快上来,有人寻短见啦!” 青田猛一震,正欲一饮而空,却恍然间听见“嗵嗵”的脚步响是去往相反的一端。她犹疑了一刻,暂时放开了手里的碗。 闹得天翻地覆的正是对面惜珠的旧屋,现住着清倌人照花。据丫鬟说,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古怪,遂推门查看,竟见照花姑娘把汗巾子挂在了床栏上,再晚一刻,已是回天乏术。 段二姐闻讯赶来,一夜摊上这么多事情简直是焦头烂额,也再不敢对照花用强,软哄了老半日,照花却嘴巴封住了一般一问三摇头,死意决绝。这厢却看青田晃晃悠悠地绕过了回廊,手内端着个小碗走进来,“妈妈你去吧,我来劝妹妹。” 段二姐感激不尽地抚了抚青田的脊背,“好孩子你快劝劝她,她平日里最听你这个姐姐的。行了,你们几个都跟我出去吧,让她们姐俩说说体己话。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我这怀雅堂最近是撞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不行,赶明儿我得去昭宁寺做场法事,必是有什么小人邪祟在背后妨我,叫我查出来……”一路念着,一路督率着一屋子人插腰挺胸地去了。 青田拧身扣了门,走到了照花的床前坐下,把碗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砒霜。” 照花原本将一张面孔绷得严丝合缝,听了这话,瞿然注目。她瞧见青田带着血肿的嘴角一张一合,如同在述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本来我是给自己备的,现在看来你更需要,你先。” 照花不解地盯着她,有一丝迟疑。 “那你就等着下个月妈妈给你送来的交杯酒吧。”青田见势,探手起身。 “哎!”照花抢先一把夺过了碗,端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手捧着空碗大喘粗气。 青田把碗由她的手里头拽出,处之泰然地搁去一旁,“我帮了你,现在该你帮我。很久了,我都想找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人,而没有谁比一个将死之人更加适合,所以现在,你听我说。” 照花似乎打了个冷颤,她把手沿着自己粉蝶花样的领口掏进去,一下一下地挖着。 青田冷梭梭地盯着她,静漠地接续道:“我做清倌人两年,浑倌人六年,就是连踞花榜的魁首也有四五年,光局账钱少说得赚了几十万,但我刚才翻箱倒柜,只翻出不到一千两银子的私房。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你听说了多少,这么讲吧,我把一辈子的钱和情都给了一个男人,他拿了我的钱,负了我的情。我现在没有钱、没有人,连腔子里的一颗心也没了,仅剩的就是这具不属于我自个的身体。我要赎身,至少还得再做五年的生意,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不会有哪个冤桶愿意放着像你这样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在我这个老太婆身上再花五年的钱。我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差,慢慢沦落到二等、三等堂子里,再到街边的暗门子,最后到窑子街,就像我带你去看过的那样,一上来就脱得光溜溜的由那些挑夫、脚力挑挑拣拣。最好的,也不过就是随一位客人从良,给他当小老婆,夹在三房四妾里勾心斗角,失宠了就被赶出来,接着重操旧业。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不停地被人糟蹋,直到老得没人肯糟蹋,就带着一身脏病,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照花,我的一切都结束了,生而无望。而你不过只十四岁,什么都没开始,却一样选择了这条路,想来是有比我更大的痛苦。你愿意,就说给我听听,听见有人比我还惨,没准我就不想死了呢?你临死前救人一命,来世必能托生个好人家。” 照花直直地瞪着眼,眼中交杂着震撼与混乱。逐渐地,她露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神气,复抽噎了两声,“哇”一下哭出来,“姐姐,我、我,我只是怕……” 青田向前一倾,拢住了她纤弱的身条,“怕,怕什么?” “妈妈今儿已亲口许了五大少下个月替我破瓜,五大少他杀过人的,谁要逆了他的意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姐姐,我,我不是,已经不是……” 一抹吃惊掠过了青田的双眼,她将照花推开一分,细细地觑来,“是到怀雅堂之后的事?” 照花不出声地点点头,涕泪涟涟。 “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不声不响地给谁了?” “我、我说了,姐姐别笑话我,就是,就是替咱们梳头的那个待诏李一梳。他每次来梳头都说说笑笑的,逗得我好不开心,叫我以为他是个好人。谁想到前两天梳完头之后,他说帮我按摩修养,我歪在床上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却发现屋里的几个丫头全不在,那个天杀的——我、我也不敢讲,真真丢死个人了!他事后还哄我说一定会拿钱来替我赎身,娶我回家当娘子。我想着身子也给了他了,还能怎么样?今儿下午他来,我背过人问他,他却说除非我拿钱给他,要不他可没钱来赎我。我气了,就说要告诉妈妈去,他反说叫我只管告诉,传到五大少的耳朵里才好呢。我一想,纸包不住火,李一梳坏了我的贞洁又不管我,到时候五大少花钱点大蜡烛,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挨城门’的,一定活活打死我!就是妈妈也必不肯放过我。我想来想去,还不如自个了断了干净。” 青田听得这么一说,一半生气,一半却放下心来。李一梳素来轻佻,同数家院子里好几个妓女勾搭不清,若是因觊觎照花的美貌,趁捶捶捏捏、摩弄香肌之际做出些事 情来也没什么稀奇;只要无关儿女痴情,万事好说。这样想着,她举手将照花睫下的泪珠轻抹去,“我早就跟妈妈提过让李一梳远着你些,妈妈只当耳旁风,果然出了事儿了。弄成现在这样,我也不管你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总之你早早看清了这好色之徒的真面目,是不幸中的万幸。妈妈怕教坏你,保准从没提过,其实当年我点大蜡烛的时候也不是雏儿。那瘟生甩了我两耳刮子,从我身上爬起来,裤子都不系就一路骂着出去。”‘段二你这只老母鸡竟敢糊弄老子,老子要抓你来炖鸡汤!’ 青田笑着替她拢了拢手上的一串麝香珠,“纵然五大少是个不讲理的,这种事儿他也只会找妈妈的麻烦,不会跟你为难。至于妈妈自是要跟你算账的,我当年傻,闭着嘴由她打,如今我教你个乖,你只跟妈妈说:‘做生意就不打,你要打,我这就死在你面前,我可是死过一遭的人,你若拼了不要接下来十年的局账钱,就只管打好了。’你刚来的时候不过值四百两银子,生意好不好还不一定,说打死也就打死了,可现今你是最红的清倌人,几天的局账就有四五百,你就是求着妈妈打死你她还不肯呢。说到底,原是屁大的事儿,你竟想得天大。” 照花咬着嘴唇细笑,却又猛一凛,重新啼哭了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姐姐,我肚子疼,是毒发了,我肚子好疼,姐姐,我怕死……” 青田任照花在自己的怀中痛楚地扭动了一阵,提手拍一拍她,“哎,哎。” “嗯?” 青田把下巴一点,照花随目看去,见身子下的妆花缎褥上有一小摊血,血迹淋淋漓漓的,最后蜿蜒进自己的绸裤子里。她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将信将疑地凝住青田,“姐姐,你才给我喝的是——” “化瘀散,活血理气。”又往床上那一摊经血瞧了瞧,青田摇首笑叹,“你这小妮子运气可真好,你这一来,我倒想出个万全之策。你月事准不准?” 照花的两眼放出光来,一眨也不眨地瞅着青田,“准!前后总不差一两天。” “这样,你下个月点大蜡烛的日子还没定不是?照规矩,总要请一位宣卷先生来推算吉日,你准备上十两银子偷偷塞给那先生,让他把日子定在你月事将完的那天。当天晚上和五大少同房前,你拿生矾和石榴皮煎汤洗洗下头,这是个童女方,能让那地方揪得紧紧的,再加上你又有红,只管装模做样地叫疼,不怕遮不过。” 照花如得天启,边听边茅塞顿开地连连点头。 青田就手从摆在一旁的花瓶内掐一朵淡红色紫兰,为照花簪入她双平髻中的一边,“傻孩子,不死了?” 不到半刻钟,却已阴阳穿梭了一回,不由叫照花满额的虚汗,又想哭、又想笑地瘪了瘪嘴,发窘地把头摇一摇。 青田笑了笑站起身,口吻决断而和煦:“李一梳的事儿,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跟人提。而我刚才跟你说的话,等我出门,你也就忘了吧。好了,你歇着,我叫丫头们进来与你收拾。” “姐姐!”照花是蹦下床的,急得一对双色芙蓉鞋单踩上了一只,攥着手冲到青田跟前,切切地凝视,“姐姐,我现在一晚上已经能摆十多台酒了,这么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呢。有客人私底下偷偷给我钱的,我也会好好攒着,一文也不乱花,将来给你赎身。” 毫不设防地,在面前这一双乌亮透澈的明眸前,青田的眼窝一下子变得血潮血热。 照花将手心翻开,牵起了她的一双手,“姐姐,我以前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连偶尔听见人说起‘妓院’这个字眼儿都觉得脏,我想着妓院里的女人一定个个如妖似鬼、丑恶不堪。可那天,姐姐你第一次带我出局,你穿着碧绿蹙金的琵琶裙,头上戴着翡翠冠,在大厅里给客人们唱曲,你手里的琵琶幽咽泉流、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的声音——当时不懂,现在会说了——叫‘昆山玉碎’,我就在边上呆呆地瞧着你,觉着你是九天上的仙子。姐姐,我一向自负容貌才情过人,可在你跟前我什么都不是,你这么美,美得我直想给你当丫鬟!真的姐姐,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一辈子。当初是你让我留在槐花胡同,只要这地方还有我照花的一口饭吃,我绝不会让你沦落去窑子街。姐姐你别忘了,你对着白眉大仙的神像发过誓,担承我一生的富贵前途,你若寻了死,我可怎么活呢?青田姐姐,你想我活着,你就也活着。”照花笑着,向她伸出了一根弯弯的小指。 自极度的模糊之中,青田看着这微笑的少女,仿佛是看见了昔年的自己。那个脾气最倔、挨打最多,却永远也最超群的小女孩,不管怎样的苦厄中,都欢喜地努力着。这女孩竭尽了全力,只为长成一个最好的自己,而今日该轮到已长成的她,还这小女孩一个像样的结局。 这结局,不该是一碗拿金钗搅拌的砒霜。 青田疾速地眨着眼,在一片水光里慢慢地笑了。她也递出了小指,与照花勾一勾。 这是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小女孩的约定,这是青田,亏欠青田的。 她从照花的房中出来时,看热闹的人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她的示意下,两三个丫头婆子忙不颠地赶入内,暮云却面白如纸地擎着张纸立在那儿,“姑娘,这是什么?” 青田不知如何作答,适才救人心切,大意将“遗书”落在了桌上,竟叫暮云给发现了。她笑着擦掉了丫鬟扑落落直往下掉的泪串子,“先回屋。” 一回 到屋里,青田就抄起桌上的那碗砒霜往裘谨器早些所送的菊花花盆中倒入,两眼盯着花瓣在遽然间萎缩、凋败,“暮云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了。”她又拖出了一只箱笼,开箱扔出几件旧衣裳,便把两封遗书一起揉皱了丢进去,接着就开始满房子的找:枕边一条绣着并蒂海棠的手绢、半月桌上的一把棕竹骨扇、书匣里厚厚的一沓诗稿……拿一样,往箱中丢一样。暮云呆看了一刻,手往脸上一抹,也开始找,找到了,丢。 林林总总,皆是乔运则所赠、所做、所写、所画……主仆俩忙碌到半夜,最后两件是誓书与嫁衣。青田最后凝注了一眼她与乔运则血肉交缠的情誓,猛一用力,把一张薛涛笺撕了个烂碎,又把那嫁衣抓在手里,痉挛般地抖一下。这哪里是情意绵绵的嫁裳?分明是由无数线头织就的罗网,无数针脚布成的陷阱,是一套背盟和负心的寿衣。她的眼光落在大红的金线衣裳上被墨泼黑的一角,只觉无比的污秽和肮脏,手一掷,将之囫囵抛入了箱底。人也跟着坐下地,把手臂硌在箱沿上,深深地埋起头。暮云咬起了碎碎的一口牙,欲说未说时,门却响了两声,就见段二姐一步三扭地迈进来。 “妈妈要睡了,特地再来瞧瞧心肝,这是干什么呢?伤成这样子还不早点儿——”段二姐煞了脚也住了嘴,她看见了那口箱子以及从箱口淤出来的一截红裙。瞬息万变的表情后,吐出了一口大气笑了笑,“好女儿,你可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想通了就好。天下薄情子,只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这个人我早说过,嘴唇薄得来,哼,一看就是副白眼狼的面相,沾沾就倒霉。要不是他,惜珠好好的怎么就被那姓焦的害死了?想来都后怕,还好不是你——” “妈妈,”青田撑着箱子站起身,把手在裙面上蹭了蹭,“以后不提这个人了,好吧?” 段二姐空悬一霎,大点其头,“好,好,以后再不提了!”她把一只手扶在青田的肩头端详着,沉叹了一声:“女儿啊,以前为了你偷偷给他钱,我打过你不知多少次,就怕你吃亏。现在好,怎么样,人财两空了吧?” 旁边的暮云听不得这落井下石,动容上前,“妈妈——” 段二姐将手一划拉,这边只直直地看进青田眼中,“妈妈也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劝你,赎身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想了,赎了身又怎样?你是会扛锄头啊,还是会打算盘哪?顶好也不过就是像我一样,买几个养女当老鸨子,赚了钱再去轧姘头,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凭你的名声,三五年的好光景还是有的。至于以后,今儿当着暮云,妈妈把话给你撂在这儿:你若有那个命,碰得上好人家,不管穷富,妈妈一个镚儿不要你的,给你备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敲锣打鼓地送你出门;碰不上,你就教新来的小姑娘们唱唱曲、跳跳舞,讲讲你当年是怎么把那些个臭男人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混混也就过去了,等服侍着我养老归天,院子就交进你手里。青丫头,我段二在这槐花胡同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除了自己,就没佩服过谁,半辈子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你。打从你那么一丁点儿小,被我抽得半死都咬着牙不求饶,我就佩服你这小倔丫头。算起来你也叫了我十多年的妈妈,可不知有没有一声真,我倒是真把你当女儿看。可惜咱们这地方,没法同人家闺阁绣房里相提并论,妈妈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能这么比,北京城几千几万心狠手毒的老鸨子,几千几万挨打受气的娼马子,我待你那是独一份儿。但凡老娘我吃干的,就不会让你吃稀的,怀雅堂的姑娘们插金,就不会让你戴银,段二养个终身不出阁的老闺女,养得起!” 青田拼命地自制,仍旧是泣不成声。她自小从段二姐这儿听到的,大部分都是夹杂着鞭风的吵嚷:“你个就会倒贴的小逼货,你当那些男人们有真心哪!”“好,今儿打你你不哭,你哭的时候在后头呢!”“我告诉你听贱坯子,回头人家不要你,你可别哭着喊着赖在我怀雅堂!”……每当那时候,她都一身傲骨地冷笑,觉得那老女人什么也不懂,觉得她是世上最势利、最俗气的。其实什么也不懂的是她自己,这份势利和俗气是用了多少副似她一样粉碎的傲骨、多少颗粉碎的心才换到的,也许其中,就有这簪花熏香的半老徐娘自己的一副骨和一颗心。 青田只觉得抱歉,由衷的抱歉,她朝前倒过去搂住了段二姐,伏在她肩上痛哭着低唤:“妈妈,妈妈……” “嗐,谁让咱们是女人呢?好了好孩子,不哭啊,没事儿,有妈妈在。”段二姐吸溜着鼻子,一手搁在青田的背脊上抚弄。五只手指戴四只俗不可耐的金马镫大戒指,手心里带着的则是一个过来人的绵软,以及强悍。 第二天,天微明。 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柳堤烟,碧帷车。一青春女子独立桥头,倒空了手中的一只樟木大箱。青田冷着眼,看许许多多的东西、玩意、物件……由箱中飞流直下,或快或慢地坠落在河面;看一件红衣似一副女子的空壳,沿水潺潺地漂去。她知道将万分地艰难、万分地渺茫,但她会尽力,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可以同样地冷着眼,看记忆里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孤儿、看他和她第一次纯真的牵手、最后一次如水草的缠绵,或一整个倾注了她全部真心的十年,如此漂过一条逝者如斯的河流,被沉没、被带走。 将升未升的白昼在水面上发出冷寂的清光,苍苍茫茫间,一抹纤细的柔影,宛在水中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七 七 再过了三天,就到八月正十五。 青田眼底和嘴边的瘀痕虽然未消尽,但化妆化得浓重些,在昏暗里也就不大看得出。她半仰着脸,让暮云替她拿水粉盖起最后一点伤痕,尽心地打扮着。这一夜对于所有的娼妓而言意义重大,槐花胡同的数家院子门前全等候着一溜蓝呢车,却并非是客人们接倌人出局,而是倌人们自己准备去勾栏胡同里拜夫人庙。 勾栏胡同得名于元朝大都的御沟栏,元灭后,由旧宫的宫女在原址上翻建了一座庙宇,供养花蕊夫人的铜像。花蕊夫人本姓费,是后蜀皇帝孟昶的宠妃,蜀灭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充入宫中,亦盛宠不衰。而不知自何时起,妓女们便将这位歌妓出身的贵妃娘娘奉为本家,每逢拜太阴的中秋节,均相邀来参拜花蕊夫人。 段二姐对这一天极为重视,不管是哪位大老爷的局票,也要叫养女们先拜过了吉神方可出局。于是青田同一众姐妹们沐浴更衣,各带着贴身的大丫鬟坐进骡车,由槐花胡同直驱勾栏胡同。等到了东四,早已没有停车的地方,街头巷尾不是花丛众美,就是赏花狂徒,挤得个水泄不通。怀雅堂先到的几位倌人正等在胡同口,每人擎着串冰糖葫芦吃得起劲,见青田和照花挽手并来,好几根签子一起举到她们的嘴边。周遭吵闹非常,青田别开头,笑喊着伸手往前一指,“定又是对霞这贪嘴丫头带的头儿,我瞧你肚上的束带迟早绷开。” “这回可不是我,”对霞摇晃着发间的一支排穗珠石步摇,把身畔的人推上一把,“是蝶仙妹子这两天宰了个大洋盘,请我们客,不吃白不吃。” “就是就是,”凤琴颈上挂着一副硕大的银丝月牙项圈,将她的下巴颏也映得银澄澄的,“蝶仙姐姐这回发大财了。” 蝶仙的胸前围着金三事攥领儿,精光一震,跌宕生姿,“嗐,白眉大仙保佑,前两天让我逮着一个瘟生,小县城来的土财主,规矩也不大懂,刚刚打了两回茶围,我叫他陪我去金铺逛逛他也肯,遇上这等大主顾,还有放过的道理不成?我一口气挑了五个戒指,全叫他掏的钱。他哪里知道我背地里同老板说好了,多要了三倍的价儿,晚上老板就偷偷返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不单白得了戒指,还大赚了一笔。” 青田几个全握着嘴笑,对霞更是笑得鬟凤低垂,“才别听她胡吣,什么小县城的土财主?人家可是河南地界大名鼎鼎的曹大公子!就是那放官吏债的曹家,端的是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这人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叫曹之慕,听说就乡下一房老婆,再没有其他姬妾的,来北京才两个月,已不知被多少倌人盯上了。蝶仙这小浪货若真能拿下这位主儿,跟他回去当曹家的如夫人,也算是没得说了。” “狗屁如夫人,”蝶仙吃进一颗糖山楂,又风情万种地唾出了果核,“好稀罕的名头吗?别人看着是黄金,我却看着狗屎不如。” “你积点儿口德。”青田在蝶仙的嘴边轻轻一捏,“这些年就你不安分, 生意不放在心上,倒把那些唱戏的姘个没完没了,今儿小生、明儿武生,连那乾旦也跟他混缠混闹,闹到几时才够?年纪也到了,再不好好寻个下家、找条出路,只备着把这青春饭一直吃下去不成?” 蝶仙扬高了一双流波细眼,荡逸轻扬,“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从第一天做生意就没想过从良嫁人,叫我嫁那贫家小户,我大手大脚漫撒钱财惯了,受不得穷、挨不了苦。叫我嫁那高门大户,我又嫌许多的规矩森严,拘得人厌烦,况且豪门姬妾众多,难免不三朝两夜地独守空房,青春苦短而来日苦多,又有什么趣味?依我说,就像一树花,既然在山间开得姿媚横生,何苦一定要伤根动叶地移到大宅门里?离开了自己的托根之地,必然水土不服。更甚者,简直是硬将好好的花折下来供养在金瓶里,纵使养花的人再怎么爱惜,过不得多时依然是枯死。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倌人嫁了人,又下堂求去的。我只说,既身在这花国之中,也就甭想松柏的四季常青,只光光鲜鲜痛痛快快地开过一季,完了该枯枯、该死死,也就是了。” “姐姐你甭劝她,她就是天生的贱命。”对霞将峻丽的窄脸一抖,斜睐着笑眼,“天晴了要下雨、下雨了要太阳。有情的嫌人家没钱,有钱的嫌人家没情,有钱又有情的,她又嫌人家样貌不俊、谈吐不济。依我说,这世上哪就有个十全十美的?就算有,也轮不着咱们。所以呀,只有当个倌人,一边花着大佬们的钱,一边睡着小优们的身,食东宿西,什么好都占上,方能遂了这位姑奶奶的意。” 蝶仙捏起胸前的金挑牙,一手遮在嘴前掏了掏牙缝,不清不楚道:“得了吧你,也不知是谁才是食东家、宿西家的行家里手。昨儿晚上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稀罕说,只仔细妈妈知道你又使这下作手段,再饿上你三天不给饭。” 照花听得一双长眼睛也瞪做了滚圆,把头一歪道:“她有什么好事儿?”鬓边一枚累丝小凤钗,油油的浮光。 “去,你这黄毛小蹄子也来凑热闹。”对霞咬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糖渣沾得满嘴都是,“我能有什么好事儿?也就是昨儿夜里两个客人好死不死撞在一处,都说要住局。我就往茶里下了点儿蒙汗药给‘牛皮糖’那老头子喝了,留着年轻力壮的孙老爷共效于飞。结果今儿上午,老头子醒来还问我:‘哎,昨儿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睡得这样沉?’” 诸女笑作一团,照花悄悄地红了脸,手摸着一对明金菊花耳坠向别处看去。忽然间眺目直望,伸手指出去,“妈妈!妈妈来了!” 果见一路滔滔滚滚的车马间,曹旺儿带领着几名护院分开人潮替二姐开路。这里便赶紧大口小口把几串糖葫芦瓜分一空,嚼也嚼不清地举高了双手摆动起来,“妈妈!这儿!妈妈!” 一经会合,段二姐便率领众女儿去往夫人庙。路遇相熟的鸨母,二姐怡然自得地笑笑招呼:“六妹明儿去我那里坐坐?哎哟,这可是新来的小倌人?恭喜恭喜,你后半辈子可吃 穿不愁了。”又有不少的登徒子冲段家班吹口哨鼓巴掌,二姐只挥一挥手中的硬红色大帕,“槐花胡同怀雅堂,改日您赏脸。”遇着一个挨着挤着非要吃豆腐的,二姐登时翻脸,一巴掌就将人撂开,“哪来的路倒尸?我怀雅堂可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下回做个体面人的样子先把盘儿钱拍桌子上,老娘我也敬你杯香茶,没些钱钞就想白占便宜,趁早夹着你那膫子滚远远儿的!” 好容易来在了庙门,十几盏大莲花灯照得殿内恍若白昼,神坛上的花蕊夫人头插对花,两股曲,露莲钩,媚色嫣然地注视着坛下粉白黛绿的丽人们。段二姐替每人都请了三柱高香,自己先拜过后,便使女孩们一一去拜。 青田挨延到最后才上前,竟不知该祝拜些什么好。她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来,忽地记起花蕊夫人的两首宫词: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词中所叙,正是其宠冠六宫、游赏无穷之日,处处栽满了牡丹花和红栀子。却不料屈指西风流年换,一朝国破,也只得在仇敌前婉婉哀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虽屈身侍奉新主,却偷偷地悬起旧夫孟昶的画像日夜祭拜,一日被太祖撞见,只得搪塞说是送子仙人。青田忘了花蕊夫人的下场,总之是被谁所杀,玉山倾倒,血污罗裙。可她却总是羡慕她的。在被迫承欢时,她总有个故人可以念,郁郁半生后,也有个人出手杀掉她。而她现在又该念着谁?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肯行行好一刀杀了她呢? 青田深觉吊诡,她可以为了乔运则而被任何人轻视、被任何人割剐,可当轻视她的、割剐她的就是乔运则本人,她却不能再允许自己横身刀下。以自尊之名,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纵使她的自尊只是在毫无自尊可言的婊子中,做最顶尖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花蕊夫人和她的君王们,青田的眼前蓦地里闪现出摄政王齐奢的样子,当他凝视她时,那邃然诚挚的眼神。青田微微地笑了,笑自己的荒唐。他自是他权倾天下的柄国亲王,与她这么一个卑微的风尘玩物有何相干?心潮间只是颓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为自己祝祷的,最后只默默地念上一句:“夫人保佑我妈妈身体康泰,保佑姐妹们都有个好归宿。” 她站起,把香插入到神幡下的大铜炉中,耳畔立即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姐姐跪拜了这么长时间,想是连未来的姑爷有几根汗毛也向夫人求过了吧?” 青田由腰间的金豆蔻盒中取了枚槟榔放入口内,携着大伙走出殿外,舌尖上啐出一口红绒,“我把你们的名字都向夫人挨个数了一遍,求我以后嫁了人,把你们都弄进来当小老婆,日日罚你们跪瓷瓦子。” 姑娘们哄笑,又向她讨些紫金锭嚼着,段二姐就在后头赶着嚷:“小声点儿小声点儿,青田你个臭丫头不许乱吐,吐在手绢里包起来拿回去再扔,在夫人面前也没个规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八 八 朝拜之后,群姝四散,奔赴各自的酒局。 这一天青田所应的条子也算是怀雅堂的老客人:礼部尚书祝一庆。祝一庆一直做的是惜珠,自惜珠死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做了青田。但他倒从不与倌人帐中行乐,只不过有时传召侑酒,故此青田也乐意应酬他。十五的夜宴就开在祝家别墅里清池的游船上,来客有一位张大人、一位孟大人、两位李大人,想来都是西党人,青田全未曾见过,叫的条子她却都是熟识的。两位李大人各叫了雨花楼的鲍六娘和另一名小倌人,孟大人叫的就是蝶仙,张大人已略有年纪,只推说不叫,便由孟大人替他“荐条子”,写了局票送去六福班,人一时半刻也还不曾到。虽说宾主加起来一共只五人,可算上所叫的倌人,倌人所带的一群丫鬟、娘姨、老妈子,还有祝府的舟子、仆役,也挤了满满的一船。红袍雅客,绿袖佳人,逍遥于烟水中。极近的中天,则悬着一爿银嗖嗖、冷盈盈的广寒宫。 鲍六娘与同来的倌人和准了弦,一道唱起了开片。青田坐在祝一庆的锦凳后垂着头替他装烟,手里捏一枝玉嘴子的方竹烟袋,一口气吹燃了纸媒。火点子骤地膨胀,似一盏妖异的灯,凭空里唤出一条魔影,由暗处走近,幻化作人形: “仆来迟了,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甫听得这嗓音,青田手一震,只觉一颗心从胸膛里“咚”地一声直坠而下,砸破了船板落入湖中,千层的巨浪汹涌滔天,而那一点子心却是沉落无寻,再摸不着了。她颤颤巍巍地举眸,越过满桌的人,望见他。 乔运则穿一领玄青起花衫,腰横素带,比前时清瘦,却愈发地欣秀,隽隽然如风尘外物。立在新月与清水间,含笑与席宾一一问好。 环坐在倌人当中的青田颜容昏惨,她没想到竟会这样碰见他。自最后一面,她一直躲着他,他有可能在场的地方她绝不踏足。今夜——尽管祝一庆是乔运则的座师——原该是几位枢密大员间的聚会,何以一个不入流的青衫小卒也获邀而至?她失态地直望他,他的目光也掠过她脸上,却只如同时光的掠过,不可捉摸地,已逝去。 猝然间,青田牢牢地低下头,眼泪直逼而出,双目被浊得近乎失明,只瞧见一星点儿的亮,缩小着,缩小着,在她手里头微弱地熄灭。于是挣命地长提一口气,再重重吹出,纸媒子重新烧起来。她用颤抖的两手把烟袋向前捧出,祝一庆一面咬住了烟嘴一面口内说着些什么——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乔运则在席末落座,对祝一庆身畔的那位张大人称一声:“泰山大人。” 有仆人上前来多添了一副杯箸,瓷盘“叮”地一下敲响在青田的脑海中,原来张大人就是张延书,礼部左侍郎,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即将成为她多年所爱的新嫁娘。难怪乔运则会出现在这里,攀龙附凤,鹏程直上。青田情不自禁地向张延书多瞧了一眼,仿佛是想透过这须发灰白的清癯老者看一看取代了她位置的女孩的模样。张延书正在絮絮地向同僚解释:“原是我有一些杂务交予小婿处理,叮嘱他晚些再过来——”眼神却一变,神色颇殊地向谁望去。青田霍然间不寒而栗,果然见孟大人背后的蝶仙正斜着眼毫不客气地狠乜着乔运则,锐利而鄙薄。 乔运则倒是目不斜视,行动自若。张延书却以二指轻挟着瘦须一梳,随后伸向前,虚虚地朝蝶仙指过去,“这位女史认识小婿?” 蝶仙也不惧,拿捏着手间的一只麂皮火镰包,染得火红的嘴唇稍一翘,简直溅出了火星来,“原以为认识了十来年,后来才发现根本不认识。” 张延书似乎胸中有数,只不过一笑而对,“女史意下所指,敢是小婿婚聘小女而抛弃青田姑娘一事?” 一言既出,连蝶仙自己都呆住了,乔运则也一改无涟无漪之态,失口轻呼:“岳父!” 张延书以手势挡住他后半句,调目笔直向青田投来,“青田姑娘,老夫近来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资供养读书,且为之谋薪米、捐金装,原结有白头之盟,却在得中高魁后负心异志,委你于风尘不顾。倘若确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几位大人都在这里,一定为姑娘做主。” 琴与歌不知几时停歇,单剩得十里荷风、蛙鸣阵阵,在耳畔挥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这里射过来,射中青田的脸、青田的心。一刹那,她有彻底崩溃的欲望,乱飞着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爷,那薄情的贼子——”声声摧心,凄厉如鬼,末了一口血喷在负心汉的面上,复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幕,连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锋,把她与一切割裂开,她独个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着十面黑暗的围观。甚至于乔运则亦在盯着她,沉寂的眼神后是刺耳呐喊的、疯狂的恐惧。 这男人怕了。杀人他不怕,诛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尽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缝剪在满月的夜里头回魂索业,把他大好的锦绣前程剪一个粉碎。不知为什么,青田突然只觉得好笑,这样好笑,所以干脆就“哧”地笑出来。她把整个人全藏在祝一庆的背影后,笑得碎泪涟涟。 每个人都讶异地注视着她,他们见她自怀中摸出一方手绢来在两眼下印了印,纤纤地移身于席前,面对着张延书玲珑一福,“大人!多谢大人。只是我原没有冤,又怎么诉呢?” 风动长波,拂来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独立着,镂空衬白挖云的明绡裙,上罩着海棠红滚珠边的直身广袖,衣领处扣着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镂金花,衣上刺满了大朵牡丹,抛家髻两鬓抱面,埋一水儿碎碎的螺钿金插针,斜环一根滚金镶珊瑚绦,一颗颗的珊瑚珠华光烁烁。 “我和乔大人的确是旧交,算得上‘识于微时’,至于银钱,我也接济过他百八十两的,可不过是商妇飘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里谈得上啮臂之盟?再说自乔大人中了举子后,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点儿钱早还回来了。之所以传成这样,嗐,都怪槐花胡同那帮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她们见我的客人里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状元夫人’‘状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着我也能像那红拂女巨眼识穷途,演一出千古佳话,有的呢,却是心怀不轨。大人们也知道,我们倌人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贴之嫌,身价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难免有那些看不惯的刁钻之人编排了这话诋毁我,一路扶助乔大人读书的明明是他家里南边的亲戚,偏说成是我拿花酒钱帮贴他。我同 乔大人交情甚笃,也不怕他恼我,只说句玩笑话:我段青田来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马王孙,不要提中了个状元,状元又怎样?还不是九品芝麻官!连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白衣秀才之时?会上赶着贴他?张大人,奴家只是个俗妓,唯愿车马常盈、宾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这谣言的根子,免得坏我‘清誉’。大人您甭乐,列位官人有清誉,我们倌人照样有清誉,而且呀,清誉关天!” 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俨俨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着你这新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着,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着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着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吓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新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新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随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随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颔首,“好,那便限韵‘十一真’。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渐切切,清若花开娇如燕舞,转一调蹙半弦,愈惊厉厉,启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谪尘二十春。安得仍归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响回风,一个个转折地高上去,唱至极高处,又乍然如银瓶落井,用轮指将琵琶放低了一调,一缕喉音也收得缠绵委婉,欲逝不能,终至徘徊于无声,令人魂消神荡。 东船西舫悄无言,隔一阵,才涌起了鼓掌与赞美:“曲词俱佳,声色双绝。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闻之忘俗。” “嗯,淋漓尽致而沉郁得神,与一般泛赋大不相同。” “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在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新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趁着宴乐纷陈之际,青田捉个空往船舱内的净房去。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两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悬双凤挂屏,其下的条案摆放着几尊盆景,案边挂一张锦幕,幕后才是净室。青田一进房,并不再往里去,虚脱一样就直接软在了榻上。暮云随在后头进来,一脸的又气又急,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煞住,眼见几盏绢灯下,榻前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暮云忙伸臂一揽,把青田拍抚着,口里连叹:“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着滴下了泪来。 二人正抱头对泣,外面的大门帘又“呼喇”一响。青田赶紧背过脸去摁泪,却听得是蝶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姐!” 她这才回过头来,边揩着眼泪边推了推暮云。 暮云点头向外走,被蝶仙拦下了, “不碍事儿,我的人在外头守着呢。”她紧挨着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扑面而来,“姐,你敢是傻了?还是对那人余情未了啊,啊?从前你们俩好的时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着瞒着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银的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么个下场,谁不为你心酸愤慨?个个都撒开了骂那姓乔的王八蛋!好容易这话传进他老丈人的耳朵里,今儿问来你脸上,愿意为你做主,你干什么不当席揭穿那昧心贼,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无耻嘴脸?”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脸面上揿着,“事情哪有这样简单?当初惜珠之死另有内情,我不方便说,可我告诉你,这个张延书佛口蛇心、杀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众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丑,你当他真会饶过我?更何况,哪怕我一字一泪,回头状元郎只消轻描淡写一句,说他对我不过是少年风流时走马章台、逢场作戏,我却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喷人,所谓‘疏不间亲’,一个来路不明的窑姐儿、一个千挑万选的娇婿各执一词,若是你,你信谁?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张延书要藏他的家丑,头一个就得想法子炮制我。你才听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 蝶仙起先听得一愣一愣的,后又极力地握紧了两拳,“那就没法子报复这忘恩负义的贼王八了吗?” 青田萧索地一叹:“我当初帮他,是我自个心里头爱他,并没有一丝市恩之意,也就从不图他报恩,只图他有个好前程。他如今正是前程似锦,我求仁得仁,夫复何言?” “姐,你说什么疯话?你心里难道就不恨他吗?” “女子遇人不淑,方有资格谈恨,我是自个察人不明,恨不到别人头上去。” 蝶仙一手插起腰,拧过头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又凌厉地调目逼视道:“姐,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甘心?”青田猛力地睁大了双眼,眼睛上覆满了水痕与血丝,皆在一寸一毫地龟裂,“十年前,他是目不识丁的裁缝学工,我是千金一笑的小班清倌,妈妈指着他鼻子骂,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十年后,他是极品大员的座上嘉宾,我是卖色取怜的筵前歌婢,用歌声和耻辱给他下酒,我怎么能甘心?我苦痛受尽,繁华一梦,最后落得个老大空嗟,亲口祝半世所爱和另一个女人永结同心,连一滴泪也不敢掉,我怎么能甘心?!”她折低了颈子,终是泪落纷纷,哽咽不已,“可不甘心又怎样?是我亲手养出的这条狼,谁挡着他升官发财行蜜运的路,他就咬谁。我好容易挣得半条命出来,还不知远远避开,非同他撕扯纠缠,真把整条命喂了他才算吗?” 立在一边的暮云陪泪不已,蝶仙的面上也挂下了两串珠泪,她拈起了袖口拭一拭,“可是,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瞅他平步青云,你却两手空空。不,绝不能就此便宜他,非得拿出些手段来逼他好好给你些补偿。” 青田拂去了余泪,脸颊上两团湿乎乎的半残脂粉早已遮不住未愈的伤斑,淡淡的青一块紫一块。“怎么补偿,钱吗?但我不可惜钱,我只可惜我这一腔子真情,活生生就是眼看着山林清泉一路流进了街边的臭水沟,叶落不起、覆水难收,哪怕有法子再把那污水一瓢瓢地舀起来还我,我也是不肯要了。我不用补偿,没什么能补偿我。” 蝶仙失神的双眼茫然地空望着,“莫非、莫非就这么算了?” 青田把唇角微微一扬,扬起了茫茫的尘雾来,“十年来,我都叫姓乔的对外说,他在江南有一房远亲帮扶他学业,始终也不肯公开承认给过他一文钱、与他有私情。这固然是为了生意着想,可另有一层顾虑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眼前说出来也不碍什么了。说句大实话,我早料定乔运则绝非凡辈,不是说我未卜先知,知道他一定会大魁天下,但凭他的笔力挣一个两榜出身,我是从无一丝怀疑的,因而我不愿意事先就让他落一个‘受惠于妓’的名儿,白叫人把他的人品看低了。这番打算本是为了他,如今倒也成全了我自个。只要我不出头吵闹,这件事就算了无生息地过去了,我照旧能花团锦簇、旗帜飞扬,好好做我的生意。正是我方才当众所言,做生意,最怕被人说倒贴。就说蝶仙你这样,背过了客人只和戏子们厮混,也花了不少冤枉钱,可你不过图个身子的快活,竟是出钱‘倒嫖’了男人们一般。而我呢,我不但贴钱,连整副的心血也全贴了上去,贴成这个样子男人都不要我,我的价儿得有多低贱?眼前之境,即便最后把状元郎弄得个身败名裂,于我又有什么好处?至多拿自个血淋淋的伤口给那些无关痛痒之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心的会为我叹上一声,更多的怕也只会取笑我一句‘窑姐儿妄想当状元夫人,活该!’” 她递出手,握住了蝶仙和暮云,轮流向她们看一看,“我沦落至此,姐妹们却没一个人拿这话笑我,反而都护着我、宽慰我、为我抱不平,只这一条就足够我开释怨念、心存感激。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个月,眼下也想通透了。众生畏果,菩萨畏因,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又岂可委诸于他者?我自己种下了孽因,就得自己来尝这苦果。” 蝶仙与暮云相觑一番,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是词穷,最终不约而同地低叹了一声: “姐……” “姑娘……” 青田笑了笑,带着隐约的伤痕,如一玦微瑕细玉,“好了,别哭了,瞧哭得这样,脸全花了,一块洗洗脸,补一补脂粉。暮云,你去把我和妹妹的衣包取来。” 小班倌人出局,照例全带的有衣包,除不同场合所需的外裳、便装外,譬如客人兴致一来要倌人票上一折戏,也得有自家的戏服行头,哪怕就只侍坐一旁,时间稍一长也需另换过一套两套,方才显出红倌人的排场来。暮云找到跟班娘姨,取了两个大衣包。蝶仙本打扮得娇艳风流,却改换了一袭清素衣裙,面目焕然一新。青田所换的一套衣裳乍一看与前一套丝毫无异,只细细一望,才见衣料上原先含苞待放的一朵朵牡丹花,尽皆盛开。 不出一会儿,怀雅堂的两位倌人就各携侍婢重回华筵。奉酒添歌,衣卷觞飞。若偶遇上落寞处那一道狼一样深幽的目光,青田便星眼朦胧,微微地娇嗲:“乔公子,哟,不对,乔大人,你可输了祝大人两遭了,该把这四杯都折在一起吃呢……” 无人瞧得出这一个如菱似桂的娇娃是怎样在明眸一转、盛绽秋波时,双足沥血地背负着生命的风波与月露,惆怅而清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九 九 莲漏沉沉,华月将隐。湖面的月影分分没入了水底,水有渐次的动荡,水波止处,已是另一片新天,另一座庭院深深深几许。 摄政王府有七进,大小跨院间处处闪耀着永夜灯的灯火。又见豁然开朗的一片围场,十方点满了通明火把,一匹白马正绕场飞奔,马背上“嗖嗖”地矢不绝发。 场内的一排箭垛吃了有足近百数的铁箭,马上的射手才腾身落地,一双夹纱快靴溅起了细细的尘沙。额鼻有微汗,横手一抹,抹出了一副浓烈眉目。齐奢吁口气,解开了背后射空的箭囊。 箭圃之侧是角觝场,齐奢一进场,就有几名小监迅速地替他宽解掉上衣。人顷刻间已是上身赤裸,高喊了一句蒙古话。下头伏跪着十来名扁鼻细目的鞑靼摔跤手,放声齐应。齐奢手指一人,那人起立,陪他一同走去场地的中央,摁胸对行一礼后,便开始了搏击。两个人如两头笨重的公牛一样极其缓慢地退两步、进两步,又瞬间似两只矫捷的豹,灵敏地厮打成一团。其余的摔跤手也各自对练,一刻不断地跌扑扳搡着。 半刻钟后,齐奢下了场,小监们将汗透的衣裤与鞋袜从他身上一一褪去。不定明灭的火光便照耀着一具精赤的男体,炎热、光亮、壮硕而流畅,似一件锻炉里的重兵器。随即,沁凉的新井水四面泼来,就替这兵器淬了火。 接下来是早餐。精致的小饭厅内,桌上是整盆的清炖羊肉,齐奢自己抓了把汉玉柄的雪亮小刀割食,一眨眼就消灭个精光。而这时方才金鸡三唱,曙色盈窗。那一头,周敦捧入了亲王的冠冕大装。 从摄政王府至皇城沿途早已肃清了道路,近寅时三刻,辇辂伞盖拥着齐奢的大轿进入了紫禁城。皇极门的金台御幄正中是金灿灿的龙椅,龙椅左侧打横摆一张雕漆大宝座,齐奢就踞身于这宝座之上。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次净鞭,还有高亢而悠远的一声: “皇——上——驾——到——” 刹时间,御道的两侧及金台的两厢檐柱间,文武官员纷纷伏地,齐奢亦下座跪倒。但闻履舄笃笃,九位锦衣力士手擎五把巨伞、四柄团扇,分列于丹墀四周。一位十来岁的少年人缓步上殿,十二团龙的衮服辉映着初升的朝阳,旒冕冕珠覆面,其下,有覆不住的一对目如漆点。 此即当今圣主,年仅十一岁的少帝——齐宏。 齐宏在御座上开肩端坐,向这边点点头,“皇叔父摄政王,例朝开始。” 齐奢领命,重新于左首落座,“各人平身。”于是又“哗啦啦”一阵,百官层层起立。东西檐柱下大九卿与六科廊的序立之地早已立满了朝官,而内阁辅臣序立的御幄边却单只见两人:前头的总有五六十岁,后头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瘦高男子,着一品朝服,留清朗见肉的两撇唇髭,削稳内敛。 齐奢的目光向这里直射而来,“王正廷大人。” 那男子向前半步,“臣在。” “九日、十三日早朝,王却钊、王正浩两位阁臣连续告假,为何今日仍旧缺席?” “回摄政王,昨日中秋家宴,两位大人多吃了几只螃蟹,一时受了寒,身子不适,故此缺席。” “王却钊大人素来硬朗,至老弥坚,据说日啖田螺三百颗,怎么区区几只螃蟹便消受不了?” “确是螃蟹,”王正廷睨向另一位阁臣,“魏渊大人昨日也在宴上,可以作证。” 身宽体胖的魏渊曲身拱手,“确是螃蟹。”仿佛史官在叙述一件百年大事,异常肃穆。 带着一式的肃穆,王正廷抬脸直视齐奢。他眼睛的弧线生得很像他的父亲和兄长,但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不见一星浊浪滔天的嚣张,却如冰封的河,极静谧、极沉闷,只不知水下是否潜游着食人鱼。 齐奢与之对视一刻,无言移目,“各衙门依次奏事。” 大殿外的石晷上,铜指针的黑影渐移向东。一个时辰后,大朝结束。齐奢再由皇极台直趋午门崇定院,换一身平蛟白袍,将案头黄匣子的奏本 一一批复。间隙,不断有官员求见。一直到未初时分,才有空开饭。饭食很简单,三四个荤菜,一桶米饭,一碗子蟹汤。齐奢仍旧是那副吃相,风卷残云,颗粒无剩。漱了口,喝碗茶,即乘轿前往乾清宫。 宫中养正轩,澄泥金砖由一双石青云履下悄声地滑过,滑向一方明黄朱红的裁绒毯。 “臣齐奢恭请圣安。” 缂金桌围的御案后,少帝齐宏闻声抬头,头上除去了冕冠,面目便一下醒然可亲。两眉尖秀,微带女儿相,是像他的生母西太后喜荷的,嘴边也有对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酒涡,笑起来格外甜。他衣裾带风地快步下堂,递出两手来,“皇叔快请起!说了多少回了,皇叔腿有旧疾,前阵子又受了伤,没外人的地方,这跪拜之礼尽可免去。” 齐奢拔身而起,双目微垂,注望着下方的童稚笑靥。正是这孩子的父亲,曾夺走属于他齐奢的一切:父皇的恩宠,储君之位,他爱妻与幼子的性命,差点儿还有他自己的。在被幽禁的四年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一日一夜,齐奢停止过对这位长兄的憎恨,即便其人已逝——令人不齿地赤身死在一位宫妃的身上——他仍然恨他,所以他也一样恨他的儿子。但是,假如碰上的有些人净朗如天,有些事就会如天气,由隆冬至炎夏皆在不知不觉间。齐奢早分不清是何时对齐宏产生了如斯深厚的感情,是这孩子在万人大朝会上突然白了脸躲去他身后,是崇敬而羡慕地捧着他的战盔说皇叔你也教朕打仗好不好,或是呜呜地哭着抚他手上打猎留下的一块新伤皇叔你疼不疼朕给你吹吹——泪浸的黑眸子纯澈如幼鹿,足以令最强悍的猎手放低手内的铁弓。齐奢没有孩子,除了那个出生不满一月就被谋害的婴儿,可他想,他对齐宏的感情应该就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感情,他愿意守护他、教导他、栽培他。直到有一天,经他劳作过的土地会发出又一季的新苗。就算这是复仇好了,用爱与诚,在他仇敌的骨肉中,植入他自己的魂灵。 齐奢垂望着齐宏,深沉的眼底漾起了笑意,“皇上恤下之意,臣心领,只这话望皇上日后不要再提。” 齐宏微愕,“为何?” “皇上冲龄践祚,朝中固然不乏忠心辅佐、保固皇图之臣,存蓄异心、欺藐幼主者也大有人在。臣蒙皇上拔擢,一人下万人上,为天下之表率,臣对皇上恭谨十分,就没人敢只做九分。” 齐宏嘴一抿,绽出了两边的梨涡,“皇叔总这么替朕着想。”手仍牵着齐奢的袖,扯一扯,就提步踱回了案后,“皇叔也坐吧。应习,给皇叔看茶。” 一位鸡皮鹤发的老监捧来了一盅冰糖菊花茶,齐奢就在常年摆在御案一侧的太师椅上落座,接过茶,将盖盅刮两刮,“司礼监给皇上送来的奏折,皇上都看了?” “都看了,只有一处不明白。” “皇上请讲。” 齐宏抹了抹额头,姿态极为少年老成,“两淮盐运使期满,呈报的接替人选为何是路谦思?” “皇上认为有何不妥?” “谁都知道,路谦思最早是前任户部右侍郎王正勋的幕客,皇叔前一阵既已使出雷霆手段除掉王正勋,为何反过来倒要用他的人?再说路谦思,此人任临江府清江县知县时,就被弹劾一年贪污十万之巨,后来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时也是因为贪墨被参,不过因为王家拿‘查无实据’托保才未深究下去。如今他九年考满,就算例升,不过给个闲职罢了。盐、漕、河,乃江南三大政,盐政为首,九个盐运司衙门又以两淮为大,盐官人选重中之重。为何皇叔千挑万拣,最后却拣中这么一个人?” 齐奢的笑容温厚而慈爱,“‘有王虽小,元子哉。’皇上小小年纪已有度势之智、察人之明,日后必是一代圣主。” 齐宏转睛咧嘴,终现出孩童的顽皮,“拍马屁,朕可不容皇叔专美。皇叔自来英明天纵、老成谋国,此举必有深意,朕愿一闻其详。” 齐奢出声而笑,又正一正颜色道:“正如皇上所言,除掉王正勋臣所使的是雷 霆手段,后来又坚持不肯纳用王家所提的补缺人选,最近例朝他们父子几个就连连缺席,以示抗议。有道是‘事缓则圆’,此时便不宜再一味紧逼,适当退步妥协、安抚王家才是正办。至于路谦思,皇上才也说了,此人不可启用之处何在?” “贪。” “贪。清江县是个小县,这路谦思就有本事一年刮出十万两银子,那么皇上想想,以两淮之富饶,五年,他能刮多少?” 齐宏拧紧了眉,“五年?” 齐奢抿口茶,不紧不慢道:“臣有信心,五年内必可尽根剪除外戚,届时,也正值皇上年满十六、大婚亲政之期。不过朝廷近些年囿于党争,内耗甚重,户部也被王家所把持,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去年给两宫太后做寿,太仓之银就已显捉襟见肘之相,这皇上也是知道的。到时候大政归还,皇上必要自己扎扎实实地做些事出来,以显除旧布新之意,可若国库空虚,一切便成妄谈,怕是不得不甫一亲政便加赋扰民,未免有损于皇上的仁君之名。” 眉头粲然一开,齐宏将手往书案上击下去,“皇叔这是给朕弄了只钱耙子!” 齐奢报以赞许的一笑,“我主圣明。要给这路谦思找罪名,那是‘秃子当和尚——不费手续的事儿’,这钱耙子现在是奉旨贪污,将来皇上只需再下一道圣旨,把他辛辛苦苦、日耙夜耙攒起来的那些家底抄没充公。皇上既可以一夜暴富,又惩治了贪腐,再加上这路谦思今日是摄政王保荐的人,皇上拿下他,就等于告诉百官黎民,真龙天子亲裁大政之日,所谓‘摄政’,尽可休矣。” 天生的早慧、熟读的历史、日夜所见的胜残去杀,足以令齐宏彻彻底底地懂得这一番话,以及其背后心思的珍贵。他徐步走去到齐奢的椅旁,见那总带有一身素整军人气的大人物立即也谦恭地起立,含笑看进他的眼。齐宏也笑出了一双小小的酒窝,“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怕只有母后与皇叔才是真心待朕。” “圣母皇太后驾到——” 遥遥的一声,是外间的太监在传驾,叔侄二人赶忙一道整冠出迎。不久,便见西太后喜荷婀娜而入。她臂上挽两道厚纱披帛,纱上皆是绣带绞出的大朵月季,一袭金凤宫装的领口密簇着真丝荷瓣,愈加托出了下颌纤锐的走线。她将一手曼妙地轻抬,“免礼,快免礼。赵胜扶皇帝起来,三爷也起来吧。” 太监赵胜入宫前是拳师,走起路来也步伐沉定,显然是武功精深的样子,一边笑哧哧地口称“万岁”,伸出两条肉鼓鼓的膀子挽起了齐宏。齐宏又亲挽着母亲入座,道:“母后有事叫人传召就是,这么大日头一路走来,叫儿臣于心何安?” “母后想来看看宏儿跟皇叔学习理政的样子。”喜荷右手上套着两支碧桃喜鹊的银嵌瓷松石护甲,轻轻爱抚过儿子的头颈,带着满目的眷恋。因此当乌眸转投向齐奢时,也只似不经意间捎上了同一份神情,“三爷都好?又有好些天没见着了。” 齐奢双目下望,恪守礼节地放空了对面切切的注视,“托圣母皇太后的福,臣安好,只是朝中事务繁忙,近几日未曾得空进宫请安,请太后见谅。” “三爷日夜操劳,还要亲力亲为地教导宏儿,辛苦了。” “太后言重,辅佐幼主廓清政体乃臣分内之事,‘教导’二字万不敢受。臣不打扰太后与皇上了,先行告退。” 满身的纱和丝、珠翠和明铛,令喜荷自觉似一张扑蝴蝶的绣网。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齐奢行礼、礼毕、退行、旋身步出,却始终未能网住他半片眼神。不仅是他的眼神,他的整个人全在从她的掌握中飞走。那天她夜闯王府,他答应很快进宫来看她,但他一直没有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来得越来越少,只越来越多地推脱她、敷衍她、拒绝她……喜荷迷乱而又无措,她到底该怎样捉住他?用捉蝶的素手,捉一只大鹏的翱翔? 她只好不露痕迹地浅笑着,再把眼中无处安放的柔情定回了身旁,给那生有着同她一样浅浅酒窝的、明黄龙衣的少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十 十 离开乾清宫后,齐奢一直在崇定院待到了酉末时分,方才出宫归邸。一径直趋府内的书房“和道堂”,批阅镇抚司的秘折。 这一天折子不多,不出小半个时辰,该阅该复的均已一一理妥。正在桌前伸一个懒腰,已听见周敦隔着门帘打问:“主子歇歇?用口饭?”齐奢“嗯”一声,那边就马上掉脸嚷出去:“传饭!萃意、幼烟,都进来伺候着吧。” 转眼即见两个年纪十七八上下的大丫头,各捧着茶盘、银盆窈窕而入。周敦侧身避让,却“哟”的一声,“萃意姑娘,你踩着咱家脚了。” 那萃意回过身来,一张脸蛋端的是少艾可人,双眼极黑极亮,神采惊鸿,“什么我踩了你的脚,是你自己手慢脚慢,险些绊我一跤。”眼一翻,只管把茶送来齐奢的手前,“王爷,你也不管教这奴才,由他翻弄口舌给我们挑刺。” 另一个叫做幼烟的则生得眉沉春山,满面的娴柔,一双玉手自盆中捞一条热手巾,拧干了温在齐奢的面上,“你少些是非吧,成天叽里呱啦的也不怕吵得爷心烦。” 萃意笑哼半声,“倒要你这蹄子来教训我,我不过说几句话,不见得就吵着了爷,要说吵啊,外头那动静可比我吵得热闹。” 和道堂外的秋蝉声声向晚,其间又缠绕着隐隐一曲高歌,随风回环。 齐奢打开半闭的眼目,“哪个在那里唱歌?” 萃意替他按捏着肩颈,字字娇爽:“嗐,今儿八月十六,继妃娘娘说昨儿的府宴上还剩了十几篓子大螃蟹,放坏了可惜,就叫做成了海皇羹,把各位娘娘与姬人小主全请齐了,再开一回赏月团圆宴,知道王爷这阵子看公文也没敢打扰。王爷若看完了,不妨去同继妃娘娘她们坐一会子,把饭开在那里岂不好?” 一旁的幼烟将手巾浸回盆中,两腮含笑道:“是啊王爷,老待在书房里多闷得慌。” 齐奢挨个向两位美婢一望,就微微地笑了,“好,看看去。” 宴席开在跨水的花园西头,一座名为“索源阁”的香榭中。齐奢一到,迎头相接的正是府中的继妃詹氏。 皇室等级分明,亲王的妻妾亦分为数等,由正妃、侧妃、世妃、王嫔,至无封号的姬人。齐奢结发的正妃原也出自詹家,就是这一位詹氏的堂姐,但很早就死于储位之乱。齐奢不愿再立正妃,因此只将继妻詹氏册为继妃,除名号之差外,一切规制礼遇皆如正妃,手握持家之权。 詹氏看起来总有三十上下,一张宽宽的圆脸是有福之相,身材丰润,穿着金棕色方胜鸾鸟的褙子,头戴金宝狄髻,连声告罪:“这些下人越来越不会当差了,王爷来也不知道通报一声。萃意,你还笑!” 榭中另坐着十余名女子,均是有名号的妃嫔,各人整衣万福。两边曲廊中则是其余的低等姬人,祝礼之声亦是不绝于耳。 莺莺燕燕,佳丽三千。 萃意露齿一笑,灵巧飞扬,“娘娘可别错怪好人,要不是奴婢提议,王爷恐怕还不赏脸呢。” 幼烟接过了詹氏手中的桂花酒,低眼奉予齐奢。 齐奢摆摆手,“是我不叫通报的,你们接着取乐,我不过是凑个趣,添张椅子就好。才是谁唱歌来着,怎么不接着唱了?” 詹氏将他引来自己的正位坐下,笑指住侧首座上的一位女子,“还有谁?自然是小顺妹妹。她天生一副黄鹂般的好嗓子,咱们请了又请,她才肯引吭一曲。这下王爷来了,快吩咐她多多唱来,我们也借光一饱耳福。” 齐奢拍了拍前额,“我竟糊涂了。顺 妃当姑娘的时候,家里人常规劝她‘音乐非闺中事’,她却说‘性喜于彼,不能止’,一副妙喉名噪京城,是贵族小姐里出了名的,在府里这些年我也难得听几回,想来已是经久不闻了。” 顺妃山花翠髻、石竹罗衣,一双长方大眼,眼中却含着极尖刻的什么,“王爷想得起听妾妃的歌儿吗?妾妃唱得有什么好,哪比得上人家什么槐花胡同,什么段、青、田?” 风自水面上吹来,“噗”一声,吹熄了一截红烛,浮于齐奢眼眉间的笑意一并熄灭,一张脸又沉又黑。椅子刺耳地“呲啦”一声,人一语不发地掉身就走。萃意同幼烟交一个眼神,也不敢多话,各领着小丫头们疾步随上。詹氏惶色满盈地叫道:“王爷,小顺妹妹她多吃了几杯酒,王爷别计较。王爷!” 满廊的姬妾们珰环如雨,一声起一声落,“恭送王爷。” 榭前小桥的一株桂花树边,齐奢与一干长随的背影冉冉消失。 詹氏转回了身子,一改方才的温和之态,出言厉责:“顺妃,你身为侧妃,怎可如此言语失检?胡说乱道些什么?” 顺妃幽幽怨怨道:“娘娘,不是妾妃胡说。娘娘没见昨儿十五团圆宴,王爷也不过略坐了一坐,魂不守舍的,近来总这样。今儿妾妃才知道缘故!娘娘只管找人问问看,王爷上个月被刺到底是在府门前,还是在别的什么好地方?” “我问你,你自在深宅大院中,这话从何听来?又怎知不是谣言?” “文雪这丫头告诉我的,她的亲哥哥就在镇抚司当值,那夜里刚好赶上处理刺案,说王爷就是在槐花胡同被刺客堵住的。” “好,好。”詹氏两颊抽搐,一面连连点着头,掣高了声调,“去,传管家孙秀达,叫他领上两人,带铁榔头来见我。” 不一会儿,便见一名满脸憨厚的微胖中年男子,一溜小跑着赶来廊外,“继妃娘娘有何吩咐?” 詹氏伸臂向顺妃座后的一名小鬟一指,“这婢子既然嘴上没有把门,那也就不必白留着一副好牙口了,替我拿下,敲掉她全副牙齿,然后交给老子娘领回去。另外她还有个兄弟在镇抚司的,你转告王爷,那也是个多嘴嚼舌的奴才坯子,留不得了。” 孙秀达一一应下,随后就将手一招,其后的两名太监猱身上前,哪里管那名叫文雪的小婢瘫倒在地下痛哭求饶,只管摁住她撕开嘴,“砰砰”就砸下了铁榔头。文雪刹时间血流如注,昏死在地。 远远近近的姬妇们皆噤若寒蝉,顺妃更是脚一软,也几乎晕过去。詹氏正襟危坐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王爷遇刺一事早有定论,谁也不许造谣生事,‘槐花胡同’这四个字,以后倘有人再敢提起一次,这就是先例!谁在那里喧哗?” 众姬也纷纷张望,不知是哪个有胆子在一片屏气敛声间大呼小叫。詹氏绞紧了眉头,“容、婉二位世妃,你们且代我前去瞧瞧是谁,给我重重地申饬。一离了我的眼,都这样没规没矩起来。” 那容妃和婉妃应下,并肩出了榭亭,直往乱处觅来。沿途一字立满了低等的姬人,次第曲身,似一带红红绿绿的波浪。到了廊尾处,则见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妇,额横黑绸纂,正掐着腰鼓胸大叫:“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凭什么不请我们娘娘?我们娘娘是世妃,这么高身份怎么就不能列席?”她身后有一青春少妇,与众女相比,衣衫寒酸,发间也只一头风凉押发,却是不世的一副丽容,往那里一站,满天的明月光就单洒来她一人身上,骨格风华,清美绝俗。 “哟,我当是谁呢?”容妃先住了脚,她长 身玉立,又踩在阶上,更显得居高视人,“原来是香寿妹妹。” “哦,”婉妃的样子纤弱不禁,娇滴滴拿绢子掩着嘴,“我就说看着眼熟,姐姐不提,我都忘了这么个人了。” 香寿盼向她们二人,几柱漆干荷叶灯下,似有一张红纱抛来她面上,满面透红,拿低得听不见的细音叫了两声“姐姐”。倒是前头那老婆子向前一步,扯开了嗓门,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道:“两位娘娘来得好!昨天晚上八月十五赏月宴就没有我们娘娘的席位,今天是继妃娘娘摆宴,满府女眷都受了邀请,为什么独不请我们娘娘?我们娘娘和二位一样也是世妃的身份,就算不能一起坐在上头,在这廊下也该有一席之地。” 婉妃吃吃地笑在手绢内,又露出粉嘟嘟的一点唇,“照规矩,有份位的侧妃、世妃、王嫔,每日清早都要去继妃娘娘的风月双清阁请安,这位既然也是四世妃之一,怎么倒从没见过她来立规矩?” 老妇面目凶恶,悍泼非常,“不是咱们不去立规矩,是继妃娘娘不许。” “知道不许就好。”一枚双雁衔芦的银华胜在容妃的额际垂下两穗翠羽,软软摇摆,愈发衬出她脸色的强硬来,“也不想想自己为什么身居世妃之位,却连与姬人同席的资格都没有?我竟奉劝你别在这里讨人嫌,趁早遮羞避世、守己度日罢了!走!” 婉妃跟着旋过身,牢骚一声:“自己不要脸,就怪不得别人。” 老妇待要争辩,却已被后头一把扯住。“奶妈,别说了,走吧,求你了,走吧。”晶莹的手与腕微微颤动着,似一弯水中月。 老妇一回头,神色尽改,一团杀气化作了满面怜惜,“娘娘,别哭,走,咱们走,不同这些势利小人说话。呸!不请我们,我们还不稀罕来呢!……”咄咄骂着,折身走开。 近处所坐的一群均是王府中身份最低的侍妾,三三两两,品头论足:“真不长眼,正赶在继妃娘娘的气头上撞来。” “哼,谁不知她想什么?还不是想来见上王爷一面。王爷哪儿还记得起她这么号人?” “就是,不自量力。” “你别看她那样儿,也不是省油的灯,狐媚谄道得厉害。” “我也隐约听过,说她原是宫里的大太监从南边买来当礼物送给王爷的。” “是,说出来能吓死人,她呀,是‘扬州瘦马’。” “对!她就是‘瘦马’出身的,一点儿不错。” “姐姐,什么是‘瘦马’?” “哎呀,你可真笨,瘦马都不知道。就是那些从小被人伢子买了去教习各种媚人之术,养到十几岁再卖给人当小婆子的下贱女人,比妓女也强不了多少。” “如此说来,这位娘娘的出身如此卑贱,还被晋封为‘世妃’,从前也该很得王爷的宠爱吧?” “什么‘娘娘’!以为顶着个‘世妃’的头衔就能自欺欺人?别说容妃娘娘她们,就咱们,谁把她当个世妃,见着她有人行一个半个礼没有?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哟,你没见过她吗?” “没有,我来府里一年多了,第一回见。” “香寿,就是从前的‘寿妃’,名号虽然没废,可比个三等丫头都不如。还有她那个姚奶妈,跳梁小丑!以后你若见着她们主仆俩,远着些。” …… 人言可畏处,被姚奶妈搀在手内的香寿纤腰约素、一步一韵,把自己走成了一首诗: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诗里头,蕴藉着一段烟云往事的欲说还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十一 十一 而另有一种欲说还休,强悍的、暴躁的,则在隔花隔水的和道堂。 齐奢数次张口,出来的却只一句:“撤掉。” 萃意和幼烟默然不语,又将满桌的菜肴原封不动地一一端走,人也无息走开。 室内只剩了周敦一人相陪,只看他眼睛骨碌碌转一圈,自书案上的一只黑漆小圆盘内抓一颗麻皮核桃,又取过了银把铁钳“卡啦”一下,仔细地去了皮,剥出果肉来,“爷,晚饭不吃,吃点儿桃仁吧。桃仁补气养血,去燥化痰,温肺润肠,固肾生精,益命门,处三焦,乌须发,愈石淋……” 齐奢早就绷不住笑开,“你这狗东西才石淋呢!”手却接过了核桃肉扔进嘴里,把头朝椅背上一仰,悠悠吸了一鼻子气,“方才当真失态,哎,我这算不算——恼羞成怒?” 周敦只管捏着钳子开核桃,眼角浮起了一层笑,“爷恼的是顺妃娘娘,还是段姑娘?” 齐奢并不答,眼皮子微微一颤,如被拨动的琴弦,有不尽余响。“‘她’——最近怎么样?” “还老样子,身边人来人往的,不是金马客,就是翰林才,莫不以一临妆阁、一睹颜色为荣。哦,倒有一桩新闻,王爷听没听过‘茶壶钱罐’的名头?” “呃,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爷好记性。前几天,裘奶奶带着一票家人去怀雅堂大闹,说段姑娘敷衍生意,让她赔钱,结果却被段姑娘三言两语逼得当场脱了金梁冠。官场上都说,‘茶壶钱罐’酿了一肚子金元宝,碰见爆炭,也只得化作金水一吐为快。” “不会吧,听说这裘奶奶风头很健,是有名的悍妇,怎肯就范?” “段姑娘吓唬人家,说要让龟奴把御史奶奶给强办喽!” 齐奢哈哈大笑,展臂从周敦的手内拈一只钳开一半的核桃,自己挖出果仁来吃,“也就她干得出。御史奶奶呢,总不成这么善罢甘休,没把这场子找回来?” “御史奶奶倒没怎么,当天夜里裘御史自个上门,动手打了段姑娘——” “喀嚓”一下,令周敦收声,他提目相觑,见齐奢手内的核桃已被其连壳带肉的捏了个粉碎,人的两眉间亦蹙起了核桃大的一个疙瘩。周敦忙自怀中摸出一方帕子,跪低了替齐奢抹拭手掌,“爷心疼啦?” “轮得着我心疼嘛。”盯着掌心的一塌糊涂,有许多细密的碎屑滞留不肯去,“接着说。” 周敦窥一窥齐奢的面色,续道:“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三天没开门做生意。昨儿出了祝一庆大人一趟堂唱,张延书大人也在,还带着新女婿,当着一桌子人问段姑娘,究竟她和状元郎之间有无瓜葛——哟,扎破了,渗血呢。” 齐奢垂望着被擦净的掌心中一滴血慢慢地鼓出,似一颗掌纹结出的红豆。“别管它,”他咬了一下牙,“说你的。” 周敦抖了抖手里的雪帕,拿一角摁住出血,“段姑娘一口否认,说辞圆融,一顿饭伺候了祝大人和状元郎两个局,宾主尽欢。” “成了。”齐奢抽出手,手掌里攥着个细小的伤口,唇齿间攥着无际沉 默。 倒是周敦,将帕子叠起了掖入袖中,慢吞吞地吁口气道:“王爷十七岁从鞑靼回国,那年奴才十四,自那时起,就一直日夜不离地跟在王爷身边,到今天十一年了。王爷心里的想法,奴才不敢说全能猜透,可总也八九不离十。只有这段姑娘,叫奴才想不通。先王妃就不去提了,现今府里的娘娘主子们虽多,有几位是王爷为拉拢世族的联姻,剩下的不过是因为王爷头先被先皇关了好几年,见不着一丝荤,蛟龙脱锁、猛虎下山,再加上一天同王家角力争逐,劳心劳神之下,弄出支脂粉队伍来消遣消遣也平常得紧。说句大不敬之言,好些个姬人小主同帘子胡同里那些陪王爷取乐的小龙阳们也不过半斤八两。王爷向来壮志凌云,从不在声色上用心,奴才印象里,好像只以前的寿妃娘娘王爷正经迷恋过一阵,后来出了那事儿也就丢开了。说起这段姑娘,才貌自也是一等一的,可王爷什么样的没见过,一样才貌的闺中千金也视若等闲,为何却对这样一个楼头卖笑之人倾倒不已、逆来顺受?直到最近这两天,奴才仿佛才明白了一点儿。” 窗下有灯花轻爆,齐奢的眼底迸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公公倒是本王的知心人。” “这话可折杀奴才了!”周敦往地下磕了个响头,又把后脑勺抓一抓,“奴才这些年跟着王爷也学了不少文绉绉的漂亮说话,有一句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王爷的红颜知己只怕最后还真落在这位段姑娘身上——柔而不卷,刚而不折,情真思慧,意净心明。” 齐奢笑着朝前虚踢一脚,“你倒别在这文绉绉上用心,我且问你,我叫你同武师新学的那套长刀怎么样了?” 周敦跪在那儿把两边的袖口推一推,顺手替齐奢捶起了腿来,“承蒙爷看得起,奴才哪儿敢不用心?早学成了。昨儿还跟何无为过了两手,那家伙说凭奴才现在的身手,近身相搏,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 “呵,挺给爷争气。” “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众所周知,圣母皇太后跟前的赵胜入宫前是练家子,有功夫傍身的,奴才在拳脚上虽比不得他,可要论箭法骑术,内宦中奴才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想当年王爷被幽禁的时候,奴才就天天陪着王爷一起开铁弓,这么多年,只要不在爷跟前当值,一定自己埋头苦练。并不是奴才夸口,能将十石大弓挽满之人,怕中军将士里也挑不出多少。”周敦骄傲地仰起脸,脸庞干净而青春洋溢,像个大孩子。 齐奢却叹一声,注目里满是惋惜,“你呀,为人浑厚,处世精明,又有长性,又不怕吃苦,倘若不是这么个刑余之身,放到哪儿怕不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 周敦的眼睛闪动了两下,眼里勃动着洋洋英气,“爷忘了?四年前同鞑靼打那一场恶仗,奴才想随爷一起上战场,所有的将官都笑话奴才,说打仗是站着撒尿的人的事儿。爷力排众议,亲赐给奴才一套银甲胄,跟奴才说:‘好好干,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的地方,不在茅房,在沙场。’那一天,奴才血染战衣,手刃敌军三十八人,从此后大家伙见到奴才,都会拍着膀子称奴才一句:‘周兄弟!’”周敦用明黑 的双眸笔直地凝向齐奢,“奴才虽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可奴才心里从不把自己当一个废人看待,就是因为王爷从不把奴才当一个废人看待。” 一阵静寂到来,静寂里是战场上的鼓号杀喊,振聋发聩的同生与共死。主仆俩一起笑了,齐奢伸手摸摸周敦的脑袋,“起来,外头走走,今儿月亮好。” 周敦马上爬起身,双手承托,“爷最喜欢星天,一向不喜欢月亮,说把星星全遮没了,怎么忽有了赏月的兴致?” “废话,那星星不在怎么办哪,爷还不兴瞧瞧月亮?总不成给自个闷死?” “奴才顺着这话往下接一句,爷听听,能不能说到爷心坎里?心上人不在,床上人也得有一个,温席暖枕,聊胜于无。” 齐奢一臂甩开了搀扶,闷声而乐。 周敦也笑得嘿嘿的,“爷,您倒是吩咐奴才一句,今儿晚上侍寝是哪位主子哪?奴才也好早些派人准备。” “随便,都好。” “得嘞,那奴才就替爷安排了。” 齐奢将手一摆,示意他自去,另一手则往前一展,自己推开了后门。 院内一爿圆月,当头就泼下一盆子银光。他举头望月望了许久,低头时就有了甜蜜的苦笑。不管他如何日复一日地借着无休止的忙碌想要摆脱那个念头,它却把他日复一日地抓得更牢。每当他置身于夜空下,星或月,或深深的黑暗,这念头总是第一个蹦出来——他想她。而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此际所经历的一切:被不知谁搂在怀内,颊上贴过张臭气熏天的嘴;绣帐牙床,陌生的手和熟悉的贪婪,血淋淋给一只动物剥皮那样,把她剥光。 齐奢不知道,如果他用其他男人对待她的方式,或用自己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事情会不会简单扼要些。他只知道,他做不到忘记她——他做到了从一个被废的皇子爬上帝国权力的顶峰,但却做不到忘记一个人。没错,这个人仅仅是一名卑贱的娼妓,可难道她不曾令他的大地震动、神魂失所?难道她没有令他眼前的满月变作缺口?自那里,窥得见另一边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那是彼岸的洪光,照来他脸上。 齐奢默默地沉思着,而后终于决意,既然她是他在冥冥中所见的唯一神迹,那么他就该像爱神一样来爱她:接受一切最为艰苦的试炼,大庄严,大无畏。 身后响起了履舄纷陈,有人轻声说:“王爷,姬人小主已经到了,洗漱安歇吧。” 他回过脸,点了下头。 卧房的被衾里已等着多情温热的女人,容他卸掉男人的繁重疲惫,就如同他每日凌晨同摔角手们所进行的喘息流汗、结结实实的肉搏一样,只是这样。床,与床前明月光,这两者间是无任何关联的。 肉体的满足令睡意迅速来袭,恍惚间,他感到身边的女人被扶走,接下来会有人替她推拿穴位、喂一盅草药。齐奢听见自己打起了鼻鼾,女人大约也以为他睡沉了,悄声在那里问:“崔妈妈,王爷为什么总不许我们留孕、不要孩子?” “嘘……” 再之后,就没有任何声息了,抑或,是他睡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十二 十二 这样迅猛酣实的睡眠,对有些人来说,是最大的奢侈。 青田已开始习惯了无眠,有时也能睡过去,可一睡过去就做梦。梦里,她站在雾霭霭的荒原上,四面空寂,天在黑,黑天像一块棺材板一样一分分地从她头顶扣下来,她拿手臂去顶,手臂寸寸断折,直到整个人被碾作了血末。或者直接就被埋在棺材里,把指甲挠得一根根剥落,越来越喘不上气,地面上有好多人在走过来走过去,可谁也听不见她。要不然就是光身露体地躺着,从锁骨到下腹裂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乔运则就趴在那儿,拿嘴把她的五脏心肝一件件拽出来吃掉,他满脸都是血地俯视着她笑,而她疼啊,疼得撕心裂肺。那么真实的疼痛,真实得触手可及。总是猛地惊坐起,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胃部绞痛,长痛至黄昏。 然而黄昏后她却是另一副样子,盛宴间迎眉送眼、浅唱低觞,自己却知道但凡稍一低头,势必泪涌如崩。最眼拙的人也发现她瘦了,却只赞好看,夸她从前是“荷粉露垂”,如今却是“翠袖惊风”。她撩一撩眼波,笑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这可是‘捧杀’。”大家哈哈笑。天南地北的客人个个宾至如归,有一位旧客也闻讯归来。 裘谨器是在九月初上门的,他做了青田四五年生意,一直恩深情浓,狂怒下动了手,自家也追悔莫及。可究竟要面子,口中只说来结算局账,要当面和青田做个了断。谁知见了面,青田只是哭,哭得如雨打梨花、风吹菡萏一般,顿令裘谨器老大不忍,连赔了好些软话。青田方边哭边说:“若是别家的家主婆上门骂我,我非但不恼,还要高兴,只拿这件事能敲那客人多少竹杠?可是你的奶奶我就恼。她和你名正言顺、双宿双栖还不足意,还要上门来糟蹋我,你没听见她当着人说我说得有多难听。咱们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一次?只这回受辱不过才对你撒撒小性,你连这样也不肯稍微担待,反倒过来说我是看上了别人才冷淡你,可见我平日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全是白费。我原是薄命之人,指望着你能体恤我、怜惜我,你倒跟你家里的一块欺负我,上午才挨了她的骂,晚上就挨你的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天夜里我连汗巾子都挂到了床栏上,要不是妈妈发现,今儿你哪儿还能见着我的面?我的命原不值钱,七爷的钱才值钱,您只管把局钱放下走人,您的生意我是再也不敢做了。” 裘谨器听了这一篇话,简直心如刀割,也落下泪来,“我又怎么不是一番真心待你呢?我只当你招呼过摄政王就变了心,再看不上我了,一时情急自己都不知干下些什么。”哭着抱过了青田,又哄又求。青田却再也不肯理,只绿怨红愁地不住悲泣着,急得裘谨器最后活活跪去了地上连抽自个的大耳光,又扯着她裙子千声不是、万般告饶,青田才回颜一笑,重归于好。 即夜,刘郎再到,倩女还家。一番温存后,裘谨器骨软筋酥,倒头睡去。 半拢半撒的斗帐中,青田涩涩地张着眼,等了约有一刻钟,估摸着男人睡熟了,就抬开他搂住自己的胳膊,慢慢滑下床。她软在脚踏上,在深秋的寒凉中抱起双膝,顷刻间就有滚热的泪顺着她赤裸的小腿一路淌下去。青田越来越紧地蜷缩着,宛若一个子宫内的婴儿;她唯有的希望,就是自己从不曾出生。 但生活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成群的豪客手捧金银,撒钱像洒水,全都是抓心挠肝地盼着一登花床。青田在场面上把这些人巴结得极好,扳不出一丝错,散了局就催人送客。客人们虽有花花肠子,轻易也不敢透露出那一层意思,怕显出猴急的模样反为不美,只能一次次俄延到三更半夜巴望着神女开口留宿,又一次次灰溜溜地独去。 独独有一位珣大爷王珣,摆过几回局,就要蹬鼻子上脸起来。论起这王珣,就出身于外戚王家的本支,年纪虽还不满三十,但按辈分来算却是王却钊的堂弟,其父是大学士,他自己也担着个二品官,向来只有倌人奉迎他,再没有他去俯就倌人的。只为晓得青田非比寻常,破例在她身上花费了许多金钱心思,已然耐不住性子。 这一夜,替青田挂了个十双双台,在她东屋里摆一席酒。坐到了陪客皆散,只不肯走,佯醉装傻地将青田一把拽来了怀里,“好乖乖,回回见了你晚上就做梦,起来只觉得困乏,你可真真害死人。” 青田早瞧出王珣今日是非得手不可,暗想着脱身之法,笑睃他一睃,“大爷净说漂亮话,我这样的草木陋质哪里进得到您眼里?” “不单进得到眼里,连心里头都进得到了。”王珣满口喷着酒气,张臂就把青田乱摸起来。 青田拿两手齐将他摁住,“我有话和你讲,你先放手。” “要讲什么咱就这么着讲,兔子总不成老藏在窟窿里,叫狐狸张着嘴空想。” “你也太会歪缠了,这么性急,我却不讲了。” 王珣见青田眼含怒而有情,心头一迷,便就笑迷迷地把她松了一松,“我的宝贝,有什么话你讲吧。” 青田扭开了脸面,凤钗上的一颗五色猫眼儿细光离离,“我常听姐妹们说,王氏一族不仅首推你珣大爷品貌第一,而且为人也最是大方的,遇上中意的, 十万八万也只当等闲,怎么只在我这儿才花了万把出头就急着要捞本儿呢?这些钱甭说你珣大爷看不上,就是我段青田也不当回事儿。” 王珣头戴着乌绡方帻,露着赤金龙头簪,那簪身一扬,金华凛凛,“原来是为这个。钱算什么,只要你肯依了我,我就没有不依你的。” “这我可不懂了,什么依不依的?” “你这可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倒甭说你呢,我也嫌这么一笔一笔的局账酒账细琐麻烦,送你的那些东西也难知中不中你的意,真不如你自己爱些什么就自己去购置。我在棋盘街上有一家银号,索性送了你,平日里你要钱用,不拘多少,派人说一声,金的银的立即端到你鼻子下,这总成了吧?”说着,就把脸来贴青田的脸。 青田举起手将面颊一隔,笑道:“我不过试你一试,谁真要你什么呢?我若只看钱,不是我夸口,棋盘街上的银号大半都通通改姓段了。我不过瞧中你才情容貌,想和你做个长久之计,因此反不要你的钱,怕你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儿真心意也没有。你只管在场面上好好地替我做花头,给我长长脸,功夫做足了,怕没有好处到你吗?” 王珣听说看中他“才情容貌”,喜得连姓什么都忘了,更满把地揉摸着青田,“与你绷场面自是我应当应分的,就只怕你口说无凭,后来变卦。” 青田佯装不悦,把两眉一屏,“难不成还要我写张卖身契与你?” 王珣声声地笑着,“卖身契倒是不用,只消你先付个订,这样我也好放心。”手和嘴就似某种蠕虫,在青田的身上爬动起来。 青田硬扭着推几推,只不许他,王珣却借酒盖着脸,手已半扯开胸前的衣衿。青田避又避不开、嚷又嚷不得,眼看着横竖是逃不掉了,反把双唇迎上去,趁王珣魂不附体之际,搂住他脖颈软音靡靡地说道:“只要你待我真有心,我准不辜负你。你不比成天在这儿打转的那伙脑满肠肥的蠢材,若不是看着他们手里的钱权,鬼才愿意敷衍他们,和你,我却是千万个情愿的。” 王珣胸前发着喘,只不愿离开青田的嘴,“小宝贝儿,你只叫我沾沾你皮肉,你说怎么样我没有不遵的。” 青田把脸向后仰起,摇了摇耳畔的一对玉玲珑耳坠子,“我到底不是自由身,眼前现应酬着这么多大户,你我结识的时日尚短,若就叫你这么不红不白地做了入幕之宾,其他客人该怎么看?妈妈也要骂我心里头恋着你,不好好做生意,只顾着同你做恩客。所以咱们关上门怎么都行,只还请你在外面莫叫人瞧破,留我一点儿脸,和我行个方便。”她又捺下嗓音与他说了两句悄悄话,就桃花生两颊地望来,“这样可好吗?” “好,好,没有更好的了!”王珣喜动颜开,伸舌又朝青田咂来。 青田纤手一横,堵住了他的嘴,“瞧你,到嘴的食儿还只管流口水,也不害臊?在这里等着,我说一声就来。”娇声媚气一笑,出得屋去。 一到了门外,就仿若一幅挂画由墙壁上摔落,她满脸的风情瞬息间垮塌,几乎发出了触地一响。 “暮云,你去问问看,对霞和蝶仙两位姑娘今儿谁没客人住局,替我找她来。” 未几,就见蝶仙摆动着腰胯扭上楼来,“咋啦,姐,你找我?” “你今儿没人住局?” “曹之慕本来要住局的,又被他一个朋友叫走了。怎么了?” 青田和蝶仙贴语了一阵,又抽身睨住她,“能不能帮我这一回?” “我当什么大事儿呢。”蝶仙手一摆,指上如开着莲瓣十点,“姐你放心吧,交给我好了。” 青田将半身都倚在了回廊的围栏上,颓倦一叹:“对不住了,我不愿意,却叫你去,可我、我真是累极了,我……” 蝶仙截住了她的话,明妍一笑,“别说了姐,我都明白。这当真没什么,我正愁没人陪我消磨长夜呢。再说你那位珣大爷人物俊俏,我也不吃亏。得了,那我回房等你去了。” 似乎仍然有万言未尽,青田却不再说什么,只拉了拉蝶仙的手,向她点点头。 坐卧难宁的一刻后,房里的王珣就见青田又闪身而回,笑着冲他招招手,“讲好了,随我来吧。”一头引了他出门往楼下来,一头细细地说与他道:“我在北头的客室里还有一个牌局,你就这么留在我房里过夜,叫其他客人瞧见肯定要说三道四。我向一个姐妹借了她的屋子一用,你只在那儿等着我,我应付完生意就来找你,咱们在她那里避过了眼目,那就不碍什么了。哦,就是蝶仙,你也认识的。”青田转过脸,做出极严肃的神色来,“我这样不顾脸面地悄悄和你好了,是我拿诚心待你,可你若就此当我是那种二等茶室里的下作人,只图快快地遂心,完了就和我拉倒,倒疼别人去了,那来日可别怪我。” 王珣把青田合腰一拦,往她面上嗅吸个不住,“我的神仙美人,你对我这样好,我要再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那真真是畜生也不如了。” 青田笑着把他一搡,“正经点儿,我妹妹还在里头呢。”轻推了门,叫一声,“蝶仙!我把大爷暂存在你这里,你先替我招呼着,我去打发了楼上的客人就来,你个小妖精可不许在我的人身上打主 意。” 蝶仙从青田的手中搀过了王珣,花妍柳媚地笑了笑,“瞧姐姐说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点儿规矩我如何不懂?你只去吧,我来替你们这对鸳鸯叠被铺床。” 二女开了几句玩笑,青田便旋身出去了。王珣是头一次进蝶仙的内房,但见也是珠灯熠熠、宝鼎生香,又看蝶仙穿一件明蓝翡翠漏地的绉纱衫,配一件虾红色绉纱衲袄,系着素罗的落花流水裙,弯弯细细的媚眼冶艳入骨,又是一番不同的美态。 蝶仙见王珣醉眼昏昏地只顾朝自己打量,便腻腻一笑,拉着他往大炕坐了,端过一只红彩高足杯斟得满满的,“珣大爷,我姐姐身款甚高,难得有青眼于人的时候,你可是头一个。这真真要恭喜你了,满饮了这杯吧。” 王珣原就欢畅无比,又得佳人这样的恭维,哪里会推?接过来就喝下了肚。蝶仙又满一杯,两手捧住了,“珣大爷好气概,难怪我姐姐欢喜你。喏,你若心上也真有我姐姐,就再饮了这杯。” 等王珣喝了这杯,她又倒过一杯,“别喝得急了,倒呛着。这是我才叫丫头送来的几碟小菜果子,大爷吃些,我在一旁与你唱曲下酒,宽宽地等姐姐来。” 炕桌上摆着一碟莲子儿、一碟核桃瓤儿、一碟菱角、一碟荸荠,又有一碟巴子肉、一碟柳蒸勒鳖鱼、一碟豌豆苗炒虾仁、一碟咸鼓芥末羊肚盘,现放着一双银镶牙箸。蝶仙起身取了琵琶,拣支昆腔唱起来,唱一段,歇一段,哄着王珣喝一段。 王珣痛喝了一阵,酒已有了九分,死说活说也不愿再喝,只斜挑了眼珠和蝶仙调笑,“这酒是不能再吃了,我同你姐姐还有‘正事’,你倒别误了我。” 蝶仙见王珣执意不饮,心窍转一转,就把声儿一高,放出了百样的旖旎,“你别错了主意,我这是帮你呢。你当我姐姐那么容易就委身于人?实话同你说,姐姐才特意嘱咐我,说她有心在你身上,只怕你阀阅名流,待她只是假意,故此要我试你一试。都说‘酒后吐真言’,若是一会子她来了,见你不肯畅饮,那就是不肯和她肺腑相见,她一准儿恼了,扭身就走,所以你老老实实地喝吧,且不可偷奸耍滑地藏着量儿!”一手就把酒直杵来了王珣嘴边,半哄半逼地给他喂下去。 王珣本已是头脚虚飘,又被这么猛灌了一海杯,酒一涌上来,一个头眩,就向前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蝶仙舒了一口气,撂开酒杯,两手一拍,“宝燕!” 从帘后转出个白罗衫、青罗镶花裤的大丫鬟,“姑娘?” 蝶仙朝已打起酒鼾的王珣指一指,“咱俩一起把这位大爷抬到床上去。” 王珣昏睡到三更天方才醒转,黑黢黢的也看不见什么,唯觉是躺在一张气味芬馥的软床上。他一力回想着自己是如何喝醉,一想就想起了青田来,忙翻起身满床地拍摸,结果真叫他在床尾摸到个人,横睡在那里,又香又软。喜得王珣纵身就扑上去,全不加理会那人在身下娇嚷着什么,只三下两下就扯开了自己的裤带。 一度春风之后,称心快意地睡倒。还没睡得沉,猛然间响起了杂声,像是有人在耳边吵架。王珣强撑开两只眼皮,居然望见青田衣衫整齐地立在床边,一手里举着一盏灯,另一手揪着个女人叫骂:“你们做的好事!” 那女人捂着脸哭道:“不怪我啊姐姐,珣大爷吃醉了,你又还没回来,我怕他夜里吐酒,才睡在他脚底下照顾他的。不是你叫我一定好好照顾他吗?谁知道他半夜就突然爬到了我身上,我气力又没他大,挣不过他,我不是有心的……” 王珣打了个酒颤,方看清那女子是蝶仙,只穿着肚兜小衣跪坐在床下,自己则浑身上下都光溜溜的。还没大想得明白,就已被青田刻骨变色地指住了鼻子,“好你个无耻之徒,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个,如何我才应付了一场牌局,你就把我妹子拉进了被窝?亏我还把你当做知心人!我段青田生平再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凭你是什么身份,快快给我清了局账离开这里,以后休要再提起认识过我这个人!” 一等小班的倌人都自视甚高,哪怕客人跳槽去做了另一家的倌人,也就同那客人老死不相往来了,何况是和自家的姐妹在床上被逮了个正着?又是青田这样一等一的红人,难怪要翻脸为仇。王珣只当自己醉梦里认错了人,又悔又恨,哪里猜得到是被她们姐妹联手耍弄?欲向青田辩白,青田却已跺跺脚,裙裾带风地转出了门去。 第二天,王珣备了七宝钗、玛瑙印、珊瑚搔头等十来件珍玩,负荆请罪,青田却只推忙不见。此后连着几天,王珣日日厚礼相奉,方换得到青田冷面霜眉地陪他吃了一盅茶。自此,王珣小心伺候妆台,得青田对他淡淡一笑,已是如蒙天恩,再不敢提起一句越轨的话。有时候想想自个也是大家公子,钱花得这么狠,又做小伏低,却连人家的一个笑脸也难买到,不免动气,但转念又一想,正因青田是动了真情,这才和自己置气,就又兴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来,只盼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有时候青田看着王珣,看着身边的每一个男人,也觉得可笑,觉得他们通通被自己玩弄于股掌。可这并不能阻止她每时每刻依旧清醒地感知到,她自己也只是件玩物——男人们的,命运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十三 十三 其实青田自己也解释不来为什么,这些日子里她仅有的执念就是不愿和人上床,再不愿任何的男人睡在她床上、她身上。 可对于那三户老客人,她的身体却只能像一栋老宅,不论房东何时驾临,都得敞开大门、乖乖迎接。 这一晚,无巧不成书,冯公爷先到,裘谨器又来了,柳衙内在大厅里抹了一下午的牌,到夜里也说要住局。段二姐犯起急来,嘴角都发了疔,“三个阎王爷全撞在一块,怎么办,怎么办?谁再犯了骠劲儿又要砸院子!”冲着青田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她劈成几段分送各人。 青田也蹙眉苦思了半晌,忽生一计,附耳说与二姐,二姐听后极力称扬,自去安排。 这时楼上的地皮已经一寸不剩,几个客室里不是酒、就是牌,青田的闺房也被冯公爷霸着,裘谨器被让在西间,柳衙内则被引到了楼下的一间小卧室,原是留给客人“借干铺”的——嫖客在妓院里过夜,假如没有倌人陪宿就被称为“干铺”。青田与二姐定计后,先往楼上的东屋去,一进屋就撞见冯公爷心浮气躁地在那里骂丫头。青田只娇波欲笑地将他望一望,“爹爹莫烦,这阵子也晚了,外头做花头的眼看也该散了,只那裘七讨厌,干赖着不走。他倒想得美,我才不肯让他住局呢。爹爹你先坐坐,容我打发了他,咱们才好踏踏实实地睡觉。” 冯公爷听后转怒为喜,答应不及,又看青田不忘临去秋波那一转,更觉得欣快无伦,安卧在大床上发起了无数的绮念来。 青田安抚了冯公爷,便挨着去北屋的各个台面张罗一番:“对不住,真是亏待各位了,我吃一满杯赔罪。”“今天客人实在太多,我脚不沾地也顾不过来,就请大家伙多包涵。”“哟,看来我不在你手气倒好。别别别,我可不能要,今儿没招呼好大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哪儿还能要赏钱?”…… 转过一圈,又回房来至西进间,娇娇弱弱地歪去榻上,从背后斜转着双眸来望裘谨器,“累坏我了,还不快帮人家揉揉肩?去,叫你揉肩,你摸哪儿呢?”说着就往人怀里头一倒,鬓影惺忪,“烦死了,有个客人非要借干铺,又不能不让他借,唉,你再等等我,我去打发他两句,再开销了外面那些人,顶多半个时辰就回来。”把一条凤仙裙半牵半拖着走去了帘前,又扭脸回盼,流光半饧,“听见没有?你可耐心着些,不准走,我还好些话等着跟你说呢。桂珍,你把七爷的长褂子宽了锁去柜子里,不许他偷偷溜走。” 裘谨器心花怒放,一面把衣服在丫鬟的手里头脱下去,一面有什么已微微地翘起。 青田急急下了楼,又往花厅里的一堂客人献上一篇笑语殷勤,这才闪身进柳衙内的小房间,把香肩斜扭着,酒情撩乱,“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客人各个都不肯走,屋子也腾不出。嗐,只 管由他们闹去好了,我只陪着你就是,就委屈柳大公子在这儿搭一张‘湿铺’吧。”拿手掩着脸,胭脂揉成了一团绛红。 柳衙内年轻气盛,登时鞋一踢,身子就压上来。 睡下了有两刻多钟,猛听得龟奴在外面喊:“青田姑娘送客!” 青田坐直,捡起了衣裙,“有客人要走了,我去送送,你睡吧,我晚些就来。” 柳衙内迷迷蒙蒙地哼一声,接着翻身大睡。 青田带上门,送走了楼下摆酒的一台客人,便听见外场抖起了毛竹一般的喉咙喊道:“青田姑娘出局——” 她故意扬声询问:“哪里?” “冰盏胡同!” 青田立即心里头有了数,这是她才与段二姐商定的暗号,凭空谎报一个空局而已。于是径直上楼来北屋的几间客室轮着桌打个转,巧笑道:“大家慢坐,我出个堂差,这就回来。”又绕回到东厢的卧室内,口中连嚷着:“可算哄走了那姓裘的,真是个缠人鬼。” 冯公爷之前听见叫局,正自着急,劈脸就问道:“你该出局了吧?” “出什么局?”青田咬牙直嗔,“忙了一晚上了没一刻消停,连坐下来同爹爹说会子话也不得空,还要催命?不去,谁叫局也不去!我已回了他们,没空。” 冯公爷喜心翻倒,却要装装腔:“脱局怕不妥当吧,要得罪客人的。” 青田拧腰偎进他胸口,将脸蛋轻擦着一束灰须,“就把他们都得罪个光我也不怕,有爹爹一个疼我就够了。” 冯公爷叫一声“心肝”,伸手去扯被子。其后的一树梨花压海棠,好在有被子盖着,不瞧也罢。 到了二更天,北屋的客人将散,是由暮云出面代为相送,“姑娘出局还没回来,特地嘱咐我留在这儿伺候各位,不再坐坐等姑娘回来?那真对不住,我代姑娘给大家赔礼……” 卧房里,青田却从床上坐起身,推了冯公爷一把,“哎,客人要走了,这我可得去送送,你先睡,我去去就回来。” 冯公爷鏖战了一番,早已累成棉絮,哼一声,好睡不醒。 青田重新穿戴过,听着外面闹哄哄的走了个干净,才蹑着脚溜入西间。一进门就将一头的珠翠连拔带丢,掩饰着不整乱髻,“真是丧气!刚敷衍了那借干铺的就有人叫局,叫的又是个牌局,一去就要我代碰,碰了半天也脱不开身。我心里惦记着你,急都要急死了。” 裘谨器早先也听到叫青田出局,并不起疑,只色着眼观赏她在镜前卸妆。青田口哼小调,时不时将一个软媚媚的笑眼抛来,“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不成?”直浪得裘谨器心窝上奇痒难熬,自己左抓右挠,究竟等不及,环腰抱上。 等三更一过,怀雅堂的乐音杂响渐渐淡落,陡一下来个什么动静,听着就分外惊人,“ 青田姑娘出局——” 西间里,青田从裘谨器的怀内挣开,揽衣下床,“这碗饭可真不好吃,更深夜静的叫什么断命堂差,真够讨人嫌。” 裘谨器也被惊醒,咂着嘴巴道:“唔,那就别去了。” “瞎说,脱局妈要骂的。” “二姐哪里敢骂你?” “妈有啥不敢?我没啥错处,她自然不骂,有一星半点儿的错,别说骂,打也打得来。哎,哎,你听我同你说话,醒醒,哎!” 裘谨器这才张开眼,“嗯?” “你明天可是要上朝啊?” “嗯。” “我这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到了点儿就自管去吧。我让丫头们还是老时间叫你,你起来吃点儿饭再去,想吃什么,面还是肉粥?” “嗯,面,吃面吧。” “好,那我吩咐她们现在就把面给你擀上。你睡,我去了。” 她拖拖沓沓地一边弄着头发,下楼到柳衙内的房间里揭帐瞧了瞧。柳衙内还在发迷怔,屋子又黑,哪里瞧得出青田衣松鬓散的,只探出一手来握住她,“才好像听见叫你出局,你这是回来了?” “哪里,才出了一个局,外面又在叫,真是不叫人活命了。我就来瞧瞧你,你安心地睡吧,明儿睡个懒觉,我晚些回来陪你。” “嗯,你快去快回。” “唉,睡吧。” 也不知是一天中第几次上下楼梯,悄悄地又回到东屋,爬上了冯公爷的床。老人家毕竟睡觉轻,还哼哼着问了句:“你要出局?” “没有,我才出去回了他们。爹爹快睡吧,把被子掖好,别受了风。” 五更天,青田就隐约听见那头的房间有人吐痰、说话,扰攘了一阵又重归于安静,知道是裘谨器走了,便叫了两声“爹爹”,见冯公爷睡得死死的,就悄无声响地摸下床,溜到楼下柳衙内的房里,特地把他摇一摇,“哎,我出局回来了,你睡得好不好,可要吃口茶?” 柳衙内昏头昏脑的,也不知在嘴里嚼了句什么,只管把她伸臂一圈,继续呼呼大睡。 青田干躺在那儿,听着一会儿强一会儿弱的齁声,看着徐徐亮起的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迷瞪了过去一阵子,又被噩梦惊起。辰时已至,恰是冯公爷每每起床的钟点。她赶紧抛下浓睡中的柳衙内小跑着上楼来,刚在床沿坐下,冯公爷就醒了,只当她也是才起,还拉回床里亲热了一阵方双双盥洗。过了巳时,冯公爷悠悠闲闲地吃完早饭,打道回府。 只剩楼底的一个柳衙内,还是年轻贪睡的时光,一觉就扎到了近午,睁眼时瞧见青田同他并头歪着,妩然地笑一笑:“醒啦?” 未初,柳衙内也登舆而去。 至此,所有的男人们都度过了称心满意的春宵一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三章 迎仙客_十四 十四 那三头六臂的千面观音如一夜被撕扯成几个身子,端的是头昏脑胀、恶心欲呕。青田甚至顾不上叫人撤换被褥,拉了个小引手垫着胃就横趴去床里。初觉混沌,耳际却传来暮云的呼唤:“姑娘、姑娘?” 青田挣扎着张开眼,“嗯?” “姑娘,”暮云面有难色地支吾不定着,“要不你起来瞧瞧?在御好像熬不过去了……” “你说什么?”一下子翻起身,两眼中的血丝直暴而出。 “就是,唉,已经有三天了,调好了猫食,在御也不吃,牛奶也就闻一闻,舔上两舌头。我瞧今儿蜷在那儿动也不动,怕要不行了,要不姑娘起来瞧一眼?” 青田甚少对暮云厉色相向,这时却动了大怒,狠将她朝外搡一把,“你干什么吃的!我天天忙得顾不上,你就不知道替我操点儿心?三天了才告诉我?让开!” 暮云掩面而泣,“对不起姑娘,对不起。” 一冲到屋角的猫垫旁,青田也几欲下泪。只见猫儿在御瞑目无神,瘦了一大圈的肚皮急促地一鼓一鼓,白亮的皮毛也笼上了一层灰意。她伸手来摸它,带着哭音轻唤:“在御?在御?”又倏一下起立,信手从哪儿拉一件衣裳胡乱穿起,俯身将在御环抱进怀里,提步外行,“伞子胡同里有一家医馆能看猫猫狗狗的,你马上拾掇两张银票跟我去,我先下楼叫——” 青田傻在那儿,怔目不能言。 她一手还拽着门,门外,是正举着手准备叫门的段二姐,同样被唬了一跳,又挤一挤眼睛笑出来,“闺女,你看是哪一位天大的贵客来了?” 青田早看见了,他实在显眼,整间小客厅里都是他:身高而体魁,气宇端凝。他也微一愣,就向她走来,走路略有些高低不平,如一颗跳动不稳的心。似乎只一霎,段二姐就从她视线里退开,他已站来她面前,面峻如山,神和似水。 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一看见齐奢,青田骤觉委屈得不行,所有的难过一下子全涌起,泪水不问情由地夺眶而出,夺口而出的却是:“在御病了,三天不吃食了。” 齐奢见青田只邋遢地套着件半新不旧的淡墨画绸袄,脂粉半残,瘦比飞燕,而面上的两道清泪则是燕子低飞所带来的雨水——第一场谷雨,绵绵地落入他心底,把他的心变得又潮湿又温暖,适合万物生长。 他想为她揾泪,却有反常的紧张,伸出手,又放低,连说起话来也有些结结巴巴的:“别、别、别哭,别着急,周敦,马上差人去太医院调个吏目过来。” 槐花胡同原就与皇城离得并不远,不多时,已有一位宫中的老兽医急急赶到。青田避入了后房,约有小半个时辰,便听到齐奢在帘外唤她。她挑帘而出,屋子里只他一人,猫儿在御被他托在两臂间,四脚朝天地向后挂着头,睡得不知道多香。他带笑将它递来,“用过药了,没大事儿。” 青田接过猫,心疼地嗅抚着,“虫症? ” “嗯,”齐奢的一双笑目分寸不离地睇着她,“还有相思病,见着三爷我就好了。” 瞧着对面的那双眼,青田就生出些难言的感慨来。她紧紧地拥住了爱猫,指上的一枚红剌石小戒清辉如许。“原是冲着在御的面子,我就说上回惹三爷生气,三爷再不肯登我的门了。” 齐奢掠衣在榻头坐下,恰好触到了结有着硬痂的大腿,不计前嫌地笑一笑,“上回我那不是生气,是——撒娇。您不哄,我只好自己腆着大脸找回来了,怎么,不再赶我走了?” 青田轻手把在御搁去一边,从茶槅里取了只玉盅,斟了一盅香茶奉上,“我给三爷讲个故事。” 齐奢似有洞彻,却只掸了掸身上素净的暗花云头如意锦袍,“洗耳恭听。” 喉间先涌起了一股酸涩,青田将之淡淡地扫去,似天际的一抹流岚风吹云散,“三爷可还记得惜珠?惜珠十五岁那年,有个苏州的绸缎商看上了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大半年。惜珠问这绸缎商有多爱她,商人说爱到为她做什么都行,她就要人家拔两颗牙下来证明,这人真就拔了两颗牙给她。后来床头金尽,惜珠赶他走,这人要讨回自己的牙,惜珠就打开一只匣子,冷笑着让他自己找。匣子里,满满全是牙。不怕跟三爷说实话,青田我也有这样的一只匣子,里头装着的是许多男人的心。可我自己的心,也早就给了另一个男人。三爷想要的,青田这里没有,不愿浪费您的时间。” 齐奢若有所思地眨了几下眼,便重显悠然,“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十岁那年,我被送去蒙古鞑靼做人质。蒙古男子自小人人会摔跤,我心里羡慕,也想学。可那时候两国交战,我一凑过去,男孩子们就打我,直接把我摔去地下,用我听不懂的话骂我。我腿脚不好,所以被摔倒以后爬起来很费力——而且姿势相当难看,但每次被摔倒,每次我都爬起来,一天总要被摔个百十回。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我摔倒得越来越慢,爬起来得越来越快,连人家骂我的蒙古话都懂个八九不离十了。然后有一天,我正从地上往起爬,有个男孩子向我伸出手,说:‘你想学摔跤,我教你。’我曾跟你说过,我‘几乎’不相信任何人,这个当时年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到现在都是‘几乎’中的一个。青田,你能一次次把我摔倒,我就能不怕姿势难看,一次次爬起来,直到你愿意向我伸出手的一天,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敢肯定会比什么都值得。至于你说的——,是,你的心是给出去了,不过明珠暗投。看看你,浑身上下都是痛苦,痛苦在,心一定在。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慢说伤了心了,不过这就跟在御闹虫一样,也是病,治得妥就会好,反正你的情形也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干吗不让我这个蒙古大夫死马当活马医呢?实话说吧,我从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想一个人想到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地步,你给我的这份心动,在我已实属难得,不用你再额外给什么。若有天你肯与我以心换心,当然好,可即便你始终 都对我了无心思,我也坦然受之,所以你不消有任何顾虑。” 他长歇了一口气,又将眉峰一挑,“好了,前后算起来,你都逼着我表白过三回了,仗美行凶也该有个限度。我总说事不过三,这话以后别再提了。” “事不过三,”一阵静默后,青田抬眸相迎,目光透明却苍凉,“青田已向三爷求恳过两件事,不知三爷可否最后一次不吝援手?” 齐奢直面她一笑,阔大平和,“你甭看我近一阵人不到,可你这儿有什么新闻,我一桩不拉全晓得。你近来新做的几个阔客不是家财巨万,就是门第清华,在你这儿万儿八千地争先报效,把钱看得一钱不值,折腾了几个月,连个能借干铺的也没有。这些人全是花丛老手,却个个落了你的圈套,你这般老辣手段,不消说,自然是一等一敲竹杠的都头、砍斧头的名手。打今儿起,你也就只管把我当做天字一号的瘟生、举世无二的冤桶,要出钱、要出力,你只管说,也不必那套惺惺作态,大方告诉我就成,我一定妥妥当当地替你办到。” 青田抬了抬嘴角,垂眉望向腕子上一只松得快褪上手背的龙头银镯,“三爷经天纬地、雄才大略,我怎敢当您是瘟生冤桶?这件事不消您出钱,也不消您出力,只消您开口说句话。我妈妈经营这怀雅堂赚得是不少,可花得也多,她老人家本就是个用钱挥霍的性子,再加上孝敬地盘的,还有各处饭庄、绸缎庄、银楼、首饰铺、车马铺子的欠款,面子上看着轰轰烈烈,里子也是紧紧巴巴。摸着良心说,妈妈对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我在这里的起居服用都是公主似的排场,我又原不是自家身体,待要说不做生意,实在说不出口。可我每日躺在床上,想到一睁眼就又是晚上,就又要对着一堆男人抹巾障袖、卖弄风骚,我就睡不着,睡着了,就只想永远地睡过去。三爷,我早就没什么别的念想了,就只想能清清静静地过一段,也许过了这一段……”她忽一哽,似是被什么生生抵住了喉头,哑声道,“能不能烦您出面同妈妈说一声,就说暂时不让我接客做生意了。” 齐奢看着青田红目咬泪的模样,就一下看见了许多事。他心头绞动,却仅仅语带调侃地笑了笑,“惜珠才去不久,你就是段二姐最大的摇钱树,多少人想包你一节半节的生意她尚且不准,我一句话,她就乖乖地让你不做生意?你当我是谁,当朝摄政王?” 一丝笑意自青田喑哑的泪音中升起,如子夜里的一线光,“三爷听腻了,我也说腻了,可还是得说:多谢。” “是我多谢,今天真开心能见到你——”齐奢的眼目内是不染尘的欢喜,把下颚扬起,朝那边榻头的在御一指,“还有它。” 猫睡着,却灵犀一抽,“咕噜”打个嗝,逗得两个人全笑起来,笑声蹁跹,宛若张张金黄的秋叶。 叶儿接二连三地被风潲在了窗纸上,徐徐之间,就变作了雨打秋窗,还不等细雨涟涟把天色灰暗,业已又韶光暗换,瑞雪兆丰年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一 一 这大半年以来,青田所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 自齐奢当天一发话,段二姐哪敢儿戏,也马上派人散出了消息,说青田忽发重病,暂时“摘牌子”,不能再应酬生意。冯公爷等几名老客上门探病,段二姐也百般挡驾,拐弯抹角地透了些蛛丝马迹出来。这些主儿们虽个个有钱有势,可加起来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尽管怨声连连,却也只能眼巴巴干看着青田的水牌被从花名格上摘除,自此谢客避世。 青田搬出了怀雅堂最为著名的双层走马楼,住进了小跨院的一所精舍内。隔着一道墙,那边是名士分韵、佳人佐酒,这边,她则焚一炉香,将整卷的《大藏经》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从前她也粗翻过入门的《金刚经》、《华严经》……还拿来同暮云取笑:“涅槃境界无趣得紧,不知何来那么多修佛之人。”而今想起自己的妄言,一脸苦笑。这样地不知天高地厚,只因她根本没试过和痛苦同息同游。眼下她一心所求,就是众苦永寂。手酸眼涩地誊写着,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最开始,那些字只是字,她仍会为一个相像的背影、一条似曾相识的玉坠,甚至是过耳曲词中一声含娇带怨的“郎啊”,而被彻底击溃、痛不欲生。但逐渐地,她开始会对着一句经文发半日的傻,有一些冷冷的安宁偶尔取代了一刻不停的噬心之苦。而在这场与世隔绝的清修中,除了假母段二姐或相好的一群姊妹外,青田唯一的访客就是齐奢。 每隔三天五日,他就会来探望她。有时带来医她胃病的苦药,或一些奇瑞异香;有时伴着她烹茶扫雪,下一局哑棋;有时极其地来去匆匆,只翻一翻她新抄的经文,赞她的字又有进境;有时则有半日的闲空,陪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次,他眼里满布着血丝,嗓音嘶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一个笑话接着一个,娓娓不倦。青田礼节性地笑一笑,不是不感动的,“三爷,多少大事儿等着您,这么忙, 不用总来陪我。” 他刻意扫了扫喉咙,再开声,还是哑兮兮的,“不是我陪你,我知道你也不用我陪,是我自己想你,烦你陪我。还有,都这么熟了,别老‘您’‘您’的,听着生分,叫‘你’就成。” 此后,他就是她的“你”了。 对这个“你”,不知不觉间,青田就把许多沉沉的心事浅浅道来。会先熟极而流地背一段佛偈,再自嘲而笑,“你看,所有的道理我都跟自己讲得明白,可心里就是想不通,就是难受。” 齐奢往紫铜手炉中添一锭香饼,慢条斯理道:“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青田愣一愣,“扑哧”一下笑了。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真正因快乐而笑。 这是段著名的公案,话说苏轼在黄州时,一日诗兴大发,吟哦曰:“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意指佛法高深,令人面对称、讥、毁、誉、利、衰、苦、乐四顺四违之情不动不摇,庄严安稳,字面上是赞佛,其实是暗夸自己已达到心不为物转的超然。诗成后,苏轼特地派人送去给归宗寺的佛印禅师一览,谁知佛印看罢,大笔一挥,居然在好友的得意之作下批了这么一个字:“屁”。收到回信的苏轼大为震怒,亲自坐船过江找佛印评理:“这诗哪里有错?”佛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而道:“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苏轼幡然顿悟。 “苏东坡亦不能免俗,何况你我?”在一丝逸然升起的清香中,齐奢合上炉盖,把手炉递给青田,“道理是道理,感受是感受,疼在谁身上谁自己知道,无有代者。我明白,我也这么过来的。” 青田略有所悟,“你说的是——?” “嗯,我父皇。”他意态安详地点点头,“我这条右腿就是他留给我的纪念。我和你提过,我八岁继储那天,在皇极殿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横梁砸断了腿,养伤养了好几个月,再下地就成了跛 子,也失去了储位。到底是孩子,只当自己时乖命蹇,虽难受,也只得认命罢了。又过了足足九年,我已在鞑靼为质又私逃回国后,才得知是父皇暗中指使了一切。我一直都明白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在那一刻,我早已痊愈的腿骨竟然又开始疼,疼得我当场就坐在了地下,抱着小腿淌冷汗。我在鞑靼时常常去打狼,有一回被狼一口咬在身上,就是那个感觉:你疼,疼得要命,但还有更要命的——”齐奢缄默了一刻,如同在等待什么从他身上一点点碾过,“恐惧,至深的恐惧。曾经有一段,我恨不得干脆把这条腿给截掉,因为只要我多看它一眼,它就会发作,从骨头缝里一层层地往外冒寒气,简直像是个活生生的怪物。” “现在呢?好了,过去了?” “好了,过去了,”齐奢瞧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把它略微地转半圈,“全都过去了。现在我瞧着这条瘸腿,仍然不大喜欢它,但它再也不会疼了,就像从来没伤过一样。所以你别担心,你也会好的,而且都不会少条胳膊断条腿,你会好得完完全全,连个疤也不会留下。” 青田的反应是一个下牵嘴角的、拧拧巴巴的笑,“你这么确定?” “人这一辈子就像在狼口里求生,每个人最后都难逃一死。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被狼咬住第一口时就软在了地下,只等着被一口口吞掉,不过总还是有些人能撂倒一只又一只扑上来的恶狼,直到命定的时刻降临。如果世上只有这两种人的话,你是后一种。” 青田依然是一掬苦笑,“三爷过奖。” “这不是夸奖。你是天生的斗士,自然老天就会给你比别人更多的坎坷和恶斗。不过好在只要能挺过最坏的,没准就能得到最好的。”他站起身踱到了山墙的窗边,伸手推开窗,立时扑入了一股雪霁后的冷气。他拧过脸,深黑色的眼底有一丝反照出的清光。 “雪停了,明儿跟我出去转转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二 二 就从这一天以后,时不时地,就有两辆油壁车等在怀雅堂后门。青田随着齐奢几乎将京城四处玩了个遍:香山赏雪、卢沟望月、什刹海弄舟、黄金台看夕照……这一日暮烟沉沉时,他又将她带去个新地方:庙前街。 庙前街就在庙右街的西向对过,又叫促织街,顾名思义,正是京城里著名的蟋蟀斗场。每年七八月,一条街上均是瞿瞿虫叫,家家户户开盘设赌。 青田见车子在这里停下,讶异道:“来促织街做什么?” 齐奢穿着件猞猴皮袍,领口露出半寸来长的黑毛出风拥在他颈下,是狮的鬃毛,昂藏持重。“促织街,自然来斗蛐蛐。” 青田则裹在件里外发烧的掐腰白狐褂子里,像只娇纤的小狐。“冬天也能斗蛐蛐?” 他笑而不答,领她跨过了一道黑漆小门。门脸并不起眼,绕过照壁后却是别有洞天:流水一弯,板桥一曲,桥后是美轮美奂的五间统厅,灯烛炽目。一同进门的周敦和何无为两人显然对此处很熟悉,暮云却甚为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位老板模样的人早守在桥头,急急如律令地趋上前,“王爷今儿难得有空,赏脸来玩一手?”又偷眼瞄了瞄齐奢身后的青田,也叫一声“姑娘”。 齐奢仅只“嗯”一声,倒是周敦在后头与那人搭腔:“老白,你这儿最近有什么好牙口没有?” 老白猫着腰,一迭声地应:“有、有,有几口上好的,百年难得一见。” “你这么一说,王爷倒非瞧瞧不可了?” “是、是,小的一会子就将几口极品全部呈上,王爷若有雅兴,不妨亲自挑选斗将。”老白一头说,一头便将一行人引入了大厅。 说也奇怪,外头天寒地冻的,一跨过厅门却是热气扑面,又并不见火盆火炉一类的取暖之物。厅后左右各立着八名极艳腴的丫鬟,一同向齐奢与青田压身万福,“您请这边宽衣。” 齐奢熟门熟路地自行从厅东的一扇小门穿出,青田虽心头犯疑,但一身的皮毛衣裳确实热得穿不住,便也随同这厢的几名丫鬟越过西门。出了门左手一拐,就进了一道小穹廊,廊道尽头是一间大屋。屋子里同样是春气蒸腾,立着两排绝大的衣柜,丫鬟们将柜门一一扭开,“姑娘可有中意的?还是咱们替姑娘拣一身?”只见柜内叠放着各样各色的衫袄裤裙、大小不一的绣花宝鞋,皆是簇新的上等宫料,竟连顶级的制衣铺子也赶不上这等阵仗。 青田忙摇了摇手,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带的有衣包。暮云!” 以往出局时,必有一堆娘姨跟班,所携的不止一个衣包,但随齐奢出游,青田多只带暮云一人,故此衣包也小小的,单装着几件便服。暮云打开来,取一件丁香紫的亮绸短腰夹衣、一条墨蓝的暗花裙为青田换过,自己也脱去了外褂,主仆俩便随引路的丫鬟来至一套华光灿灿的雅间。 何无为守在房间外,周敦在里头打陪,齐奢亦换过一身黑地银花的丝绵袍,正坐在炕上吃茶。一见她,就晏晏地笑出来,“你这身衣裳倒素雅得紧。” 数月的交往早已令青田在齐奢的跟前十分自在,不等请就自己坐去了炕床的另一端,又不等坐稳就失口轻叫:“西瓜!这天儿还有西瓜?” 只见铺满了茶水小食的炕桌上,中间赫然摆着盘鲜红水灵的西瓜,瓜肉还挖做一个个小圆球,甚为可爱。齐奢频频地摇首,悲叹一声:“爷赞了你的衣裳,你就算客气客气,也该赞一句爷的衣裳才是。进门俩眼就只盯着吃的,跟你们家在御一个德行。” 青田哪里理他,早掂过了盘子边的一根银挑牙,签起一个小球就送入口中,咂舌有声。齐奢笑着将整只碟子推过来,“你都吃了吧,慢些,仔细冰着胃。” 青田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得红汁都流淌了一手。齐奢在一旁凝视着,一对瞳眸也有如熟瓜,一刀杀下去,定要淌出粘手的蜜意来。 青田把指尖在唇间吸吮着,含糊不清道:“这是什么地方?” 齐奢一手搭着桌沿,稍微倾过了上身,“我那位好哥哥——喀!先帝,除了修道、炼丹、房中术,最爱的就是这促织之戏,堪比宋理宗。不过碍于清议,不敢明令征贡,只暗地里建了这么个场所,培育从全国各地进贡来的名种蟋蟀。他们这儿地下中空,夏日储冰,冬天烧火,常年恒温,再加上不传秘法,能将蟋蟀这百日之虫养过一冬。现在这里就算是一处皇家的促织赌场,平日里供宗室子弟行乐罢了。奎小子最喜欢来这儿,一待就是一天。” 青田将一小盘西瓜球都一扫而净,这才拾起肘边银托上的一方湿手巾,揩了揩手指,“奎小子?” “哦,就是老七。我们一共哥儿七个,老大就是先帝,老二和老五早早夭亡了,老四德王四月被赐死,”似有什么在齐奢的两眼后掠过,却恍似夜间的飞鸟,未看真,就已消逝于黑暗中;他只无所无谓、不间不断地继续着,“就剩下我和老六、老七。老六康王倒是想出来做些事,只是资质不佳,实在难当重任,不过给他些闲差就是。 老七是个顽童,他是老头子驾崩那年出生的,今年才九岁,比我们那皇帝侄子还小着两岁,成日就扎在太监窝里,书也不好好念,光知道从早到晚地傻玩。我说过他几回,也不见有什么起效,现今也懒得理了。” 青田不由得失笑,“原来是忠王。 你们自家兄弟说起来没个顾忌,我们平头小老百姓哪儿就敢犯这个忌讳,直呼其名起来?什么‘奎小子’!” “咦,那你这嘴里说的是什么?” “哎,你!我不过是学你说话,不讲理。” “你还变本加厉接着辱骂起三王爷来了?” 两人正取笑,已见老白手托一张大漆盘绕进屋来,将其放在了炕下的一张矮几上,“王爷,这就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五虎上将’,请您过目。” 只见方盘上围了一式五只的青白色泥罐,罐中五头虫:一头青金、一头青黄、一头栗色、一头红紫、一头乌黑,有的头圆腿长、有的牙大钳宽,全蹲在盆底的细沙上,正是沙场上的虎将。 纵是将一双剪水横波溜过来又溜过去,青田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齐奢却挨个审度一番,伸指点中了两只罐子。 老白把大拇指高高地翘起,“王爷有一年没上过咱们这门儿了,这对火眼金睛却是一点儿没变。这一只叫金火神,这一只叫黑水蛇,这两位水火不容的对上,定是一场不世恶战。来人!” 一位灰衣小仆立马入内,撤下了其余三头蟋蟀,又将一只足有尺阔的官窑蟋蟀盆摆上来。盆上罩着铜丝网,网罩两端各开一扇小门,中间也隔着一道门。小仆把被挑中的两只蟋蟀分别从网罩的两端放入,两虫便各据一方,楚河汉界。 老白堆笑征询:“王爷是怎么个玩法?是单赌,还是——”向青田这里递一眼,“对赌?” 齐奢面无他色,“单赌。” “王爷想玩多大的?” “我也好久没来过了,起底儿是多大?” “起底儿是五十两银子,上不封顶,三局两胜。” “那就一百两,一局定胜负吧。” “遵命。有请王爷先点战将。” 齐奢将指尖于炕案上一敲,“你来。” 青田把手揿去了喉下,“我?” “嗯。” “你让我选?” “嗯。” 青田犹犹豫豫,“就是说,咱们选一头蟋蟀,这头蟋蟀若斗胜了就赢一百两,若败了就输一百两,是不是?” 齐奢的眼角泛起笑意,“赢了算你的,输了算爷的,只管选。” 青田探首望那盆子,见被隔在两边的蟋蟀左边那头生着亮油油的金翅,又肥又大,举着对红钳腾挪不停;右边那头则一身墨黑,个头小了一圈,还一副萎靡之态,趴在那儿一毫不动。她想也不想,就指了指左边那头。 齐奢也朝那蟋蟀一指,“金火神?” “嗯。” “选定了?” “选定了。” “周敦,”齐奢转手一撩,“押黑水蛇。” 屋里人全憋起笑,青田亦被怄得横了齐奢一眼,却也笑出来。老白笑着躬了躬腰,“王爷押宝黑水蛇,彩银一百两,一局独定。” 待齐奢点过头,看蟋蟀盆的小仆就抽掉了将两虫隔开的中门。 只见那金火神“唧”一声,迫不及待纵身袭来。那黑水蛇仿似还没搞清状况似的,忙忙地一蹦躲过,就又缩头不动。金火神的进攻没能奏效,火气更旺,搓钳观望一回,后腿一蹬,由空中向黑水蛇扑来。虽又扑了个空,却是不假稍停,一会儿挺身直撞,一会儿挥翅横扫,把个黑水蛇赶得节节败退。眼看黑水蛇被逼到了死角,金火神露出黄牙,敌忾冲天地咬来,一搭一撮,扬头就将对手来了个霸王举鼎。黑水蛇的个头本就小着一截,被举在空中腿脚乱踹,又被一摔摔在了盆底,通体僵直。 观战的诸人中,唯独青田和暮云发出了轻声的惊叫。叫声未歇,却已见黑水蛇一拧,乍不然翻起,竟将金火神掰了个倒仰。金火神气急,举起火红的大钳就朝黑水蛇挥来。黑水蛇也扬钳猛冲,两虫四钳相绕,缠在了一起。僵持片刻后,金火神冷不丁地大头一歪,撞向黑水蛇的颈部。黑水蛇收钳护颈,金火神就趁这个档两钳一合。尽管黑水蛇快身闪开,可还是被扯去了一小段翅膀。黑水蛇忙双须前探,盘旋盯守。金火神则团团围转,越转越快,“噌”一下蹿出,叼住了黑水蛇的后盘。黑水蛇使出一招犀牛望月,回身用外牙朝金火神的牙锋上狠狠一撞。金火神前一刻还勇猛无双,这一下却陡变得晕晕乎乎,摇摆屈伏,不妨黑水蛇压上来一钳,两条大腿便皆被夹断,仍嘘嘘地喘着,急欲逃遁。黑水蛇追上前,举起了钢叉大牙。 “扑哧、扑哧”几响后,败者就肚浆四溢、陈尸盆底,胜者则鼓翅疯鸣、扬扬自得。 暮云已掩面不忍看,青田也掉过了脸去。老白高高地叫了一声“好”,面向齐奢唱喏道:“恭喜王爷大获全胜。黑水蛇如今是擂主,请王爷再点一员猛将上台打擂。”手向后一划,小仆已将原先的大盘托顶举来,呈上余下的三只虫罐。 齐奢却晃了晃手,“大将对台的确精彩,只是一死一伤,未免令人惋惜。还是拿些中品来吧,轻松消遣而已,何必你死我活?” 老白深深鞠一躬,“王爷好生之德,人神感佩。那么还请王爷稍候,小的再择一些中品上来,以供王爷拣选。”两手端起了黑水蛇所在的斗盆,领着那小仆倒退而出。 炕边的青田这才拧过脸来,把胸口拍上一拍,“我也瞧过几回斗蛐蛐,可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 齐奢闲笑着,端 茶饮两口,“普通斗虫落败大不了逃之夭夭,可这两头是王者相逢,所以必有一死。” “金火神一直稳占上风,怎么突然被黑水蛇那么甩头一撞就不行了?” “那一撞可有个名目,叫做‘敲钳’,是拿自个的外盘牙去撞对手的牙根,是最毒的一招,中了此招,十只虫有九只都是当场落色。” 青田骇笑,“金火神又大又壮、叫声响亮,黑水蛇的样子瘦瘦小小,还没什么精神,想不到竟是它更胜一筹,当真‘虫不可貌相’。” 齐奢放下盖碗,以拳抵口笑出来,“你是外行,瞧不出,其实这两头都是神品。金火神一看就产自败窑,黑水蛇多是古冢之物。” “便又如何?” “败窑的砖头淬过窑火,阳气旺盛,所以从砖缝的杂草里长出的蟋蟀气属纯阳。你看金火神金翅红钳,皆是火色。而古冢终年荒凉,穴冷阴潮,所以产于此处的蟋蟀凝聚至阴之气。黑水蛇身乌喜静,一看就是老坟里出来的。” 青田捏弄着一边的金嵌黑曜石耳坠,恍有所解,“道家言‘水克火、阴胜阳’,果然不虚。” “倒也不一定。”齐奢一转话锋,拿指端在桌面上抹一抹,“至阴者须得内功十足,方可以柔克刚,否则一上来,不消勇猛刚强者三钳两咬就被大卸八块了,这就像拳脚里的软硬功夫,或者男女情事。” 青田“哧”地一笑:“跟男女情事有什么关系?” 他目光里是流离笑意,却又有星星的悒郁,仿如水面上的落花,“问世间情为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青田的双眼却是清贵的水磨墙,过了这道墙,那侯门绣户的水与花就不知往何处泅渡,无迹可寻。她转开了眼去,垂低了脸。 两头的周敦和暮云互交一眼,默然圆熟。恰在此刻,老白与小仆又各捧一物而回。小仆捧的还是只外罩铜网的斗盆,素瓷夹竹桃纹,老白捧的也还是只大盘,却比之前那盘更大了一倍不止,上头六个一排,摆满了二十四只竹筒秸笼,照老样子放去了大炕下的宽几上。 “王爷,这些均是中品内的上品,厮斗起来虽不如适才凶猛,但也保证精彩。” 这一次齐奢并未精挑细选,只信手拨了拨几只竹筒,从中点两只。小仆遂拿起两只竹筒抽开了浮草,仍由罩网两侧的门将一对虫分别放入了斗盆。老白出语请示:“王爷还是接着单赌?” 齐奢搔了搔一刀直切的高耸鼻锋,“对赌是多大起底儿?多少抽成?” “回王爷,对赌也是一方五十两的起底儿,赢家抽三成。” “嗯。这样儿,我才赢的一百两就算我五十、她五十,”手向青田一指,“我们对赌。” 老白识趣应道:“明白。” “你先挑。”齐奢掸了掸腿面,冲青田一笑。 第一回合青田所挑的斗虫战败,但果然只伤不死。齐奢口头上又借了她五十两,继续第二回合。不用多久青田就放开了手脚,她本就惯见世面,当着人也并不觉拘束,兴头上来了,呼喊加油、拍手捶桌无一不为。有一段输得狠了些,竟对着盆里的虫就臭骂“孬种”。齐奢只在对面皱着眉笑,“你这人的赌品实在差劲,输的还不是自个的钱呢,就这样急赤白脸的。”青田瞪他一眼,把两只衣袖挽一挽,“不是钱不钱的,我就不信了,凭什么我先挑还是你先挑,都是你赢?老白,你把那只虫给我拿来。” 如此往复,二人斗了有近一个时辰,算下来各有输赢。青田半是兴奋半是热,整张脸全红喷喷的,一手托腮听齐奢在那壁头头是道地和老白算账:“我赢九局,她赢六局,一共是十五局,赢头总共七百五十两,三成是二百二十五两,扣掉头一局单赌我赢的一百两,就是一百二十五两,没错吧?” 老白连连叹服:“王爷好利口,竟比我们这些人算得还快些!一丝不错。” “赶明儿你去我府上找管家孙秀达支五百两银子。” “这——,王爷赏得太多了,小的不敢领受。” “行了,我也知道,忠王在你这儿不知糟蹋了多少虫,他又没几个月俸银子,全成了死账。你们就光靠这点儿彩银来开销门户,只能等着喝西北风。” 老白跪地鸣谢:“那小的就代上下多谢王爷的恩赏了!” 屋外已是透黑的天,万里白地残留着未尽的融雪。 车轱辘压在雪水上,带起一缕缕湿细的响声。马车从庙前街直驶到怀雅堂的后角门,停稳。车厢顶垂挂着一盏百福字风灯,吱扭扭地摆晃不定。 “今天开心吗?”他最后这样问。 青田望向齐奢,光线如迷蒙小雨,微微动荡地洒在他脸庞上,使那峻毅的五官如此温柔而温暖,暖得简直像从自己口鼻里哈出的气,肺腑相依、亲密无间——却只更显出周围的冷来。一颗早已冻僵的心是不会因被谁焐在掌中、含在嘴边呵一呵,就把那些冻疮收口愈合的。 她只委婉、清淡地笑了笑,“开心。” 他则绽开了整张洁净淳厚的笑脸,“回去睡个好觉。” 她点头,车帘被揭开,暮云在下头递手相接。青田挪身下车,站定了,回首目别。他坐在车里,深深地,仿如坐在谁心间。“回见。” 青田踩在十一月的残雪中,背光的脸盘徘徊弄影,明暗不定。 “回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三 三 回见之期,是在六天后。 依旧是有两辆车来接,正值日哺时分,天上落着点小雪。齐奢却不在车上,青田就携暮云坐上同一辆车,后头压一辆空车,一径被送到了东直门大街东北头万元胡同深处的一间小院。香车入了穿堂,又用软轿抬进了内堂。过了一条长甬道,忽见一座大花园子,雪花飘飘中,栏杆屈曲,松竹蒙白,其中掩映着一座又高又大的露天戏台,风雅不俗。 周敦亲自守于甬道口,将青田和暮云迎入,来在一间奥室内,“姑娘先坐,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里里外外各守着齐奢的几名近身太监,一个替青田宽去了雪斗篷,一个送上茶来。青田看这里人家不像人家、别墅不似别墅,正和暮云谈论,里间就走出个人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八月里她偶遇乔运则那次的中秋宴上席宾里的一位,姓孟的,后来也往怀雅堂走动过几次,做的是蝶仙;蝶仙告诉过她,这就是镇抚司新上任的都指挥使孟仲先。不期然在这里碰到,青田深感纳罕间,忙起身一福,“孟大人,妾身这厢有礼。” 孟仲先也兜头深深一揖,“不敢当不敢当,有日子不见,姑娘一切安好?” 青田不料他如此礼遇,敷衍了几句,便被周敦延入内房。 房中一张独挺小桌,齐奢在桌边一手捏弄着眉头,像是为什么烦恼,向这里一望望见她,就展颜而笑,“来啦?坐。” 他瞧青田身穿一件织锦云缎夹衣,内衬绣花短袄,配着条湖蓝绣花裙,发间只插一支水蓝宝石的押发、一个珠骑心簪,软腰细步地走近来,如一玦碧空的碎片失落于灯底烛边——她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人。 他光是看着她发笑,青田也对他澄澄一笑,整裙落座,“我可空着肚子来的,这个点儿,三爷必是要赏饭的吧?” “除了吃,你真是没点儿别的。”齐奢笑着手一举,袖上遍洒的团蝠就纷纷若飞,“传饭。” 那头暮云已含笑递过只小手炉,青田将其煨于掌心,向四面打量一番,“这里又是什么稀奇去处?” 齐奢亲手斟满她面前的空杯,茶水杏绿,泛出龙井的新香。“你先别问,吃了再说。” 小半刻后,菜已摆上,盛于薄如纸、釉如玉的定瓷中,只四菜一汤。四菜颜色分明,一白一青一黑一红,正中则一盆黄莹莹的鲜汤,浓香漫溢。 齐奢做个手势,青田见他有意卖关子,遂不多问,先举箸将四道菜挨个尝一口,表情已是五味杂陈。端起了茶盅轻抿着,低言索解道:“这白的看着像豆腐,可豆腐没有这样荤香的,若说浸了卤汁,却不会这样清滑爽口。这青的,说是肉瓜子,却带着股嚼劲儿,又不像筋膀,比筋膀入味得多。黑的这盘一定是肝,但肯定不是鸡肝鸭肝。红的这个是肉糜子?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奢笑目炯炯,“你只说,好吃不好吃?” “好吃,奇鲜奇香。”说着又拈起小匙,捞一匙那白色珍馐细细回味。入口即化,清鲜留喉。 “这道‘煮豆腐’,”齐奢略一指点,神态耐人寻味,“是锦鸡的脑髓,这小小一盘要用掉三十只锦鸡。这腌肉瓜子是穿山甲的脯子肉,一头穿山甲只取紧挨心脏的一小块胸脯子,这一盘是五十头穿山甲。这一道黑的的确是炒肝,白花蛇的蛇肝,取肝尖上最嫩的一块,五十条。最后这一道红烧肉糜,用料虽少,却最为珍贵,取怀头胎的母豹一只,临产前活活地剖开腹部取出胎膜,风干制成。” 青田呆呆地抚着膝面上的开光手炉,早已愕而忘食,“这就是古书里所载的龙肝、凤髓、豹胎、麟脯?” 齐奢头一点,手一招,周敦已上前一步,将中间瓷盆内的清汤盛出两碗来。青田先试着闻一闻,倒是齐奢托起碗品了一口道:“这一盆汤叫做乾坤汤,取树鸡、山雀、鹿茸、驼筋、蛤士馍、熊掌、犀鼻、狮乳、河豚皮、果子狸,加上水八珍,点汤的则是雪山金莲。金莲产于昆仑山的冰峰,壁立千仞、风雪弥漫,采摘者常常九死一生,十两黄金才换得到一两金莲。这道汤里一共用去五两金莲,以莲花的清寒雪香去除山珍海味之腥。汤成后滗去表面一层,只留中间最清亮的部分,汤底与食材一概委弃。这一宴,就叫做‘五行宴’,耗银一万两。” 青田双手捧心,心有余悸,“听过之后,我已吓得不敢吃了。” 齐奢笑着搛一筷蛇肝与她,“我倒劝你多吃一些,这辈子也就这一遭。” 青田抽了手帕印一印唇角,帕上绣着飞舞的春花,“虽则一万两银子一宴,可堂堂一等亲王,一年还没个百八十万的?一辈子就请这一遭,未免小气些。” “跟你透个实情,这一宴,爷也不过是第二次。”齐奢竖起了两根手指,满面春风中又带有着一丝厉厉春寒,冷热不明,“第一次是四年前,我率兵击败鞑靼还朝后,我的舅父、首辅王却钊请我在这里吃的。这个地方是他的私家戏园,老爷子偏爱唱戏相公,京城里的名角三天五日就在这里做堂会,堂会上的高官贵客无人不爱这五行宴。我也算打小锦衣玉食,即便后来在鞑靼做人质也一样是皇子的优待,什么样的精食美馔没过过口?可直到见识这一宴我才算明白,什么叫‘酒池肉林’‘民脂民膏’。” 青田面显惊异,“那天我耳朵里也刮着一句,说三爷最近与东党王家很是融洽,可没想到竟融洽到这个地步。” “我同舅舅说想借他的地盘请个客人,舅舅欣然应诺。” “三爷请的客人莫非是我?” “难道是你请的三爷?” 青田笑了笑,又凝眉沉思,过一刻,双手一合,尖尖地抵在下颌处,“三爷监国不过数年,已经此消彼长,外戚王家必不愿坐以待毙。七月初二,三爷遇刺,虽然主使者始终未能查出,可一定与东党脱不了关系。三爷见王家出此极策,自知逼人太甚、锋芒过露,于是改行韬晦之术。与王家攀亲道故不说,还要借他们的地方吃饭,摆明了不疑不惧,又打着我的幌子来麻痹世人,让大家都以为你安于现状、沉湎女色。一面示好一面示弱,信而安之,阴以图之,此乃三十六计中的‘笑里藏刀’之计。” 齐奢哈哈大笑,笑里只藏着满满的欢畅,“真是个‘女中诸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还一半,是爷确确实实想请你吃顿大的,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来富户家打个抽丰。拿你们的行话说,这叫‘找个冤桶垫底’。” 青田笑得直拿两手来揉腮,“三爷若挂牌做生意,一 定财源滚滚、名满京华。” 齐奢拱了拱手,“惭愧惭愧。姑娘若柄权执政,也一定处尊居显、朝野侧目。” 桌旁侍席的周敦和暮云正自笑不可抑,帘外响起轻朗的一声:“周公公!”周敦擦了擦眼角,转身捧入了一只火锅,锅里烫着只杏林春燕的雕花银壶。 “王爷,酒来了。” 这酒汁倾入杯中,色泽泛金,煞是好看。青田仍是先置于鼻前嗅一嗅,齐奢悦然一笑:“这是用桂花、莲花、水仙、玫瑰等香花做出的‘百花酿’,甜酒,不伤脾胃的,你试试。” 青田浅呷一口,香醇的酒气直透心脾。一时贪杯,连饮了两盅,虽海量,亦不免有些发热发燥,连手炉也丢开,红上眉梢,“如此好菜好酒,干吃无趣,须得行个令。” 齐奢横掌于额前,“我就怕这一句。”却又瞄一瞄酒面绰约的青田,“啪”地放手于桌面一击,“罢了,难得你高兴,你说吧,爷听你的,你说行什么令就行什么令。” 青田大喜,“射覆。” 齐奢一口回绝,“射覆不行。” 青田半是气半是笑,“联句?” “联句不行。掷骰如何?” “不要。” “猜枚?” “一点儿雅趣儿没有。哎,有了,飞觞!不能再简单了,就是飞觞!”她向前点着手,是一只猫儿的爪,霸道的、尖利的指甲,与柔嫩无声的掌垫。 齐奢的胸口莫名一热,仿佛有只猫绒软地盘在他心头,即便它走掉,仍会留下纤细的毛,左一根右一根,痒痒的,拍也拍不掉、摘也摘不完。 他想动手揽她,将她包容在臂怀间,却只是拿嘴角包容地笑了笑,“飞觞。” 天已深黑了,细雪静谧地落,烫酒的铜锅在灯底下晕着层泛黄的光圈,有水泡在水面不停破开的微响。 青田举起了银筷向食碟一敲,笑容烂漫,“打这一刻起,我就是令官。我也晓得三爷不爱俗士酸令,并不用那些诘屈聱牙的,依我的意思,只拿一个极容易的字面来飞,不过一概成语俗语曲辞歌赋都不许,只许飞唐宋七言,从第一字到第七字依次飞来,不可颠倒,头句与尾句要飞本地风光。飞前先吃门面一杯,说不出罚三杯,说错一字罚一杯,乱令者罚五杯。” 齐奢呻吟一声,咬牙半晌,“行吧,来吧。你先飞我先飞?” “搳拳来定。” 当下搳了几拳,青田取胜,齐奢支着手在那里惑望,“赢的先飞输的先飞?”二人不免好笑了一场,又定下胜者先飞,再搳过两拳,却是齐奢胜。于是对饮了门面酒一杯后,青田便濯然一笑,扬起了双眸,“周公公,烦你说一个字来。” 齐奢向来是军人做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无吟诗作赋的雅兴,故此周敦在这上头也就见识有限,有些大眼瞪小眼的,“这,姑娘,奴才说个什么字啊?” “不拘什么字,随意说一个就好。” 周敦抓了抓头皮,怯怯地试着说:“酒?” 青田即时笑了,“说得好,可给我们行令的留了多少余地,就是这个‘酒’字。三爷,您先请吧,别忘了,头一句要有本地风光。” 齐奢正举杯思索,就听周敦在背后嘁嘁喳喳地憋起了嗓子问暮云:“哎,这‘本地风光’是个啥?”恨得他直把酒杯一顿,歪过头来,“嘶,胸无点墨,不学无术!” 周敦知道是故意拿他打趣,只嘿嘿地憨笑,对面的暮云边笑边解释:“难怪周公公不晓得,这都是近来兴起的那些个刁钻古怪的把戏。‘本地风光’就是要说出的这一句无论出处在哪里,总要和眼下的人物、情景贴切。譬如说,这严冬飘雪的,就要说‘窗含西岭千秋雪’,不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齐奢“啧”了一声,一手点暮云,面冲周敦喝斥:“你听听你听听,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真不给爷长脸你。” 青田也笑嘻嘻的,拿眼瞟住了暮云,“哟,姐姐又是杜子美又是贺季真,这般好学问,羞得我可再不敢张口了。” 暮云将两弯漆黑的弯眉一揪,顿显出几分泼辣来,“周公公不明白,我才好心讲给他听,三爷和姑娘却合着伙取笑人!”红着脸脚一转,就要躲出去,让青田笑着一把扯定,“好大气性的丫头,说一句就翻脸,快站住。若不然,我倒是不怕给你叩头请罪,难道竟要三爷也向你作揖赔礼不成?” 暮云啐一口,捧着脸笑。四人其乐融融地笑一回,青田娇盼欲流地乜住了齐奢,“三爷,挨延了这些时候,您这头一句到底飞得出来飞不出来?” 齐奢微微笑着一哼,举起了手内的素白小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一往无前地盯着她,眸子黑得不能再黑,又亮得不能再亮。 青田迎接这注视,面前的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浓眉清目而英风流露,又是这样地权势滔天、温柔贴地,凭是怎样千斤重的一颗心也该被拨弄得动一动。可她没有心啊,在从前心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血洞,随便一碰就疼得她直哆嗦,完全是一种生理的、本能的强烈抵触。 她拿一手捺住了心窝,掉过头笑一声:“这叫什么‘本地风光’?马马虎虎算你过关。我来飞第二字,嗯,斗酒相逢须醉倒。该你飞第三字。” “借问酒家何处有。” “吴姬压酒唤客尝。” “你怎么这么快?”攥起拳抵在了鼻下,绞眉冥思。 须臾,青田就以一根银筷轻敲起碟边来,“我可要击钵催诗了。” “催也没有,肚子里墨水原就有限,这一急,更一句也想不起。” “三爷先吃一杯,我就替你说。” 齐奢端杯一口咂尽,青田放下了手内的筷子,巧始莺喉道:“莫惜临川酒一杯。” “哪有这句?”齐奢抹去了嘴边的酒痕,“定是你杜撰的。” 青田圆圆地瞪起眼,“‘处处云随晚望开,洞庭秋入管弦来。谢公待醉消离恨,莫惜临川酒一杯。’——唐代赵嘏,《同州南亭》。自己不晓得出处,反说我杜撰?这一句你没说出,又乱了令,该罚八杯。暮云,倒八杯酒,全合在那大碗里给三爷送过来。” 齐奢瞋目切齿,大大地挥起手,“不公不公,我只问了一句怎么就算乱了令了?这酒罚得不公,不吃。” 暮云笑呵呵的,一杯不错地兑着酒,“三爷恕罪,只是酒令大于军令,尊卑不论,惟令官是主,奴婢得听姑娘的。” 说着就端过了一只足有近二两的大碗。青田亲手相接,捧在齐奢的脸跟前。 自青田摘牌子以来,每每带她散心,齐奢见她总有些慵愁之意,这几次却渐渐恢复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活泼洒脱。仅望着眼前这一副目欺秋水、瞳神欲活的笑靥,业已酒不醉人人自醉。齐奢心甘意甜地把酒从青田的手中接过,一饮而尽,放下碗却摆出一副愤愤然的颜色,“你甭说不出,叫我也灌你一遭。” 青田“哧”一声,只下颌一仰,就将珠玑般的诗句抛出,“醉折花枝当酒筹。” 齐奢赞一声,也稍一做想,“唯愿当歌对酒时。”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拣起了锅中的银壶,再一次给齐奢斟上了满满一杯,“劝君更尽一杯酒。” “嚯?”抬手于下巴一擦,“这个本地风光着实阴险。” 青田只管那么笑微微的,“三爷赏个脸。” “得,给你个面子。”开怀笑纳,放杯,其后放声,“暮云,你再说一个字来。” 暮云说了个“玉”字,青田连呼“无趣”,齐奢却大加称赞,争执了几句,还是用此字。这一回,青田为先。只见她不紧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两钱的分量,“玉碗盛来琥珀光。” 齐奢点头称是,接下去道:“碧玉妆成一树高。” “谁家玉笛暗飞声。” “转教小玉报双成。” “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月当帘挂玉弓。” “你再说一遍?” “明月当帘挂玉弓。” “罚酒一杯。” 齐奢异然,“为什么?” 青田将刚刚倒上的这碗酒推来,“你先吃了罚酒,我再告诉你缘由。” “那不成,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才能领罚。” “我问你,你才说的可是诗鬼《南园十三首》之其六?” “没错。” “大错特错。那头一句是‘寻章摘句老雕虫’,第二句是‘晓月当帘挂玉弓’。你错了一字,怎么不该罚?这样浅近的也会错,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着,纤指在面皮上连刮两刮,比划着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么一下令齐奢沉了脸,从鼻子里冷冷地嗤一声:“若要擘两分星、文采锦绣,姑娘该去找你那状元郎。”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青田脸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飞鸟,砰然坠落,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不可见的血迹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来握她的手,青田却抽手避开。 周敦和暮云对视了一眼,无言退出。但房间内依旧留着些其他的,纷繁而清冷,如窗外飞雪。 过了许久后,齐奢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青田万分平静道:“是我说错话了。王爷操劳国事、忧心天下,岂以这些琐碎为念?何况文字之戏本来就一钱不值,‘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你这可就像骂人了。”他目不转睛地向她盯了一会儿,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时情急,跟你一般见识了。你呀,什么都好,唯独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浅笑中充满了冰桂兰麝的冷香,“三爷的眼光又何尝比我强?‘那个人’的状元亦是三爷亲笔所圈,容此豺狼之辈当道明堂,只怕来日深受其害的将不仅仅是我一女流之辈,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齐奢的脸庞上弥漫开来,“金石之谈。不过择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长,不可拘泥一格。老话说‘恶人还需恶人磨’,王门内阁根基深厚、阴狡狠辣,非不择手段不足以铲除。有些脏事儿我不乐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乔运则这样才略深茂却又秉性凉薄之人。他和张延书这一对翁婿,值此乱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于大政安定之后,也免不得卸磨杀驴,由清正之臣来重振朝纲,到那一天你只别脱簪长跪、恳请以身代罪就好。” 显而易见,最后一句话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齐奢的脚下,字字心血,情愿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是夜悬照在她脸前的红灯笼直映进如今的一双眼眸,两目血红地,她笑起来,“现在想起来,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里那道坎儿,还是过不去?” “过去了,早过去了。我以前总觉着,我什么都不求他的,他为什么这么待我?看了三个月的经,慢慢明白了,什么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债,这辈子他亏欠我,无非因为上辈子我亏欠了他。还吧,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得接着还。” 齐奢听后,语默一晌,似近似远地看过来,“那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对方无从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单取过酒碗来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过了执壶“咕咚咕咚”地倾满,“罚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偿乱令之过。” 也只几口,他就将半碗酒全喝光,长长地喷出醇香的酒气,“接着来,该你了。周敦,酒没了!” 周敦与暮云先后入内,窥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脸色。暮云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紧紧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过身,贴着青田的耳畔问:“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齐奢这才注意到,手一横,拦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药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带涩,近数月来青田已吃惯了,御药房的秘药果有奇效,她经年的胃痛已犯得越来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体验过来势如此猛烈的胃部痉挛,仿佛有千百只手揪扯着腑脏打秋千,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见有人向她递了一杯水、送过一丸药。 青田松开紧咬的嘴唇,就着水咽了药。 齐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里头,两眼盯住青田。她不则一声,但已腰背深弓、一额冷汗。 “暮云,”他站起身,跛着脚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这边来,里头有床,在那儿盖上被子躺一会儿,药劲儿发出来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青田在一顶罗帐下醒来,齐奢业已离开,只有暮云守着她,拿手搀着她坐起,欣慰地叹口气,“突然犯得这样厉害,可吓死我了。还好三爷心细,居然叫下人随身带的有药。”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花缎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谁有另一种药,可以医治另一种疼痛,那比胃痛强烈千倍万倍的、锥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会停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四 四 雪停时,已是残腊催归。没多少日子,桃符换旧,梅蕊生香,来到了新年。 槐花胡同的各家妓院已于节前结算收账,而向来正月十五前是不会有什么客人登门的,故而除夕之夜,皆是鸨母们领着自家的粉头一起度过,一样包饺子、放炮仗,团团圆圆。大年初一,两串鞭炮叫醒了怀雅堂的姑娘们。一年也就这一天,大家睁眼的时候是在早晨。闭关数月的青田雅淡梳妆,照花、蝶仙、凤琴更是头光面净,对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与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饭,一大早也赶回。诸姐妹共随着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献五供,未等礼毕,却见龟奴们捧了好几只马子进来。 古来,尿壶即分两种: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狭窄;女用的则叫做“马子”,壶身上有一托,呈倒马鞍形,以供骑坐。照花见其中的一只青花瓷马子正是自己夜间的小溺之具,不由得两目圆瞪,悄声问:“哎,把这腌臜东西拿来做什么?” 对霞跪在另一边,红唇一开,如花蕾初破,“你头一次在这儿过年,不晓得,这也是咱们娼家的秘规。新年早起,就要把姑娘们的马子洗刷干净,把献过神道的酒倒在里头,破五前再倒出来与客人吃掉,他就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咱们,一整年也不跳槽。等着吧,妈一会儿肯定叫你请客人上门,好把这瘟酒灌给他们。” 照花挤了挤鼻子,又觉恶心又觉怪异。当真就见前头的段二姐搬过神台上的一坛酒,念念有词地注入了各人的马子中,继而威严地命令道: “蝶仙、对霞、凤琴,你们仨都知道该怎么办,按往年的惯例就是。照花,你明儿派人去请一请,让五大少、康小爷全来摆上几台酒。” 上年九月时,照花已由“清倌人”摇身一变为“浑倌人”。戴家五大少替她办齐了金、银、玉、红宝、蓝宝、翡翠每样各一套的全副头面,一年四季的绫、罗、绸、缎、纱、绢、绡、纺、绒、锦、小毛、大毛等各类衣裳,又单与了段二姐五万白银,点了大蜡烛。照花虽不是完璧之身,只依着青田所教的伎俩用药水洗了牝门,又借着经血蒙混过关。那一夜,床头一对象征着良家女子终身的红烛,对这髫龄少女,只是她在无数的男人手中流转的开始。五大少既占了照花的初夜,也算志得意满,虽另有许多的狂蜂浪蝶逐之不去,无奈照花本就是吃这碗饭的,平日里堂差应酬也不得不放她去,最多骂上几句,再不曾闹出拳脚之乱。倒是那晚挨了一顿饱揍的康广道,自打出娘胎以来,富家子弟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竟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十一月上才见好。刚能走道,又摸回了怀雅堂,堵着一口气就是要照花陪宿。大大地出了一笔瘟钱,终于心愿得偿。这两位一个势大、一个钱多,有他们护法,照花一天比一天花运亨通。段二姐也就当然一个也舍不得丢,全要收入麾下。 果然初二、初三、初四三天,照花的两位大客接到邀请先后上门,其余三位挂牌的倌人也请来了各自的金主。怀雅堂夜夜笙歌匝地,灯火连云。从初五开始,门庭则又恢复了冷清,一天到晚只有小跨院的平房内嘻嘻哈哈的,是姑娘们聚在一起闲话。自青田从正院搬出,就住在此间,房子虽小一些,陈设却雅致如旧:梅竹嵌玉圆光罩的隔断,客室内铺着五彩花毯,一壁什锦橱,一壁文杏书架,窗根下一张影木嵌文石的大榻。蝶仙几个就横七竖八地全歪在榻上,从榻案的杂色食盒里抓些香药木瓜、砌香樱桃、紫苏奈香、姜丝梅之类的甜食,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一头又吐出不停的话来。 “哎,这新一年的《蕊珠仙榜》可放榜了,咱们照花小倌人也榜上有名。 来,这是评语,我来念念——” “你别念,讨厌,不许念!” “摁着她,凤琴你快把照花摁住了,蝶仙你念,我们都等着听呢。” “听好了啊,喀!‘照花姓段氏,隶怀雅堂。善鼓瑟,精牙拍,兼通文墨。评曰:初日芙蕖,晓风杨柳,海棠待开,素馨将放,嬉戏出自天真,娇憨皆生风趣,其妙不同,真香粉孩儿,情思足以动人。诗曰:盈盈十四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哈哈,你撕啊,撕了我也会背,‘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你还说你还说?专会贫嘴贱舌的!” “你这小蹄子,姐姐好意恭喜你名登花榜,你别不识好歹。瞧你这副泼样子,哪里‘情思动人’?” “你!哼,我非撕了这劳什子不可。” “哎哎,别撕啊,可别真撕啊,我还没看呢!对霞姐姐你来帮帮我啊,别真让她撕了!” “我就撕,偏撕,青田姐姐你看她们,合成一伙儿来作弄我!” …… 说不了几句就你推我搡起来,一个个笑得粉黛霪霪、喘汗交下。青田倚在下首一张杨妃醉酒榻上,怀抱白猫望着她们笑,“边吃边闹再仔细噎着了,疯丫头们。” 夜里,独点书灯,听着东一声西一声的爆竹,铺开了宣纸,抄录经文。不妨暮云笑嘻嘻地从背后拍一拍,“姑娘!”将一只红绒锦盒直塞来她眼皮下,“三爷派人送来的。” 盒内是一本《心经》,一般经书大小,外封却是两页纯金,上錾着观音坐莲,内里是一整片上好的痕都斯坦玉,正反面皆用卫夫人小楷细刻经文,再以金屑相填,富贵逼人、巧夺天工。暮云惊呼赞叹,青田单惘然一笑,轻轻地用手拂过。她很感念齐奢依然想着她,离上一次见面已快有足足一个月。在这样的佳节里,他自然是在王府中陪伴自己的妻妾抚松瞻雪、坐花醉月,但她并不感到一丝一毫的失落,她原本就没有任何期盼。他所在之处,是以最纯净、最珍贵的美酒祭天、祭地、祭江山社稷;她所在之处,则是把女人小便壶里泡出的巫酒偷偷地灌给嫖客。这是九重天,与烂泥地。而她,一刻也未曾奢想过会有谁从天上向她伸出手,她只希望能用自己沾满了污泥的双手,撑住了,爬起来,再用全部的余生清洗身与心。 所以——青田放回了那本金玉之书——比起这般的辉煌灿烂,她的心经该是白净的纸与乌黑的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一篇满是下一篇,一天满是下一天,天天天天,夜也就慢慢地短起来,来到了豆蔻梢头,二月初。 东风拂面,陌上花开。处处可见男人提着一箩箩的白灰,将一条线从门外直撒来自家的水缸前,为的是引龙回、行春雨;女人们则买回彩纸包裹的油挂面,煮一锅好水,下一把龙须。而在此般生机盎然的俗世外,则另有一个世界,就在重重叠叠的朱红城墙内。 紫禁城的早春,最为光色宜人的地方不是御花园,而是慈庆宫——宫中的一张紫檀大桌。桌上叠堆着成捆的衣料,明黄、杏黄、豆芽黄、绛紫、粉紫、烟灰紫、葡萄绿、梨花白……勾满了龙、凤、江河日月,以及许许多多的花:绣球花、水菱花、金盏花、锦带花、凌霄花、红葵花、紫薇花、瑞香花……繁绮瑰丽。 “杭州织造早该换人!头几年的上用衣料古板土气,今年这批就 十分独出心裁。”西太后喜荷水眼山眉,将戴了几粒彩珠戒的右手向前伸出,俨俨地指点着,“姐姐你瞧,这款多新颖。” 东太后王氏工细的俊脸上笑意矜贵,仿如枝桠上刚刚破苞的一点嫩芽,透露出浅浅的春消息,“是不错,尤其这凤尾上缀的玛瑙和珍珠,这款妹妹就拿去吧。” “这么贵重的料子,还是姐姐留着用吧。” “我不惯这样花红绿柳的,再说了,穿给谁看呢?”王氏将头一昂,凌云髻间的凤点头便射出了道道光针,刺穿喜荷的眉心。 自齐奢主动与王却钊修好,东西两党间的剑拔弩张已大有改观,连带后宫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王氏再不似先前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因此喜荷不知她这一句是无心快语或另有深意。正当答言,却忽来了一股穿堂风: “禀告两位太后,皇叔父摄政王继妃觐见。” 每隔十天半月,各位王公命妇为表尊崇,总要进宫向两宫太后请安,而请安的顺序自是以东宫为先。 只见东太后王氏从胁下抽出条五凤齐飞的手绢,掩在口前打个呵欠,“看了这半日的料子,我乏得很了,恐怕没什么精力应付。妹妹,就请继妃去你那里坐一坐,她与你同出詹家,是五服以内的堂姊妹,你们能聊的也多,我这里谢谢她的心意。你才挑中的料子,回头我叫人送去你宫里。” 依喜荷的想法巴不得要单独会见,这便辞了王氏,出来就在正殿内碰到了齐奢的继妃詹氏:身着吉服,头戴凤冠,佩着玉花彩结绶,一派大家丰范。喜荷受了她半个礼,就忙叫宫女挽住,“你是我的堂妹,咱们原该亲热些,不必总这么拘泥于虚礼。”客套了几声,便各乘了软肩舆向慈宁宫前来。 等进了慈宁宫的宫房,喜荷再次吩咐豁免詹氏叩见的大礼,赐座赐茶,煦煦地说着话。如同漫天碎尘,东飘西荡后,终是尘埃落定。 “近一段,三爷好像忙得厉害?”喜荷坠着眼、抿着茶,仿似很不经心的样子。 詹氏玉润珠温,低眉敛袖道:“王爷一向如此,不到卯时就起身,常忙到亥时才歇下,臣妇也常常好几日不得见上一面。” “王府里如今妃位上有几人?” “侧妃只有顺妃一人,世妃有容妃、婉妃二人,哦,还有一位寿妃,是早几年册封的。” “那么其余王嫔、姬人当中,有谁是新近得宠的?” 詹氏没出声,单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和顺的笑意。喜荷蓦地里一阵心虚,只怕再问就太过露骨,遂引开了话题。两三刻钟后也就是送客的时候,喜荷格外恩遇,亲自陪詹氏走到了殿外,携一携她的手,“替我向三爷问好吧。” 詹氏刚走,又一阵靴履飒沓,是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吴染带人送衣料来。赵胜作为慈宁宫的管事牌子,也忙前跑后地张罗着:“主子您瞧这个,漂亮极了……主子,您再看这一卷,这牡丹花的一点红,红得多鲜亮……” 喜荷就斜倚着门廊,怔目环顾。陡瞄见院墙不起眼的某角落不知哪来的两只狮子狗,一只骑在另一只身后,春兴勃发地交媾着。这淫秽的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隐晦的什么,令她的双手牢牢攥紧,好控制住自己不去一把扯过那一匹匹、一卷卷的衣料,全撕碎,统统撕个烂碎! 东边的说得对极了,穿给谁看呢! 狗在吠,有太监发现,扎着手去赶。喜荷绝望地闭起眼。她想她是一幅滑凉的绸缎,生满了女罗花,这些花永生永世地绽放着,在金丝与银线间。 而外头的百花也全都要开了,开在太阳与和风中,在一个蠢动的春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五 五 春天,撩动了每个人的心弦。见沿途枝头新绿、生气扶疏,摄政王继妃詹氏就起了游春之念。离宫后,轿子一径抬回了王府,换过便装,就来在花园中绕着荷塘漫步,同几名丫鬟贴身说笑,也是一番乐趣。 走走停停,便至蓝桥红豆之中,忽听得一声春莺乍啭: “妾身叩见继妃娘娘,给娘娘请安。” 詹氏循声望去,见两条身影跪在前头的树影间,面貌看不清是哪位姬妾,正要叫“免礼”,就被身畔的丫鬟轻轻一扯,“娘娘,那是世妃香寿同她的姚奶妈。” 詹氏眉头上的那一点喜气霎时间不翼而飞,目中无人地冷冷走开去。丫鬟们有的窃笑,有的冷嗤,有的还故意拿脚尖踢开一粒土块,骂:“挡道的玩意儿。” 香寿与姚奶妈双双直跪在浅草中,直到环佩声声去远,这才相搀起身。香寿依旧是八月十六夜宴的模样,眉目绝艳而衣饰清寒,她神情凄郁地叹一声,一叹中,蕴含了不解的愁与谜。一旁的姚奶妈也仍是泼恶不改,遥对詹氏一行的背影狠狠啐一口。 詹氏走出还不到小半里,迎头又撞见了谁。这次她却是笑容可掬,“小顺妹妹,婉妃妹妹,快都起来吧,你们两个倒也有兴致。” 二妃伴住了詹氏,侍奉左右。 “难得太阳好,坐在屋里可惜了。” “是,我院子里的几树花都开了,想着花园里一定景致更佳。” “对了娘娘,你这是才从宫里回来?不曾见着王爷吗?” “是啊,怎么 不同王爷一道回来?” 詹氏目光迢迢,笑望着冰开不久的湖面,“我怕烦着王爷,也没叫人告诉他,他这阵子还在乾清宫呢。” 乾清宫金龙衔壁、彩凤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罽,一张黑漆描金的棋桌边,齐奢手捏一枚红玉棋子,举手无悔,投子弃局,“臣输了。” 桌子另一边是少帝齐宏,一笑,仿佛是琪树临风,“皇叔只怕是有意相让。” 齐奢也是笑,“顾师父教得好,皇上学得精,棋艺一日千里。臣实在已竭尽全力,力不从心。” “好吧,朕且听了皇叔这一句,就算是哄朕的朕也高兴,这一个多月的工夫总算没白费。” “年下到元宵,各个衙门封印,皇上也能心无旁骛地放松几天。最近这一开衙又是看不完的折子,怕搅了皇上的心情吧?” “皇叔不用拐弯抹角,朕晓得,不过就是前一阵习棋有些入迷,一时没收回心来,所以拖了几天没看折子。朕保证,打明儿起,皇叔每日挑出来的折子,朕一定一字不漏乖乖地看完,成不成?” “皇上误会臣的意思了,臣原本是说,皇上若嫌天天对着折子气闷,臣愿陪皇上去南苑疏散疏散,跑跑马、打打猎。不过既然皇上如此牵心国事,实乃天下至福,臣不敢有违,一切就按圣意来办。” 齐宏一下子蹦起来,哈哈大笑道:“皇叔你坏透了,原来早知道朕想去南苑!朕都琢磨好久了,就怕母后觉得朕贪玩,一直没敢开口。好皇叔,求你跟母后说一声,带朕出去玩两天,朕做梦都想能痛痛快快 地在山里跑一回马。好皇叔……”齐宏乐极忘形,似个撒娇的小童在冲亲人讨一块糖。 笑意染满了齐奢的眼底嘴边,却不忘君臣之别,一面笑着接受拉拉扯扯,一面恭谨起身,“皇上先坐,先坐。” 宫中开饭比别处早,自鸣钟叮叮当当地敲过五响,就已是晚膳时分。齐宏苦留齐奢一同用饭,齐奢辞一番,即欣然领受。称为“一同”,其实分了两个隔间,御膳有什么就赏什么,等于给齐奢另开了一桌一模一样的饭。但齐奢一向午饭吃得晚,实在胃口不佳,为不辜负侄儿的好心,很尽力地吃了一回。饭毕来这头叩谢了恩典,叫周敦拿一封银子犒赏了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应习,便辞别退出。 他让轿子在后头跟着,自己一路散步走回崇定院,只当消食。在院中值房整理了一些公文,即预备起轿回府。结果一出门,就碰见王却钊与王正浩、王正廷父子三人由内阁的大门步出。齐奢立即放出了笑脸,很热络地迎上前,“舅舅,首辅老先生!这会子才散班?辛苦辛苦。” “不敢不敢,怎及三王爷辛苦?”王却钊满面春意,似乎面前的不是杀子仇人,而只是血肉至亲。其身后的两位一样洋溢着喜笑,抱手揖礼,“摄政王。” 四人寒暄一番,你谦我让地各自登轿。擦身的一霎,每个人脸上的善意都先后消失,如同到来时一样地突兀且自然。 阴凉的轿厢中,王却钊捋一捋长须,嘴唇无声一动,“走着瞧。” 而前方,齐奢的八人黄缎大轿已在一应金扇仪仗下,威武浩荡地去远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六 六 齐奢回到王府,先在书房“和道堂”接见了几位密僚,本欲接着批阅镇抚司送来的白匣,考虑了片刻,却又伸个懒腰站起身,“周敦,传轿,去风月双清阁。” 王府东路隐有一列宫柳,簇拥着一带红楼,便是府中内眷的居处。继妃詹氏所住的“风月双清阁”这时间已掌了灯,阵阵的笑语从灯火璀璨的上房传出。 “继妃这儿难得这么热闹,这是谁在里面呢?” 齐奢一边往里走,一边略显诧异地问道。 马上就有一个太监几步并上前,“跟王爷回话,是顺主子、容主子和婉主子三位在陪主子娘娘打雀儿牌呢。” “是吗?”齐奢挑高了一侧的眉头,“别言声,我进去瞧瞧。” 果然套间里支着方桌,桌面上铺着红毡,侧妃顺妃,容、婉二世妃陪继妃詹氏坐在一处,四人牌戏正酣。顺妃穿着亮绯色的掐花斜襟窄褙子,金丝长裙;容妃穿着靛蓝色宝相花洋缎衣,系着一条高腰细褶百合裙;婉妃则一袭姜黄色圆领叶蔓长褂,外罩着团花长比甲,比甲的双捆压边下露出暗紫色的裙褶来:一个个粉颈纤腰,丰容妍色。詹氏坐在上首,黛绿色立领对襟大褙配着琥珀色的大褶裙,一条松花色月形的镶珠勒子遮在精描细画的两道垂珠眉前,典雅大方中又见温柔之态。 一窥之下,齐奢就出声笑起来,“好一幅春闺集艳图。” 边上侍候的众婢先层层跪下来施礼,四妃也离了座位福下去,詹氏款然一笑,“王爷来了。” 齐奢叫丫鬟替自己宽去了外衣,只剩下单袍,系着条三色金束带,搓着两手笑,“你这儿暖和,坐久了热得慌。” “哟,听王爷这话,难不成是打算久坐喽?”容妃的头发生得略低,有个花尖,眉眼又浓又大,笑起来调皮非常。 顺妃的一双清水眼里早噙满了闪耀的笑意,故作佻挞地向下斜瞥着,“你们瞧,嘴里说着热,他还搓手,分明是手痒了想上桌,那可不要久坐吗?” 大家伙一下子乐了,齐奢也跟着笑起来,“我本想来和继妃清清静静说一会子话的,怎么偏你们几个母夜叉在这里竹战。” 那边门帘一挑,丫鬟送上来一只青瓷小盏。詹氏殷殷地亲手捧上前,“新炖的蜂蜜燕窝,王爷润一润口。” 婉妃臻首轻晃,肉鼓鼓的两点樱唇上下开合个不停,“下午和顺姐姐逛花园时恰巧同继妃娘娘碰上了,一起走出去没多远竟又迎头撞上了容姐姐,大家就笑说这倒能凑出一桌牌来,这么三说两不说,就跑来娘娘这儿摆战局了。谁料到王爷会来,可真是‘大巧背小巧——巧上加巧’。既来之则安之,王爷也坐下来来两圈吧。” 齐奢歪在炕床上吃着燕窝,一壁把手晃了晃,“我不来,我看你们玩一会子就走,还有事情没忙完呢。” “嗐,”容妃一脸的似嗔似喜、含怨含颦,“事情哪有忙完的时候?还不就捉空寻开心吗?” “就是王爷,”婉妃在旁帮腔道,“连过年的时候你都扎在那书房不出来,就歇一个晚上又怎么了?” 詹氏也启齿一笑,“王爷上次上牌桌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老这么昼夜辛苦、宵衣旰食,偶尔也该放松一下,小赌怡情嘛。我虽是不爱玩乐的人,这不有时也玩两把,不为别的,大家坐在一处谈谈笑笑的就很好。” “王爷就留下吧。”顺妃侍立在炕下,把手腕上一对鎏金蝴蝶转珠镯挽了挽,顺手就拂过齐奢的衣角,“难得娘娘有兴致,你就不看妾妃们,也看着娘娘的面子啊。” 齐奢偏头向詹氏一瞥,笑着放下了手中的小盏,“好,既然连你都开口了,我就陪你们打两圈。你们打多大的?” 顺妃扑哧 一笑,“继妃娘娘说常年到头叫下人禁赌,当主子的倒大明大放地点着灯赌钱终归难看,所以才是拿棋子儿当注来着。” 齐奢“嘿”了一下子,“那有什么劲儿?我记得我那儿还剩着好些过年才打的压岁锞子,把那个拿来吧,取个彩头,也不算赌钱。周敦,去,叫人送过来。” 几名婢女上前来洗过了残牌,众人便待重新入座。婉妃因身份最低,只退开在一边,詹氏却压手叫她坐下,“你接着打吧,我正好想歇歇手。”说着命人再添了一张椅子,请齐奢坐了,自己就坐在他身后看牌。 齐奢与三妃斗了几回,说也巧,不管谁取胜,三次倒有两次总是顺妃点的牌。这一回还没几手,又是顺妃刚发下一张二饼,婉妃就笑道:“托姐姐的福,我可满了。”气得顺妃把颈项一扭,“不来了不来了,刚才就数我最背晦,眼下又是三家卷我一家,不来了。” 婉妃笑着将小指上的缠丝点翠护甲轻轻地往唇边一擦,“玩玩而已,顺姐姐怎么又急了?” 詹氏正自桌边梅花小几上的果碟里拿绢子托了几颗糖渍栗仁,还没放进嘴里就笑起来,“偏她最喜欢耍性子,老像小孩子似的。” 顺妃更拿出了蛮横不羁的口吻,撒娇似的说:“还是娘娘来吧,妾妃今儿手气不好。” “别别,”齐奢出言劝阻,“这把我坐庄,指不定你就转运了呢?”他笑着扭过身,从詹氏的手绢中抓了两颗糖栗子扔进嘴里,又把另一手晃两晃,“洗牌洗牌。” 顺妃勉勉强强跟着容婉二妃一道洗了牌,刚一起牌,便听詹氏在齐奢背后轻笑了一声道:“王爷久不上桌的人手气壮,一上来竟就十严了,你们可各自小心吧。” 谁知齐奢却有些不置可否的,拣了张万字就随意甩出去,“我缺的这张必不在她们手上,且等我另顶一张出来。” 他下家就是顺妃,即刻喊了一声“吃”,把齐奢那牌拣了去,扔出一张白皮。 再下来是容妃与婉妃,二人出过牌,齐奢接着打了一张出来,“六万。” 顺妃又忙叫:“吃!”容妃却在那边叫:“碰!”雀儿牌里以碰为大,容妃拿了牌去。 待婉妃出过牌,轮到齐奢这里,他竟依旧是历练周道的一声:“六万。” 顺妃怔了下,随即一点喜孜孜的笑意就由眼底溢出,又拿眼尾轻扫了齐奢一扫,“吃。” 容妃和婉妃对看了一看,也扁着嘴儿笑,却也不得不顺着齐奢的心意来捧顺妃的牌,这样一来,顺妃当然是无往不利。到后几手,容妃揣不住说了一句:“顺姐姐和清一色万字呢,谁要再打万字谁就该吃个大大的包子了。” 齐奢却只模棱两可地一笑,“那怎么办?我这一副好牌现已成了,可不能再拆开重来,我只不信她真能和清一色。”他心里算着顺妃只少一张一万,遂把一直扣在手里的那张一万扔了出去。眼见顺妃心花怒放地就把面前的牌阵一推,“这一晚上可算让我和了一把!” 正值有丫鬟自外面端了一大茶盘的金银锞子来,齐奢就故意笑骂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前几把都叫她们给胡混了过去,偏我这一吃包子你就来。” 那丫鬟马上回嘴道:“哟,不是你叫周敦着了火似的回来找这些劳什子?还亏得我自个踩着梯子从大柜顶上翻出来,一路上还差点儿绊一跤,倒给你送错了不成?” 顺妃正低着头数权充筹码的围棋棋子,听见这声音向边上一瞄,见那人娭光眇视、薄怒佯嗔,衣衫艳丽而轻佻,当头还插着朵桃红绢花,正是齐奢屋里的大丫鬟萃意,由不得她就暗暗翻了个白眼。 齐奢却不以为忤,反指着萃意呵呵一笑,“这快嘴丫头!放下吧。”又凑过身来贴拢了顺 妃,一手搭着她的椅子背,另一手点在她牌上道:“我来帮你算算,你这把是大顺一条龙,翻八番,还有元宝一番、财神三番,总共是十二番。萃意,数十二个金锞子拿到你顺主子这儿来。” 那锞子有“必定如意”式的,有“吉庆有余”式的,有“八宝联春”式的,一颗颗金光灿灿,齐奢又从茶盘里取出了三只五彩大荷包亲手将锞子装起,搁在顺妃的面前。锞子把精美的荷包皮撑得鼓鼓的,而顺妃精美的脸皮也被欣喜、骄傲、虚荣……被每一种小巧而闪耀的情绪鼓胀了起来,终于破开在嘴角,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但容妃与婉妃就远非这般欣快,哪怕隔着大老远,也能闻得见泛起在她们脸上的酸味。婉妃先乔模乔样地叹了一口气,“王爷,妾妃瞧呀,照这么打下去,就打上一整夜,赢家也是顺姐姐无疑。” “就是,”容妃也语含讥讪地一笑,“这下妾妃和婉妹妹也觉得没意思,不想玩了。” 齐奢听了,笑着自顺妃的椅旁抽身正坐,“算我今儿上了贼船,你们全是惹不起的。来吧,我这个大包子包你们个个满意。” 妻妾们笑起来,方始一块伸手去洗牌。齐奢的牌原是由继妃詹氏代洗,这时丫鬟萃意到了,便弓下身来替他洗牌。她两手上戴着一只鸡血石葫芦戒、一只四叶宫花的绿玉小戒,套着一对银镯子;而三妃则更戴了满手不是赤金就是点翠的护甲、戒指、腕镯。大红色的桌毡,八只白腻白腻的手儿,手上的珠宝在琉璃屏画的宫灯下恢闪出刺目的宝光,伴着洗牌声“哗啦哗啦”地乱响着。如果富贵风流是一种声音,这就是。 此际,齐奢忽也前倾了上身,把两臂拄得长长的摸去牌堆里。詹氏在后头轻声不解道:“有她们呢,王爷怎么自己动手洗起牌来了?” 齐奢倒更把两手抡圆起来,“反正眼看着爷今儿也得往死里输,就靠洗牌捞回些本儿吧。”嘴上说着,粗糙的手掌就有意无意自众姬雪白丰润的手上一一抚过,仿若恶狼卷过了羊群。 这一下掀起了哄堂大笑,下人们不敢笑,全憋得鼓嘴瞪眼的一脸滑稽相。婉妃第一个夺出了手,扯着半幅袖掩住了香腮,“王爷最坏了!” 容妃笑得打跌,鬓边的一串金丝珠络栗栗颤动着,捧着肚子直叫“哎哟”。萃意也笑弯了腰,双手扶着齐奢的肩膀,直把两鬓往他颈窝里揉。 詹氏别开了脸,却也抽出手绢扪着嘴,满目的笑意葱茏。 只有顺妃,笑是笑了两声,却又把嘴角往下一拉,很是一副吃味的样子,“近来没见着几次,倒一次比一次会耍嘴皮,也不知叫什么人给带的。” 齐奢也不理睬她们,只管怡然自得地自个洗着牌。那牌是以白玉雕就的,牌身上镶嵌着红绿水晶。可不是?他的生命中,哪怕小到小小的一只雀儿牌,也是道不尽的富丽堂皇,此刻他周匝环满了贤妻美妾、俏婢豪奴,而假如他起身离开去到那深寂的书房里,他就将独自把玩这世上至高的权力。他这样一个人,该什么也不缺的。但齐奢却分明感到每一时每一刻,甚至就在当下这样美满欢愉的时刻,他的心也在不停地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是锦缎在渴念着绣花,而是寒天雪地在渴念着炭火;就如同饥饿的胃要一顿饭,焦痛的喉讨一口水。生死攸关。 齐奢就这样默想着青田,把满桌被推翻的牌一张一张地重新垒过。倏尔,却看周敦出现在门前,匆匆行过礼后上前耳语了两句,捧来一封信。 桌边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一炸,星子映入了齐奢的眼底。他的双目蓦然间被点亮,满座环视了一番,“你们先回避一下,我这里有些事情。” 众姬见他面色变得很严肃,也不敢再说笑,都随詹氏一起退到了外屋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七 七 齐奢拆开信,信纸上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异域文字。这些字幻化着、动荡着,散发出微光,终于化作了一抹斜阳,辉映着腾格里长天。 天际下无垠的大草原,被血色所染就。 一刀挥出,漂亮地插入敌人的胸膛,胜利的呐喊还未出口,已成惨嚎。铁器耀眼的反光一掠,头颅飞升,无头的尸体仍然被身下的坐骑载动着向前冲杀。千钧一发之际高竖起盾牌挡住了袭击,战马的肚皮却遭豁开,飞奔中被自己流出的肚肠缠住四蹄,连同背上的骑士一起倒地,千万的铁蹄自上呼啸践踏而过,肉遂成泥。号角、战鼓、嘶吼、哀鸣……震耳欲聋,响彻四野。 鞑靼和瓦剌——最善战的蒙古人中最善战的两个部族——正在为了世仇与荣誉,血战到底。 鞑靼的首领苏赫巴鲁一马当先,平端战刀,整个人变作了一副牙齿,所到之处只剩下骨渣和肉屑。他张开嘴长啸了一声,声调古怪。立时,座下的骑兵们纷纷策马,背对着夕阳向东收做了一道弧线,同时厮杀得愈加英勇、亢奋,而血腥。六万轻骑,不仅已逼得十万瓦剌大军溃散败逃,而且终将毫不留情地将其吞没,因他们的领袖已在大地上找到了一副更犀利的牙。 这里原本是一座湖,但冬日连续的干旱使湖水退入了湖心,裸露在外的湖底则成了烂泥潭。瓦剌的数千人马就被鞑靼的追兵驱赶着,前仆后继地冲向陷阱,成了死亡的食物。泥潭里的黑泥兴奋地冒起了气泡,吸吮着、吞咽着。有些瓦剌士兵欲回头求生,却在逆流中被自己人挤死、撞死,偶有几个成功调转了马头,接下来却遭到了外围的鞑靼人的疯狂砍杀。一时间,瓦剌队伍中人嚎马鸣,除了泥浆就是血浆,惨不忍睹。 但对于鞑靼的首领苏赫巴鲁,这一幕无异于世上最优美的风景。为了全歼瓦剌主力的这天,他已等待了数年。因此,当迟迟等不到计划中的西路军堵住包围圈的缺口时,他往日的沉着荡然无存,频频咆哮着蒙古语,“大哥人呢?” 没有谁能回答他,除了十丈外那一匹风驰电掣的快马。马至,其上的信使头盔一掀,洒下满头的汗雨。 “二王子,大事不妙!大汗五天前驾崩,大王子压下消息不发,早已带人赶回去继位了!” 所有的瓦剌人都发现了缺口,大规模地逃窜,得到生机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然而鞑靼二王子苏赫巴鲁什么也听不到,他耳中唯余嗡嗡的空响。 等苏赫巴鲁的听力恢复时,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行不通。” “为何行不通?!”他端坐中军大帐,一拍桌子,几乎地震。 副将莫日根并不惧王子的怒问,有条不紊道:“大王子日夜兼程,又比咱们占得先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而他一到国都必先打开国库,将金银财物分发给众王公大臣来换取他们的效忠。二王子如果现在仅凭手中的兵力就擅离驻地抢夺汗位,非但是以卵击石,而且会让瓦剌人乘虚而入。” “难道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有。” “希望何在?” “北京。” 北京,是长城的另一边,是繁华的城、是深深的府,是心怀城府的一个男人,与他手中的这一封信。 齐奢重新叠起了信纸,沉思一刻。之后,他俯身把信撂进牌桌下的炭盆里。 伴着极其微弱的“哧”一响,信中的部族相残与兄弟相争就化作了黑色的、飘舞的纸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八 八 第一场春雨在两天后落下,雨过,天再一次变得阴嗖嗖、寒沁沁,仿佛一夜间又回到了冬天。 而对有些人来说,只用一天就能遍历整整一年的冷暖轮回。青田每天早晨睁开眼,全觉得身在数九寒冬,根本没勇气钻出被窝。挨到了中午、下午,就觉得来到了春天、夏天,又有了生机与希望。临睡前则成了萧瑟的秋,薄雾浓云愁永昼。睡过去再醒来,又躺在刺冷的隆冬里。心痛和绝望是四季的风,起起落落。风起时,她似枯叶般被席卷着,无法呼吸;风息了,她就尘满面地干坐着,审视着满地往事的遗迹。但在这般的苦斗中,依然有使人欣慰之处。青田记得去年的五月直到九月,四个月里头她没有一时一分的快乐。然后九月、十月,每隔上十几天,她就会有一刹那的平静。再然后十一月、十二月,三五天内,她就会得到一次心底的安宁。开了年,她每天都会有些小小的欢喜,譬如抄经抄到满心空空时,她就是欢喜的,抑或这一夜,再一次见到他时。 齐奢看起来容光奕奕,进门就张口直问:“快两个月没见,有没有一丁点儿想念爷?” 青田笑,亲手替他烧水、烹茶。她想起过他,常常,但那并不是想念。她了解想念的滋味,曾经甜如蜂蜜,今日却苦如鸩毒——她手中的茶杯陡然地浮现出一个倒影,青田手一震,拿竹荚用力地搅碎了水面。 齐奢坐在小炉边,白猫在御缩成一团拱在他怀里,姿势娇慵得似个备受呵护的小女人。而他爱抚温存、笑容纯良,也像个世间好男子。“我早想来瞧你,可要么不方便,要么不得闲,今儿好容易逮着个空子,不过天晚了,又冷,去哪儿也不便,就直接上门来了,你甭嫌扰了你的清净。” “三爷哪里话?”青田双手奉茶,含笑向齐奢睨一睨,“好久不见,三爷瘦了。” “你倒是胖了些,气色也好得多。 ”他接过茶,轻润了一口,又深深地叹出来。叹息也是刚从文火上取下的,滚热、熨帖。“我前两天叫人送来的百合酥你吃了没有?合不合口味?” 饮食男女,静坐夜话,聊着聊着已漏尽更残。门被叩了两叩,周敦在外头唤:“爷,三更了。”齐奢低声笑起来,“哟,都这么晚了。”遂放开了手中的猫儿,起身作别。 青田向拓着鹦鹉衔草水印的棉窗纸睃一眼,稍一犹豫,“三爷,这几天还下霜呢,万一滑了马掌跌一跤可不是玩的。我西屋里另有张床,干干净净,从没人使过的。你若不嫌弃,就将就一夜,在我这儿借个干铺吧。” 一丝笑意莹亮地浮起在齐奢的眼中,人也不答话,回身就向里间的卧室走去,走到了青田的那张红木玳瑁小床边,伸足朝床帮踹了两踹。 青田先是愣愣地瞧着,随即就“扑哧”一笑,“你这人,人家好心为你,你倒拐着弯地损人。” 齐奢偏过脸,剔高了一眉,“你这人,人家拐着弯地损你,你居然也听得出?” 传说北宋时,道君皇帝宋徽宗时常出宫与名妓李师师幽会,一次恰逢李师师的旧情郎词人周邦彦也在香闺里盘桓。情急下,周邦彦只得躲去了床底,将酒柬灯炧、午夜缠绵之情听了个饱。夜间宋徽宗起驾,李师师假意相留,惹床下的周邦彦一肚子醋气。事后写就了一首《少年游》,将李师师其时款留宋徽宗的话语字字尽录,曰:马滑霜浓,不如休去。 二人意下所指,正是这一段艳事。但见青田气笑参半,一指向前点着,“你快到床底下拿人,拿不出个周邦彦来,我可和你没完。” 齐奢笑着连连摆手,提脚外行,“罢了罢了,你是李师师,爷可不是宋徽宗。爷要有意,别说干铺,‘湿铺’也借了不知多少,有你这句体贴话就够了。这会子再不走,怕天亮折子也批不完。” 青田的 笑容有一刹的虚悬,“你——?” “可不是嘛。”齐奢从衣架上拽下了自个的外褂,展臂入袖,“每次和你待上半日,爷晚上都得彻夜赶工,有时候事儿多些,连觉也没得睡。怎么样,听后是不是备觉感动?嗐,甭说你,爷自己都不禁深受感动。” 青田又一次笑个止不住,“再没见你这种人,死乞白赖地要人感动。”说着一面伸出手,替齐奢扣起他腰间的汉玉带钩。 齐奢俯着她——她低垂的、根根细秀的眉,双眸深深有物,“我倒真不怕死乞白赖,只要您笑口常开。”顿一顿,笑脸是一贯的似是而非,“这句还不感动?” 青田笑着把他推一推,“要走就快走,还能捞着睡一会子。” 都走到门口了,齐奢又拧回头,在额角拍一下,“我一见你真是开心得什么都忘了,今儿原是有件正事儿同你商量的。” “嗯?”青田盈盈而立,将鬓角的一梢垂发掠去了耳后。 “过几天我打算到关外走一趟,行围狩猎,来回大概一个多月,你同我一道吧。” “关外?” “此时塞北万物复苏、风光怡人,你与其待在这儿触物感怀,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 窗下立有一支鸳鸯戏荷的五柱灯,四映着锦帷雪壁,将其间的人面也映作了一片粉朦朦。青田将一手温着腮脚,低头默想。 齐奢自知她顾虑些什么,稍一乐,双手一摊,“我在你跟前都当这么久柳下惠了,君子一世,岂可坏在小人一时?保证,一路上对姑娘以礼相待。” 青田依旧思忖了片刻,方举目一笑,娟媚横生,“周公之礼可不能算。” 齐奢见她应了,自是喜欢,不过带笑嗟呀一句:“你要黏上毛,比猴还精。” 明灯渡影,满室皆春。 室外之春,则往北,吹向辽原碧草而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九 九 短短两日后,即为动身之期。这回上门来接的是一架双马高车,车厢甚为宽敞,几乎同一个小房间的大小差不多,青田和暮云两个人并坐在里头也不觉拘紧,所以虽然赶路无歇,倒不算十分辛苦。齐奢依旧是便装乘马,同行的约有五十来名清一色膀圆腰宽的骑士,个个做家丁打扮,瞧起来就像是富家公子携同家眷一道游春。 烟丝醉软,燕语如剪。红绽雨肥天。 是夜,官驿入住,青田的房间在齐奢隔壁,反正这几日不是隔壁就是对门,他晚上也总要过来陪她说一会子话,置一壶酒,嘻嘻哈哈地对饮几杯才回房去睡。这一夜因她要洗头沐浴,他便不再上门,只命人送了些生鸡卵、香皂、花露等物。 一室雾气中,暮云将青田扶入香汤,先以皂角为她洗了发,再拿蛋清涂在发丝间,按摩片刻后淘净,接着又用香肥皂洗了身,洒上花露,服侍着换过了素绢寝衣,最后再搭上一块晾头发的青布披肩。 所居之地已近国界,极荒僻,一丝人声不闻,只听得到虫鸣兽嗥。暮云才将窗子支开一条缝,敲门声就响起。她去应门,隔一刻,捧进了一只剔红匣,“三爷叫周公公送来的,说是这地界有种小虫子细得能钻进帐子里咬人,把这香点上就好了。”一壁打开了匣子取香,一壁笑问:“人家都这样了,姑娘还要怎样?” 灼灼的蜡光把镜子里的人影镀上了一层光圈,两手仍左一层右一层地精心涂抹着,像尊自己给自己飞金的神像。乳霜以杏仁、轻粉、滑石磨蒸,再加冰片、麝香、蚌粉、珍珠粉、益母草相调,温润香软。青田把指尖停在了眼尾,斜睨而来,“这话说得不通,人家怎样,我又怎样?” 暮云往八仙过海的珐琅熏炉里舀了两勺子香屑,探鼻嗅一嗅,“人家鞍前马后,到现在连姑娘的头发丝都不碰。姑娘呢,高兴了就哄两句,不高兴就甩脸子。不是我说,以前你对着那些客人竟还殷勤小心得多,几曾这样骄纵任性过?” 青田又挖了些乳霜在掌心匀开,优游地揉着面颊,“我问你,倘若人家现从隔壁过来要我脱衣服上床,甭说我本就是个窑姐儿, 就算我是宰相的千金,可以说个‘不’?哪里用得着他鞍前马后?哪里轮得到我骄纵任性?你没听说过,摄政王府里养了多少姬妾,还馋嘴猫儿似的跟我这儿歪缠,图什么?想想就明白,还不是到哪里都是女人赶着他、巴着他,山珍海味来得容易,吃得厌烦,索性自己试试上赶的滋味,家常例饭外弄一碟消闲果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要的就是这一份看得见吃不着,也不过就是公子哥儿嫖姑娘,另一种嫖法儿。我又不是个雏儿,若被这把戏骗动了,可不白在这桃花门巷里打混?” “姑娘你这可就是没良心了,竟把三爷说得这样不地道。” “我倒真不是说三爷,我是说我自己。论色论艺,我又不是世上无双;论传宗接代,我十五岁就喝了‘败毒汤’,注定一世腹中空空;论家世品行,更是搭不上一点儿边。德言容功,我占哪样?人家不是嫖我,真是爱我不成?纵使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位主儿现今看我有薛涛、苏小的清才,樊素、小蛮的丰调,等一到了手,睡上个三天两夜也就腻烦了。这些事情我见得还少吗?先前那些个从良的倌人哪有一个平安白头的?在那些王侯贵人的眼里,我们这种人不过是个玩物,好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头,宝啊贝啊的,一个不好,送人的、发卖的、赶出门的,甚或还有直接打发归院的,道儿可多着呢。” “姑娘你可真是变了,说出来的话句句叫人心冷,三爷若晓得一定难过死了。我眼里见过的人也不算少,我觉得,三爷待姑娘那是没的说的一片真心。” “三爷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罢,我根本不在乎。说句不客气的,从前‘那个人’的出身不过和我半斤八两,我那么多年养着他,披肝沥胆地对待他,他尚且嫌我配不上他,三爷这样的男人,又岂是我能配得上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段青田是身份卑贱,可也从没想着高攀谁。只等哪天三爷这么吊膀子吊腻了,我自尽我这一身窑子里的本事好好伺候他几晚上,也就算报了恩了。” 暮云来到背后,拿了梳子替青田栉头发,“姑娘,你对三爷就真没一丁点儿意思?我倒瞧着你挺喜欢同他待在一处。” “是,可为的不过是跟他待在一处时,可以不跟心里的有些事儿待在一处,总不能前脚没拔出来,后脚又陷进去。”青田睇着镜中的倒影,将手反绕过肩头,在自个湿重的长发间握住了暮云的手,“你就甭替我操心了。这些年我私下攒的体己上哪儿去了,你也知道,剩下的虽不多,可替你体体面面地办份嫁妆,让你同金铺的小赵终成眷属,还是绰绰有余的。” “姑娘!”半掩腮,娇嗔轻搡。 青田笑,将暮云拉至身侧,轻抚她鬓发,“你也在这圈子里这么多年,以后嫁作人妇,切不可再惦记这一份五光十色。有个真心敬你、爱你之人,一起过清白日子,比什么都强。暮云,你的命比我好,我打心眼儿里羡慕你。” 暮云仰首半跪,眼轮已微微地发红,“姑娘放心,你这样一个人绝不会白白遭这半生的苦的,他日必有一个老天爷派下来的人,给姑娘后半生的幸福。” “幸福早不是我能求的,我而今只想求一个清凉寂静。”青田脉脉一笑,托着暮云的手,抽过了玉梳,“我自个来,你替我磨墨。” “这么晚了还抄经?”暮云嘴里问着已取过了墨锭,添清水,运雪腕。 摇摇欲滴的烛光里,青田气定神凝,饱蘸了一凹墨,笔韵怡然分明: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我之夫妇,譬如飞鸟,暮栖高树,同共止宿,须臾之间,及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以食;有缘则合,无缘则离……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横竖撇捺,全都是皮鞭挥出的曲线,但对于自己血肉所造、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之怒嚎,青田充耳不闻,继续一笔一划地抽打它。她清楚,要驯服这世间最不可驯服的一头兽,仅有的方法就是残酷。 炷尽沉烟,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十 十 再行数日,天气愈加阴晴频换,景况也荒凉了不少。向阳处就一派桃红杏白,光稍欠的地方,河水里依旧夹杂着碎冰,草色亦怯怯。 人一样入乡随俗,齐奢的衣裳一身素简过一身,骑装革带,相比起皇室贵族来,倒真更似个幽并游侠。这日清早,他召集了随行的武士们,就在离驿站不远的一片野林里开弓试猎,打到了不少的狍子、獐子之类的野物。猎装也不及换下,就趁着晚饭前的一点空子来敲青田的门,邀她一同“飞鞍越平陆”。青田从前随客人们游船驰马无所不至,也算得略通骑术,经不住怂恿,转身就换过了一套本色金阊香云衫裤,罩一件蜜绿坎肩,拿一条韦陀银丝带拦腰一系,蹬上回文嵌花的绿皮薄底靴,把头发梳作一条淌三股的大辫盘起在颈后,坠一只佛头青的小玉蝶,横攥着马鞭就下了楼。齐奢一见她这副装扮,仰首大笑不已,“乖乖,这可真是跑马卖解来了!” 青田只管向他横目一剜就攀鞍上马,她座下是一匹菊花青,腿长腰细。齐奢也跨上自己的爱驹,名唤“白蛟”的一匹醇驷,昂头掉尾,锦辔雕鞍,形状甚是神骏。二人一壁懒懒地说笑着,信马由缰。半残的斜阳金晃晃地照下来,草木苍劲,不知是些什么鸟在那里钩辀格磔地叫着。青田环野四顾,玩兴大盛,便将双腿一夹,手抡起鞭子向马屁股一抽,“驾!”马儿即时放蹄,如风如电。齐奢驰骤其后,连呼着“慢些”,青田却充耳不闻,单咯咯地笑着纵马狂奔。 在如此开阔的地面上——开阔似一位智者的心胸,什么样的积郁、苦闷全一扫而空,是为了追逐这久违的轻松,青田忘乎所以地甩动着皮鞭。有一下,觉得仿佛是身子被猛向后一扯,速度陡然间失控。马直接从个大土坡子上蹦下去,刹不住地冲撞。饶是她身轻,并不曾给掀下来,也已颠了个发乱衣散、失魂落魄。青田知是马惊,只把双手牢扯着缰绳不放,急急地大声呼救:“三爷,三爷!我停不下来啦!” 自己的声音一下就被从耳边掠走,扑面而来的先是焦黄土色,随即又变为层层的密林,粗细不一的枝叶藤干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脸上刺来,吓得青田是双目死闭,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像是在一张大筛子上被乾坤倒转、天地翻覆地筛弄着,足足过了有一个魔怔那么长的时间,方觉马蹄拖绊了几下,渐慢渐停。又过一个魔怔,被扬弃到半空中的三魂六魄才落定。青田战战兢兢地直起身,望见一条河横亘在马蹄前,随即就听到齐奢的嗓音,远远地,不知在何方唤她的名。 青田慌忙欲答,试了三四次,方打开紧扣的声道,“在这儿!” 那边顿了一刹,“哪儿?” “这儿!” “哪儿?” “这儿!河边!”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静索,马儿打了个响鼻,把头探进河中饮水,刷啦啦的,四周鸟兽的鸣叫既古怪又尖利。等到她快哭出来,才重新听到他,这次听起来就在附近。“青田?你再应我一声!” “我在这儿!” 胯下的马从河面直起了头颈,偏了偏耳朵调转身体。前方的树林已洇起浓重的雾,枝杈垂遮。然后,就像在一本曾引起少女所有遐思的书里头,有个轮廓极鲜明、样貌却模糊的人物,骑着白马出现了。青田直望那马背上的剪影,颜色,是梦之烟蓝。 齐奢一句话也没有,默默地将她接下鞍,递过了水囊。青田也像惊马一样“咕咚咕咚”大灌了一通,之后抹去嘴角的水迹与满面惊惶,强自镇定道:“没事儿了,走吧。” 齐奢接过了水囊拴回腰间,“走哪儿去?” “回驿馆啊。” “你没瞧见太阳下山、东西不辨?” “那又怎样?” “背着这条河往回走,走一个时辰后,我保险你一低头就又看到这条河。” 青田的后颈上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什么意思?” “迷路。”言简、意赅。 “那、那怎么办?” “先生把火,很快就该冷了。上马。” “嗯?” “河边风大地潮,不好点火,换个地方。上马,你骑白蛟。” 他把自个的坐骑拉来她面前,青田将一脚塞进马镫,怎奈四肢酸软,连撑了几下也登不上去。齐奢笑起来,伸过了两手,环住她腰肢往上一兜。 青田不防这一下,人倒在马上坐稳了,心却跳得快弹出来。腰间热麻,仿佛一直有一双大手扣在那儿,不由得令她暗自惊异。大概是太久没男人碰过她,否则莫说是衣衫相隔,就算是同谁赤裸而呈肌肤之亲,她也稀松平常,这样的敏感,只有和一个人—— 腰部的温暖陡变作沸水般的滚烫,是起了一身的燎泡,皮开肉绽。青田咬紧了嘴唇,脸色泛白。 齐奢倒是若无其事,谈笑自若:“嘿,这小腰,都快薄成纸了。不忙,马上给你弄东西填肚子。”他纵身翻上了青马,打个呼哨,两马并头走向了林间。 走出一小段,暮色已沉,河流消失在身后,但仍听得到潺潺的水响。齐奢驻马,扶下了青田,又将两马系好,卸掉了嚼子由它们啃食草皮。他自己则捡来一把又一把的草叶树枝,挑了高出地面的一小块土丘堆做一处。青田傻看了一会儿,也来帮手,拾几根带着叶片的落枝。齐奢笑,抓起来扔去到一边,“这些水分太重,点不着的。大小姐您还是坐着吧,这种粗活儿就不劳您添乱了。” 青田悻悻,只好倚树坐低。看他将枝叶一层层地码放好,挑几根粗枝架一个“井”字,又堆上碎木片,最后掏出了火刀火石,背风点燃了篝火。 木头先开始冒烟,渐起了小火苗,火苗又很快从微黄变作了通红。仿佛是太阳才落山, 就又有个太阳从大地里钻出来,融融的光直扑而来,映得人半个身子全红彤彤的。青田展开了笑靥,正要讲什么,齐奢却手指一竖,“嘘……” 她扭头望去,也注意到丈把外的树丛中隐隐约约伏着只小灰兔。齐奢轻手轻脚地从悬在马鞍后的箭壶里抽出一只箭,箭杆上包熟铁、带叶片,看着就奇沉无比。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唯两臂徐徐地拉伸,弓弯满月、箭去流星。“嗖”一声后,他将大弓挂回到马背上,走过去俯身一提。青田方才看清提起在他手里的是一对兔儿,一箭对穿。她掩面不忍多看,但一瞬后就分开了两手,眼瞪得滚圆滚圆。 “你干吗去?!” 声音惊起了一群飞鸟,青田微觉尴尬,放低了嗓子,眼巴巴张着齐奢,“你干吗去?” 他一手解开了白蛟的缰绳,把另一手的野兔一抖搂,“剥皮洗刷。就往河边一趟,马上回来。” 青田揪着眉犹疑了一瞬,才又软又怯地说:“那你快些。”身前的火堆一闪一闪,她额际与两鬓起了毛的碎发虚虚地发着光,宛若一道悬空的光环。 高头大马上,齐奢一脸不轨地笑了,“就冲你这副小模样,爷一辈子不走都成。” 青田臊了一臊,“你赶紧走!” 温热的兔血沿着箭头淌下,滴答滴答,点点留痕。齐奢在马背上别回了半扇肩,“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走,也别太想我,啊。” 青田拿眼把他翻一翻,又捺不住笑了。 那宽阔的背影刚消失,就来了一阵阴风,没几下把天也吹黑了。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除了风,什么也听不到;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青田越来越紧地抱住了双肩,拱着腿凑住火。忽地“啊”一声,又抚了抚胸,是一只松鼠由脚边蹿过。她滚着眼珠子往两边瞅瞅,满目惊怯地哭丧着眉眼,把脸埋进了臂弯低低地骂一句:“死鬼。” 再一次听到马蹄踏断枯枝的脆响时,她几乎是如闻天籁,抬起头往前盼着;双眸被火光照映得奇亮,脸色却又黑又沉。 马到了近前,齐奢腿一抬就稳稳落地,展眉一笑:“说吧,骂了爷爷几千声?” 青田拿手把散落在肩前的辫子往后一甩,“我当你死了不回来呢。” 他“啧”的一下,“爷还不是为了你?一会儿你甭吃啊。”他一手拴好马,另一手就将仍穿在铁箭上的一对兔子架来了火上,已是开膛破腹、毛皮尽褪,不多时兔肉就发出了“滋滋”的油响。齐奢拔出了解手刀,在肉上划出一道道的切口,又自腰间取出一只小锦囊。 青田略感好奇地盯着看,随即这一点好奇就变作了瞠目结舌——堂堂摄政王,居然随身带着盐! 齐奢只管低着头,把囊中的细盐细致地撒在兔肉上,“我十一岁就跟着鞑靼人野外行军,习惯了。只要长途跋涉,一定随身带着弓箭、水,还有盐。有了这几样,到哪儿也活得好好的。”他举目看向她,脸色持正,笑意全含在声音里,“现在,多了个你。” 青田但觉双颊被火烤得发烫,她把眼神从猎人移向了猎物,“能吃了吗?” 齐奢释然一笑,动手割了薄薄的一片肉递来。她拈过,小心翼翼地抿一口,竟觉食指大动,就把食指放在嘴里头吮着,“还要。” 他切一层熟肉,撒一层盐,再将剩下的生肉划出切口,一切做起来庖丁解牛。青田也在一旁不假少停地吃着,腻了满手的鲜油。 两只兔子转眼就只剩下了两副白骨,风中的凉意业已侵骨,除了一小捧篝火,十面阴森森、空茫茫。齐奢空望火堆,雍然眯斊了双眼,“说真的,倘若走不出去,跟你一道葬身此间,我倒也算了无遗憾,不知姑娘心中可还有什么牵挂?” 语落,风却起,猛一下撩起了火点灰星。青田正伸手烤火,人一瑟缩间,就瞥见身畔的一张脸:眉目英秀,鼻根耸挺,投下的阴影就格外锐利。是离得太近,或天下间好看的男子都有些相似之处,总之就是跟记忆里的某个虚像狭路相逢。沧海桑田的泪意被勾起,上浮又沉息。 整一场的起承转合被旁观的齐奢尽收,他很重很重地冷笑了一声。 青田垂头望向自己的鞋尖。“三爷笑我好没骨气是吧?” 齐奢转开脸,捡起脚边的一根树枝拨了拨火。火苗差不多是直舔来他手背上,他却全然不觉,只一下一下地翻弄着底层的灰烬,“我笑我自己。一开始我就没隐瞒过,我对你竟是一面如旧,哪怕只单单地看你一眼,也自生出万千的欢喜心来,只期望着一点一滴待你,终能聚沙成塔,令你也对我日久生情、缘分亲厚。怎知心机费尽,到头来还是竹篮子打水,你的心上人始终是状元郎。” 青田冷淡而不屑,直言不讳地说出那个名,“乔运则,他不是我的心上人。从他亲口承认毒杀我的那天起,我跟他就已经一刀两断,他飞黄腾达也好、穷愁潦倒也罢,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而今的乔运则于我不过是陌路人一个。” 她陡一下噎住,把下巴搁上膝头,似经过万重的挣扎,才一字字讲出口:“只是、只是,三爷,还有另一个乔运则,从前的乔运则。我记着,他还是学徒的时候,有一回去给一家太太送做好的衣裳,那太太见他人生得讨喜,给了好大一笔赏钱,他高兴得不得了,揣在怀里就来找我。那时我也还没出道,最好的伙食就是偶尔吃到那些红倌人们的剩饭,有回我念叨说苏浙酒肆的菜可真好吃,像我小时候家乡菜的味道,他就记住了,得了这笔钱,一定要请我下馆子。我们就约了一天,都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欢欢喜喜地一同前去。结果路上碰到个卖艺摊子,一个女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儿子在那里练把式,看得人挺多,等表演完了,那孩子拿着柳条盘子上来收钱时,人却一 下子走空了。母子俩抱头哭起来,看起来是生计无所着落的样子。我们俩就在不远处,他便转过头,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说:‘你把钱给他们吧,咱们以后再下馆子。’他就上去把钱塞给他们,那母亲千恩万谢的,他却窘得拉着我飞跑开来。他说还留下了几个钱,至少能点三个大菜,也不算寒酸。我们到了苏浙酒肆,我挑了三个菜,香得连舌头都差点儿吞进去。吃完该会账了,他说看见个客人要去请个安,叫我先去街口等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出来,鼻青脸肿的,吓得我半死。他却笑嘻嘻同我说,其实他把所有的钱都给那母子俩了,可不想叫我白白盼一场,就想那苏浙酒肆是大店,也不会为了三个菜拧他上衙门,他就当一回小白赖,拼着给伙计们饱揍一顿,让我饱吃一顿。你说这个人傻气不傻气?这样的事,我随便就能数出一箩筐。就是这些个前尘旧影里的傻小子,始终待在我心里头不肯走,我睁着眼、闭着眼,全是他。他就是不放过我,他还在杀我,每一天都杀死我成千上万遍。我怎么样也想不通,我的傻小子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条狼……” 她哭了,头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荏弱而无助。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燎在火光里有凄绝美绝的色,是深海底鲛人的珠。 齐奢的双眼频繁地眨动起来,但却只安坐如初地凝望着青田在那里痛哭,待她自己哭了个够,才慢慢地接一句:“我说过一遍,再说一遍:会过去的,再挺挺,一定会过去的。” 青田抽泣着将嘴角一歪,神情中充满了讥讽,“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他微微地有一顿,一目的专注与澈然,“还拿我自个来说吧,我前半生的倒霉事儿你也都耳熟能详,其中最难熬的一件不是一夜残疾,也不是七年为质,而是被先帝下旨圈禁终身。那时,我一步不得出府门,日常饮食全从一个小角门的门槛下递送,不光是沾污着秽、尘羹土饭,甚至好些时候都不知是谁吃剩的东西。寒冬腊月里,除了身夹袍,我连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有。甚至为了防止我跟外界联络,纸笔都不供给。你再难过的时候,好歹还能顾全衣食,在熏笼边抄上一卷经。我可是饿着肚子,在西北风里蹲在地下拿沙盘练字,冻得受不了就围着高墙的墙根,拖着这条瘸腿一圈一圈地跑。有回千方百计地偷偷弄进来把铁弓,冰冻三尺的天里头空拉弓弦,指头都差点儿割断。到晚上,只能和我的小猫挤在一块取暖。身边那一群拜高踩低的太监们就明目张胆地奚落我这个废王,说他们如果是我,宁愿躺在床上被活活冻死也不会下地跑,因为我跑起来的样子——他们说——‘活像只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 青田早知道齐奢有一段被幽禁的经历,却从不了解这经历中隐含着如此之多的苦痛和屈辱。她震惊地瞧向他,但只在他眼中瞧见了火苗的倒影,金澄而温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躺到那破屋的床上被活活冻死,既然看起来,我活着已没有任何必要。每天夜里我抱着我的猫,脑袋里只有四个字:幽禁终身,幽禁终身。但每天早上起来,我照样习字、跑步、开弓……任由一帮奴才们折辱取乐。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齐奢扔开了手里的树枝,偏着脸避过烟,“四年,我等了四年,只有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宽解我、开导我。现在,你至少还有我。” 青田几乎不敢再盯着这燃烧着金火苗的一对眼看了,她急速地拨转视线,朝熊熊的火堆直凝了半晌,“三爷——” “嗯?” “你最绝望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想两件事。” “哪两件?” 齐奢的目光穿过枝叶间的稀疏,直指向天穹,“头顶上的星,”接着他把触碰过火与星的眸子指向她,她身体的最深处,“跟我们胸膛里的心。” 广袤的林中,每一棵树都在土地里深深地扎根,却又全力地向上伸展着,以期触碰永无法触碰到的天空。其姿态,分明是譬喻之象。于是,就在无穷的譬喻的包围间,男与女仰望着星空,守坐着一团搏动的火焰。 火一点一点地黯淡,又一阵冷风袭来。青田一边拿两手蹭了蹭满面的热泪,一边打了个寒颤。 齐奢把剩下的兔肉掷去地上,“走吧。” 青田愕然,“哪儿去?” “回驿馆。” “不是迷路了吗?” 齐奢垂目下视,却将手抬起在耳边往上一指,“紫微星,恒指正北。”他向她投过了一瞥,冷漠或落寞交织难分,“人自觉离死比较近的时候,容易真情流露。你平常喜怒不形,要么就同我插科打诨,我只是想弄清你心底的想法。知道你还想着你那‘傻、小、子’,我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要不难免躁进。说白了,我就是借机诈你一诈。” 登时间,青田就觉得一股子热血涌上头,红涨了满脸,人一分分地从地下立起,两手在身侧捏成拳,“你——” 齐奢大不耐烦地头一拧,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朝前一点,“你知道天底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都什么面相吗?就你现在这样!吃了我打的兔子,往我心上戳一刀,还摆出一副别人都欠你的表情。”他几脚踢开了地下的火堆,又将星星零火踩灭。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看谁,各自攀上了马背。 夜晚下了重雾,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穿行于林间。渐渐地,开始出现了点点火光,随即是愈来愈多的人声:“王爷,王爷!王爷在这儿!周公公,王爷回来啦!” 又有一条纤小的身影挤开众人,直扑来青田的腿跟前,“姑娘!姑娘你们哪里去了,担心死我了!” 灯影与鼎沸如同繁丽的辞藻,齐奢和青田则是辞藻下的隐意,缄言沉默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十一 十一 他们间的这场冷战整整持续了四天。 齐奢当夜里回了房就打鸡骂狗,周敦一个字不敢问,憋到第二天中午马队停行开饭时,怯生生探个头,“爷,还请姑娘一块用饭?”瞧清主子的表情后,就把头一缩,“奴才这就叫人给姑娘她们单独开饭。” 自从上路,每日午、晚两顿饭,齐奢定是与青田并桌进食,一同谈天说笑。故而这顿清餐冷饭,青田吃的全是气,到晚上就更来气。这一夜,队伍直接宿营而居,搭起的军帐内隔帆布,外头以厚棉做围,风雨不透,尽管如此,体质稍弱的人一入帐仍旧会觉得地气寒瘆。青田早早就缩进被窝,把所带的夹衣一股脑全罩上身,两手紧攒着毛绒绒的在御,吊着脸生闷气。暮云睡在她旁边,也靠着床头直呵手,“你昨儿晚上和三爷闹别扭了吧?” “谁跟他闹别扭?”青田一下把眼瞪得比猫儿还圆,“是他自己别扭。说得好好的什么‘赏春远游’,结果把人骗到这种鬼地方又不理不睬,算什么?” “我猜铁定又是姑娘你不醒事,伤了三爷的心了。就是一条狗被你踹两脚也还知道躲你两天呢,甭说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得了,你瞧这呵气成霜的,赶明儿跟三爷要些取暖的物事,搭个话,也就下台了,啊。” “不去,”头一昂,又低下,怏怏地把脸蹭着猫,“就是冻死,我也不跟他张这个口。” “暮云姑娘,暮云姑娘?”帐外传来一个文细的声音,是那个叫小信子的公公。 暮云应了,披衣下床,掀开帐帘说过几句话,就见先后进来好几个小太监,端着炭盆,捧着貂裘,还有一壶滚热的鲜奶,个个都垂望着脚面,放下了东西就倒退而出。暮云忙不及地谢一声,就抿着嘴儿笑起来,先把炭盆移在了床边,再把貂裘塌去了被上,又把热奶倒进碗里头送到青田手边,“哪,大小姐,您就仗着三爷疼您,好好作吧!” 青田也不吱声,捧过碗合进了手心。皮肤是一如继往地白如冬雪,却并不能阻止因重重温暖而自动涌开的血色,在她的双颊绽放如春花。 次日,照旧是日行百里、夜宿营帐,齐奢也照旧不来兜搭她。青田气定神闲,只管读经坐禅,累了就掀开车帘望景。景色当真是养目怡人,一望平畴绿草,天苍苍野茫茫,是乐府诗才能到达的远方。就这么又行了两日,到第五天上,队伍中午即停行扎寨。仍是按惯例,齐奢所在的大营居中,并划出了既定长围,一概人等不许出界。青田憋闷了好几天,有意散散心,却嫌界内皆是巡岗,自己油头粉面地出去,颇有招摇过市之嫌。正迟疑间,暮云摸进来,笑孜孜地向外一点,“人家请你呢。” 帐幕外,齐奢一身水墨色箭袖,横腰一束三镶白玉带,岿然而立,素袂随风,“我知道这几天你认真地反省过了,七尺男儿也不消你开口道歉,我原谅你了。” 青田顾影临风,且怒且笑,“你、原、谅、我?” “难以置信是吧?这样,为了表示我原谅你的诚意,现在——”忽地从背后掣出一只大纸鸢,晃了晃,“带小囡去放风筝。” 青田愣了愣,才反应出他的一口京腔是在叫她的小名,而他手中的风筝则是个双玉佩、五铢衣的美人扎。她记得,曾有一次她信口谈起过这一段童年回忆,但她想不到他竟也记得。仿佛是被风吹走的一粒种早不知哪里去,却在晴好的一天开作了软絮如梦的蒲公英,飘回她掌心。她咬住了下嘴唇,很用了一番力气才能轻描淡写地笑半声:“什么王爷,分明像个无赖。” 齐奢宽宏大量地呵呵一笑:“进去加件衣裳再走,我等你。” 青田这件衣裳加了足足有半顿饭的光景,再次揭幕而出时,整个人都面目如新。软毛织锦的披风下,桃色折枝花对襟短袄,系一条佛青闪光长裙,一枚金累丝押发箍一个蓬蓬松松的堕马髻,髻上插一枚观音坐莲的点翠华胜,挽一支祥南玉珠钗。如此瑰丽的色泽,如此纷纷碎碎在太阳下的宝光流闪,也亮不过她唇上一抹玫红色的胭脂,与眼中泯然一笑时的光斑。 齐奢的整个人都有一霎明显的怔忪,随即施施然笑了,“算你识相,晓得爷 就吃美人计这一套,等得真快骂街了。” 青田矜持地摸了摸耳鬓,向前走,不消回顾,便知他一定跟在身后,一副壮健的、高大的身躯,右肩膀会微微地沉一下、沉一下。她默然微笑,垂望着腰间的一枚如意碧玉佩,佩上的蝴蝶结子五彩纷呈。 行出不过一里多地,风物又已大异,天低云阔,铺地的碧草一直往天边长过去,有的已长至半人高。齐奢扯了风筝,青田拿了籆子,一东一西地,似乎只嘻嘻哈哈地又笑又喊了一场,那风筝就飞去了好高好高。一时风急了起来,青田便把线缠去一棵树桠上,脱了长披风铺去身下,同齐奢肩挨肩地并坐在上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闭着眼,眼皮里的黑暗被阳光晒得金灿灿的,一似熨斗贴切,熨开了所有心事的眉头。 很久后,青田将眼虚开一线,极目那飘悬在高天的美人风筝。谁知风筝蓦地里一抖,叫什么给撼动了,急速地上下翻飞起来。 “哟,”她半支了手臂,“要掉下来了。” 齐奢并不打开眼,仅打了个呵欠道:“去收收线。” “可是四海独尊德高望重的王爷老大人,真会使唤人。”横目一嗔,却也翻身而起。 才解了风筝,未及卷线,风竟又一下猛烈,“轰”地就要自她的手上把风筝抢走。青田被带得撞了两步,却孩子气地高起兴来,笑扯着风筝逆风而走,跟无形的巨力把手里的玩具挣来夺去。末了,干脆放任地跑起来,纵声而笑,像从来没有笑过一样地笑。 齐奢早已在原地撑起了上身遥望,看青田一路抛洒着珠光与笑容,亦带着浓浓的笑意向她喊一句:“当心别割着手!” 青田不睬,只管踩着春草,欢快地向深原中奔去。之后脚底下怎么一绊,拧回头,注意到地里灰突突的一段木桩。她呆了一呆,风筝线“呱啦啦”一阵飞速在她的手掌间拉一条血痕,嫁与东风直上九霄。而人则被黏在了地上似的,半步也移不动。 对面的木桩子长出了腿,尖耳转动,打开了荧黄的吊梢眼,森然而望—— 狼。 这个字,就是青田的全部思维。 如同活活被魇住,她四体僵硬,不能言、不能动。直至凭空飞来颗石子,“嗖”地正中狼吻,把狼痛得头一缩,她才随之将眼珠子朝一旁划过去:齐奢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近。 青田就那么斜眼瞟着他,字与字之间抖成了一片:“这不是你拿来诈我的吧……” 齐奢冲她咧嘴一笑,便冲着狼收回了目光,丢出手里的又一粒投石。狼偏脸避过,却被接踵而至的一团泥巴正拍到眼部,不由做一阵狂乱的甩动。不到一丈外,青田看着那畜生抖完了皮毛,终于被撩发,旋转过一整具壮大的躯干,朝挑衅之向拱出了一连串的低吼来。 “赶紧走。”齐奢的声调只比平时略高出一分,随后便不再有人语,而是慢慢地滚动起喉头,发出了跟狼一模一样的动静。狼似乎愣了下,便对人类呲开嘴,亮出了全副森白的牙,粗长的狼尾直溜溜地翘平了,威胁地探出前爪。 青田仍扎着两手杵在原地,傻乎乎观看着这一场对峙,她能觉出右手的手心有一丝暖,是被风筝线划出的伤口在淌血。侧立于前方的狼把鼻头抽两抽,灵敏地嗅出了浓郁的血甜,眼珠子又朝她这边睨过来。青田索性将两眼一闭,在黑暗中被自己“咣当咣当”乱撞的心脏摇撼着,满嘴酸苦。恍惚间听到一阵更为低沉可怕的狼声,来源却是齐奢所在的方位,紧跟着是嘹亮的“唰”一响。她抽缩着五官,单单把一只眼打开半条缝,从缝隙里窥见了刀刃的反光——齐奢高举着蒙古刀,直视狼,带风地、蔑视地打了个大大的叉。 先是有一霎绝对的静固,之后,一切便支离破碎。青田眼睁睁看着一束灰黄色的旋风携带着恶臭扑向了同她相反的另一端,电光石火间,身高极显眼的齐奢就自她眼前消失了。平旷的原野上,有一带草丛连片连片地倒伏,伴随着惊天震地的狼嗥,接下来就是由风捎带出的、清晰无比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目不可及的荒天处,余势尚存的美人风筝究竟是一朝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了。 泪水从青田的脸上奔泻而下,她瘫坐在地,一声接一声地哀泣,整个世界都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剧烈地震颤起来,唯一坚实的、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脚下的大地。于是青田就死死地抓着,抓住了满满的一手泥,迷迷怔怔间低头一瞧,阒然就燃起了一腔的悲愤,血红着泪眼,将手中的泥块举臂投出。泥块却软软地一落,散开在脚面。她紧咬了后牙,用不停抖簌的手重新在地下又挠又挖,不顾指甲接二连三地劈开,终于团起了一块泥,又一次竭尽全力地投出。再一次!再一次!她就这么投掷着泥块,不知是想砸死那吞吃了齐奢的恶狼,还是想惹得它连自己也一块吃掉。 草窠的波动愈来愈微弱,青田的泥块却愈掷愈远、愈掷愈有力气。有一块不偏不倚地正往草窠里飞去,临到头却“啪”一下,被越草而出的一副手掌凭空接住。 “姑娘,话说埋人这事儿,你得先挖坑!”随着这一声,齐奢就打挺站起,那矫捷的英姿连腿脚完好之人也望尘莫及。他笑着,浑身的兽血,抛开了握在手内的泥块。 青田还满抓着一手泥,呆瞪了半晌,最后依旧是恶狠狠地直掼而出,“没死你半天不吱声!!”含糊得自个都听不清。恐惧、绝望、狂怒、狂喜……所有的情绪全搅合在一处,令她失常得唔哩唔噜地哭作了一团,以至于连什么时候缩进齐奢怀里的都不知道。 她嗅到他前襟上刺鼻的狼血,其下却另埋着一股味道,似汗非汗,是一个成年男子特有的温热,是白雾缱绻的古香火,熏得她成了座煌煌大庙,庙里头全都是暮鼓晨钟、虔诚朝圣,还有铺墙盖壁的本生故事画儿,拨开了烟火去看,够看一生一世的,光是拨开那一蓬一团的烟火,也要一生一世。青田觉得自己要在这胸膛中晕过去了,她调动起最后的理智,一力挣脱。眼一抬,就撞上了另外一对眼,被香烟所掩的神佛之眼,俯瞰世事地俯着她。 “你乐什么?!”恼羞成怒,合手将他推开。 齐奢的笑容一如其怀抱,温厚醉人,“你哭什么,我乐什么。” 正打机锋,又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低嘶。原来那狼扑杀时已被率先躺倒的齐奢自喉至腹地拿刀开了膛,仗着余力搏斗间内脏便流了一地,躺倒不支,此时却缓过一口气来,回光返照,饿疯了地从草里去啃自己的肠子。 齐奢面色微变,却依旧笑呵呵的,“此地不宜久留,招来狼群,我一个可不够喂的。”他撕下条衣角将青田的手略一包扎,就扶她起身,却见其稍一撑又坐倒,不禁悬了心,“怎么,还哪儿伤着啦?” 先摇头,继而愧窘万分道:“腿——软——” 齐奢大乐,“哎,不对,你没这么胆小啊?在我跟前不自来挺硬气的吗?” 青田啼妆惨淡,“你看我再怎么也只是秀色可餐,那东西看我是骨血皮肉皆可餐,能一样吗?” 齐奢笑着重新拢住她,一手插去到膝弯抱起。他本就常年苦练角觝弓矢,神力出众,青田又不过一捻之瘦,横在他臂间只似件轻飘飘的衣。她自然而然地就将双臂环上了对方的后颈,青青的长草擦过她裙边鞋尖,发出沙沙的轻软的响。漫漫长路,她有的是时间品咂专属一个跛足之人的、一高一低的特殊节奏,似一个故事迂回曲折。而任何好听的故事,必是迂回曲折的。未免深陷,她清醒抽离,低声道:“我自己能走了。” 营地已近在眼前,齐奢听话地放低了青田,见她一身的丽装皱皱巴巴,额发浅湿而凌乱,鼻尖上染着些从自己身上蹭到的血迹,双颊却红过了鲜血,其缘故藏在一对嫩薄低垂的眼睑后。这一刻,他们离得是这么近,连她顶心的发香也一丝不拉地全顺着他鼻腔直灌心脏,心脏又滚沸了,杀狼一样地疯搏着。稍纵即逝间,混杂着身与心的双重欲念操纵了齐奢,嘴唇已直觉地向她俯近,却又被意志力生生地拽回。他想起了那天夜林里的谈话。如果说在亲吻青田这件事上他有任何的不情愿,就是自己的唇舌会令她忆起另一个人的滋味。 齐奢克制住冲动,拉开了距离,跟青田并身往回走。 这是他在这一场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的追逐中,可保留的唯一一丝男人的尊严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十二 十二 当晚,二人言归于好,共进晚餐。齐奢一如既往,打趣自己亦打趣对方,青田却有些婉转而不善言,总是下意识地揉擦着右掌的掌心,新长出的伤痕是疼痛的,但又带着些奇异的痒。 夜里回到自己的床上,手臂间的在御蓬松得像一捧棉花,仿佛抱着它刚一钻进被窝,就浑身软乏地睡倒了,一觉沉甜。 天明,在新鲜的光线中打开眼,扑扇了两下睫毛。 环顾一遭后,青田拥被起身。婢女和猫全不在,帐子静悄悄得诡异。她下了床,却找不到鞋,只得赤足披了件外衣揭帐而出。迎面的晨风吹走了睡意,日照下的遍野洪荒中,草碧花繁,整个的营地却不翼而飞。 青田难以置信地大张着眼,原地转一圈,跑出去好远再回顾,仍是只看到自己的一顶帐子孤零零地倒扣着。而她是不知怎么被扣进了苍穹的大帐里,觅不到出口,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六神无主,孑然独立。 “小囡!” 闻唤,青田猛地回过头,就见他笑意和煦,仿佛是早早地约好了在那里等着她——“在找我吗?” 她几乎要哭出来,快步打扫掉他们间的那一点距离,什么话也没说,伸手就环住了他的腰。他也牢牢地抱住她,把鼻尖和嘴唇埋进她的长发。 下一刻,他们已幕天而席地,她用舌含住他送入的舌。配合精密的动作盛大如仪式,一切指向退化、还原、回归。她赤裸的皮肤被铺展在泥土与鲜草中,草揉搔着她的脚心,由细腻的脚趾缝间软茸地涨起。 鸿蒙的宇宙间,天崩地溃之前,迷迷糊糊地浮起了一线光。她整个人都被卷入洪风一般的呼吸中,仰着他,濒死地喃喃:“三爷……” 尖锐的一声冷气把人从床铺上一把拽起,黑乎乎的帐内,青田空支着两手急喘呆坐,一张床上的暮云揉了揉眼,“姑娘,又做噩梦了?” 青田扭脸瞥她一眼,迷茫地点点头,“噩梦。”继而,肯定地、警告地和自己点一点头,“噩梦。” 这天近暮时分,在望不见的天尽头蓦地里响起了一声号角。不一会儿,就有另一声号角自营垒这边送出。整整一刻钟,天边的和眼前的号角你一呼我一应,仿如草原上的一对牧人对唱着野歌、互唤着姓名。 内帐中,暮云正就着一只小盆洗手帕,纳闷地停住,“姑娘,外面在做什么?” 青田坐在只小小的胡床上,两手向上翻起,在御蹬着两条后腿拿前爪搭在她手心里,又拿脑袋来蹭她右手上裹着的白纱。青田把在御的两只爪交进一手里,另一手挠了挠它的肚皮,“我猜是要到了。” “什么到了?” “三爷昨儿才同我说的,此行对外宣称是出京狩猎,实则专为了秘会一人。” “谁呀?” “鞑靼二王子,叫、叫什么,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跃下马,相貌堂堂,仪态庄重,一身的蒙古袍华贵而笔挺,英爽飒然。他身后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驻马在原地守望着自己的头领大步向对面走去。对面是另一支精骑,迎上前的则是满张两臂的齐奢。两个男人大笑着重重抱了个满怀,可未等怀抱松开,却骤然翻了脸,各自架起膀子去抓扭那一边的肩、腰、大腿,有几个趔趄,又同时站稳,气喘吁吁地凝视着,再一次大声地笑起来,相互拍打着叫一句“谙达”,说起了语速极快的蒙古话。 远远隔半里地,青田和暮云揭了个帘角窥看着。暮云犹自不解道:“鞑靼与我国一向刀兵不断,头几年,三爷不也因着大败鞑靼才重获王爵?干吗一路辛苦私会敌国?” “国是敌国,人却是亲人。三爷幼年被送往鞑靼,与二王子是十几年的结义兄弟,和彼此的亲兄弟相比竟要亲出千倍万倍。”青田想起齐奢曾对她讲述的故事中那一个跛足的小皇子,与将其从地上伸手拉起的大男孩。她莞尔一笑,转面暮云道:“三爷说,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二王子就是‘几乎’中的一个。” 鞑靼的军人约有数百,迅速而安静地就在外围扎寨。苏赫巴鲁本人则被齐奢请入了大帐中促膝倾谈,一个时辰后,两人方才并肩出帐。天色已暗,营地的空场中燃起了几根巨型的火柱,两方军队如何无为、莫日根等十几员虎贲将士就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美食美酒。齐奢与苏赫巴鲁打横同坐在首席,挨着齐奢的手边又斜加了一张小桌,是青田的座位。 去年摘牌子以来,青田再不曾经历过笙歌不夜,且今晚又不消侑酒待客,却成了席首上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妆扮。选来选去,挑了件万字地一枝独杏的长褙子,下着素帕裙,绾一个倾髻,耳眼内钉一对白果大的鸽血石塞子,素雅俏丽,扶着暮云姗姗出场。场上有两名武士在演练着刀枪,正当四面连声喝彩,她趁这时悄然在齐奢的邻桌落座。齐奢瞥见她,就拿手肘朝身畔的苏赫巴鲁一撞,向青田这里指一指,说了句什么。苏赫巴鲁转过一张方方正正的紫黑色脸膛,笑着向青田点了个头,一面把她仔细端量着,一手就搂过齐奢的头颈叽里咕噜地回说了一大串。齐奢抖肩而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这一切均被青田收之眼底,她微有不快,攒眉直盯而来,正与苏赫巴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那看起来野兮兮的蒙古汉子一愣,竟闪现些许的羞缩,调开了眼目。 许多许多年以后,青田会带着笑聆听苏赫巴鲁亲口追 忆起这一场相会,但其时,她只挑个空恶剌剌地向齐奢“哎”了一声。 场上已换作一个长眉秀楚的鞑靼少年在奏着把音色苍厚的琴,齐奢正听得入神,被她这么一叫,神思不属地转过脸,“嗯?” 青田往他这头探着身,压沉了声音:“你才跟那鞑靼人说我什么来着?” 齐奢咋了一下舌,也倾过来,低低道:“什么‘鞑靼人’?你客气点儿,那是你将来的大伯子。” “别想浑绕开,说我什么来着?” “我说,”他将一对笑眼向前睐住了琴童,只把脸更近地凑住她,“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 青田不等齐奢再把《西厢记》中张君瑞见莺莺的情辞接着往下念,已笑骂上一句:“去你的!好好说,到底才和他念叨我什么来着,这么半天?” “好好说啊,我才和他念叨,兄弟这回可栽了,撞见了命里的夜叉星,不成功便成仁。” 青田听见这话,明知齐奢是信口开河,可一张脸却不由自主就发起烧来。他偏好不好又转回眼来看,结果他一看,她脸上的飞红就愈烈。青田将一手反冰着腮角,很着恼地睰了他一眼,收回了上身正目端坐。 齐奢也抽身,不出声地笑起来。青田已有好几次在他跟前脸红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脸红,但一个生活中除了男人就是男人的女人脸红,是完全另一码事。其实青田的美不是不带风尘气的,如一切水做的女子,水中被泼入了脏污,日久便坏死成一窝泥淖。但她却是绵绵若存、深不见底的活水,吃进再多的脏,假以时日吞吐沉淀,就又是一汪洌然可鉴的清水面。与一名无知少女的纯真不同,这风尘气里的纯真,在齐奢看来,甚至是值得敬佩的,正如人们敬佩一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他就坐在离青田几尺远的地方,不停回想着她害羞的模样:凝白的皮肤下渐涌渐散的鲜红,仿佛一滴血,在一碗浓浓的马奶子酒里怒放出的动荡。 马奶酒的醇香弥漫四方,天空上众星升腾。而令人信服草原上的星斗是同别处一样的星斗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的这些显然要浑圆、盈亮、充满质感得多,跟它们相比,北京城上的那一堆仅仅是假珠宝似的赝品。 就在这烨烨生辉的星海下,男人们痛饮叫喊、豪笑取乐。青田也和暮云抵首谈笑、自斟自饮着,偶然听到身侧爆发出大笑,她余光一扫,便遇到齐奢的眼。毫无道理地,她慌忙地闪躲了,不敢细望。 他的眼,是继对往事的回忆外,第二项令她坐立难安的事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十三 十三 用不了多久,就听着有汉语声、蒙古语声混杂在一起轰轰的叫好。齐奢和苏赫巴鲁一同起身走向了场中,齐奢略带酒意地笑着,几下解去了外衣盘起在腰间,赤裸裸地露出了半截身子来。 火炬在他背后灼灼地烧着,青田隔岸观火,只觉得这火一路烧进了自个的心里来。隔着衣衫,她无数次见过齐奢的身体,除去衣衫,她则见过更多的男人的身体,可从未有一次,她见过这样的:肌肉虬结,强壮如狮,黧黑的胸口上生有着毛发、盘踞着累累伤疤。她追想起乔运则,精瘦而优美,皮质光滑,握在手间是一管温柔的白玉笔;而眼前,则是一柄刀。青田忽然间想知道,假如将手指自齐奢线条凛冽的背脊拂过,会不会被割伤。 另一边的苏赫巴鲁也褪去了上衣,身体是一般的紧实健壮。他拿右手摁住胸口,弯腰行礼,接着就伸出两臂扑过去。直到他与齐奢难分难解地扭做一处,青田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摔跤角力,而她则一直在瞪着一双馋眼,目不转睛地看。 手心的伤痕又古怪地作痒,青田一面抓挠着纱布,一面把透红的脸颊别向一旁。身畔的暮云正全神观战,冷不防失口惊叫,紧张得将她一把拉住,又拼命地喊好。青田任由其兴奋得叽叽咯咯,自己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狠呷上一大口,再不朝场内一顾。 她不知比赛是几时结束的,也不知胜负,只恍然间听到雷鸣的掌声,而后就嗅到了一股子气味,不是香味,但却出奇地好闻。她往后一回脸,就瞧见:齐奢正经过她身边,背上浮坠着一层汗,一颗颗如沉重的金珠,他自己拿手擦抹着,粗鲁不羁地一甩。青田猛一下明白,那是他的汗、他的体味,就是这气味充斥了她昨夜的梦。梦中的旖旎还历历如绘,是一座魔域,诱人沉沦。 她默默地执念起佛号,自觉心神稍定时,火堆边,十来名鞑靼的摔角手们业已鞠躬退出,一群年轻的姑娘登场。她们且歌且舞,随激越的节奏把四肢八方飞扬着,并一个接一个地抛出烁亮的眼神,伴着身上的五色锦袍、鹅黄绸带、帽上的翡翠与珊瑚……一切都在闪耀着青春 而动人的光辉。 音乐停下时,舞者中最耀眼的直直走来正中,面对着齐奢扶胸一礼,将桌上他的金酒碗双手斟满,捧起,启朱唇、露皓齿。一副嗓子摇曳关情,余韵悠远。一首祝酒歌唱毕,全场雷动,共桌的苏赫巴鲁乐不可支,拢着手吹起了口哨。齐奢已醺然,拊掌大笑,自那女孩的手中接过酒,翻碗相见。新一轮的欢声未熄灭,他已将喝空的酒碗重新注满,立起身,指尖往酒里一蘸,将酒珠向天、地各一弹,又抹在自己的额头前,直目敬酒的少女,开了口。 这辈子青田也未曾听到过比之更悦耳的男声——低回处深幽似水,高阔处明丽如火焰,虚,是风、是沙,实,是铁、是金,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齐奢所唱的,但听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试一匹上好的绸,精湛的花色与奢侈的触感一寸寸爬过她皮肤。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想将这样的料子据为己有,拿来裁一袭可身的好衣,可着身体的每一根曲线。 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那鞑靼少女腮颊火红,两手高举在眉前接过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将红得夺目的嘴唇压在碗沿上齐奢口呷过的、那依旧余留着湿迹之处,一饮而尽。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启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双目。而后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着这爱慕的眼光,不转不移。 场上的鼓噪声一浪高过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骤然被触犯。她干笑一声,将手内的半只干果往古铜高脚盘中一甩,抬身就走,却根本无人注意她,甚至连暮云都没跟上来。她回到帐内,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又百无聊赖地在地毯上蜷坐。脚边的一件狐肷子内,在御超然地酣眠着,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轻揪着颈皮子,又捏又揉。猫拨楞拨楞耳朵,就双爪抱头,更深地把自己埋起来。青田笑着给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见齐奢掀开了帐帘钻进来。 他偎在她身旁半卧下,仰起脸相睇,“外头那么热闹,干吗一个人待着?” “吃酒吃沉了。”掉头望向别处,形容冷漠。 齐奢笑,再 次以绣工使用金丝银线的狡黠,使用他款然华丽的嗓音,“吃的是酒,还是醋啊?”他见她更拉长了脸,就笑得更开心,把头向她肩臂上一靠,“我这一年为你吃的醋,且不说绵、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质量上乘,就光论斤两也赶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贡数。你这才半勺有余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话吗?”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边,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视着自己的手安躺于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掌里,完全是一具柔若无骨的娇小胴体被一具壮实的男子身躯交叠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还有蚂蚁,一串冷酥酥的蚂蚁、又一串热酥酥的蚂蚁乌泱泱地爬过她手背,爬进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仅认识一个手掌里有蚂蚁的男人,她想起了这男人。所以几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从齐奢手间夺回了自个的手,其突兀把膝头的在御惊得一抽,爪子差点儿带断了她腕上拴着的一串翠十八子儿的坠角。 齐奢显而易见地一愣,腮角一鼓,凉凉笑出了半口气,也就抽开了浮有盘肠纹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帐外就“轰隆”一下。青田可以选择不去看,却无法不去听这喧嚣到极点,且刻刻愈发喧嚣的动静。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个锦缎靠背滚去到上头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决地立起身,手忙脚乱地掣湖笔、调徽墨、开宣纸、启端砚,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写于眼前:世人求爱,刀口舐蜜……我之夫妇,譬如飞鸟……爱欲之人,犹如执炬……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空架着手,盯着自己墨色未干圆润苍秀的字迹,带着种几近走投无路的急迫反复地低声吟咏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就从这脂光粉艳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现身,祭出鞭条,开始以加倍的穷凶极恶抽打一颗越来越不听话的心。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四章 忆王孙_十四 十四 仿佛是闹到了快四更天,外头的宴会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预备着等暮云回来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却看人家被两个小太监架在手内摸入帐,喝得赤头赤面,口齿都不大清楚起来,气得她赶紧接过来扶上床,嘴里叨叨着,却又是擦脸喂茶又是除衣盖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场,自己才用剩水随便洗上一把。 因为两顶帐子紧挨着,所以齐奢那边一有动静,青田这头也就听见了。虽不大真切,也辨出个女孩子的莺声你来我往地跟他说着蒙古语。指尖都碰到了帐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窥的念头,对着灯发了一会子怔,借着叹息,也就吹灭了。 于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会儿还是好久后,忽听见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从床上弹起,侧耳谛听,可听来听去,却只听得到暮云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重新躺下时,又一次听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声:“青田,你出来。”——是他。 她迟疑一下,就散着发、披着衣去了。澹澹的风撩动起春草,营火星星点点,更显得安静。齐奢的瞳仁里带有酒意,就那么黑沉沉地打量着她,不说话。 青田毫无缘故地慌了,几不可闻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鞑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说出口才觉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问:“什么鞑靼美人?” “才和三爷对歌那位。” “嘶,谁啊?长什么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 “有这么个人?怎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青田半笑着眼珠子一翻,“哪里就醉成这样了?” 齐奢更是笑,笑意惫赖,“自从遇上你,其他女人爷一概瞧不见、记不住,这你总不能怪爷吧?” 青田啐了声,笑腻腻地咬着下唇垂低了眼。 空气里存有清洌的酒香,斜月照徘徊。良久,谁也不出一声。齐奢收敛了盎然的笑意,专心地,试图寻找一两个恰当的词来表达体验到的情意,却如在一堆的谷穗间寻找碎金,两者看起来很接近,但风马牛不相及。到头来,唯有疲 累地、穷拙地喃喃:“青田……”片刻后,又更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青田……” 说不清缘故,青田心一酸,竟要掉下泪来。她终归是抬了眼直迎他,梦中的情思便又一遍重现。他们间,只隔有着区区一个梦的距离,不是他在梦,也不是她在梦,是不知哪一个局外人梦出来的,让他和她头顶着女娲氏补不完的离恨天、脚踩着费长房缩不尽的相思地,神谋化力,天造地设。于是,顺着梦的方向,他们目光和气息、嘴唇和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地接近。 “王爷——!” 凡是在入梦前一刻被唤醒的人脾气都不会怎么好,齐奢从青田的双唇前别过脸,已是七孔生烟。然而,当他见到巡哨飞骑未完成的话语被轰然一下亮起在几里外的烽火完成时,表情就一片死寂。他直接把青田丢在当地,转身往苏赫巴鲁的大帐中赶去。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十地已是人喧马嘶,一程接一程的狼烟窜起。青田心知定有何事不妙,刚推醒了暮云,就有齐奢的一位近身亲兵揭帐直入,“段姑娘,摄政王有令,情况有变,着姑娘立刻离开。车已经准备好了,末将会率人护送姑娘一路到京。” 倏忽之间,青田跟暮云就被一块塞进了马车里,才坐定,便瞥见个焦急的影,全借着步态方能辨出,人却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胁底悬刀。青田望着齐奢这副陌生的装扮,口干齿涩,“三爷——”忽地大梦初醒一样,哆嗦出两个字,“在御!” 话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转身奔了开去。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齐奢奔跑,往日闲逸的风度一扫而空,一脚深一脚浅,再加上极其沉重的战袍,衬得姿态极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心一揪,泪水就决了堤。甚至当他取回被遗忘在帐内的在御搪进她怀里,她依旧光知道抽泣。 昏乱的泪光和火光间,她完全地看不清他,头盔的颊当又遮住他半张脸,单见一双深深深深的眼,听得简短的一声“路上当心”,即眼瞅那身影飞转而去,消失在浓稠的白雾里。 车帷落下,车身冲出,天地剧烈地颠簸起来,周围充斥着蹄铁声、兵士的喊声。青田一手拢着烂醉如泥的暮云,一手拢着熟睡的在御,泪 水发疯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丝丝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划伤眼帘。她记得,全记得,当自己数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处,渴望借一死来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际,那最终让她打消这念头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阳光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带着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顶,指给你看,那些才路过的巨大坟头,换个高度后会显得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过天晴的什刹海中心,船头上默无一言地陪着你,瞧风停后的水面再次变得澄明清净,你垂视着自己的倒影,就像开在面银镜子里的白蔷薇。当他两眼满布着血丝、嗓子发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搜罗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讲给你听;当他不辞辛苦地奔波来回,仅只为用眼神圣洁地抚摸一个妓女时,你压根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除了绽开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从指甲到趾甲,他什么也不想多要。 这个重权在握的男人,头一点就能令你赤条条躺倒,但他只是在归途微凉的夜风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遗余力地,帮助你重新站起来。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内心狰狞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着脚、不怕姿态难堪地爬起,只凭借着一颗勇敢而谦卑的心,帮你、替你,与你的痛苦角力。 青田终于发觉,在她和苦厄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斗争中,忧伤和恐怖之所以分分退去,并非由于她大彻大悟、离于爱者,正相反,由于有一份一路护持着她的爱,明浩如灯、汪然似海。 青田从未像此刻一样地憎恨乔运则,他杀了她,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具精明、吝啬、虚情假意、工于算计的行尸,活像是——一个妓女。是的,青田空前地感到,自己是个妓女。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连一句关怀、一句致谢,哪怕是礼貌的道别也没有,她同齐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只畜生的名字。 轮轴快得直欲飞出,青田扒开了帘幕,带着满面的热泪向车外的骑兵喊道:“军爷,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骏马上传过一个雷霆般的嗓门:“瓦剌大军袭营!” 一支飞箭的距离外,大营的方向已似一位深陷情海的弱女子,陷入火海一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一 一 雨,点点滴滴地落上了山间的小亭。山以皱、漏、瘦、透的太湖石垒成,亭飞六角,斗拱挂落,名曰“玉壶”。玉壶亭中幽幽倚坐着一位佳人,佳人却无那冰心一片{L-End},只有好一场跌宕风光。 香寿痴目望雨,看每一滴雨珠有去无回,似人生。她的人生起始于四个字:扬州瘦马。扬州是古来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瘦马指的是清瘦苗条的妙龄女子,皆来自贫家,自小被人伢子买去授以从琴棋书画至记账管事的百般淫巧,他日再卖予富商为妾。 香寿是瘦马中的千里驹。她是遗腹子,原籍淮南,母亲改嫁,就将还在襁褓中的她给了位以“养马”为生的“干妈”。干妈见其母标致异常,遂将香寿居为奇货,竟当作大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香寿长到十三岁,不负重望地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头一遭下绣楼,见了个下巴溜光的老头子。干妈就强迫她在这老头子面前除去衣衫,真像一匹马一样,被他干巴巴地检查手、脚、口齿、双乳、腋下、两腿间的私处……一切。老头子走后,香寿羞得又哭又闹,干妈却乐得拍手弯腰,“哭吧哭吧,只管哭个够,后半辈子可就只有你笑的了。你知道干妈替你寻了什么人家?告诉你,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是他!” 上路后,香寿才得知那老头子名叫应习,是皇宫中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心腹,奉上司之命寻找一件“礼物”,用以讨好新当权的摄政王。香寿就这样跟着应习辗转万里,而跟着她的则只有老家一位姚姓的奶妈。来到北京城的第七个夜晚,从小到大都和她寸步不离的姚奶妈被带走了,她一个人被安放在一张大得没边没沿的螺钿雕彩漆大拔步床上,身上裹着层薄薄的鸳鸯被,每一次因紧张微动而产生的窸窣声都更加使香寿感到自己是一件被装进锦匣、卷入绸包的礼物,等待着被拆开。随后,有了一阵很特殊的步履声,和一双拆礼物的手。 次日,香寿就被一顶小轿抬入了摄政王府。长达半个夏季,她是满府姬妾中最受宠的。秋天来临时,她怀孕了,不过香寿并无半分的喜悦,因为摄政王有个很古怪的规矩:每次行房毕,都会有虔婆推拿女方的后股穴并喂下汤药,不令结胎。是姚奶妈费尽了手段贿赂主事太监,才可令香寿偶尔躲过。然而有一则流传甚广的说法,说之前的一位妾妃“意外”怀孕后又拒不服用堕胎药,竟被人生生地踹腹落胎。因而香寿怀抱着牺牲的悲壮,恸哭、磕头。面前的高桌大椅后是久久的沉默,沉默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再传出的就是:瘦马香寿被获准留下胎儿,并将被晋封为世妃。 但,香寿是那样年轻,太年轻了,无知而无畏。姚奶妈在她耳边日夜不停地煽风点火,终使她理智尽失地觊觎起一样万万不应觊觎之物:正妃大位。自摄政王十七岁丧妻,这个位子就一直虚悬。姚奶妈告诉香寿,论出身,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其他妃嫔,可她是唯一一个有人撑腰的!姚奶妈慈爱地抚着香寿日益隆起的腹部,抚着个渐圆渐满的愿望,任何威胁到这个愿望的人,她说,都该被香寿视为眼中钉。一枚钉子是王嫔端儿,她受宠的程度仅次于香寿,另一枚钉子则是家族身份最尊贵的侧妃冯氏。于是,借一次摄政王离京的机会,姚奶妈就替香寿动了手。直等前者归来,香寿新拔过钉子的两只眼仍是红红肿肿,看起来如同伤心欲绝:端儿在假山上的石阶滑了脚滚落,活活摔死,隔了两晚冯氏就暴病身亡,原来,是冯氏出于妒忌派人推端儿坠山,却又熬不过良心的谴责,惊悸冤魂索命而亡。在聆听下人禀报的过程中,摄政王的一双眼始终盯在香寿的脸上。 到得夜间,他来至她房中,在对面坐下,“寿儿,我曾经非常喜欢你,喜欢到可以纵容你的小聪明,现在看来,恰恰是我的纵容害了你,这也许是我迄今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之一。不过你要知道,对于自己的错误,人都很健忘。你这么聪明,一定懂我的意思。”说完他就走了,没再多看她一眼。第二天,太过心事重重的香寿并未留意到例行的安胎药不一样的味道,过了四个时辰,她就失去了将近五个月的成形男胎,并且自此后,也再未得到过任何一次受孕的机会。 千般的恩宠,一夜间烟消云散。府中管事的继妃詹氏下令叫香寿“静养避世”,香寿从云端跌落到永巷,开始了幽居生活。她一度花香鸟语、人言喧嚣的院落中,落叶堆了几尺厚,冬来,花枯树死,炭冰火冷。曾亲如姐妹的妃嫔、殷勤备至的仆婢在经过这座院子时都掩鼻而过,好像在躲避着麻风病人。香寿曾把珍贵的银裘随手撂在炭火上,一烧好几个洞,现在,她只希望能有一件棉花稍厚实些的夹袄。她曾嫌蟹粉酥太油、茯苓膏太腻,一把扫翻了银花碟,现在她却因饥饿而彻夜哀哭,叫使女去厨房讨点儿冷饭,使女的脸色比饭菜还要冷,“主子不得脸,已带累我们当下人的受了多少闲气,还要让我们往人前讨没趣儿。”姚奶妈在一头气得扑上来就给了使女一下,“小逼不去,老娘去,难道住在这金子打的王府里,倒饿死了妃子娘娘?”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当初只道是寻常。 一年又一年,每每忆起当年的荣光,香寿还会在心里暗怨姚奶妈,也怨自己竟听信其愚昧的毒计。但一年又一年,也全靠着姚奶妈皮糙肉厚地把她连拉带扯,才让她在无数人的践踏中活下来。成也 萧何,败也萧何。香寿认命,也习惯了臭虫般的生活;碰见人总要被拍打两下,碰不见,就躲在自己的阴角里,抑或像今天,躲在最高处的山亭痴痴地观雨,一边哀悼,一边挥霍着青春。 她深重地叹一声,把身上一件已半褪色的茶绿遍地金比甲裹紧些,抵御雨中的微寒。侍立其后的姚奶妈还是那一副凶眉愣眼的形貌,额前扎着鬃麻裱绸的黑头带,闲极无聊地拍拍这儿、摸摸那儿,堵着嘴咳一声道:“娘娘,下着雨呢,净在花园里耽搁什么?回屋去吧。” 香寿扭过脸,蛾眉秀目淡淡愁,似一陌魂断雨中的白梨花,“就是下着雨才好出来转转,要不撞见谁,又惹一顿排揎。” “那也别坐在这亭子间里,王爷出京打猎,府中到处都在粉刷翻修,这么瞧下去,殿顶全叫木架子遮着,有什么好看?” “我就想在高处看看,奶妈你别管我了。” “哎呀,娘娘你在这风口一待半日,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好?你忘了前几回生病要药没药、要人没人,还不全是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娘娘你就当体谅体谅我这老婆子。” 香寿听得这话,面上的愁意更浓,却只有怅寥地起身,正待移步,却忽然住了脚。玉壶亭是整座摄政王府中的至高处,四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向东望,层层大殿的重檐九脊、琉璃瓦顶上全搭着工棚,因落雨,并无工匠,只空留着一地的石材木料。这时,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三条人影,都身着蓑衣,一个像是工头,监视着前面的两个工人抬住一只大箱,一起往府内宗庙后的寝殿里去。过了好一阵,那两名工人就四手皆空地折出来,似乎又听了工头的命令,猫着腰在拖车里翻什么。就见工头退了两步,把一把铁锨摸在手内高高地抡起。只一瞬,两名工人就先后倒地。工头探过了鼻息后,拖拖拉拉地摆放好尸体,放开了嗓子大喊:“来人啊,跌死人啦!有工匠从高架上滑下来跌死啦!” 遥遥地,香寿和姚奶妈俯瞰着全程。姚奶妈嘴一张就要嚷,却被香寿一把捂住,香寿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自己的嘴上,她不懂这一切是为什么,但她懂,需要拿人命来掩盖的,一定会是个要人命的大秘密。 不多久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奔来,询问情况、检看尸体。香寿趁乱拉了姚奶妈溜出玉壶亭,急慌慌地踩在下山的苔石上,一步一滑。 等相搀着回到了院房,天居然已黑下来,比往常的掌灯时分早了近两个时辰。姚奶妈把一个小丫头连推带骂,丫头才无精打采地点亮了桌上的一盏银锭风挡小灯。香寿坐在桌边向这灯怔望了一刻,忽然将其攥进手里,“噗”一吹,“奶妈,事情不对,咱们得看看。” 姚奶妈起先不愿意,被如此一说,也慌了神,忙擎了伞陪香寿悄然行至东苑。祠堂前的案发现场已经过处理,人迹、血迹尽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香寿回目环望,跨过了一地的砖石瓦当走去寝殿前。寝殿在用于祭祀的享殿后,是王府内供奉祖先牌位之所,一室阴气。她深呼了一口气,掏出怀内的小灯,“奶妈,替我点上,你在外面守着。” 一捻小小的火苗飘飘忽忽,香寿持灯独自迈过了门槛。大殿内黑咕隆咚,她憋住缭乱的呼吸一丝不苟地查探着,末了,一身汗地倚靠着楹柱,惊疑不定。分明看到那几人抬进了一口大棕箱,却犄角旮旯里遍寻不获,统共这么点儿地方,能够藏到哪里去?她把灯举高到头顶,再一次检视着光线可及之地,眼一亮,定在了偏角的一顶雨蓑上。香寿立马记起那三人最初进殿时身上皆披的有蓑衣,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两具尸首却有一具光秃秃的,必是在殿内干活时脱去而忘记穿回。 她快步走去到当地,把五彩镶鞋在地下跺一跺,一听着回音发空,心里就有了底。即时将灯盏放开在一边,贴地跪低,以手沿着地缝摸索,不多久就摸到了一处似有松动,赤手抠了两三次,又从堆放在一隅的工具中挑出一柄铲子,再三尝试后,终于费力地撬开了地板,其下露出的正是那口大箱。香寿急不可耐地探出手揭开了箱盖,拿近灯。她先是眨了眨眼,继而就猛缩了一下头,浑身发冷地干瞪住箱内无比可怖的事物,头脑中仅仅回荡着一个字:搬! “不能搬,当然不能搬,”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西太后喜荷就在慈宁宫的偏殿内说出了这句话,“搬走这一箱,还会再飞来另一箱。” 地面上铺着双龙戏水的绒毯,香寿就在绒毯前窈窕而立。她头戴着一件银叶小插、一朵绒绢通花,低眉顺目地盯着自己鱼鳞裙的裙尖,“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这伙人既然能抬着这东西大摇大摆地进出王府,府中必有内应。未免打草惊蛇,奴婢已将一切按照原样摆回。” 喜荷紧捏着彩凤椅的扶手,微微倾过了身体,“你发现后为何不去告诉料理府中事务的继妃詹氏,而要舍近求远地跑来慈宁宫?” 香寿捏弄着两手,把头愈加地低下去,“奴婢不敢同太后隐瞒,继妃娘娘对奴婢的成见很深,平日里概不许奴婢请安伺候。奴婢见事态紧急,一来怕继妃娘娘不予召见,二来想着就算禀告了继妃娘娘,娘娘也定要进宫来向太后请示对策。这么一来一回,耽搁时间不说,只怕引人注目。还不如奴婢位卑人轻,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来禀明太后为是。如今的内官监掌印太监应习公公是奴婢的旧相识,所以奴婢托了 他,趁落锁之前私潜入宫。奴婢自知有违宫规,请太后责罚。” “听说应习是你的义父?” “不不,跟圣母皇太后回话,那都是误传,应公公只是——”香寿面颊一红,仿佛田田绿叶被风卷起时乍现的一眼迷姿花影,“奴婢的媒人。” 喜荷“哦”一声,举起了右臂推一推仙游髻中的玉搔头,“你虽贵为摄政王世妃,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入宫觐见。宫中事即天下事,而天下事皆系于天子一身。当今圣主年幼登极,难免有人惑乱圣心、败坏纲纪,能够秉持正义、忠心事君的良臣,当中之楷模就是你的夫君,而你又如此伶俐过人,我心里喜欢得紧,不单不罚,还要赏。玉茗,取我的匣子来。” 说“匣子”,却用了两名宫女才抬入,是口四角包金的大皮箱,打开后满室辉煌。箱子衬着黄绫底,分五格:一格装着宝石,一格装着珍珠,一格装着美玉,一格装着金银,一格装着杂件:全是各色的首饰佩物。喜荷令人取出了最后一格放去到几案上,摆了摆手,“你自挑一样,当我赏你的见面礼。” 香寿惶喜交集,倒头下拜,“太后的御用首饰,奴婢受不起,奴婢不敢。” 宫女玉茗瞥了主子一眼,心领神会道:“皇太后的恩典,世妃只管按照心意挑就是了。” 香寿心知不必再多作辞让,便又拜了一拜,“那,太后就恕奴婢厚颜了。”她对那宝盒扫视一番,到头来却腼腆一笑,“件件都是稀世之珍,看得人眼都花了,反倒一件也挑不来,斗胆请太后帮奴婢一帮。” 喜荷朝前点了两点,“那件红玉手钏,还有那件翠香囊,都是好的。” 有一道光自香寿的眼中闪过,她毫不犹豫地捧起了后者。香囊以玉而制,吊着珊瑚米的穗子,镂雕锦纹,通体翠绿。 “奴婢多谢太后赏赐。” 喜荷的双眸也掠过一束光,唇边漾起了令人玩味的笑意,“你匆忙赶来,一定还不曾用晚饭,原该好好款待你的,只是这阵子宫门已经下钥,再要钥匙就得记档,被人吵吵了出去反而不好。既然是应公公偷偷送你进来的,依我说,明儿一早再叫他偷偷送你出去,今儿晚上你只安心在我慈宁宫中。一会子我吩咐小厨房现弄几个精致小菜给你端过去,你就在后院委屈一夜。你们四个给世妃带路,好好伺候着,不许怠慢了。” 香寿连称“不敢”,袖回香雪、衣展春云,随宫女们下去。 浮在喜荷面上的笑意随之一敛,“玉茗。” “奴婢在。” “去把你刚才听见的一五一十地讲给赵胜,叫他明儿头一件,就是去镇抚司找孟仲先。” “奴婢遵命。” 喜荷摇了摇指尖,身子向后陷入了椅背,神魂则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直到一阵轻灵的脚步响重新将她唤醒。 绡金卷羽间,玉茗手端一只银盆,双膝微曲,“主子放心,都已经办妥了,请主子宽宽神、熨熨手。” 她从喜荷的两手上一件件地卸去甲套、戒指、镯子,再用渗过香料的棉巾将其裹起,浸入泡满了玫瑰花瓣的银盆中。盆里的热水腾起了浓香,淡雾后的玉茗低眉轻言:“这位寿妃娘娘的为人可乖巧得紧。” 熏热令喜荷的两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光,她浅笑道:“我让她挑首饰,她说不会挑,多为了避免挑中什么我的心爱之物。我把那红玉手钏和翠玉香囊一起指给她,也是有意试探。红是嫡妻所用之色,绿是媵妾,自来都是红压绿,她却拣了那绿的,分明是怕触犯我不是中宫出身的忌讳。这小妮子不但样貌身段风流可人,更难得如此耳聪目明、落叶知秋,真是个尤物。” 玉茗“咯”地笑了一声,“主子这话听起来有些酸。” “小蹄子作死!”喜荷报以一笑与一叹,“这一年来,三爷倒像是与我生分了许多。继妃詹氏虽和我是同族姐妹,却总不远不近、说话留三分,叫人捉摸不透。直到这时候我才觉着该在摄政王府里放个自己人了,有个风吹草动的,也好时时跟我通个气,省得我总被蒙在鼓里。” “可听说这位寿妃在盛宠时犯下了一件大错,虽没有废掉名分,可在王府中也毫无地位,怕并不是合适人选。” “可不是因为她失宠?笼络之术原不在锦上添花,而在雪中送炭,若是得意的姬妾怕还不承我的情呢。不管怎么说,一个这么美又这么聪明的女人,不管她曾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男人也总会原谅她的。何况这一次,她定可以将功折罪。” 玉茗的面上显出一线犹疑来,“东边当真阴狡,近来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背地里却使出这样的下三滥招数。虽说明儿就能把消息递出去,可如此仓促间,不知道那个孟大人有没有本事能解开东边的这个局?” “他既然有本事接手方开印执掌镇抚司,就不仅能把三爷给捞出来,而且定能把东边自己给装进那口箱子里去!”喜荷双目一闪,提起水渍渍的手。 玉茗拆开裹住其两手的棉巾,从一旁摞有着整叠毛巾的紫檀木托盘中取过一条,轻而又轻地捻在那毛孔尽张、白里透红的皮肤上,每捻两下就更换一条毛巾。毛巾上都衬着金线锁的寿字边,绣着一只只凤凰,凤凰的姿态各异,或衔芝,或望月。而总有一只,不得不为了传说中的重生,而浴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二 二 火,随着拍泥涂藁的箭头乒里乓啷地砸落,映亮了草原的夜空。繁星隐匿,乌云压境。瓦剌人瞬息已卷至营前的拒马——插有长枪的十字凿孔木径,专事阻挡骑兵突击。拒马后,鞑靼士兵们也列好了阵势,都是长年累月在沙场上过日子的人,夜袭下也个个整肃有节,盾牌手在前,其次是弓箭手、长矛手、刀斧手,一层层抵挡着瓦剌的进攻。瓦剌的骑兵有的直接撞在了拒马上,肠穿肚破;有的被飞掷的矛枪刺中,掉下马活活被拖死;还有的被铁箭射穿了头盔,脑浆飞迸;但更多的已凶暴地越过了每一层障碍,向大营杀来。 “对方数千,你我只有区区百人,正面迎击必败无疑,只能冒险一试!”在将一只巨大的口袋绑起在驮马的背上之后,齐奢腾身翻上了自己的坐骑,冲身边的另一骑嘶声狂吼,刚硬顿挫的蒙古语音节迅速滚动着,更显十万火急。 中军大帐外的空地上,苏赫巴鲁也已戎装加身,他后牙一咬,重重地点了个头。 两个男人同时高举战刀,对各自的属下、向迥异的方位,锋锐挥出。 势不可当的瓦剌军队已在鞑靼的营垒打开了突破口,狂风骤雨般地呼啸而入。骑士们迫切地刺马,夜风也猛烈地抽打在铁甲上,根本没人注意到极短促的“嗖”“嗖”两声,与此同时,两匹战马的马背上已是空空如也。而在十步外的蒿草丛里,一对套马索则在飞快地收短。 被套绳紧缚的两名瓦剌士兵刚刚被拖近,所有的武装即遭解除。这是一个大约四五十人的包围圈,中央,一条包有着精铁护膝的膝盖压住了其中一名俘虏的手肘,上方的头盔里传出齐奢的声音,说的是标准的蒙古语:“你方大营,带路。”士兵仰躺在草地中,也许是还未反应过来,总之不回一字。齐奢立马就一把攥住其右手的食指,猛向外一拗,“你方大营,带路。”士兵“嗷”了一声,那根手指已呈不可能的角度斜斜地蜷伏在他的手背上。他嘴里蹦出了长串的话,一定不是好话,因为紧接着齐奢就一一折断了他所有的手指,每断一根,重复一遍那简短的要求。 不到马跑半里地的工夫,另外一个瓦剌士兵就眼睁睁看着身畔的同伴两手失去了战斗的资格、耳鼻被割去、眼睛被刺瞎、头皮被生生从头骨上拉下。每一项酷刑都伴随着机械的一句话,仿佛这句话本身就是吞噬生命的恶灵。故而当施刑者把刀戳入其同胞的喉管,把比刀子还锋利的目光戳向他时,这名士兵即刻高喊起来:“我带路!我带路!” 另一侧的死者大张着眼,血自其头、自其脚,缓缓地渗出。 而更多的血则在爆裂般喷炸,触目皆血腥,鲜活的身体一具具四分五裂、内脏横飞。苏赫巴鲁横舞着血染的战刀,掩护副将莫日根独自飞马入夜,直至其马蹄的扬尘也消失,他才拧身断喝:“撤!”顿时,损伤惨重的鞑靼兵将便追随着主帅往遥遥的荒野里逃去。瓦剌大军踏平全营,咆哮着在其后紧追不舍,若从高空中俯视,就活像是有一头小羊羔在被成群的猛兽逐赶,撩起了滚滚烟土。 烟,半死不活地向上卷动,火堆中的炭星子一明一暗。偌大的营地扎在座小山丘上,沉静而旷漠。夜景的山腰中零星浮起了一片影,打头的战马上是个被反绑着的俘虏,口内塞着布条,只 能将下巴朝前一指。 “王爷,他没撒谎,”开口的是何无为,手持长弋,头戴兜鍪,“瓦剌人长途奔袭只为此一击,志不在防御,大营果然已全体出动,连游哨都没留。” 同样扣着铁兜鍪的齐奢头一点,接着就扬手做了个动作。只见何无为挑过马头,顺来向狂奔而回。同一刻,瓦剌的俘虏被切断了喉管。跟在齐奢身后的几十名骑兵幽灵般四散入敌营,迷梦中的瓦剌人连铠甲都不及穿戴齐整,便被自天而降的精骑消灭个干净。齐奢清点过己方人数,三死一伤,全歼敌军一百余,倒也很算得战绩辉煌。至此,他才由负重的马匹身上拉下一路所携的裹袋,朝前抖开,里面是一杆接一杆标有着苏赫巴鲁徽号的大旗。 至于徽号的主人,早已被打得是落花流水、埋首逃窜,熊熊的焰光被抛至数里外,夜路漆黑得敌我难辨。突见前面天边升起了一柱红光,是有人在施放火筒。苏赫巴鲁原本率队伍逃向正东方,这之后,却转往光束所现的东南。瓦剌人正诧异间,只见又一支火筒直飞冲天,扯烂了黑色的天幕,接着就听到前方的鞑靼人开始互相传递着不甚清晰的喊声:“就在前方!小心脚下!” 瓦剌人登时寒毛直竖,这是赫然表明信号处有个陷阱在等待着,而两个多月前,苏赫巴鲁正是以同样的佯败引他们落入了大沼泽。何况其时好歹是黄昏,此刻却黑黢黢得五指都不见,如果鞑靼人照施前伎,怕是翻手间就会叫他们全军覆没。犹豫不决之际,追速已减慢,便很快失去了逃兵的踪影。瓦剌的头领下令停行,当下以队尾为队首,大军原路返回去清空鞑靼人的营盘,抢的抢、烧的烧。 荒原的另一端,第三支火筒尖啸着升空。光束根部所照亮的却不是瓦剌人惧怕的埋伏,而只是带领着十来个零散兵将的鞑靼副帅莫日根。他观察到什么,遂奔上土坡,勾起了拇指跟食指把尖利的鹰哨吹得彻天响。不多时,一撮子骑兵闻声而至,马还未停稳,打头之人已跃下,“瓦剌人害怕中计,不敢再追。谙达那边如何?” 莫日根向苏赫巴鲁合胸施礼,“启禀二王子,摄政王的人还没到,再等等看。”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人马都将息得缓过了劲,才见已把马抽到口吐白沫的何无为。苏赫巴鲁命人为他换过了马匹,便重整旗鼓,由其带路向瓦剌人的驻营赶去。 无眠的天地间浮起了一层白色的微光。 话说志得意满的瓦剌军队从鞑靼那里掠尽了粮秣美女,满载而归。一夜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上百里,又困又乏,正欲好好地回营休息,谁知到得扎营的山丘下,眼尖的兵将却尽数变色,“怎的旗子换了?!” 松明全部地大明大放,仿似就为了把这一幕照得更真切:烈烈飘摇在晨风里的正是敌方大旗。瓦剌人立马一片哗然。 杂乱中突听得身后号角大作,前方的山丘就呼应一般嗡隆隆响起了一通战鼓,一批人马已直冲而下。在光照尚未明朗的乳色天幕里,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烟尘被掀起,不知来众是成百或上千。未赶得上应付这头的激变,那边又已是一阵大乱,明明被赶到了夜尽头的苏赫巴鲁又率人自晨曦中冒了出来,潇洒地抽出流云箭。顷刻之间,鞑靼一方箭如雨发。 大惊之下,瓦剌人只道又中伏兵,没 两下侧翼即被冲散,丢下了辎重奔命而去。而那些不幸陷入箭雨中的兵将们,则一一地倒在了大地上。 这一日的朝阳,被血渲染得格外耀目。 丘顶的帐前,齐奢和苏赫巴鲁一身的烽烟斑驳,面盔已揭去,一对风调迥然而同样英武的男儿眉目均是满溢着兴奋,醉意犹新。齐奢的部下仍忙着自马尾上解下一把把的粗枝烂叶,多亏了它们所扫出的雾阵,才能令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瞧起来恍如军马万数、声势壮大。 “兵者,诡道也{L-End},”齐奢说得慢,似在思考如何译得漂亮些,“他们既然能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咱们也能树上开花、反客为主,就算打个平手。” 苏赫巴鲁把一手摁到对方的肩头,半挂下脑袋,“我可当真羞愧难当,为着有事相求,竟险些害谙达命丧大漠。” 齐奢用同一种姿势,笑着把另一手搭去到苏赫巴鲁另一边的肩头,“大漠上能做个男人,在哪儿就都能做个男人,这本事是谙达教我的。而在大汗的眼皮子底下逃离大漠,施展这身本事的机会,也是谙达给我的。至于当年兀尔扎河一战,我如何取胜,天地知,你我知。如果不是谙达不惜身负叛国重罪而私底下向我递送军情,我要么就是遭大王子的部队歼灭,要么就是战败被依着军令状处决,何来他日大胜还朝、封王称摄之风光?可若谙达以为,齐奢应许你所托之事权为报恩,那就大错特错,谙达待我的一片恩深义重,我终此一生也无以为报。这么说吧,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谙达半夜里来叫我,说那白狼又来了,你要去宰了它,大王子布日固德不肯跟你去,问我敢不敢一道?我穿上鞋,提了刀就跟你走。现在同那时候一点儿分别也没有,谙达要做什么,齐奢一字不问、奉陪到底。” 一大阵暖风呼啸而过,两个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后脑,把额头抵在一处。这动作曾无比地稚嫩,就在那些个逝年中永远有一对异国王子,一个强、一个弱,强者用健勇的体魄和慷慨的公平,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坚毅的眼睛,同时赢得了彼此的敬重。他们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可以不仅以人格的平等,并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处,今天他们站在一处,凭一个童年的姿态,凭一场生死恶战。世事浩淼间,总有些缘分可令人遗忘人生的空瀚与寥落,这种缘分,存在于男和女,或兄和弟。 苏赫巴鲁把手顺着齐奢的头颈直滑到他后背,用力一拍,“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头了,女人家若被你这张嘴哄过,真没法再跟其他男人。” 齐奢大笑起来,被一些青葱的岁月点亮了双眸,“她,好吗?” “守贞不嫁。”总是这样的,好男子的出色总要由很多女子的凄美来装点,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就使人难以不黯淡了双眼、沉下音调。一晃眼,苏赫巴鲁已清一清嗓子,容色自如,“最多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能赶到,谙达稍作歇息,我到时候派人护送你回国。” 齐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内敛,若封有宝藏的山穴,“这段时间谙达也只管休养生息,待我回京安排一下,晚几个月再给你消息。”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塞北仍是凉风习习,关内却已经是熏风送暖,家家蒲艾盈门、处处榴花照眼,即将进入响晴之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三 三 北京城的日头升起前,先有一点微光亮起在皇城慈庆宫的宫院内——是卧室遮灯的纱笼被取下,苏绣床帐、盘锦丝被之间,母后皇太后王氏起身,接受侍寝宫女们的请安。清脆的和声传至外间,戒严便解除,宫门开锁。司衾的宫女们鱼贯而入,粗使的女婢则将热水送至门前,一切都开始井井有条地运作起来。 寅末时分,洗漱完毕的东太后王氏已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立着手捧妆匣的司容宫女和梳头太监。王氏身为亡君之妻,不宜施朱,故此宫女们只向王氏的面上敷一层茉莉花实和制的珍珠粉,却并不擦胭脂,太监则以头油替王氏通发盘髻、插戴佩饰。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全停当,宫女们方才将窗帘打起,候在滴水檐下的一众当事太监齐刷刷地跪地问安。 管事牌子吴染摆好了阿谀的笑容由门外直趋宝座边,只见他手内的月牙儿钢包一顿,借势点燃了指间的一小捻蒲绒,嘴把纸媒子一吹,温和的明火就引着了烟丝。他直挺挺地跪倒,一手托烟袋,另一手把烟嘴直送去王氏的嘴边。 待王氏吸完一锅烟,就有侍膳的太监送上一只只提盒,解开了盒子外的黄云龙套,将里头热乎乎的早餐一样样地摆上食案:红稻米粥、香糯米粥、薏仁米粥、八宝莲子粥、八珍粥、鸡丝粥、鲜豆浆、牛骨髓汤、麻酱烧饼、油酥烧饼、萝卜丝饼、清油饼、白马蹄、糖包、糖饼、焦圈、炸馓子、炸回头、素什锦、卤鸭肝、卤鸡脯……左右视王氏的目光所及,将较远的菜肴搛来其面前的黄龙碟内。王氏手捻辟毒箸,每一样都是浅尝辄止,笑亦浅浅,似一线迷蒙的昼光浮动在嘴边。 吴染在一旁略一揣测,即大着胆子堆起笑,“奴才恭祝母后皇太后今日同阁老们马到功成。” 王氏斜了宠监一眼,惊鹄髻间一枚景福长绵的金凤簪烁烁凛然,任是无情也动人。 熹色越过重重的殿宇楼台落入了内宫之外、内阁之中。内阁大院的正堂间有一副漆色清朗的木主牌,供奉着文宗孔圣人,紧挨着正堂的值庐内,王正浩、王正廷、魏渊三位辅臣面目肃然,一同起身恭迎,“元辅大人早安。” 王却钊迈入房,皓白的须发衬着漆纱幞头、圆领公服,一举一动间威仪十足。一面大咳一声,一面掏出了一方帕子遮在嘴前,立时有内役捧上填漆痰盒。王却钊吐过了污痰,抬起头嘎声询问:“听说有件折子绕过了内阁,留中不发?” 长子兼次辅王正浩抢应道:“回元辅的话,是镇抚使孟仲先的密折文书,直接递去了慈宁宫,不知说些什么。” 依照惯例,所有呈交御前的奏本均需经过内阁的票拟,这就是阁臣特权的来源,“留中”则是君主的特权,指的是将折子搁置,既不发还也不批答,令人不明实情,臣僚们戏称为“淹了”。而此种使内阁深恶痛绝的陋习就是自摄政王齐奢抢班夺权、特许鹰犬们专折奏事后才频频发生的,此际他人虽不在京城,其后宫的内应西太后竟阴魂不散地使出了同一招,不禁叫王却钊嗤之以鼻:“还能说些什么?小人作祟!等办妥了正事,就说递上去的折子少一件,管西边要就是了。” 内阁中的第三把交椅,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魏渊面露钦羡,摧眉折腰道:“正事办妥,也就再没西边说话的份了。” 唯有王家三子王正廷,口内无言而面上无色,胸中有块垒。 自外头传入了一条雌鸡似的喉音:“各位阁老,两宫太后传见。” 王却钊又咳嗽了几声,各人整理一下衣帽,便沿着被露水浸湿的甬路由外朝走入大内。 乾清宫的东暖阁早就布置妥当:御案坐东朝西,两宫太后东太后王氏在南、西太后喜荷在北,明黄的八折纱屏前就是少帝齐宏的升座处。数名内侍屏息凝立,金虬伏栋下,玉兽蹲户旁,甪端喷吐着絮絮迷烟。 四位内阁大臣被太监引入,齐口称“叩见”,却只有三人倒地叩首。王却钊巍峨矗立着,昂首道:“老臣近日风湿病复发,不便跪拜,还请两宫太后、皇上见谅。” 御座上的少帝齐宏一愣,历来只有年长的皇室亲贵才有资格在御前免除大礼,而即便是尊礼老臣,也该在叩跪后再由太监扶起才是,哪有自己就给自己免礼的规 矩?心下虽大为不快,却怵于王却钊的淫威不敢发作。 纱屏后,喜荷也面显不豫,但也只从鼻子里喷了一声气,无形无色也就散了。倒是另一边的东太后,身为王大首辅的偏怜小女,对父亲频频地点头,“辛苦首辅大人,赐坐。几位大人也站起来说话吧。”她斜斜地抬起下颌,举眸曼视,“自从皇叔父摄政王参政以来,我们姐俩早已撤帘,不问政务经年有余。今日是何要事,竟有劳诸位重臣请出我们慈庆、慈宁两宫?” 太监端来了一张紫榆水楠凳,王却钊稳稳当当地坐下,抚一抚长须,“今日之事恰与摄政王有关。两个月前,摄政王别京行围,王府重新进行修缮,工匠在整修王府东苑寝殿的地板时,在地底发现了这个——” 随着他振聋发聩的一咳,两位太监合力抬入一只大棕箱放来了宫殿中央,翻开箱盖。 “这是什么?”东太后王氏振了振乌金薄罗的宫裳,珠光外露,宝气内含。 对面,她的老父再次低嗽了两声,吐出两个词:“龙袍,朝冠。” 室内本属炎炎,这一下却似有个大雪球砸破了殿顶直坠而下,庞然的、森冷的,直逼在每个人眼前,不晓得会越滚越大,还是消融于无形。 一刻的沉寂后,王氏的一双妙目直如戏子般吊去了鬓梢,“此事当真?!” “母后皇太后明鉴,千真万确。”若真是一台戏,王却钊的老生唱得音平气稳、苍劲酣畅。 其后的阁臣魏渊大概是丑角,忙着跳出来大敲边鼓:“两位太后不妨亲眼检验,内有大朝章服两套、缥裳两套,及朝冠一顶。” 飘飘然挂着部黑须的则是须生王正浩,他将手拱一拱,嗓音宽亮,“两宫太后、皇上,皇叔父摄政王素来倚仗爵高权重而诸多狂傲,朋比为奸,目无君上,此时又于府内私藏帝服御冠,谋为不轨,罪在不赦!” 嗡嗡的回响还未消散,又响起了东太后王氏明润的娇声:“那么依诸位阁臣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一揽全局的当然是王却钊,只听他顶着生门挤出声哑咳,将帽翅忽悠悠地晃动了两下,“之前有端王因府内的陈设逾礼而被籍没赐死,如今摄政王窃号篡位之悖行则加倍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理应重加惩治。就请两宫皇太后、皇上降旨,先将皇叔父摄政王革去爵职,解京拿交宗人府查办,待会议定罪后再一一查处其党援,务求据正理、存正法,将摄政王一党扫除干净,清明政治,维护朝纲。” “正该这么办。”王氏一锤定音,又示威似的偏眼瞧向了右手边,“妹妹,你说呢?” 喜荷最叫王氏看不惯的地方之一,就是从不歇心地丽衣浓妆。这天她穿着一身翟凤出云的重红礼服,化着比之桃花还红三分的酒晕妆,满面的喜艳非但不见一丝失色,反在同党的灭顶之灾前张嘴咯咯地笑出来,“我说‘无巧不成书’!姐姐,昨日有一件急折还没来得及一块参详。”她扬起了一只皮肤薄如婴儿的手,把一份折子举到一旁内监的鼻子下,“赵胜,念。” 众人一凛,心知这就是那份留中的密折,却不知其中藏着什么机窍,能让西太后替摄政王挡开这眉睫之祸。但看太监赵胜一步上前,趾高气昂地把折子和嗓子一并抖开,“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臣孟仲先跪奏:臣查得京中成衣铺‘鸾和庄’日前有织工、绣女等密造龙袍四套、冕冠一顶,不胜骇异。伏思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民间违制私做?兹事体大,所关非浅。臣今已将牵涉之人截拿审办,断不敢草率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仰禀圣谟,总司核定,以昭慎重,为此谨奏。” 东党党徒大眼瞪小眼,个个面露奇骇,王却钊更是气急败坏,“据臣所知,赵胜入宫前乃是武师,并不曾识文断字,怎能将这一大篇折子念得银瓶泻水?分明是早有人教他背诵下来。我朝一向严禁宦官干政,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且不论这折中之事的真伪,赵胜就先该拖出去剥皮实草!而圣母皇太后贵为一国之母,却纵容身边之人藐视祖制、罔顾法纪,如此上行下效,如何保持政体清肃?” 喜荷的眉上环着一根露垂珠帘,凉光点点 的,似一串纤冷的目光,“内宦干政,是指太监勾结外廷窃弄威福、越权欺主,赵胜不过是奉主子之命略代口舌之劳而已,假若这也算‘干政’,那么这一屋子的太监就都要赶开了才好,由我们姐俩亲自给诸位老先生诵读折子、侍奉茶水。” 这话实在厉害,逼得王却钊不得不稍为收敛,怒火中烧地将头别向一旁,“老臣不敢。” “至于折子里所奏之事的真伪,”喜荷轻巧一顿,将问题抛了出去,“皇帝,你有什么看法?” 龙椅上的齐宏脚蹬海纹朝靴,将腿分开了一寸,神似参悟,“朕御极以来,对皇叔父摄政王重加倚任,而摄政王亦不负朕望,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为人也一向老成端恪、谋国之忠,平日里奏对时,就连礼数脱略之行亦从未有之,遑论卿等所言的‘不臣之心’。倘若就因在王府中所发现的这只衣箱——,那么试问,摄政王既然是自己下令修葺府邸,又岂会刻意将御用禁物留置在工地之中?而这四套龙袍、一顶朝冠,又恰巧与成衣铺私制的龙袍朝冠数目相符,朕倒觉得更像是有幕后主使趁着摄政王离京之际嫁祸陷害、毒诬忠良。”一双清透的眼睛,眼神很无辜地点视过东党诸臣。 继而,屏风后就传出了接应的女声:“皇帝虽贵为天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一个孩童都能看清的事,怎么几位老臣倒糊涂起来了?” 东西两党自修好以来,王家一向表现得亲善有加,自以为早已令对手麻痹,故而突做此致命一击,想来必然一击得手,谁料眼见这母子二人相得益彰的配合,竟也是有备无患。一出好戏见鬼地撞上了另一出!王却钊积羞成怒,竟一下从凳子上站起,“噔噔”两步走来了龙座前,直问到少帝脸上:“摄政王府中的衣箱乃实证确凿,御史孟仲先所奏却为捕风捉影,岂能同一而论!” 齐宏虽颖慧过人,毕竟是个孩子,背一篇冠冕堂皇之言不在话下,但骤对凶恶的衅问就难免慌乱,当下支吾不清。喜荷马上施予援手,提声理辩道:“实证确凿也好,捕风捉影也好,都是大家的尽忠体国之心,无分你我。再者,言官素来风闻奏事,既有所闻理当上报,至于无从细究处,也正该诸位大人们多费心,总之既不可凭不典之物污蔑亲贵,也不可凭浮言浪语诽谤臣工。其间的内情究竟如何,既然孟大人已经一体跟踪,我看就由他主办,各位阁臣们全力襄助,到时候据实回奏就是。”她依着云龙捧寿的引枕,把眼珠子朝左边略斜了一寸,“姐姐,你说呢?” 东太后王氏紧闭着纤唇,气极无言,阖家上阵竟输给了孤儿寡母!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化作了犀利的寒意由其双眸射出,穿透了黄纱,与纱屏外另一些同仇敌忾的寒意对接。 端坐正中、腹背受敌的齐宏,很不自在地把屁股在金龙宝座上挪一挪。 接见结束时,后宫听政的屏风被重新收起,王家阴蓄已久的政治诡计也随之潦草收场。失败者自是气恨难消,胜利者却也不见有几分悦意。 夜灯下的乾清宫,齐宏已卸去了朝冕,仅戴着金井圈、玲珑簪,端坐在大榻上提拳一击。拳头落进了纱绣杂宝云龙的座褥中,是极其软弱的声息,但稚龄君主的话语却是掷地金声的: “君前哓哓置辩、施威喝问、轻慢圣母,早已毫无人臣之礼!他们才是居心叵测,殆不可问!” 喜荷挨坐一旁,黑油油的鬓角垂一支银蝠衔珊瑚坠的小钗,那漆黑中的银亮、银亮中的一点红,恰是其双眸的颜色。“可怜的宏儿,生在这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皇城里,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么小年纪就得学着谋划隐忍,母后让你受苦了。” “是儿臣无能,让母后受苦了,”齐宏的眼眶也泛起红来,“不过母后放心,只要保得住皇叔在,诛除奸佞、重振朝纲的一天就不会太远。” 喜荷拢住了儿子的脑袋,又长又重地一叹:“今日棋行险着,暂避其祸,可眼下这些人大有狗急跳墙之势,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齐宏也泄出了一口气,语带怨盼:“皇叔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 空寂的华堂,女人与小孩。一切,都只似一个家,在焦灼地等候着家中的男主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四 四 那人此际,正身在太清历历、虫声啾啾的旅夜间,在一扇群星泻影的雕窗下。齐奢遥对着万里星光,拱膝半坐。 是童年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对住一斗一斗的星,他的心就似趁着好日光去晒书的人们,必要把堆积如山的心事一一摊开来晒晒星。而长达数年,他每每晒出来的货色不是些《战国策》《贞观政要》,就是些《孙子兵法》《吴起兵法》,非说有压箱底的男欢女爱,也只能算《素女经》那种一笑而过的春宫禁品而已。当真有关“情”字一书——自然,十几岁时就翻阅过,他那本书里的女主角有着绝美的异域名姓——可都不过是偷灯禁火被窝里的辗转,因少年人特有的毛躁,情节都顾不得细看,单顾着翻找某些不甚雅观的片段。蓦然有一天,他无意间翻开了一部情爱话本,完全被迷倒,背过人,一句句、一词词地品,让动心、激情、狂恋、妒忌、焦虑、磨折……这些填满每一页的字眼填满他的每一夜。但这并非是出于疯狂,恰恰相反,齐奢清醒地懂得自己之所以愿意忍受着一切爱憎起伏、纠葛痛苦,只因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快乐。没错,看到她,想到她,知道这世上竟有个她,他就已足够快乐。何必问因由呢?当伟大的力量已把这一切交到你手边,你张开手去接就好了,不提防、不怀疑,就勇敢地使用一次从未使用过的姿态,一个没受过背弃伤害、只具有无限信任和依赖的、宠儿的姿态。因此齐奢才觉得,躲在这里晒一本婆婆妈妈的情书,是作为一个血溅沙场的战士迄今所干下的最富有男子气概的事。 他幸福地笑起来,用心沿着字与字之间正确的转圜,沿着它们闪耀着星光的轮廓,把属于自己的思念打磨成型:青,田。 青田的脸容是微微的模糊,在灯火初明的夜色里仿佛是一颗半透明的琥珀,有什么在芯子里凝结着。她扶住暮云的手,在车下站定。押车的士官并不下马,仅在鞍座上交抱一拳道:“末将已将姑娘安全送抵,这便告辞。”暮云忙掣出备好的一封银票双手奉上,“一路重劳军爷。”那士官却不接,单摆了摆手就调马而去。 车子也跟着瞬即去远,留下主仆二人与几小捆行李。青田两手抱着猫儿,望向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杨柳楼台:后角楼一吊吊湘帘、一串串彩灯,灯上大书特书着“怀雅堂”。 一名护院探头向这边瞧了瞧,奔过来,“这不是青姐儿?回来啦!” 消息一转眼就从后门递了进去,掌班段二姐正躲在房间里拿黄杆大戥称银子,一听说,锁起了银子就朝跨院里赶来。迈进门,就瞧见暮云领着桂珍几个小丫头在收拾铺床,青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只穿了紧身的袄裤卸晚妆。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叫“妈妈”,青田从镜中望过来,也起身一礼,“妈妈。” “快起来快起来。”段二姐扶起青田,一手攥住她的手,另一手在她面上摸一摸,“怎么妈妈看着竟又瘦了些?敢是旅程辛苦,不曾休息得好?” 青田微带倦意地笑一笑,“还好。” “摄政王爷呢?没陪着你回来?” “王爷还有些事,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自个先回来的。”青田的眼神一闪,接着便闪烁其词,“我走这段,院子里生意怎么样?” “好!”段二姐振了振身上的橘色蕉布衫,精神亦振振,“你照花妹子愈发能干了,一晚上常有十来个局,对霞和蝶仙也都说找个大户帮衬一笔赎身嫁人,就连凤琴那丫头,也有人要给她点大蜡烛了。” 青田不由得十分讶异,“怎么我才去两个月,就有了这许多新闻?对霞和蝶仙要嫁人,嫁给谁?又是谁替凤琴点大蜡烛?” 屋子内外早已换过了斑竹帘,帘上闪过一道影,一个婆子在外叫起来:“妈妈,内账房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有一笔账不对。” 段二姐面上的肉立马一跳,“好女儿你一路也累坏了,今儿晚上早早睡吧,明儿咱娘们再说话。你几个妹子都出局了,回来也得三更半夜的,不叫她们来扰你,等你明儿睡足了再见吧。” 青田一一应下,“妈妈且去忙,账目上的事儿本就繁杂,心上别着急。” “唉,那乖女儿你歇着。”段二姐又在青田的脸上头上擦摸两把,才拉着门口那婆子叽叽咕咕地转去。 丫头提来了热水,青田洗漱过也就躺上床。明明是疲劳不堪的,可睡意却迟迟不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究竟在帐中张开眼,无端端一叹。斜对过窗下的横榻上,暮云低唤了一声:“姑娘,是不是走了困了?” 青田又一次叹一声,权当作答。暮云下床掌了灯,打开一只小橱伸手掏两掏,随后就嚷起来:“桂珍,从前三爷给的龙脑香呢,你给乱收到哪里去了?” 过一刻,就见桂珍揉着眼晃进来,“不就在那神龟献寿的锦匣里?” 二人翻找一阵,取出了一只匣子来。地下的小香炉本焚着些水沉香,暮云又拿小匙自匣内舀了些龙脑香的香屑撒去上头,青烟中霎时间腾起了一根红色的烟缕,满室异香。暮云洗过手,再冲了一碗淡蜜水送入帐里来,“姑娘喝点儿甜水润润口,躺下接着睡吧,这香味最能宁神催眠,一会儿就睡踏实了。” 青田含了几口,又向床内歪去。不多时,人就像分做了两半,一半睡得乱梦连篇,另一半却总是清醒的——由关外的那一夜至北京的这一夜,她一直是这样分做了两半。有一半,似人们在深眠之中无从抵御梦境的来临一样无从抵御内心间汹涌的情感:一位妓女对一位王的感恩、牵念、眷恋、爱;另一半,则似人们梦醒后嘲弄梦的荒诞不经一样,嘲弄着这一切。青田清晰地觉出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把她抢拽着、撕扯着,她梦见齐奢的脸,又仿佛那是乔运则的。 前世今生,如同她 的白猫在御,无声无息地穿过了房间。 次日唤醒她的依旧是在御,舌上细细的勾刺刮在她面上,青田睁开眼,将猫儿揽入怀。 起了床,盥洗,梳妆,用饭,默经,写了几行又丢下笔,把案头的夏鼎商彝一件件地亲手擦拭,却无缘无故手一抖,就把一樽青釉褐蓝长沙窑的小罐摔落在地。丫头们赶过来收拾,“姑娘没割着手吧?” 青田退开几步,夜间的龙脑香已散去,倒是竹帘外几盆珠兰茉莉的暗香如丝如缕。帘后又透出了一带日照,精工细作的织花地席上前后踩过好几对锦鞋,笑语喧哗: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就是,还以为你把我们都给忘了呢。哎哟,这是怎么了?” “哪个丫头这么笨手笨脚的,摔了这样值钱的东西,等着挨妈妈的鞭子吗?” 青田笑起来,自往贵妃榻上坐了,一手指住对过的文石大榻,“你们快坐吧,可别扎了脚。才是我不当心失手摔了,不干丫头们的事儿。” 对霞、蝶仙和凤琴三个新妆初竞,各自在榻上歪坐下。蝶仙握了柄贴花纨扇,在耳根下扇两扇,扇得一束细珠银耳线簌然作响,“哦,那就另当别论。姐姐这样有名的富婆,就是一天摔一件也只跟玩儿似的。” 青田莞尔一笑,“今儿可真真奇怪,大家竟起得这样早,倒像谁下帖子请来似的。” 凤琴骨碌着一对眼,抢着道:“昨儿就听说姐姐回来,那时你已睡了,我们几个便商量着早上起早些一同过来瞧你。” 对霞自榻几上的嵌玉瓷碟中抓了颗藕粉桂花糖塞进嘴里,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照花妹子陪五大少去方家园消夏了,要不然她也一准儿不请自到。” 暮云托了茶盘上前,青田取过一盅茶端在手内笑,“难得大家伙儿的孝心,大清早特特地跑来给姑奶奶请安。原该赏你们些什么才是,只是关外荒僻,我这一趟又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带回几样风土之物,只能让你们空着手回去了。” “瞧她这轻狂相儿,”蝶仙剜一眼,也笑着接过茶,“知道的说是从关外回来,不知道的还当从玉皇宝殿下来的呢。” 凤琴咯咯地笑两声,问说:“姐姐,关外好不好?” 那边几个小丫鬟已将碎片扫净,掂着簸箕出去了。青田向她们一觑,又向这头觑来,若谑若笑的,“好不好,左右不过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可说,倒是你们几个快些挨个从实招来。” “我就晓得妈妈嘴快。”对霞一拍大腿,裙上绣着攀枝耍娃娃的花样,泛出浓郁的喜气,“嗐,有什么法子?把新一节的《十二花神谱》拿来翻一翻,里面全是些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了,我和蝶仙早也没那份争强好胜的心,还这么天天混下去毕竟不是个办法。尤其这几个月,我这边的生意是一天差似一天,每每想起家里还躺着个病老娘、一屋子等着吃饭的弟弟妹妹,再加上那不争气的赌鬼老爹,我都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找个客人帮贴帮贴,嫁了再说,先解燃眉之急。” “你找谁帮贴?孙大人?” “除了他还有谁?我几个客人里,只有这孙孝才官阶财势是个拔尖的,虽说抠门些,可我们也这么多年了,回头嫁了他,官门大府,总不至于叫我家人活活饿死不是?” “你嫁他我倒不稀奇,”青田眼一瞟,瞟住了蝶仙。她发髻间有一根水钻莲蓬簪碎光点点的,似无数俏皮的笑眼,“倒是你这小浪蹄子,我记得去年八月十五拜花蕊娘娘,是谁口口声声什么黄金、什么粪土,如今却倒丢黄金、拣粪土?” “我早料到你这饶舌的!”一阵大笑后,蝶仙轻慵一叹,“说老实话,我也的确不是真心从良。只是我这些年有多少花多少,自己什么也没攒下,反欠了一屁股烂账。照理说,倌人赎身,也有自己掏一些、客人再帮贴一些,也有客人全包了的,只是咱们怀雅堂身价高,动辄上万的赎身银子,就是开银庄的也得掂量掂量。我是往戏园子跑惯的,名声素来不怎么样,几个老客人也知道我不安分,谁也不会傻得出钱娶我回去。前一段钓上的那个孟大人,他倒是摄政王跟前的红人,手里也有的是闲钱,偏生是专管细作的头子,几个来回就查出我那些不伶不俐的事儿来,也跳槽去武陵春了。难得能碰上这外地来的曹大公子曹之慕,不单家族底子丰厚,自己还在外头走标船、贩盐引,而且家中只一房正妻,再没有其他妻妾,对我又手头阔绰、有求必应。我想着不如索性叫他做个瘟生,替我还了债,再出了赎身款子,我不过先跟他回河南待上几个月,然后想个法,要么天天吵闹,闹得他厌了自打发我下堂,要么卷点儿家私见机出逃,依然回咱们怀雅堂做生意。” 青田笑而悟之,“原来你是想来一出‘淴浴’!” 这是南边话,意为“洗澡”。窑姐儿骗客人帮自己赎了身,后又求去,再作冯妇,等于假从良一番,一身的债却已干干净净,可不就像洗了个澡一样?所以窑子里都管这种损人的法子叫“淴浴”。 蝶仙也很大方地承认道:“就是这样。等再出来我就是自家身体,每做一桩生意,钱都落进自己口袋,再加上接不接客、接哪个客,也能自己说了算,更不受一分打、一句骂,岂不比现在寄人篱下强百倍?” 青田笑着连连摇首,“你倒不用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瞧你放着好好的富家侍妾不做,一心再落风尘,多半只是舍不下你那华乐楼的大武生,叫、叫——” “査定奎查六郎!”对霞和凤琴异口同声,全捂着嘴笑。 蝶仙正噙了一口茶,“噗”一下半口都喷在扇子上,就把湿漉漉的扇面左拍右敲着,“好啊,如今你们也蹬鼻子上脸起来了。”自己却也禁不住笑,“ 怎么办呢?世上乐事千百桩,我只好这一桩,一夜孤眠,百骸不舒。管他穷啊富啊、贵啊贱啊,只要床上好,就是好的。不是我说,那些唱戏的自小练功,体格与寻常男子不同,自有说不出的妙处。” 青田笑得伏去了大榻的扶手上,“你可愈发说出好听的来了。” 蝶仙把音调降低了些,眉毛却高挑起,瞟眼作态,“习马练武之人也一样,你还不清楚?哎,摄政王身手不凡吧?” 这一问,把青田一下问了个红晕腮痕、绿凝眉妩,“瞎说什么!” 蝶仙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一通,“不会吧?姐你到现在还没跟人家——?哎哟喂,你可装得够紧的!不过听了这话,你可就该装不下去了。”她将扇子半障面,轻飘飘地吹过来,“据说王爷早两年头一次微服去帘子胡同,找了个最老道的小龙阳,那人不知王爷的身份,只看了一眼他那家伙后,便要把钱退给他,说什么也不肯干——” “呸!”青田将其一口啐断,“凤琴还在这儿呢,你就这么疯疯张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蝶仙“嗛”一声,手内的扇子一转轻摁去凤琴肩上,“从小养在窑子里,她什么事儿不一清二楚?再说,也是快开苞的人了,倒害起这份羞来?” “对了,是谁替你开苞?”青田借机将话题一转,笑询凤琴。 凤琴也有几分不自然,搓着腰下的香荷包,“就是那个贾二爷嘛。” “哦,”青田把头点一点,“他是你多年的客人,知根知底,为人又性情和顺,极好的。” “好什么好?”凤琴小嘴一撇,眼珠子直戳去上眼皮,露出大大的眼白来,“我就不信这男女之事有什么好!只有男子才喜欢——还有蝶仙这痴婆子。” “嘿哟,敢这么说你姐,我瞧你是活腻歪了。”蝶仙一把将凤琴推倒在榻头,“你当其他女人就不爱这事儿?她们只是假正经,说不出口罢了。不信你现问问,莫说你对霞姐姐,就你青田姐姐这样专会拿腔作势的,碰上了心爱的男子也只恨春宵苦短呢,不信你叫她赌个咒,你看她敢不敢?” 青田只蒙着脸笑,也不吭声,倒是对霞在一边替凤琴将她发间的一根蓝白绞丝玻璃笄重新插戴整齐,“千说万说亦是枉然,个中的滋味究竟如何,须得亲历方能得知。姐姐同你讲个笑话,说是有个女子即将出嫁,新婚初夜前哭着问她嫂子说:‘这嫁人之礼是谁定下的?’嫂子说:‘周公。’这女子便又是‘猪猡’、又是‘王八’地把周公狠骂了一气儿。等到三朝回门,这新娘子又问她嫂子说:‘那个周公住在什么地方啊?’嫂子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新娘子羞答答地说:‘我想给他做双鞋。’” 顿时大家就乐得话也说不出、腰也直不起,凤琴更闹了个大红脸,翻身就要下榻,却被对霞一把扽住,“新娘子哪里去?” 青田拿两手掬着腮,笑喘个不住,“不和她们混闹,姐姐且问你,你的喜期在什么时候?” 凤琴羞态不改,一手绞住斜肩的发尾,瞥眼瞅着地下,“就在下个月月底。” “我这儿先恭喜了,到时一准儿送上厚礼。”青田笑意温醇,又问那二人:“你们俩呢?” 蝶仙摆了摆扇子,扇穗微微一扬,“我们前几日才提起这话,正待与他们好好商量呢。” “怎么?”青田揪起眉,“这赎身之事是你们张口提出来的?” 对霞“嗯”一声,点点头。 青田坐正了身子,容色为之一敛,“一等小班中,客人要娶倌人,或倌人要嫁客人,只要一方开了口,另一方不允,那就是一等一的丢面子、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甭说孙孝才本就是三品京官,窑子里打混久的,就是那曹之慕,虽说打外地来,可也是声名远扬的风流公子,不会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厉害。你们既说了这个‘嫁’字,他们自要一口应承。孙大人做了对霞你这些年,没人比你了解他性子,一文钱恨不得掰两半,等闲不肯破费的,你一下要他拿出这一大笔赎身银子来,只怕比要他的命还难。至于蝶仙你那位曹大公子,尽管出手豪华,没有一毫吝啬,可你想,他淮扬苏杭、五湖四海都玩了个遍,仍就家中一个老婆,连一房侧室也不曾添,不是家规森严,就是为人精明,看准了堂子出身的娶不得。你贸贸然说跟他回河南,他口中答应,心中到底怎么个盘算实在是不得而知。你们只想想从前那些客人们说要娶,咱们都是怎么玩弄心机把他们给混过去的?所以我叮嘱你们一句,倘若真想好了要嫁,务必小心经营、谨慎行事,千万别闹得天下皆知,最后却又被客人杀了个回马枪,要嫁嫁不掉,反失了自家脸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对霞显出了满面忧虑,“唉,姐姐说的是,我们又何尝不晓得他们多半是碍着面子,并非真心想娶。只是已走了这一步,就不得不步步为营地走下去了。” 蝶仙单只大模大样地挥了挥扇子,“我知道姐姐是一片好意,可这话却也多余,只管放心,咱们从小在怀雅堂也不是白待的。哎哟,说了这半天话,都过午了。对霞,咱们得回房去了,怕他们也起了呢。” 对霞遂跟着起身,把裙面拽一拽,“姐姐,我们晚些再来找你说话,那两位昨儿都在这儿住局,我们还得回去伺候着。凤琴,你回不回?” “我不回,”凤琴头一歪,冲青田嘻嘻笑,“我留下来陪姐姐吃饭。” “哟,我吃得可素,该亏着你了。暮云,你去跟厨房说,让一会儿多做两个凤琴姑娘爱吃的菜送到这里。”青田一厢吩咐,一厢往外送了几步,看对霞和蝶仙飘飘曳曳,相携而去。一轮满日,红赤赤地升到了中天。 她若有所思地望一望,就拿手掩住了日光,退回阴影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五 五 对霞回到房中时,孙孝才果然已起床,正跷着腿坐在床沿,由两个小丫鬟侍候着吸烟。他生得方头方耳,白白胖胖,养了一副好胡子,一看就是一副当道达官之貌。对霞与他问了几句话,就打发了丫鬟,自己替孙孝才举了烟锅,笑眯眯地揪住他一缕胡子,“哎,那赎身的事情你到底替我筹备没有?” 话音甫落,孙孝才就叫烟呛着,猛一下大咳了起来。对霞忙帮着捶背抚胸,他自己也在胸口上拍两拍,仍有些哮喘连连道:“对霞,咱们也这么多年老相好了,有的话我本不想当面讲,怕害得你下不来台,可你老这么逼问我,我倒不得不给你一句交待了。” 才听了这一半说辞,对霞已不由得严霜罩面,而另一半说辞早就由孙孝才的嘴巴里毫不容情地吐出:“我也知道我在堂子里的名声,都说我小气、抠索,可我跟你说,我年轻时可不是这副德行。自打我十八岁中举就在这花丛柳阵里打混,那时候同我要好的倌人也不少,一个个缠着我海誓山盟,情话说得百子炮一般一串连一串。我当时只把这些话当了真,打典起全副的家私要将她们娶进门,谁知她们又一个个白赖起来,不是说父母不肯、老鸨不愿,就是说家累太重、亏空太大,闹了三五年,相好的倌人一个也没娶到手,反而家当都赔了个干净。这时候我才知晓倌人们说嫁人,不过是随口应酬之谈,客人要当起真来,那就是自寻的晦气。我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咱们又这样要好,何必非像那些小孩子一样讲嫁讲娶?嫁不成就不要说了,就是嫁得成,万一你嫁我后再有些不像意之处,那时候闹起来就不妥当了。因此我看,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对霞虽料着和孙孝才必有一番周旋,却不虞他竟直接抛出了这样一席精毒之谈,陡不妨气冲顶门,背过脸去就掉下泪来。孙孝才伸手扳转了她的脸,但见泪染胭脂,便和声认错道:“我这话说得太急了些,是我不对,只好请你多担待了。” 对霞牵出条合欢粉荷帕,低头揾泪,“只怪我自个不要脸,又不是青田姐姐、照花妹子那样的红人,也敢说‘嫁人’?送上门来也没人要。” 孙孝才探出身,将烟具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你这话可就是闹脾气了。虽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可娶回家中的我多少也要她的一点子真心,否则若贪色,外头有多少流连不得?不瞒你说,就是你那花魁姐姐段青田今儿要嫁我,若待我不诚,我也是不肯的。” 对霞听这话略有转机,心头飞快地转动着,面上也愈加哭出个雨打桃花,“我原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只因爹爹好赌才把我卖进堂子里。我十二岁开始做生意,到今天有过相好的客人也有那么十个八个的,可这些人里竟没有一个是我自家情愿,不过吃着这碗饭,有什么法子?只从四年前见到你,我就再也放不下,你有一天不来,我心上就像少了什么似的,横来竖去地不舒服,对别的客人再没有过这样的心心念念,当中什么道理我自家也说不出,想来该是和你前世有缘。这话不是我说,是你自个才说的,你为人又不大方,除了做花头的场面钱,私下贴补有限得很,你只拍着心口想想,除了这一堂家具、那几件翡翠头面,这几年你还替我置办过什么大件东西?可我跟你要好原不图这些,只求你心里多少记挂着我这个人,令我终身有靠。你不念着我这份心也便罢了,竟将我说成是那些借嫁人敲竹杠的无良倌人,叫我如何不伤、如何不怨?” 孙孝才伸臂搂住了对霞一身的丰满,瘦叹一声:“你要怨,就只怨咱们遇上得晚了。你这些说话搁在十年前,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娶了你回去,只可惜,同你一样的说话,我已听不一样的人说过了千百遍,再不能 信的了。就算你是真心,也只好珠混鱼目罢了。”他老成的面上闪过一丝近乎忧郁的厌倦之情,直眼望来,“对霞,我肯向你坦白讲这些,已算是待你有心了,望你不要再做多想,咱们还同以前一样岂不很好吗?” 对霞默然垂泪,良久,把头靠住了孙孝才的肩,“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让你为难。我既是真心对你,只要你觉得好,我是怎么样也无所谓的。” 孙孝才见对霞这般懂事,更动了可怜心肠,抚弄着她的背,又在她鬓角一吻,“一会子我不是要在这里摆牌吗?这样,晚上再连着摆一台酒,替你挂双双台,省得你总骂我小气。” 对霞笑出来,一拳捶在孙孝才的大腿上,“讨厌!我这样是为了向你讨牌酒的不成?”她的语气娇中带软,软得像一个女人的腰身;但在她眼底深处却掠过了一抹恚怨的狠硬,硬得,像一颗女人的心。 在孙孝才的怀中,她把眼珠滚两滚,须臾就心有计较。带笑挣开了身子,走几步到房门边,“兰蕊、兰蕊”的叫两声。一个眉目精干的十六七岁的大丫头走上前,“姑娘有什么事儿?” 对霞挨过身,嘴贴耳地和兰蕊说了又长又快的一段话。兰蕊的神情微微有变,末了,向里头的孙孝才觑一眼,面向对霞点头道:“知道了,姑娘放心。” 对霞又提高了嗓门,将手冲外一指,“孙老爷下午要在东厅摆牌,一会子客人就要到了,你快去叫他们预备着。” “是。”兰蕊也高高地应一声,打起帘子去了。 廊道对过,蝶仙也早已回了房,房内透出来阵阵笑声。 缠枝鹦鹉的花门帘后,雕漆百龄小圆桌旁,坐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男子,仪表亭亭、丰神濯濯,手里托着碗,往口内送着一点火腿青笋粥,边吃边说:“正是正是,我也说这个人贼得很,不可深交。”话间微带着河南口音,正是豫州大户公子——曹之慕。 蝶仙就倚坐在一旁,蛾眉挹翠,饧目流波,把手指搁在曹之慕的内腕上轻轻抚动着,“就是说呀,听说他不仅坑了朋友几千银子,而且从前有一个相好的倌人,口口声声说要娶人家回去,让身边人都叫‘姨奶奶’,最后自己却一走了之,不单赎身的款子一文不掏,反留了许多欠账叫这位姨奶奶卖身替他还,你说还有没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曹之慕拍案,“的确无耻之至,要是我,倒是情愿自家卖身来替姨奶奶还账的。” 蝶仙笑着搡他一把,“我倒不用你替我还账,只替我一五一十地赎了身就是天大的好人了。” 曹之慕正将汤匙递到口边,却又重放回碗内,连碗也放下,“怎么,你那日说要嫁我竟是当真的?” 蝶仙一下双目倒立,“怎么,你答应了娶我,竟是假的不成?” 曹之慕倒无一丝的急色,笑笑地瞄着她,“倒也不是真的假的,我这几年替家里跑生意,来来去去总是住在堂子里的时候居多,各地的脂粉也算粗有领略,总觉得做倌人的,南也好北也好,都是一般的脾性,成日应酬客人,身子惯于忙忙碌碌,心又惯于散散淡淡。若嫁了人,一天拘在家中无事可做,总免不得生闷,心就更要烦躁了起来,万一撞上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不做出那昧良失节的事。所以多有名妓嫁了人,不出一年半年,或被赶出来,或自己求去的丑闻闹出。我想着你我的交情好则好矣,但说到‘嫁娶’二字,还是不该鲁莽从事。” 这话说得软中带硬,老辣非常。屋中还有熏香叠被的几名丫鬟在,蝶仙更觉得脸上挂不住,当即冷笑了两声,桌子一推立起身,回头刚好撞上个小丫鬟,顺手就撂了一巴掌上去,“瞎了眼堵在这儿。”丫鬟也 不敢哭,抱着两件衣裳闷头走开。蝶仙身子一歪,鞋也不脱就躺去了床内。 曹之慕见状,扬了扬手,等着丫鬟们走空,也走到床边来凑着蝶仙坐了,“我不过实话实说,并没有一句是指着你的,你又何苦动气?” 可听凭他接下来怎样劝解,蝶仙竟都像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曹之慕没办法,只好在她背上推一推,“我好话都说尽了,你却总这样不发一言,究竟要我怎样方好呢?你只说句话,不管说什么,我总没有不依你的道理。” 蝶仙“噌”一下坐起,凌虚髻上一支珍珠扎就的飞凤簪昂首扬翅、一身恣傲,“哼,我段蝶仙虽没登过那《蕊珠仙榜》,可也是槐花胡同里叫得响的名头。你若不信只管出去问,这些年我做的客人里有多少是倾尽所有求我下嫁的,又有没有一个半个是我自个张嘴说要嫁的?我说句话,曹大公子别嫌不入耳,您家世虽好,论财论势,在这京城里也并没怎样的了不起。我是相中了你的人,才一心想要嫁你,不过你不领情,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既然我们做倌人的都是一样的脾性,你做谁不一样呢?我也没本事留住公子,你只管和妈妈结了这一节的账,跳槽别家去吧。” 曹之慕有一双圆中带方的俊眼,眼中则有一些方中带圆的熟滑。他略一思索,就很轻松地笑出来,“我先前说的那些也是为了你,你仔细想一想,你本是爱热闹的人,其他都不说,只这戏瘾就重得很,三天两头就要出去看戏,一旦嫁了人哪有这样的自由?总是要在家困着,白守着许多的良家规矩。倘若那时候你进退不得,心中埋怨我,我岂不是为好成恶,耽误了你一生一世?因此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是要你自己筹划清楚,这可不是玩的。” 曹之慕一提起这个“戏”字,蝶仙就想起了和自己首尾不清的一个又一个戏子,心中一发虚,口吻倒更加蛮硬起来,“你这话好生奇怪,京里爱看戏的又不止我一人,就是官家的太太小姐也有的是爱听昆腔的,次辅王大人的大小姐就是出了名的戏迷,难道她们都不是良家之妇吗?如今我往戏园子去得勤些,不过是生意外的消遣,等以后从良嫁人也自知该谨守家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看戏,不过请丈夫叫个班子来家里,竟不成我以后嫁的人连出堂会也摆不起吗?” 曹之慕又是呵呵地笑两声,“你喜欢,不要说堂会,就是家里买一班小戏养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别误会,咱们这大半年好得这样形影不离,本也像夫妻一般的了,什么事不能商量?我的话虽不动听,可不过是要你自己想清楚,省得将来懊悔。只要你拿定了念头说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岂反有推辞的?” 听到此处,蝶仙方觉欢喜,却仍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子来,“蒙公子抬举,可不敢当,我也没有那个福气。” 曹之慕笑着一手兜起她尖尖小小的下巴,“好了,别闹脾气了。我想着,你的赎身银子没有万儿八千是下不来的,我因在客边,带来的银子又花销了这许久,不够数目,应付不了。可巧下个月我有一条船要到,还有三五万的入账,到那时再与你妈妈正式开口,这几日先替你办办嫁妆吧。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就去隔壁的银楼,你前日不说想要一只翡翠戒指?我买与你。另外,我再叫人去订一个华乐楼的包厢、一堂苏浙酒肆的菜,先带你去听昆曲,再带你去吃夜菜,只算是庆祝咱们订婚,好不好?” 蝶仙这才回转颜色,娇腻腻地抛一个眼,“蠢材,庆祝订婚非等到晚上做什么?”眼中的风情荡态是夹杂着鸟鸣与花香的春风,又有大捧大捧的轻沾柳絮,一头一脸地扑着人。 曹之慕被撩得直了眼,情难自制地贴上来。蝶仙低声哼哼着,向后倒过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六 六 纱窗半掩,青帐横斜,霎时间巫山梦醒。曹之慕与蝶仙亲亲热热地起身下床,对整衣衫,你喂我、我喂你地吃掉余下的午饭,手拉着手就往首饰铺子去了。经过东花厅时,只见人影绰绰,是对霞的恩客孙孝才在那里请客摆牌,三三两两的已来了几位宾客,对霞正叫人捧着局票盘问各人所叫的堂唱名儿,一一照写。蝶仙打廊檐下望见她,二人各自点点头,一笑而过。 五月中的天气已很是炎热,花厅内虽四下通风,但午后时分仍旧是暑气腾腾。尤其两三刻之后,客人与所请的倌人先后到场,人一多更是燥,许多倌人的脂粉都出了花。对霞一面命丫鬟捧上了面盆手巾、脂粉镜匣,一面又吩咐调冰雪藕、沉李浮瓜。 孙孝才见对霞忙得足不点地,便请一个朋友代自己玩几圈,这壁下了牌桌溜到对霞身边来,向她颈下长长地吹了一口凉气,“没想到今天竟这样热,你本就体丰怯热,不要亲自招呼了,坐下歇着吧。” “那哪儿成?”对霞守着张小桌,手中拿一把长柄瓷勺,盛出一碗一碗的冰水银耳绿豆汤,由丫鬟端与众人。她身上的纱衣也是浅白与豆绿两色,料子绝薄,透出一身的丰姿横妍,偏又那样小而精致的一张脸,香汗淋漓地微微娇喘着,“搁在别人也罢了,我自去坐着享清福。今儿是你做东,我若不殷勤些,熟人知道我怕热,生人岂不说我贪懒不肯应酬,折了你的面子?” 孙孝才想到自个方才冷脸回绝了与对霞的婚事,她却仍这样关怀有加,禁不住感中带愧,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姑娘,你看孙老爷热得都出汗了呢,也先吃一碗冰水吧。”一壁的丫鬟兰蕊笑脸袭人,桌上的一只托盘内摆着两三只盛好的冰碗,她捧起其中的一只献过来,一同献来的还有眼神中的一点亮,似碗里碎冰的凉。 对霞的眼中也一亮,把自个的眼神对兰蕊抛过去,把碗接过来送到孙孝才的嘴边,“是啊,你还说我,我看你倒更辛苦,不光要忙着款待朋友,还要惦记我。快喝几口这个,解解暑。” 孙孝才笑着拿过碗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对霞一眼不差地盯着,随即掏出那条在中午刚刚沾过自己眼泪的粉手帕,替孙孝才抹去沾在他胡须上的汤水,“喝得满嘴都是,多大人了,还这么马马虎虎的。”她柔柔一笑,又柔柔地将他一推,“快回去打牌吧,这么多年了,又不是新做的相好,这样子腻着叫人看笑话。” 孙孝才恋恋地在对霞的手臂上捏一把,回身而去。 客人们原就渴热,见了送上的冰饮、凉茶、新湃水果,喝的喝,吃的吃,个个透心舒爽,纷纷夸赞对霞能干。 “老孙啊,不是我说,兄弟们做的这些个倌人里,只有你这个对霞姑娘最是知道疼人的。” “不错不错,若论曲艺歌喉,对霞怕排不在前头,可论温顺称心,她要做第二,竟无人敢当第一了。”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从前这里那个叫惜珠的倌人?那时候人人捧着,只说有多好多好。才巧我那天到京,戴雁大人替我接风,惜珠和对霞都在。我当时心里就想,这惜珠好在哪里?应酬起来一团秋气!哪比那个叫对霞的春风迎人?” “哎,你这样说是准备剪孙大人的边儿了?” “哈哈,失言失言,以水代酒,自罚一杯。” …… 满耳盛赞中,对霞自谦不迭,孙孝才则甚为畅意,嘿嘿地笑着捋须抚肚,手却在肚子上忽一停,“哎哟”了一声。那边却仍在笑个不停,“孙大人是怎么了?莫非因着我们单夸对霞姑娘却不夸你,胀气了不成?” 孙孝才苦笑着摇摇手,“果真腹中有些不大受用,可能才吃冷的吃急了些,不碍事。来,抹牌抹牌。”才刚推了牌,就又“哎哟”一声,肚子也叽里咕噜地叫起来。对霞在旁边变了脸,靠过来问他道:“怎么了,可是痛得厉害?要不要去后头歇一歇?” 孙孝才只觉腹中有尖刀乱搅一般,支撑着向友人们连告几句“对不住”,便由对霞扶着往后面去。大家只道他偶尔闹肚子,也不以为意,依旧打牌取乐,谅着孙孝才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哪知道足足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才见对霞的大丫鬟兰蕊出来,一脸急愁,“各位爷,孙老爷腹泻得厉害,这一会子工夫居然泻了有十几趟,怕转眼是不能好了。孙老爷说他现下也没精神应付,大家也不必上去看望他,只管在这里玩着,待改天他好了,再重新摆两桌牌给大家请罪。” 有人抖开了手里的折扇,锁住眉,“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拉起肚子来了?” 兰蕊的头摇得比那扇子还勤,“不晓得呀,怕是才吃了些冰饮吃坏了。” “不会,我们才全都吃了,不都好好的?” “哎,可能是孙老爷底气弱些,所以一时被激着了。那大家坐,我还要去给孙老爷请一位郎中来瞧瞧,我们姑娘都急死了。” 兰蕊匆匆地出去,也就三两圈牌的工夫,便见她领了个肩挎医箱的中年大夫直接往后堂的走马楼。对霞住在一楼的西头,屋中正乱作一锅粥似的,丫鬟们打扇的打扇、打手巾的打手巾,全围在进间的红木大床边。孙孝才横在床里,前后只半下午的工夫已是判若两人,面色土黄,两眼凹陷,豆大的汗珠子铺了满头,“啊呀啊呀”地捂肚呼痛个不住。 对霞两眼红红地含着一泡泪,往这头一望,失声急唤:“大夫,大夫您可来了,快给老爷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那郎中安慰了两句,趋前而坐,在床边要过孙孝才的手,搭过一番脉后,先“嘶”一声,又大费思量地说:“脉象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却又泻成了这般,当真古怪。恕在下无能,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怪症,只好开一副止泻的药方,先吃一吃看看。” 正当此时,孙孝才又“哎呀”一呼,撑手欲坐,但竟连一点气力也不剩,只靠着枕头歪身喘气。对霞问一句:“又要拉了?”赶紧搀扶起来,一步一趔趄地陪着去到床后的净室。依稀听得稀里哗啦 之声,伴随着腥臭飘散。卧房内,兰蕊捏住鼻子拉着那郎中走远几步,掏一锭碎银塞过去,“你可以走了,谢谢你啊。”语气毫不似病家酬谢医生,而似主子犒劳奴才。 郎中正是满身的奴才相,弯腰领赏,“多谢兰蕊大姐,承蒙您关照。” 兰蕊推他一把,“赶紧走吧,哎,再替我换一个来。” 郎中一笑,理一理医箱潇然遁去。 就这样,一个郎中走了,下一个又来。从傍晚到夜间,走马灯一样来了四五个郎中,却个个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对霞“庸医”“废柴”的跳脚乱骂。偏偏又有许多叫局的、摆酒的,外场隔一阵就在那里喊一声:“对霞姑娘出局——”“对霞姑娘见客——” 孙孝才虽泻得半瘫,人却一直是清醒的,在床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虚喊着:“对、对霞,这病来得怪,大夫们全束手无策,恐怕是当不得了。依我说,你叫一顶软轿把我送回家里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赖不到你头上。” 对霞听了这话,那泪水就像盆泼一样,人一头倒在孙孝才的身上,闷声嚎啕:“我的亲人,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要提只是一时的小毛病,就真是什么疑难绝症,这个样子我更不能放你到别处去。你冷汗直流的,坐了轿子一经风更要加重。你且在我这里养着,等身子康复了,几时要回家回不得?” “话不是这样说,你这里是堂子,哪有养个病人在此的道理?再说又有许多叫局的,你守在我这儿耽搁了生意,我心里也不安哪。”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跟妈妈说了,今儿晚上我哪里也不去,叫凤琴那丫头代我的局。实话跟你说,你这个情形就是真转回了家里,一时一刻没有你病愈的消息,我也是再没心思做什么生意了,只恨不得拿这个身子替了你才好。所以你在我眼前让我亲手服侍你,恐怕我还安心些。好了,你但管歇着,别说这么多话,倒耗费了精神。” 孙孝才见对霞说得这样情深恳切,心头涌上了十二分的感激,又觉得确实支撑不住,也就不再坚持,只合眼吁吁地喘气。 这一夜里,对霞不寝不食,稀饭也不吃一口,孙孝才要泻,就亲扶着去用便桶,孙孝才躺着,她也就动也不动地坐守。凌晨时,孙孝才迷迷晕晕地睁开眼,只见对霞还伏在床边痴痴地看他。 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替她沾了沾泪,“你也略睡一会子吧。” 对霞两手握住他,搁在自个的脸边,“我不困,你只管睡你的,睡足了,明儿没准儿就好了呢?”她含泪一笑,幽烛下的丽容似花似月,其间那无限的温柔,如妻如母。 这一日,对霞辛苦受尽,另一边,其姐妹蝶仙却是享尽清福。 一过午便随着相好曹之慕来到怀雅堂隔壁的金铺,正碰上青田贴身大丫头暮云的恋人小赵在那里坐柜台。蝶仙有心照拂他,别人一概不要,只点名要小赵服侍。小赵捧上一个丝绒银盘,托着十来个翡翠戒,金的也有,银的也有,素环的也有,刻花的也有,镶宝的也有,翡翠的用料却是颗颗精良。蝶仙指着问他哪个好,小赵口笨舌拙的,只会笑,“哪个都是好的。” 蝶仙暗瞪他一眼,“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最好的那个价钱定也最贵,我倒瞧不出是哪一只了,是这只?” 小赵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仍只憨憨一笑,“倒也不见得最贵的一只就是好,各花入各眼,只看姑娘自己喜欢什么样子,自己喜欢的也就是最好的。” 蝶仙碰上个这么不开窍的,白眼差不多翻到了后脑勺,干脆直截了当地将桌面一敲,“啧,你就说吧,哪个最贵?” 小赵也看不出她是冲自个发火,自管稳稳当当地自盘中拣出一个金托大戒来,“若论贵倒是这一只了,其他的顶贵不过七八十两,这一只却要整整二百两。” 曹之慕也凑上前与蝶仙一起瞧这戒指,是一圈宽宽的黄金箍子,镂雕着平安扣,三个小小的花托上正中镶一块油润的翡翠,两角又镶着一粒海水蓝玉、一粒玫瑰紫玉,华贵夺目。蝶仙面露微笑,取过来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哟,我戴着正好,竟像专为我定做的一样。”又举高了手对着阳光左右鉴赏,“水头好,做工也细,就是太贵了些,唉……”叹着气,带着一脸难分难舍便要从手上取下。 曹之慕从旁一挡,“你觉得好就好,价钱不算什么,不必脱,就戴着吧,我瞧和你手上这两个水晶戒指搭着正好。”他转向小赵,一脸的彬彬有礼,“东西我们先拿走,银子明天送来。” 小赵和槐花胡同的倌人们个个熟识,赊账从来都是一句话的事,当下起身应诺,道两声“好走”。 蝶仙这一日本就打扮得妖俏,再衬着新戒指,愈发地鲜丽飞扬。同曹之慕坐了大骡车,就向万元胡同来。 说起万元胡同,可是与蝶仙有着扯不断的关系。她自十四岁破身起就背着客人同各路杂人要好,待诏、车夫、仆役……来者不拒,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猛将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蝶仙却是愈战愈勇。身经百战后,唯觉戏子们相貌俊秀、体格健壮,为人又知情得趣,故此这几年只专心专意地姘戏子。而京城顶尖的茶园戏楼全在这万元胡同中,蝶仙就把这里认了第二故乡。半年前,胡同的华乐楼来了一套新戏班,首唱的当晚,蝶仙刚好随一个客人捧场。那晚上连演了五六出折子,中有一出《试马》{L-End}是一个叫查定奎的年轻武生挑梁,他在班子中排行第六,都叫他查六郎。六郎一出场,扮相就博了个满堂彩,直把蝶仙看了个心头突突跳,次日就专程叫人上门送了鹿脯、燕窝、金腿、鱼翅四样礼物给他。查六郎听闻这蝶仙是京城数得上的名妓,一则贪爱美色,二则想着她手头丰厚,有心要沾些便宜,故此一拍即合,是夜,在床上放出了看家本事来。蝶仙虽历人无数,却不曾试过这样的好滋味,一心着了道。虽这头做着曹之慕的生意,那边却三天五日就要和查六郎私下里鬼混一遭,否则就遍体不畅、若有所失。近来因她算计着赎身嫁人,成天只忙于笼络曹之慕,也有 十来天没和查六郎幽会。好在曹之慕也常陪她听戏,素知她贪迷华乐楼的戏,特地定下了这里的包厢,既如此,蝶仙少不得望梅止渴一番。 一坐定,就在戏单子上圈了查六郎拿手的《白水滩》{L-End},偏生前头还有客人所点的《刘二当衣》{L-End}正演着,唱来唱去也没完,其余茶客都看得哈哈笑,只有蝶仙正眼也不往台上瞅,只管一个劲打扇子。曹之慕陪她在二楼的包厢里待了一刻,忽凑过来说:“我恍惚看见一个熟人,要去打声招呼,你先坐,我过一会子就来。” 他离了蝶仙下楼,却并不往人群里去,反悄悄地来到一楼的一间小雅厅中。 一个人坐下不久,就见贴身的小厮又领进一人来。那人身着扎靠,满脸涂着油彩,高鼻长眉,丹唇白齿,一进门就行了个大礼,“小人查定奎给曹公子请安,不知公子叫小人来有何吩咐?” 曹之慕一向亲善有礼的脸此刻又沉又冷,他向查定奎查六郎招一招手,又向小厮摆一摆手。于是,查六郎趋身向前,小厮则隐身退后,从外关住了房门。“叮叮咣咣”的锣鼓声中,谁也猜不到,一名妓女的客人与一名妓女的情人间会有怎样的一番对话。 总而言之,两刻钟以后,那妓女只听见说:“公子有些生意上的急事儿临时要赶去大兴县一趟,说是不能陪姑娘用饭,晚上也不住局了,叫姑娘别生气,明日再与姑娘细细解释。” 蝶仙斜了曹之慕的小厮一眼,不怒反喜,极和气地挥一挥手内的扇子,“哦,我晓得了,叫你公子放心去,你也好生服侍着,我一会子看完戏就回去。” 原来蝶仙恋着查六郎,本就有些嫌曹之慕在旁碍手碍脚的,这一下竟是求之不得。曹之慕前脚走,后脚池子就响起了叫好声,上场门的帘儿一打,只见查六郎所扮的十一郎双肩扛着一根白蜡杆做扁担担着行囊上了场,一双佻达的吊梢眼满场一扫,就遥遥地定在了蝶仙的面上,若有似无地抛一个眼风。蝶仙此刻身边只陪着几名自个屋里的丫鬟,正是无所顾忌,将身倚住了木栏杆,把手内的扇子半遮面,嘴巴向下努一努,暗度檀口之香。短短一个亮相、几句唱词间,两人的眼神已如对花枪般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热闹非凡,有些懂行的看客都瞧出了些门道,频频往蝶仙这边的楼座张望。蝶仙有日子不见心上人,饥渴难耐,又素来是个风流大胆的性子,反而愈发地眉飞色舞。有人笑赞“真是一对漂亮璧人”,也有人唾骂“优伶妓女,男盗女娼”。 散了戏,又一出新的《山门》在台上唱起来。蝶仙飞眉丢眼了一场也是略觉疲惫,只向后靠着官帽椅,把一盏凉茶慢慢地呷着,忽然只听背后的门帘轻轻一响,“给姐姐请安。” 蝶仙惊喜地回过头,但见查六郎已卸了妆,一张清水脸不过十七八年纪,白皙俊秀,笑嘻嘻在那里睐着她。她也笑起来,掉过扇柄向他的头顶一叩,“惯会耍怪的小鬼头,瞅着今儿我身边没人,就敢这样放肆。” 查六郎凑前两步,贴在了蝶仙耳边,“好姐姐,这些日子不见,还以为你忘了我呢,想也想死人了。我已同班主告了假,只说身体不适晚上不唱了,姐姐若有空就还来杨梅竹斜街找我吧。” 蝶仙丰厚的红唇有曼妙的一收缩,伸出脚尖踢了踢查六郎的脚尖,“人多眼杂,你别在我这里耽搁了,快下去吧。” 再往后的戏,蝶仙简直是如坐针毡,千盼万盼盼到了天擦黑,下楼就一头钻进了车内。杨梅竹斜街是查六郎的住所,从前二人媾会都在那里。蝶仙下了车,见一猿臂蜂腰的身影正在照壁前翘首以盼。她令一干丫鬟守在外厅,同查六郎挽手共入内房。门一关,半句话都来不及说,嘴巴已堵在了一起。 仿似大旱之望云霓,云雨一至,心花俱放。 蝶仙呻吟着长吁一口气,通体舒泰。她翻过身,白与粉嫩的胸口爬过一缕漆漆的发,似欲望的蝮蛇。查六郎与她并头而卧,捏着她一手,一下下地吻着她的手背、指尖,吻到冰凉的什么,擎起蝶仙的手细观了一回。 “姐姐,这戒指是新的吧?这般好看。” 蝶仙两眼半闭,酥酥地眼皮子一斜,斜见右手中指上那三色翡翠戒,遂拔出了手一笑,“怎么,你这小毛猴又想骗我的东西不成?” 查六郎则斜起了他薄厚宜人的嘴角,“我好些个师兄师弟都有侯府官门的姨太太偷偷做相好,总把她们送的那些个定情之物,什么翠玉镯啊、宝石簪啊拿来显摆,就我,我只对姐姐你一人有情,并不屑和那些女人勾搭,所以什么拿得出手的都没有。我瞧姐姐这戒指贵重非常,若肯借我去与他们开开眼,叫我也扬眉吐气一回,我就做牛做马也报不完姐姐的大恩。好姐姐,只借我一天,我明儿就给你送回来。”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上回说借一百两银子填债,三日就还我,这三个月可都过去了吧。” “哎呀姐姐,人家一直手里吃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真催着要,我明儿就去一趟帘子胡同,反正我有个唱旦角的师弟在那儿当暗门子,我叫他也替我找个主顾,做一夜相公也就还上了。” 蝶仙瞧查六郎一脸的赌气,不禁“哧溜”笑出来,“得了,我开一句玩笑你就认真了。”她翘起了兰花指,再一次将手递在他面前,“拿去吧!只这个不比别的,是姓曹的才买给我的,你只记着千万还我,别给弄丢了,我自有其他好的给你。” 查六郎英俊的少年脸庞立时盛开了笑容,仿如玉山朗朗。他托着蝶仙的手,将戒指分分褪下,套去了自个的小指上。“亲亲的姐姐,我做梦也不敢想你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居然会和我要好,还待我这样好,我该怎么配得起你呢?我的好姐姐,我心里爱你爱得都说不出怎样了,让我好好地谢谢你吧!”他一手抚过蝶仙的脸,另一手环过她的腰,接着他就纵身而上,身姿矫健而瑰丽。 一展微黄的竹席上,汗渍、水痕点点飞印,蝶仙的整个身体写意着癫狂。她的手往上攀住了枕,空洞的中指上,戒痕新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七 七 良宵易度,一刻千金。早又是晓风入户,红光满帐。 怀雅堂后楼正对的两户的两顶帐中,蝶仙先睁开了眼。昨晚与查六郎的密会后,她意足身倦,回到怀雅堂不过勉力应付了一场酒局就蒙头睡去,醒来见时辰尚早,拉了拉被子,又入好梦。 跟着在另一户的另一顶帐下,另一人也张了眼,一眼就看见床边所坐之人:素衣素裙,缟袂飘飘,头发往后齐梳着,全无一丝插戴。孙孝才一惊,怔望着对霞,“你怎地打扮成这副模样?” 对霞一夜未眠,脸盘就愈觉瘦了些,更显得一双眼睛又深又大,粼粼地动着层水光,“你泻了一晚上,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坏了。都说药王庙的仙方最灵,我才已沐浴更衣,现在为你去求一副,吃下去保管就好了。” 孙孝才憔悴不已,脸上筋骨的轮廓都露了出来,“不要去了,那些个仙方都是些吃不好、吃不坏的东西,求来也没什么用。” “方子上的药自是吃不好也吃不坏,可吃的却不是那几味药,是药里的诚心,心诚则灵。你好好休息,我求过方子就回来。” 孙孝才本欲再劝阻两句,却心力不支,口涩舌软,只得一合眼由对霞自去。 这一去竟去了一整天,孙孝才也又腹泻了一整天,虽有满房的丫头们,却总觉不如对霞服侍得周道妥帖,故此苦苦地等着她回来。怎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了夕阳西落才见其姗姗而返。孙孝才人在病中本就心情奇坏,喷着唾沫星子便骂:“你个没天良的娼妇,把我丢在这里,倒自己出去逛得快活,你竟不要回来,让我死在这里便算了!”但因太过虚弱而声若游丝,骂不出一分气势。 对霞挨了骂,也没说什么,倒是丫鬟兰蕊两眼一瞪直冲来床前,“孙老爷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姑娘去庙里见了方丈说了你的病情,方丈掐指一算,说这病多半是阳寿猝尽,阎王爷来拿人的,叫姑娘不要管。姑娘苦苦哀求,又花了三百两银子,方丈才肯指一条明路,除非姑娘愿意在药王爷跟前跪够整整三个时辰,许愿折寿十年,才换得回孙老爷你一条命!你瞧瞧,孙老爷你自己张眼瞧瞧!” 兰蕊一头喊,一头就掀开了对霞的外裙,所露出的白纱裤上但见灰秃秃的两块,还夹杂着几丝红痕。“姑娘为了在神前自请折福减寿,把两腿都给跪破了,老爷你不谢一句也就算了,反过来还要骂人?” 对霞一把扯下了裙裾,狠狠一顿足,“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谁叫你讲的?老爷病着你还在旁边大喊大叫,又是谁教你的规矩?给我出去,晚饭不要吃了!” 兰蕊申辩:“姑娘,我全是为了——” “出去!”对霞气得面色通红,横臂直指门外。兰蕊泪眼汪汪的,万分委屈地退出去。对霞这才转目于床上的孙孝才,一笑了事,“你不要动气,我回头再好好罚她,先吃了药吧。你看,这是我求来的仙方,方丈说只要我心诚,一定管用的。” 孙孝才还未从兰蕊的话中回过神来,大大地张着嘴,神气像一条即将咬钩的鱼。鱼饵,是一张熏满了檀香气味的签纸,纸上只十六个字:薏米三钱,冰糖三钱,桂皮三钱,开水煎送 。 对霞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方子,又向另一个小丫鬟递出,“快,照着这方子上写的现在就把药煎上,煎好了马上送来。” 孙孝才一瞅这装神弄鬼的海上方就知是不顶用的,只不知为什么,望着对霞急切的样子,却一句扫兴之言也没有说,只默默地咽下了喉间的酸热。 药,却是又甜又温的。外头又喊起一声声的“对霞姑娘出局”,对霞却充耳不闻,只一勺一勺把药亲喂进孙孝才的嘴里。 说来甚是奇怪,这一副汤水吃下去,孙孝才顿觉受用,腹中生温,头目清凉,人也精神了许多。等到了戌时,竟有胃口用了一碗紫米粥,说话声音也有了底气,还扶着对霞下床走了一圈。对霞将他搀回床上,高兴得两泪直流,“我的亲人,急也急死我了,这下总算好了——哎哟!” 孙孝才见她不小心将腿磕在床帮上,猛想起什么来,急牵了她的裤腿要看。对霞万般不肯,却拗不过,只好露出一边的膝盖来:又青又肿,血斑道道。孙孝才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对霞搂入了臂中。同前一天一样,对霞将头依在孙孝才的肩头,但与她依偎的深情截然相反的,则是她轻蔑的神情,似一个志得意满的渔夫。而另一边的孙孝才,双目泛红而一脸沉醉,是一个,沉沦的愚夫。 至于人世,依旧是孽海腾波、瑶台无路,只有一声通天彻地的嘶吼撕开了浓夜:“客来——!” 来的是常客,曹之慕,永远的品格风流、衣冠齐楚,一径进到蝶仙的房间内。段二姐随在后头,指挥着老妈子们摆上一碗碗水晶鹅、腊肉丝、木樨银鱼、韭菜蛤蜊汤等小菜汤品,殷勤备至,“曹公子,老身已经叫人跟蝶仙说过了,她那头还有个客人,敷衍两句就来。” “不急。”曹之慕端起玉盅里的木樨花茶,浅尝与浅笑。 “哎,那老身先告退,您坐,先吃上几口宵夜,蝶仙她马上就到。” “大娘自管去吧。”曹之慕放了茶盅,随手自桌边抓过一柄羽毛扇轻摇着,黯淡了双眼。 眼睛再亮起时,正值蝶仙出现在门前:她扎一条长长的闪青裙,上身的红青色透纱束衣故意半翻着领儿,微露出抹胸的花边,一手扶门框,一手捏着块滚珠帕翩翩指来,“好你个负心的还敢上门?” 曹之慕笑起来,两臂一伸已将蝶仙迎入了怀里。她坐在他大腿上,眼风习习,他则用羽扇送来了轻风阵阵,“昨儿一个人可好?” “还说?”蝶仙拧身打桌上的几碟菜里捏了根酸笋嚼着,便泛出一口的酸劲儿,“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着也提不起精神,看完戏连饭也没吃就回来了,只怕你今儿不来,惦念了一夜,觉也没睡好,你看我眼睛里还有红丝呢。” “果然,那可真是我的不是了。” “不是你的不是,还有哪个的不是?” 曹之慕笑着握住了蝶仙的手,眼神在她手上定一定,“咦,昨儿买给你的戒指呢,怎么不戴着?” 蝶仙满不在乎地将手一抽,揽去他颈后,“那是你送给我做订婚之用的,这样宝贵的物事哪儿能随随便便戴在手上?我叫丫头宝燕收起来了,等同你回乡的日子再戴。 ” “哦,是这样,我昨儿和一个老友说起同你订婚的事情,他听闻这一只戒指样式精巧,也想照样打一只给他的爱妾。你且把戒指拿来给我,我借与他两天,回头就还你。” 蝶仙这下子一愣,眼珠贴着下眼皮滚两滚,便拧起了眉头,“你送我的自然要是独一无二的才好,做什么叫别人打个一样的?我不给。” “我都答应人家了,总不好说话不算话。你放心,我叮嘱他,不叫他打成一模一样的就是。” “不,不给。” “不过是拿去给他瞧瞧,又不是不还你,休得这般小气。” “不嘛,人家就不给。” “听话,那人是我多年生意上的伙伴,得罪不起的。快去,把东西拿来。” “哎呀,都这么晚了,先睡吧,我明儿再给你,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我现在就要,明儿起来该浑忘了。” “忘不了,我替你记着。” 曹之慕把蝶仙一扳,把她从自个的大腿上扳开,“你这般推推搡搡不肯去,不会是把戒指弄丢了吧?” 蝶仙立在那儿,两手把帕子绞过来绞过去,强颜一笑,“哪儿就会丢了呢?既然你非要不可,我去取来就是了。宝燕!爷要一件东西,陪我到后头找一找。” 蝶仙和宝燕凑去后房嘀咕了一会儿,就听见丫鬟扬声笑起来:“原来要找的是这个!姑娘大概是忘了,你今儿还睡着,鲍六小娘子来了,在妆台上瞧见这戒指喜欢得了不得,说借去出局一用,明儿晚上就还回来。姑娘那时睡得迷迷糊糊地随口就答应了,这会子哪里找去?” “哦——,那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蝶仙高声而应,笑意满面地走出来,把两掌冲曹之慕拍了拍,“哎呀,我可真是睡傻了,竟忘了戒指给雨花楼的鲍六娘借去了。” 曹之慕低下头点了几点,又仰首相望,笑面如初,“是雨花楼的鲍六娘借去了,还是华乐楼的查六郎借去了?” 所有的表情瞬时从蝶仙生动的脸容上滑落,只剩颜色,白的紫的青的红的,轮番涌上了双颊。她四体僵直,嘴巴在张动着,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曹之慕盯着她看了一刻,就风度款然地伸出手,又将她牵来大腿上坐着,另一手从袖中摸出了一枚戒指,慢慢套上她中指。 “你呀,粗心大意,成日价东西去了哪儿都不知道,迟早弄丢了。” 蝶仙瞥了瞥手上的戒指:金箍平安扣、镶三宝。她鼻翼扇动喉头起伏,傻瓜一样瞪住了眼前一张柔情不改的脸,纤妖的两眼中蓄起了满满的泪,“我、我……” 曹之慕用一个温而轻的吻,挡住了她的妄语妄言,“做什么哭了?想是昨儿晚上没陪你,想我了?你瞧,这种地方就是这里好,不管心里是真的假的,只要脸上做出来,总显得这样情真意切、动人心弦,我的心都被你哭酸了。好了,不哭了,想我我就不走,今儿晚上好好陪你。” 他抬起手给她拭泪,蝶仙一动也不敢动,她头一次觉得,这个一向看起来和善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怕。她面上刮过他温存的指,一如尖刀,锋利而冷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八 八 蝶仙的眼泪在下一个白昼时再次坠落,这一次,她痛哭而痛诉,毫无顾忌。 “我这才晓得,原来曹之慕早知我那些梨园韵事,我说要嫁他,他心中不愿,又不好当面和我翻脸,便重金收买了査定奎那杀千刀的,专叫他向讨我这戒指,好拿我一个通奸的真赃实据,此后自己也再不好意思跟他提赎身从良的话!” 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双目红肿,好不伤心。 对面,随一声轻叹,递来了一刀细纸。蝶仙扔开手中湿作一团的白绸帕,接过纸,哼哼带响地擤鼻子。 “姐姐,我也和这姓曹的相好了近一年,从来只道他老实可欺,竟不知他能想出这么一个刻狠主意来砢碜我!”{L-End} 青田收回手,又叹了一口气,“你竟不必哭天抢地的,堂子里虽是逢场作戏之地,可十个客人有九个非但要你演戏演得好,还要你戏假情真。若换做其他客人,慢说抓住了此等把柄,就听见了一两句风闻怕也要同你大闹起来,连带你在外头的名声都糟蹋得个干净方肯罢休。难得这曹之慕是个明白人,只要你当面应酬得好,背地里的事儿他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这回是你逼得人家没办法,才使出了这一招釜底抽薪,说起来不过是不愿当剩王八,又想周全你的颜面,令你自个知难而退。他如今又不曾打你一下、骂你一声,又不曾拿话拆穿你,一样对你体恤大方,继续做你的生意,在嫖客里也算是万中无一的心胸,你还有什么好怨的?” 蝶仙略略收拾了涕泪,依旧抽噎着,“可我就是脸上下不来、心里过不去嘛!” “你哪来的什么脸上心里?这件事只有你们三个人知道,就算你要嫁人的新闻也并没有确实,回头谁问起,你只说有这个意思,却并未相中合适之人,不就完了?你又原不是真心,不过就是想借个瘟生淴浴,即便不成也不至于怎样。”青田边说边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一只龙眼大的珐琅小钵,揭开了描花盖送进蝶仙手中,“你再有什么不平的就想想我——我和状元郎,当初我脸上是怎么下来的、心里是怎么过去的。” 蝶仙目光一滞,面露赧然地接过那小钵,钵里是用过了一半的香润油膏,她拿指尖挖一点涂在哭红蜕皮的鼻头上,“姓乔的当真娶了张侍郎的小姐?” 青田掉过脸,目光如候鸟流徙,“你当是咱们这样的人呢?今儿说娶,明儿掏钱,后儿就抬进门去?人家是闺阁小姐,好歹也要一年的聘期,怕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成亲完礼吧。不知道,我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她忽地把手揿在了赤露在外的咽喉处,猛地一抬头,很突兀地笑了笑,“对了,明儿就是惜珠的周年了,我想出城祭扫一番,你可要同去?” 蝶仙怔一下,“哟,可不是?转眼都一年了,竟过得这样快。”接着她就连摇了几下头,“我就不去了吧,我劝姐姐你也不必去,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分,当初你替她买塚置棺已算是尽了姐妹一场的心了。她活着我都不待见,死了又去见她做什么?原就心情不好,去了更要难受。” 两人都面目黯然时,陡听得一阵笑——“姐姐,姐姐在里面吗?” 蝶仙一下子站起身来,“是对霞那小蹄子。她可是春风得意了,我这阵子不想同她说话,先走了啊。”一手把油钵塞回给青田,旋腰即去。 对霞这时已进了门,正巧于花罩下碰了个正着,“哎哟,你怎么也来了?”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蝶仙用红红的眼一横,擦身而过。 对霞的脚步接着向内,头却向外拧出,“嘿,谁又踩着她尾巴尖儿了?” 青田收起了小钵,露出笑容,“才我同她说明儿是惜珠的祭日,她心里有些不大受用。我原是要去奠一奠的,你可要一道?” 对霞在炕床的另一头坐下,两手齐摆,“我可不去,我这会子正是福星高照呢,不想沾一点儿的不吉利。” 青田张圆了两眼,“哟,这么说,你赎身的事情成功了?桂珍,桂珍!你敢是又睡过去了?一天哪来那么多瞌睡?还不快给姑娘换茶。” 小丫头桂珍迷盹半醒,又跌又绊地从角落奔过来撤了炕案上蝶仙的剩茶,又送上一盏新茶来。对霞早已自顾自地耸肩大笑,侃侃而谈:“说起来也好笑,我前儿把赎身之事一提,孙孝才见我认真,居然一点儿情面不留,矢口回绝,说什么倌人全无真心。好啊,不是要真心吗,我就给你真心。” 她将两肩向青田这面一靠,捺低了声音:“那日下午摆牌局,我和兰蕊亲手做了冰饮,给其他人的倒没什么,唯独在孙孝才的碗里加了煎好的巴豆汁。那巴豆是何等厉害?不出两刻钟孙孝才就大泻起来,我又把咱们惯用的那几个江湖郎中请了来,事先叮嘱好,谁也不点破,全说这病没来由。晚上我自是做出一副愁眉泪眼、不思饮食的模样来,衣不解带地服侍在侧。到了昨儿早上,我说去药王庙求仙方,实际上到棋盘街的苏州会馆要了一间房好好补了一回觉,睡醒了吃吃逛逛,逛到尽兴回来,拿个假方子唬他一唬。那方子自是吃了和没吃一样,可我在药里另加了一剂糯米饮,糯米饮是专解巴豆毒的,当然是一喝就好。我之前自个一狠心把膝盖擦破了两块皮,对孙孝才只说是跪药王跪的,又诌了无数的肉麻情话。他病中软弱,见我服侍殷勤,又肯为他自损福寿,感动得无以复加。昨儿夜里搂着我说,总算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来这么一场怪病,原是上神显灵,恐他错过我这千载一时、可遇不可求、千千万万里也寻不出一个的真心之人!”{L-End} 对霞讲到一半就忍不住击案大笑,青田也笑得紧自揉肚子,“可了不得,你从前瞒着妈妈就又是催情药、又是蒙汗药的,如今连这虎狼之药也敢乱使起来,我瞧明儿非闹出个毒鸩亲夫的案子不可。” 对霞向来嘴馋,说得渴了,先饮上两口金橙蜜饯茶,就打案头的十色碟里抓了枣圈、榛子嚼起来,“你说这男人贱不贱?现在呀,他是上赶着要娶我回家,说等身子一痊愈就去和妈妈商量我的身价。我才和妈妈说定,最少要他三万两,妈妈拿一万五,剩下的一万五我拿去给家里。阿弥陀佛,有了这笔钱,也尽够我那害人精的老爹输上一阵的了。” “哪就止这一万五?有了这么好一个金龟婿,还怕供不起老丈人玩两把牌?” “哼,我以前呀倒认真想嫁给这孙孝才,可既然他无情,我也不必有义,经过这回我彻底改了主意。孙孝才说,他以前喜欢过的那些倌人个个拿赎身之事诓他,敲诈了他无数的银钱,凭什么我段对霞就这么老实?反正他现在正对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先把这三万弄到手,接着就说家里有赌债、自身有亏空,一笔接一笔地敲,能敲出来多少是多少。至于到时候嫁不嫁嘛,就看老娘的心情了。” 正聊得热闹,只见对霞房中的丫头兰蕊手内拎着个提盒走来,面向二人一福,“青田姑娘好。姑娘,可以走了。” 对 霞探长了脖子去瞧那提盒,“东西备好了?” “备好了。” 青田也向那盒内一张,“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对霞打了个稽首,一脸虔信,“去药王庙‘还愿’。”趁青田笑个不住,业已扶身而起,“做戏总要做足不是?那姐姐我先走了。”走开几步又折身,回眸一笑,“哦,照花那小丫头今儿从方家园回来,姐姐你回头看见就知道了,现在可真学成了个小狐媚子,天生吃这碗饭的料。行了姐姐,你坐着吧,甭起来送了。” 青田含笑又歪回炕里,“那就恕我懒一懒了。” 对霞一走,房间又恢复了日照慵慵。青田就手拿起之前搁下的经书细细默览,翻了也不过三四页,就有闪亮的一声落入了她的幽静中。 “青田姐姐!” 青田放下书,举眸而笑,“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一头正是照花,三步并作两步地直接奔来青田的身边依坐下,伸臂环住了她的腰,“姐姐,我好想你。” 青田也笑着一手回揽了照花,“你这是才回来?” “嗯,刚进门,我把下人先打发回房收拾行李去了,还给姐姐带了几样小东西,不成敬意,等拣出来我再亲自与姐姐送来。” “你倒客气得很,可惜姐姐去一趟关外却是空手而回,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你可别见怪。” “瞧姐姐说的,你回来我就高兴死了,日日盼着能早些相见哪。姐姐,让我好好瞧瞧。” 青田笑着任照花打量,也悉心向她看一回,见她身披藕粉色偏襟纱衫,下束着莺黄的细纹裙,发髻清颐,骨格娇柔,尤其是一举一动间不知自哪里平添了些许幽韵,仿似是袖边裙裾里都蕴着风,流动而轻灵。青田百感交集地笑一笑,手指扫过了照花的额发,“出落得越发超逸了。” 照花被夸赞得脸儿一低,“可我心里却喜欢姐姐这样的呢,丰胸纤腰,曼妙起伏。” “可男人家却多有喜欢你这样的呢,所谓‘娇似无骨,弱不胜衣’——咦,你回来啦?倒蛮快。” 照花闻言,在青田的怀内一拧头,就笑着叫出来:“暮云姐姐。” 果见大丫鬟暮云身似闲云,挽着只竹篮轻盈而入,一看到照花也欣然地笑出来,“照花小倌人,多时不见,更变得漂亮了。”一头端详着,一头将篮子递来青田跟前,“姑娘瞧瞧,可齐全了?” 青田将指尖一抬,“不必瞧了,左右不过那些,错不了什么。” 就这一晃间,照花却看得清清楚楚,见篮中尽是些香烛纸马,由不得微愕,“清明早过了,这时买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青田笑一笑,带着些伤怯不胜之情,“是院子里从前的一位姐妹,明儿是她的祭日,我打算去拜她一拜。” 照花哦一声,“那我也一同去吧。” “你又不识得她,去做什么?” “我陪姐姐呀,我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呢。” “算了吧,你现在生意这么忙,哪里来的工夫瞎折腾?” “不要紧,明儿虽有几台酒,可摆酒的都是些最好糊弄的瘟生,我只随便诌两句什么晚些回来就是了。姐姐笑什么?” 青田拿两手把照花的前刘海分拨开,露出她一抹幼白的额,“我笑你,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银红的软纱窗外有风微度,温热的,拂了丽日与树影来,拂在人身上,一身似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九 九 待次日,一早起却不见骄阳,有阴云垂落在天际,流风阵阵地袭来,是入夏以来难得的舒适天气。 妓院中晨昏颠倒,并无早饭一说,青田和照花不过在起身后略用了几口燕窝,吃毕恰好是午时正。便由护院曹旺儿督车,坐了马车向城郊出发。 越往城外走越觉得风意沁人,摇落了空山杜鹃啼,一地往事难休。车子停在了连天坟茔前,用了好些时候,青田才重新觅见惜珠的孤冢,早已是衰草遍生。倒是暮云叹了一口气,自去擦扫抹拭、摆放供品。一时略为体面些,照花上前两步,拂草细认碑上的刻字,“校书段惜珠墓。惜珠?这名字依稀听谁说起过。” 青田在地下屈膝跪倒,亲手去点火盆,“惜珠曾经红极一时,是花榜的榜眼,倌人、客人没有不晓得她的。”那火先是零零散散的红星子,又蔓做了一片,骤一下扑出,仿如来势汹汹的回忆。 照花也提起了裙裾半跪下,取一把纸钱递出,“她一定很美。” “美。”青田接在手内,又丢进了盆中,脸上的皮肤被炙烤得发热发痛,“我平生所见的女子当中,只有她当得起‘冷艳’二字。” 照花自己也抓了叠纸钱,像喂一头饥肠辘辘的饿鬼,放入了烈烈乱舔的红舌中,“姐姐你同她很要好吧?” 青田报以惘然的一笑,“人情周全如我,唯独和惜珠势同水火,能想起的不是和她吵嘴,就是和她打架。她在世的时候我没一天喜欢过她,可等她去世,我才突然发现,槐花胡同这么些倌人里只有她是我的知己,身陷苦海难以自渡,放眼望去唯只见浑浑噩噩、以苦为乐之人。前因易昧,后果难成,慧业全消,终身已矣。” 火光映在照花娇细的面容上,不因不由地,她低啜了几声,眼眶里竟滚出两行泪。青田向她一瞥,素手拈过了素银杯,“你也奠杯酒吧。” 照花稍一迟疑,便捧了酒,转面墓碑祝祷说:“惜珠姐姐,妹妹无缘与你结识,只是红颜薄命从古皆然。想你蕙质兰心,尽遭尘网, 蓬飘萍泊,莫返瑶京,与草木同腐,经霜雪先凋。小妹伤情难禁,断肠凭吊,薄酒一杯少致悲思,香魂不断,应解依人。”她将追念前人的杯中酒与自伤身世的点点珠泪,一同倾洒在坟前。 正当此时,墓后遽然腾起了一道风,风色凄凄,哀号悲鸣。照花惊得手一抖,酒杯掉落在坟前。暮云亦是大惊失色,“二位姑娘,这风好没来由,此地阴气太重,还是早些回去吧!” 飘摇的纸灰中,疾风在青田的周身连绕了三匝,倏然而散。 当夜青田就发寒流涕、咳嗽了起来,医生来瞧过,说是风热犯肺,开了一副煎药而去。青田吃过药,就裹进被子里焐汗。一梦初醒,夜色正好,明丽地照进大开的帐幕,暮云就趴在床头熟睡。青田欲伸手去推她,又将手缩回。 一切都是这般地迷蒙而混沌,若不是手心还残留着一道即将消失的风筝线的擦伤,她甚至会以为这是在一年前,她刚从墓地归来,将姐妹的尸身与自己的灵魂一同下葬,接下来,她就会躺在这张病床上淹煎缠绵,魂归离恨天——本该如此的,不是吗?所以至今她也无从究索是什么撑住了这一把浮骨,直至一年后的这一天才精疲力竭地倒下。她是真的累了,似一名沙海中的行脚客,一步步走在灼人的沙砾与无际的迷失中,陪伴着她的唯有痛苦,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是她脚下的阴影,低头就看到——而背脊上的酷日令她不得不低着头。对于她最大的恩慈,不过是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荒漠中。而今她倒下了,但不远处却浮起了一片绿洲…… 青田怔怔地张着眼,眼中干枯,这一刻,她居然想起了蝶仙和对霞,戏与情、真和假。她也曾紧抱着一段情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玉,最后却发现那是以假乱真的顽石。所以她辨不出,现在在眼前的是幻灭的海市蜃楼,还是上苍的应许之地?是蛰伏的毒蛇,还是温柔的井绳,只要她肯执手相握,就会有深埋的妾心古井水,甘甜如生? 也不知出于何种动机,青田费力地起身下床,没惊醒暮云,一个人悄悄地走来窗边, 支起了半扇窗,倚窗坐低。这是她不曾有过的举动,在鄙俗扰攘的市坊中,做作地,去看星。星光一滴滴坠入她眼底,楼底则有不断传上来的辚辚车声、萧萧马鸣、喁喁人语。但青田听在耳内的,唯有疑是故人来。 “老三几时回京?” “明晚就至京郊,后日一早入城。” 问话的与答话的是首辅王却钊与次辅王正浩,王家的客堂藻饰彩绘,数十盏大宫灯当头照下。灯下,长子的答案后,老父满意地撩一撩雪须,“好,还来得及,再派人好好地跟左健谈一谈。” “父亲!”话音一落,王家三子王正廷便急步抢入,端稳的面色一如往常,但狭长的眼中却有几粒黑亮的光点在阴阴地闪动着,“禀告父亲,左大人已答应下来。” “好!”王却钊把椅子的扶手一拍,语带志得意满的讥诮,“这左健果然是个大孝子啊。” “只是有件事奇怪,”王正廷蹙起疏而不淡的两眉,接过下人送上的一碗海狗肾炖人参,曲身递上,“西太后突然要出宫,说明儿一早独个儿去大隆福寺进香。儿子怕别是镇抚司的那帮密探得了什么消息,外臣不便入宫,就请里头的出来,暗通消息,直达天听。” 守在一侧的长兄王正浩跨过一步,抄手就夺过了三弟所捧的莲花水晶碗,亲自献来王却钊的跟前,“就算直达天听,也是无力回天。父亲,此事儿子早就知晓,才已交待巡城御史冯之迁布置妥当。明日打禁宫到东四牌楼,凤辇所行之处一概以礼炮仪仗开道,圈禁流民,肃清道路,不要说广场上的庙市,就是庙里的香客也统统驱逐个一干二净,半个闲人不留。‘西面的’要想得着消息,除非那开口的是西天如来佛。” 一声巨咳之后,王却钊拿手绢捻去了胡角的唾沫星,干笑着用一只银调羹来回地拨弄着碗里的补药,有如拨弄风云际遇,“由她求神拜佛去吧,看看满天神佛能不能救得了她小叔子这条命。” 王正廷还欲说什么,又忍住,只弓了弓腰,“恭喜父亲大人大业将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十 十 新一天始于紫禁城的九声礼炮。 四名金甲卫士骑着马缓缓地穿过了东华门,引出由前驱军使、肃卫仪仗、扈从禁卫、属车力士等上百人构成的逶迤队列,队列中央是一顶十六抬的雕花锦栏围帘大轿。西太后喜荷正坐轿中,被一头一身的梅花钿、螺丝簪、捻金刺绣、堆纱花边所包围,一双攒珠绣鞋前搁着只金盆,盆中置一尊八吉祥的冰雕。但她似乎完全不需要这解暑的冰块,看上去,她自己那一张粉正妆浓的脸已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冰冷。 大轿一出宫城,每行一里就会再响三声礼炮,遮天蔽日的华盖彩旗飘飘展展地一直蜿蜒到东四牌楼。大隆福寺就位于东四的一条胡同内,与西城的大兴隆寺都是皇家寺院,宗室女眷们礼佛多在这两处,平日里也香客不断。每月逢九逢十,寺庙外的大广场还会举办庙会,常常是万头攒动,满山繁华,这时却空空荡荡的,被清道的巡兵赶得一个人也不剩。 辰正,凤辇停在了大隆福寺的山门外。 又是九声炮响,鼓乐齐时发作,寺内迎驾的大小僧众跪了一地。几名内侍的搀扶下,喜荷下轿,依旧是目无表情,由大隆福寺主持引领着,经过层层的大殿直入五重法堂。白石栏台,悬幛铜炉,旄旌孔盖,宝轮铃索,处处一派华严。大雄宝殿里佛乐奏起,喜荷于三世佛前大礼献香,叩跪间,却“哎哟”一声向旁一歪。 女使连忙搀稳,“太后身子不适,先去里头歇息一下,再行赐赠佛像的仪式不迟。” 于是喜荷被送入了梵刹客堂。她一手扶额,恹恹地则声遣散了宫人,独留下太监赵胜与宫女玉茗。 赵胜先行推开窗四望一番,方才回步低声道:“太后,是镇抚司孟大人说有要紧急情,事关绝密,方才将太后请来这里,却不料王家布置得如此周详,竟是连只苍蝇也难飞进来。万一那传递消息之人无法出入,害太后空等一场,那便如何是好?” “且莫杞人忧天。”玉茗手持宫扇,倒是一副闲定之态,“孟大人行事素来计谋高深、变幻莫测,要不然,王爷也不会在出京前将凡事全权托管于他。他敢劳动太后御驾,必然早有万全之策,咱们不过耐心等着便是。太后,您说对吗?” 喜荷满身的孱弱早就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脸的城府笃定,“王家如此阵仗,名为护驾实为监视,显然也是为防着我名为进香祈福、实为私通情报。以孟仲先的聪明才干当然算得到王家所虑,必不会动用等闲之人,穿过重重的关卡方可觐见。他既指名要我来大隆福寺,递送密信之人就一定潜在这寺中。” “哦,奴婢想起来了,”玉茗一下攥紧了扇柄,“那一回太后和奴婢对换衣妆,微服离开大隆福寺夜探王府,王家的耳目毫不知情,王爷却事先就得到了消息,那肯定是寺里潜伏有镇抚司密探的缘故。” “对了,一定是!”赵胜也激动地一拍大腿,又谨慎地压下了声音,“自王爷改制镇抚司以来,就将这些探子分布在各行各业、各地各处,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只有镇抚司特制的铜鱼牌。除直线接头人外,就连这些密探自个身边的亲人也不晓得他们真正的行当,看起来有的是衙门师爷,有的是酒肆跑堂,有的是赌坊里的打手,甚至还有的是街边乞丐,怎么就不能是个出家的和尚?所以一会儿倘若有个带着铜鱼牌的和尚,那就是了。” 喜荷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双目,同时以五指连续轻敲着肘边的炕桌。金嵌缠丝玛瑙的护甲磕在花梨木上,发出了“嗒嗒”的微声。 短暂的等待后,内室的帘子就被打开。走上前的是一名小沙弥,恭恭敬敬地趋身奉茶。乌漆小茶盘内放着一只五茎莲花茶碗,碗边是一枚铜牌,牌子呈鱼形,阴刻着一只狴犴{L-End}。 喜荷取了这牌子正反一看,再去看那沙弥。其样貌极普通,看一眼,转眼即忘。因此只是一个沙弥,平淡合掌,“镇抚司都 指挥使孟大人托小人问圣母皇太后祥和金安。” 喜荷心下确认无疑,便将手臂一伸,递回了铜牌,“你在这寺里几年了?” 沙弥接过,手一闪便不知藏去了身上哪里,“跟皇太后回话,三年。” “摄政王明儿个就到京,出了什么天大之事,孟大人定得今日向我上报?” “确是天大之事。”沙弥单刀直入,话语中便也有了刀光剑影的闪动,“京营都督左健被王家策反,已于京师九门外皆布下重兵,明日矫诏擒杀摄政王。” 仿佛有什么将整座佛堂都摇撼了一下,赵胜和玉茗呼吸骤停。喜荷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遏然挺直,手掌死死地揿住了炕桌,已变成灰白色的指节似一截截的小尸体。 “那左健是摄政王一手提拔、当年同征鞑靼的副将,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沙弥向恐慌万状的西太后睃一眼,照样是从容不迫、声平气静,“左大人幼年丧母,全靠着父亲一手拉扯成人,与老父的感情分外深厚,乃是鼎鼎满名的大孝子。五日前,左老太爷外出看戏,王家在半路将其掳走,作为人质要挟。忠孝不能两全,都督大人选了孝。” 喜荷不消再弄虚作假,这一次真的是天昏地暗、行将昏厥。她感到赵胜的手扶住了她,玉茗往她的鼻前送上了一只绘有一匹骏马背驮玉瓶——取意“马上平安”——的琥珀鼻烟壶,耳听那机械的声音继续道:“孟大人托小人转告太后,镇抚司上下誓死效忠摄政王,但目前的形势,即便太后即刻下旨撤去左健,罢黜的上谕也要经过内阁发出,内阁或截旨不发,或迟发半日,已于大事无补。假如绕过内阁下发中旨或干脆直接暗杀左健,又恐怕王家趁机煽动军士哗变。别无他法,只有先行知会太后与摄政王,请摄政王暂缓入城,从长计议。” 在鼻烟直透囟门的酸辣味道中,喜荷大口地吸着气,缓缓地站稳、站定,“这么说,孟大人也已派人出城去通知摄政王?” “是。” “好,我也去。” “此地均被王家布下了兵马司的铺兵,插翅难飞,堂堂圣母皇太后如何走得出去?” 喜荷把视线一转,“玉茗,咱们就故技重施吧。” 无喜无怒的沙弥终于露出了一丝人的表情,是极端的骇异,“太后难道是想易装微服?不不不,王家这次原就意在监视,外头的许多鹰犬都见过太后的凤面,就算换过了衣裳也一样认得出,一旦被捉到现行,后果不堪设想。太后您万金之躯,绝不可以身犯险!” 喜荷把侍从的手、鼻烟壶一一地从身畔拨开,面上那一对甜美的梨涡遁去无踪,只有高高鼓起在腮边的两块硬节。 “我说要去,就一定要去。” 自喜荷进入客室小憩,大隆福寺往来人等全蹑着手脚,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就在这一片静谧当中,乍闻得“哗啦啦”一阵,接着就响起了太后的凤音:“贱人,国家社稷之福全砸在你手里了!什么,还敢辩?来人,掌嘴四十,然后送回宫里司礼监治罪!打,动手,给我打!叫你动手,打!”随即就传出了女子胆怯而尖刺的哭泣。 廊道内,僧侣莫不惊诧莫名,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探听一番,摇首叹息道:“大内有一尊收藏多年的玉胎观音像,皇太后本欲一会儿赠予本寺收藏,结果叫个女官给失手摔碎了。阿弥陀佛。” “原来如此,唉,当真是大不吉利,难怪太后娘娘动怒。” 隔着紧闭的房门,只听太后的怒气愈发旺盛:“再打,重些!想掉脑袋是不是?给我狠狠地打!”某些什么敲打在肉皮上的结实沉闷的声响,一下清晰过一下。 房内,玉茗双膝跪地,早哭做了泪人一般。赵胜也是涕泗满面,一厢落下滚滚的热泪,一厢落下手内的刑具——一把专用于掌嘴之刑的皮巴掌。西太后喜荷终于心 满意足,不再暴怒地高声叱叫——她已完全叫不出声来,嘴唇、鼻洼、腮帮子、两颧,全被奴才所执握的皮巴掌重重扇打着,血迹奔涌,万紫千红,而贵为一国之母的她却欣然领受,仿似只是个热恋中的少女,在与朝思暮想的情郎会面前,总要先做些描眉画眼的勾当。 不多时,聚集在禅廊外的众僧便见双目通红的太监赵胜把太后的那名贴身宫女押送出门。宫女原本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鬏都已被打散,厚重的青丝垂遮在脸边,所露出的一小条脸盘也血肿得不成人形。一路出了佛堂,在百来名皇家侍卫们半取笑、半怜惜的注视下,趔趔趄趄地被装进了一乘密实骡车,接受回宫问罪而去。 被戒严的车道中唯有榆柳成行、花畦分列,空无一人。 然而,这清冷的一条路却引向一场热烈的争论。首辅王却钊重门密脊的府邸中,瓦楞间有檐雀儿在喳喳急叫,檐下则布满了唇枪舌剑。老父前,王家两兄弟慷慨激昂地辩论着,三弟王正廷合拱着两手,嗓音干焦而急切,“父亲,您可千万别相信西边,说什么下人打碎了佛像气得犯病,要在寺内留宿一晚,明日另做法事——全是一派胡言!如此看来,她一定是洞悉了咱们对付摄政王的计划,不知玩什么猫腻。得赶快派人盯住那个受罚的宫女,而且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在今天把西边的请回宫。” “这才是荒诞不经之谈。”兄长王正浩面现侮慢,拂袖相驳,“先不说西边怎么可能得知情报,就算她得知又如何?一介妇人能有甚作为?了不起,就是明白大局已定,张皇避祸罢了。话分两头说,不管西边的到底知不知道内情,倒都是留在寺里的好。父亲您想想,明日一旦大事做定,当然是要尽早明发上谕。西边那婆娘若在宫里,反而架着小皇帝难缠,她不在,咱们岂不把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依儿子看,打碎了佛像还恐怕真不是什么猫腻,正是上圣显灵,恰恰就兆示了跛子三跟西边的下场。” “鬼神之说岂可相信?”王正廷愈加情急,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简直愚蠢到家!” 话音甫落,面上已“啪”一下,挨了大哥王正浩一巴掌。“小子无礼!” 王正廷却似习以为常一般,连受了掌掴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捂着脸转望王却钊,情辞恳切,“父亲,您听儿子的,西边那女人可不简单,况且她现在毕竟是太后,手里有御印,这个节骨眼儿上切不可出一丝半点的差错,务必得迅速行动,请不回,就强逼,总之绝不能让她在宫外再多待一刻钟,得牢牢地盯住她跟那宫女,还有他们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报——”一名家仆势若脱兔而入,立在一片锃亮亮的地砖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大爷,才、才巡城御史冯大人派人来报,说是被圣母皇太后赶出寺庙的宫女确实是一路被押解回宫,并没往他处去。” 王正浩用同父亲毫无二致的姿势掀一把长须,对小弟王正廷冷笑一声:“听见没有?哼,你能想到的,为兄难道想不到?如何?胆小如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王正廷目露疑虑,却一顿足,仍向王却钊进言:“父亲,这次您一定要听——” “好啦,”王却钊把手一晃,布满了糙纹斑点的手掌如一老峰,危耸障天,“你大哥说的有道理,西边的就让她留在宫外吧。反正明天一到,她也就再用不着回宫了。” 挫败的王正廷气急一叹,心里充满了不安的预感,仿佛看到那被扭送回宫的宫女掉头就换上另一身男宦衣装,别上另一块通行腰牌,转乘另一辆严闭马车,又从另一扇宫门出城了。 事实上,他幻见的每一分细节都是真实的,除了那并不是什么宫女,而是面目全非的西太后喜荷本人。 内监赵胜赶着架马车狂奔在通往郊外的野路上。车里所载的是他的女主人,载动着车子的是一副歪歪扭扭、岌岌可危的命运之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十一 十一 马车最终在离皇都不过百里的一片营帐前刹住,跑马已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吽吽乱喘。车辕上的赵胜擦了擦一头一颈的汗,厚鼓鼓的两肩一耸,蹦下车。 就在赵胜走向他所碰到的第一位守兵时,中军大帐中,齐奢已在原地绕了千百圈。镇抚司所带来的噩报令他成了一头兽——笼中兽,周身环绕着无数道不停旋转的铁栏。 这时入帐报事的是太监小信子,看得出主子的心情欠佳,音调便有些发怯:“王爷,宫里头的赵胜公公来了,说是为了迎接王爷明日入城,圣母皇太后特有赏赐。” “赵胜?”齐奢陡地住脚,目光如炬,“带他进来。” 小信子先后带入了两人,赵胜走在前面,胸口一大片汗渍,吁吁急喘着就地拜倒,参行大礼,“奴才叩见皇叔父摄政王,王爷千岁金安。” 齐奢的眼睛却紧盯在后面那人的身上,盛夏中,该人竟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立在那儿如迷雾一团。齐奢把两眼深深地眯起,“小信子退下。” 小信子刚退出,那人就自己伸出手,揭去了罩面的玄色面纱。 齐奢重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端详一番,“果真是——,臣齐奢给太后请——” “三爷!”喜荷上前一步,从一身太监的蟒服中递出了两手来将他托住,又唤他一声,“姐夫……”她仰首向齐奢细凝来,仿佛还有许多和这昵称一样甜蜜的话儿要对他讲,但她只是浩叹了一声,“免了,什么时候还闹这些虚文?赵胜你也出去吧,盯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齐奢先是抬起手,似欲触碰喜荷的下颌,又怕碰痛她似的空悬着,“脸怎么弄得这是,啊?哪个不要命的这么大胆?” 望着对方惊怒交织的深情,喜荷自己的神情反变得沉静而温暖。她已多久不曾被他如此着紧、如此含情地俯视?当他这么垂望她时,是神在俯瞰人间,令她无端端地双膝发软。 她用破落不堪的唇角扯出一个笑容,“不重要, 脱身之计而已。姐夫,我也知道了,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齐奢举眸前顾,眸子里是困兽犹斗,“拼了。” 喜荷凄然一笑,“拼,拿什么拼?就凭你外面那几十人?王家当初之所以忌惮你这个摄政王,不为你地位尊贵、战功卓著,只为你手掌兵权。如今京营都督左健倒戈,而五城兵马司跟皇家禁军全在他们手上,姐夫,你什么也不剩了,大、势、已、去。”她眼睛里涌出咸涩的泪水,往满面的伤口上撒盐,“我来,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宏儿还在,我不得不回到紫禁城那牢坑子里去,可天下之大,总有你容身保命之处。” 齐奢狠咬了一整副后牙,“我走,皇上怎么办?你怎么办?” “谅那伙人暂时也不敢把皇上怎么样,至于我,我身边还有赵胜,他是武师出身,有他在,还能护得我一时片刻的平安。”她一笑就牵动了伤痛,那就带着痛,笑,“姐夫,我记得那一年隆冬,那一天傍晚,我故意绊倒在你怀里,你就势把我扔上了凤榻,那时谈不上情、谈不上义,不过是两个一贫如洗的政坛赌徒借由云雨之事来撮土为香、歃血为盟。我知道直至今时今日,在你看来,你我间的关系也依旧只是狼狈为奸。可我,不知几时,却已情、根、深、种。” 喜荷满目疮痍地向上望去,她美丽的颜色已一点都不剩了,她只剩这哀婉的、挚诚的、真情萌动的音色,“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们谁都不提这个‘情’字。在你,是因为你待我素来无情,一旦羽翼渐丰,就一点点疏远,全身而退。我也希望我也能一般,可我做不到。我还记得你和我的最后一次,我也是这么乔装改扮从大隆福寺里溜出去找你,你对我的身体热情如火,对我这个人却漠不关情。在你冷落我的这些日子里,我心头堆积了成千上百个问题要问你:是因为我不再有利用价值?因为我叫你腻味?因为我老了?——嘘,我这样想知道,可你什么也别答,我不愿听谎话,也不愿承受真相。姐夫,我一样从不提这个‘情’字,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字会 吓着你,可眼下的局面,我再不说出来,就一生一世都来不及了。如今我既已亲口说与你,你既已亲耳听见,我便死而无憾。” 喜荷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胆震惊,她的眼泪在双颊上留下了血红斑斑,似雨打遍地的石榴花。“瞧,你果然被我吓着了!”她笑起来,心一跳一跳地痛。是的,他不爱她,从来也没爱过她,所以才会一脸的愕极无言、受之有愧。可她不介意,她只想接着给,在这狼烟四起、兵临城下的乱世间,趁着还有一口气,把能给的全给他。 她颤索着自腰间摸出了一叠纸,送进男人的手内,“事不宜迟,珠宝文玩不方便,且易于被人追查线索,这里是六十万两银票,都是见票即兑。姐夫别笑话,宫里这么多年我只攒下来这点儿钱。明日我回宫怕是凶多吉少,你千万别再回来,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个——”她把满脸的血泪在随身的丝帕里蘸一蘸,而后就把这绣着龙凤双喜的黄丝帕系在了齐奢的手腕上,“就当是一点儿念想,别忘了曾经还有我这么一个人。走吧姐夫,赶紧走,一辈子也别再回来!” 齐奢的手里是硬被塞入的一沓票子,腕上是硬被捆上的一条帕子,如同被收买,如同被捆缚一般,他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把喜荷给揽进了怀内。她染血的红泪一滴滴似烛油,滚烫地浇在他心口。他也忆起了那个隆冬的傍晚,从那一晚起,她始终是一名精明的战友、一名饱经风情的姘妇,但这一霎伏在他胸口的却是个傻瓜般的纯真女子,满目的爱意炽烈而鲜红。 潮起潮落的一瞬,齐奢已有了决断,就为了不把这女子一个人扔下,赴汤蹈火,他也得拿出些男人像样的担当来。 于是,二人中,一个热泪如雨之际,另一个却变得愈来愈冷,冷而静。齐奢推开了怀抱里的身体,拿指尖沾一下那肿胀不堪的容颜,问:“喜荷,你身上带着印没有?” 喜荷眨一下眼,再一下。无言的一灵犀间,她已明白,这个熟悉万分的男人,有惊喜给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十二 十二 夜落,月便高升,一钩下弦月悬悬半空,似一柄随时会磔落的断头刀。 离着京城不出十几里的清河就是京营在德胜门外的驻地,灯号错落,气象严肃。都督大营中,坐拥京师头号兵权的武将左健只穿着中衣与贴里,斜卧在龙须草席的凉床上。床下摆着糟鹅胗掌、劈晒雏鸡脯翅儿之类的下酒菜与一壶好酒。左健却似没什么胃口,只把一脸的彪肉紧拧着,心事重重。 地下的胡床上坐着另一位副将打扮的将领,倒是砍鲙酣饮,笑哈哈地一面大摇着蒲扇,“左大人,上头吩咐明儿由咱们亲自接迎摄政王爷入城,当面宣读密诏,倒不知那密诏里说的什么,怕是又有封赏吧?” 左健的眼皮子一跳,胡乱哼上一声。 那副将却酒意盎然,谈性豪发,灼灼的两眼里全是天宝旧事,“哎,想起当年王爷领咱们出征鞑靼还跟昨天的事儿似的。那时候,成日价一起操练、一起刷马、一起啃窝头,决战头天的当晚,当官的、当兵的,全同王爷一起坐在火堆边吃酒,哈,王爷的荤段子可真他妈是一绝!第二天冲锋,王爷头一个骑马冲上去,那帮龟孙子还没睡醒呢,吓得屁滚尿流,全他妈掉兀尔扎河的冰水里了,连随军的小妞都扔给了咱们。哎,你拣的那个什么花什么都,不说还是鞑靼大王子固日布德的宠妾吗?哈哈!他妈的被那帮鞑子欺负了多少年,就这一仗最痛快!去年除夕阅兵的时候我还跟王爷说,什么时候再正正经经来上一场大战,还是王爷当大元帅,左大都督你掌管中军。你还记得吗?当时咱俩还都在马房拌马料呢,一天到晚被朱歪脖儿吆三喝四的,你一气之下把那王八蛋给宰了,结果被捆起来,马上就该骈肩被斩、正法军前,恰巧王爷经过,倒说你面相不俗,问了你两句话,竟赦免了你的死罪,连我也跟着沾光,一起被调入了——” “闭嘴!”左健骤然腾身,一脚踹翻了满桌的酒食,眼珠子暴起条条的血丝,又哑了嗓子,凝神一叹,“别说了……” 副将骇得酒半醒,酒杯和扇子一起掉落,正无所适从间,忽地有一材官叩门而入,单膝跪奏:“启禀都督大人,外头来了一位公公,号称是慈宁宫派来的,来传圣母皇太后的懿旨。” 辕门外,来了一匹极神骏的宝马,马上跨坐着赵胜,手持一黄封高举过顶,“左健接旨!”一行嚷着,一行就纵马直驱中门。 大堂内,临时的香案已摆设好,左健亦已着靴升冠急奔而来,面北伏在案后。赵胜从黄绫封套内取出上谕,却扫也不扫一眼,只烂熟于心地流利念来,念毕,垂手递交。 左健跪接,见手中只一张薄薄的信纸,但起首和押脚又确实拓有钤用宝印,一时疑虑不定,已听那太监阴阳怪气地斥问起来:“怎么,左大人支支吾吾,打算违旨不成?” “末将不敢。”左健慌忙申辩,“只是深更半夜,圣母皇太后突然亲发懿旨,派钦差与末将私晤,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赵胜将略带凶狠的面皮一提,“所为何事,大人见了 钦差不就知道了?” 左健横下心,往地下碰一个头,“末将领旨。”便即起身扬声吩咐:“来人,传令下去,依圣母皇太后手谕,由本都督亲自密迎特使上差,着一概人等回避,严禁窥伺,违者斩。”接下来,就毕恭毕敬地朝赵胜深鞠一躬,“麻烦公公,有请钦差大人入内吧。” 左健目送着赵胜拧身远去,就咬着牙转向那副将道:“宋立军,给本都督仔细听好了,一会儿一旦听见我在里头高声号令,立即携人入内、斩杀来使。” 宋立军的脸还因酒意而泛红,这时却重重一黑,“都督,这是为何?” “不要多问,去吧。” 正堂刁斗无声,左健岔开了两腿,不闻一响地将胁悬的长刀徐徐抽出,刀光与目光一般寒厉逼人。一俟间,就捕捉到神秘使者的脚步。然而随着这脚步声的临近,左健的表情却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惊疑,等到门外的黑影推门而入,左健手内的刀就“哐啷”一声,人竟有如多年的小媳妇蓦见恶婆婆一般,鬼使神差地两腿一打弯,稀溜跪下了。 “王、王、王、王、王——” “王什么王?”走进门的是齐奢,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灵芝纹挂袍,唯独腰间的白玉鱼龙扣带显出非同一般的身份。他只身一人,却似背后跟着有千军万马,双手反剪着,信步昂然,“行啊,出息啦,几日不见,学会兵变了。” 左健原是个罪囚,乃经摄政王一手栽培提携,不过年介四十已掌攥三大营,故而对齐奢一直是感恩戴德、敬若神明,简直把这位年轻的恩人看做是自个的再生父母。无奈外戚王家的阴毒远远超过了左健的想象,他们拿住了他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父亲。而左健对老父就是比不上《二十四孝》中的孝子们也所差不远,不得不无奈屈从。本就正饱受良心谴责之际,良心居然就活活地冒出来,简直是真龙显灵、天帝降世!更由不得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汉子抖成了一团,磕头如捣蒜,“末末末将、卑卑卑卑卑职、奴奴奴奴才……” 齐奢愤愤地伸出一根指头,朝前点两下,“真让我寒心,不是因为你忤逆,是因为你跟了我这些年,居然还这么笨!长话短说。你知道王却钊他们往我府里搁衣箱子那事儿吗,啊?你知道用的是哪一招?我除德王齐奋那招。现在他们让你杀我,用的就是我杀王正勋那招。王家玩的全是我玩剩下的,你跑去投靠他们?哎我说你这脑袋,就为了戴帽子长的,啊?”说着就抬起手,朝左健耷拉的头上连拸了两巴掌,“你知道前镇抚使方开印怎么死的?我保你,明儿前一刻杀我,后一刻就被九族灭门!伪造圣旨、弑杀朝廷皇叔父摄政王,你当是出城遛鸟——玩呢!” 这件事,在数天的混乱当中,左健原只觉有悖于情,此时才顿悟于理不合。一双眼睛里便流露出浓浓的无助,差不多是乞求地望向齐奢,嘴里嗫嚅不清。 齐奢拔直了腰杆,两眼却一直垂盯着,沉沉的眼光如掷地的水银柱,“左健,你想清楚,有我这个摄政王替你出面讨价还价,你还有可能保得住 你家老太爷的一条命。你杀我,到时候你们左家送命的可就绝不只老太爷一个了。”但看一说到“老太爷”,那边竟有些泪眼汪汪的意思,遂无奈地吁口气,“这么着,我体谅你苦衷,王家眼皮子底下,该干的活儿你照样干,不过,得你亲自、带该带的人来干。明白我意思吗?” 左健从一开始就追随齐奢,算得上肱骨心腹,一个眼风就足以传情达意,话说到这份上,搁在外人是半个字也不懂,但他却已是通明透亮。他左右摇摆着眼珠子,却觉肩上稳稳地搭过了一只曾赦免他罪责、赐予他荣耀的手,对面,是那看得透一切、唯独叫人看不透的一双幽邃眼眸——“这么说吧兄弟,除了信我,你根本没第二条路可走。” 左健直盯着这双眼眸,看到了许多浮沉之间、生死一线的往事。究竟是悉心信服,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拿一个头轻轻地点出去了。 齐奢将一边嘴角,天下事尽在掌握地一歪,“明儿,我打安定门进城。” 左健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手在大腿上抓了抓,“王、王爷,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干出断子绝孙的王八蛋事儿,斗胆请王爷给写个免罪诏,才敢奉命行事。” 齐奢的笑意更明显,手指在老下属的脸颊上拍了拍,“嘿,这阵又精明过来了?一阵一阵的,啊?”懒洋洋地拱身而起,来至书案旁捻笔掣纸,“还跪在那儿干什么?过来给爷磨墨。” 左健麻溜地翻身抢过,如乖觉的小侍僮伺候左右,但看摄政王运笔如飞,转眼就写好了赦书递来。左健却又不伸手去接,只满面为难地臊笑着,“王爷,不是奴才信不过王爷,只不过,实在是……” 齐奢的脸僵了,肃容严声道:“我向我父皇的在天之灵起誓,只要明日平安脱险,今日之事一概既往不咎。如我违背诺言,追究罪责,就叫我父皇在地尸骨日夜不安、永不宁息。”他微微地前倾一分,两眼中没有一丝表情,“左都督,你是个大孝子,你该明白,就算我胆敢犯下欺君之罪,天底下却不会有一个儿子胆敢亵渎自己父亲的英灵。” 左健也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重重地跪下,高举手臂接过了赦书,“奴才不敢。王爷放心,奴才必定率三大营拼死护王爷周全!” 临走前,齐奢依旧是来时的那副派头,凌驾万物的定夺与傲岸,手略略一挥,“免送,明儿见。” 听着那标志性的脚步响一轻一重地消失在夜色里,左健“呼”的一软,整个人发晕。把手顺着头、后脖颈,撸下来一大把一大把的冷汗。不到一刻钟后,就在离营房并不远的茂林中,齐奢背抵着一棵树疯狂地大口地换气,心脏几欲破胸而出。对于孤身独闯三军大营,只要对方一翻脸自己随时就会被上万把军刀剁成包子馅这档子事儿,他半分自豪也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怕,怕得上下牙关都在夏夜里格楞楞地直打颤。他扯松了衣领,把同一次会面中的另一身冷汗,不停不停地揩拭着。 这幅怂包蛋的场景并无谁瞧见,除了在霭霭夜雾间探头探脑的——明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十三 十三 明天已至。四九城{L-End},安定门外。 又是个雾蒙蒙的天,近午的阳光千辛万苦方自层云里摁下了一片黯淡的橘色光线,看起来脏而重。放眼望去,仅有的鲜亮色彩是一匹洗刷到泛白的纯色枣红马,其上踞坐着官任刑部尚书的内阁大臣魏渊,奉王家之命监斩摄政王。他威风凛凛地向周围环扫一圈,但见鸦林林一片枪尖矗立,京营中最出挑的劲卒八百气象森跸、严命以待。因此当大道上驰来一支连五十人都不到的马队时,魏渊几近绷不住失笑。抬了抬鼻孔,把脸向手边别过,“左都督,行事。” 半箭地之外,马队停行。正中央的照夜白马上,齐奢的一双眼遥盯入杀阵中心的左健的眼,以目光,发出了同魏渊一模一样的命令。 魏渊信任地等待着左健一声令下,杀齐奢;齐奢信任地等待着左健一声令下,杀魏渊。而当一身轻皮甲的左健半声不出,单把眼神放空在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时,魏、齐二人均不可抑制地发起慌来。 其实,左健只是看到父亲的性命就悬在身旁的一张嘴、和对面的一双眼中,一旦选错,便是千古遗恨。 对于关键人物的临阵退缩,魏渊一抖丝疆,开始了低声的威逼利诱:“左都督,左老太爷的生养大恩你该不会忘记吧?你是想看到老太爷身首异处、不得善终,还是酬以公侯之赏、荫及左族万代?” 齐奢的眼底本已备好了另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但却并无机会使用,因为左健根本就拒绝同他目光相接。齐奢发僵地杵在马背上,听到自己单薄的衣衫下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声。最猛烈的一响,是魏渊代替左健所喊出的:“圣上口谕:皇叔父摄政王谋反大逆,证据确实,一经缉获,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遵令者,军法从事!” 京营的队伍中本来人人都目含喜气,这时却个个改颜,与左健错一个马头的副都督宋立军更是身一歪,差点儿要坠下马来。整座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将士们皆认为移兵在此是为了恭迎摄政王入城,不想竟是要奉旨诛杀。相顾失色间,虽无人动手,但已出于服从的本能,杀气腾腾地握紧了杀器。 同一刻,齐奢的卫队中同样一阵骚乱,同样地杀气腾腾。勇士们横眉怒目,均已准备好用生命来保卫他们的领袖。齐奢本人则收回了殷切的目光,他再不朝左健看半眼,只垂低双目,很专注地吸了一口气。 须臾,实力相去甚远的一触即发的对垒中,大家目瞪口呆地瞧着:摄政王跃下马,用他分明是颠簸 不平、但看起来却显得分外沉稳的步态向前走去。 “王爷!”骑兵团里有几个人喊出声,所有人都已泪光迸闪、睚眦尽裂,却只见那背影把一条长臂横展开,不许他们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即使在如此山穷水尽的局面下,依然不减丝毫的威慑力。故而无一人敢动一下,甚至包括了敌对的一方。 齐奢就站在魏渊的马前,把脸仰高,直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狰狞矛阵。由于静,一整块的死静,所以每个人都在闷热的风丝里听清了一个极度高贵而平和的声音:“魏渊,谁给你的胆子,危言欺罔,公然矫诏?” “摄政王,下官掌管秋曹{L-End},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特命京营的将士送您一程,您老不必借故拖延,不会再有后命,还请安心上路为好。”魏渊居高临下地品味着已到来的全胜,俯视着曾目空四海的摄政王乍然间落魄为马前死囚,功勋尊荣、威势权力,一样也没剩。 魏渊错在忘记了,对方还剩有一双神光湛澈的眼眸。 就以这双眸子,齐奢把即将站在第一排屠杀他的兵勇们挨个点视而过,语气稀松平常:“二毛,大狗,黑熊,赵宝军,明胖儿,张琪,张武,稻哥儿,吴天……” “够啦!”说不出是何缘由,魏渊觉得怕,不是惧怕齐奢惊人的记忆力,而是一个身份几乎等同于皇帝之人怎么会有闲工夫记得这些连芝麻官都不带正眼瞧的兵卒们,他们的脸庞和姓名,他们那些有伤大雅的诨号?为了掩饰流失的底气,魏渊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动手!听见没有?动手!你们胆敢违抗圣旨?快些动手!给我杀!!” 孑然独立于枪林前的齐奢唇角一挑,咬肌出现了生关死结的凝聚,双手升起,握住疏绣杂宝金绡衣的衣领“哗”地朝两旁扯开,坦露出一整座幅员辽阔的胸膛来。这一次,他把音量放得很大,跟刚才魏渊那破了音的又尖又急的调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副歌唱家的好喉咙,饱满华丽而磁韵悠扬:“当年那一战,出征时,你们是小卒子,我是大元帅。但全胜回师的时候,咱们已经是一块在鲜血里泡过澡、在生死里打过滚的亲兄弟!假如大家伙儿相信,我齐奢乃大逆不道、密谋犯上之徒,那就把你们曾经对准敌人的枪尖,对准你们自己兄弟的心脏,刺进来吧!” 京营的将士们嘴巴不言肢体不动,但眼珠子全在雪亮的水光中滚来滚去,交递着神机。那位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不懂摄政王怎会得知他们的名字,他们懂。是因为那时的摄政王,只是个除了一 纸吃败仗就掉脑袋的军令状外、一无所有的年轻将领。他领着他们翻山越岭、横穿大漠,歧路难行时带头徒步跋涉,一天几十里,一双脚生满了血疔;他领着他们设陷阱、挖战壕、夜袭、伏击,彻骨寒夜里一动不动地卧守几个时辰,一双手长满了冻疮……最重要的是,是他,领着他们这一帮空有报国之心,却曾吃了无数败仗的大好男儿们,扬眉吐气地打了一回空前的胜仗。这位身有残疾的皇家子弟,是他们唯一所知,喊出的不是“弟兄们给我冲”,而是“弟兄们跟我冲”的大元帅。身先士卒,所向摧陷。二毛,大狗,黑熊,赵宝军,明胖儿……每个小兵都清楚地看到了摄政王赤裸的胸口上是如何密布着刀伤和箭疮,交缠如生死相依。 第一个,跟着第二个、第三个,自后就是潮水一般的兵丁,他们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向待死的皇室冲过去。他们把他高高地举向半空,由一些人抛起,再由另一些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啸叫欢呼,一如当年最后一场决战后的狂热与辉煌。 自头到尾不作为的左健似乎很高兴由他人替代自己做出了抉择,至此,他才拔出刀向并马的魏渊决绝挥出。魏渊还来不及避一避,头已“咕噜噜”地滚落,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轰然倒地。马惊,长嘶一声,调头飞奔。一旁,左健带着一身被溅上的鲜血望向人海里那风头浪尖上的人物,露出一个衷心的笑,“阁臣魏渊假传圣旨,死有余辜!” 但不多时,左健的笑容就凝固了。他看到被数不清的战士扛坐在肩头上的齐奢忽地一扫满脸恣意的大笑,眼睛里爬出了刻毒冰冷的恨意,他看到齐奢抬起一只手,手指遥遥地指向了自己。 左健情知大难临头,他忙一把掏出怀内的免罪诏,大喊着辩白之辞:“王爷,若不是奴才精挑细选这一批当初由您亲自提拔的中军近卒,结果可是天翻地覆!王爷!王爷您忘了您的誓言吗?您对奴才撒谎不要紧,可难道您竟敢对您自个的父——” 左健的话还没有喊完,就被缘于他的叛变、而叛变了他的一把下级的马刀狠劈做两半。 临终前,左健犹不能相信,一个人,一个像齐奢这样尊贵、高尚、体面而忠诚的人,居然会亵渎自己父亲的英灵?左健猜不到的是,只要齐奢瞧一眼自己瘸掉的右腿,那么不要说亵渎父亲的英灵,哪怕就是亲手把这灵魂推入地狱,他也不会有一丝手软。 在众人之巅,齐奢做了个手势。死不瞑目的左键被掰开了右手,手中的赦书被取出。齐奢接过,撕毁,把染血的碎片掷向空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五章 定风波_十四 十四 这一则最新的变故,不到半个时辰就已被送入了城内,“京营集体投诚,非但不曾围剿摄政王,反而三大营一起结集,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摄政王进城了!” 面对着惶惶然的哨探,王却钊跟王正浩震恐地相觑着,老三王正廷却显出了反常的镇静,甚而是——反常的满意。富丽填堂的花厅间,王正廷立起身,高抬起两臂拍了两下巴掌。一队兵役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捉住了探报拖走,并掩闭了厅门。 在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家变中,王正浩失措地望着三弟取下了墙壁上的螭虎纹挂剑、拔出鞘、一步步地向自己逼近,不由他边心慌地后退边呵斥道:“老三!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三你失心疯了?老三!老——啊!” 老爷子王却钊向来通红的脸膛失去了血色,他眼瞅着三子一手拎起长子的肩襟,另一手一剑穿心。垂死者倒向了一张矮几,手指碰跌了几上的几只青瓷盅,大片的鲜血自其胸腔与口鼻中一拱一拱地涌出。王却钊欲站起,却只能哆嗦着摁住了台面,大声哑嗽,“逆、逆子,你、你在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王正廷将剑由兄长的肺叶中抽出,脸容半回,理所当然地,“向摄政王赔罪。” “什么?” “父亲大人,您还没看明白?即使我们能策变武将也没有用,军队只听摄政王一个人的。这头狮子现在已经被惹毛了,您当他不敢带兵上门将我们合族戮没吗?事到如今,唯有壮士断腕才可博取一线生机,以图后计。要做荆轲,不也得先有颗——”王正廷俯身矮几,摁住了伏于其上气还没咽干净的王正浩,把剑刃压住他后颈来回锉动着。多次反复后,总算是满手血地拢住了一束须髯,把皮肉分离的人首倒提进手内,上下摇了摇,“樊於期的脑袋吗?” 椅上的王却钊将上身一力地向后靠,却前抖着手指点住了王正廷,“王家、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王?家?”王正廷尖酸地反问,一把掷开了手中的剑,“父亲,爹——,您难道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们王家会从先机占尽变作节节败退,直至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为什么小妹会二十二岁就当了什么‘太后’?为什么四弟会成了个不学无术的龟孙子的刀下鬼?就因为你跟大哥!锋芒毕露,刚愎自用,狂妄骄横,一意孤行!” 素来呼风唤雨的王却钊此刻却是呼天不应唤地不灵,一双老眼干瞪着儿子同他鼻头对鼻头地逼视,另一个儿子的头则被拎在他耳边晃晃悠悠,血腥刺鼻。 “就是——”随着老父骇然地吐出一口气,王正廷撤离了脸与手,把语气放谦和,同时把兄长的头放进盆架上的青花釉红鱼大面盆中撩着水洗刷两下,“为了我们王家,不肖子才出此下策。摄政王年少英雄,而爹爹您,廉——颇——老——矣——。这场恶仗不如就让孩儿我,替您、替王家来打吧。”王正廷直面王却钊,把同胞兄弟的脑袋在手中抖搂抖搂,就抽身而出,将一个咳得泪花乱飚、手脚抽抖的老人抛在了一间被牢锁起的房间内。 米青石系马桩,汉白玉大石狮,王家府邸的朱红重门外乌压压地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京兵,人虽多,却是警然森罗,连一毫杂音都没有。为首的是一言不发的摄政王齐奢,他的眼下注着一只谨呈在錾花银托盘上的首级,托盘下是双膝跪地、双臂高举的王正廷。由于人物的众多与声音的缺失,这一幕就成了幅尺八大画轴。当画轴卷起再展开时,布景便已换作了一间竹桧交加、琼瑶错落的私密厅房。 房间里,齐奢与王正廷各据一方。齐奢的口吻和气而平常,不带丝毫的咄咄之态,“ 用理由说服我。” 王正廷一改求和时的低三下四,一身的金丝吉服笔直而下,并无一丝多余波澜,挺胸凝立而泰然自若,“摄政王,您的母后是在下的亲姑母,而在下的小妹也仍然是当今的母后皇太后,满朝文武尽是我王家的门生故旧,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皆死党,湖南与山东的两支地方军也只听命于我王家,至于大内御林、五万禁军、城中一百二十间巡警铺照样在我们的手中。如果摄政王觉得能一口把这么多都吞掉的话,那么,您大可以将我们王家赶尽杀绝。如果暂时您还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不妨留我一条小命。您,就将是当年的王家,而我就将是当年别无他物、白手起家的您,您不想试试,能不能打败昔日的自己吗?” “没错,眼前我确实还没有这么好的胃口,可我能吃下的也绝不仅仅是——”眼浮笑意,齐奢以一根手指,将放置着王门长子的银盘往对方的方向推了一寸,“这一颗脑袋。” 王正廷提手入怀,取出了一张暗花宣纸,“这是特为您备下的菜单,摄政王过目。” 齐奢接过,看着看着,笑意就从他的双眼溢上了整张脸面。他向王正廷抬头正视,刮目相睇,“你这个对手,比你们家老太爷有趣很多。” “英雄所见略同。” “好,我们就看看最终鹿死谁手。” 王正廷闲适地将下颌微一点,拱了拱手,“请了,摄政王——三表弟。” “自便,”齐奢还礼,“三表兄。” 于是,一个家族中排行第三的男人离去,留下了另一个家族中排行第三的男人兴致勃勃地钻研着一张纸。纸上打好的朱丝格间,满满当当地誊写着人名与官衔。 摄政王齐奢手捏纸缘,眼光放得很长远,不知望见了什么,无声无息地一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一 一 王正廷与齐奢之间的密室协议改写了一切。 王正廷辣手诛斩长兄王正浩、软禁老父王却钊、献上东党党人的名册以求自保的内情,最终在由齐奢所一力操控的官方邸报{L-End}上刊载而出时变为:内阁次辅兼吏部左侍郎王正浩勾结刑部尚书魏渊意欲矫诏窃政、谋危社稷,却遭首辅王却钊勘破,老首辅亲命三子王正廷将长子斩首,同时自愧教子不善,请辞一切官职,交部议处。圣上则念首辅王却钊乃国戚亲贵,赞襄政务多年,且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又系年老多病并手攥“铁券丹书”——恕九死,子孙恕三死,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故此只从宽革去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仍许入阁行走,以示薄惩。 而就在东党人一边为王家犯上作乱而心有余悸,一边为皇家网开一面而弹冠相庆时,一场罗织罪名、剪除党羽的行动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面发动。摄政王回京的第三天,便有两名在朝大员被指为王正浩乱党,与冕服事件和京营叛变有关。东党人中有眼明心亮的,立即主动申请致仕{L-End},亦有不甘心之辈仍欲请出老首辅王却钊扳回局面,却由一脸冷淡的三公子王正廷口中得知:首辅突发急病,一律不见来客。 接下来一如星星之火燎原,几十道罢官查办的谕旨接连下发,罪名由“徇私枉法”“违训越权”,到“藐玩法令”“贪污欺罔”,形形色色;而罪刑亦由赐令自尽、绞首肆市,到锒铛下狱、发配充军,林林总总;至于弹劾免职的、革去功名的则更数不胜数。足足有十来日,权门云集的纱帽胡同、石缸胡同、王府井大街……到处拥满了镇抚司番役,挨家挨户地抄检。平日里声势显赫的官老爷们此时个个披锁戴枷地被押出红门,深闺女眷们跟在后头披头散发地连哭带嚎,惨象令人不忍卒睹。 而至于摄政王一派则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尤其是西党元老礼部尚书祝一庆与政变中的功臣镇抚司都指挥使孟仲先,二人分别取代了暴死的王正浩与魏渊增补入内阁,正是洋洋自满之时,然而在主子面前却仍需恭恭敬敬、虚己以听: “王家数代秉国,且母后皇太后仍处尊位,倘若就此一事株连太广、追逼太过,定然引起天下的谤议,故而王却钊、王正廷父子二人与一些东党耆旧暂时不可清算。虽如此,内阁四席中,王却钊虽还挂着‘首辅’的虚衔,却已有名无实,王正廷此次幸免于难,更是凡事不问。也就是说,祝大人、孟大人你们两位入阁后将执掌一切中枢权柄,这也是百年来,宰揆之权头一次重回士林手中。紧接着这一年,本王还要继续惩抑外戚、纠察弊政,二位就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望你们好自为之,协心尽忠,辅佐圣业,振衰起隳。这一年时间你们做得好,本王自会在圣上面前替你们请功;做砸了,就如同今日的东党党徒一般,罢斥处分、革职查办。都明白?”齐奢年轻的脸庞在摆放着白瓷天鸡尊、青玉宝月瓶的紫檀大案后,似一件铜雕,沉稳而无懈可击。 案下,祝一庆和孟仲先双双补服乌纱,跪地伏叩,“明白,卑职愿效犬马之忠,绝不辜负王爷厚望。”“王爷如此器重卑职,卑职定当誓死报效王爷的荐拔之恩。” 齐奢眼睑一睱,目光转向其中一边,“孟大人。” “卑职在。” “最近几桩抄家,还是你底下的人在办着不是?” “回王爷,正是。” “本王听说抄检魏渊府时,管事儿的将其家人尽行赶回老屋暂行圈禁,却不留活水口粮,致使五天后家产登记完毕时已有十几人渴饿而亡。还听说有番役行为不检,公然进入内房骚扰官家女眷。家中男子犯罪,罪不及妻孥,除连坐大罪外,此后不准再有此等殃及无辜的劣闻发生。” 齐奢的口气很平常,孟仲先却吓得脸色都变了,一连往地下磕了两个头,“是卑职管束不严,卑职该死,请王爷治卑职的罪。” “这几天百事繁杂,大家都是黑天白日地连轴转,难免有疏漏之处,以后留心些便是。都起来吧。”齐奢以手支额,手指在鼻峰两侧捏了捏,“别觉着这阵子看着王家,就该咱们得意,越看着王家才越该拿它当个警醒,小心驶得万年船。” 祝、孟二人撩衣起立,齐声恭应:“多谢王爷教诲,卑职谨记在心。” 房中一挂八鹤图的蜀锦门帘外,轻轻透出一声:“王爷?” 齐奢迎目望去,“进来。” 进来的是小信子,先含笑招呼一声“两位大人”,便直走来齐奢的身边,俯腰低声道:“王爷,皇上传召。” “哦,”齐奢举起右手一挥,“你们先去吧。最近事情还很多,两位身任艰巨,也要自己多加保重。本王晚些会在崇定院,有事直接到那里就是。” 祝一庆和孟仲先谢恩退下,走来大门外,各自拿衣袖擦了擦汗。头上的赤日烁石流金,晖耀着王府和道堂外的千丛细竹。 眼一晃,凝睛再睇,只见已是满庭的桃蹊柳径,正通九楹大殿,慈宁宫。 一停大轿在宫门停下,轿落,帘启,齐奢步出。花树的稠阴交合中,迎上来一身金龙腾舞的少帝齐宏,“皇叔你可来了,免礼。母后自从回宫一直凤体违和,调理了这些天也不见效。朕方才把太医们大骂了一通,他们却说竟是母后自己不肯进药。朕劝了好半天也没用,眼看这会子该去听翰林们讲学,朕得走了,还请皇叔帮朕劝劝。” “不用劝!”隔过片刻,便如回声一般,传来了西太后喜荷自己固执的回答。 她歪坐在宫中的雕床寝帐内,上身一件薄薄的葱青色堆花烟罗衫,下身沓着一条华丝葛被,眉目的清秀已见端倪,只是两腮的血肿未消,还是伤痕缕缕的,“唉,不用劝,我为什么不吃药,三爷最清楚。” 齐奢坐在床外的一只锦墩上,一手托药碗、一手拄膝,双唇中似乎还含有不曾说尽的劝慰之词。他沉默地垂低了两眼,又抬起直盯住喜荷,喜荷也正盯着他。 霎那,二人的对视中就有些往事断续爆发。 齐宏九岁那年忽染天花,宫里请了痘神娘娘,挂起红帘辟邪,又令官员皆着花衣,御医却依然诺诺摇首。神龛之前,合眸祷告的喜荷陡然开眼,如悟真谛,立传摄政王入内。嘴唇颤抖了半晌后,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的,腥苦而费力,“姐夫,姐姐当年和我同一天分娩,早我两个时辰。父皇表态,会兑现他的承诺,明发上谕立你为储。就在消息传出后,我给你和姐姐的世子送去了贺礼,你大概已经记不得,那其中有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百衲衣。那件衣服是先帝交予我的,他说:‘这是父皇赐给老三世子的,以你的名义送过去。老三的王妃是你亲姐姐,你与她一向姐妹情深,你送的东西她不会起疑。’我整整一夜没合上眼,天明,我亲手包起了 那件衣服遣人送去你们府中。那衣服是用天花死者的痘浆浸过的,小儿的皮肤一旦触到,必死无疑。姐夫,要你和姐姐的孩子死的是父皇和先皇,但凶手,凶手是我。我知道那是件毒衣,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知道!” 喜荷的眼泪如抛沙般洒落,她的人也似乎化作了一盘散沙,在陷落、在崩溃,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齐奢截断她,用同样的三个字,波澜不兴。 喜荷震骇地向前望去,终于,她追忆起与齐奢的第一次相会:在姐姐永媛的丧礼上,灵堂,白灯白幔,她浑身重孝的姐夫就站在黑沉沉的棺椁前。她听说过有关于他的许多事迹,她听说这位亲王的整个少年时代都作为人质度过,但他不仅在敌营中活下来,而且和敌人学会了摔跤、骑射、行军打仗,甚至被敌人称为草原上的“萨哈达”,意思是“最勇敢的猎人”。喜荷无法想象一个去国离乡的跛足少年怎样孤身成长为勇士,她只看到眼前一身白衣的青年把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而那双直视她的眼睛里则鼓动着把枪头擦得银亮的寒风。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悲痛。 泪水开始在喜荷的脸上肆意奔流,她双膝直坠,前扑着抱住了齐奢,“姐夫,我没想到姐姐会自尽,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孩子!宏儿这条命是拿你们的孩子换来的,今日我就拿自己的命去换宏儿的!我当着姐夫向神佛发誓,只要宏儿平安无事,我詹喜荷自此之后不管任何的凶症恶疾,绝不进药饵,上天随时要詹喜荷这条命,随时拿去!” 齐奢从上面俯望着喜荷,很久后他挣脱她的揽抱,一分分地跪低,又徐缓张开了手臂重新抱住她。他们的拥抱紧得像那条曾勒在永媛长颈上的白练,是趁还来得及的时候拥抱他的妻、她的姊,拥抱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 仍只是霎那间,似臂膀交缠的眼神已各自抽离。 喜荷自床头拈起了一块金寿字锦帕,别过头去拭掉了两行残泪。齐奢叹口气,把药碗放去到床头的花几,短短的思忖后,他举起了空置的右手立于耳际,“皇天在上,我齐奢当年妻、子之死,系自己争夺储位一手所致,与当今圣母皇太后绝无干系。天网恢恢,一概报应,齐奢皆愿代圣母皇太后以身承当,刀山油锅万死不辞。”随之他用同一只手端起了那只龙凤呈祥的药碗,递进帷中,“喝药。” 才擦去的热泪又一次自喜荷的双颊淌下,斜髻上的一络银丝翠珠抖若经风。喜荷递出手,触着男人的指尖,捧住了药碗。她不敢相信,他竟也甘愿跨过聪明人的界限,如跨过一道生满毒刺的藩篱,字据确凿地回馈她曾倾诉的情愫,以一种再也无关功利的方式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斯时喜荷并未留心,这一场联姻中令她无比感悦的蜜誓是一段仅与死亡有关的许诺,其媒妁则更是一场用千百人的鲜血来进行的,政治大清洗。 清洗迅速开始向地方蔓延,河南、湖南、山西、山东等地均有高官落马,又根据他们的口供牵涉出京师一批“攀援交结”的富豪,自此,王正浩结党案的究办范围由士大夫扩展向民间。皇城脚下的棋盘街、富贵街,成日价马蹄急敲,来来往往的全是身揣拘票的镇抚司番役。行人一见,如避鬼魅,不知这些身着黑衣的死神又要奔向哪一家。 这一个晴朗的六月就此愈多风雨——腥风血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二 二 随风雨,自有愁云来。一时间,不单是各大衙门风声鹤唳,就连素日里歌舞升平的欢场亦一片惨淡景象。最为惨淡的就是曾经最为红火的槐花胡同,以往有资格在这里打茶围、做花头的,不是极品大员,就是万金富商,如今东党的官员们个个处境险殆,西党的官员们则正忙着剿灭政敌,而一干家资万贯的商贾们更在岌岌可危之时,谁也没闲情逸致来这里销魂。从胡同口到胡同尾二十多家妓馆、一百来个妓女,一日间只有三五来客,还大多是穷酸白浪,因听说这里生意不济特来捡便宜的。半点规矩不懂,掏出三个大子儿就敢点名叫当红倌人们“下来陪睡”,气得老鸨子们鼻子都歪了,直叫护院把这些流氓扔出去完事。 骂完了街,望望鬼影也没一个的花楼,依旧是唉声叹气,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聊以自慰。 “唉,想想怀雅堂的段二,她老姐姐可是日进斗金惯了的,花用不知节制,赶在这个肯节上才怕是真难过呢,咱们再难,可比得了她?勒紧裤腰带也就过去了。” “得了吧,老娘这辈子就没见你什么时候勒紧过裤腰带。” “呸,你个老骚狗,要不要我把你当年接客时候的艳闻抖出来一两桩,比比看谁的裤腰带更松?” …… 鸨母们有笑有骂,多彩鲜艳的衣衫配着青春已逝的脸,亦是一场风月入梦、年华逝水。 至于怀雅堂的段二姐的确正如众人所言,焦躁得无可形容,碰见谁,三言两句不对就是一通臭骂,只有对着大女儿青田时方才有所收敛,拿出一副和气脸孔来。 “啧,自从那天拜过惜珠,你就总不大好,算起来咳了倒快有一个月。这两天听着是不大咳了,怎么还这样没精神,病病歪歪的?” 青田裹着件随身的半旧熟罗袄斜倚在床内,面容比先时瘦得更厉害,一开口,曾娇俏悦耳的嗓音也变得粗哑难听:“大夫说是长期内火积郁,药还得吃上一阵子,疏散疏散,全发出来就好了,不打紧的。妈妈最近为生意上的事儿烦心,就别再替我着急了,也是有了年纪的人,该知道静心保养。” 段二姐从衣钮上扯出了帕子扇两扇,帕角缠坠着如意结,人却是满脸的不如意,“我倒想静心,可哪儿静得下来?乖女儿你替我想想,上个月还好好的,我算着有蝶仙和对霞的两笔赎身银子,又有替凤琴点大蜡烛的,三喜临门。谁知一转眼,哎,蝶仙那曹公子看着京城风声不对,一溜烟跑回河南了,对霞的孙大人和凤琴的贾二爷更甭提,全被镇抚司抄了家。就连你以前的老客人,裘御史和柳衙内听说也被科道官参论倒了,裘御史拿送刑部问罪,柳衙内和他那尚书老子直接就判了西市斩首,只等秋决。也就是照花运气好些,五大少和康小爷都没卷进这场风波,只是胆也吓细了,门也再不上一回。数一数,十个大客倒有八个都倒了台,漂的账就不用想了,只想一想这日后的生意怎么做,我就连头发都愁白了。” 青田长叹一声,也不说什么,只从枕边摸了一柄半月诗扇为二姐轻扑着。 二姐也举起手在青田的颊上蹭一蹭,“我的儿,今儿原是有些乐子想叫你出去散散的,眼瞅你这个样子也出不了门了,只好我同你几个妹子去罢了。” 青田柔淡一笑,“什么乐子?” “苦中作乐。这不是,几十户大官豪富全被抄家没族,那些犯有谋逆大罪的,女眷照例是要打入贱籍,或发配为奴,或充官为娼,晚上就在羁侯所关着,白天就押到菜市街开市。你几个妹子没见过,要去瞧个新鲜。嗐,说是公开买卖,实际上那些个标致些的年轻奶奶、姨娘、丫鬟们,或是如惜珠当年一般七八岁的千金小姐,早被偷偷地移送到阎王庙街等着人挑呢。我今儿也准备去瞧一眼,若有瞧得上的就买回来调教着。” “怎么,妈妈还要再买人?” “不买怎么办?院子里五个,你早就不做生意了,对霞和蝶仙那年纪也是‘艳其最后一春’,顶多也就再撑个三年。两个小的里凤琴又不大中用,只剩下一个照花。再不添上几口子,我怕是将来没人养老了。”段二姐把帕子掖回了腋下,低着头理了理穗子,“我说心肝,摄政王爷回京也有日子了,怎么也不抽空来瞧瞧你?他若哪天再来,你倒替我问问他,这官场上抽风打摆子似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哪?” 青田颜色苍白的脸容上忽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瞧妈妈说的,人家这阵子正事还忙不完,哪儿还想得起我来?”她掉过了头去,垂望着身上的丝被。被面的花纹是同心双合,各色的方胜重叠相连,纷繁如夏花,而被下所覆的却只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凋零的病躯。 凋零的门户虽令段二姐心急火燎,姑娘们却乐得逍遥自在。每天里闲衣懒容,说说笑笑,写小楷、拉锁子、打粉线……也有一番闺阁情趣。这一日因随二姐出门,格外不同,珠光宝气严妆一番,方才下楼登车。 一路上只见帽影鞭丝,驰骤争先,乌泱泱地全往西城去。段二姐唯恐好货色先被别人挑走,车也不下,直奔宣武门外的阎王庙街。蝶仙、对霞、凤琴、照花四人和彼此的贴身丫头则在宣武门的菜市街下车,进了街边的一家清幽茶舍,送上来的茶虽口味平平且价格不菲,但高轩楼座视野极佳,望下去,整条街尽收眼底。 街上的菜贩子早就被赶开,街口搭起了长长卖棚,棚前又搭一座高台,台上横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名皂隶,一名专管唱卖,一名负责笔录。两人的身后另有三五个凶神似的衙役押着好几排男子,老的老小的小,有的本就是获罪人家的奴仆,有的则是这家的主子,这时全被一视同仁地捆做一处。唱卖的皂隶叫到谁,谁就被推到台口来。台下黑乎乎的全是看客,买人的也有,凑热闹的也有。年轻力壮的男丁不多时就被卖了个干净,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或一些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膏粱子弟,嘤嘤地哭泣着,又被送回台下的遮棚等待又一天的叫卖。 四女从高处瞧了一会 儿,甚觉无趣,遂品茶闲谈。只有蝶仙将一手搭着围栏,把手间的一把宫扇荡来荡去,时不时地往下瞟一眼。一眼瞟到个服御华丽的俊俏后生,手便一松。那后生呼痛一声,在楼下捂住了脑袋,他身后的几名恶奴已然喝骂了起来。蝶仙在楼前露齿一笑,“哟,一时失了手,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她的声音软洋洋的似一道迷魅阳光,阳光溅在她满头的珠翠上,耀得人睁不开眼。 那后生呆呆地仰起脸,嘴大张,奴仆们则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其中一个弯腰捡起了地下的宫扇递给主人。 不一会儿就听得楼梯板子上一阵急乱的脚步,有人在雅座的屏风外唤一声,声音款款动听: “小生在楼下拾得一扇,敢问可是里面哪位姐姐失落的?” 雅间里,对霞几个全笑得嘴也合不拢,蝶仙也笑,却只捏起了嗓子提喉娇啭:“那扇子正是奴家误失的,若蒙见还,感激不尽,放在外面就好,多谢君子。” 那声音顿一顿道:“既是姐姐之物,理当归还。只是也要姐姐细看明白,方无差错。” 对霞等更是大乐,只把蝶仙瞎推瞎搡着。蝶仙笑着一手拨开她们,向外嘤咛一声:“是一只牙柄腰圆宫扇,扇上是海棠含蕊的双面绣,有个绿玉扇坠子,不消看的。” 那边又顿一顿,却是再三坚持,“说来倒是不差,只是东西贵重还须面交,便看看又何妨?” 蝶仙身边的对霞一手掩口,笑伏去她耳畔,“便看看又何妨?——你就快些出去叫人家看看。” 蝶仙俄延一阵,便起身绕过了屏风打一个照面,屈膝接扇,“奴家只为贪看街景,一时走神跌了扇子,不想冒犯了公子,公子莫怪。公子现今既拾得这扇,还望高义,肯许见还。” 后生将蝶仙从脚看到头,只见风流往上流,又从头看到脚,便见风流往下流,又听她谈吐文雅,料不是个大户妾室就是个小班倌人,直喜得抓心挠肝,重重还了一个礼,“小生哪里的造化拾得此扇,当真侥幸。只这楼下的行人何止百千,姐姐的扇子却不偏不倚正掉在小生的头上,竟像那招亲的绣球一般了,岂非天缘?论起来,小生路人,本不当言语轻薄,只是惟恐天缘不复,再无会面之期,不得不开口请教姐姐的芳名居处,也好他日再睹仙姿,万望姐姐勿罪。” 二人在屏外郎情妾意地唧咕了足有半刻钟,里头却笑得一片花枝横斜,只不敢做声。一时待蝶仙回转,众女再忍不住,全指着她乱笑。 蝶仙只管自得地摇着那扇子,一屁股坐回原处,“新上任的顺天府知府杜大人的二公子,名叫杜可松,今儿晚上带朋友来咱们这儿打茶围。” 凤琴先拍手叫起来:“原来姐姐今儿出门一趟,竟是招揽客人来的。” 照花也抿着嘴嘻嘻笑,“难为姐姐这样肯为妈妈分忧。” “得了吧,”对霞向身旁斜一眼,“她就是离不了男人,自从和那唱武生的査定奎闹翻了以后早憋坏了。蝶仙,我可跟你这妮子说,今儿晚上人家要真上门,你可别又在开盘子的时候就和客人‘偷活儿’{L-End},省得妈妈骂你上辈子是尼姑,见了男人就骨头轻。” 蝶仙晃了晃鬓边的一支旋珠钗,恰好瞟见杜二公子杜可松带着人离开,正在楼底向这里瞧,她一面往下丢个眼儿,一面往这头丢句话:“你少在这儿假清高,你倒是没什么武生小生的,只妈妈房里那只最大的波斯角先生是谁请走了可要我在这儿说——”一语未毕,已被对霞红了脸扑上来,“我瞧你是皮痒了,让你再瞎说!” 正嬉笑着扭作了一块,凤琴在对面敲了敲桌面,“哎哎,别闹了别闹了,快看!” 几人全朝楼下眺去,连带一干丫鬟们也扒到栏边,但见许多女子被从遮棚里牵出来,同男子一样,也是双手被绳结捆住,每十人以长绳捆成一排,排成了数排站在高台上,任人细观。 对霞眼力最好,粗粗掠一遍道:“果真如妈妈说的,有些姿色的全被搜罗走了,只等着鸨母和人伢子看货呢,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我看呀,买回去也只能当粗婢。” 檐顶的光线西移了一寸,正照在高台上。名簿上的一个名字被叫响,一个女人随之被推到了台前。她一张脸儿倒是白净,两目呆滞地向下空望。唱卖的皂隶不遗余力地扯起了嗓子吆喝着:“奶口,年纪十九,刚刚生产完头胎四个月,无异味,无隐疾,一等一的好奶水。” 台下原已快晒蔫的看客一下子群情激动,有人笑着起哄:“瞧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没有奶水都难说,只怕买回去要饿死哪家的娃儿!” 唱卖的皂隶蹭了蹭满头油汗,把头一甩。立马有一名差衙从后头走上前,一只大手直接就攥住那女人的胸口捏了一把。炎夏酷暑,女人身上穿的是纱衣,又因着残破更薄了一层,只见一块明显的湿迹在衣前洇开,混着灰与汗水,招来了一只苍蝇落在凸起的一点上。 皂隶复又嚷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奶水?告诉你们,这可是从前东安门外礼仪房选中的奶口,每天白米鸡蛋侍候着,不吃盐不吃辣,好吃好睡,一天挤奶两次,奶水都是送进皇宫王府给皇家主子们蒸奶茶的。” 那女人始终没有一丝动作,任由差役又邪笑着在她胸口连抓了两把。台下的喧哗声更大更乱,拍手的、吹口哨的、喊脏话的……于是和那女人比起来更显得麻木的,就仿佛是台下疯狂的人群。 奶口卖了十两银子,被送到遮棚的另一头由货主细验。第二个带上来的是个丫鬟,软着身子捂住脸,叫人硬掰开两手架住了膀子给台底下品评。再下来也有不吭一声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也有卖得出的,也有卖不出的,高矮胖瘦不一,却当真并无一个略有殊姿。 楼上的蝶仙几人像看戏一样,一时相顾叹息,一时开怀大笑。少顷,只见下头推上来一个中年妇人,蓬首垢面,长脸小眼,肤色黄黄的,没精打采地缩站在那里。对霞一见她,正捏着吃食的 手就停在了嘴边,又直直地指出去,牙齿里还咬着吃了一半的一颗李子,“唔,那不是——,哎哟,就在嘴边了,她就是那个、那个——” 大家全伸长了脖子去望,照花先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蝶仙的丫鬟宝燕也急得直拍栏杆,“对,就是那天带了一伙人来咱们院子里大闹的那个,是谁的夫人来着?” “裘谨器,”蝶仙跟着就叫出来,“是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凤琴哧地笑出来,“怎么不是?这正是那位威风八面的裘奶奶呢!” 这时也不知台下的人喊了句什么,一名差役上前去先推着裘奶奶转一圈,又拿手撕开了她的嘴唇,亮出牙口给下头检验。 对霞作目斜眺,把扇子起起落落地摇动着,“哼,她也有今日。成日价买人的御史奶奶,如今也尝尝被卖的滋味儿。” 蝶仙眼一转,忽然立起身,手肘撑着楼栏向外一探,“裘奶奶——!裘奶奶——!”她在妓院里自小习唱学戏,一把亮嗓子穿云裂石,说时迟那时快,满条街上的人“呼啦啦”全扭过了脑袋向这里寻声。 对霞从后头掐了蝶仙的屁股一把,“我说你这蹄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蝶仙只将对霞的手一打,斜拱着腰肢,半举起扇子掩住了日光,一腔三板地喊出来:“裘奶奶,我念着咱们是老相识,刚才求了妈妈买你进来同大家做个伴儿。谁知妈妈说,奶奶这样的容色,只怕像那桃花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L-End}!对不住啦奶奶,如今看起来,连只‘骚野鸡’您也是当不上了,只好卖给人做个老妈子,洒水扫地、烧饭洗衣!” 裘奶奶迎着光眯起眼,也认出了蝶仙,气得是两手乱挥,直要从台上蹦下来,却被差役拿住了脖颈箍在当地。裘奶奶的身子动弹不得,嘴巴却一张一合的,想来也该是扬声恶骂,却只因在毒日头底下立了半天,水也没一口,喉干气虚,骂声全湮没在台下杂乱的笑声里。 蝶仙早就跷了二郎腿重新落座,照花边笑边皱起眉道:“姐姐也太唐突了些,这样当街叫骂,岂不反失了自家身份?” “就是,”凤琴也飘眼往外一瞭,“你瞅瞅,全往咱们这儿看呢,指指戳戳的,多丢脸。” 蝶仙鄙薄一笑,“你们两个黄毛丫头还做梦呢!咱们有什么身份?就连青田姐姐那样儿香名鼎鼎的当初还不是被这臭女人指着鼻子羞辱?我今儿就是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两句,这辈子,让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妓女公然辱骂一个贵妇人的机会,可也没几遭。” 对霞端起茶闷了一大口,向照花和凤琴笑道:“你们可别会错了意,下头冲咱们指指戳戳的十有八九是在打听蝶仙倌人的芳名呢,等着瞧吧,今儿晚上怀雅堂可要生意兴隆。妈妈若问起,就说全托蝶仙的福,‘当风一站,应者云集’!” 几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唱卖台上的裘奶奶不知何时被推了下去,似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被那样无情而迅速地从一部书中隐去。 转眼又是夕照向晚,林梢倒影。台上的买卖仍在继续,楼上的却已意兴阑珊,结过茶账,一径又乘车回到槐花胡同。段二姐也像才进门的样子,喜滋滋地拉了三个小女孩正指着叫人看。女孩们全都八九岁的样子,个个是美人坯,身上的衣衫虽又脏又旧,料子却不是云锦,就是云绸,一看就是高官显贵家的小姐。照花和凤琴前去拉了她们的小手试着问了几句话,蝶仙只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脸孔来,对霞则啧啧称赞了几句,“妈妈,何不领上去也叫青田姐姐看看?也好把今儿下午的热闹说与她听听,解解闷儿。” “唉,快别提了,你们竟谁也别去扰她,让她好好静养吧。”段二姐立时一脸苦闷,“从上个月躺到今天,咳得嗓子也废了,这刚见点儿好,才又发起热来了。” “什么?”诸女皆惊,你一言我一语地乱起来。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发热了?” “就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健朗,从不闹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这回病了这么久还反反复复的不见起色?” “准是那庸医不中用,趁早换一个。” “哎呀,坏了!” “怎么啦?” “我怕,啧,别是……” “哎呀怎么啦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对霞很为难地搓了搓两手,“我怕姐姐是心病。那姓乔的不说这个月就要正式迎娶张侍郎的小姐吗?仿佛就在今天,这阵子怕正摆酒待客呢。咱们虽说都瞒得紧,可也没准儿姐姐自个打哪儿知道了——” “不许提他!”段二姐竖起眉大喝一声,又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口长气来,“谁也不许再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青丫头这阵子吃了药才睡下,你们别去吵她了,都各自回房吧。九叔!”她回身将袖子一扫,袖风掠过了身后三张惊惶而无知的小脸,“把这几个都带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明儿一早先领去给琴师。” 恰便此时,一声极其激昂振奋的喊声从外场传入,似久旱后的炸雷,“客——来——!” 段二姐叉起腰,瞪圆眼,“哟,何方神圣?” 大家已笑起来,几双手一起把蝶仙推到前头,“妈妈你只问她。” 来的正是那拾扇的知府二公子杜可松,还携了三四个近友,一问起,这个是总兵的侄子,那个是侯爵的姨弟。段二姐久不见这许多贵客,格外殷勤。蝶仙、对霞和凤琴更是身经百战,照花又有“小魁首”的美誉,四人花红柳绿地敬了一巡茶,献过瓜子,谈笑一晌,早把公子哥儿们哄得云里雾里,即时就要在这里摆一台酒。落寞有时的怀雅堂终于再一次清歌妙舞、丝竹并起,月满人间不夜天。 音乐之声随风入夜,飘入了一顶绣罗帐。青田在帐中双目紧闭,额头塌着一块湿巾,双腮赤红,嘴唇干焦,她耳中听得清楚,心里却迷迷渺渺的,竟恍似那是谁家娶亲的喜乐。从这乐声中腾起无数不成形的灰暗和细尘,渐渐地,幻化为另一空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三 三 在这里,视线是俯角,其下有指尖相对的两手,手掌微拱着抚过了眉骨、额顶,至发髻,再整理一回本已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额发生有着天然的花尖,直指浓密眉头所空出的眉心及高耸的鼻根。眼皮颤动了两下,雅致地轻抬起,直视向前。 乔运则,望向镜中的乔运则。 五官工细,长身玉立,更出色的是一身的高贵气质,人们会说,即便一个王子也不会看起来更高贵些。是只可存活仙人掌的荒漠里所长出的水仙,生为异种的人们才会懂,一个需要在贫民窟里成长的王子会是多么地艰苦卓绝。 战斗从记事起就打响了,拳头和巴掌,侮辱和咆哮。乔运则所知父亲动手的唯一理由,就是强大到不需要理由,想,就打。好好地吃着饭,碗就飞来了,前半句的后半句被一顿乱棍接上。母亲总是弓着腰,在被像一只米袋一样捶打的同时护住她幼小的娃儿。乔运则永生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他八岁,终于从母亲的怀内冲出来给了那男人一下。他懂,但他忘了,在没力气之前,你没资格讲理。他被掼去了屋外,歇斯底里地拍门,听母亲凄厉的喊声最终变作了一片死寂。第三天母亲下了床,咯咯地傻笑,赤裸着遍体鳞伤躺去了街口的泥水里,男孩子大哭着去拖,但母亲只是笑。没多久,所有的玩伴都不再理他,背地里叫他“癫子儿”。而当父亲一次次把一丝不挂的母亲从外头捉回来变本加厉地暴打时,男孩阴阴地缩在角落,不再挺身而出。母亲终于被打死时,他已整九岁了,蹲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不吃不喝地哭了一天一夜。他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竟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盼望着母亲死,他宁愿要那个泪颜婆娑的美丽女人,也不要一个无忧无虑赤身裸体的疯婆娘。是由于他的盼望,母亲才会死。冬天,男孩的泪透了一整身棉衣,结成冰。 之后的第二个冬天,他陪父亲去远方的亲戚家吃酒,夜归时抄近道横穿一座刚刚结冰的湖。结果走到半中央时冰面开裂,他轻,往后跃了一下即站稳了脚,半醉的父亲则掉进了冰水里狂扑乱叫。他抓了根 树枝,递到半途了又缩回,眼看那男人骨节挛缩的手被泛着月色的湖水吞没。 就这样,在乔运则的记忆中总有个站在夜深处、浅水边的孩子,一眨不眨地张着眼,眼神又暗又肮脏,炭一样,绝不会有谁想碰,他自己都不,因为一碰必沾得一手黑。但并非没办法解决这一切,办法甚至相当之简单,只要一点光点燃那两颗炭,就令到人人都被眸内的暖意同光明所吸引,飞蛾扑火地向他靠近。随心所欲地点亮眼眸,即为一株水仙能从沙漠里长出的秘诀。而这件事从未比今天更容易,遍地都是炭火的火红,连身上都是火红火红的。所以门一响,镜中依旧立着个阴鸷的老男孩,镜外却已合身一旋,变回了气质绝佳的美后生。目色温澈,揖礼到地,“泰山大人。” 礼部侍郎张延书当门而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穿衣镜前身着礼袍的乔运则,颔首捻须,“老夫年过花甲,膝下仅一女,不舍她出阁离家,因此在一年前为小女的终身大事择选了三位虽出身寒门,却具鸿鹄之志的隽才,由小女在纱窗后观相自挑,小女挑中了你。今日聘期已满,大礼将成。《说文解字》有云:‘赘,以物质钱,从敖贝,敖者犹放贝,当复取之也。’赘婚,便即男子以身为质。自秦王扫六合至有唐一代,赘婿者一概等同于罪吏亡人,下贱以极,按照旧俗甚至应当弃姓氏、改入女家的族谱,入赘之婚仪也该由女家轿迎新郎。但老夫却事先令小女移居舅父家,再由你花轿迎回,嫁妆鼓乐行人执事,一概礼节均与娶亲无异。老夫之深意,你能否领会?” 乔运则谦柔一笑,眉峦目池边便有了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小姐挑中仆,是小姐与仆的缘;老泰山纡尊迁重仆,是老泰山对仆的恩。所谓知恩图报,欲报老泰山之大恩,仆以为,最好的法子就是珍惜与小姐的缘分。仆愿与小姐永结秦晋之好,一生绝无他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张延书满意地笑了,在乔运则的肩上拍了拍,“贤婿。吉时已到,去吧。” 府邸的正厅彩屏张户,袭地红毡,绣花平金的桌帏椅披、各色时鲜的 花草盆景全笼在漫天灯笼与红烛的绯光中。喜乐喧天,炮声撼地。攒动的人头间,乔运则牵住花结那一头的张家小姐张蕊娇,他从未看清过的闺秀,他的妻。 坐床撒帐,交杯合欢。合欢香的浓甜气味充满了整座喜房,一对一人高的紫铜烛台上红烛高烧,伴随着椒墙上动荡的、随后渐渐平息的影,烧得矮下来、矮下来,积满了一挂挂的烛泪,红若凝血。 垂覆着层层鲜红锦幔的万代葫芦五进婚床中,乔运则爬下来,寸缕不着地在地平上坐低。身后的床内传来少女酣梦中的轻细呼吸声,平心而论,那算得上是位诱人的小新娘,清纯温婉、娇憨喜人,对于任何一位忐忑的新郎倌都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但乔运则却无惊无喜,只带着一颗不快不慢的心说出该说的、做下该做的,万千的旖旎皆是做戏——活活像一个娼妓。 念及这个词,乔运则的手就不自觉地触上了胸口,那条破旧的假玉坠仍拴在他颈下。他用指缘拂过红丝绳,掌心扣起了青石坠,随之他的唇就嘲讽地向上拔高了一寸。他知道,张延书自许婚的那天起,就暗中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由于他有“前科”。他老老实实地每日待在翰林院,由订婚到今日成婚禁欲了整整一年。但这些本也无所谓,反正跟自己的右手,或跟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他早没有丝毫分别,既然他心中的爱人已与世长辞,那个说着什么“叶公好龙”的奇谈怪论的女人不过是具疯癫的、恬不知耻活下去的行尸走肉,是他尊严上的疮口。天知道,“尊严”这个词对一个错生成下贱种姓的王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牺牲掉所有为人的尊严去换取尊严,如同他牺牲掉此生的挚爱,以换取一个无瑕的永恒。 漫天的神佛见证,他没在说呓语,他说的是真理,这就是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爱的真理。 “青田……” 乔运则喃喃,握住坠子的手筋络暴起,两道热泪滑过他仿如石雕冷硬的面颊。在人生中最为喜庆的新婚之夜,他一心悼亡着他死去的爱情。 蜡炬罄尽,红色的一切陷入了永夜。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四 四 夜,似心绪苍茫无际,却总有兜兜转转的沉梦乱石穿空,狠狠地砸在谁心头。 青田惊呼一声,满身冷汗地在床上坐起。她梦到了乔运则,他穿着新郎倌的吉服,手携一名喜盖霞帔的新娘,她看不到新娘的模样,却听得到盖头下传来咯咯的笑声。她望着他们,早已是长泪满襟,指着乔运则一遍遍嘶喊:“让我看看你的心!让我看看你的心!”他卷起薄薄的嘴唇一笑,把手掏进了心窝中,扯开肌骨,满手血淋淋地送来她面前,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带红丝与青坠。就在看到这坠子的一刹,青田若有所悟。她打了个冷战,然后就醒了。 脸上有泪在往下淌,自己抬手抹净,迷茫地正回想着梦中情景,忽听到一阵脚步响。暮云端着一碗清茶来到床边,探头瞧一眼,“姑娘果然醒了。”她笑着把茶递进她手内,捡起了掉落在床脚的手巾摁去冰桶里镇一镇,“三爷来了。” 青田抱着茶呷一口,头昏眼花,“三爷?哪个三爷?” “摄政王爷。”暮云立起身,把沁得冰凉的毛巾抹过青田的额和面,“王爷叫我进来看一眼,姑娘若醒着,他就进来瞧瞧;若还睡着,他这就走了。可巧姑娘醒了,我请三爷进来。” “不要!”青田陡一下沙声失叫,手中的一碗茶全折翻在地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捺下了声音低低地急道:“别,别叫三爷进来……” 外间显然听到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嗓音,仿佛唤醒一个长梦之人那样娓娓地唤她:“青田?” 紧跟着,青田就瞥见了金枝绿叶门帘上的投影。她一下支起了身子,手一乱,只打在银帐钩上,人却软得向旁一歪,一手扶住了床罩,另一手还直指过来,脸憋得赤红,细喘连连地说不出话。暮云愣一下,已然解意,快手摘下了两边的帷帐潦草合拢。 销金撒花的帐子后,青田退缩去床角,只听得暮云在床外略带失措地叫了声“三爷,姑娘她——”,就了无声息了。接下来有窸窣一阵,仿似是暮云收走了床脚的碎茶碗,静步而出。青田的心砰砰地狂跳着,是望见海之前先嗅见海风,她知道他已来在了床边;他迫人的气息,咫尺可闻。 她递出微颤的两手牢牢死抓着帐幕的缝隙,生怕他会动手来揭帐子。但外头许久都全无动静,过了好一时才又听他出声唤一句“青田——”,声音不大,沉着而平稳,“当日匆匆一别已有月余,我早该来的,只是这十多天政务稠繁,忙得 脱不开身。每日里事毕皆在夜半,又听闻你病着,来了只怕扰你休息。今儿也不算早,可再得空就不知又是几天之后了,我实在想来瞧你一眼,让我瞧你一眼。” 听了他的话,青田反而将床幕遮挡得更严实,半哑的嗓子幽抑但急促:“青田只是偶感微恙,并无大碍,烦劳三爷挂念于心。病人的气息污秽不洁,恐怕冒渎三爷,三爷还是先请回吧。” 帘外有短暂的一停,又道:“我既知你病着,自不嫌病气,来瞧你,就是来瞧你的病,把帐子打开。” 青田转侧着,几乎是把帐子拧做了一束,吊着整个上身的重量把额头抵在里面,“三爷,实在是我久病支离,姿容衰损,陋颜不堪一见,还望你体谅。” 又是久久没有回音,随后有一声叹息,却不带一丝的伤春悲秋,“青田,我并非汉武帝,你又何必做李夫人{L-End}?算起来,咱们俩相识也有一年多了,这一年,我自问尽心竭力。时至今日,你倘若依旧对我毫无情意,那便只管以病容相示,色衰爱弛、爱驰恩绝,正好断我的念想。你倘若对我亦有一丝半点的情牵,则更该以病容相‘试’,我若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你所求的‘白头不相离’,也好自己断了念想。” 青田乱昏昏的,大半个人还沉浸在适才的噩梦中,这时却仿佛轰隆一震,乍然间醒觉,心头无比地澄明。她安然发了一会子怔,揪着帐子的双手就缓缓下滑。 于是有另一只手,浅浅地探入。 帐幕开启的一刻,有零星的烛光漏进来,令青田眨了一眨眼。背光处,是思之寐之的身,是念兹在兹的脸。淡金葛纱袍,长青鱼龙带,人瘦了,却极精神,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神情凝澈。青田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看见齐奢的眼目有微微一红,但她自个的眼泪业已夺眶,再也看不见什么。 齐奢就这么一手停帐静立在床前,床里有一股腥重的药味,堆着乱糟糟的一条丝被,拥被而坐的青田裹着件半旧白绫长衣,披发干枯,双颊塌陷,眼窝因暴瘦而显得又凹又黑,全脸仅有的一点儿光彩就是泪迹的反光。她不断地不断地涌着泪,近乎受惊地瞪着两眼望着他。这些日子里,他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着暴风骤雨的政变,眼下也一样,一向精刮上算的理智在被感情疯狂地反攻倒算着,最基本的判断力也已失去:这个世界上没有好和坏、美和丑,只有她,完完全全、真真实实的她。齐奢确定是她,他刀锋上的花。 他将罗 帐挂去了半月钩上,依着床沿坐下,摊开了手臂。 如城池之倾陷,青田合身一倾就陷入他怀中,哭得要摇散每一块骨节,亦是政变的劫后余生。她曾一遍遍顾影自问,他是真,他是假?可见到他的一霎那——是诗歌在铁蹄前的无力,是言辞在鲜血前的苍白——她心中由一名文弱书生所把持的政权终是在风雨飘摇后,由一位马上将军大刀阔斧地彻底推翻。而后,剃发易服,洗心革面。 青田天崩地裂地大哭着,半生的辗转、辛酸、悲苦、隐忍,半生的罪与罚,割心剐肝的一滴滴,全是血——历次改朝换代所必须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一滴不差,统统进献在新天子的胸口前。 青田一直一直哭,哭尽了夜千重,直哭到睡去,泪还在丝丝地流落。齐奢把她安放去枕上,覆好被子,伸掌试了试她的前额,额头滚烫,像一块烧炭。 脚边骤起一声猫叫,在御不知几时钻进来,仰着脸冲他“喵呜——喵呜——”地不住长叫。齐奢“嘘”一声,床上的青田却已扭动起来,闭着眼糊里糊涂地在那里低唤:“妩姆,妩姆,耐勒洛搭?独剩仔倪一干仔,天晏哉,小囡怕,小囡心浪怕,妩姆……” 齐奢愣一下,才反应出青田说的是苏州话——他有好几个侍妾是苏州人,辨得出口音——但意思却不大听得懂,依稀知道她是在那里叫妈妈,也知道她叫的妈妈不是怀雅堂的段二姐,而是那个当初把年仅五岁的她卖进窑子窝里的亲娘。他记得那次聊天时青田提过,她自小离家,吴语早已忘罄,这时却在胡话里把乡音滔滔不绝地讲来,仿如在最绝望时,仍会本能地,去找那个出卖了自己的母亲。 齐奢俯下腰,隔着绸被把青田的上半身整个地紧抱住。她还在讷讷地梦呓着,泪不绝地滚下。齐奢一下下拍打着她,一个字也不说,只近乎于畏惧地体味着:心,是多么古怪的一件东西。这么些日子他所见所闻、他亲手所行的尽是些惨绝人寰之事,满门抄斩、千里流放、投毒暗杀……一打开密报就是酷死、自戮、血书之类的字眼。然而不管多少条人命、多惨烈,对他至多也只有一声叹息的重量,当前却只为了个发热的弃儿,就把一颗根本油盐不进的心疼得他如在油锅上煎熬。齐奢更着紧地把青田往胸怀里搂了又搂,充溢着本该对许多人有、而对她却并不该有的,深刻的内疚。 天明前,不得不离开时,齐奢就离开了。青田仍做着乱梦,枯槁的病容上有道不明的昏昏潜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五 五 数日一晃而过,又当红日照耀之时。 庭院清旷,轩窗宏丽,窗前有华紫掺白的一捧锦葵,清爽娇艳,其间一朵随“哒”一响而断却了花茎,被插入一樽莲瓣花插内。 花插后是笑微微的西宫太后喜荷,一副妙颜血瘀尽消,玉颊贝齿,手捏一把银晃晃的剪刀,佩有三支剔丝珐琅护甲的手又往鲜花当中拨拣着,挑出了一枝正欲下剪,太监赵胜却踅进来,生得粗粝凶蛮的脸庞笑得赛过花朵。 “主子,今天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东边的’亲自来望主子的病啦。” 喜荷很舒畅似的把眼皮半闭起,“也有这么一天!照道理说,我詹家也是紫府旧族,我年纪比东边大,服侍先皇也比她早,又生了儿子,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东边不过仗着娘家势大,一来就当上了皇后,这些年更是借名位之尊处处刁难于我。这口恶气,总算能好好地出一出了。”笑涡在她的嘴边溅开,手内的银剪重重一合。 慈宁宫正殿内,东太后王氏坐立不安。王正浩乱党案令家族所遭受的重创使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向摄政王一派的西太后示好。这大概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贵足踏贱地,因而便把宫房内的陌生摆设一一打量,借此打发等待的时间。当每一件摆设都已看烂,手中的一盏蜂蜜燕窝也已由温热啜到冰凉时,方才等到太监回转。 赵胜抖了抖两道又黑又粗的板刀眉,语气刁钻:“回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正歇晌呢,平日里也该醒了,偏偏今儿这会子还没醒,奴才是左等右等,到底不敢惊扰。要不母后皇太后先请回?改日等我们主子大好了,再去慈庆宫道安。” 听毕此言,东太后的贴身太监吴染的一张脸黑成了烧剩的烟丝,东太后本人则堪比冒火的烟枪,直接把瓷盏往桌上一撂,拂袖而去。 这一场放鸽子对当惯了凤凰的王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在回到慈庆宫后不久,便有兄长王正廷前来探视。王氏狠狠地哭诉着午后在慈宁宫的遭遇,一张脸全揉进手绢里。 “分明就是借机报复,就因为我当年让她在宫外跪 等过,今儿就当着那么多下人让我足足干等了两刻钟,故意羞辱我。” 王正廷坐在凤椅下首,看起来毫无改变,永远是气度沉凝,一双眼静森森的,“都怪三哥不好,自从出事就始终得不着机会进宫,今儿好容易才找到借口能见上一面,让妹妹受委屈了。” 王氏倾诉一回,总算郁结稍解。一壁揩拭泪迹,一壁吸着鼻子询问:“爹爹的病好些了吗?” 虽则亲自将老父严密软禁,王正廷却脸不红心不跳,用一副极坦荡的口吻答道:“父亲为挽救王家、平息摄政王之怒,不得不亲手斩杀大哥,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他一人承担,实觉痛心无伦。能够暂时不理朝政,安静颐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王氏冷哼半声,“咱们王家还没到日暮途穷呢,就已经有小人忍不住跳出来张牙舞爪,倘若真有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怕是西边立刻就会请我这位东太后移迁仁寿宫,跟那些个太妃一起孤独老死。” “妹妹多虑,稍假时日妹妹就会发现,西边非但不会为难妹妹,反而会和妹妹同心同德。” “嗬,我们有什么地方可同心同德的?” “对付摄政王。” 王氏几近要骇笑出来,头上一副双凤步摇坠下的红宝挑珠哗啦乱响,“三哥你说梦话吧,西边会对付摄政王?那对奸夫淫妇还不是铁板一块?” “此言大谬。”王正廷以右手拇指同中指轻刮了一下微翘的须尖,面色郑重,“想那摄政王的母后本是你我的嫡亲姑妈——王家人,当年力争立他为储的也是王家人,现在跟他斗得你死我活的不还是咱们王家人?情势比人强。西边最初跟摄政王结盟也是迫于情势,他们詹家虽名望尊崇但权薄势微,故此为了对付我们王家,她需要一位执掌强权的外臣,而摄政王为排黜异己,也需要一位口衔天宪的内援。而今我们王家元气大伤,他们俩外患既除,内忧必生。” “内忧何来?” “论情,西边对摄政王,瞎子也看得出,那是情真意切,可摄政王对西边却不过敷衍差事,近一年听说都在外头跟个烟 花女子打得火热。倘若是动了真情,让西边知道,以国母之尊严与女子之妒忌,该当如何?” 王氏浓重的泪意有所消退,“三哥,你接着说。” “论势,皇帝专用的兵符现下已存于摄政王的府邸中,就是说这天下间实际的皇帝已成了摄政王。这些年,摄政王在沙场上、朝廷里拼死拼活、殚精竭虑,这拿心血换来的权柄,来日他会心甘情愿白送给一个坐享其成的小毛孩?西边受我们王家挟制多年,有此前车之鉴,她又岂能容旧事重演,坐视摄政王一手独揽大政,而不怀疑他欺负孤儿寡妇、暗怀篡弑自代之心?” 殿内原就空无一人,王正廷却依旧警觉地两边一望,低声但铿然,“世上最易生嫌隙之人本就是曾经共患难的男女,情比金坚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摄政王跟西边这一对破绽百出的野鸳鸯?耐心一些,鹬蚌相争之日,你我就是渔翁。眼下妹妹只管放宽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韬光养晦。” 王氏一手垂落在侧,手中鸟衔瑞花的帕子湿漉漉地耷拉着,颓然软乱,“我倒想,可惜有人容不得我们韬光养晦。才我听吴染报说,光昨天一天就又有三十七人被拘,其中有个老学究不过是书生积习,指斥时政未免偏激些,竟判了秋后斩决,都快八十的人了也难逃一刀之苦,跛子三可真敢造孽。再这么牵连下去——” “已经牵连不下去了。” “怎么?” “疫病。”王正廷的眉尾稍一动,似一转机的微妙,“此病十五年前就暴发过一次,病初只是头疼发热,但久热不退,进而咳血,见血而亡,其时死者数十万,这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几日起于京郊,现已开始传入内城,到今日上午已发现病人足足两千八百例。如此一来,这阵子光是勘灾、蠲免、赈济、养恤就够摄政王忙活的了。再加上疫症乃天象示警、神明降怒,咱们就等着斋戒祭祀、大赦天下吧。” 慢而又慢地,王氏绽开了一个笑,“看来,天不绝我们王家。”笑靥美若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而这场瘟疫带给其敌手齐奢的,则是完全另一副表情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六 六 浓眉深锁,两只眼略带疲惫地半垂着,空盯住案上一份批了一半的折子,一语不发地听着案后的一位花须太医口若悬河: “原只是密云的一对夫妇暴病而亡,结果掩埋得不够深被野狗拖了出来,胸膛糜烂,肺腑外露,就这样感染了全村,又由一村及一乡,由一乡及一镇,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虽则病势汹汹,好在与十五年前的那场瘟疫一模一样,十五年前的‘试真汤’也灵验如初。” 一帘花影、四壁图书间,齐奢终是抬起了双眼,以示垂询,“试真汤?” “哦,回王爷,”太医头头是道地作答,“外症虽有一定之形,而毒气流行却无定位,毒入于心则昏迷,入于肝则痉厥,入于脾则腹疼胀,入于肺则喘嗽,入于肾则目暗手足冷,入于六腑皆各有变端。而此疫一旦染上,疫气就直犯上焦肺卫,同时绝脾阳、断元气,乃是死症,无药可治,只能隔离病患,以防再染他人。但由于此疫初始的症状与发热无异,人人自危下,当年竟将许多只是偶染风寒、肺疾咳嗽之人驱逐出户,强行与感染时疫者锁在一起待死。其时太医院的院使鲁老大人深感此举惨绝人寰,特主持包括卑职在内的各位太医日夜钻研,配制出这一味试真汤,系辨症之用。家中若有发热之人,使其饮下,三个时辰后如若身出红疹,便只是普通热病,按理医治即可。如若身不见红,便为瘟瘴,那便须立即将此人送去疠所。” “这样说来,控制此疫倒是有成例可依的?” “正是。早年十室九空、万众惊惶,只因病发突然,且那时与鞑靼的战事未了,朝廷一时半刻间无暇顾及,故而耽搁了。现今只要及时处置,疫情必能驱控。” 齐奢略做忖度,便向一旁偏过脸道:“周敦,马上传令下去,叫惠民药局把‘试真汤’的方子散入民间,同时挨家挨户登记病人。对已被送入疠所的病人要审问查证他们染病前后所接触的所有人,列出名单严密监控,一旦确诊,务必第一时间强行送入疠所隔绝,不得通融延误。” 周敦朗声领命,退身即去。那太医扑袖拜倒,“王爷英明。” 齐奢摆摆手,“你辛苦了,退下吧。”接着就拈起了笔架上的玉管兼毫,浓蘸朱砂,埋头又往折子上写起来,写了有十来字,周敦就蹑脚而回。齐奢望了他一眼,手间的笔锋无端端一顿,“你再叫人去怀雅堂问问,青田的热这几日退了没有?” 周敦一怔,便又俯首应下,刚刚转过脚,耳后已响起一声“等等”,他扭过脸,但见主子重新落笔疾书,头也不抬道:“不用问了,只去通报一声,说我晚些过去。” 大约起更时,齐奢动身离了皇城崇定院,一队便装番役将他护送至槐花胡同便四散巡游,只留下周敦和何无为近身侍奉。天黑得不实,总显得蓝墨墨的,萧然无云。段二姐早前得了通知,在后角门恭候多时,一见到齐奢先俨俨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就掏出手绢来朝脸上擦动着,“王爷,我们青丫头福薄,怕是要辜负王爷的一番优眷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似一条冰凉的水线,在闷热的暑夜里由他背脊上阴阴地淌下。齐奢浑身发冷,“什么意思?” 段二姐揉一揉眼,又吸了两下鼻子,“前儿上午青丫头原已退了烧了,只请郎中来再开些进补之药,当时谁也不知道那郎中早些时候诊治过一个疫病病人,自己也染了病!他是今儿早上被送进疠所的,今儿下午青丫头就又开始发起热来。这一回,老身怕是凶多吉少。”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戚戚哀哀的哭声中,有一会儿工夫齐奢是彻底失语的。等到可以说话时,他只很简单地问了一句:“喝过试真汤了?” “还没,已经叫人煎上了。一会子喝下去,晚些要发不出疹子……”二姐摇摇头,软绵绵地靠住了身旁的一个老妈子,“王爷先回吧,若还惦记着我们青丫头,三个时辰后派人来听个信儿就是。是好是歹,交给命吧。” 齐奢沉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拔脚向前,“我去看她。” “这可使不得!”段二姐一下张开了两臂,扑上来拦住,“现在青丫头房里的人全被打发走了,只留了一个暮云守着,连她几个姐妹想看看也叫老身拦住了。这疫病凶猛,过过眼就染上,同处一室多不 能幸免,已经赔了一个,不能再饶一个进去。何况王爷您是万金之躯,有个小小不然的,怀雅堂几十号人命全加起来也担待不起啊!” 齐奢伸臂拨开她,“是不是疫且还未定,总要看过再说。” “王爷使不得——!”段二姐一嗓子还没喊完,周敦也已?“嗵”一下当地跪倒,两手扯住了齐奢的袍角,“王爷,王爷这可不成!您若实在不放心段姑娘,奴才代您进去问候一声,王爷自己可千万去不得!” 后头的何无为也跟着跪下来,“王爷当真去不得!” 齐奢甚为冷淡地下乜着,“你们要么跟我进去,要么就跪死在这里。”他握住了身上的纺绸长衫,由周敦的手里一把扽出,迈步向前。 周敦和何无为苦着脸相视一叹,爬起身随在后头。段二姐仍支着两手傻站着,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身边的老妈子过来搀住她,拿手帕替她揾了揾泪,“就让王爷去吧,王爷福泽深厚,有他庇佑,没准儿青姐儿就转危为安了呢?” 果然屋里的一干小丫头全不见了,独剩暮云一个。她正蹲在外间的小银铫子前炖药,脸的下半边系了块折做三角的绢帕,抬脸望见齐奢几人进来,那帕子一瞬就被一块水迹重重地洇透。暮云倒是不曾阻拦,只泪涟涟地起身一福,手往里头指了指,“三爷来了。趁着还能见,再见一面吧。” 齐奢独自走入了卧房,卧房正中是一只原本摆在明间的鎏金大炉,被移到了这里来,焚烧着一炉的苍术、白芷、艾叶等辟秽药。淡淡的白烟与浓郁的苍香后就是那张红木床,床前金烛高烧,青田靠着只大锦枕直坐在床头,乌鬘半松,只在额前横着一抹攒珠勒子,一肩斜垂着散落的长发。繁绣古钱花样的蜜合色短袄上一对包金锁喉小钮紧扣着,领口却仍松得逛荡,更显出人触目惊心的消瘦。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双眸深垂,神色清雅有情,似古佛殿的壁画上被剥蚀了艳色的天女。听见有人声,她只掀一掀长睫,眼睛并不曾离开书本,“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事儿会叫你,没事儿你只管在外头待着,你有几条命净在这儿来来回回的?”轻灵的嗓音里仍余有一丝微沙。 大概是太久没有任何回响,青田才从书中抬起头。这一望,她安然的双眼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齐奢已就手拉了只鼓墩在她对面坐下,“别,你干吗?甭动弹,只管这么歪着,咱就随意说说话。” 青田仿佛要下床,又犹豫着不敢靠近,终究还是坐在被中,却蓦然把脸朝床里别过去,双手往颊上摁了摁。她松手的一霎,齐奢看得真,她手中的书是《阿弥陀经》。他心头好一阵酸楚,却提声笑起来,“瞧你气色不错。” 青田回过脸来,双眼红红的,也笑了。同样将他端详了一番,目光细微流连,“三爷,你的心意青田领了,只是此地委实不祥,不宜久留,三爷这便去吧。” 齐奢一脸的笑意拳拳,“不碍事儿,我命硬得很,打小就百病不侵。那时候鞑靼的军队也闹疫病,成百成百的死人,我就在军中,一点儿事情也没有。” “我知道三爷体气壮,可性命攸关,毕竟不是闹着玩儿的。等我好了你再来,咱们惬惬意意地说话岂不好?偏凑着这会子做什么?快走吧,啊。” “我来都来了,自不会走,你就省些口舌吧。” “你在这儿,我心中不踏实,求你了,还是出去吧。” “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起来?蝎蝎螫螫的。” “你只想想你回头真有什么事儿,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知道就好。你真有事儿,我走了心里一样过不去。你这么说是只顾着自己,却将我置于何地?” “三爷,你没看见暮云也待在外头,就连在御我都叫人把它抱走了,你这——” 齐奢大为不耐烦地手一挥,“行了,我的脾气你也清楚,说一不二。但话得分两头说,你若不是疫,陪着我谈天说地有什么打紧?你若真是疫,这就可能是你我间最后一次坐而论道,大家都是博古通今、舌灿莲花之人,难道你就打算把这你推我让的无味言辞说上一夜,以作绝唱?” 青田破颜而笑,两眼更加红得厉害,隔一炉香烟睇来,如山花隔水一脉,“三爷这张嘴死人也要说活了,我这病人说不过你 。” “哎,听话就对了。”齐奢与她四目相投,两人都是笑着的,却又有些欢喜之外的什么在这笑意中静静地流淌。 青田抬起一手,手上没戴护甲,露着小指上寸长的一根红指甲向外摇了摇,“那你再离远些,咱们就这么说说话。” 齐奢含笑望她,眼底有大深沉,“我只遗憾从未离你离得够近,哪肯再远一些?” 香炉上镶满了红宝石和绿祖母,青田的视线中就有无数梦魅明粲的光点在烁动,一闪一闪地坠在她眼睫上,是一片近可摘撷的星天。可还不待她说什么,齐奢的声调又已一变,惫赖而浮夸:“你瞧,这样说话才有意思,爷一张口就是自个都料不到的漂亮情话,哪怕曹子建、李义山再世,谈情说爱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没个书记官在册,把爷的生花妙句一一笔录下来。” 青田又笑了,他是从不肯正正经经流露深情的,那些有损于男子气概的、甜到发腻的情话,总得掺着些油腔滑调,这样子也无非如一个怀春少女偏要对情郎嗔眉冷目,是另一种骄傲的、强悍的羞涩。而她,则分外地落落大方,依依笑凝来,“三爷一字一句,青田尽录于心。” 这一回轮到齐奢愣住,在他的印象中,这是青田第一次如此坦然真挚地以言语回应他,如同那一夜,以眼泪。他望着她一览无余的柔情双眸,也想像那一夜一样扎扎实实地拥抱她,但此时此刻,他们间却相隔着生与死的更迭。这一霎他无法再直视她,因此他转过眼望向了一旁桌上的一套古越窑茶具,佯笑一声:“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爷进门这么半天,连茶都不请爷吃一口。” 青田低眉懒声地一笑,“是了,可不是我疏忽了?那只细线划花的小杯是我常用的,其余的都干净,恕我不能过来伺候了,三爷只管自己招呼自己吧。” 已半凉的茶有更清冷的香,齐奢自斟了半杯,却仅仅抿了一口就放低,手指在如玉似冰的瓷质上摩挲着,忽而扬目笑道:“说了这一会子你也口干了吧?我削只苹果给你,润润口。”说着当真就自桌上的果盘里拣了只苹果,又抓过了盘内的牙柄小刀。 罗帐微垂,青田自烟雾缭绕间注视着他,眼中含着润洁而光彩的笑,“哟,真想不到三爷竟如此多才多艺,还会削苹果呢。” “开玩笑。”他动作很慢,但一板一眼,认真如天下的头等大事,“不是跟你吹牛,什么粗活儿细活儿爷没干过,样样拿手。” “爷这一身本领全是在塞外练就的?” “可不?小时候住在紫禁城,慢说削苹果,擦屁股都不消自己动手。” 青田双手掩面,狠狠啐一口,“我瞧你讲话愈发粗糙了!” “原就是个粗人。” “粗人仔细着些,若不小心削了手,可不兴疼得哭鼻子。” 齐奢耷拉着眼,哼一声:“长这么大,爷只为一件事儿哭过鼻子。不过你不用问,爷和你还没熟到那份儿上,不会告诉你的。” “三爷?” 帘外有谁轻声呼唤,齐奢的手一顿,“进来。” 随裙幅的微响,暮云打帘而入,声音隔着脸上的罩帕听起来有些发闷,语速却极快,火急火燎的:“对不住三爷,打扰您和姑娘了,只是外头出了点儿事儿。” “怎么?” “突然来了一队巡警铺的人,说是那染病的郎中在疠所里把这两天有过接触的人家全部一一交待了,其中就有姑娘。那些官差们又听姑娘发了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口咬定姑娘定是感染了瘟疫,非说现在就要把人带走押去疠所里隔离,现正跟曹旺儿他们几个护院拉拉扯扯的。没三爷的吩咐,我们也不敢瞎说您在这里,可只怕那伙人真的硬闯进来,倒冒犯了三爷。” 青田已听得绷直了身子,两手在被角上紧抓着。齐奢却不紧不慢,只唇角微微地一掀,“他们办事儿倒挺利索。周敦呢?” 暮云抬手向哪里一指,“才妈妈请了周公公他们去喝茶,想是在前头楼上。” “呵,还怪会享福。你去告诉周敦,叫他处理。”接着就低下头,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接着细致地往下削。果皮一寸寸坠下,欲断不断。 暮云呆了呆,方才“哦”一声,小跑了出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七 七 刚跑到正院,就见段二姐与周敦和何无为打一间茶厅中疾步而出,暮云喘着气奔上去,一把拉下罩住口鼻的绢帕,“周公公!” 周敦截断了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一头撩起长衫去腰间摸弄着什么。 暮云素来机灵,见势也忙将环在颈上的手帕解开,拿手心托了。须臾,便见周敦摘下了贴身的一样东西放在那帕上。 “暮云姑娘,请你把这个给他们领头的看一眼。” 暮云向周敦谢一声,将帕子一拢,捧在手里就往大门去。 大门那儿已拥满了一堆脚大手大头大、腿粗腰粗脖子粗的大汉们:一边是怀雅堂的护院,一边是巡警铺的铺兵,正闹得个不可开交。 曹旺儿将两手叉在腰间,横挡门前,但脸上却兜满了笑,“各位差爷,这又何必呢?都是常来常往的,平时还少了孝敬各位的不成?” 铺兵的小头目一脚踩在门槛上,鼻孔朝天地冷笑一声:“你们孝敬的是从前的白档头,我们侯档头可从没得过你们的孝敬。” “呵,好说好说,这不最近生意不大景气吗?过了这个月自少不了各位的。大哥们给个面儿,好不好?” “你少啰唆!我们只要带那个热病的姑娘走,这儿人来人去的,只耽搁一天就不知又要多出多少的病人来,回头疫情闹大了,你担待呀,还是我担待呀?” 曹旺儿这时也把脸一黑,同时嘴里也“嘿”一声,“那敢问这位差爷,这位姐儿是谁,您知道呀,还是不知道呀?” “不就那他妈的什么段青田嘛!伺候过摄政王爷的不是?”头目手一摆,满脸的不屑,“什么了不起?这胡同里哪位姑娘还没伺候过个把王爷公爷的,伺候过又怎么样,婊子不他妈还是婊子?老子偏看不上她们那个样儿,刚出道时有个三钱五文的就当宝,恨不得去舔客人的屁股眼儿,一旦走红了,嗐,倒要考量起客人的功架,一个个挑肥拣瘦的,看也不正眼看人。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样的逼。’老子是堂堂正正吃皇粮的,倒怕一个卖逼的不成?让开!” “哎,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曹旺儿带同几 个护院拿身子死死地封住门,大牙一咬,“不是我吓唬各位,我们姐儿屋里可有贵客,你们冲撞不起!” 头目拧起腮上的两块肉狞笑一声:“你当哥儿几个傻呢?那婊子都他妈染了疫了,甭说‘贵客’,只怕是‘钟馗开饭店——鬼都不上门’!”他身后的铺兵们一阵轰然,“钱哥说得好!”笑声未歇,这姓钱的已正正板起脸来,抖了抖腰中的佩刀,“你们这群乌龟给爷听好了,爷现在就要进去拿人,谁若再敢阻挠就是妨害公务,一并带走!” “且慢!” 正值剑拔弩张之际,忽闻得脆音乍起。姓钱的眯起眼,见一位青春女子飒飒地走来,脸圆而带腮,黑黑的弯眉,单眼皮,称不上美貌,却是十分顺眼白净,眼神炯炯地把他们挨个一扫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他笑了,“啪啪”拍了两下胸脯,“在下就是。敢问姑娘花名?哥哥改天有空也来给你捧捧场。” 前头他们吵嚷的那些脏话暮云依稀全听在耳内,正是满腔怒火,故意冷冰冰地一笑,“给我捧场,怕你还不配。” “嘿?”姓钱的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来。 曹旺儿正待出手拦阻,暮云已纵声断喝:“你敢!” 姓钱的倒真把手生停在离暮云的脸蛋只不到一寸处,暮云的手却向前足伸了有一尺,“自己看看。” “什么玩意儿?”姓钱的犹犹疑疑,倒也收回手,把暮云手托的帕子四角掀开来。怀雅堂的正门高悬着红灯,端端地照在暗花绢帕间一块篆文书刻的牙白腰牌上,令姓钱的当场就一抖。像他们这些铺兵腰中也挂的有腰牌,不过只是块三寸长一寸宽的红木牌,正面书写隶属部门,反面书写当差姓名。另有一种乌木牌是四品以下的低等宦官“火者”所佩,凡四品以上称“太监”者才可佩戴此等象牙腰牌。牌子是反面翻在那里,上头只刻着两个字,第一个瞧起来很像是个“周”。姓钱的不大识字,脑袋却不傻,一看出这个字,吓得简直尿在裤裆里:北京城姓周的大太监,伺候的主子还有哪一位? 立时一改恶颜,哆哆嗦嗦挤出个笑脸,冲暮云连连鞠躬,“呵呵,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姑娘海涵,姑娘海涵 。”又扭脸向后怒斥一嗓子,“都傻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姑娘赔罪?” 兵差们错愕相对,却也不得不扶刀哈腰,“姑娘恕罪。” 姓钱的又朝曹旺儿几个拱了拱手,“嘿嘿,一场误会,哥儿几个别放在心上,回头一道吃酒啊……”嘴里赔着无数的好话,又把那些属下骂骂咧咧的,一溜儿夹起尾巴走掉。 走出一段,后头就嘁嘁喳喳的开始了:“钱哥,怎么回事儿?”“是啊钱哥,那女的什么来头?”“是那个什么段青田吗?也没见像传的那样闭月羞花,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什么‘花榜状元’,不过凑合而已。”“你他妈傻吧!人段青田也是咱能见着的?这小婊子我认识,是段青田的丫头。”“丫头?看她穿的比富家小姐还气派些,竟是个丫头?“哎呀你们都瞎吵吵些什么,钱哥,她手里拿的到底是个啥宝贝?”“对啊,莫非真有什么贵客?”…… “别问了!”钱哥威喝一声,又沮丧地叹口气,自言自语着,“妈的,那位天皇祖宗不会真在里头吧?那可就邪透了,难道这就是那些酸诗人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老远的地方,暮云直望着那一队强兵消失在胡同口,方才慰告了曹旺儿一行几句,即向前转来。段二姐几个还守在原地,侍卫何无为照旧永无一言,周敦倒是絮絮地说着,满面无奈,“大娘话中的道理我们何尝不明白?只是自来只有奴才听主子的,哪有主子听奴才的?我们去劝也只有讨骂的。罢了,就是大娘说的,好和歹全看命吧。哟,暮云姑娘回来了,怎么样,可还顺利?” “多谢周公公,”暮云掬个礼,将牙牌递还给周敦,“顺利得很,那伙官差一看就乖乖撤了,都放心吧。那妈妈你们在,我回去伺候着了。” “我们也回去。”周敦拴好了腰牌,向段二姐点点头,“多谢大娘的好茶。” 三人一道又回到了青田的房中,周、何就在堂屋外侍立,暮云一个人进屋,先屏息听一听,才上前隔帘而报:“王爷,没事儿了。” 里头“嗯”了一下,再没有其余的响动。 暮云便重新蹲去了小炉前掀开药锅看一看,一股滚沸的白雾扑面腾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八 八 绣帘内亦是烟雾迷细,略带着苦涩的草药香萦绕着鼻端,似一段避不开、挥不去的忧悒。 齐奢却始终是笑着的,已将一个苹果削得整齐干净,又片做一片片的盛在一只银碗内。这碗是他从前赠给青田的,卷云纹,碗底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言。 青田笑指住床前的一张莲花小几,“放在这儿就成。” 齐奢将碗放去几上,抽身正坐,抓了桌上的小洋巾抹一抹手,“吃吧,苹果苹果,平安结果。” 青田将碗掂在手间,垂视着碗中一捧晶莹的果肉,捏一片放进了嘴里,“这苹果好甜!”她笑着低垂了双目,温婉如许,“才三爷来之前,我坐在这里一面读经一面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无知幼年被生身母亲出卖,青春年华被终身所托出卖,连我自个也一样在这枇杷门下出卖着自个,今儿卖与这个,明儿卖与那个,卖身的钱够盖一座皇宫,可我却永远是最卑贱的贱民。唯一无忧无虑、清清白白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在家乡的日子,可那些日子我已全记不起了。这样的一辈子就此得以终了,该是求之不得,但我心中竟是舍不得——舍不得一个人,想着若能在此时再见上这个人一面,破落一生亦算圆满,只可笑到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怎知一抬眼,就看见了三爷。平安固然是福,身处险地却有知己不避恶难而以身相伴,是更大的福报,众生亿万,也少有一二得享此报,我从没想过我这样一个人,此生会有这样的福气。这全都拜三爷所赐,假如——”她稍一踟蹰,没说下去,只清悦地一笑,“那么我只有来世再报恩德。” 轻烟与烛光下,青田凝眸相望而来,素净的容颜之上有血潮的红晕在洇涌弥漫,是金风中的最后一朵荼蘼花,贞静、艳烈。这一刹,这花,在齐奢的胸口永远扎下了根,刺得他一腔子腥甜。他满腔都是要对她讲的话,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讲,只要一个字,他就会滚滚泪下。而他太清楚如何应对这样的时刻,笑,几乎是耍浑地笑,“我以前大抵没同你说过,我觉得这世上有两句话最不要脸,一句是‘改日请你吃饭’,还一句就是‘来世再报恩德’,你们这是明摆着赖账。爷的恩德,你必须这辈子给爷报喽。” 青田笑着又把一块苹果送入口中,将他曲折的心意细细品味。而后她抬起头,两腮轻轻地一咬,“请三爷出去帮我瞧瞧,试真汤可煎好了?” 齐奢去了短短半刻,回来时手中就多了一只莹白流霞的小药盅。他空站一站,就还把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几上,在原位坐下来。 两人间,眼下横亘着一碗稠黑的汤药,人间鬼途的一局豪赌。 有那么一瞬间,齐奢正似赌红了两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两眼黑绒绒的,默默取过了药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来,把牙关和眉头一起锁紧,“苦,苦透了!加蜜。” 齐奢笑了笑,“哪有往药里加蜜的?” 青田已将药盅放回了几上,嬉皮笑脸地,“我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叔父摄政王也不怕,独独就怕苦,从来吃药都得给兑两勺蜜。喏,在那儿。” 她 这样子近乎撒娇了,齐奢的心间涌起千般滋味,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从小几的底屉上觅到一只酱黄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药里,缓缓地搅动几下。随后他扔开了手里的长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尝。 “三爷!”一只手飞来扣住了整只药盏,只看青田自床里长长地扑出半个身子,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三爷你忘了,要喝下这药才知道我是热还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让你待在这里,偏你死活不听劝,这会子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因喘得厉害,她忙扯出了襟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后缩躲着匀了匀气息道:“这药我才沾过了,你可千万别碰,会过人的,不要命啦?!” 齐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属的,点头一笑,把碗送还给青田,自个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边,拿盆里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溅到的药汁。回到床畔时,青田已饮光了药汤,空空地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抵在唇边,兑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绝对的静止,使齐奢可以毫厘不差、闲庭信步地看清面前这女子的一切:她眉间的皱痕,发青的眼袋,凹陷的两腮,干涩至蜕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么地艳光四射。一如在那么艳光四射时,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个被懵懂地牵入花街柳巷、面带菜色的小女孩。绵长的岁月与短暂的青春给予这小女孩的,只有人间的万种丑恶,却压榨、盘剥、掠夺着从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却依旧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双眼巧笑而善睐、柔艳而刚强,刚强到就这么嗲声嗲气地讨两勺蜜,仿佛自己一向是个饱受娇惯的、连一碗苦药都吃不下的命运的宠儿,当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对面。 齐奢难以想象这巨大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既然从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梦中的荒原被等不来的母亲一遍遍抛弃,惊恐地流着泪,看天黑去。一直是一个人。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很了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灭间,十数年的忍辱谋策、雄心壮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个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的尘世里,只要想,总可以穿过烈火与冰窟,在夜枭独眼的注视下,找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等待,告诉她:从今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万物重新开始了流动,齐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药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来接她手中的药盏,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自己砸将下来,人狂乱地呜咽着,却无法挣脱还沾染着药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坚定,仿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就在齐奢翻天覆地倾山倒海的吻里头,她终于臣服地阖起了双眼。 试真汤的小瓷碗从他们的手间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骄傲地摔碎一只由命运坐庄的赌盅。 久久、久久后,自静寂的焚烧中,齐奢一分分抽离。这是同恋慕已久的爱人甜蜜的初吻,却苦得他鼻根一皱。旋即,又淳淳地笑了,眼光澄明而安详,“苦,我陪你;死,我陪你。别怕。”可他手 里的、胸前的她,却只昏天暗地地哭着,哭得气堵声噎、瑟瑟不已,活像是受了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齐奢愈发地笑起来,用手指把青田一脸的泪刮两刮,“我说,爷都这么够义气了,你是不是再给多亲两下?” 青田破涕为笑,但只笑了一声就又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她曾是沙漠中焦渴至死的徙徒,但而今她已跌入了绿洲,从最深的地底涌出甘泉,她自己就是泉,让人整个地掬在手心里,喝她、吮她、啜饮她……青田这一次不再躲避,任由齐奢缠绞着她的双唇,他们闭上眼,携手站在同一片波澜壮阔杳无人迹的黑暗中,在眼睑——这生命的幕布后。 时间流逝在烛光间、铜漏里,人却只一成不变地亲吻、交谈,仿佛生命并不是为了走向死亡,而只是为了在路上的亲吻与交谈。和衣相卧,拥抱厮磨,身体一分分地沉陷再沉陷。青田伏在齐奢的身边,以指尖拂过他的睫,“困啦?瞧你眼里全是血丝。” 他迷糊着“嗯”一声,“最近事情太多,昨儿又一宿没合眼。” “那就睡吧。” “不睡,已有一个时辰了吧,再等两个时辰你就该出疹子了。” 床畔的蜡烛久不曾剪,烛芯被烧出了长长一截,似一颗外露的、焦灼的心。“万一——”青田的笑容悄然瑟缩,“万一我不出疹子,你后悔吗?” 由半闭的双目中,齐奢笑笑地仰着她,“说老实话,可能会有那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不过陪着你,还是开心得紧。”接着他就两手一箍把她揽进了胸口,鼻尖自她的发端上扫过,“我说臭小囡,多少天不洗澡了?桂花油也味味儿的。” 青田又一次笑起来,这是她人生中最冷的一个夏夜,然而她的身与心都环着最暖的一双臂。就在这臂弯中,她蓦然间确定自己一定会活着,活得又长又好。 烛光益发地半明半寐,青田不知道第一粒红疹是何时起来的,她只觉颈子痒得很,抓了两把,才发现手背上已布满了针尖大的红点。那时齐奢已在她身边睡着了,嘴角微微地上翘,打着鼾,似有个小人儿在他鼻喉里咕噜噜地吐气泡。青田觉得这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声音,所以尽管欢喜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她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不忍打断这声音一刻。她只是无声地笑着,笑眼里有一位英俊的王子,正等待着被她的长吻唤醒。 齐奢是醒在青田的眼泪中的,滚热的一颗又一颗落在他额上、脸上。迷迷怔怔里,他骤然直觉到那是泪,人便被一种庞大的恐惧所攫,差不多是心惊胆战地张开眼,眼睛一张开就看到了青田的笑靥——喜上眉梢,梢头梅红点点。 像是所有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齐奢虚弱到口不成言。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个极灿烂的什么在胸腔里怦然炸开。青田还在哭,一边笑一边哭。他支起了上身把她抱过来,抱牢一个温软的平安喜乐,“好了,好了。”过了好一段,他在她耳边吻了吻,笑着又添一句,“好了。” 地下的五色洋毯上还散落着药盅的碎片,余留着试真汤的干残药迹。黑寂的黎明中,窗外开始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长长短短的,是喜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九 九 伴随这一场虚惊的,是京师万众的一场虚惊。由于隔离迅速且处理得当,短短半月后,蔓延全城的瘟疫就得到了控制,而如火如荼的查处王正浩附逆一案亦暂告一段落。七月中旬中元节后连着落了两天雨,便将数月以来的燠燥一扫而尽,清风吹长空。 夏日的昼仍来得早,东方已白。摄政王府中一重重丹楼映日、香阁排云,中有幽邃无尘的小园一座,园中茅亭一间,一只绿瓷大缸里碧泉盈盈,养着对玉色红眼的小龟,正在那儿悠逸呷波。门上的一道横额题着“风月双清阁”,正是王府中继妃詹氏的住所。不到辰时,外房里两溜十把红木椅上已坐满了环肥燕瘦的丽人。 依照规制,除正妃外,一等亲王享有封号的侍妾共计十四人,分别是侧妃二、世妃四、王嫔八,下等姬人则无定数。齐奢本有侧妃二人,但其中之一的冯氏在早年世妃香寿借孕夺宠时遭其奶妈姚氏的毒杀,只剩下顺妃一位,世妃香寿也为此受罚,多年来形同被打入冷宫,世妃位上也就只余下容妃与婉妃二人,八王嫔之位则被世家出身的侍妾占去其七,林林总总算下来亦有十人之多。这十人每日清早皆要来伺候詹氏用早饭,称为“尚食”。 故此,以顺妃、容妃、婉妃三妃为首,加上七位王嫔与各自的使女,众人一大早就在风月双清阁的寝殿内静候着,满室充溢着脂粉香。 一时,后堂中两名小鬟曼步而出,合施一礼,“各位娘娘、王嫔小主,继妃娘娘起了。” 在座的诸女纷纷立起身,鱼贯而入。内室中,詹氏南向正坐,身罩珠缨披肩,一袭满绣仙鹤的长褙,头上除一对银镂珠穿的鹤簪,只戴一条梅花珠链抹额,极尽清简。 “各位妹妹今日来得好早,都免礼吧。顺妃,你的喉疾可好了?” 顺妃立在顶前面,一整副点翠嵌宝的翠玉鎏金钿花头面衬着亮闪闪的一对眼,端的是明艳丽质,“托娘娘的福,全好了,多劳娘娘关怀。” 詹氏丰柔一笑,“那就好,今儿雨才停,还有些凉气未散,你路上小心再受了风。好,那就传饭吧,不便累各位妹妹久站着,有什么话一会子吃完慢慢说。” 饭菜由风月双清阁的小厨房送出,由丫鬟先交予队列最末的一位王嫔,接着由这位王嫔转交给另一位册封较她略早的王嫔,如此一人传一人,直至传入内房,再由世妃中的婉妃传到身份更高的容妃手上,容妃又传给侧妃顺妃,最后由顺妃捧着放来食案上。一式的加盖细瓷碗或大尺盘,内中放置有试毒的银牌。 群姬屏立于下,詹氏一人独据正面,举箸进食,直到饭毕漱过口,才又轻展一笑,“好了,我饱了,各位妹妹也不必立规矩了,都去外头坐着吧,姐妹们一块聊聊天。” 下头的顺妃出声笑起来,喉音如唱,“到底是娘娘心疼我们,一顿饭总吃得飞快。” 容妃立在另一边,一套海青色的衫裙,笑靥青春,“你能站了多久,就这样娇气起来?” 婉 妃在其身后,她个子比着容妃矮了许多,极有小家碧玉的韵味,笑着向顺妃的脚底下一指,“你没瞧顺姐姐穿着那年王爷赏她的玉鞋?那青玉鞋底子可硌着脚呢。” 后头的王嫔们都掩口而笑,詹氏也笑着向三妃一点,“你们这几张嘴,凑在一起就没个安静。” 一行人说笑不绝地重回外厅,分别落座。詹氏坐在正中的大榻上,叫丫鬟“把才酿的冰镇樱桃露端来给大家尝尝”,一边自己却接过了一盏清茶,浅啜了两口后含笑发问:“王爷这一程委实忙得厉害,我倒有日子没见着了,也不知最近是哪几位妹妹伺候着?” 大家相顾无声,少顷,顺妃撩了撩耳边的金丝圈米珠坠道:“娘娘既问起,妾妃也有好一段不曾见过王爷了。”她声音一沉,失落之情跃然面上,“只听说上个月还常常去蕙仪王嫔同两位姬人那儿,这半个来月却都是独寝,整夜待在书房里,至于是不是有萃意那丫头伺候着,便就不得而知了。” 随“萃意”二字,容妃描得薄薄的远山眉与婉妃修得弯弯的柳叶眉均微微地一蹙。 “提起那萃意,不过就是个巡警铺把总的女儿,一天到晚倒像个公主似的,张狂得不得了。” “就王爷屋里晓镜她们几个大丫鬟,听说也常常一句话不对,就挨萃意的斥骂。” 詹氏付之一笑,“是,那丫头风风火火的,一副钢牙铁嘴,王爷倒喜欢。” 忽听得“哧”一声,是一位王嫔,尖眉翘眼,手中一柄七彩雉尾扇上下扇动着,“萃意倒也罢了,好歹也是府里的人,妾妃倒听说还有一夜王爷是在外头过的。” “外头?”詹氏的眼神烁动一下,笑意却不改,“哪个外头?” “还有哪个外头?”那王嫔歪着嘴一笑,“槐花胡同呗!”她停下手中的扇,托了托髻边的玉钗梳,“娘娘的脾气也太好了些,就这么纵着王爷的性儿,找机会还该规劝规劝,放着满堂的牡丹芍药,却非去折那墙头的野槐花,说出去到底不雅,也有损王爷的威德不是?” 詹氏以目视将其余诸人一一招呼过去,“还有哪位妹妹对此有话要说?” 顺、容、婉三妃三缄其口,尤其顺妃已是脸色大变,王嫔们也无人接一言,目光惴惴。 詹氏环顾一圈,突然间把手里海涛寿山的茶盏往几上重重地一扣,那“当啷”一声在静谧和悦的晨光中听起来分外惊心。“去年八月十六家宴上我所说的话,在座的诸位妹妹都没有忘,独独你忘了,既然你记性这样不好,就该有件事儿让你牢牢地记住。你不是嫌我脾气太好吗?来人,带下去,把她的全副牙齿一起敲掉!” 那王嫔一下就滑落在椅下,冷汗淋漓,“娘娘,娘娘,妾妃错了,妾妃不该提槐花胡同!娘娘,饶过妾妃这一回吧!继妃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哪……” 她被架在两名太监的手中一摊泥一般被拖走,空留地下的一把羽扇,纹彩辉煌。她随身的两名丫鬟也吓得瘫跪在地,木瞪瞪地流着泪。 詹氏将两手并放于膝面,冷冷的目光由姬妾们的脸上逡巡而过,“王爷焚膏继晷勤政求治,日以继日、年以复年,大家全看在眼内。身为妾侍,不能为王爷解忧开怀已是失于本分,若有旁人可使王爷的心意略舒,你们该庆幸才是,如何反而饶舌作耗、议论生怨?嫉妒之心乃女子之大恶,一切孽行皆发于此,所谓‘矫枉必得过正’,五年前出了一个寿妃已经够了,我不想在诸位妹妹的身上再看见一点儿影子。” 众姬诺诺离座,一同下拜,“谨遵继妃教导。” 正当一室凛然时,小跑进一个身着五蟒缠胸贴里的太监,将手中的塵尾一挥,“启禀继妃娘娘,慈宁宫圣母皇太后派人特赐彩缎四端、金玉如意一柄、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与——”他嘴里打了个磕绊,续道,“寿妃娘娘。” 詹氏的眉额笼上了一层黑,“宫里来的是谁?” “是个脸生的小太监,叫全福,说是赵胜公公的徒弟,以前没来过的。娘娘可要传他进来问话?” “不必了。既是赐给寿妃的,就送到寿妃的院子里去吧,叫她自个叩谢恩典。” “是。” 那太监又退几步奔出,詹氏做了个手势,堂下的众女才一一平身。婉妃一站起,就小嘴一噘,掸了掸手中的一条柳叶合心手绢,“怎么宫里又赏她东西?从五月到现在可有三四遭了吧,前两日还召她觐见,竟要逾越了娘娘你去呢。” 詹氏的面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却单是口气平平地一叹:“龙袍一案也多亏她机警,及时潜入宫中向圣母皇太后通风报信,方能替王爷解危脱困。这些赏赐和加恩是她该得的,以后大家见了她也客气着些,我瞧这位寿妃怕是……”她没接着说下去,只举起手摆了摆,“你们都各自回吧,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随一阵音色各异的“是”,偌大的厅堂里转瞬只余下三四个小鬟拾掇杯盘,另有一个大丫头在榻下静静地打扇。詹氏一手扶额,抹额晶莹的宝珠下,额角有极其细淡的纹,是一位中年女子的富贵与闲愁。 而那使得詹氏烦愁不已之人,却也一脸愁情地困在自己的绣房中。房间里是一色朱红细工的红木家具,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但已陈旧而黯淡。只有纱窗下的一张雕漆桌上摆满了辉煌丽泽的金银锦缎。香寿在桌前纤身而立,雪白绝尘,她身畔的姚奶妈则黑衣黑裙,嘴里说着一口土话,叽叽嘎嘎个不停。 说了好一阵,香寿以叹作答,“奶妈,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姚奶妈也将扬州话改作了半生不熟的京腔,“一定有用。且不说太后赏的珍宝,就上一回得召进宫的荣宠,也够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受的!要不是这样子,周公公还不肯收咱们的东西呢,我一会子就再托人把这些银两送与他。” “可都一个多月了。” “娘娘,你信我的,迟早能行。” 香寿哀哀地望了姚奶妈一眼,终究只一声:“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十 十 似是无限漫长,又似转瞬即逝,一天又近终点。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L-End}。 新月初升,月光自接干交柯的重阴密树间洒落,照见一名行色匆匆的小太监,他手中抱着门簿函牍进了风月双清阁的院门,正要朝上房回事,却被门廊下的婢女轻声拦阻:“有什么事儿晚些再回,王爷正在里头和娘娘说话呢。” 小太监把舌头一吐,退去了廊外。 内堂的红绡明灯之间,齐奢同詹氏对坐品茗。詹氏微丰的脸容上含满了笑意,几乎带着些深静的缠绵,便如松枝上的菟丝花。齐奢则是远松的四季常青,一脸刚正,假如稍见一丝柔软,也不过因为疲累。 他合拳抵在嘴前,低嗽了两声。 詹氏默默地看着,轻轻一叹:“眼见早晚秋凉了,王爷虽向来身子健壮,也不能大意。府里头顺妃妹妹那儿的冰糖枇杷熬得最好,极是滋阴润肺的,王爷去和她讨一碗吧。” 齐奢半欹了身子,把炕头的一只茶末釉贴花枕摩挲了两下,“怎么才说一会子话,你就急着赶我走了?” “王爷久不到后头来,这一回来就在我这里耽搁了半晚上,未免把其他人晾在一边。顺妃毕竟位居侧妃,王爷也该有所顾念。” “我还好些折子没批呢,进来就为了看看你,一会子还得回和道堂去。” “回和道堂的路上不是正好经过顺妃的春和景明轩?王爷就顺道进去坐坐。她那个人爱有个小心眼儿,回头知道王爷过门而不入,不是成心叫她不好受嘛。” 齐奢偏脸望了望詹氏,就点点头表示同意。 詹氏一笑,转脸向下头交代道:“瑞芝,去叫人把那两盏大水晶玻璃提灯拿出来给王爷照着轿子,别又像上回似的,轿夫让石子绊了脚,险些把轿子弄跌了。” 大轿出了院门,便向顺妃的寝殿而来。 下了轿,齐奢却见除了顺妃,婉妃也自廊下款促着湘裙,同把他迎上殿。顺妃云鬓半卸,只横着抹金嵌宝四季花钿,婉妃却是粉面梅妆,装扮得一身华彩,各自婆婆娑娑地一礼,“妾妃参见王爷,王爷万福。” 齐奢含笑落座,将手抬了抬,“都免礼,我倒来对了,刚好婉儿也在这里。” 顺妃跟着他在大榻的另一头理裙而坐,冷声冷气道:“长夜孤寂,我们姐妹常常在一起夜话排遣的。只是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王爷也有工夫想起妾妃来了?” 丫鬟搬来了一张紫檀绣椅摆去榻边,婉妃就在椅上坐下来,把一条双凤压花的手绢往嘴边一掩,“王爷不来顺姐姐抱怨,来了还抱怨,王爷你快哄一哄。” 齐奢只微微一笑,“朝中事情太多,好久没空过来,我知道你惦记着我,所以特地来瞧瞧。” “说得可真好听,‘特地’?多半是从继妃娘娘那儿去和道堂,路过妾妃这里吧。”顺妃耷拉着两只方方正正的大眼睛,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你这人简直岂有此理,”齐奢笑着接过侍婢的奉茶,拈着盖盅轻吹了一吹,“可不是才婉儿那话?不来你抱怨,来了还抱怨,就没一点儿好脸色。” 顺妃尖诮一笑,“妾妃的好脸色值什么?出了这门,外头有的是好脸色,只怕王爷看也看不过来呢。” “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气啊?要不这么着,今儿我且把公务放一放,刚好婉儿在这儿,咱们再把容儿也叫来,四个人抹雀儿牌。等你赢够了我的钱,气也就消了。” “才还说‘特地’来瞧妾妃,一转眼就成来抹雀儿牌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顺妃把脸掉向一旁,“虚情假意地问什么呢?又不是妾妃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重,令齐奢一下子就板起了面孔,“婉儿还在边上呢,我也低声下气地给足你脸面了,你可别不识抬举。” 婉妃赶紧立起身子来,软语喁喁道:“顺姐姐这一阵想王爷想得苦了,才当着妾妃的面儿说着说着也要落泪,不过是向王爷耍耍小性。继妃娘娘以下就属顺姐姐为尊,王爷也是格外娇惯姐姐的,让她两句也就完了,怎么倒真和她怄起气来了?” 齐奢强抑着脸色,短短吁了一口气,“我一片好心原是为大家取乐,她倒处处给我钉子碰,说一句驳一句,算是哪出儿?” 顺妃眼望着一隅的某只青白梅纹瓶,淡淡接过了话锋,“王爷的取乐原和别人不同,妾妃们坐在一块说说话就是取乐,王爷却要吃喝嫖赌门门都到才算是取乐呢。” 婉妃的眉头一牵,“王爷,姐姐她——” 齐奢早把手一摔,手里的茶盅在地面上泠然飞溅成瓷片与水花,“既这么说,你这里又不能供我 吃喝嫖赌,我也不必待下去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守在殿外的数十名侍从蜂拥着跟上,便如一阵狂风卷落叶似的,大轿瞬时就去远了。 双妃在殿前屈膝恭送,婉妃先直起身,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埋怨:“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人盼来了,又几句话就给气走,姐姐你何苦来?” 顺妃也摇摇摆摆地站直了,深垂的睫毛上闪烁着点点莹光,“今儿尚食的时候你没听见吗?王爷又到槐花胡同去了!前朝忙成这个样子,把我们全丢得冷冷清清,却还牵记着那小班倌人,人在这里心也不在,我留他干什么?” 婉妃把头摆一摆,微微地叹息一声。 另一边,齐奢的大轿早沿着一路上的石柱铜灯去向和道堂——堂前的白匣与朱笔。 旁人是照例不准逗留的,齐奢自己拿手在脸面上干抹了两把,在书桌前坐下,伴着轩窗的一池蛙鸣,将密折一本本地拆开来看。有的看过就搁在一边,有的却提笔批答,或寥寥几字,或长篇累牍。小半个时辰后,批过的折子均已整整齐齐地摞在桌角,未阅的只余下最后三两本。 齐奢抽出其中一本,一手悬笔,一目十行地看着。越看,他的眉就拢得越紧,末了,直接就将那素纸奏折远远地掷出去,“混账东西!” 守在门边的周敦听见了动静,抻头瞧一瞧,赶紧踅进来把摔在地下的折子捧回,满面堆起了巧笑,“爷先歇歇,吃点儿东西再看,要不一饿,更容易着急上火。” 齐奢也不置可否,只往后头雕花大椅的椅背上一靠。周敦就向外喊一声:“传饭!” 帘外香风细细,一转眼便听得环佩叮当,进来的是大丫鬟幼烟和萃意,一人捧盆,一人捧茶,弱柳扶风地来至齐奢面前。幼烟打了毛巾,轻柔地替齐奢擦脸抹手。萃意放了茶在桌上,又由袖中摸出个捏丝戗金的小圆盒,打开盒盖挑了些薄荷油揉开,唤一声“爷”,动手替齐奢按压着他两边的太阳穴。齐奢闭目养神一刻,忽地一掣身扯开先前那折子,捞过笔就写起来。 这时已有数名侍膳太监端着一张膳桌,外加一抬朱漆食盒进门安设,周敦不出声地打发了他们,亲自挑选两样小菜摆来书桌上。四溢浓香一下子飘出,齐奢住笔,接过了银筷。 他面前是一道南瓜雪蛤,南瓜挖空了雕作菊花,花芯是一捧晶莹的雪蛤肉,间以杏仁、酱汁淋漓出一幅高岗秋景,盛放在象牙盘上,乃“金盖覆牙柈,何为心独愁”{L-End}的意境。另有一道盛在黄地粉彩细瓷碗里的玫瑰花汁炖鳘肚公,配菜是两束小青菜,菜茎尖尖地拿鱼胶裹了,两边各点一粒细芝麻做眼,上挑一根红玫丝为冠,竟是对活灵活显的小鸳鸯,拖在浓汁里的菜叶便是鸳尾,一只前一只后,追逐戏水的模样。齐奢一壁伸箸,一壁失笑,“今儿小厨房倒有点儿意思。” 周敦在旁边也嘿嘿地笑一声:“爷好歹露了笑脸了,这一片心也算没有白费。” 齐奢朝他一瞥,手就停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周敦故作憨态地挠了挠后颈,“才侧妃娘娘不是惹王爷不高兴吗?有人听说了心疼,说王爷这些日子辛劳过甚,饥一顿饱一顿的,心中再不痛快更吃不下东西了,所以亲自掌厨,望王爷胃口好些,能多进些饭。” 齐奢的心中已有八九,将指间的银箸一放,“谁呀?” 周敦窥着主子的脸色,大胆开言道:“世妃寿娘娘。” 服侍在侧的幼烟和萃意都呆了一呆,尤其是萃意,直了眼向周敦瞪来。周敦则不紧不慢地继续:“娘娘倒是跟奴才千叮万嘱来着,不可多嘴告诉王爷,怕王爷知道是娘娘做的,扫兴不吃。” 齐奢顿了半刻没说话,随后,手往高里微微一扬。 书房后,有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正是专供摄政王夜间饮食的小厨房。房门“嘭”一声被人撞开,连慌带喜闯进来了姚奶妈。“娘娘,娘娘!”她一手摁着胸,一手紧向后指着,“王爷朝——”话没讲完,已惊得两腿直跪下去,“王爷万安!” 仆妇间,一道鹤立鸡群的丽影向后别过脸。香寿的两手揿在一小盆参汤浸泡的嫩豆腐里,双目怔望着立在门后的男人,忘记了跪拜,亦忘言。 齐奢也不怪罪,单望着她轻轻一句:“洗洗手,跟我到茶厅来。” 等了不多时,香寿就随后而至。姚奶妈把她稍往厅里一推,便向齐奢一拜而退。齐奢很友善地笑了笑,“坐。”香寿答一声“谢王爷”,在五步外一张太师椅上垂面而坐。 茶室温馨的暖光使齐奢再一次记起这个他几乎已忘记的女孩子有多美,哪怕以他见遍了百媚千红的刁钻眼光也没法挑出她一丝半毫的缺陷来。尤其是眼下这副模样:淡扫蛾眉,丰腴的乌鬟 间单一支寒鹊争梅的碎寒金流苏钗,斜插着一把小金梳,一条绯色八幅裙绣着些星星点点的蟹爪菊,裙面上摆着葱白细长的一双手,眼神则躲在重重的睫毛后,似半掩在蕉叶间一匹惊怯的小鹿。 鹿吻自叶间羞腻地探出,香寿望过来,两颊已晕红,“王爷尽这么瞧着奴婢做什么?” 齐奢难捺地有些心猿意马,摸了摸鼻棱一笑,“好久不见,瞧你长高了许多,也愈发标致了。” “是久,”她也笑着,颧腮的羞红却爬上了眼轮,“三年又一十七天。” 一提醒,齐奢好似有几分印象。上回大概是阖府姬妾替他庆生还是什么的,隔着大老远瞥见过香寿一眼,而隔得更远的则是他们曾共度的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她那时候有多大?十四?十五?还没他肩膀头高,被放在一张拔步床的鸳鸯被内,眼神与肉体干净得令他呼吸骤停。那一个半夏,他眼看着她微贲的幼乳在他手中花一样绽放,成为一对含苞待放的真正的女子的乳房。她把又细又软的手臂圈在他颈上,不知天有多高地要这个、要那个,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依允,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可爱的、理应得到许许多多宠溺的孩子。他赏赐她、册封她,把她像飞鸟一样抬上了九天,然后当她的错误终于触及他底线时,他松开了这一只根本不会飞的鸟,让她狠狠地一落千丈。他可以容忍一个孩子任性、撒娇、耍心眼……却无法容忍一个孩子在他的背后草菅人命,再接着在他面前大瞪一双无辜的眼睛。 既便如此,今日再见,齐奢的心中还是涌起了一股淡淡的难受。自小生长在女人明争暗斗的后宫中,他见惯了鹔鹴换美酒,舞衣罢雕龙{L-End}的失意,贵为皇后的母亲也因不得宠爱而郁郁而终,对香寿这样一个本就出身卑贱之人,失宠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她一定被其余的姬妾取笑过、羞辱过,被自己人怠慢过、埋怨过,需要偷偷地去当、去变卖,才换得来下人的一丝好脸色和一顿像样的饭菜。生活的艰辛把当年春风得意俏丽飞扬的小女孩,变成了眼前这个浑身都充满了拘谨和不安的女人。 香寿的故事本应到此结束,如每一个沉入了冷宫的女子。齐奢清楚,她之所以还能够再一次出现,无非是因为——“龙袍的事,”他十分诚挚地说,“全多亏了你,我回来这么久还没亲口跟你道谢呢。” 香寿的泪意更重了,只拿两手把腰间的丝绦缓涩地搓弄着,“奴婢不敢居功,都是王爷洪福齐天。” 齐奢略带怜惜地睇着她,保持着微笑,“你为了进小厨房贿赂了那些奴才们多少银子,明儿自个去账房支。” 香寿的两眼惊窘地睁圆了,简直楚楚可怜得动人心魄,却看对头只平常地叹一声:“寿儿,以你我往日的恩情,我能给你的只有衣食富贵,至于再多的你就不用想了,也什么都不用再做。天晚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人还没离开,香寿就已看不见他了。视线直被整个地吞噬,有个大浪头拍上来,是她自己的泪,猖獗地在一张昔年宠冠三千的面孔上倾泻着君恩似水,一江春水向东流。 周敦守在厅外,一见齐奢独个走了出来,不知所以地摸耳挠腮,“王爷,今儿——,那个——,不叫世妃娘娘侍寝啊?” 齐奢睰他一眼,“我不叫她侍寝,你收人家的红包也不用退,急什么?” 周敦臊笑,“嘿哟,爷,您都说得奴才不好意思了。” 齐奢悠悠一叹,微带着怅然,“你回头盯着,世妃份位上该得的月例银子都按日子发给她,别叫人克扣,跟继妃也交代一声,说我的话,叫照拂着些,不许再给她委屈受。” “是嘞!爷您瞧,奴才这份红包还是没白拿的。”周敦得意一笑,又放低了声调,“那,晚上侍寝,爷的意思是哪位主子?” 齐奢把头一摇,“不用。” “那就还叫萃意大姑娘?” “不用,谁都不用。” “我的爷,您可连着半个来月都是独寝,盘古开天地再没有的事儿!” “那又如何?眼珠子瞪那么大,见鬼了?” 周敦滴溜溜的两眼笑得冒精光,“不是见鬼,是见着啥叫神力无边。怀雅堂那位娘娘可真是活观音哪,爷您这就立地成佛啦?”笑不唧唧地头一缩,又在腮帮子上轻拍了两下,“不劳爷动手,奴才自己来,哎,抽你这张贱嘴巴,贱嘴巴。” 齐奢笑骂一句:“猴崽子。” 呵呵一笑后,周敦赶上前半步,手托着齐奢的前臂步下玉阶,“我的爷您慢着些,对了爷,奴才今儿下午又亲去如园瞧了一趟,整修得差不多了,估计九月就能入住,到时候爷就不用再成天两头跑了……” 人影步步地淡却,夜深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十一 十一 接下来的一夜,是一盏小小的镏金铜桌灯,低照云鬟,暗度麝兰。蜡花儿一剪,莹莹的光亮直沁人心。 小巧精致的罗汉床上,青田放下手内的小灯剪。那仿佛纠缠了她一生一世的哀苦都似一只干瘪的茧从她身上片甲不留地蜕却,她背后新生出花纹艳丽的翅膀,全世界的花都为了她开放。她看起来仍是脆弱而单薄的,却是一只蝶的脆弱和单薄,似乎随时会萦风起舞、翩翩动人。身上一件青粉色旧裳,发中几枚玉花钿,长眉弯目地浅笑着,从几上的玛瑙碟里拣过一只无籽贡橘慢慢地剥,柔态在眸而情意盈睫。偶尔抬一抬眼,注视着彼端一副大煞风景的吹胡子瞪眼。 “所以我昨儿晚上一瞧,气得就直接把折子给摔了。哎你说,一撮回回作乱,我让他督军入南阳府,又赏他钦差大臣之衔,又赏他专折奏事之权,够对得起他了吧?嘿,结果人家的第一道密折就是跟我陈情,说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带兵剿匪就呼应不灵,招兵粮饷都不凑手,非得一实缺封疆不可,明目张胆地跟我讨封。照他这么说,以后我派兵到哪个省,就得先换哪个省的督抚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青田笑得比手中的蜜橘还甜,听齐奢在耳边聒噪着。如今他几乎天天都会来看她,忙得很了,也定会派个人来告诉她,明儿一准儿来,来了什么都同她说,包括这些无聊的军政之事。久经风尘如她,熟悉这小把戏,就跟自己拿美色来卖弄一般,男人爱卖弄的就是这些事。因此她也只似一位观赏着心爱的女子在镜前插金戴银的情郎般,半赞叹半宠溺地,观赏着齐奢用那些字词间比金银更加沉甸甸而富有光彩的权力自然而然地装扮着自己。曾几何时,另一个男人也在长夜里,对着她拿才华来梳妆打扮——呵,谁稀罕想起另一个?当这一个,就在灯火阑珊处。 爱意澎湃叠嶂地涌起,青田但觉眼际已潮了。垂目将橘上的筋丝也一 一去除,含着笑送过来。 对面那不解风情的,囫囵吞枣后桌子一拍,“这匪,爷还不用他剿了!” 青田轻敛了笑,爱色却敛不住,细声慢语道:“撤了他,再换个人就是了,刀枪无眼,何必非得亲自上阵?” 但瞧其缱绻饧然之相,齐奢心一酥,这次没用手去接青田递上的橘瓣,而是用牙齿;果肉一破在嘴里,难免口甜舌滑,“跟你交个底儿,自打那天晚上咱俩和衣而眠,到现在爷就盼着什么时候脱了衣裳一块睡觉,再没碰过其他女人。偏你这小病秧子,害得爷一身劲儿没处使,再不许出去打场仗疏散疏散,非得憋出人命不可。”说得此般露骨可恶,肯定就只能换来一声啐。他笑着攥过了她的手,“说正经的,再过一阵子的确有场恶仗要打,正好趁这回用几个小毛贼先练练手。哟,怎么了这是,嗯?” 在他暖热的掌心中,青田摇一摇头,尝试用嘴边的笑来赶走眼底的泪红。耳下奶白的珍珠坠,温光素素。 齐奢只道她恨别,带笑相慰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我肯定凯旋归来。你好好地安心将养,我一回来就来瞧你。” “后天走德胜门出城?” “嗯。” “我去送你。” “甭了,大军出城,怕是少不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挤得人山人海的,我也瞧不见你。” “我早早去,立在顶前面,你一定瞧得见我。” 齐奢笑了,探身在青田的额心一吻。 趁前一段政局动荡,河南地界的回子们纠集甘陕同族屠杀汉人、抢掠作乱,中央应激迅疾,由摄政王亲出讨逆。举兵之日,京师九城夹道围观,连同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们都三求四请地央得家人带出来,只为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但见军容如火如荼,赤红流苏、明黄镶边的大纛旗足有两丈多高,四面金鼓旗、翠华旗、销金 旗、金锁、卧瓜、立瓜、锁斧……正中的大元帅韵度岿伟,矫然不群,一身紧束银甲,大红色的盔缨腾跃如蛟龙,飒飒飘扬在风中。 风穿越了人群,吹过一尾红裙,将裙间的细褶一一拨过,拨动了其间一坠坠小银铃,翻飞了一身的乐声清扬。金线密匝,堆珠漫撒。这醒目得几乎刺目的大红盛装,令青田在一整座黑沉沉的人海中像破雾的艳阳那样清晰。齐奢的目光觅到她,他只隐约看见她举起手朝他摆了摆,但却万分清晰地感到一根丝,就在她指尖,随每一细微的动作缠绕着他的心。齐奢知道她无法看见,可还是对青田笑着点一点眼睑,甘之如饴地把这根丝的另一端,在自己的心头系成一个羁绊。 离人终于去远,告别的指尖一根根收蜷,有如合起了花瓣的睡莲。青田将手放低,满面的珠泪无线可收,人却有捆有缚,往来不自由。 登香车,返绣阁。暮云扶了青田入房,一厢为其换妆,一厢为其缠绵别离的泪态而偷哂。可不虞一转眼,却见青田的双眸仍隐隐泛红,目光却已冻绝。 “去请冯公爷来。” 手里还捏着才脱下的华服,暮云僵在那里,“冯公爷?” 青田自己解去了项上的一串金珠链,卸掉了头上的五彩额冠,“怎么,不认识了不成?听说老头子做了新科的花榜状元——雨花楼的鲍六娘,常在那里住局,你去雨花楼堵堵门,八成就能堵到。” “可请他做什么?” “做花头。” 暮云登时惊骇交加,“姑娘,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一年多没开张了,三爷这一走,你更该杜门绝客才是。” “今日杜门绝客,”淡笑着,青田摘去了发间的最后一支红玛瑙双喜簪,“昨日的我,就不再是娼妓了吗?去吧。” 一知半解的暮云把手内的红衣攒弄着抱做一束,想了又想,到底是心一横,转头出去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十二 十二 两刻钟之后,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响,来的却并不是冯公爷。原来暮云留了个心眼,并不曾往雨花楼去,而是先悄悄摸去了段二姐的房中,这般一说。二姐听了,直接就冲来青田的房间,一条狮子滚绣球的宽襕裙气鼓鼓的,大波大浪的起伏不定。 “我的小祖宗,妈妈到底是啥地方对你不住,你死要同我做对头?以前打着骂着才肯拉下脸请一次客人,如今生意也不做了,却突然把这份心肠给热起来?你也不想想,回头再叫摄政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好?伤了那位的面子,掉的只怕是妈妈的脑袋!” “这有什么,妈妈就急成了这样?”青田吊儿郎当地歪攲着身子,拿起长长的一根香箸伸进青绿彝炉里头拨香,“我自有我的道理。叫外头人说起来,咱们这行当必是窑姐儿命苦、老鸨子心黑,可谁又知道当鸨母的难处?妈妈把我们买进来时,不过都是些七八岁的黄毛丫头,不说请人教书授艺,就是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也得一笔,养到十几岁才能开门做生意,又不是个个都是吃这一碗饭的料。就说我们那一拨子,也就我和惜珠妹妹还算争气,蝶仙她们几个总是好不好坏不坏的,也就勉勉强强能支持着开销罢了。小一点儿的里头,照花倒上路,偏又摊上这一阵清算乱党,吓得她几个大客都不敢上门。妈妈新买的这三个小丫头怎么着也还得几年才能出道,这阵子养在这里却是白白多了三张嘴,只出不进的。我虽说生意不做了,可人还在这院子待着,青红皂白全看在眼里。自打去年惜珠妹妹过身,情形就大不如前,我又白白歇手了这许久,这一年的进账连往年的零头也赶不上。《蕊珠仙榜》就不用提了,这一节的《十二花神谱》可有段家班一个名字没有?原本咱们的生意是数一数二的,现今就不是倒数也所差不远。妈妈镇日里还要摆架子、撑排场,就说东花厅新打的那一套花梨家具得多少钱?我前 一晌又闹了病,天天把人参、燕窝当饭吃,不也是妈妈打自己牙缝里抠出来的?来来去去,还不都是淘腾老底子。巡警铺的档头又换了新人,馋狼猛虎的,看三爷登了咱们的门,倒以为他贴了多少东西给咱们似的,份子钱抽得更勤更狠。算起来这些个女儿里数我是个大的,这样的艰难时节哪儿能不替妈妈分忧?” 段二姐把青田这话听在耳内、感于心头,唏嘘不已地嗟叹:“好女儿,要不说你懂事,就你是妈妈的心头肉。你这份心妈妈领了,这件事可万万做不得。当初是三爷亲自在我这儿开的口不叫你接客,你背着他兜了人来——先莫说人敢不敢来——赶明儿三爷找上门,你妈妈的老八字儿可就不大靠得住了!” 青田满不在乎地笑笑,“三爷当初开口,其实是我那阵子不想做生意,怕妈妈不肯,央他帮了个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妈妈想想,他若当真稀罕我,早把我赎出去了,还留我在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做什么?不过就是没见过窑子里的浪荡风光,图个新鲜罢了,哪就肯真为了我这样的人捻酸动气?” 她一头说着,把铜箸往炉口上磕一磕,那声音冷硬坚实,如心如肠。“再说了,他又不算做我的生意,既没摆过一回酒,也没摆过一场牌,回回来之前还要清场,倒耽搁了多少正经主顾。虽也出手帮衬些,可不过是杯水车薪,给多给少谁还敢争不成?再退一步讲,就是三爷哪天正正经经做了我,妈妈还找这位讨局账去?” “嘶,这——” “妈妈你且听我的,说三爷是笔赔本买卖,倒也是,倒也不是。那苏浙酒肆他吃过一回,一夜间还翻了三倍价呢,慢说他混了一年的女人了。这女人的身价高低原不在美丑妍媸,只看睡她的男人是谁。说句村话,我现在在外人眼里头可是‘禁脔’,哪个不心痒垂涎?一准儿个个赌命吃河豚!趁三爷这一段不在,妈妈你但管悄悄把冯 公爷请来,他老人家最是个挥手千金的,你要往常十倍的价码,这个回头客他也当定了。到时候只在我屋子里偷摆上一台私席,别往外声张,三爷远在疆场前线哪里就得知了?就算得知也不一定当回事儿,就算当回事儿问起来,我也有话回他。” 一席丝丝入扣之谈,顿把段二姐撩得心痒不已,“哟,这,怕是不妥吧。那要三爷真问起,乖孩子你可怎么答他?” 青田飞眉而笑,伸足踢了踢脚边的一只银痰盂,“嗐,自小妈妈教我的,倒要反过来问我?无非就是装装狐媚子、扮扮可怜儿,平常是没缘由张口的,刚好趁这机会表白表白。三爷若眷着我,以后自会叫妈妈的手头宽裕些,若恼了我就此翻脸不来,我也好敞开门做生意,光明正大地赚钱,老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耗着,倒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反正我全是为院子着想,妈妈若不同意就罢了,我也省得吃力不讨好。只是前儿我看小赵坐在外头替他们掌柜的等首饰账,妈妈不知怎么东拼西凑,老半天才打发了他去。再这么坐吃山空,怕连这个中秋也难过。” 段二姐终是不敌诱惑,拳一捏脚一跺,髻边的一枚骆驼献宝鎏银分心{L-End}坐卧有势,峰回路转。“好,就照我乖女儿说的办!只是这事儿还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呵呵,仔细想想竟也不妨,莫说三爷且回不来,就他回来,每次到咱们这儿之前也有人通报,哪怕你屋里真坐着人,快快请走了就是,万不至于面对面撞见。三爷事后万一要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乖女儿你就放出手段,照你才说的好好哄他一哄,也就混过去了。” “正是妈妈这话,我哄男人有多在行,妈妈你还不知道?放一万个心。”青田媚仄仄一笑,把手内的铜箸往炉里一块被烧得黑中透红的香饼狠命戳去,戳个烂碎。 她的心是乌黑的,她的心是火红的;她的心,是粉碎粉碎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十三 十三 该夜,冯公爷就接到了青田的秘邀,似一条闻到肉香的狗,直接抛下了怀内的鲍六娘,屁颠屁颠赶了来。坊间传得绘形绘影,他自是早晓得旧相好跟摄政王的艳闻,因而得以再度接手,更觉着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日日只在怀雅堂寻欢作乐,花在青田身上的费用,全槐花胡同的婊子们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青田虽陪在冯公爷的身边,心思却如一片翻飞的叶,全不为这朽木一般的老迈之躯稍作停留,只一刻不停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不是齐奢,是乔运则。纵然热恋时分,青田也不曾如此地想过乔运则,确切些,是“思考”过乔运则。她甚而已冰释前嫌地原宥了他,缘于她从未似今日一般,透彻地理解他。 是啊,比如一段青春黯然地老去,或正盛时辉煌落幕;比如放一具尸身被虫鼠啃蛀,或在烈火里炼出舍利。孰残忍孰仁慈,一目了然。为何非得眼看着一件美好褪色、枯萎,当明明有法子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在她,这就是生命里的最美好了。她所爱的人也真挚地爱恋着她,以心印心,还不及接触她早已腐坏的肉体,不及在俯上她的一霎联想起很多曾在过去这么做的男人。接下来,就是猜忌、争执、厌恶、抛弃,这是一场无可更改的、铰上了齿轮的败局。永别的一天是个预言,他在万人瞩目中高不可攀,而她,仅是依靠着一身艳装才可在尘埃般的人群中吸引他注意的尘中尘。路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着:“瞧啊,仗着貌美穿得这么扎眼,难道以为摄政王会看见她选去做王妃吗?”——当一个人期望让另一个人看见都会被认为是痴心妄想,那么他们间怎么可能有什么?但青田自觉有的已足够了,因为他在人群中独独看见了她——她可以确定,也可以想象出自己当时有多美:滚滚人海上的一粒红,宛若一位被放逐在海面上、用以祭神的新娘。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地感激他,他让一则烂泥里的生命怒放出如斯璀璨的光华,当下,该她报偿他了。命运从不 曾予以她的女子的贞洁,她会用死亡来还给他。 泪湿鸳枕,青田在被一刀一刀地杀害着。不,是她在杀,学习她睿智的旧爱,在一切都变质之前,杀死新欢。青田不奢望齐奢会懂,但这千真万确是爱,她是这么深沉地爱着他们间的爱,以至于,需要亲手杀死它。就这样,以压迫在身上的这具汗腻、油臭、沉重如现实的一堆皮骨作证,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烂泥里来的,躺回到烂泥里去。 夜暗如晦,鼾声响起了,赛过了隆隆的炮火。青田披衣下床来在外间的书桌前,借着油灯的一拢暗光,一遍遍一张张地反复书写着同一个字:安。每一张纸都被泪雨点点地打湿,但那泪眼中,却始终蕴着和煦而温柔的笑容。有生以来,青田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安”,只因着屋檐下,有个为他而守候的女人。 全胜的消息传来,是八月底。摄政王亲军所至如履平地,数十名匪酋被生擒,整个关中地区的大规模回乱被彻底剿治平服。班师回朝已至九月初,朝廷少不了大排筵席、劳军庆功,内外欢腾一片,只有身为主角的齐奢满怀心事。 早就有细作向他告密,说是他走后的当夜,怀雅堂的青田姑娘就开怀纳客,这两个月更是行为不检,常有留人宿夜之举。齐奢开始还只当是谣言,笑而不信,可接二连三传来同样的消息,由不得他三人成虎。这虎在他的心头辗转翻腾,是被撕噬的剧痛,亦是噬人的狂怒。直到回京后的第四天,他才鼓定了决心当面对质,便也不使人通传,直如突袭敌营,神出鬼没地杀奔而去。 多年来,齐奢早已对少时留下的残障习以为常,从不觉有甚不便,可今夜他却对那迟钝的右腿分外敏感,只恨它拖累着他不能够再快一些,但又盼望它拖着他再慢些。战场的烽火与硝烟中,他每晚每晚孤身躺在冰凉的帐内,都用一颗火烫的心无数遍描摹着与青田再会的场景:她将喜出望外地接迎?或冷若冰霜地惩罚他的迟到?那也没关系,他会好好地哄她,惜字如金的 嘴巴说出一打一打甜蜜的傻话来。他是这样心甘情愿在她跟前当一个傻子,却不可以接受,她真把他当傻子。 齐奢终于步履沉重地踏入怀雅堂,守门的几名护院一见到他的表现将其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打破。在何无为的号令下,侍卫们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青田的房间,封锁住所有入口,不许任何人通传消息,周敦伸手推开了房门。堂屋里,暮云正领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手一抖,竹绷子就掉下地,半个字未叫出,已被几名太监拖出了屋去。齐奢目无表情,排闼直入。 里间没人,只散着台吃剩的酒饭。进间的卧室门帘低垂,帘边挂了只夜来香编的新鲜花篮,浓甜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胀。一缕低低的歌声从帘缝里漏出,唱的是什么“罗衫袖”、“身子瘦”……齐奢就站在帘前,一动不动地听着,听着那令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声音把一段悱恻哀婉的调子唱得轻佻不堪,不时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声。随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嗓音响起,又衰老又粗鄙的嗓音:“摄政王已经回朝好几天了,约莫也就是这两日就该来你这儿了,等你一见他,怕也就把爹爹丢到脑后去了,唉……” 接下来齐奢的心猛一跳——她说话了;她说,又腻又涩地说:“爹爹这叫什么话,我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我跟着爹爹多久,跟他又多久,能有什么情意呢?不过那人的地位放在那儿,不得不聊作敷衍罢了。嗐,说这个干什么,好日子也不多了,咱们得乐一夜且乐一夜吧。爹爹吃了这杯,我给爹爹再唱支新曲儿。”说完,小曲就一抑一扬地飘出来,字字清玲:“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咿喂子哟一片汪洋。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咿喂子哟萌芽上长。三月里来清明节,桃花开来杏花放,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夏日天长,庆赏端阳,咿喂子哟暑热难当。八月十五敬月光,姑娘二人把香降,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唱到冬来飘雪时,齐奢动手掀开了门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六章 点绛唇_十四 十四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好一些:青田的那张红木床是空的,和床正对角的楠木炕上摆着只执壶与一对杯,其中一只酒杯被青田掂在手内,人笑偎着一个老叟,笑喂着。 过往的年月,刀和枪都曾刺进过齐奢的身体里。而今他知晓了,假如受伤的部位是致命的心脏,会作何感受。 先瞧过来的是冯公爷,老眼昏花间,只望见一位陌生男客,登时怫然作色,“你什么人哪,出来玩的懂规矩不懂?别提青姐儿现在不做生意,就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明看房间放着门帘就往里闯的道理。滚出去!” 少壮之时,冯公爷也做过两任阁臣,却只嫌劳心费力,早早就辞了去,坐拥祖上的爵衔巨资,享尽人间的清福与艳福,单只在年节时才与一众贵族入宫朝拜,前后也见过摄政王数回,但殿庭深远,真颜模糊,且又不敢直目瞻视,哪里瞅得清个子丑寅卯?故而对面不相识。直到那不速之客径直就往里走来,冯公爷见其步态微跛,方才醍醐灌顶,自个的腿脚立刻不好使了,直接从炕上滚落在地下,手抖须颤,“老朽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叩见摄政王爷……” 所幸摄政王并无怒颜相加,只不过也从牙缝里淡淡地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冯公爷四肢着地爬出了屋子,屋内一时间静寂得怕人,仿似能听到透幕的晚秋清寒一滴一滴地渗进来。 这样的微凉中,青田只穿着件山茶黄小紧身,下头一条油绿绸裤,孔雀绿的绉绸汗巾子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顿了一霎后,她从炕后抓过件对襟小外卦披上了肩头,又一面探脚去勾金踏凳上的云丝缎鞋,仪容不整地下了炕。“三爷来怎么也不先捎个信?白唬人一跳!” 她在说谎,血淋淋的谎。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段二姐不清楚,她清楚,镇抚司的耳目们都有多么神通广大,在齐奢出征之际不会不替他盯着她,她在他背后干下的一举一动、丧德败行,想必他已全部都了然于心。这难堪的重逢,青田已在自己的内心演练过百千回,所以她的心此刻从容而冷静,静得活像一块死者的尸身;但她的人却在栩栩如生地发着臊,臊得直要捧住脸,讪笑着望来。 齐奢亦幻亦真地瞅着眼前人,自己能够听到一个受重伤的、全然已哑却的男声:“青田,我打过很多仗,也命悬一线过很多次,所以常常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只有这回在沙场上,我头一次不为这念头而瞧不起自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正大光明得伤不得死不得,有个我在乎、也同样在乎我的人一心等着我平安回来。这件事,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岔子,你告诉我。” 青田思索片刻,就收起那虚假的笑容,拿小指剔了剔唇边溢出的胭脂膏子,极细极红的质地色泽,映着她大敞的领口内隐约露出的一根肚兜丝带。 “青田是在等着三爷回来,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相信三爷也一定体味颇深。此间并非是凤阙宫掖,而是销金窝,青田也不是什么红闺秀质,向来就只知道以色事人、缠头是爱,有钱,就有情。随便哪个男人,管他老也好、少也好、俊也罢、孬也罢,只要进了我的屋子, 就是我的客人,对客人就得周周道道、熨熨帖帖的,客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也不为别的,就为挣的是这份把势钱。钱哪,真是个好东西,等着人哪天丑了、老了,男人们都走光了,只有钱能留下来陪着你过后半辈子。青田的前半辈子都是这么个过法儿,也只会这么个过法儿,但凡是一天没见着男人、没见着钱,我就心慌得很。叫那老东西来不过是诈他点儿油水,如今三爷回来了,给我的还能比他少吗?我还要他做什么!说来说去,还要怪三爷你自己,事先不知会一声就这么闷头闯了来。你们男人家的嫉妒心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我不过是逢人作戏,可三爷瞧见听见却是一样的不舒坦,白受这冤枉的难过。好了,别生气了,有这工夫倒不如——” 青田的话顿住,人也顿足在齐奢跟前,拿右手的食指斜摁着他心口,又娇纯、又挑逗地向上乜视着,“想我这些个客人里,只有三爷还没尝过青田这身子的滋味,岂不枉费我对三爷的一片真心?今儿就别走了,让我好好给三爷赔个罪,从头到脚,替您一洗征尘劳苦。” 齐奢彻头彻尾地含混着俯视青田,只见她把一对无邪到煞亮的眼珠子左右探动了几下,就垂下头,笑着用两手牵拉住他的腰襟,低声腻调道:“放心,苦巴巴等了这么久,哪儿能叫你这冤家失望?要做花魁,凭色相和歌艺都不够,青田的看家本领那是有口皆碑。三爷不信,可以把现在天牢里押着的前御史裘大人、尚书柳公子这对‘同靴兄弟’提出来问问,就才那位冯公爷也一准儿会告诉三爷,只用一张嘴,青田也能让他老寿星青春焕发,得、道、成、仙。” 齐奢的面孔已因暴怒而扭曲,巴掌高高地扬起在半空,“你——” 青田稍有一瑟缩,就自己将脂粉匀停的俏面送上前,拭目以待,“哟,我是哪句话没说对,又惹得爷动了气?真该死。三爷若想打就只管打,以前也不是没有客人打过,打得我鼻血流了满床,二回来我也照样是笑脸相迎,何况三爷呢?只要你想,对我干什么都行,我生来就是为了叫男人快活的。” 她仰视着他,鉴貌辨色一番,极妍媚地笑出来,“我就知道三爷疼我,舍不得下手。只是瞧三爷的脸色难看得紧,想来是没什么心情住局了。青田也不敢留,改天等三爷有兴致,随时来就是。那就请您路上慢走,恕我身子刚好吹不得风,就不送了。” 青田袅袅娜娜,自顾自地绕开去,背对着齐奢在小床的床缘坐低。她拽着覆肩的小褂,双手把自己紧紧地围抱,泪水不争气地滥涌而出。即便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也不要紧了,她已然践踏到一个做鞋匠火夫的男人都会有的底线,高尚如齐奢者,底线不可能更低。就是这样了,无可挽回。青田拿牙咬住了下唇,不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不是怕他听到,而是怕她自己听不到。她只想再最后听一次,他独一无二的脚步声——当他离开她的时候。 天长地久的沉静后,是意料之中的动静,但意料外的,那不是远去,而是轻一下、重一下的靠近,每一下都直接踩在她心上。步子在她的背后立定,继而—— “青田,你忒小看我齐奢了。” 有如一万只白鸽同一刻起飞时的巨响,是一种庞然的、神奇的轰鸣。青田眩惑地扭回头,泪颜如殇。 齐奢高高地伫立着,目光俯在她眼底,无悲亦无喜,“我是这世上最富庶的帝国的皇子,一出生,触手可及,非金即玉,我在珍宝堆里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被人们称作‘价值连城’的那些东西,在我长大的地方,统统堆在库房里一箱一箱地发霉。你难道认为,令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会是一名追欢卖笑的娼妓廉价的身体?我只能告诉你,我这双遍阅奇珍的眼睛比最老道的鉴宝家还毒,绝不会看错。这人生半世,我所见过的唯一‘无价至宝’,就连我这个视金山银山为草芥的人,也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捧在手心的宝贝,就在这儿。”他和她面对面地坐下,右手,摁去她藏有着一颗女儿心的胸口。 青田热泪滚滚,却见郑重穆然的齐奢蓦一笑,盯住了自己的手和手底下她丰满的胸脯子,字字千钧道:“这一篇废话,就为这一摸!” 她带着泪笑出来,往他手臂上一拍。 他把手自她的腋下穿出,将她合身拢抱住,嘴唇贴向她耳际,“青田,我从第一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今天你让我瞧见的这一幕,实不相瞒,我在心里早就瞧见过更不堪的。这张人来人往的床,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每次在这儿见到你,分开后想着你还留在这儿,我都心如刀绞。我很想,而且我有能力——只用一句话,就可以随时让你离开这地方,但我始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件能任意摆弄的玩物,也没有任何需要抹煞之处。如果你有打算离开这里,我万分高兴带你走,过去的事情你想讲,我会听,你不想提,我一个字也不会问。我身边有无数的贵妇淑媛,但我从没有像尊重你一样,那么尊重过任何一个女人。你的过去从不是我轻看你的理由,我也从不认为是在拔你出火坑、施舍你什么,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请求你的施舍。” 齐奢把青田的容颜掬在两掌中,绣满了如意的袖口在被她比河流还凶猛的泪流冲击着。他欣欣然笑了,“眼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颗了不起的、把一位皇子变成了乞丐的心,我有幸得到了吗?——点头,该死的,点头。” 青田开始点头,点头了再点头。这一刻是全新的奇迹,她的心,曾被他医好过无药可治的绝症,而当天不假年,这颗心早已寿终正寝,他又以一纸咒语令它死而复生。他不仅是医,他是神。经历着重生阵痛的青田哭出了一辈子那么多的泪,足以一一洗刷掉她每一粒毛孔里的不洁后还有得多,多到可以替他洗脚,再用她的长发来替他擦干。他是教主,她是他狂热的信徒。正是以一名教众属于其教宗的方式,以一个被复活的魂灵属于其神师的方式,自今而后,青田属于齐奢。即便她在九十九地之下,他在三十三天之上,也没有一丝妨碍。 爱,原是通天塔。 岁末之冬,北京城一所最豪华的淫窟里,相拥相吻着一名曾断送妻子弟兄性命的皇族,和一名已脱胎换骨涤瑕荡垢的娼妓。抑或说,一个有过去的圣人,和一个有未来的罪人。更抑或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一 一 怀雅堂从未这般地风光过。 九月十七日这一天,自大清早起,段二姐就再无他事,只管高坐正院正堂,一边捏着把黄铜小锉锉指甲,一边一遍遍地对各路来客重复着:“真!怎么不真?就刚才,摄政王爷已派人把我闺女接进府里去了,哦,不是府里,是王爷在泡子河的别业,就是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园——‘如园’!” 泡子河即元代的通惠河,上游与紫禁城南的金水河相接,流经崇文门东城角这一段的河道景致最佳,故此许多王公巨卿皆在此兴建园林。各园或清幽雅致,或繁复明丽,皆有傲人之处,但其间佼佼者非如园莫属。如园本名“涵碧园”,是近百年前京城第一富豪沈氏一族的宅邸,占地八十亩,环斗水为池,聚拳石为山,覆篑土为台,集山水胜景、峭伟石壁、曲院回廊、萧旷楼轩、田园野趣于一身,又经沈家的世代扩建,乃京中第一私家名园。后因沈家获罪而抄没入官,几经转手,在五年前朝廷册封摄政王时赐给了齐奢。但齐奢顾忌此园乃王家所赐,不愿招来贪图享乐之名,再加上确实忙碌,所以这五年竟一次也没有来过,如园遂成“门虽设而常关”。 这一次开启,是为了迎接一位女主人。 青田从轿中递出右手,由暮云搀扶落轿。她左手里抱着猫,通身一袭牡丹翠叶银罗长褙,在仲秋的深风中飘曳。园中大门内早候着层层叠叠的下人,乌拉拉倒头就拜,口内高呼着:“娘娘万福,恭迎娘娘千岁!” 青田的脸微微地发起胀来,“都起来吧,可别这么叫,我担不起。” 好一阵靴履衣袂之声,众人爬起身,正中一富态男子嘻嘻地笑着趋前几步,“是王爷特特交代下来的,这如园上下都得尊您为娘娘。小的孙秀达,原是王府管家,蒙王爷青眼,特调小的来如园侍奉娘娘,娘娘平日里起居用度有任何的需要只管吩咐小的。这几位——”孙秀达将手向背后一摆,“原也是府中王爷自个的贴身丫头,王爷说娘娘只带了一位随身之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从外头买来放心的丫头,就暂叫这几位大姐儿来伺候屋里。来,几位姑娘们见过娘娘。” 但见数个服色出众的大丫鬟由第一排亭亭上前,挨个屈膝安福道:“奴婢幼烟”“萃意”“奴婢晓镜”“奴婢月魄”“奴婢红蕖”“奴婢紫薇”——“叩见娘娘,愿娘娘福寿康宁。” 青田更觉不好意思,忙把手内的猫交给暮云,低身来扶,“不敢当,几位姐姐快起来。” “哎哟娘娘,”孙秀达把两手往大腿上一打,“您可折死她们了。王爷有话,这六个大姑娘因是王爷房中的一等丫鬟,比别人不同,王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难保有些副小姐的做派,若或娘娘使唤起来有什么不周道的地方,您千万不要姑息,尽管训诫教导就是。” 青田细望那六人,见个个绮年玉貌,尤其是名叫“萃意”的:一张鼓鼓的苹果脸,脸皮细腻,两只枣儿似的椭圆眼睛,里头乌银亮泽的一对瞳珠,异常标致;打扮也别致,松松一个流苏髻针着几枚镂花银针,斜绾一根子金碗簪;神情更与旁人不属,竟直接把目光放到她脸上来来回回地打量。青田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快,却不露分毫,倒向那萃意点头一笑。萃意也回了一笑,笑意却只在嘴角一扯就收拢,僵硬非常。青田不再朝她多顾,仅将双手交握于身前,挺一挺腰身,“她们既是现从王爷房里拨过来的,想来更比一般的丫头懂礼识情,哪里需要我教导?反是我能得着这几位拔尖的人才服侍,是我的福气。” “她们有幸跟着娘娘才是她们的造化。”孙秀达哈哈笑了笑,又探长了脖颈点两点,“娘娘,论理说不该累您多劳玉步的,只是这园子也算是百年名园,这半年又依着王爷的命令重新翻修了一遍。既然娘娘往后就住在这园中,不妨趁着今儿走走看看,若哪里有不合心意之处,小的也好嘱咐下去叫他们改动。” 青田得体一笑,“王爷费心了,大管家也辛苦,那就烦劳您领路。” 孙秀达支应一声,先冲一众仆妇们吆喝一嗓子道:“你们这便先去吧,各自好生当差。”又曲下了身子斜伸出手,“娘娘您这边请。” 于是独余孙秀达与那六位丫鬟,簇拥着青田与暮云主仆二人慢步行入园中。正门的圆径宽于驰道,两侧奇石林立,中有一百围巨石,外以亭覆之,亭上有匾“封丘”,其后一道石矶直穿立峰,隐见峰后的翠柏老松,幢盖似龙蛇,又杂着密密层层的丁香、椒兰,望之千叠万复,随峰峦的崛起直往东头隐去。孙秀达抬手指点,如数家珍,“自这封丘亭往上,一路经金石岩、承岚馆、坠云厅,可至朝真蹬。蹬道扣石而上,盘行萦曲,继以木栈,倚石排空,直上高达百丈的揽胜峰,峰顶尽瞰全园美景。” 他接着将手臂画一个半圆,遥遥指出,“西路绕过那一带飞瀑,便有兰雪堂、芙蓉榭、澄观阁、浮翠楼等处,其间更有一道‘不尽廊’,曲折逶迤,回环四合。长廊两边有繁花清溪、竹坞蕉亭、红蓼芦塘、梅影雪香,四时八景无不宜人。只是这东、西两路景致虽妙,若要尽情领略,却是极费脚力的。不要说娘娘这样的纤纤弱质,就是小的这样跑惯了腿的人,想一天半日走下来也是不能够的,好在娘娘有的是时间一一亲览,今日不妨只随小的把这中路走一趟。如园中最出名的‘扇居’与‘瑶华洲’,还有王爷专为娘娘改建的戏楼‘远心阁’、寝殿‘近香堂’均在这一路上,也是娘娘日后常至之处,就当熟悉熟悉路径。”孙秀达扭脸面向青田,眼睛谦卑地垂视着,“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青田将手摁着颈下镶珠宝花蝶的金坠扣,微微巧笑,“一切听从大管家安排。” 暗风细拂,一行人缓缓向内园深入。沿路林木茂密,楼阁缠绵,一带曲水透迄穿行,有分有聚的水面隔开了大大小小的碧渠,中间横贯着一条五色碎石砌成的长堤,夹堤垂杨漾绿、芙蓉绽红,间有无数的秋葵海棠。水中的残荷余香脉脉,滩头“啪啪”的一阵,是一群鸳鸯、鹭鸶鼓翼惊飞。抬头处,见一座黄石假山,山上镜面白石上有红朱砂所染的“幽趣”,下设一石洞。过了石洞,一组玲珑亭轩依水合围,院墙上萝薜倒垂,又有许多异草,形或如金绳,或如玉兰,另有一种芬馥的气味,竟非花香可比。 孙秀达走一路讲一路,此时更将手指指点点,不假少停,“哦,那里是‘绚春’‘沁秋’‘桃涧’几处,改日娘娘有空不妨前往一观。再由此路往前,就是‘扇居’了。” 几人踏着一条石板路曲折而北,经过一座小轩,轩西尽头一带绮花癯石后是一座石阶砌玉、檐牙涂翠的崔嵬殿阁,正门前两个银铸大字——“扇居”。踏入正殿,是一堂面阔三间的大厅,典雅繁美,流碧飞丹。孙秀达把手臂直直地朝头顶举起,“娘娘请看,这殿顶所用的梁柱全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当年沈氏一族获罪,首当其冲的一条大罪就是这几根柱子。” 闻言,暮云先仰起头来,一边抚着臂内的猫看得啧啧有声。青田也举目一扫,却不见稍有异色,“一直听闻这‘扇居’名声大得很,只是无缘一见,如今见到了,却觉除了华靡些,并没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想是机关还在里头?” 孙秀达拍掌大笑,“娘娘果然聪慧过人,请随小的来。” 绕过厅后的一座红木银杏纱隔屏风,顿令人眼目一震。空间豁然开朗,东西山墙如一个“八”字,先窄后宽地向两边长长伸展开,每面墙上各开三十六扇漏窗,均为扇形,窗中的花样竟是以绿琉璃所雕,有万字、菱花、套方、冰裂、寿字、云龙、柏鹿、佛手……无一重复。东窗外是石山花树,西窗外有虹桥竹坞。北墙另开五门,门亦呈扇形。穿中门而出,门外一围白石栏,栏后一池清水,芦荻苍苍。 孙秀达走来了石栏边,熨声解说着:“这扇居取‘善’之意,亦取‘扇’之形。若站在东边的揽胜峰往这里看,整座大厅活活儿就是一把展开在水面上的撒扇,这七十二座扇窗、五座扇门,若在晚上点起明灯,便又成七十七把大大小小的光扇。白日游赏一步一景,夜间曲宴璀璨闪熠,心意奇巧,人间无双。” “果然匠心独具,与众不同。”青田展目远望,见这满堂辉煌中的醇厚秋色,是盛于金杯里的美酒,一嗅醉人。 孙秀达已在一旁又举起手比划着,“娘娘您再从这里往东瞧,瞧见没有?那湖心正中就是另一处名景‘瑶华洲’,其实是一座孤岛,唯有舟艇可通,岛上以林木绝胜著称,因为有瑶圃百本,花时灿若瑶华,故而得名。不但有山茶、玉兰、石榴、杜鹃、牡丹、菊花、绿梅等各色佳品,还有琉球国进贡的花种,冰天雪地中也能开出来艳丽鲜花。这时节开得最好的是木芙蓉,白、粉、红、黄各色皆有,还有难得的稀品三醉芙蓉,晨一色、午一色、晚一色。岛上各处均设有观花的轩阁亭座,在那里消磨上半日也算是人生至乐。” 隔水而望果见一座香洲,憧憧的花影一似落霞。青田扶栏眺望,满目神往,“只在这里瞧着已是美不胜收,真如蓬莱仙国,尘世瑶池。” 孙秀达微微地笑了,“娘娘一会儿可亲自登岛,船坞就在前头。咱们从这儿拐出去,先顺路瞧过大戏楼与寝殿,恰便就临池上船,可好?” “如此甚好。”青田转过脸,笑容明粲若花海。 孙秀达不敢多看,赶紧低下头,“娘娘您这里来,小心脚底下。” 顺着花栏再向东走出有小半里,过了一座溪谷上的拱桥,再越过几处粉垣修舍,一道汉白玉的拱门便赫然矗立眼前。孙秀达对着这门把双手一抱,“这门上的‘福’字乃高祖皇帝御笔手书,是当今圣上赐予王爷的,特由大内的御花园中移奉于此。过了这道门就是中路花园,戏楼就在花园中。” 园里古木参天、山叠岷峨,与前头的曲径幽台又是一番不同景致。廊回路转后,老远就望见一座龙纹虎脉、气象万千的三层高楼,走近来,便瞧清楼台上的金字大匾——“远心阁”。 青田轻抬一手漫遮住近午的明丽阳光,手上的一只刚玉戒泛出柔华的软光,“想必这就是戏楼了?” “正是。”孙秀达的嘴皮子又开始利索地翻飞起来,“这戏楼原只有一层,是王爷说娘娘是昆戏的行家,这里最是马虎不得,特叫能工巧匠设计了样子在原址上改建的。戏台、扮戏房自是不用说,最巧妙的是这台底下还埋了三口大铜缸、五口大井。这缸是为了聚音,衬得声音是又远又亮。这地井的功用更妙,是为了藏砌末{L-End},演那些个吉祥戏或神仙戏时最是好看,譬如‘地涌金莲’,金莲就藏在井中,再用绞盘绞到台上,花瓣一开,佛就坐在花里头。唉,小的嘴笨,说也说不来,等明儿、后儿娘娘有精神,只管从万元胡同召几个班子让他们扮上几出,到时就知这其中的精彩。” “听大管家说得这样好,我可真要犯了戏瘾呢。” “哈哈,好的还在后头呢。从这花园南边的偏门出去,就是王爷和娘娘的寝殿‘近香堂’了,小的这就带娘娘过去,娘娘顺便也在那里歇歇脚、吃口茶。” 从戏楼远心阁到寝殿近香堂,又走出了约有一里路。好在一路上风轩松寮、回塘曲阑,倒足以令人忘却脚下的疲累。先越过一座金辉兽面、彩焕螭头的崇阁,孙秀达匆匆一点,“这里是正殿,王爷嫌太过古板了些,所以拣了偏殿另居,从这游廊出去就是。” 出了游廊,俄见花障一道,向左一绕就是近香堂。玉堂富贵的垂柱花门,院中几点山石,植着海棠、芭蕉,又有几株合欢与木槿,廊上绘满了缠枝藤萝紫花,九曲阑干四面可通,中间一条白石子甬路。青田一见已是心生欢喜,进了殿,迎面是五间通堂,光线极好,只以紫檀的多宝格相隔,壁上挂着些字画。她一一看去,皆是自己所喜的怀素、米芾,嘴角不由就浮起了浅笑。正待往梢间一探,就听走在身后的暮云“呀”了一声,原来是其怀中的猫儿突然跳下地,往里头一层跑去了。青田唤一声“在御”,紧跟着去赶,暮云和那六个大丫鬟也随之在后。追了十来步,就见白影钻了两钻,再不知所踪,青田也便停了脚,置之一笑,“得了,甭找了,反正也丢不了,过一会子自己就出来了。”暮云也边掸着粘在两袖的猫毛边笑,“这鬼东西,倒像晓得要在这里住下似的。” 青田听了这一句,才想起细视这一所房间。竟与前头厅堂的雅致大相径庭,四面墙壁上都涂饰着极细的淡淡金粉,仿佛是阳光落入就留下在这里,温柔地闪烁着。细香恬然中,深垂着几道珍珠帘,帘外是雕镂的楠木花槅,贮书的、设鼎的、供花的、安瓶的,花样或什锦、或博古,玲珑凿就,贴金嵌宝。她随意绕过一架纱橱向里走去,竟见左也有门可通,右也有径可行,穿插了一晌,忽见着孙秀达从前头跑过来,跑到近前时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原来是一面极大的金匡宫式玻璃镜的倒影。青田掉过身,自个先笑了,“大管家别笑话,我居然在屋里走迷了路了。” 孙秀达有些连呼带喘的,抹着额笑起来,“这里的隔断原就机巧,任谁第一次来也要分不清东西的。”说着便将大镜一推,镜面一转又是一间奥室,室内有微涩的墨香,两面墙均靠着六层高的青竹书架,临窗一张大案,案上摆设着书笔文物、金签玉管,光是各样的蜡笺、冷金、泥金、罗纹、泥金银加绘、砑花纸等就不下十来盒。青田忍不住上前把玩,孙秀达依旧跟过来,口若悬河道:“如今所在的这一间是帖室,王爷说娘娘书法精湛,平日里也酷爱习字,故此专辟了这一间出来。这书架上皆是历朝历代的大家法帖,虽也有一些抄本,倒也颇多精錾孤本,甚至连梁武帝的《异趣帖》、宋太宗的《敕蔡行》都在这里,皆是皇上钦赐的,王爷特叫人从王府里取了来,放在这里供娘娘清赏。”接着他又手一伸,面上显出神秘之色,“娘娘您再推开这窗瞧瞧——” 窗子又宽又高,雕着四相宝花,甫一开便有香风吹面。这近香堂竟是一座水榭,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窗外就是一座正对着广池的画阁,一窗中青天碧水、荷蕖水禽,便如天然的挂画一般。 暮云扒来窗前一望,高兴得连声音都提高了不少:“姑娘若写字写得眼睛酸了,这么推窗一望,那可就什么累都没有了。” “这位大姐说得好。”孙秀达凑近,进而凑趣,“可别小看了这一扇窗,不单能叫眼睛解乏,还能叫耳朵也解乏。” 暮云大奇,“咦,这话可怪了,耳朵怎么解乏?” 青田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管家别卖关子,只快些告诉我们。” 孙秀达又往这窗前拱了拱,把手直直地戳出去,“娘娘您往那儿瞧,瞧见水中荷叶间的小铜亭没有?那亭后有一座石桥,直通瑶华洲西头的另一座湖心岛。园中养了一班小戏,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吃住练功就全在岛上。每日里不论何时,只要娘娘传唤一声,立时岛上就会有小伶去那亭中隔水为娘娘演唱,琴师也一概都是现成的。娘娘只管在这里临帖,一面听着曲子从水上远远地送来,仙音渺渺,岂不清耳清心?所以那亭叫做‘映音亭’。” 青田听过,将两手合什在胸口,“我的天,这可是谁想出来的!” 孙秀达退了两步,将书架边的一方彩绫轻揭开,居然是一扇直通室外的暗门。他推开这小门,笑着比个手势,“此乃人为之妙,更有天然之妙。娘娘这里来。” 从水廊绕两绕,转过一扇通天西番莲的檀木屏风,便又重入内室。累珠银纱帐后,悬有一方小字“天泉舍”。青田这一下更是讶异,“天泉?难道这屋里竟有泉水?” “真叫娘娘猜对了。”孙秀达直走进去,房中是闲阁的模样,一头放着香鼎、大桌、蟠龙椅,角落里的琴桌上还摆着架古琴。琴桌旁的地面上有一块方砖镶着铜环,孙秀达蹲身下去一拉,就见方砖的底面原是一整块铜盖,盖着小小的一口井。 “此井乃宋代的古物,终年不涸,水质甘甜。到了盛夏,将时新水果浸在这水中一会子,吃的时候透心的凉和甜。平日里只以木桶汲出,拿松炭烧滚,所沏出的茶回香满口,这屋里的茶全是拿这井水烧的。幼烟姑娘,你现就去取两盅来给娘娘尝尝。娘娘咱们往这边来,王爷和您的卧房在这边。” 从这天泉舍侧首的一层锦槅穿出,再越过一道曲折槅子,就是一扇横着墨字小匾的花罩。孙秀达笑着向上一扬手,“娘娘您细认一认这匾上的字。” 青田仰首去瞧,见入木三分的三个字,骨气平正却又险劲有力,正是齐奢的手迹,曰“宜两轩”。她心中一动,不由得红了脸。 宜两轩果真只小小地方,一明两暗,明间是起居室,左首一间是妆房,右首是卧室。这里又与别处相异,珊瑚铺窗,素银雕户,挂着层层的大红鲛绡帐,帐上刺满了金丝满池娇{L-End},风一起,满眼是涌动的莲花与鸳鸯。帐后的红木大床镶螺钿、贴金箔,床帷亦是大红缣丝连珠织金,内铺着一床凤栖梧桐被,只一床。 青田兜眼一扫,双颊就滚热如沸,忙退了出来,在起居室的一张洋锦软榻上坐下。恰好一阵钗环玎珰,那叫做幼烟的使女手托一只描金兰苕的茶盘上前来,青眉素面似一道温茶,甜淡而润人。 “娘娘请用。” 青田稍带着些羞赧一笑,取过了盘中一只卷草纹的小盅浅抿上一口,立觉一条笔直而沁人的细线由喉头直下肺腑,使人绝然忘俗。 “好香!这是什么茶?我竟尝不出。” 孙秀达耷垂着两臂立于一旁,含笑解惑:“怨不得娘娘尝不出,这茶叫密云龙,出产在江西南康县的一小块焦坑中,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上乘的只有十斤左右,全部得尽数上贡,所以能品出这种茶的人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王爷今年也只得了两斤。这茶好是好,但挑水挑得厉害,若以普通泉水来烹煮,味道便发苦发涩。皇宫中是专取玉泉山的山泉水,咱们却只拿才那天泉舍古井中的井水,味道竟还要好些。”他笑捧过另一茶盅,两手献予暮云,“这位大姐你也尝尝。” 暮云瞥眼望着青田,青田笑着将自己手中的茶递过去,“你只拿我吃剩的尝尝鲜,如此稀罕的茶,咱们一来就糟蹋了两盅,可不是罪过?大管家,劳您大半日费尽口舌,这一盅还是您拿来润嗓吧。” 孙秀达一听,反忙将茶放来榻案上,迭声推却:“不敢当不敢当,多谢娘娘垂怜,小的可没有这一份口福。那娘娘您在此吃茶略歇一歇,小的出去叫他们备船,过一阵再来请娘娘渡水去瑶华洲。” “可不能够了!”青田一手连摇,抚腮笑出来,“才不觉着,这么一坐下方觉腰酸腿疼,今儿是一步也不能动了,改日再去吧。” 孙秀达也笑出了声,“小的就说只这一段路就足够累坏娘娘的,这连园子的十中之一都没有走完呢,就在这左近还有仿仙家情趣所建的‘小蓬莱’、仿世间粳稼所建的‘归田园居’,哦,王爷的射圃和角觝房也在前头,另还有一所佛堂,西路的花园中则豢养着梅花鹿、仙鹤、锦鸡等各式珍禽异兽,娘娘一天逛一处,足够逛个小半年的。哟,娘娘瞧我这人,真是说惯了,嘴一刻也闲不住,还在这儿聒噪。娘娘既累了就好生歇息,一会儿午饭就送上来。那小的先去了,娘娘有其他什么吩咐,只管随时传召就是。” 青田扶住暮云立起身,朝孙秀达点点头,“真是辛苦大管家了,您慢走。” 孙秀达去后,青田又向那几名丫鬟莞然一笑,“这里暂没有什么事儿了,大家都去吧。” 其余五人都躬身称“是”,独那萃意只把膝略一曲,口里也不出声,跟着就转出去了。青田睃了她一眼,倒也不以为意。那头暮云已直接就将案上的茶端了来,“咕咚咚”地猛灌了一气儿,又抽出绢子来捻着嘴,“可累死我了。” 青田不觉发笑,一行自己重新落座,一行指了指大榻那头,“这儿没外人,你也坐下歇会子。能有多累,就牛饮起来?白费了这样的好茶。” 暮云笑着一屁股歪去榻上,长舒了一口气,“姑娘,我自小跟着你,那些个达官显贵的别墅也不知到过多少,什么样的豪侈没见识过?总以为也算是经过大世面了。今儿这一遭才叫知道,什么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贵’!” 青田正一口口地啜着茶,听到这里,出了神似的拿两手环住了茶盅,双目向四面环视着。新奇的欢愉过去后,渐次升起的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仿若一个被抱上皇位的三岁幼童,那命运施与的、全然超出其掌控的荣宠,她不知这一切,是福,还是祸。 暮云向这里瞅了瞅,绞起眉来问:“姑娘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高兴”,青田拧过脸,对她笑了笑,笑容是登基大典的礼乐,盛大而清平,“高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二 二 午时初刻,午餐就送了来,酉正是晚餐。每一席都铺了三四桌,浅底大银盆所盛的乳猪、蒸鹅等大菜,西施舌、江珧柱等精细珍肴,红烧鳓肋、清蒸鲥鱼等新鲜野味……青田寥寥吃几样,只是心神不宁地等待着。 直到了戍末,才等来了他。 一进门,齐奢就高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原说下午就该回来的,怎知事情一件接一件,实在是脱不开身。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来人说你不回来吃,我也就没等你,自个吃的。”青田笑着迎上前,却只插不上手,四五个侍婢全围了过来侍候着齐奢宽衣。他在红绿之间,只不停口地和她问答着:“怎么样,逛过了园子吧?……都去了哪里?……这屋里的摆设还中意?……你要不爱,只管再叫他们采办就是。” 一时服裳安顿,他一手接过奉茶,另一手就摇一摇,“你们都下去吧,暮云你也下去。”这里饮过茶,笑微微地向青田细望来;见一件同心珠扣的小紧身束着她一搦柳腰,下面就一条散腿撒花裤,长发披散在肩后,仍是半潮的。 “哟,你这是——洗过澡了?” 这一问,就把青田问了个绯红映面。齐奢颇有余味地笑了,俯来她颈边低吻一声:“那我也去洗洗。” 他的吻热热地烫在她颈后,经久不散。 青田以手捺住了心口,倚坐烛边。不过一刻来钟,齐奢就只穿着件寝衣自外间踱回,身上有素淡的清香。他走来床头坐下,笑望她。青田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些她驾轻就熟的什么,但她却只觉咽喉发干双手潮烫,惊怯的两眼都不敢看他一看,只好惴惴地低垂。 随即她感受到他的气息、嘴唇,他的吻,他的舌尖带着薄荷青盐的味道游向她的舌,触碰着、纠缠着、绞紧了,她的心也跟着越绞越紧,紧到全身的关节都僵直得一动也不能动。 齐奢明显感觉出什么,他停止了动作,疑云重重地看过来。青田捏住了两手回望,神色惨淡,“对不起,我、我不行,真的不行。” 齐奢若有所悟,面色有一丝的缓和,“这事儿不用你行,我行就行。” 青田被引逗得微现一笑,就沉敛了颜容。 齐奢叹声气,抬起了两手摁在她的肩头,“想什么呢?” 好一时,青田才出声,依旧是垂首低眉的,“三爷,我久处卑污之地,岂能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我——,非但身体不洁,而且那种种的蛊惑献媚、欺哄诓骗、尔虞我诈……我当初无一不为。眼下想起来我觉得好羞耻,在你面前,我真的好羞耻,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抬不起头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伤悲,以及必须要赤裸裸地面对他时,她永久的自卑。 但,短暂的沉寂后,齐奢的双手就令她抬起了头来。 “你知道你好在哪儿吗?” 青田咬住下唇,怯懦地躲开了眼神。 他顺着她双颊向后一抹,把她的一整张脸全捧在手里,如捧着一朵小而白的睡莲,“你就好在, 压根不知道自己好在哪儿。我迄今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停停,改口道,“一个人,器质如此稀有贵重,而全然不自知。” 她一分分地抬起了眼,齐奢凝注着她,调子低缓而深沉:“青田,你没有罪,你所遭受的一切是世人对你犯下的罪行,还要将罪名加诸你身。这浊世本就是个烂泥潭,人人都在泥沼里打滚儿,遍地污秽之中,我只见过一株莲花,华光耀目,如日卓午。” 青田直直地望定齐奢,她的目光汇入他的目光,如川流归海。末了,涟漪在她眼目中、唇角边荡开,“你以莲花赞我,我又怎配?你哄我的。” 齐奢报以一笑,推了推眉额,“我说,你也不张开眼看看自个的处境?就眼下这样儿,爷抬抬小指头就给你放倒,还用得着‘哄’?” 红潮在青田的笑靥上泛起,是烟笼的芍药、雨润的桃花,因此就有纷乱的春风卷过了齐奢的呼吸。他盯着她,又转开了双目,“得,你要心里实在别扭,今儿就算了,反正在你跟前我也早习惯了,挺挺就过去了。” 最末几个字使得青田“哧”一声失笑,她拿眼角扫了扫他身上那地方,整张脸都胀起来。两耳里又开始有血潮的鸣响,她半垂下眼睑,仰起脸,把双唇轻轻地,而后紧紧地揿给了齐奢。 世界是一个昏聩的大旋涡。在她心慌意乱地捉住他之前,他的手就已探入了她的衣,他滚热的皮肤与全部的体重向她压上来。被锲入的一霎,青田浑身紧绷如一架新调古琴,有着花梨的承露、白玉的琴徽、象牙的雁足、犀角的琴轸,她的七根冰弦被他的手、他的舌、他温柔的言语、野蛮的呼吸、狂热的目光、他强壮的胸膛与腰腹、他的——一一拨动。乐音由她的喉底绵绵地、铮铮地逸出,她是亘古的琴曲,在他的捭阖下飘来荡去,是《流水》,是《渔歌》,是《幽兰》,是《忘机》;她是《雉朝飞》,是《凤求凰》,是《良宵引》,是《普庵咒》;她是失传绝世的《广陵散》:心弦一动人鬼俱寂,天籁之音,千古止息。 琴弦的震颤一点点消逝,青田自觉似一段绕梁的余音散失在半空。她躺在盛红的绣衾上,带着迭迭的迷光,睁开眼。 而他的眼神——齐奢也张了眼看向她——则越来越沉重而了无生气,他的鼻额还泛着层浅浅的汗意,但他的喘动已全盘平息。 逐渐有一丝凉瘆瘆的恐惧攀上了青田的心,她交抱起双臂遮住了一丝不挂的胸口,怔怔地望他,他和他冰冷的眼睛。 “这世上从没我齐奢得不到的,我要什么,什么就会向我自己走过来。现在,你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他所说的话明了简洁,但那声音的回响却像不断地在她耳边拉长。青田如卧冰上,彻骨寒凉。他待她所有的那些百折不挠、全力以赴,原不过是如狮搏羊,只为猎物到口的这一刻血肉模糊的征服,只一瞬,她一身的血就向着黑暗的地方倾盆流尽。 她想从那余温尚存的怀抱中移开,浑身上下却找不到一丁点儿力气,连把双眼从那对森然的眼中移开的力气都没有。而后,就像阴云天 里骤出的骄阳,他漠然的表情兜头一变,斜挑起一道眉,“哎,逗你玩的!你不会真信了吧,啊?” 青田发僵地往他眼里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后,浑身的血液就发疯地回流,她的眼、她的脸,血晕从她脖颈一直染红到胸口。她咬着牙一下子坐起身,拄着手就要下床。齐奢的两臂同时拦上来,揽住她,“错了错了,我没想到你能真信,小脸都吓白了,我错了我错了,啊,甭生气。成了甭生气了,一年到头欺负我,我欺负你一句你就翻脸。” 青田的耳际迸着两滚子青筋,一语不发地同他挣来扯去。偏他的手臂比铁笼还结实,牢牢地将她箍在那儿。 “不是,你干吗去?” 青田恶狠狠地回过脸,恶狠狠地瞪着眼,“自个走回去。” 齐奢嘿嘿地笑了,“你别闹了,爷费这么大劲儿才给你骗来,哪儿能让你走?” “松手。” “何必呢?你说爷要真松了手,你还真走不成?到时候多下不来台呀。” “松手!” “放心吧,肯定不松,爷哪儿舍得让你下不来台?” “松——手——!你给我松手!” “行了,来两下差不多行了,你说你——”他一脸的无良笑容,只管捉着她,把她的两手向后摁定,先是眼神,其后是嘴唇,俯来她高挺而袒露的胸乳上,呢喃调笑,“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准备到哪儿去啊?” 仿若有无数细小的热水滴在体内的各处乱流乱滚,滚得人重心尽失。青田挺着最后的力气挣动了两下,“齐!奢!” 他当真停下来,自她两乳间抬起头,红烛下笑意融融的双目漆黑发亮,“怎么,上过床就露出泼妇面目了,嗯?居然敢这么提名道姓地叫爷?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青田被反扭着两臂,气吁吁地,倒也紧抿着双唇笑起来,“怕你不成?齐奢!” 他笑着贴过来,同她脸挨着脸,“再叫一声。” 青田这下倒害臊了起来,只把舌尖在嘴里头含糊地一搅,“齐奢……” 他没答应,但他身体的某处答应了。眼神里有蓄势的火焰,把鼻尖凑来她鼻尖上轻蹭,“再叫一声。” 青田朝后半仰过头,双眼迷细,发出了几乎是一脉淡不可闻的叹息,“奢……”随之她就被整个地铺开,横铺在一张足有九尺宽的合欢床上。青田不会忘,曾几何时,在另一些床上、另一些男人的身下,她也一样地辗转低吟、如痴如醉,但其实这卖身妇吹弹可破的身躯只如一只苦力者结满了老膙的手,木然得什么也感觉不出。可当下游走在她肌肤上的这对手,这一对真正结有着硬膙与瘢痕的手,最小的触碰也可令她战栗不已。他在她口唇内转动舌尖的方式像转动一把钥匙,青田可以听到肉体中上亿把生了锈的锁争先恐后地被打开,或只是在一根夯门巨柱的粗野撞击下,中门轰塌、城池陷落。 她把肢体与灵魂全部交给他,泪水奔涌而下。他与她的每一次交合,都是赐还这麻木的娼妓,一副洁净敏感的处子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三 三 宝幄香温,金堂夜永。连阳光也不忍打扰这高唐之梦,由房间里走过时,温柔而无声。 别处却有“嚯啷”一响,一只螺钿瓜棱盒从木槅上摔落。 宜两轩之外,侍婢幼烟疾步上前,将另一个侍婢萃意轻推了一把,“你做什么呀?扫个灰也这么毛手毛脚的,又把什么碰掉了?” 萃意手里拈着把掸子,也不理幼烟,直往身后一指,“紫薇,没瞧见着东西掉了,还不赶紧过来收拾?” “嘘——”幼烟向前头紧闭的门扇张一张,瞪住了萃意,“你作死啊?这么大呼小叫的,王爷还没起呢。” 萃意那又圆又小的短脸整个向下耷拉着,一双饱含怒气的大眼睛却炯炯欲飞,“我伺候了王爷这么久,就是年节也没见过爷哪天辰正还不起身的,这可都快午正了,还高卧不起?昨儿夜里不是你坐更,你可没听见,哼,真不白是窑子里出来的。” “嘘——”幼烟一把就捂住了萃意的嘴,两眼往脚边一瞥,“紫薇你且放着,一会子我收拾,忙你的去吧。”这厢牵开了萃意几步,把嗓音逼得又低又虚,“你可是疯癫了,在这里乱说话?咱们两个相好一场,别人不和你说的,我和你说。我告诉你萃意,你心里那点儿想头我一清二楚,今儿我索性挑明了奉劝你一句,趁早别做白日梦!你想想顺妃、容妃几位主子,哪个不是美人坯似的?家世又好、又知书识礼,照样拴不住咱们这位爷的心,你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有几分姿色罢了,就算平日里多受纵容,如今连个通房的名分还没挣上呢,继妃詹娘娘都不管不问的事儿,轮得着你吗?你这一暴脾气在这如园里可得收一收,我瞧这位段娘娘可不一般,你若口无遮拦把她给得罪了,没有好果子吃。听见没有?” 萃意满脸的不服,把那掸子在自个的裙边甩两下,“行了,仗着大我一岁半岁的,动不动就拉下脸教训人。我看王爷不过是一时新鲜,那姓段的得意不了几天,咱们走着瞧。”腰一扭,就闪开去一边。 “这死丫头。”幼烟低眉自叹,又拔高了声音急应,“哎!萃意,让大家赶紧的,里头叫了。” 门一开先扑出浓香骀荡,日影横斜间,一地散乱衣裳。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六婢金莲细碎,由起居间直入卧房,齐齐一排跪倒在大床下,各自举高手中的漆盘,盘上托着漱杯、漱盂、面巾、执壶、面盆、茶盅。微开的帐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颀长,从盘中拈起了一只錾花小杯。 齐奢把杯里的薄荷水在口间一过,倾身吐出。萃意手托银盂,肃容跪接。齐奢又取过另一只漱杯递入帷中,少顷,便有一副秀面玉颈,似一茎芙蓉新出水。地平下的幼烟偷眼窥来,见青田睡态未消,丰神姽婳、旎旖无双,纵使同为女子,也看得她心头一阵乱跳。萃意在一旁也上翻了两眼相睇,青田与这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自一愣,那头齐奢已揽过她耳语了起来,顿令青田春情透脸。他一手抓过面巾放来她面上轻轻一拭,她低着头,但管紧扯住胸前的被子向后躲。他笑着扔开了巾帕,最后从茶盘中拣一只红瓷茶碗,把碗里的淡蜜水送来她口边。 午时三刻,二人已各自更衣洗漱毕,在起居间的软榻上对坐。暮云两手里抱着猫也进得房来,笑眯眯地把青田左看右看,“我瞧姑娘今儿是不用梳妆了,脸上自个就红红白白的,比涂了胭脂还好看呢。” 青田啐她一口,脸色反更见芳菲。 齐奢开怀大笑,“你姑娘不爱听,爷爱听,就冲你这话,爷得赏你些什么好。你想要什么?” 暮云头一扬,亦是翠羽明珰。“三爷当真?” “驷 马难追。” “三爷若真心赏我,我别的不要,只要我们姑娘这一张笑脸,往后我也不能天天伴着姑娘了,只愿她每日醒来都有这样的一张笑脸才好。” 齐奢微奇,“你不伴着你姑娘,做什么去?” “这贫嘴丫头要出阁了。”青田的长发仍未盘起,蓬蓬松松地只拿一带三色玉珠环系了坠在肩后。她拿手拢了拢,轻声甜笑,“上个月小赵正式向妈妈提了亲,她再过一阵子就要被花轿接走了,我哪里留得住?” 齐奢更是笑色盈面,“是吗?这可是喜事儿。好丫头,三爷想想,回头送你一份大大的贺礼。至于你适才所求,我向你这个新娘子保证,必定待你姑娘‘日日如新妇’。” 暮云欣然一笑,弯腰把猫儿放去地下,自个亦捉裙伏地,“暮云代姑娘谢过三爷。” “起来起来。”齐奢一手抬了抬,另一手就在榻几上握住了青田的手。 某一角,萃意空攥着自个的两手站在那儿,冷冷地笑一声:“王爷,都这个点儿了,是用早饭哪,还是用午饭哪?” “还真是饿了。”齐奢的笑眼由萃意的脸上一扫而过,仍只凝视着青田,关切有加,“你有什么想吃的?” 青田娴丽一笑,“我都好,只别像昨儿个动不动就二三十样菜。光晚饭那一道鲍鱼烩珍珠菜,据我所知就要七八天的工夫,前前后后耗费十几道工序才做得出,还有一道煨鱼翅,其汤味之鲜美也不知得用多少的肥鸡陈腿,那碗红烧鳖裙只怕也要费掉一二十斤的鳖,更别提果子狸、猩猩唇这样的珍稀食材。倘若每餐都如此精致铺张,我可真是食不下咽了。其实三四个家常小菜就很好,像油盐炒芥菜、清炖嫩豆腐什么的,我怕还吃得踏实些。” 在御从脚踏上一蹦蹦来了齐奢手边,齐奢把它抱过,纵声大笑,“宫里开一次膳一百来样儿都算少的,爷已经够省的了。再说,你倒是盛德节俭,幼烟、萃意这几个干活儿的还得吃你的剩儿呢,油盐炒芥菜?——非背地里咒死你不可。” “王爷专会取笑,”与萃意并立于榻下的幼烟两腮含笑,“奴婢们可不敢的。” “你是不敢,你边上那个怎么样就难说得很了,”齐奢笑着伸臂一点,“背过脸,她连我都敢骂。” 萃意举手掠了掠发帘,绷了好久的面颊一下子笑出了两朵桃花,“又瞎编排人,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青田见其一笑一颦间一对眼娇波四流,口气又这样地亲昵不羁,霎时间心中已连转数念,暗望齐奢。 他倒只坦坦荡荡一笑,低下头去挠在御的肚皮,“你们去跟厨房说,娘娘要吃些清淡的,我呢,就照早饭备吧。” “这是你的‘早饭’?!” 未时初,饭厅,青田愣眼望住桌上的一大盆炖羊肉,大吃一惊。 “啊。”齐奢早抄起了剔刀,拉一条塞入嘴里,“嘶,咱俩没一块吃过早饭?” 青田摇了摇头,“你平常早饭都吃这个?” “是啊。” “每顿都这么好几斤肉?” “干吗这副样子,又不用你掏钱养我!” “一起来就吃这样的油重之物,怎么吃得下?” “嘿!爷一天累着呢,还常常吃不上饭,不早上多吃点儿哪儿顶得住?你尝尝,好吃。” 青田一下向后避开了三尺远,把两手挡在脸前乱摇。齐奢笑着收回手里的一把肉,填进了自个嘴里,“嫌有膻气?” 青田苦笑着点点头,“我还是吃我的炒芥菜吧。”举起瑞兽筷架上的镶金筷捯一卷子菜,细嚼慢咽。刚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来同齐奢 抹嘴,“你慢些吃,满嘴流油的。”眼中却有比油更亮更浓的爱怜,四面流溢。 齐奢呵呵一声,两腮鼓动地呜噜着:“我今儿回来也得挺晚了,你自个吃,甭等我。然后暮云哪——” “唉,”桌边侍膳的暮云从砂锅里盛一碗血粉汤,一头放去青田跟前,一头笑应,“三爷什么事儿?” “你今儿去怀雅堂跑一趟,把你妈妈,还有你姑娘的几位姐妹明儿都请到园子里来,大家在一道听听戏、乐一乐。” “做什么?”青田停箸,纳闷非常。 齐奢抓过牛角杯,吞了两口酒,“我明儿有例朝,天不亮就得走,叫她们来陪陪你。民间不都讲究个‘三朝回门’吗?咱只把娘家人请到姑爷这儿瞧瞧,别觉着亏待了她们姑奶奶。” 青田酽酽地凝住他,他也投目向她望来,相视一笑,愿作鸳鸯不羡仙{L-End}。 阶前响起了一阵靴声,橐橐而近。“奴才周敦叩见王爷、娘娘,愿王爷和娘娘长乐未央、如意吉祥。” 青田转目一张,忙起身回了个礼,“周公公。” “你赶紧坐吧,”齐奢朝她把手往下压一压,“你这一站,他可起不来了。” 桌围忽一动,只见在御从桌底下拱出个头,大睁着蓝绿两色的鸳鸯眼,翘着胡子哼哼。青田坐了,拣两筷鲜蛏子肉丢去桌下,一壁笑睇着周敦,“公公哪里去了?我才还想问王爷呢,怎么这两天都没见着?” 周敦从地下爬起,笑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逸兴神飞,“王爷体恤,放了奴才几天假,让奴才回家去看看。也没能赶上迎奉娘娘入园,娘娘切莫怪罪。” “对,我不是让你后儿回来吗,怎么今儿就来了?”齐奢向他睃一眼,依然是只管吃。 周敦对之一笑,“奴才心里挂念王爷,在家实在是待不住,腻烦得很,就提前回来了。” “哟,”齐奢语带揶揄,“这么有良心,对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还能想得起爷来?” 青田诧异道:“怎么,周公公也娶过亲了?” 周敦一下就忸怩起来,垂下了眼皮子在那儿摸衣,“嗐,就是上年花钱买了个乡下女孩子,人老实,帮着打理打理家务罢了,哪里当成一桩事儿呢。” 厅内的诸人见其神情大不比以往,全暗自发笑,齐奢也一笑,转而泛泛问一句:“你吃过饭没有?” “多谢王爷垂念,奴才吃了午饭过来的。”周敦如逢大赦,借势就引开了谈锋,“才路上听见说,祝大人和张大人一早上差人去了四五次崇定院,问王爷来没来。” “嗯,我知道。”齐奢甩手把小刀丢入吃得只剩碎骨残渣的食盆中,“我这就走。” 水马上就从一旁传了来,幼烟端着盆,萃意拿了香肥皂替齐奢搓手,周敦则赶着送上了漱口的小银杯。齐奢反复漱了几回,这头两手已被萃意细细地捻干,便一甩手立起身,“备轿。” 等换好了公服,轿子已抬到寝殿近香堂的殿檐前,侍女、太监都已鹄立左右,青田也站起一边。齐奢反倒几步走来她面前,低首微笑,“那我走了,你自个好好的。” 青田仰着脸,笑着闪一闪眼帘,又含羞带臊地垂下头。 他笑着,几乎如偷偷摸摸一般,当众把她的指尖拉一拉,就回身出去了。 所有人立即一起跪下,“恭送王爷。” 青田望着那顶黄缎大轿在前呼后拥中眨眼转去,浮起澄澄的一个笑。她送走的不是势位至尊的亲王,只是她温存的、亲密的爱人。 裙角被什么牵一牵,她笑着俯低把在御搂进了怀里,拿脸蹭过它雪白的皮毛。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四 四 夜里,齐奢当真很晚才回来,睡下只不过两个时辰,青田迷朦里只觉着还在凌晨,他就又悄悄地爬起身,只说外头冷,硬给她揿回被窝里,自个往外间收拾盥洗。青田也实在困,昏淘淘地又睡过去,待得好梦初回,已是午后。 孙秀达来报,说是请来的名角们都已经在戏楼远心阁扮上了,随时可以开锣,暮云也欢天喜地地领了段二姐一行直入堂内。 青田盛装以迎,一身极尽妍丽的大红大金,缀珠挽臂纱,高高的回心髻,髻顶一只六尾六须的金凤钗,眉前环一道十二金珠抹额,如十二个太阳被一根金线所穿,悬于她明媚炫目的双眸上。 段二姐自是不用说,直把她搂来臂内爱抚,蝶仙、对霞、凤琴、照花四个也来拉着手,连同宝燕、兰蕊等一干丫鬟们都是又赞又叹。厮见过一番,青田便叫几顶小轿将大家抬去到远心阁,就在戏楼前摆了宴席。小楷缮好的戏单送上,青田亲捧了与二姐挑。二姐再三推让,也就圈了几出。唱工都还在其次,即使是外头名扬四海的角儿,这些小班倌人们成日也听得腻了——蝶仙是睡得都腻了,段二姐点的又是《天官赐福》《福禄寿》这样的喜庆戏,情节平平,唯独这戏楼的机关奇巧令人大饱眼福。演《福禄寿》时,三层戏台,最先是福星居上、禄星居中、寿星居下,一变再变,每变一次,诸乐大奏,鱼龙曼衍,最后竟从地下喷出了水来!不要说怀雅堂的几个看得目不暇接,连青田自己都停杯忘食。戏文终了,孙秀达还特上来解释说是班子昨夜里才进园,许多的机括是现学现卖,难免有错,请各位包涵。 段二姐拍着肉鼓鼓的胸口,一串九曲镯响了个热闹非凡,“我段二这把年纪就没看过这样好的戏,全托我闺女的福。” 青田掌不住一笑,“孙管家,这戏演得极好的,我们都爱看,该好好地赏一赏才是,只我也不知按规矩该打赏多少合适。” 孙秀达对答如流道:“回娘娘,通常王府里做堂会,一等角儿是赏二十两,其余的十两也有,五两也有。娘娘若高兴,多赏些也不妨的。” 青田清甜一笑,“哟,我也穷得很,再多的闲钱也没有,只照规矩赏吧。” “哈哈,娘娘专会讲笑,哪里用得着娘娘的钱?这些自有公中分例的。”孙秀达贴前半步,低而又低地嘀咕了一句,“娘娘的分例是头一份,和府里头继妃娘娘比肩的。” 他说完就退回原处,青田笑一笑,笑眼里有些什么,错综难勘。 众人离了戏楼,便往园中各处赏玩,所到之处不断地念佛咋舌,又吵着坐船登上了瑶华洲,直至日暮仍恋恋不愿归。蝶仙大叹一声,随手掐了朵波斯菊簪在鬓边,又把青田的双肩一挽,“我的好姐姐,也就是你,我看了诚心替你高兴,至多羡慕羡慕也就罢了,倘若换做了别个,我可要眼红得扎小人了!” 香国群姝笑面缤纷,万花丛中之外是一半余晖如金、另一半乌沉欲黑的天空。 晚饭开在了扇厅里,厅中百盏宫灯高悬,映着花窗荷塘,皎如琼树流光,灼若芙蕖照夜。侍候酒席的全是怀雅堂自个的丫鬟,众女也就毫无拘谨,原都是酒量极宏之人,载酒看花,其兴益豪,一发不带停杯的。段二姐正喝得高兴,忽想起什 么来似的,往四周看看,非常不自然,“好女儿,你把我们留到现在,万一一会子王爷回来,见着我们这样的人在这园中,会不会和你生气啊?” 青田亦已酒意上面,手上的金掐红宝戒指皓光一翻,指尖直点住段二姐,“妈妈得自罚一杯,说的是什么话?我难道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哄笑声中,段二姐“滋儿”一下就干尽了手中的一只六曲秋葵花的鎏金银盏,“妈妈老糊涂了,高兴糊涂了!” 青田亲自把酒再替假母满上,缓缓端起了桌前的五曲梅花盏,“王爷叫我好好地款待大家,谢谢大家对我这些年来的照顾。来,这一杯,我敬妈妈,多谢妈妈的教养大恩。” 段二姐毫不含糊地与之对视,那目光就是一个对女儿充满了自豪的母亲。她慨然一笑,又是一仰脖就翻杯相见。 青田陪饮过,复斟上酒走去了对霞面前,“对霞,这杯敬你。” 对霞满腮透红,正闷头往嘴里送一片宣威火腿,这时便将手间的筷子一丢,抓过了自个的八曲菱花盏,一把搂住了青田手臂一绕,活生生地吃了个大交杯。 姑娘们、丫鬟们无不拍手起哄,青田笑舔着嘴角的酒痕,又叫暮云满一杯,把杯子转向了下一个,“蝶仙,来。” 蝶仙直接把手里的十二曲六角栀子花盏丢开一旁,拿过了一只汤碗来,抢过酒坛全倒满,咕嘟嘟不带歇地一气喝下,扯过青田就嘴对嘴舌顶舌地和她狠亲了半刻钟。 笑声简直要掀翻顶棚,对霞还撮圆了嘴大吹起口哨。青田也不顾染了一下巴的胭脂,一样乱笑着抱过剩下的半坛酒,兜在两手中往前一举,“凤琴,该你了!” 未等凤琴相接,蝶仙又已醉笑着上前,伸手在青田的屁股上一掐。青田叫起来,酒泼出一手,扔开了坛子就去拧蝶仙的胸脯。只一眨眼,厅中就混闹做一团,你追我赶,拉来扯去,疯了似的尖叫和大笑。 到最后也不知是酒还是狂欢,令青田从两腮到眼圈全红彤彤的。她喘着气,再一次拎起了酒坛,对准最后一个。 “照花,来,陪大姐喝一个。” 照花本在那儿捂着脸笑得泪花盈睫,此际一双秀眼眨巴了两下,湿答答地朝前望一望,蓦地里一扑,揽住了青田的脖子哭起来。她这一哭,蝶仙几个也均泛起泪意,却仍笑骂不绝的,把一堆堆的果子、瓜子就往过砸。青田边搂着照花边笑躲,另一手就把酒坛高高地擎起,“这一杯,敬惜珠!” 第一个绷不住的是二姐,随后所有人都呜里哇啦地大哭了开来。照花更是号啕不止,那泪直喷在青田的肩头。青田扣着她的后脑勺,被她哭泣的抽动带得一震一震,眼圈几乎已是血红了。“姑娘我——”她仰首就把末一起儿的酒底子全灌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由双目坠落,人却露齿而笑,哗啦把酒坛甩去到对墙上砸了个粉碎,“他妈的从良了!” 一片抽噎声中,段二姐抹了抹眼,取出一只朱红漆盒来到了青田面前。她打开盒盖,盒中盛着一块水豆腐,油盐酱醋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块白得不能再白的豆腐。 青田一见这豆腐更是涕泪交加。照花扒在她颈边不解地呆望着,“妈?” 段二姐也不多加理会,只拈起一只白瓷勺, 一勺一勺地舀起豆腐往青田的口中喂,“漆盒漆盒,夫妻合和,豆腐豆腐,清清白白。结束铅华,再世为人。” 照花的手臂一分分从青田的肩臂滑落,她向四面环扫着:蝶仙、对霞、凤琴……所有人全部都泪水潸潸、一言不出地凝视着这里——她们都懂,而她如今也懂了,这是仪式,是花海中的究竟涅槃。 吃到一半,青田从二姐手间抢过了食盒,直接拿手抓起剩下的半块水豆腐狼吞虎咽。扇厅里已不知是什么动静,笑的、哭的、叫的……段二姐老泪纵横,看着这些个金玉满头红衣翠袖,裙裾上绣满了兰花、梅花、桂花、莲花、桃花、杏花、栀子花……的好年华的女子们。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们每一个,她们每一个都是她从烂泥里栽出的花。然而也只有烂泥里的花才会这样泼辣辣地盛开,壮大鲜活。 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有一朵把自己绽成了一段天香、一场国色。 厅外又有美酒送上。萃意打着呵欠捧进去,出来对着满地的溶溶月色发狠一啐,“一群臭婊子,群丑跳梁!” 酒阑人散,已是漏尽更残。世间一梦,天际微露出鱼肚白。 宜两轩的红木大床里,青田怀抱在御,在弹花软枕上深蜷头颈,把鼻尖埋在白猫的长毛里,睡得极不安稳。眉间一会儿紧一会儿开,口中还含糊着酒令和拳令,突然嚷了声“六六顺”,径直坐起了身来。揉着两眼四处看,看到暮云捧着个漆盘笑吟吟地来到帐边,“醒啦?” 在御先叫唤了两声,青田才哼一声,握着它的爪子摇了摇,从暮云的手中接过漱杯,“妈妈她们呢?” 暮云面含谑笑,“谁就许你尽力灌起来,可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早都走啦!就照花姑娘也醉得走不动,后头睡着呢。” “三爷呢?” “还好意思提三爷?昨儿夜里三爷回来被咱们那一群小姑奶奶围着叫‘姐夫’,吓得脸都红了,你还抱着人家又哭又说闹腾了半夜,吐得三爷一身都是。” 青田“噗”地把一嘴的水全喷出,“我说了什么?” “哎哟,去去去!”暮云赶着抽出自己的白丝手绢来擦,又去赶满床打滚的在御,嘴还偷空一撇,“说了什么?这会子三爷在射圃里习马练箭呢,你只管找他问去。我可学不出口,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青田笑得拱进了被窝,又伸一只手勾住暮云腰间的蝴蝶丝绦,躺在那儿赖兮兮笑道:“好姐姐,辛苦你亲自服侍我了。” 暮云眼一翻,“得了,也服侍不了几回了。” “你就那么急着嫁呀?人家舍不得你。” “你少在这儿撒痴撒娇地哄我,你现在舍不得的除了——”笑笑地拿手指比了个“三”,“再没别个。”刚把人由被中拽起塞过了茶盅,隔间外的门就响了两下,接着是一个发怯的声音:“姐姐?青田姐姐?” “在这儿呢,进来吧。”青田握着那茶盅,忙直起身来。 这头就看照花有些迷怔地摸进来,琵琶襟的小袄扣歪了一颗纽扣,在原地拧拧巴巴地凝立了一霎,忽然间笔直跪下了。 午后的日头越过窗边的几盆水仙和文竹,在照花的侧脸上映下几片隐约的影,斑驳交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五 五 待日头下山,青田已用过晚饭,正靠在一张贵妃床上保养指甲,就见齐奢跨进了门来:一袭四合如意团云暗地锦袍,神情闲闲散散的,两手里还抱了只小猫。猫儿至多半岁,脸儿、两耳、脚爪、尾尖有淡紫色,尖尖的小脸,短毛,蓝眼睛,一副乖巧模样。 青田被坐在床边小杌上的暮云托着一手,另一手则浸在一只玉碗的热水里,她双眸朝这厢一望,惊异不已,“哟,这小猫儿好可人,哪儿来的?” 齐奢拿极大的手掌在那猫小小的下巴上挠一挠,“漂亮吧?下头人巴结你的,听说你爱猫,特弄了一只来给在御做伴,纯正的暹罗种。” 但闻此言,倒是暮云先笑出来,丢开了修指甲的小剪,又捏起把小毛刷把青田的指甲里里外外地刷拭着,“做伴?怕是那个东西一见就要闹翻天了。” 齐奢只笑着逗弄小猫,一壁在对面的透雕麒麟交椅上落座,“不至于吧?两只猫放在一处小打小闹总是有的,过上几天就好。” 青田也咯咯地笑起来,“你只管试试。在御,在御,快来,你三爷爷给你找了个伴!” 不多久就见在御颠颠地从廊庑下跑进来,似乎很开心的情状。怎知一望见齐奢怀抱中的小暹罗,两眼直放出绿光来,背一拱,嘴里“呼呼”两声,扑过来就撕齐奢的袍襟。 “哎,哎!”齐奢拿脚尖拨了在御两下,在御竟径直跃上了椅子,一把就朝那小猫挠去。小猫也“呜”一声,纵身蹿下地,拔腿便跑。在御紧追不舍,后腿一蹬就扑上去,但听小猫一阵惨叫,满地里乱滚。青田急得把泡在碗里的手提出来,湿淋淋地往那里指着,“你快把那小的抱开!” 齐奢早已两步上前,一把就从在御的爪下抢出小猫。小猫的头、胯已被活活扯脱了两大撮毛,吓得浑身筛糠地往人腋下钻。齐奢把它连连安抚着,冲脚下的在御吼了两句:“干什么,个儿大就欺负人家?像什么样子!” 在御仰着头,也“喵——喔——喵——喔——”地朝齐奢大叫。 他更两眼一瞪,气势汹汹地,“怎么着?给人抓成这样,还说不得你!” 在御呼哧呼哧地喘,把两只前掌的指甲全伸长了在地砖上乱挠,忽地里一拧身,“噌”地就没了。 齐奢又拍了拍小暹罗,朝在御跑开的方向一瞥,“以前还没发现,这臭脾气。” 那一边,暮云把手里的指甲刷在水中涮两涮,又取出一只田螺盒来,“三爷不晓得,我和姑娘却都见惯了的。” “在御两岁的时候,”青田翘起手,把那些矫正清洁好的指甲细细地看一遍,“我也想再养一只和它玩,就抱了只同它一样的波斯小公猫,谁知在御见了就打,那猫比它壮,反把它挠得满脸花。我看着心疼要去抱它,它死活不让我碰,我一摸就躲。那时候我还和其他人睡大通铺呢,以前在御总在晚上提前躲进我被窝里,等我上床的时候一下蹦出来,常唬得蝶仙她们几个追着它打。自打另一只猫来了以后,我抱它它都不上床,一转身就跳下去,见着那猫就跑开,屋子都不进。我实在没法子,只好把那猫送走了。后来在御再大一点儿又试过几次,每次都一样,哪怕后来去了势,性子没那么强了,也是见了别的猫就打,不管是打得过、打不过,而且只要多出另外一个,它就再不理人了,你一碰就躲,抓都抓不住。我有回狠心,硬是把新来的猫留了三天,在御就三天全睡在地板上,睡得着凉咳嗽都不肯上床,还死活不吃东西,水也不喝一口,一副玩命的样子,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个老顽固。就为这个,多可爱、多好看的猫,甭说养,我摸都不敢摸一下,只怕这位瞧见了吃醋。我劝你,若还想过太平日子,只趁早把这小可怜打发走吧。” 这一席话说得齐奢直发笑,“这么邪乎?” “可不?”青田坠着眼,瞧暮云用翎子管从盒中吸出透明的指甲油与她涂抹着甲面,眼底皆是宠溺的笑意,“你才护着小的,还把在御给训了一顿,你等着吧,它且不会给你好脸色呢。” 果真,接下来不管齐奢再怎么唤,在御头也不抬,就趴在里屋自己的猫垫上,他稍一伸手,它就走去另一头。齐奢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只好唤入使婢,当着在御的面儿送走了小暹罗,“交给孙秀达,让把这身上的伤治治,抱回去吧。 ” 可再瞧在御照旧是一副萎靡不振之态,齐奢想伸臂抱它,它倒一下子变得身手矫捷,蹦开有好远。齐奢蹲在那儿,隔着一段向外间的青田手一摊,“真不理了,你快哄哄。” 暮云自收了修甲的小银盒一笑而去,青田的十指已全被包进绫子甲套里,就那么笑张着十指走来,弯腰一挽便把在御挽进了怀里,娇抱着坐去窗下。齐奢跟过来,又试着想要触一触在御的头,在御牙一龇,“呼”地就拧去一边,千呼万唤终不回头。齐奢求助地望向青田,“完了,怎么办哪?彻底不认我了。” 青田把在御斜抱在一边,脸朝他凑来,耳语了一句。他微惊,“啊?” 她对他点点头,他仍是半信半疑的,“管用?” 青田只低鬟一笑,往在御的脑顶浅浅一吻。 外有明池倒影,残蝉在树阴的光晕中哀唱着。齐奢对住了几丛雪白绒毛,声音亦变得幽幽戚戚:“在御,在御,三爷爷待你纵有千日不好,还有一日好呢。你就这样狠心,我可伤心死了——死了!”说着便一歪,倒去了青田的腿面上。 青田见他当真双目紧瞑、屏住呼吸,心下暗笑不已,却只做悚然心惊之态,拿一手去乱推,“三爷,三爷!”又一厢指着他,憋起了一腔的哭音,“在御你瞧,你不理三爷爷,三爷爷可被你气死了!” 在御扭过脖子来,一眨不眨地向齐奢盯了半晌,陡地就四爪一挣跳下来,围在他头颈旁乱转,又去舔他的手、拱他的肩,跳上他胸口趴在他口鼻处一阵嗅闻,发出“呜呜”的叫唤,叫声越来越焦急凄惨,简直像孩子的哭声一般。 便在此时,齐奢“哈”一声张开眼。他正对着在御的脸,竟见那一对透明的玻璃眼里已流出了泪,不由得愣了。在御也愣了,和他眼对眼望了一刻,毛都奓了。齐奢忙一手将在御捆抱在胸前,另一手捉住它两只前爪,任它乱扭了一阵,只是不放。到后来,在御像是没了力气,也就软在他怀里,可还是万分委屈的样子,满含着眼泪。齐奢一壁又抚又拍,一壁不停好言哄慰着:“在御不生气了、不难过了,三爷向你保证,自今之后待你一心一意,至死靡它。” 青田见他说情话一般温存缱绻,捺不住笑起来,“这下可领教了?” 他皱起鼻子苦笑着点点头,又垂低了脸面蹭一蹭在御扁平的粉色鼻子。在御自后咽里哼哼两声,伸舌回舔他两下。一头狮与一只猫,情恰如初。青田笑得满目柔光,将手心在猫儿背上拢一拢,把下巴搁去到齐奢的肩头,微呈皓齿,“对了,暮云再过几天就要办事儿了,我明儿送她回去,那天也要去送亲,同你说一声。” “嗯,”他扭脸往她唇上一碰,“去吧,叫孙秀达给你们安排车,我还正要问你呢,她那个——小赵,你见过没有?” “怎么没有?就在我们旁边的金铺做伙计,和我们都熟得很。” “人怎么样?” “人极好的,老实、正直,也聪明,又肯吃苦,就是家在乡下,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帮衬他,只靠着店里头那点儿微薄薪银,生计不免艰难些。” “这原没什么,只要人品靠得住。要不这样,我回头叫人替他把那家店盘下来,他做老板,暮云跟着当老板娘就是了。” 青田一下掣直了上身,又惊又喜,“真的?!” “这有什么?”齐奢平淡一瞥,仿如是理所应当之事,“真心服侍你一场,也该有个好归宿。” 青田再一次笑嘻嘻地前倾而去,向他腮角一啄,“你、真、好。哎呀,还有一件大事儿哪!” 他一手揽猫,一手将她环入了臂怀,“嗯?” “照花,你知道是哪个吧?” “嗯。” “她起初被买来的时候就是遭人拐骗,现在花运当阳,不过是天生丽质,外加资质聪颖罢了。她性子清高,并不贪图生活靡丽,心里终归是瞧不起这行,十万个不愿意的。今儿她求我说,不想再做倌人,情愿进园里来给我当使唤丫头,成不成啊?” “成啊,怎么不成?我还愁暮云这一走,你身边也没个旧人,这是正好。只是听你说这照花年轻娇气,到底不像暮云那样老练能干,怕服侍你不来。” “嗐,照花虽娇气些,你们王府里那几个丫头哪个不是千金小姐似 的?照花到底是歌场酒阵上闯过来的人,比她们还强得多呢。再者说,就连暮云我也只把她当妹子罢了,现在要了照花进来,不过在身边递递拿拿的,谁又真叫她上灶烧火去,哪有什么服侍不来?” “你要这样说,那就随你的便。” “你同意啦?那么——” “那么什么?” “三爷爷,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齐奢惑然而笑,摇摇头。 一支串珠蝴蝶俏簪在青田的鬓边簌簌一晃,“照花的外号叫‘小魁首’,去年是槐花胡同里卖得最贵的清倌,名登《蕊珠仙榜》,现在单一场酒就得百八十两。你把这么个让院子财源滚滚、日食万钱的活宝贝弄进来当丫头,好歹不得给我妈妈,”她眯缝起眼,把拇指和中指搓两下,“意思意思?” 齐奢也把眼眯起,“段青田,我看就在槐花胡同再开家怀雅堂分号,我亲自给你题块匾,你女承母业当老鸨子,以筹壮志,大展宏图。” 青田蒙住脸大乐,而后,从指缝里露出了闪亮的一双黑眸子,“我知道适才言语唐突、嘴脸可厌,不过确是本着一片好心。我自己跟着你出来,妈妈是一个大子儿没要的,照花现下就算是院子里的活招牌、顶梁柱,我总不能白白地把她要了来。至于照花,她原就是良家女孩,本性也纯善,这才刚开始做生意,还不算泥足深陷,若能出来清清白白地待上两年,日后找个像样的人家,也算是不辜负了她那一番才貌。这一老一小全指望爷的一句话了,行行好,帮帮忙,啊?三爷,三哥,奢……”她拿双臂圈住他,睫毛扫着他的脸。 齐奢的面庞微现异色,“你这一犯爷的名讳,爷就忍不住得收拾你。”他低下了颈子亲吻她,在御早已拿后爪搔了搔耳朵,不屑地甩尾蹦落,骄傲走开。 齐奢触到青田嘴唇的一瞬,就觉整个人都一跌,跌入到云端。在他连青田的手都还没牵过时,就已经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体必将带给他全然不同于以往任何女人的感受,但他仍然意想不到,这种不同并不是草鱼、鲫鱼与一尾红白锦鲤的不同,这种不同是飞鸟与鱼,天上人间。当青田的指尖一颗颗解开他衣纽,抚着他赤裸的胸膛,齐奢以为自己会心悸得失去知觉。 她令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看到了天国降临,身外的漆黑夜空,烟火绚烂。 次夜,书案边。齐奢蓦地里丢开手中的笔,一把扯过了青田摁去条案上。青田面红耳热,却两手一撑,“不行。” “怎么?” “铜铸铁打也禁不起一无虚夕,你身子受不了。” “执政以来,爷只有元旦跟自己的生日一年能歇两天,忧心国事不敢懈怠,夙夜操劳早就惯了,没事儿。”高风亮节一笑,春蚕到死丝方尽。 第三夜,衣架前。青田奋起反抗,一手扒衣杆,一手拽衣领,“不行。” “怎么?” “我身子受不了。” “俗语有云: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你这样,纯属装模作样。”汗滴禾下土,深耕细作。 第四夜,青田扳住一架抽屉,趴着拧回脸,体颤气喘,“不行。” “怎么?” “‘君子之道,五日一御’,王爷此举难免有失君子之道。” “后半辈子爷有的是时间当君子,还是趁爷能‘一日五御’之时,我劝你,‘花开堪折直须折’吧。”以身作则,劝君惜取少年时。 第五夜,青田一扯被子,摁去脖子下,“不行。” “怎么?” “来了。” 一愣后,便即足智多谋一笑,“正好改走谷——” “不行!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不!行!” 千愁万恨对瞅半晌,齐奢两手夺过被子,翻身盖严,“睡了。” 里床的青田大笑,连扒带拱,“哎,哎,抱——” “抱什么抱?边儿去。”背对着拿手拨楞一整,归根到底是转身抱牢,笑摁她一个吻。 两人的脚下,在御“咕噜咕噜”两声,盘成一团白球。青田则散漫地,如植物伸出根须,伸出纤细柔美的四肢攀缠住一方坚实的身躯,阖起眼,让一株花落地生根的幸福,在暖洋洋的被中,犹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拿长长的夜晚晒了又晒。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六 六 数日后,暮云出嫁。青田亲回怀雅堂贺喜,悄悄塞了段二姐一笔巨款,算是照花的赎身之费。次日,照花就被送来了如园,接替了暮云的位置。青田自舍不得她做粗使活计,留在了身畔服侍起居。照花对这位长姐一向奉为圭臬,虽委身为婢却甘之如饴,主仆俩情投意合,非常地融洽无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令青田舒心,其实一进园,她就感到了来自那个名叫萃意的婢女的敌意,随一天天过去,这敌意也变得益发明显。青田不愿意多事,故此总是隐忍了下来。她第一回发作,是在这一天。 这一天,萃意早起穿了一套鲜艳的水绿色裙袄,紧身小袄的胸襟斜绣着一萼才抽苞的白玉兰,配着颈上挂下来的一根翡翠片的细锁链,往众鬟里一站,出挑得似个贵族小姐一般。青田懒得同萃意计较,但看在眼里头总是别扭,先就没存了好气。 到晚上,齐奢伸着懒腰进了门,一进来就嚷嚷着膀子酸。青田正和照花盘在暖炕上猜枚{L-End},一时也不下炕来,只抿着嘴一笑,“我昨儿夜里就说你肩膀准得受风吧。”等说出口来才顿觉不妥,闹得个羞态满面,赶紧又拿话搪塞,“你且等我摘了这甲套子与你捏一捏。” 怎知萃意在前头一面替齐奢捧衣,一面就横声接过了话:“不消娘娘动手,还是让我来吧。”她径直就把齐奢往软椅上一按,两手在他双肩揉搓了起来,手法极为老练。齐奢龇着牙“嘶”了一声,“你也轻着点儿。”萃意竟扬手就在他肩头嗔拍了一下,“你现在也太不受力了,我瞧呀……”她低下头贴着他擦耳低语,齐奢刚听了半句就哈哈大笑,“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照花在炕下屈膝如仪,她头绾双平髻,对簪着一对蜜珀镶银团花,虽不复名妓的繁贵,秀楚却尤胜其前。只见她微微把双眉皱成了一结,偷眼向青田觑来。青田的脸色早就难看得可以,当即把抓在手中当枚子的几粒金瓜子朝炕桌上一按一推,一声也没言语,翻身就进了里间。 过了一小会儿,齐奢也随后而至,“怎么我回来了你倒钻在这里不出来?” 青田只管把指上的赤金坠小玉凤护甲一根根地捏弄过去,仿佛要捏成粉末才罢休,“我怕我在外头碍事儿。” 齐奢笑了,在她身旁坐下,把手从后头环上来,“净吃这打不着的飞醋。” “我可没资格吃醋,你瞧我说什么了吗?” “啧,你看你!是,那丫头人是生得不赖,性子也爽利喜人,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天天在我眼跟前晃荡,我可不就‘闲着也是闲着’吗?可那都是和你之前的事儿了。我对你怎么样你该有数,一心绝无二用。那萃意又不是我的通房,就是个使唤丫头,让丫头给按两下解解乏,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吧?” “你那边府里再加上这如园,上百号丫头全是你的人,你愿意拿她们怎样就怎样,任谁也不能说你一句‘出格’。只是我自己看着你们说笑的亲密样子心里头不得劲儿,躲开来罢了,省得人怪我没眼色。” “你这可不是还在说气话吗?你要真嫌我和那丫头说笑,没有比这还好办的,我以后不和她说笑不就完了?” “那也太没有这个道理。王公亲贵谁还没有个把宠婢?原就稀松平常得很。何况你在王府都由着性子,那么多王妃王嫔谁也管不到你头上来,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 “你是爷的心上人哪!你让爷和谁不苟言笑爷就和谁不苟言笑,只要你别和爷不苟言 笑。来,笑一笑,小囡给爷笑一笑。” 青田见齐奢竟这样迁纵她,心中的积郁早一扫而光,满面的笑容光亮可鉴,“你做什么待我这样千依百顺的?” 齐奢笑着拿指端往她眉心一敲,“嗐,我一想起你从小到大遭的罪心里就难受,今儿既在我身边,我还不好好地补偿补偿你?让你随心放肆都来不及,哪儿舍得再让你屈己侍人、心中再存半分的委屈?” 青田见他说得平平常常,心头不由得十分感动,只照花还在近旁,却也不好意思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只轻笑着将两手攀过了齐奢的肩,作势捏捏掐掐,“那就让爷受委屈了。以后爷要解乏,我来服侍爷,服侍得比不过人家,也请爷多多包涵。” 照花虽已调目避视,听到此处却忍不住笑出声。齐奢也笑着投了她一瞥,“你个小东西乐什么?你们才在猜枚不是?去,把那金瓜子拿进来。” 接着他又叫人送了两只金莲蓬盅来,与青田小饮着玩了几轮猜枚,微醺而眠。 自该夜起,齐奢也当真言而有信,刻意同萃意疏远了许多,再不见最初的随意亲狎之态。萃意倍感沮丧之余,对青田的积怨也就由此愈深,愈发要同她作对,反变本加厉地在齐奢面前卖弄轻佻。有一晚齐奢沐浴,她叫这个去找西洋的香皂、那个去取南洋的蒸露,三两句就把其他人都分派开,只自己一人端了一叠子毛巾进去,之前还对着一只水晶玻璃酒柜的反光镜面掠了掠头发,抿一抿嘴上红中透粉的胭脂。帘后先有水响传出,过一会儿萃意就“咯咯”地笑起来,齐奢只一个劲儿地低声说:“别闹,别闹。”萃意提高了调子:“难道你还怕她不成?”齐奢哼了一声:“我怕你成吧?别胡闹了。” 青田远远地坐在外屋侧耳谛听,也没什么表示。老半天齐奢出浴,一打眼青田就瞥见他一边脸颊上有两个粉红色的印子上下弯弯地合对着,萃意跟在他身后寻衅似的翘起嘴角,笑容像一朵香扑十里的栀子花。 青田恬不为怪,单向座下的照花吩咐了一句什么。照花微带惊异地转一转双目,掉头出去了,一晃就捧回了一只小碗来。 “娘娘,醋拿来了。” “醋?”萃意正替齐奢梳头,闻言探头瞧来,故意作出开玩笑的口吻,“要醋做什么,竟不成娘娘爱喝醋吗?” 青田也不接声,只从炕边摸过一面靶镜,笑笑地直举来齐奢的脸前,“瞧你,沾上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齐奢对镜一瞥,这才发现颊上的唇印,举手蹭了蹭,有些羞恼地“啧”一声,别过脸对着萃意喝道:“叫你瞎胡闹,这澡白洗了。” “别急,”青田取下纽襻上的手绢,在照花捧着的醋碗里沾一沾,温柔地倾过身,“这廉价的胭脂记最难洗,一挨皮肉就黏着,硬擦擦得疼,拿醋一抹就好了。瞧,干净了。” 原是萃意才借着洗脸揩身的同齐奢乱缠,齐奢却落落难合地不理会,本来令萃意颇为失落,后来一转念,就气一气那女人也好!才故作出一副得意的派头来。怎知青田不吵也不闹,只使出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然萃意没念过书,也听得出话外有音,光那“廉价”两个字已把她刺得是面滚耳烫,可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言语。 齐奢自觉在青田跟前有失体面,更急于同萃意撇开关系,索性提声谩骂了一句:“说你多少回,以后再这么胡闹就滚回那边府里去,我身边用不着你这样没大没小的东西。” 萃意哪里当得起如此严谴,登时气息 在胸口里攒动着,束手凝滞。青田却依旧是巧笑嫣然,“照花,你来替王爷束发好了,我瞧萃意今儿慌脚鸡似的,就别让她上头了。” 照花答一声“是”,眉目间满溢着对萃意的不屑之情,伸手取过她手间的牙梳。 萃意一脸红白不定地又向齐奢一盼,却见他只浑然不理地笑嘻嘻地去端那醋碗,“这什么醋?闻着怪香的。”青田也“哧”一声,“香你就吃吃看。”“吃醋我吃惯的,你还别激我。”“那你就把这碗吃下去我瞧瞧。”“你先过来吃了我脸上这一点子,我就把这碗吃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用不了几句就笑作一处。 萃意狠狠地抑住喉间的泪哽,别身出去了。 憋了一肚子的乱气,偏偏又轮上夜里坐更。婢女坐更照例是在宜两轩的门外打地铺,萃意蜷在自己的被铺中,先见门里头熄了灯,就听到传出不甚清晰的说话声、笑声,继而就是女人低低的呻吟、男人的粗喘。 萃意堵住了耳朵,又把被子蒙去到头顶,在被内翻过来掉过去,活像一段油锅里的鳝鱼。 十月的小阳春转眼就飞过,西北风烈起来,酷寒将至。原先齐奢每日总要在王府理毕了公务才到如园来,结果某一天,忽然让太监送来了一只白匣,人也在其后接踵而至,说是“先回王府里和道堂看折再回这边,路上又冷,又耽搁不少时间,自今后我叫他们把折子直接送来这里,晚间有臣僚求见,也叫他们直接来如园投帖就是”。青田自然是高兴,就在天泉舍收拾出一处地方与他做办公之所。 如此一来,齐奢索性更不回王府一趟,偶尔回府也只在继妃詹氏处盘桓小坐,至于众多姬妾竟连想见他一面也见不到。于是就有那么一回,齐奢正在如园和青田逗猫玩,王府里就来了人报说府中的侧妃染恙,请王爷回去瞧一瞧。齐奢当即一口回绝:“病了就去请太医,我又不会医病,我去瞧她有什么用?” 还是青田听不过,等来人退下便出声规劝道:“侧妃既病了,你还是回去瞧瞧吧。” 齐奢笑着去拎在御的后脖颈,眼睛都不眨一眨,“她那点儿小九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嫌我整天在你这儿,找个由头把我拖回去嘛。” 青田横瞥了他一眼,“你也太心冷了,万一人家是真病了呢?” “真病就更不能去了。哦,今儿顺妃病了,明儿婉妃病了,这个我回去瞧,那个也不好意思不去吧?合着一天我什么也甭干,只听她们调度得了。不去,不惯这臭毛病。” “还是回去瞧一瞧的好。” “你是不知道顺妃,我就回去她也不会领情,肯定不是对我冷嘲热讽,就是吊着一张脸不说话。我吃饱了撑的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哪怕就到病床前坐一坐,也比不闻不问的强呀。” “我说了不去。你怎么今儿净絮絮叨叨的?” 青田从他怀中接过了白猫,两手一松叫它自个跳去了地下的绒毯上,“你和我急什么?我不是怕你想去不好意思走嘛。我这个身份也犯不上装什么贤良,你不去陪着我才好呢。在御,不许碰那火盆子,在御!” 有过这一遭,邀病不成的顺妃自是被重重折损了颜面,而其他的妾侍也都听说连侧妃都没能耐将王爷延请回府,更是再没有谁逾分去讨这个没意思,齐奢也就自管在如园与青田成双成对。每夜里,宜两轩床边的那只铜珐琅大火盆总烧得暖融融热腾腾,热得几乎让人忘记掉,外面的天气早已是一日冷过一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七 七 斯日,青田在睡梦中被惊醒。她迷糊着揉了揉眼睛,很快就反应过来齐奢在做梦——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呼吸急促,四肢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有轻微的痉挛——这定是个极其可怕的梦。 青田赶忙去摇醒他,“三哥!三哥?” 他一下子睁开眼,即便在沉沉的黑暗中,青田也捕捉到了那一霎间齐奢两眼中散发着寒光的恐惧。他朝她盯了一会儿,又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摸,喘息着放松。她一手抚去他额上的汗,在他耳边一吻,“怎么了,梦到什么了?” 他搂紧了她,把脸埋藏进她的颈窝,“没什么,睡吧。” 后来,当青田早就习惯偶尔在夜半安抚由噩梦中惊起的齐奢时,在很长的年头里她始终问不出他梦见了什么,但她总记得第一次目睹他惊梦的这一夜,因为次日就是“那个日子”—— 先王妃的祭日。 她曾听管家孙秀达提起过一次,说每逢先王妃自尽的那一天,王爷都会茹素瞻礼、默坐追念,青田原本并不知就是这一天,只因晚上直等到戌末还不见齐奢归寝,太监又说王爷一个人在园西的澄观阁,不禁叫她略感纳罕,便传了一顶暖轿向西觅来。 到了澄观阁前,有几名侍卫守着门,何无为上前来行了礼,却只一步不让,“娘娘别难为我,这屋子谁也不能进。” 青田正当犹豫不决时,太监小信子却推门出来了,“王爷请娘娘一人到里边说话。” 门在背后一关上,青田立时就明白了。但见夜灯昏惨的内室里设着香案,上置香炉香盒,东边是酒注酒盏,西边是火炉火筷,一应祝版、盥盆、帨巾齐全——是个祭堂。她有些后悔贸然闯了来,只见齐奢一身素服地坐在只蒲团上,情绪寡淡地瞥了她一眼,“坐。” 青田讷讷地拉了只蒲团错一拳在他后方坐下,他掉过头,就背对着她一字一字地讲起来: “这就是我亡妻的牌位,旁边一座是我儿子的,之所以空无一字,是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根本没来得及给他起名。我甚至连他的长相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他浑身都布满了天花的痘疮,溃烂得和襁褓黏在一起,稍一碰就撕心裂肺地哭,就那么哭了 几天几夜,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我的王妃就把自个的脸贴在那烂成一片的小脸上,哭着说全怪她没把孩子照料好,全是她的错。我嘴里含着千百句劝慰之词,譬如‘不关你的事,是我那奸狡的皇兄下的毒手’,譬如‘都怪你那蛇蝎心肠的亲妹子’,譬如‘天命难违’——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你猜为什么?” 灵灯的火舌哧哧舔动着,恍如雨正疾、风正凄,有几不可闻的低声幽鬼般狺狺而诉:“因为我知道,”齐奢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知道!从下人捧着那件百衲衣,说是皇长子侧妃送来的贺礼那一刻我就知道,衣裳是染过毒的,我也知道这一定是父皇的授意。我太了解我父亲了,假如他除不掉这孩子,那我们一家三口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那么缄口不言,眼睁睁看着王妃面含微笑,亲手给我们的世子换上毒衣。既然当时我什么都没说,现在,我怎么有脸同她说什么?我任由她一个人在那里哭,到最后,我觉得再多听她哭一声,我就会亲手割掉自己的耳朵。我躲了出去。第二天,我回来一推门,就看见她双脚悬空地挂在梁上,地下是一摊失禁的尿渍。多少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有时我还会害怕推开门,门后将出现的一切。” 一段幽深、漫长的沉默后,齐奢继续,口吻极端地阴冷而沉静:“我从未梦见过她和孩子,一次都没有。我试过降神、试过通灵、试过扶乩,什么都试过,她就是不肯带孩子来见我一面。她恨我,永媛她恨我。” 青田第一次听到齐奢亲口说出他亡妻的小字,她曾以为,那语气应如落入小轩窗的明月光,含着茫茫的温柔与惆怅,但这却并不是月光的重量,这是死者真真实实的尸重,死沉死沉地拴在他舌尖、坠在他身上。她感到两道冰凉的眼泪从自己的面颊切下来,是切肤之痛,痛彻心扉。 灯影将他的影子映了遍地,黑暗、缭乱而破碎。“青田,很抱歉,我和你那位状元郎只是一丘之貉。” 青田的眼前出现了幻象,仿佛望见乔运则正坐在她自己的灵前,一肤一发触手可及。久久的震动与追索后,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语调泰然而坦诚:“三爷,无数虚与委蛇间,我只动过两次真情,一次为他、一次为你,你们二人 的确有相似之处,但完全是两种人。一个分明是自甘鄙行,却口称无奈、推诿祸心;一个实属被逼上绝路,却直揽罪责、一己承当,其中的高下乃云泥之别。”她将整间暗森森的灵堂含英咀华地环视一圈,“我能够觉出,那人心里也有间这样的屋子,他却永远不肯让我知道,但你会打开门,请我进来坐。” 青田凝住了目光,她深知并非是坐在园中不起眼的一处殿阁内,而是坐在齐奢的心房中那最为讳莫如深的一间。他拧过脸来,她直迎他的视线,双眼一瞬不瞬,“你既曾赞我是莲花,便该晓得,‘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先得在烂泥里扎根。我不得不蜷在泥里头的日子,抽得我最狠最疼的不是妈妈的皮鞭,是我自个的良知。它在深夜里指着我叫骂时,我也曾恨不得割掉自己的双耳。我知道,良知总是对的,但在良知和你之间,我站在你这边。” 白纱灯的几笼灯光在齐奢线条深刻的面容上不停地闪动着,青田眼光澄澈地睨着他,悬悬相询:“我能给王妃娘娘上炷香吗?” 他像是禁不住照影般轻眨了两下眼皮,点一点下巴。 她撑手从坐垫上起身走去到幔前,拈香阖眸,双唇静默地开合着,“王妃娘娘在上,贱妾青田虔诚祝告,贱妾命薄,终身不能生养,难以领会母亲丧子之痛,然而贱妾平生至痛乃质本洁净却堕入娼门。敬禀娘娘在天之灵,贱妾宁愿苦痛轮回、世世为娼,只求娘娘宽恕王爷,保佑王爷皓首苍颜,福乐延绵。”执香躬身三拜,奉于祭炉内。 齐奢望着她,比起之前吓人的阴郁,情态已恢复了几丝生气,“叨叨咕咕半天,说什么呢?” “女人间的话,爷们儿少问。”拿捏妥当地浅浅一笑,且告且退,“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了。” 等在廊下的照花见青田出来,忙替她掀开了厚毡轿帘。几盏鎏银灯在轿前导路,灯光越缩越小,终至小作了一点盈盈香头。 祭堂里,齐奢依旧直直地看着,看青田所献的那炷香在前妻永媛的牌位前一分分燃烧着。在这梦一样的遭遇里,是它在证明,不仅当真曾有个血肉真实的人能走进他心房,陪他一起坐一坐,并且还能在这最森暗的一角里,留下一点微微的光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八 八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到十一月五日这一天,北京城终于迎来了今年迟到的头雪。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不出半日已使得天地一片纯白。 红墙金脊的紫禁城亦成素裹银装,慈宁宫中,西太后喜荷的半边脸庞映在雪光里,两眼痴迷地眺望着窗外,直到身后的一阵急步将她由迷思中唤醒。 喜荷急切地回过头,“怎么样,来了吗?” 她身边的赵胜也将手中的尘扫猛一拂,“说话呀全福,太后问你呢。” 阶下是个穿着六品补服的年轻太监,一张瘦瘦的狐狸脸,鼓鼓一对金鱼眼,笑起来眼泡一眨一眨,“来啦,来啦,启禀太后,皇叔父摄政王觐见。” 一道极其嫚丽的光穿透了喜荷背雪的容颜,她疾走几步上殿,在层层的帘幕后举眸笑望,“请。” 片刻后,她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俯首跪低在帘外,“臣齐奢叩见圣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金安。” 仿若是有无数欢欣的泡沫涌起在喜荷的嗓子眼儿中,她用轻悦无比的声音说:“摄政王平身,赐坐。赵胜和全福在这儿侍候,其他人散了去吧。” 左右纷纷退去了廊外听候招呼,赵胜和全福也离了内殿,把守着门户。那全福谄媚地笑着,悄悄靠过来,“师父,太后娘娘就这么与摄政王爷单独待在里头,难不成真像外头那歪话传的‘风流亲王卧龙床’?” “嘶!”赵胜高高地挥起了巴掌,轻轻落在全福的腮帮子上,“啪”一下,“我说你进宫也一年多了,怎么教你的规矩就是记不住?你甭以为这还是在老家由着你胡吣,你娘要不是我亲表姐,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早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毙了!这什么地方,啊?这可是紫禁城。不该讲的,一句都不许乱讲。” “嘿嘿,表舅别发火,全福知错了,再也不瞎说了。” “叫‘师父’。” “哦,师父。” “站好喽!” “是、是,师父。” 二人身后紧闭的殿内,珠箔银屏迤逦开。喜荷步步生香地悄下丹墀,她身着杨桃色的五彩凤凰通袖长衣,下曳黄红双色金缕长裙,一道碎宝挽臂彩光绚烂。头上是金镶蝴蝶闹纷纭挑心,两边一对金龙掩鬓,遍插着十余啄针,脑后累珠压鬓钗,更添一对连理金花。甜红的胭脂腮上浅、唇边浓。在这样的寒冬中,这样丽如三春夭桃的装扮花费了喜荷整整数个时辰,可临到头,她兴冲冲的脚步却被一声败兴的称呼中途截断—— “太后。”他这样唤,自座上拘束地起身。 喜荷愣一下,再次露出甜甜的两点笑涡,“没别人,姐夫还叫我‘太后’?” 齐奢避开了女人拂向他胸口的手,向后退半步,固执道:“太后。” 喜荷的身体开始变冷,笑容亦冷却,“摄政王。” “臣在。” “看着我。” 齐奢不得已地调目对视,喜荷审视着他,两丸浓黑的眼眸饱含了气愤怅怨,“自我病愈 后,六月至今整整半年,三番四次地召你入见,你却屡屡推脱,为什么?为什么躲着我?” “臣虽身为近支亲贵,到底仍是外臣,敦睦亲谊只应在年节时。早年臣出入内宫,实属为与外戚王家周旋的无奈之举,今既大患已绝,皇太后再召见外臣不合祖宗家法,甚不相宜。” “摄政王回复太后的官话,我听到了。现在我想听一听,姐夫回复喜荷的私语。” 齐奢将两眼看向他处,停了停,带着一脸的疲于陈说,“喜荷,你我之间趁为时未晚,该当拨乱反正、亡羊补牢,断不可再行苟且。皇上一天大似一天,万一有天勘破此等丑事,你叫一国之君如何自处?臣相信,没有人比太后更懂得替皇上着想。”他缓缓自袖内摸出一件什么,捧到她鼻下,“太后的殷殷情意,恕臣敬谢不敏,完璧归赵。” 喜荷呆呆地接过那样东西,是一条龙凤帕,她曾含泪带血地亲手把它系在他的手腕上。这帕内还留着她的血和泪,但他就这么把它还给她了。完璧归赵。 齐奢退行几步,返身即走,不留一分余地,只留下满室的奢华空寂。喜荷捏着帕子凝立在原处,她终于明白,这男人对她早已冷却的热情并未因政变中的生死与共而有分毫改变,他接受邀约,只为了与她当面分手。一旦独夺大权,再不需假手于一名深宫中的妇人,他就将她束之高阁、弃若敝履。喜荷再一次想起齐奢曾对她许下的誓言,原来他只许下了义,至于情,绝口不提。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L-End}。仿佛是整天整地冰沁的雪全降落在她头顶,同时却有一股子热气自底下难耐地蒸腾而上。于是,喜荷就是这一位看起来姿态庄重、双手执握着龙凤丝帕的贵妇;于是,喜荷就是这一尊手攥着自个的血和泪的、爱欲的冰雕。 大雪越飘越重,变成了天宽地广的一道白幕。在初露端倪的暮色里,隔绝了谁,又庇护了谁。 冬日里天道短,又有雪,酉初时分天色已尽黑。齐奢出慈宁宫后照例往乾清宫为齐宏宣讲政事,又在崇定院批过公折,便乘暖轿自东华门一路出崇文门,回到泡子河边的如园。到了近香堂,却只有几名丫鬟围坐在熏笼边做针线,一见他都丢了手内的活计,解带的解带、宽衣的宽衣。 齐奢只左右一暇,“娘娘呢?” 萃意一头解去他腰间的平金荷包、汉玉佩件,一头眼一翻。幼烟则双手捧着错金带钩,和顺一笑,“娘娘中午起来就带着照花去‘不尽廊’赏雪了,这会子估摸着也快回了。” 不多久就传入叽叽咯咯的笑声,只见青田和照花一前一后地跑进来,青田披着件大红猩猩毡,观音兜在脑后半挂着。“咦,你今儿倒早?” 照花穿着貂颏满襟暖袄,亦向着齐奢羞甜一笑,叫了声“王爷”。 齐奢见二人发髻散乱、满身残雪,不由放开了手里的邸报,“怎么弄的?” 青田欢天喜地地笑着,推了照花一把,“原好好坐着看雪景的,偏这小蹄子要堆 雪人,我好心陪她,她却拿雪球砸我。”?她发角上有一抹浮雪,一晃就融了。 照花的刘海也微带着潮气,分成了一缕缕的直披到眉尖,“分明是娘娘你先耍坏,捏了个雪球塞来我脖子里,我背上到现在还湿着呢。” 青田更是乐不可支,一支凤戏珠的步摇欢响做一片。 齐奢的眉仍硬邦邦地皱着,嘴边却漫起了柔软的笑容,“你们俩都赶紧洗澡去,非着凉不可。” “阿嚏!” 小半个时辰后,青田便裹着件素锦浴衣缩在屋角的罗汉床里,连连地打着喷嚏。齐奢依然是边皱眉头边发笑,两手里拿着块大手巾替她擦拭着湿濡的长发。猫儿在御趴在他胸前,朝这边拧脸叫一声。 婢女红蕖端上了一只青花碗,一笑而退。 青田将碗捧在膝头,浅尝辄止。齐奢一瞥间,不无好笑地问:“红糖姜汤你也嫌苦?” 青田却置若罔闻,单缓缓地抬起头,一一环视过房间里的雕红宝座、铜托牛角灯、堆纱画、大镜屏、古铜花尊、定瓶、鼎炉、笋凳、小佛橱……骤然间,就有一股奇异的感情涌起。她曾在北京城最著名的销金窝里拥有整整半层楼,她曾去到过西山、香山、北海……每一处最豪奢的宅邸与别墅,她在算也算不清的华丽房间中笑过、醉过、与人同眠过,但这千万万万的房间却没有一间能庇护她、安慰她、为她遮去头上的风雪,没有一处曾经是她的—— “家。”宛如展开一片风景般,青田向齐奢展开了双眸,眸子红如映日荷花,花,就自她眼波的流盈间挨挨挤挤地往外开,“这是不是就叫做‘家’?” 经过了许久许久许久的静默,她又打一个小喷嚏,而后前探了身体,将一手摁上他膝头,含着最为柔软而闪耀的一种笑直望而来,“谢谢你。” 齐奢揩头发的手顿在那里,双眼直凝进青田的眼底,笑了笑。说真的,他也并不知什么叫“家”。他居住的地方是大得走到死也走不完、但每一步皆须如履薄冰的“国”,父和母仅仅是政治版图上敌对的两级,妻和子是图纸下隐现的一痕陈年血渍,而人世无非是另一座紫禁城,数以万计的心房里兜兜转转,越庞然,他越觉得孤单。直到遇见她。 她的心,是他这有缺陷的双腿迈进过的最好的处所,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卷起灵魂的铺盖卷,安居乐业,爱屋及乌。属于这心房的一切他都乐于去珍惜去打理,为的就是,在精疲力竭的一天后,在冷雪凄凄的夜空里,沏一道茶坐在窗边,欣赏窗外她眼中的一片荷塘,艳阳里接天潋滟。 “不谢。我给你的,就是你给我的。” 齐奢知道青田懂得他的意思,他笑着凑近她,抵着鼻尖轻轻一触。腿间忽起一声叹息,只见在御满爪子都挂着从他锦衫儿勾下的金线,再咬也咬不开,急得乱打滚。齐奢下望一眼,淡淡地眼一抬,重新在青田头顶擦动了两手,“一会子记得给这厮剪指甲。” 家的屋檐上素雪绵绵,好似恩爱的韶光,恨不得一夜白了头。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九 九 雪一来,三九腊月也就跟着来了。十二月初二是青田的生日,管家孙秀达令人将如园以喜绸喜布装饰一新,珠帘绣幙、桂楫兰桡。正日上,段二姐等登门贺寿,远心殿又开了一整日的戏。晚上齐奢早早就回来,另在扇厅张筵替青田庆祝。如园的上百仆婢从仪门直跪到厅中叩首行礼,又抬了许多的雀儿鱼儿在塘边放生。玉楼宴罢,青田叫照花取了一只鎏金百花盘来,盘上是六只堆绣的扣合荷包。 “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你们六个是王府里王爷身边的人,原就不同一般的侍婢,身份特殊。这几个月劳你们在如园服侍我,大家都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可谢的,一点儿小小心意。” 幼烟立时率众跪倒,“服侍娘娘乃是奴婢们的本分,娘娘重赏,实不敢当。” 座上,齐奢笑一声:“娘娘赏你们的,只管收下。” 幼烟不便再辞,称谢领受。 出得厅来,六人分别打开荷包,见里头各装着一只翡翠戒指,通体碧绿,戴在手上直如一曲绿水绕指,是难得的上品,霎时全喜得笑逐颜开。 “段娘娘可真是大方,就连府里头继妃赏人也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论起大方,真没人及得上这位娘娘。上个月我老娘过生日,这五六年在王府里也没得着过一天假,偏在如园中娘娘听说了,专程派车送我回家,叫八个小丫头跟着,还送了我一身簇新的大毛衣裳,在家里头姊妹跟前别提多长脸了,那样好的出风儿,她们连见都没见过。” “这些倒也罢了,难得是娘娘的为人,生得这样美,又在这样的盛宠之下,还如此亲切雅重,没一丁点儿的傲慢脾性,对咱们也和气。” “是啊,前几天我没留神把娘娘妆台上的一大瓶法兰西香水给打碎了,那香水全北京城就两瓶,还有一瓶在宝庆公主那儿,就是娘娘不心疼钱,也心疼少了样儿罕物,那还是她特特管王爷要来的呢。我想着这乱子可大了,谁料娘娘竟反过来安慰我,叫我别怕,等王爷回来闻见一屋子香气问起来,娘娘还帮我掩饰,说是她自个打碎的,倒叫王爷说她巴着巴着要来又不爱惜,好好数落了两句。你们只扳指头算算王府里那些个鼻孔朝天的嫔妃主子们,谁是有这份体贴下人的心的?” “嗐,我不就在旁边嘛!我还记着娘娘说咱们几个都生得这样娇弱,却十来岁就离开了父母给人做丫头,看人脸色吃饭,若做主子的再不疼惜些,那不太可怜了吗?头先王爷调咱们出来,我想着这位段娘娘的出身还一百个不乐意,听见这话我却想了,娘娘不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到那种地方,看人脸色吃饭吗?她也是身不由己呀。她能体贴咱们,咱们怎么就不能体贴她呢?何况她虽然以前是倌人,规矩散漫些,可每每行事贵气翩然,倒很让人尊重。不怨王爷喜欢,我都忍不住喜欢呢。” 正说得欢畅,陡起一声重重的冷笑。萃意在一壁拿指尖捏着那翡翠戒,轻蔑地晃一晃,“说起来,王府里除了王爷和几位妃子娘娘,也就算是咱们了,上下见了都得称一声‘姑娘’,连那些个姬人小主也是不能比的,合着你们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一个戒指就买得动你们替那婊子大吹大拍?哼,既这样,刚才在厅上就该说了出来,眼下人家又不在,说了也听不见,岂不白费这一番肉麻?” 诸人当中要数萃意的出身最好,也最为得宠,除了幼烟与她相好,还能说得上几句外,其余几人都不敢当面得罪她。只是这话实在太难听,那四人听不过,全黑了脸不吭气。紫薇年纪小,却是极有机变的,骨碌着眼珠子笑一笑,“萃意姐姐,我们原是小家女儿,哪像你,父亲本就是当官的,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我想着,成色这样好的戒指,又是一式一样的六个,段娘娘就是再有积蓄,怕一时也拿不出,多半是王爷赏给她的。咱们就算是领了王爷的赏,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瞧姐姐头上这金簪子也是去年王爷单赏给你吧,只这都大半年了,来来去去还是老戴着,也怪寒碜的,今儿借段娘娘的光又多了个戒指,也能天天戴着念着王爷的恩,姐姐本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动起气来?” 这话连消带打、绵里藏针,气得萃意美目倒竖,抬手照着紫薇的脸就撂过去,“好你个下贱东西,你不过是孙秀达拿几两银子从人伢子那儿买来的,难道我堂堂的 官家小姐倒赶不上你,要你来阴阳怪气地教训我?你两眼可别让米汤糊住,放亮一点儿!以后再敢顶撞我一言半语,看我不把你下半截打下来!” 紫薇的地位虽不及萃意,也是娇贵惯了的,几时挨过嘴巴子?即时颜面血胀,跺着脚大哭起来,“你是官家小姐,我是人伢子买来的,横竖也不过‘促织癞蛤蟆——都是一锹土上人’!你今儿又不是爷的小老婆,就是爷的小老婆,也还轮不上你来打骂我!” 萃意更是暴跳如雷,“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府里的顺容婉三妃也不过就是小老婆,你说话仔细些!” “我可没说过三位娘娘主子是小老婆,是你说的!别个儿都是爷的小老婆,只有你萃意是大老婆,也不知是爷几时纳彩问名迎回来的!” “你个小贱蹄子,你再说一句试试?” 紫薇见萃意又扬起了手,倒直把脸伸到她手边去,“你打你打!索性拉了我去段娘娘跟前逞脸子,在这儿黑咕隆咚地撒风算什么本事?” 晓镜、月魄和红蕖早已从后头拽住了紫薇,死劝活劝着走了开去。独留下幼烟,带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瞪住了萃意,“你要我说你多少回?总这么掐尖要强的,和其他人也就罢了,紫薇她们小,又是自己人,你何苦和她们咬群?今日已不比在王府里,我瞧段娘娘早盯上你了,你少任性,别最后闹到王爷跟前大家难看。” 萃意昂首冷笑,“我还盼着闹到王爷跟前呢,谁怕谁!”她手一扬就把戒指远远地摔开,几声脆响后那翠色就丢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 再有大半个月便是廿四小年,街头巷尾都是办年货的、扫窗囱的、宰猪羊的、贴门神的、油桃符的……如园中也人人忙着剪窗花、挂红灯,青田还自个动手绞了许多红结一一结起在屋中的水仙花株上,处处是扑面而来的喜气。 但当齐奢进门看到这些时脸色却很不好,青田问,他只推说累了,对着她和颜一笑,“你吃了没有?没吃就陪我吃点儿。” “我吃过了,不过难得你有胃口,再陪你吃些。”青田亲手替他褪了身上的银针海龙裘,一根根纤毛水滑油亮。 齐奢的夜宵素来简单,只五六样精细菜点。他遣开侍女,与青田安闲对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今儿做什么了?” 青田端了盅鹌鹑羹,笑靥微开,“写了三张字,练了两首曲子,吃了半坛杏脯,还有想了一天——”她轻轻地点出一指,指在他鼻前。 齐奢笑一笑,往她碗内搛一块酱瓜。 青田把手放来他的颊边擦两下,手指上的双色碧玺甲套如几道雨后轻虹,“瞧你,这样辛苦,笑都有气无力。哎,我今儿学了个笑话,讲给你听?” 待他又语默一笑,她便清清爽爽地开口道:“说是一个村子里有一家大户,富甲一方,大户只一个独生儿子,生得是丰神迥别、文才武功,到了娶亲的年纪,媒婆几乎要踏破门槛。说来也怪,这公子放着那些家世才貌样样出众的千金小姐不要,偏挑中了家里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这丫头就是村里头贫家的女儿,姿色也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可公子就是一心认定了她,下了极厚的聘,非要讨来做媳妇。大户没奈何,也只能随了儿子。新婚之夜这天,洞房之后,新人夫妇睡去,睡到半夜新娘突然惊醒。公子问她为何,新娘说做了个怪梦,梦见一条生疮的癞皮狗饿得朝她呜呜叫,她心生怜悯,就丢了它一个馒头,谁知那狗就跟上了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最后居然跟进了新房里,还要和她一起上床。她一吓,就醒了。听到这里,公子叹了一口气说:‘我打小就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上辈子是一条癞皮狗,饿得快死了,结果有个女人给了我一只馒头。那天我偶然里瞥见你,一眼就认了出来,你就是我梦中之人。’” 听到后一半,齐奢已仰首大笑不止,“如此说来,你这梦中人,上辈子也必定给过我这癞皮狗好大一只馒头。” “岂止,”青田眯细了两眼带笑斜睐,“依着爷这样待我,指不定是两个大包子,还是羊肉馅的。” 齐奢知青田是有意逗他开怀,欢悦地笑着,也抬手在她脸上拍一拍,“坏东西。” 一时饭毕,二人移坐于天泉舍。齐奢伏案批阅公折,青田陪伴一侧,新烹着一瓢古井水。水渐渐地腾起了泡沫,有微微的沸声。此时,不妨 齐奢突然置笔道:“明儿我就不回来了,过年这一段都会待在王府,大概得到十五。” 青田愣了一愣,垂下眼,见水已涌泉连珠、哧哧冒烟。她在迷蒙的烟水里抬起眼,向他展颜微笑,“应该的,你这几个月都耽搁在这里,阖家团圆之日原当回去的。” 齐奢有一阵没说话,而后他把两手握住了大椅的扶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不知凝视着哪里说:“这才是家。” 青田不曾答言,她将滚好的水注入杯中,尖着嘴吹开了澶然的茶香,含笑捧予他。 香气未在齐奢的手间散尽,鎏金飞花的熏笼边,青田就已捂住了小腹,面色煞白。他忙叫人去取和胃丸,一壁把她温在怀里,焦色盈眉,“好一时不见你犯了,怎么好好的又疼起来?” 她强自笑一笑:“怪我自个贪嘴,今儿吃杏脯吃多了,才又陪你吃了些东西,想是一时积住了,不打紧,吃一丸药就好。” 到这一天睡时,青田已然止痛,两人也依然在被中亲密地相拥。但毫无情由地,谁也不再有亲热的欲望。 睡到夜半,齐奢被一阵细碎的哭声惊醒。他哑着声唤青田,唤了好几声才明白她是魇在梦中。连在她背上拍几拍,拍醒来,她仍旧是咿呀幽泣。他问了又问,急出一后背的汗,“真是急惊风撞上你这慢郎中,到底怎么了哭成这样,你给句话成不成?” 青田声哽气堵,两手紧紧地拽着他寝衣的两胁,“我、我才梦见又被你送回了槐花胡同,妈妈逼着我接客,说你别等了,三爷不要你了。那梦好长、好真……” 亦不知有没有听清她含混的泪音,齐奢只沉涩一叹:“你瞧你,我一说要走,你就又是胃痛、又是噩梦,叫我怎么放心?” 怀间有窣窣的衣响,她拉起他袖裾蒙住了自己的脸,“又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留客,万般矫情。与你走不走不相干的,不过是白天和照花说起了以前的事儿,夜有所梦也是有的。” 她拱了拱,低头抵在他心口。齐奢觉得她像把匕首。 第二夜他便没有回来,之后除了叫周敦送过几回香珠手串、贡缎衣料……也再未踏入过如园。青田与齐奢本是夜夜苦短、一刻千金,冷不丁拆开,一个人拥衾对影,愈免不得把照花留在身边,夜间或对弈说笑,或调琴鼓瑟。即便这样,每当躺回到那足有一所房间宽大的床上,她总是会双目大张,有一些幽深的静思像是对面猫儿的眼,盯住她,发出莹莹的绿光。 至年三十这一夜,齐奢又派周敦送来了打赏下人的金叶子金锞子、酒席所用的茶点果品,还带了一席话,絮絮叮嘱她务必要好好过节。青田笑收了恩赏和关切,送走周敦,就在近香堂暖阁的大炕上开了一桌酒,令照花、幼烟、萃意、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几个大丫鬟也卸去正装上炕陪席,又叫开了园中酒窖珍酿的金华酒,一一斟满,“此酒有绍兴酒之清而无其涩,有女贞酒之甜而无其俗,我是极爱的,大家尝尝看。” 几杯酒下肚,众女便不拘主仆之分,取了象牙签子玩起了占花名,玩过一轮,竟干脆揎拳掳袖地搳起拳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倒也十分有年节的喜意。就连萃意也不比寻常的冷傲,和左右谈谈笑笑的,一手举杯欹在月魄的肩头,胸口的一挂银锁脆声轻振。 “瞧啊,叫她声‘娘娘’又怎么样?哪位正经‘娘娘’过年连男人的面儿都见不着,要和丫鬟们同席辞岁?只是苦了我们,往年在王府里的除夕之夜那是何等排场热闹,现今跟着个见不得人的,也得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过寒年。” 她声音不算大,其他人又正捉对拇战,吵吵闹闹的,但毕竟全围在一张大桌上,一言一行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月魄不敢接口,斜目窥过去,却见那头的青田似乎并未听见,只顾着和幼烟贴耳说什么。月魄松了口气,一把夺下了萃意的酒杯,“你就少喝两口、少说两句吧。” 其时,一个小丫头转进来,立在炕下禀道:“娘娘,外头说屏架设吊都已安好了,请娘娘出去看放烟火呢。” 一支丹砂挂珠钗垂在额前晃两晃,青田绽齿微笑,“走吧,咱们都出去瞧放花炮去,也散散酒。” 于是一切的杂音都被“哔啵”之声所掩盖,光色迷幻的烟花下,一张张花样的颜容随之短暂地一亮,便堕入了黑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十 十 早起是大年初一,段二姐率蝶仙、对霞、凤琴登门拜年,暮云也一身富户主母的装扮携了节礼前来。青田就在近香堂的小客厅留众人吃午饭,又传了伶人和乐工在湖心的映音亭唱奏昆曲。美酒美食伴着玉箫玉音,使人心醉神驰。 午时后酒散,青田执手把几人送到二门外,这头便与照花缓缓地散步而回。经过西路的花园,园内梅花正盛,青田便在花歧深处的一座秋千架上坐了,细品花时。 照花立在她身畔,无言地望了一望梅林,举起手往嘴边一呵,“娘娘……” 青田神色出尘,“有话就说。” 照花迟疑了一下,“娘娘,我瞧这如园上下都对娘娘尊敬得紧,就是原先侍候王爷的那几个大丫鬟也是服服帖帖的,只有那个萃意,对娘娘总是很不恭敬的样子。我是娘娘自己带来的人,娘娘也一再不许我自称‘奴婢’,可那萃意就算被王爷收用过,也不过还是个婢子的身份,却自以为高人一头,从不像幼烟她们那样谦言敬语。甚至还有好几次,我看见王爷才一转脸,她就敢对着娘娘翻白眼。昨儿个年夜饭,她当着一桌子人唧唧咕咕说了好些话,我没太听得真,可准不是好话。” “你也看出来了。”?林边影影绰绰地走近了一只孔雀,青田遥遥地眺着它,伸手拢一拢身上的翠云裘,裘衣是一般的铺张娇艳,生满了华丽的复眼,“进园之前我就告诫过自己,我出身低贱,不免对别人的一言一行都格外敏感些,最要忌那多疑的毛病。可这几个月看来,竟不是我多疑。” “猜也猜得出,她不过是瞧不起娘娘的出身罢了。哼,娘娘才艺超群,样貌秉性也照样胜过她一百倍,她那样儿怕连自个的名字都写不出呢,倒有底气瞧不起别人?” 青田把下颌稍稍地一扬,从口内吐出了一团白雾,“再看看吧。” 冷风带着梅香拂过了玉栏朱楯上的日光,如一只素手拂灭了明烛,倏忽已是安寝时分。 宜两轩内,红蕖手捧一只大盆,凌波微步而来。那盆是拿银铆钉连缀而成的几张大银片所制,中为木胎,斗极深,盆内盛着热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来。红蕖将盆放在青田的脚下,青田坐在只绣墩上,只穿着贴身袄裤,搭着件宁绸长背心,手捧着一册花鸟画的手本入神看着。照花在背后拿着把阔齿牙梳替她梳发,一壁往盆中望过来,“我一直当这是香花蒸出来的水,可今儿竟越看越不像,也闻不出这是什么香,好生奇怪。” 红蕖在盆边的一只小矮杌上坐低,卷高了两袖,“这是木瓜汤,三九天拿来洗脚可以活血暖膝、温和四体,等回头到了三伏天就要改用杭菊花煮沸的水凉温了洗脚,清眩明目、两腋生风,保证不中暑气。” 将手中的画册揭过一页,青田抬起头笑睐了照花一眼,“偏就你们能唠叨,暮云在的时候就问一遍,你又来问一遍。” “不怪照花不晓得,这原是皇家秘方,里头还有好几味药材和香料竟连我也说不出的。”红蕖笑着将青田的裤腿挽起,托起她两足放入盆中。一旁的琉璃三彩龙凤香炉飞香曼逸,丝丝缕缕的静谧徐徐回旋、徐徐飘降。 片刻后,红蕖将两手深抵在水中,朝后唤一声“添水”,连喊了两遍却不见人来,她便又向着侧首的一扇五折屏风道:“萃意,我劝你也动一动,娘娘的洗脚水温了,你去把外头薰着的吊子拿进来添些热汤。” 这乌梨木屏风是白纱底子,上头写着赵孟頮的《千字文》{L-End},妾御绩纺、侍巾帷房、纨扇圆洁、银烛炜煌几行字后,是一道窈窕丽影。萃意盘卧在一座熏笼上,微微地欠身,“你只叫其他人去,这不是我的活儿。” 红蕖把右手手腕上的三只银镯向上推了推,一脸的不耐烦之色,“其他人若在,谁又敢差遣你呢?这会子都不知哪里钻沙去了,请你来搭把手,且窝在那熏笼上装什么大小姐?” 隔着白纱墨字,究竟也瞧不清萃意的表情,只听得“啪啦”两声,是她趿着鞋下地,扶屏而出。她头上的一对结鬟慵逸欲散,松松地吊着支鎏银曼草花,脸却绷得紧紧的,不则声地往外间去了。一晃眼就提进个铜吊子,径直走来,一股子全向脚盆里浇去。 青田还在埋首赏画,红蕖也低着头在那儿撩水擦抹,照花正往梳齿上抹头油,谁也不妨这一下。青田和红蕖齐声轻叫出来,一个抽出双足,一个拔出两手。 红蕖圆睁了眼目歪过头,频频地甩着手,“你怎么做事儿的?也不吱一声!娘娘可烫着了?” 照花也扔开了梳子,跪下来看青田的脚,“哎呀,都红了!” 萃意却只懒洋洋地把吊子放去了地下,一条北河洗石的手串咕噜噜地褪在她手背上。“我原说这不是我的事儿,我又不是故意的。” 青田的脸色已然改变,她望了望脚边还冒着热气的吊子,对照花使了个眼色。照花即刻会意,她原就看不惯萃意的为人,从江湖男女中混出来的,几曾怕一个虚张声势的丫头?伸手就把吊子一推。 一壶沸水全扑了出来,溅在萃意扣绣鹦鹉摘桃的绫鞋上。萃意大叫一声,向后跌出了数步。 “哟,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照花的音色柔细,调子却冷诮。 珍珠帘轻动,幼烟与紫薇先后进来,一望流了满地的滚汤,全愣了。 “这是怎么了?”幼烟有些失色。 “你问萃意去!”红蕖搓着两手,一丝好声气也没有。 幼烟便向萃意看去,见她斜靠着墙角的一张长椅正弯身揉脚,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赶紧趋上前朝青田堆起了笑容,“娘娘您瞧,真是奴婢说的,奴婢一时顾不到,这些个粗心毛躁的就要有 事故。可是不小心烫着您了?奴婢这就去取药油来与您擦一擦。” “不必。”青田此时只行若无事,把手中的画册放开在一边,“只不过略烫了一下,不要紧。今儿也泡够了,换清水吧。” “哎。”幼烟觑着她应下,冲身后的紫薇招招手。紫薇手中捧着一只一式一样的银盆,“哦”一声,疾步送上。 红蕖往腿面上抖开一条干毛巾,先捧起青田的双腿放来上头,等着紫薇移开了药汤盆、把清水盆换上,才重新将青田的赤足放入盆中。 幼烟又向青田赔了一声笑,“娘娘您别见怪,奴婢这就叫人进来把这一滩水收拾一下。萃意你还戳在这儿做什么,还不下去?” 照花在那头瞪了萃意一眼,萃意也以眼还眼地回瞪她一下,微有些一瘸一拐地撑身出去了。 回到偏房中自个除去了湿漉漉的鞋袜,白皙的脚面上已滚起了一溜肉红的水泡。萃意恨一声,陡一下抬起双目,钢丸一样的乌珠撞着眼眶,几不曾发出“叮当”的响来。 长夜破晓,玉轩晴照。 从哪里传来“叮当叮当”之声,连连十下。锦帷床幕中,青田含笑指住斜对角的小炕,炕头的锦阁上摆着只西洋自鸣小钟。 “你们瞧瞧,就在她耳朵边还震她不醒呢。” 炕上是抱被好眠的照花,至此才朦朦胧胧地把两眼揉开来。 这边大床下依旧并跪着幼烟几人,她出声笑一笑,“照花年纪小,贪睡也平常,又是娘娘的人,原就娇贵些。哦对了娘娘,萃意昨儿夜里受了风寒,现在自己的房内养息呢,特让奴婢向娘娘告两日的假。” 青田一扫,果不见萃意,捧漱杯的是一个平常在外殿伺候的小鬟。她从晓镜手捧的漆盘中取了面巾在颊上一摁,口内也只“嗯”一声,再无多言。 倒是暖炕上的照花嚷嚷起来:“呀,又起晚了,也没人叫我一声?娘娘我来,我伺候你穿衣。”说着就披衣蹬袜,又拿脚去找踏凳上的蝴蝶落花鞋。刚把脚伸入鞋里头,却又“嘶”一声,像烫着了一般缩回。 “怎么了?”青田也抬腿下床,一面向她望过来。 照花先不作答,只皱了眉拎起鞋拿在手里转两转,又往炕沿上连磕几下,随后就娇声蕴怒地叫起来:“娘娘你瞧!” 红日晴光的照耀下,花砖上有一丝一丝的白痕,冷粼粼的,是一把绣花针。 照花一张小巧的六角脸胀得滚圆,踩着清水袜就下了地,“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鞋里怎么会有针?” 众婢仍跪在床下,见此变故一下全变了色。“娘娘恕罪!”其中月魄大瞪着两眼,眼中满是泪光与惊慌,“娘娘,禀娘娘,屋里头的针头线脑都归奴婢管,可过年这几日并没人做针黹的。这几根针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照花的鞋里,奴婢实在不知。” 晓镜也慌慌忙忙地张口辩起来:“娘娘,昨儿是奴婢在外头坐更,可能有一时睡过去了,怕就趁着这会子有谁溜进了屋子,把针偷放在照花的鞋里。” “还有谁?”照花往梅鹊地毯上跺一跺脚,“一定是——” “照花,”一床温软的红香被中,在御由其间拱出,把头枕去到青田的大腿上。青田抚它一抚,脸色沉静地字字道来,“你鞋里有针,不过抖一抖就出来了,有人心里有针,那才真难受呢。幼烟、晓镜,你们全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她把在御抱起在臂弯里,漫不经心地贴面一挨,“对了,萃意不是得了风寒吗?时气本就不好,别沾染了旁人。叫她带着铺盖搬去厨娘的下房住,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搬回来。” 整个白天青田只在帖室里习画,除了两顿饭竟没有歇的时候。一众侍婢也全跟着忙活,洗笔、磨墨、烤碟、淘腾颜色,染得满手石青、藤黄、南赭、广花……待得夜深似墨,又服侍着青田睡去,诸人方才伸腰舒臂地各自歇下。唯独幼烟,却一个人往粗使婆娘们在外院的下房找去。 刚跨入院门,问也不用问,就知道萃意住在哪一间。只听得一张草帘后头鸡飞狗跳的,有个女子在里头亢声高骂:“谁是天天要你们什么了?还是叫你们把菜品的水牌端上来由我翻拣了?只因暂住在你们这猪窝子里,才就近让你们做顿饭,是瞧得起你们,怎么,你们倒嫌累着了不成?东西不济也就罢了,倒备了这两车的话来恶心我!” 幼烟心急火燎地掀了帘子进去,但看一间低矮的砖房内,几个厨婆、小婢缩手藏头地贴在屋角,满地的碎碟碎碗,饭食倒了一地,正当中正是立眉倒目的萃意。 一个年长的婆子两手相合,不住地摇晃着哀恳:“好姑奶奶,要不您自个去厨房搜搜,是真格没有了。” 萃意报以嗤鼻冷笑,“哼,什么好行子?前两日‘那一位’大冬天里一声想吃春不老炒嫩笋,你们不也巴巴地爬去地窖里把藏了一季的鲜货全刨出来,狗颠狗颠地炒好了送去?如今我要什么就这没有那没有,鱼翅燕窝没有,我就不信连个酪酥拌鸽子雏也没有?拿这些个遭瘟的鸡鸭来搪塞,打量着我是叫花子呢!” 才那老婆子身后立着个年轻媳妇,白白一张尖脸,嘴角边一颗小黑痣,一看也不是省油的灯。“萃意姑娘,咱们向来是上房一熄灯灶台就熄火,就为了您在这儿现通开火给您做出来,您还挑肥拣瘦的。照这样,我们倒连头层主子都别伺候,只伺候您这二层主子罢了。” “就是,”另一头一个胖墩墩的婆娘把眼溜在地下,不知是不屑一顾还是心有余悸,“这些个肥鸡大鸭还不是好的?平常人家也就过年过节的时候饭桌上才有的一见。您天天饭来伸手的,哪里知道外头的艰难?碰上荒年,草根树皮都没得吃。不是我这老婆子说,这样糟蹋东西 ,天上的雷公老爷可是有眼睛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萃意更加暴跳如雷,就手又抓起只黑沙茶壶直照这婆娘摔过来,“你们这些个老狗精、多嘴的小鸭黄儿,要想着姑娘一时受了那婊子辖制落魄到这里,便由着你们糟践,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萃意!”幼烟再也听不下去,跨过地下的碎瓷残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萃意的身边,一把扯住了她的手,将另一手向厨娘们一挥,“你们退了吧,都不要多嘴。” 幼烟素日绵和可亲,大家也算敬她,便一起答一声“是”,又七七八八地向萃意瞥一瞥,相将退出。 幼烟用力拉了两下,才拉得动萃意来到土炕边坐下。炕头有一支消蚀过半的短烛,烛晕里,萃意发鬏半散,双腮仍余着激愤的血色,仿佛是颜料里的一道亮烈到扎眼的榴花红。幼烟发自肺腑地叹一声,举手掠了掠萃意的发角,“你到底是怎么了?萃意,从前你性子虽暴躁些,可也不至于此,一语不合、一事不顺就满口村话地摔东西乱骂。自打来了这如园,你就一天比一天乖戾,非把人人都得罪个干净才罢?” 寒夜似一张稀薄的纸,被这短烛“哧哧”地烧着。烧到了尽头时—— “幼烟,”萃意开口低唤,声音如纸灰,黑暗而轻飘,“我知道,在王府里的时候就没几个人喜欢我,我这脾气也不讨人喜欢。也就只有你,从来都待我亲厚无间,每每肯拿好话来教我,我嘴上不说,可我都记在心里的。” 幼烟一笑,笑容似一色和静的天水碧,“我有什么不知道你的?咱们俩家是对门,自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进的王府,这十几年的交情,虽不是姐妹,却比姐妹还要好。小时候,我被胡同里的孩子欺负,都是你帮我出头。在王府里,我虽说名义上管着王爷屋里的事儿,可我这个人脸面太软,终究拿不住人,月魄她们几个哪个不是能说会道的?还不全靠着你帮我弹压?咱们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所以如今你变得这个样子,没有人比我还心急难过。这几个月我好话歹话都说了,只盼你自己能早日想开,也就不枉我这个做姐姐的待你的一份心了。” 萃意勾着头,有一卷一卷的哈气自她的口鼻喷出,似朵朵乍开乍谢的白昙花,“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可我改不了,打出娘胎就这样,最恨别人看低我,因此凡事要强。” 幼烟攥过了萃意的手,目光发空地落在她手指上的一枚素圈细银箍上,“我懂你的心。不是我马后炮,你既这样争强好胜,那阵王爷刚收用你的时候,你就该给自己讨个名分。咱们这样的出身,侧妃、世妃之位虽不敢想,可倘若恩宠长久,将来由姬人册为王嫔,也是为期可待的。” “这话我一直没和你学过,其实第一次之后王爷就提起,说要不在王府里赏我几间屋,和那些姬人们一处,以后也就算半个主子了,是我自己没答应。” “这可为了什么?” 萃意笑了声,笑声是疲倦而丧气的,“你忘了那些个无宠的姬人小主是怎么给咱们塞这个送那个,求着咱们在王爷面前提提她们的名字、说说她们的好话?咱们那位爷,家里的、外头的,成群的女人虎视眈眈,他顾也顾不来,一个眼不见就丢在一边,不撞到跟前他一辈子也想不起。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与其做个姬人,守着那不值钱的名头发霉,我宁愿留在王爷的身边做个丫鬟,好赖还能日日见着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见天在他眼前,从头到脚地服侍他,是我痴心妄想,总想着他能顾及一点儿情分,可谁知他竟这样地不在乎我、不把我当人,让我来伺候他从窑子窝儿里拣来的女人!” 泪水漫出来,萃意拿双手捧住了脸。幼烟的眼眶也红了,她把她揽在肩头,抱慰着、拍打着,“你提起这个,我倒更要说你。咱们背地里也就算了,才你当着那么多人一口一个‘婊子’,回头万一传到那人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我看她貌似亲善,实则精干无比,不是个易与之辈,你做什么非要招惹她?就说你今儿干的这件蠢事,你也事先不与我知会一声,要是我知道,一定不许你的。你把针放在她那丫头的鞋里,不过扎一下,不痛不痒也就完了,你自己却要被罚到这里来受苦。你看看这地方用的都是黑炭,你用惯了银炭,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味?这炕上又冷又硬,只怕睡上两夜真要闹起伤风来了。人在矮檐下,还是低头为上。你才也说了,王爷在女人身上从没什么长性儿,可偏就待这一个情有独钟。你说是缘分也罢,是那女人手腕高明也好,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一意去硬碰硬,那可不是以卵击石?还是忍了吧。” 萃意又是空瞪着眼一笑,眼神飘忽,“我也想忍,可幼烟你想想,要是有个人,你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你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切,你还得天天对着这个人,跪她、拜她、巴结她,你会是什么滋味儿?每回轮着我坐更,我独个缩在门外冻得硬邦邦的地铺上,听着那女人在里头又香又暖的床里和王爷恩爱缠绵、销魂欢愉,我们间那道薄薄的门像是隔开了三界六道{L-End},她是人,我是畜生;她是天神,我是饿鬼。我看见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又怎么能不怒火满腔?” “萃意,”幼烟意竭词穷,终是摇了摇头,“你呀,真是应了那句话,‘小姐身子丫鬟命’。” 萃意的唇角抽缩了一下,“丫鬟,也比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强。” 幼烟又一次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松开了萃意的手,站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素缎棉裙,有冬的阴冷刺刺地从裙角钻进来。 “我明儿去回段娘娘,说你养了两日,风寒已好了,请她许你搬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十一 十一 次夜临睡时,幼烟便把这话向青田提起。青田半个字也没多问,只把手中的一柄仙鹿珐琅背梳轻撂去妆台上,“既好了,就回来吧。” 天明起床时,青田见萃意又跪在床下,特意向她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身子易受寒,就不该往风口里站。凡事都是一个道理,倘若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回头自受其害,除了叫人说一声‘糊涂’,那是可怜都没人可怜的。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更应该懂得好好地保重自己。” 萃意刚开始闷头不吭气,幼烟在一边拿肩轻撞了她一下,她方低着嗓子应一声:“多谢娘娘教诲。” 青田端起了漱口水在口内一转,吐进了萃意手捧的福寿双全银盂里,“对了萃意,前儿我泡脚的时候,你说那不是你的活儿,我这才想起来,好像自打王爷回府后,里里外外就都是幼烟她们几个忙活着,也从不见你动手做些什么。我倒要问问,从前在王府里什么才是你的活儿?” 又等了好半天,萃意才半死不活地蹦出来一句:“我也没什么活儿,不过有时给王爷倒茶递水罢了。” 青田美目一转,其后有机锋,“好啊,那么从今以后,这近香堂里倒茶递水的活儿也就都是你的,要不叫别人说我太纵着你,竟比主子还受用些呢。” 她说到做到,梳洗一毕,前一句令人传饭,后一句就声声唤起来:“萃意、萃意,倒茶。” 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闲散的唯有萃意和在御,人掇了个小墩子背靠着墙,猫伏在墙根下,一道晒太阳。 听见屋里的召唤,萃意只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将鼻梢一鼓。边上的幼烟正打着一条络子,“唉”一声,丢下了络子就起身入内。 里头的包镶炕上,青田披着宝照大花的皮袄,和照花面对面坐着玩翻花,四只手被一把结成双十字的红绳绕在一处。等幼烟将倒好的茶放来跟前,青田笑斜她一眼,“我才说了以后倒茶是萃意的事儿,你忙什么?”遂将嗓音轻扬地提高,“萃意,倒茶,萃意!” 片刻间就见萃意一阵风地卷进来,抓起幼烟才倒的那盅茶往地下的茶桶内一泼,又向暖壶中重新倒满,上前“嘭”一下直蹾在炕桌上,拧身就走。 “站住。” 青田在她背后漠不动色地出声,拿眼瞟了瞟溅出的一圈水花,“你在王府里也是这么伺候那些妃嫔娘娘们的?” 萃意轻盈盈地转过脚,她今日穿着亮白袄子、秋香绿中衣与青缎裙,更配着一副半月水波腰封、银珠宫绦,玉立如广寒仙子。 “我才说了,我在府里只伺候王爷,连继妃都不伺候,没伺候过妃嫔娘娘,不会伺候。” 这傲气逼人的表白仅仅令青田挑了挑一边的嘴角,她将手中的绳结三两下翻做个鱼形,往高一抬,放开了照花被缚的十指,“不会,那就得学。照花——” 照花下得炕来,由茶槅上新取了个茶盅,“来,萃意,我教你。倒茶得这样,不能把那些个浮茶沫子冲起来,娘娘口齿娇贵,所以你倒完茶记得要吹一吹,吹得时候也得小心,口劲儿要轻,可别叫唾沫星子进了茶,瞧见没有?还有送茶的时候,你也得看着点儿步子,怎么就跟那大象闯了来似的?茶盅要稳稳地放,还要记着说:‘娘娘请用,娘娘仔细烫。’这才像话。” 青田把眼皮对着桌上的盖碗稍稍一扬,“萃意,你就按照花教你的样子再倒一盅茶我瞧瞧,你这么伶俐,想来该一学就会。” 萃意生生地噎在那里,无奈幼烟从旁使劲地拽她,又递眼色又努嘴,“萃意,啧,萃意,娘娘说话没听见?快,再倒一盅来。萃意,你是死人哪?动一动,快。” 萃意只好忍辱负重,依样倒一盅茶捧来青田的面前,蚊子一样哼一声:“娘娘请用。” “学得不赖,且放着吧。”青田一笑置之,又把绷着绳结的双手向照花送来。照花伸出手一勾一结,就翻出个同气连枝的大茶碗。 萃意咬着嘴唇转出屋, 走到原先坐的地方,盯着坐墩狠狠发了一会儿愣,忽瞥见窝在墩子边的在御,狰狞一笑,抬脚就飞踢过去。在御“嗷”一声,夹起了尾巴逃开。一边的月魄她们默然相觑,谁也不出声。 一过了破五,天又阴起来。 这天一早就像要下雪的样子,青田便连近香堂的门也不出,只关在帖室内,一头练字,一头叫人传了园中的伶僮在湖心的映音亭唱曲,吩咐“不拘什么,最近师父教些什么,随意唱来就是”。 没多久便有笙笛管萧托着一阵曼妙的歌声随风潜入,先是生旦合唱了一出《琴挑》、一出《断桥》,接着是《长生殿》中老生的“南吕一枝花”,整整八转一气呵成。青田在窗下听得入迷,悬笔赞叹:“孙管家说园中养的这些个小戏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可我这些日子听着,竟比外头的大班还要强。” 在一旁磨墨的是照花,空捏着墨锭发笑,“我也是学过几天戏的人,听了她们的真要羞死了。” 青田倒持毛笔,拿白玉笔头在照花白玉般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不是我说,会的那几出全唱得荒腔走板,若非人生得好,哪个瘟生才叫你的条子。” 照花掩嘴笑出来,“还‘娘娘’呢,满嘴里又是‘瘟生’,又是‘条子’,可说的都是些什么?” 青田也失笑,“你这小鬼头竟敢拿我打镲?瞧我在你脸上涂一只大乌龟。” 二人玩闹一阵,再听去,亭中已又换过一个小旦在唱着,声音虽略显稚嫩,却也刻羽引宫、字字有情。青田深觉技痒地跟着哼两句,索性丢了笔,把照花一推,“你去把我的琵琶取来。” 琵琶一到手,调了弦,便即轻舒柔臂低唱了起来,合着那头的曲调一连唱过了《游园》《惊梦》两折,照花在一边击节笑听。 帖室外,幼烟、萃意、月魄、晓镜和紫薇正团团围坐着一只赤金牙云盆剥莲子。紫薇竖起耳朵听着,满目向往,“哟,好像是娘娘在里头唱呢,真好听,这琵琶弹得就像流水似的,听得人魂都没了。” 月魄和晓镜也含笑静听,幼烟却微带着些悬心之色悄然向萃意一瞥。萃意早就是一脸的鄙夷意味,慢慢拿捏着一粒莲子,“这世道,吃白面的出来卖唱。” 幼烟忙在她手背上打一下,其余三人都挑眉撇嘴,互递一番眼色。 此际,却听得照花在里面欢叫出声:“呀,下雪了呢,这雪花好大!” 琵琶声停下来,随之便是青田清而娇的嗓音:“你快派人去亭上传话,叫快别唱了,这冷雪要吸到嗓子里人可受不住。” “也不用派人,我自个去吧。” “这么冷,你跑出去做什么?” “我去瞧瞧那些小伶僮,成日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好奇得很呢。” “你要愿意出门转转就去吧,可也叫个人跟你一起,把昨儿的那一盒人参珍珠糕给她们带去,再一人打赏五百钱,代我慰劳她们,说辛苦了。” “唉,我这就去。” 这便见照花拉门而出,对众女一笑,“几位姐姐在,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说完一面唤着:“小蝉、小蝉,那盒子珍珠膏放哪里去了?”一面抓了件哆罗呢的对襟外褂,往外头去了。 约莫有半顿饭的工夫,照花就又满口子叫冷地进了门,“娘娘,东西给她们了,她们感激得不得了,说多谢娘娘的恩德。其中有一个长得真好,也就十一二岁吧,人不爱说话,可那一双眼睛倒像会说话似的。” 青田从帖室步出,指着照花笑,“你倒先别叽叽嘎嘎的,快把这褂子解了,满身的雪叫火盆这么一烘,仔细受了凉。萃意,你去倒一碗热热的茶来给照花暖一暖。” 桌边的萃意愕然抬首,两眼一瞪道:“给照花倒茶?呵,我只管服侍主子,可不管服侍丫头。” 青田的笑靥仍旧是花输鲜嫩,同时,却已是雪逊清冷,“主子现在叫你服侍丫头,改日若是你辛苦,我也一样叫照花服侍你。” 萃意气塞胸臆,和青田的目光直触了一刻,把手中抓着的一颗莲子摔回金盆里,拧身去了。照花倒是把小嘴一扁,将萃意的背影横一眼,“娘娘何苦为了我招她呢?满屋子里就数她磨牙。我的手又没断,还是自个来吧,省得她又回头生事。”边解着外衣脚一转,紧随其后。 却说萃意在前面绕过了一座乌木螺钿插屏,取了茶盅冲了茶,两眼空望进碧绿的茶水,拿嘴巴轻吹两下,陡然间一发狠,“啐”地就朝茶里唾了口口水,身后马上一声尖叫——照花手里抱着脱下来的褂子一脚上前,“你干什么?你才干什么来着?我都瞧见啦!” 萃意就势就把手中的滚茶连着盖碗向前一泼,又猛推了照花一把。照花年岁比萃意小,身量也比萃意矮着一截,脚下被长褂一绊直接跌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湿了一大片。她捂着腮跳起来,拔开臂膀就向萃意冲过去,却从后头一下子被谁拦腰紧抱。 原来是众人听见声响纷至沓来,头一个就是幼烟,死死地扯住了照花,“这又是干什么,你们怎么了?快放手,叫娘娘看见成什么样子!” 正闹得个不亦乐乎,青田已走过来,“怎么回事?” 照花一见,气得声音都有些呜咽,扑来她身边述说经过。萃意只不承认,指着照花淌满了茶渍的裙袄理直气壮道:“明明是我倒茶,你偏低头走路撞了来,才把茶碰洒了。你说我往茶里吐口水,那就挑出来你这一身茶汤里哪一块是我的口水我就服你,挑不出,你就是诬陷。” “你——,我和你拼了!”照花气结,抖着薄薄的两片小嘴唇,卷起袖管又要冲上前。 青田一把拽定了照花,往她左边脸上通红的一块烫记看了看,面色更是寒如冻霜,“月魄,你带照花下去换衣裳,萃意你跟我来。” 她领着萃意一人进了暖阁,在御正滚在地下自个舔爪子,见了主人便凑上前,咕噜咕噜叫。青田将它抱起来抚着,手上一颗蚕豆大的紫水晶戒指一钉一钉地闪着光。“萃意,我几次三番地容忍你,你却仍不知进退,今儿我就把话给你挑明了。你倘若不想在我这里服侍,就自己跟王爷说,爱上哪儿上哪儿,你若还想待在这儿,就从这一刻开始给我安分守己、规行矩步,若不然我去跟王爷说,到时候你就只能该上哪儿上哪儿。下去。” 萃意视线旁偏,摆出不拿正眼看人的态度,而后盛气凌人地哼一声,旋踵而退。 紧跟着幼烟却觅了来,先对青田深深一个万福,一条沙绿的拖泥裙在脚边堆积出皱褶层层,柔顺而服帖。“娘娘,奴婢先代萃意给娘娘赔个不是。奴婢和萃意算是打小一块长的,萃意的爹是兵马司一家巡警铺的头领,说起来萃意也是‘官家小姐’的身份,就是在王府里也是人人捧着,比那些个妃子娘娘们不差——” 青田轻搔着在御的颈下,半沉的眼眸里发出幽冷的光,“这么说来,该我服侍她才对?” “不不不!”幼烟一下双膝着地,连连地摆着手,“奴婢的意思是,就因为这样才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副要不得的骄矜脾气。娘娘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容奴婢私下里劝劝她,千万别跟王爷说。王爷平日里好性儿,可只要动了真怒那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念在萃意年轻不知事,求求娘娘暂且宽恕她这一遭吧。” 这焦态打动了青田,便也扬目对视道:“我住进来头一天王爷就问过我,丫头们听不听话、服不服使唤,尤其是那个叫萃意的,我若说出一个‘不’字,怎么你以为今天萃意还可以在这屋里头耀武扬威吗?” 除了一个劲称“是”,幼烟别无他言。 青田将猫拢起在胸前,话儿也笼络着,口吻放得温然柔婉:“你同萃意一道长大,也是府里伺候多年的人,就这么宽和懂事、惹人疼爱。你只比着自己的样子好好教教她,但也不必勉强,一样米养百样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幼烟依旧唯唯,就像在每一个地位比她高的人面前。清淡的眉眼素如新雪,茫然纯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十二 十二 之后背过人,幼烟又苦口婆心地劝了萃意一回。萃意虽桀骜难驯,也念着姐妹的一片真情收敛了几天。到化雪的这一日,却是合该有事。 原来萃意始终不愿对青田胁肩低眉,却又奈何不得,只趁着人瞧不见逮着青田的爱猫在御打两下、踢几脚,也算是泄愤。在御挨过两回打,一见着萃意便掉头就跑,但若主人在侧,便龇起牙长叫。每日青田起床时,萃意在床下奉漱杯,在御往往就要从被中去扑她,或拿前爪一把扫翻杯子。在御素来极通人性,青田也起了疑心,着实讯问了萃意两句。萃意自是不认账,但也惹了一肚子闷气,不愿在近香堂中多待,这便踏着一地半泥半水的积雪到园子里闲逛。 逛到中路花园的一带翠嶂碧池,冬末苦寒里冻得冰手冰脚,遂往塘边的一座石舫内避风。这舫体以巨石雕成,四面入水,梁柱为石构,门窗、挂落以及二层阁楼为木制,用白漆漆成了大理石的纹样,砖雕砌顶,船首有石板桥与岸上相接。萃意哈着手跃入舫内,才走几步,竟听得二楼隐隐有人声,模糊里好似说着什么“倌人”“妓女”。萃意有几分雀跃,不知是哪个同道中人躲在这里发牢骚? 她蹑着脚攀上楼,便更听得真切,是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都是年轻小女孩的声音,其中一个很诧异的样子道:“小班倌人?那不就是妓女?这位段娘娘的身份竟这样低贱?” 另一个用很不以为然的口气道:“哼,王府里倒有的是身份高贵的嫔妃们,不个个争着讨王爷的欢心?人家身份低贱,可王爷照旧费尽心思讨她的欢心。你不知道吧,娘娘的那个贴身丫鬟照花也是妓女出身,就娘娘一句话,王爷便花了五万银子给她赎身——五万!甭说买个丫头,就买个公主都够了。” “我的天,亘古以来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还有天外飞的事儿呢!这位娘娘从窑子院儿里带出来的毛病,睡不到太阳晒屁股就起不来床。王爷可是军人习气,天不亮就要习练弓马的。说是每日里起身,王爷全不许值夜的人进去伺候,自己摸着黑做贼似的溜出屋子,就为怕扰着人家睡懒觉。这才真真是‘贤小姐拥绣衾春睡方酣,玉钗横宝髻偏乌云乱绾。小姐,你好懒哪!’”那人引着《西厢》里红娘的唱词吊了一把嗓子,咯咯直笑。 后一人跟着笑两声,又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说,这出身到底当不当得数呢?一样是土和着水,被拿在手里玩弄的就是泥巴,有个人样儿供在龛里就成了菩萨。” “敢情你这小蹄子是说王爷捡了块烂泥巴,给自己捏了个菩萨供着?” “哎,我几时这么说了?我把你个烂嘴的!” 欢声即起,欢声即终——屋舱外,萃意迈了进来。 才听那一句戏词,萃意就已猜到这二人是谁,定是园中的伶僮。这些伶僮全是年少的小女娃儿,难免爱玩爱闹些,看在萃意眼里却是戏子们天生的张扬放荡,很是不喜欢,偏又见她们言语中竟对那姓段的贱女人颇有钦羡之意,岂不叫人大动肝火? 两个小戏子见猛地走出个人来,再细细一看之下,吓得直接就四肢着地,魂不附体,“萃意姑娘,萃意姑娘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了!” 萃意拿手扶了扶发髻中的一支银花钗,细长的鼻尖一耸,“都给我起来。” 午后的阳光淡如白纱,又隔了厚厚的两层棉窗纸落入,更显朦胧模糊。宜两轩妆房的躺椅上铺着灰鼠椅搭,幼烟侍立在椅前,青田在椅上裙带半褪地横卧着,手里捏了本宋人所撰的《清波杂志》翻弄,正感倦乏,忽见萃意一边一个拧了两个小戏进来,将她们往地下重重一掼,“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再统统学一遍!” 青田和幼烟均是愕而无言,只听着萃意连斥带骂,那两个女娃连诉带哭,一炷香的时间才将整件事情说了个明白。青田不动声色去到妆台边坐下,信手打描金彩绘的妆匣子中取一管螺子黛,“‘玩起来是泥巴,供起来是菩萨。’这话倒也有趣,是你们俩谁说的?” “问你们话呢!”萃意厉喝一声。 两个女娃抽抽噎噎地相顾一番,其中一个把手在膝面上来回抹着,怯怯地举目向上望一望,又赶紧耷拉下两眼,“回、回娘娘的话,是、是我。”但听得音色柔丽,吐字又慢,仿佛念道白似的。 正巧照花从另一头进来,侧目一望,蓦地拍了个巴掌,“哎,是你!娘娘,她就是那日唱《牡丹亭》杜丽娘的,我还说她眼睛生得出色呢。这是怎么了?” 青田也不答她,只望着那小旦面露浅笑,“果然生得出色,一双眼水灵灵的,却是腼腆庄重,是个闺门旦的好样子,唱得也是敲晶碎玉、香兰泣露,小小年纪有这份功底,算是了不起了。” “哧——” 原本颇有慧眼识珠的喜色,青田这一下冷了脸,斜乜向一旁,“萃意,你笑什么?” 萃意把腕上的一串珊瑚手钏撸上撸下地把玩着,游目他顾,“我那日不过推了照花一把,娘娘就对我疾言厉色,今天这两个小贱坯胆敢出言污辱王爷,娘娘却同她们有说有笑。这,我就不明白了。” “萃意!”幼烟在一旁出声低叱。 青田微微地又笑了,“你的意思是批评我处事有欠公允?” 萃意也干笑两声,“的确难以叫人心悦诚服。” 幼烟已急得汗流浃背,猛撼了萃意一把,“瞎说什么,还不快跟娘娘赔礼?” “没关系,让她说。”青田回脸对住了菱花大镜,用黛子于眉尾极轻地扫两下。她有天然的长眉逶迤,这一画更添翠色,也便透出了更醒目的寒意。“那么依萃意你的意思,该当如何开发这二人?” “各打五十大板。” “罪名是——?” “犯上不敬。” “好,传我的话,把这两个小戏子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两个女孩连连叩首告饶,萃意大感意外间又得意地冷眼取乐,却不妨青田淡然追加道:“萃意一般处置。”由不得她惊跳着喊起来:“凭什么?” 青田扔开了手中一斛千金的眉黛,情态散漫地从镜中瞟着萃意的倒影,“我在问话,你却出言打断当面顶撞,越俎代庖教我如何管教下人,这都不算‘犯上不敬’,什么才算‘犯上不敬’?你自己定下来的处罚,我若不依了你,岂不又叫你说我‘处事不公’?” 又有谁“哧哧”几声,却是跪在地下的两个小旦边抹着眼泪边偷笑。萃意狠剜了她们一眼,复恨恨地斜瞪着青田,“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有意袒护她们。” 臂上的一对老翠镯玲玲相扣,青田抬高了右手,一下下拿指甲细剔着眉头,“这话奇怪,我跟她们非亲非故,做什么要袒护她们?” “那谁晓得?也许是——”萃意交抱住臂肘,一字一顿,“物、惜、其、类。” “萃意!”幼烟几乎是高嚷出来,完了就紧摁住自己的嘴巴。 青田也顿了一顿,接着徐缓地拧转了上半身,黑眼仁中闪现出一对极亮的白点,“这个‘类’是什么‘类’?我没听懂。幼烟你听懂了,那就给我解释解释。” 幼烟急得直搓衣带,口内不知支吾些什么。倒是照花冷冷地细笑了一声:“娘娘,这您怎么反而不懂呢?她们是戏子,咱们是娼妓,自古娼优不分家嘛。” “哦——”青田大为满意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萃意,你是这个意思吗?” 萃意也自忖太冲动了些,只是既已撕破脸,不得不仍硬邦邦地架着肩,似只冷冽的白瓷瓶,磕碎做千片以换得掷地有声,“我并不敢有什么意思,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青田瞧着萃意的骄傲模样,不觉真怒攻心,这女人当然可以眼里不容沙子,因为她不用活在残酷到会把每一片花瓣都撕碎的风沙中,不用每天一睁眼就等待着被侮辱和被损害。这两种青田早已受得够够的感觉,很不幸,萃意又让她感受到了。 双蝶恋花的软缎鞋从地毯上无声地踩过,青田走去到萃意面前,声音冷得像一把冰碴子,“可这沙子已经进了你的眼,容不得,你就把这对勾人的大眼珠子——”她的手拂过她的脸,手指上的金镶琉璃护甲冰渍渍地就停在了萃意的眼皮上,“自己抠出来扔了吧。” 萃意连骇带气,直瞪瞪的好半刻,蓦然脚一跺旋身跑了出去。幼烟也跟着跺了下脚,“娘娘,我、我去骂她。萃意!萃意!” 青田眼梢都不动,只坐下来接过照花的奉茶,向仍跪在地下的两名小戏正色道:“你们两个背后妄议主子,本该一人一顿乱棍打死,姑且看你们年幼懵懂,又是初犯,先记下这个过,着一人罚俸半年。若有再犯,必不宽贷。” 小戏们深伏于地面,只知感激涕零地叩首。 青田刮了两下盖碗,呷上一口茶,“跪起来说话。”随蔓延口颊的茶香,人也缓和了口气,问那一脸鼻涕眼泪的小旦道:“你今年多大了?” 小旦先向同伴惶惑地望了望,“我,我十岁,啊不,十、十一了。” “叫什么?” “奴婢叫秀官。” “本名呢?” “永莺。” “以后不唱戏了,跟在我身边,你可乐意?” 小旦把一双眼瞪得足足占掉了半张脸,灼灼地朝青田扑闪了好一阵,稚音明脆,“娘娘不哄我?” 青田笑笑道:“你名字里这个‘永’字犯了先王妃的讳,得改个名。她叫照花,你就叫,嗯——,‘莺枝’吧,好不好?” 小旦不意竟有这一番奇遇——被这戴着一手金护甲、整只手都是金手指的女菩萨点石成金!如误闯进戏文里,小小的脸庞散发出油彩的光华,端端正正纳头四拜,“莺枝谢主子赐名。” 青田收了这样一个乖觉的小婢,亦感高兴,神色方才泛出暖意,马上又因遏然撞入的幼烟而转寒。她把手朝其面前一竖,唇齿间有如潮涌出的厌恶和森冷,“幼烟,你不用跪,也不用求。我早知道萃意看不起我,我也不用她看得起我,我只是不愿意眼皮子底下有个让自己不舒服的人,相信你能理解。你转告她,等王爷回来,叫她想个辙儿自己去说,回王府也好,随她去哪儿也好,我是不要她了。”说到这儿又一顿,叹口气,“总之王爷绝不会从我嘴里听到萃意一丝半点儿的不是,也就是了。” 幼烟哽咽了起来,“娘娘您真是心怀宽广,我——” 一字未吐实,却乍闻得一声凄厉刺骨的猫叫,每个人都被震得面色发白。青田的心头直迸出一股不祥之感,大喊了一声“在御”,飞身就奔出。 外头的起居室空无一人,只有生光壁砌、曜日琐窗,地下镇着一只紫铜鎏金兽鼎。在御就在鼎下连撕带滚、狂抓乱蹦,一声接一声地惨叫,猫脸被一大片鲜血浸染,蓝色的右眼仍清澈如昔,绿色的左眼却已成了个血窟窿。不远的地方,扔着一只缠绕着白毫和血丝的烧火钳子。 青田只觉得猛遭一记重捶,两眼直插就向后倒去,照花和幼烟连忙搀稳。 “大夫!”两人一起冲跟出来的莺枝连连乱嚷,“大夫,快去叫大夫!” 大夫赶来得及时,替猫儿清理上药,小命算是捡回一条,受伤的眼球却保不住。青田抱着在御直哭得肠子也要揉碎,照花陪了一场泪,怒从心头起,夺门便出。 她径直找来萃意在西厢的下房,见其人竟安安稳稳地坐在墩子上绣花,兜不住出口叫骂:“萃意,你也忒歹毒了些 !” 萃意从绣绷上抬起头,把针在头发里擦一擦,“平白无故的怎么骂起人来?”语调是极清白的,却有极不清白的邪恶的快乐在眸子里闪烁。 照花苦无证据,只一味狠斥:“那猫儿碍着你什么,你就下得去这样的手?” “什么猫?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亏娘娘对你步步容让,你、你真是蛇蝎心肠,早知道第一天就该——” “照花——” 二人都被这声音唬了一跳,并不由于它有多响亮,而由于其无法描述的嘶哑。但见青田一手架在幼烟的手臂上摸进门,把照花朝边上一拨,“你让开。”数步走去到萃意身前,直勾勾望下来。 初见青田钗亸鬓松、目赤面肿的样子,萃意是无比地痛快,比将火烫的铁钳头直捅入那畜生的眼眶里还痛快!不是要挖她的眼珠吗?看看谁挖谁的眼珠!谁知青田只一声不吭地死瞪着,两只低垂的眸子中半是阴森半是火焰,把萃意瞪得个浑身发毛,忙转开了视线,仓皇四顾。 狭小的房中,各人捏着一把汗,正不知如何收场间,已看青田猝然扬高了手臂狠命地朝下一抡,又一抡,再一抡。 过一瞬,萃意才杀猪也似的嚷开了,手乱着往颊上去摸被对方的甲套所刮出的寸长的伤口,一头撞起来,照着青田的脸就掴回去,“你打我?你打我?你打得起我吗你,啊?从小到大没人碰过我一指头,正经主子尚且没这么糟践过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仗着爷两天的新兴儿就抖起来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叫你这下贱货白打了去?你什么东西哪你!你个贱货,你打我?!……” 照花见青田吃亏,早猱上了娇躯,没头没脑地冲萃意扇打。萃意手一够就抓住了照花的头发,将她往地下摁,“你来得正好,你主子哄着我们那棉花耳朵的爷白花花的银子把你买进来,竟把这如园作了个淫窟,合着全成了你们窑姐儿的天下,只管成群结队地迷惑王爷!今儿我就拼了这条性命挨个和你们做一回,才知道姑奶奶我的厉害!” 趁萃意和照花纠缠,青田腾出手来,不知从哪儿摸到个花瓶照着萃意就砸过去。只听“嘶啷啷”一阵,萃意大叫一声,脑壳上鲜血淋漓地仰叉倒地。青田立即张开了两手,夹七夹八地把她连抡带抓。 萃意乱动着手脚,却被照花给合身揿住,饶是落了下风,尤然骂不绝口。幼烟已然惊急得哭出来,一厢大叫着唤人,一厢又哭喊着“娘娘”,欲把青田给扳开。萃意借机挣脱,抓起了镜匣就丢过来。不消片刻,瓷器漆盘、条屏挂灯,皆伴着哭骂声横飞一地。 众家人得了信,全一窝蜂地冲进来劝解。大管家孙秀达也脚不沾地地赶来,见仆妇们早已把青田和萃意拉开,两人都是一头一脸的伤,直把他吓得个屁滚尿流,倒头就跪,“小的来迟,请娘娘责罚!” “孙秀达,”青田被几位婢子架坐在床上,颤动着一手指出去,“把她拖下去,给我、给我——” 她指尖的尽头是满脸染血的萃意,也被两个老婆子摁在墙角,却是负隅顽抗,又泼又狠地大笑了两声,“呸!你还真拿你自个当王妃娘娘了?我告诉你,我是王爷的人,在府里连继妃也无权处置我,凭你这婊子就想拿我怎么着,发你娘的春秋大梦!” 青田被羞辱得双颊赤红,两眼黑洞洞地向孙秀达瞪过来,“孙管家——” 孙秀达的脸孔全抽起在一块,“嘭、嘭”地磕了两个头,“娘娘,还请娘娘恕罪,这件事小的确实拿不了主意。王爷头先说是过了十五就回来,今儿已经十二了,烦娘娘再等两天,王爷回来自会裁夺。” “听见了吧段青田?”萃意两臂一甩,甩开了扣住她的老婆子,猖狂地笑起来,“你明白你在王爷眼里是个什么东西了吧!从年二十四到今儿,王爷可回来过一次吗?你敢上门去找王爷吗?你知道哪儿找他去吗?呸,臭婊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还以为这如园是槐花胡同?我还就告诉你,你那畜生就是姑娘我干的!我今儿戳瞎了它一只眼,明儿就戳瞎另一只,还要拔光它一身的毛、剥了它的皮,你又能拿姑娘我怎么着?我可是王爷身边最贴心的人,你问问孙秀达,你动得了吗?” 青田只觉一口滞气堵上了嗓子眼儿,头重脚轻,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在那儿气吁吁地喘。照花一个劲地给她揉着胸,哭得眼鼻红肿,“娘娘、娘娘!” 倒是孙秀达大喝了一声:“萃意姑娘你说够了没有?来人!”他向前爬了半步,贴着青田的脚仰起了头来,“娘娘您别动气,您要气出个好歹,王爷问起来,小的可没法活了。这样儿娘娘,今儿已经晚了,事情的经过小的也不清楚,干脆明儿一早小的就往王府跑一趟,请王爷亲自回如园来替娘娘做主,绝不叫娘娘多受一刻的委屈。”他趴在地下回过头,向后招招手,一个太监疾步上前,孙秀达对他发话道:“赶紧的,把萃意姑娘带下去,先着几个婆子看押住,回头等王爷发落。”说完,又是千娘娘万娘娘地和青田告起罪来。 青田再没有说什么,只抬了一下手,被左右搀扶着吃力地一步步走出去,背影似一只折翼的白鸟。 在御叫了一整夜,不停地要去抓掉眼上的纱布,青田就整夜地抱着它,手上、颈上被挠满了花道子,眼泪不知几时滚滚地落下,又不知几时涩涩地干涸。晨鸡乱唱,唱白了东天。她看着日出,看着人来来回回,看着满桌的食物被端上来,又被原封不动地端走,看着日正中,看在御哀叫着惊醒、翻滚抽搐,看大夫替它换药,看它艰难地吞下一点点牛奶、眼角带着泪睡去,又再一次看它在怀中醒来。而窗外,日已西落。 就当青田以为他永不会再出现时——“王爷回来了!”照花奔进来,向外头指出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十三 十三 大轿依然是直抬来殿外,扶轿杠的也依然是周敦。周敦打了帘,齐奢俯身而出。还未走两步,已见一人“扑通”跪倒在阶前,呜呜咽咽。齐奢弓下腰托一把,“孙秀达语焉不详的,你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幼烟拿两手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萃意那作死的蹄子开罪了娘娘,娘娘必不肯轻饶的,只求王爷开开恩,好歹恕罪则个——”她没能说下去,因对方已抽回了手,将给予她的注视转投向她身后。幼烟扭过脸,半边脸庞便被一条影子打黑。 数盏皮绢大红灯笼下,青田鬼魅般走出,人白惨惨的,两眼中却喷出鬼火的绿光,另一束绿光在她臂弯里闪烁着——在御大张一眼,另一眼被一层纱布厚厚地缠裹。齐奢先怔忪地望了她一眼,又怔忪地扶起猫儿蔫答答的头,不及发问,青田已干着嗓子字字低铿地说起来:“瞎了,萃意干的。她打了照花,打了我,骂我臭不要脸。平日里我使她,她要么拨嘴儿不动,要么同我摔摔打打,我说她两句,她就当面给我顶回来。幼烟,我所说的可有一字不尽不实之处?” 幼烟仰视着上方那一双已出离愤怒的眼,一分分地垂落了自己的。泪珠一颗一颗,全落进摊开的掌心里。 青田调开了垂询的目光,再一次直凝齐奢,终有忍不住的泪意在她的眼睫浮起,“我看在萃意是你贴身的人,对她一忍再忍。今天,我忍无可忍。” 她说到一半时,齐奢的火已轰隆蹿起来,他自个连句重话都舍不得撂的人就在他屋檐下叫他自个的奴才给撂了耳光?这整件事简直就是个响亮的耳光撂在他脸上,撂得他耳鼓都疯响。他看清了青田面上的血痕,手中的在御对他微弱地叫了声,伸出生有细细倒刺的小舌头,在他的虎口舔一舔。 齐奢放开了兜住猫儿的手,横臂挥出,“周敦,传我的话,把萃意那个贱婢——” 说到一半卡住了,仿佛记起了什么。地下的幼烟屏息以待,王爷该是记起了萃意的美、萃意的好吧?但王爷所记起的,只是把头转向另一边,“你说。” 青田面向立在阶下候命的周敦,打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剜掉一眼,撵出去配人。” 每个在场之人都露出了骇异的神色,一霎的死寂后,幼烟失态地哭叫了起来:“娘娘,娘娘,使不得啊娘娘!娘娘您发发慈悲,萃意是糊涂,可罪不至此啊!王爷,王爷您替萃意说句话,王爷求求您了,您不是不知道,萃意平日里最是个心高气傲的,您剜了她一眼,又把她撵出去随便配个小子,可叫她日后怎么见人哪?您这是存心不给萃意活路啊,王爷!” 齐奢的两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犹疑和痛惜,每一分情绪都被青田一览无余。她含在眼中的泪冻结了,失望而冷漠地从他脸上移开了目光,一个字不多说,紧抱住在御回身便走。齐奢几乎在同时伸臂挡住她,腮角硬了硬,“周敦,娘娘说的都听到了?照办。”他把一个眼色隐秘而微妙地递过去。 周敦接了这眼色,垂目眨两眨,“是。” 地下的幼烟不曾捕捉到这电光火石的一幕,惊得整个人向后一软,坐倒在自己的后脚跟上,“王爷,您真不念您和萃意多年的主仆情分?萃意这些年从没什么错处……” 齐奢早已背过脸,一手扶着青田的腰际伴她回房。迷怔里,幼烟搏命一击地朝前一扑,扯住了齐奢长袍的后摆,“王爷!王爷您什么也不念,就当念在萃意‘侍候’您一场的分上吧,王——” 她自动住了嘴,齐奢稍别过半边脸来,把一手指在她鼻前,脸上的神色狠硬如铜墙铁壁,足以拦截任何的言辞。他自己则是一无置辞地,直起腰,转过了身。 被灯笼拉长的一对黑影双双消失,幼烟孤独地跪在朱红色的门槛前,陪伴着她的是天头的白月亮。 月映幽窗。 窗内,一副鎏金蟠花烛台上的数十支粗烛已结满烛泪,人面上亦有珠泪涟涟,一滴滴全滴在猫儿的绒毛里。毛已起了缕、打了结,泛出微黄的颜色,随肚皮的起伏颤动着,似覆雪 的枯草。 齐奢望着眼前人与猫,叹一声,递过一只碗,“把这燕窝粥喝了吧,照花说你从昨儿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这可不成。” 青田拿手背印一印眼泪,摇摇头。 齐奢却仍只是递着那碗,“你这样,是存心叫我愧疚不是?” 她依旧没说话,却伸手接了过来。齐奢从她膝上托起在御,拢进自个的怀里。 第二天他哪里都没去,从早到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和在御。临睡前,周敦进来请安,捧上一只蟒龙锦匣。齐奢将匣子放来青田手边,“给你的。” 青田揭开匣盖,见匣内是一道黄灿灿的金牌,约有三寸长、一寸宽。齐奢将牌子搁进她掌心里,“这是我的手牌,见之如我亲临。倘若日后你有急事找我,叫人拿了这牌子,进出王府、大内、六部值房,均可畅通无阻。” 青田的指尖经过手牌上凹凸不平的纹与字,坎坷如心境。 “还有,”他沉吟一句,“我已经交代过了,这园子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令出必行。” 青田把金牌放回匣中,好半日,沉眉向他凝来,“萃意怎么样了?” 齐奢有一丝迟疑,后道:“按你昨日的吩咐赶出去配人了,不过她伺候我多年,施以剜目酷刑,我有些不大忍心,只叫人狠狠杖责了一顿。你不会怪我吧?” 一声近乎于宽慰的叹息轻舒于青田的双唇间,“我当时说要剜她一目,实是在气头上恨极了,事后也是越想越悔。”她扭开脸,以一种哀凉的安静垂视着床上的在御,“幸好你仁厚,顾念旧情,只是难道你不觉得我太狠心?” 齐奢也转目于猫儿,把手掌在它的背部擦一擦,“你好久前就同我说过,在御是你从小养到大,不曾离开过一天,你说你无法生儿育女,早把它当做孩子一般。哪个母亲目睹爱子遭此毒手,还能够心平气和?说到底,都怪我。” 他始终低着眼,迟缓道:“青田,照道理,我该光明正大把你接进王府里,但,怎么说呢?我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事儿。萃意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就敢对你如此不敬,而我府里不消说继妃、侧妃、世妃,就连王嫔之中也颇有几位名门显贵之女,个个眼高于顶。而你的出身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册封的,只能混迹于那些末等姬人。只恐怕我一个看不见,就有人仗着名分上的高低变着法地整治你,再或暗地里给你来些零碎割剐、细作手段,也足够你受的,天天有置不完的窝囊气。就算那些人肯安守本分,仍是有许多三六九等、立不完的规矩,在谁跟前你都得小心做人。你无拘无束惯了,若一下被丢进那地方去,定要抑郁难挨。我想着,倒还真不如在这如园里,随你自由自在,门一关你就是王妃娘娘,谁的脸色也不用看,爱怎么就怎么。可话又说回来,不住进王府,你就只能算是房‘外室’,当真是连个通房大丫头都不如。但我,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没办法给你个像样的名分——” 齐奢难以继续下去。他千方百计使青田信任了他的爱,可他轰轰烈烈的爱,到最后竟不过是要她做一个连他家门都摸不着的“外室”。她可以毫无障碍地跨进他心坎,却永远也跨不进墙高十丈的王府的门槛。这般的嘲讽,这般的现实。 但几乎毫无空隙地,如翠竹的摇曳接应微风、清空的碧云接应鸿雁,青田接应了他:“三爷,大凡女子,有谁不想光明正大地嫁做良人之妻?我也不是自甘猥贱,没名没分就愿意托付终身,只是人各有命,强求不得。自幼我就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名分’之与我,好比净土之与花海,远在彼岸,从不敢有所妄想。我这话你别嫌刺耳,当初我和姓乔的那人在一起时,也从不曾拿‘名分’一说难为过他,今日又岂能来难为你?我所盼所愿本不过是与你为婢,在诸多的贵族侍妾间忍气吞声地和你厮守上几年,已是命中之幸,眼前你给我的,比我想的已是多出了千倍万倍。” 齐奢沉寂了少时,“可你该得的远非如此。” 青田清和一笑,“想必上辈子你真欠了我的,才叫你对我这样一个低微之人如 此爱重。” 齐奢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来,“早知撞上你这么个前世冤孽,我又何必流连花丛弄了满身的累赘?只虚位以待等着你,也就是了。” 这一说,倒真令青田笑生双靥,“罢了,说得自个这样克己。” “倒真不是说说而已。”他拉过她一只手,将下唇在她的指甲上一点,“我这些天回府里,白天总是岁暮酬酢、排日宴会,晚上谁那儿也不曾去,不是独宿,就是歇在继妃那里。想来你也听说过,这位继妃也姓詹,是镇远侯詹家的女儿,和我故世的王妃是不出五服的堂姊妹,十年前先王妃去后,老头子指给我的。结果刚放了定,还没等过门就赶上国丧,紧接着我又被圈禁起来。这詹氏倒也刚烈,家人叫她改聘,她却说一女不事二夫,只要替我守这望门寡。我后来解禁时,她已是二十好几的老姑娘了,我便以续弦之礼将她迎娶回府。对先王妃我一直是抱恨含愧,早已立定了心意此生再不册正妃,这詹氏既为继室,也就越性册她作了‘继妃’,这些年府里的事情都交由她一手掌管,她也算治家有方,同我和睦相敬。只詹氏的性子太过端严持重,年纪虽小着我两岁,瞧着却总像个老姐姐似的,让我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她又睡眠不佳,我怕夜里打鼾吵着她,老早就分床而眠,闺阁之事许久没有过了。” 齐奢见青田撇眼睃着他,不由淡淡地一笑,“以后逢年过节,仪制所限,我也少不得回王府虚应个卯,但我回去只在詹氏那里,你不消担心。” 青田双唇一抿,似未熟的红菱角,略带青酸,“这话怪了,你是回府里过节又不是上战场打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便在此时,昏睡的在御猛一灵醒,叫了声,又朝面上乱抓开来。青田赶快抽手去拦,齐奢向这边将身子一错,“我来。”他捞过了在御环进胸前,一行拿手抚拍着,一行拿脸挨着它滚烫的鼻尖与耳朵,嘴里发出些不成文字的模糊低音。 青田的几根手指揿在嘴唇上,手背、手腕密布着红丝,眸子里也丝丝缕缕的,“我来吧,昨儿就闹得你一夜没怎么睡。” “不碍事。”他一笑,只管那么呢喃着拍哄在御。过了些许辰光,在御就逐渐安静,稚童似的用两只前爪勾住了齐奢的后颈,把头靠着他肩膀,从喉咙底连续发出细微的哼鸣。齐奢举目,朝一直盯着他和猫儿的青田回看了半晌,递一手将她拢过,把她的耳际安放在肩膀的另一边,“咱们俩谁都有过数不清的风花雪月,今儿既在一起,前事不计,只求来日。还是你在怀雅堂那会儿有回同我讲,做生意早就说惯了海誓山盟,说得多听得自然也多,想来早不信这一套了。我呢,细思起来,枕畔也有过不少缠绵之语,只倒真没和任何女人承诺过什么海誓山盟。” 他心萦千言地望住她,却短短地“呵”一声,“也不算什么海誓山盟,就一句话,我待你必定一心一意,总不负你便是。” 一言一词有金与玉的质地,自半空降落在她的头顶——青田闭目一笑——这就是她的名分了,一顶他亲手赐予的、华丽而澄净的爱之冠冕。是如此凡俗的、小女儿的欢喜和虚荣,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地位最尊崇的那一个,不,除了她,他其实已不再有任何女人了。就如同她耳边那些许多许多男子的天长和地久散尽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这一句。 青田什么也不曾答,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她深深地相信了他。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这样小猫般倒头偎着他,直到旁边一只猫爪用力一搡。青田半惊半笑地瞟向在御,它只把一副胡须在齐奢的颈窝里挨蹭,头也不抬地又伸出爪背向她腮角搡了下。青田驯服地离开了齐奢的怀抱,跟他同时笑出来。齐奢把在御左右地晃着,又开始嘀嘀咕咕。过一刻,他见青田笑着笑着眼际却再一次泛起了潮红,便倾身上前,把那些慰藉负伤的小动物的听不懂的话,一并念给她听。 在御缠着一卷白纱的猫头在一具宽大得不像样的胸膛中轻微地摇动,一只漂亮的独眼眨一下、再眨一下,就把眼中的天蓝色,眨去了天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七章 醉太平_十四 十四 湛蓝的晴天蓝得似一汪水,无波无浪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猫儿在御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很快恢复了健康,青田怜它瞎掉一目,更极尽宠溺之事,亲自从近香堂的小婢中挑出了两人专事照管在御的生活,比照管皇太子还无微不至。而萃意离园后,其空缺便由那更名做“莺枝”的小旦填补,莺枝的年纪虽小,却有些少年老成的做派,十分稳重,很得青田的喜欢,遂把她留在身边,平日里只叫她陪伴在御玩耍,做了个“抱猫丫头”。青田自己也就只管与这些侍女们说笑解闷、习字作画,再或登山游船、听琴观花,待齐奢晚间归来,自与他罗帷私语、良宵好梦,一天天就这样流逝于指缝间。也不知是哪一天的到来,带来了萃意的死讯。 据晓镜说,萃意虽只受了杖刑,但伤势也很重,被赶回家就不大成了,躺在炕上光是说胡话,听见街上的马车响,一会儿哭着说是指配的那个放马的小厮来接她过门,一会儿又笑着说是王爷亲自迎接她回府。到十五元宵节那天突然清醒过来,死活叫父亲去找周敦。父亲第二天回来,跟她摇了摇头,她就不吭气地向里倒下,“还没过十六的晚上人就没了。”晓镜说完,叹了一口气,洒了几滴泪。 站在对面聆听这噩耗的是幼烟,幼烟手里握着对黄杨木槌,怎么握也握不实,仿佛一直要打她手中溜走,似一对太小的、太滑的手。那是她和萃意的手,幼年起就习惯牵在一处,连被窝中都不分开,一面讲夜话,一面分吃一块甜倒牙的玫瑰酥。甚至就在不到半个月前,她还握着萃意那血热的 手怒骂:“你这蹄子怎么就不开窍?不怕心比天高,就怕命比纸薄!”——好了萃意,恕我罪愆,一语而中。 幼烟猛一抖,自迷思中清醒,晓镜已连戳了她好几下,“里头叫你呢。”她这才辨出那“抱猫丫头”莺枝的嗓音,慢声慢气的,却脆得落地摔八瓣:“幼烟姐姐,幼烟姐姐!” “来啦。”忙将眼一抹,向晓镜叮咛,“萃意的事儿别告诉娘娘。” “我晓得。”晓镜也擦了擦眼,眼擦干,也便擦掉了眼里的人。 幼烟分帘而入,就只见照花捏着块手绢,把嘴掩在当中嘻嘻笑,“要不是叫莺枝拿她这把亮嗓子喊你,你还聋着听不见呢。” 莺枝在另一边早已是衣饰一新,身穿秋葵绿小棉袄,松绿绫棉裙,当头插一对细巧银簪,歪戴一朵绢花,一副豪庭美婢的模样。她两手把白猫在御圈在胸前,向着幼烟盈盈一笑。 幼烟也不过对她笑笑,就坐低在一张小杌上,举起了手中捶腿的木槌。 铺着砌花锦边褥子的大炕上,青田斜歪着身子,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半垂在炕角,裙边叠出柔软的锯齿。她信手从花瓶里拣了根孔雀翎往照花的额间一扫,“你呀,净欺负幼烟嘴拙敦厚。”嘴里头说着,心中却另有一番考量:幼烟“嘴拙”是真,“敦厚”可就有待甄别。在一座人口众多、下人间也等级森严的王府内,能一直稳居一等大丫鬟的位置,绝不可小觑。何况幼烟又和萃意情谊深厚,萃意被逐,在她定是手足之痛,难保不会心怀怨怼。青田心念急转,指间的翎毛却只悠悠闲闲地伸向 在御的鼻尖撩弄几下。在御立即从莺枝的怀里蹦出,追赶着翎毛在大炕上扑抓,两只后爪一蹬,直冲着炕沿就滑下来。 炕下的幼烟吓得一下停了手,有一刹跟在御的独眼眈眈相对:一只冰蓝的、森然的玻璃珠。她长抽一口气,又连连地发喘。 莺枝手快,从旁一把兜住了猫咪,抚了抚它仍卷着绷带的头,“小家伙,总是闹不清方向。” 照花哼一声:“还不都怪萃意那贱人!” 青田瞬时就扫向幼烟的脸,似乎很不经意地问:“幼烟,你有萃意的消息没有?” 幼烟已恢复了常态,颌首低眉,双环髻上的一对白羽华胜弱态惹怜。“只听说头两天王爷叫人赐了一万银子算她的陪送,再就没听见什么消息。娘娘也不必惦记着她了,就是娘娘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青田俯视着幼烟,将其面上闪现的戚然及强做的淡然尽收眼底。罢罢,即使是强做的也罢,她自己当初不也要在人前强做风情妙趣?不过同样是个讨生活的女子,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她又何必步步紧逼?意动之间,青田决定留下幼烟,用时间和诚意消弭她们间无声的芥蒂。她拨了下翎羽,引着在御回到手边。 座下的幼烟也重举木槌,一下下敲打着,力道精准轻巧。挖空的槌头填着银铃,声动悠然,炉中的百合香袅袅成烟,竹坳修舍、清溪粉垣间,映音亭上丝弦又起,伶人的歌声穿过了后窗的几丛细竹,随梅香飘入。 这是美好而太平的一天,如此的太平中,一切都应该被原宥、被遗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一 一 这一年春气发动得早,如园一派欣欣向荣,满园的春花竞相开放,燕子飞来衔泥筑巢,而燕子窝下总是徘徊着一条白影,“喵呜——喵呜——”喊个不停。 猫儿在御经过了一冬,不仅有御医的医药调养,又有莺枝领头的三个丫头专人日夜照看,竟比先前还胖出来一大圈,满身的横肉。青田却只仍称它做“小可怜”,原本夜里与齐奢同眠时只叫它睡在床角,现在却天天抱进被窝里,这样几个月,在御再不肯到被外去睡,一定要拱在两人中间。这一天夜来时,点点飘起些雨珠,在御又在庭院中看燕子,跑进来时已淋得白毛贴在身上,被抱猫丫头莺枝亲自摁着洗了澡,用大毛巾包住擦了又擦,临到睡时还是潮哄哄的,也只管往被窝里钻。 齐奢靠在床头读兵书,青田已躺下,就把在御搂进胸前哄着它入睡。在御却兴奋得乱蹦,“哗啦啦”地抖身子,把一身碎水珠全抖在齐奢的书上,又冲他连声叫唤。 齐奢一脸的厌烦,“不许‘喵’了。” 在御把自个的肚皮向上翻起,四脚朝天蹬着,“喵——” “不许‘喵’了。” “喵——” “最后再说一次,不许‘喵’了。” “喵——” “‘喵’什么‘喵’?!”齐奢把兵书向在御一抡,几不曾抡出场战事硝烟来,“睡觉!” 在御一下给惊住,滚过身尾巴一垂,趴得低低的,右边的蓝眼睛撑得又圆又大,衬着那已成一条深缝的左眼,更显可怜。 那厢青田早就掀被而起,一把夺过了齐奢手里的书甩开在一旁,“吼什么吼?最讨厌你跟在御吼!”美目横瞋,精光直射出三尺,是河东狮的獠牙。 齐奢望她一望,眨巴了两下眼,又同腿面上的在御对视一番,略带怯色地看回了青田,小心翼翼地,“喵——” 青田一愣,登时笑了个花枝乱颤,“你呀,在外头那些个大臣面前绷着一张脸跟活阎罗似的,一回来倒成了个最会撒娇耍赖的。” 飞扬的双眉下,他的笑眼单纯得一望无际,“我们爷俩你更爱谁?” 青田先拿手掩住了在御的两耳,接着就把红馥馥的笑靥贴去到齐奢耳边。她的低语混入了雨声噼啪里,是悠悠婉婉的一段琵琶。 雨歇,第二夜春风又来,风穿过了迢迢的复道萦纡,回环在琳宫合抱之间。 近香堂的后殿内,青田手握着一柄银丝皮球节节逗引,在御在后头追赶那小球,满室奔转不定。间隙中,青田喘问:“原来去年你到塞外密会二王子苏赫巴鲁,为的就是这个?” 角落放着把禅椅,齐奢端坐其上一动不动,“谙达自小待我恩深义重,难得有所相求,我必鼎力相助。” “那既是帮二王子夺汗位,该去打鞑靼,怎么反要去打瓦剌?” “鞑靼谁做汗是鞑靼自己的内政,我若直接干涉,出师无名。正好开春之际瓦剌连犯我边境,出兵征讨,名正言顺。” 青田细汗淋漓,一屁股在斜对头的一把灯挂椅上坐下,夹耸着两肩道:“懂了,不连横,必合纵{L-End}!你说鞑靼大王子同你有旧怨,他如今是大汗,自不可能依附于你,反顾忌着唇亡齿寒,且欲一雪当年的战败之耻,定会反过来与同为蒙古人的瓦剌联合抵抗,你就可以声东击西——吁!”她手一甩,将小球丢给了在地下又撕又咬的在御,“打算下月底就发兵?” 齐奢英武端肃地“嗯”一声。 “去多久?” “最多半年。” “我也去。” “行军打仗,你一个女人家去做什么?” 青田辞色振振:“妾妇随军古来有之,说得丧气些,你若是像楚霸王一样兵败垓下,身边也得有个自刎尽忠的虞姬不是?” 齐奢一听之下面如土色,半日后幽然而 叹:“还真是丧气。” 青田笑着来在他椅边的脚凳上坐了,把下巴搁上他膝头,“求求你了,半年见不着你,我可不成。” 齐奢以一指轻扫她秀长的眉,“我也不成。” “那你不带人家去?”推搡一下,含娇带嗔。 “同一件事是爷求你,还是你求爷,那就是两码事了。”齐奢微言要义道,“现在是你求着爷爷,死皮赖脸地非要去,那以后路途奔波、吃不好睡不好,你就不好意思跟爷爷抱怨了。” “你——” “哎,本王既然已‘君子坦荡荡’,姑娘就无谓‘小人常戚戚’{L-End}了。” “什么君子?”青田一跃即起,指尖尖尖指向前,“你、你就是、你就是——” 齐奢笑笑地双眉一提,“是什么?” 青田柔荑一挥,斩钉截铁,“小跛子!” 风在屋外头猛然里“轰”一下,齐奢张目结舌,“你、你、你现在真是胆、大、包、天。” 青田俏生生两手叉腰,右手上一只串镯镶点着密密水钻,闪得人眼花,正配她面上一对灵光耀人的艳秀明眸。“我犯的是渎言忤逆之罪,依律当处凌迟,剐三百六十刀。头一刀,头一刀——?” 齐奢早已被怄得大笑而出,“剜舌。”一伸手就将青田扯过,亲力亲为执行了严格的一个吻,娴熟的手指分开她绡纱软衣的束带,再去解肚兜的金链子,“第二刀……” 遭受酷刑的人犯,在第六刀后终于发出了要命的呻吟。 翌日的暮霭沉沉,妆阁中照旧是绮帷层掩、温椒生香。齐奢手持一份邸报,步履维艰,其后是拽着他金玉腰带步步紧随的青田。她把头抵在男人的背心,嘟囔着:“三哥……” “嗯?” “一会儿凌迟我吧。” 齐奢嗤之以鼻,“美得你。” “为什么不行?” “凌迟之极法惨无人道,只可非常时期偶一为之。此时乱世已定,国泰民安,岂能滥用?不可不可。” 青田悻悻地撒开手,鼻子一攒,“懒鬼。” “嘶——”齐奢旋过身,将邸报于腿侧一拍,“我发现现在举凡大不敬等十恶不赦的重罪,你一天不犯上个五六桩,今天就过不去!你才说爷爷什么?” 青田绽齿嘻嘻一笑,“我说三爷爷德配天地、才贯阴阳、纵横四海、威仪八方、文武仁圣、福瑞无疆、龙马精神、仙寿恒昌、普世崇敬、日月同光。” 齐奢绷住了笑脸,“嗯,还有呢?” “还有,那个,”她踮起了双脚,却将音量越放越低,“骁悍善战、智勇双全……” 齐奢会心地笑起来,俯身吻上她甜蜜的嘴唇。 闺阁中,齐奢只与爱侣梦魂取乐,但一旦离了如园,他所有的精力便花费于盘根错节的国务上,其重中之重便是战事的准备。在完成对宣府、大同等地的防御部署后,他集兵京师,以“扰边犯境”为由,在四月二十八日出兵北上,征讨瓦剌。 四十万大军中,仅有的几名女子就是青田与她的侍女们。这一次,同她去年和齐奢相伴私游的景况极不同,日夜兼程不得安枕,而饮食亦不过是些果腹之物,相比起常日间吃惯的珍馐美味简直难以下咽。但青田果真无一句怨言,反而心疼齐奢日间骑行,夜晚还要和将官们筹策议战,故而睡前都要为他洗濯按摩,推拿那两条内侧早就被马鞍磨出了厚厚膙子的大腿解乏。齐奢禁不住沾沾自喜道:“军中捎上几个小娘,果然别有滋味,要得,要得!”青田便笑着拿沾满了油膏的手掌去拍他的脸,齐奢一把就攥住,却把她的手摁去自个的腿根,往上,再往上……青田的脸烧烧滚滚,转眼就一片绯红。帐外则有苍黄的飞沙,低啸而过。 苦日难熬,欢时易过,徙军之苦与蜜爱之欢正相抵消,不多不少五十天,大军深入蒙古 腹地。六月下旬,前哨初次捕获了瓦剌间谍,据称瓦剌大汗帖木儿果然向鞑靼求援,而鞑靼大王子,也就是新继任的大汗布日固德也已亲率太师、知院等,以东路军统帅的名义率十万人援助瓦剌,蒙古联军加起来亦有二十五万之众。之后接下来的十多日内,前哨接连遭遇了三四拨蒙古骑兵,数目皆不过千。 七月初六,一路追寻敌军的踪迹后,摄政王大军终于来到了蒙古人已为大战选定的战场:康哈里海。 这里是实至名归的北国,不存一丝的细腻精巧,只有苍莽辽荡,峰豁万千的险山与三五棵胡杨。大军至时已天色向晚,便井然有序地安营扎寨。在血金色的野暮中黑压压一片,如蚁如洪。而在数里外,则有一对眼远眺着这一切。 这是一名眼光狠厉的男人,上下眼皮狭长地眯缝在一起。如同每一次立在高地,他感觉已与自己的名字合而为一——布日固德——“鹰”。 俯瞰,不为风景,只为猎杀。 他天生就是一只猛禽,有一双并具着兽之蛮力和鸟之轻捷的鹰爪。在他对万事万物手到擒来的生涯中,仅仅有两次失手:一次是苏赫巴鲁,一次是哈斯琪琪格。兄弟和女人,在年少的原野上,先后从他的掌握中被同一个敌人夺走。布日固德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却不能接受不明不白的失败,比如一个被他一次次一指头就放翻在地的废物,有什么能耐竟让自己的血亲去搀扶、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去拭汗?比如一个从自己国家偷师的逃跑人质,是怎么反过来令这个国家最勇猛的王子败北?所以这一次当瓦剌遣使求援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并不是一场蒙古政权联合对抗中原王朝的大型战争,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雪耻。布日固德要拿打磨了数年的利爪将根本不配同自己匹敌的宿敌撕碎,直到他碎成肉末、血浆、齑粉,碎到他能在世间留下的所有将只是一个失败者的辱名:齐奢。 山头上年轻的鞑靼大汗遥望着山那边的庞大军团所投下的阴影,露出了一个你死我活的冷笑。 而在相当近的另一座山头,正是眉尖微蹙的齐奢本人。环绕在摄政王周围的有九人九骑:贴身侍官何无为,掌管火器的神机将军熊北林,掌管中军的奉国将军宋立军,以及前锋都督、大营、左右哨、左右掖的指挥官们,几乎是数年前迎战鞑靼的原班人马,可谓百经历练、知己知彼。登山鸟瞰之下,人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议论纷纷。 “果不其然,先前碰到的小队兵马全都稍战即退,为的就是要把我们引到这里。” “中间那一大片开阔之地正是绝好的陷阱,他们的骑兵一定就部署在四面山上,到时候泰山压顶借势冲击,我们步兵再多,阵型一遭冲垮,亦是枉然。” “更甚者,他们看来是想趁我军刚刚出现,挪动中首尾不顾上下不通之际行事,一举全歼。” “还好猜到了他们有伏兵,不曾贸然出击。唯今之计只好暂且按兵不动,耐心等待时机。” “不可,他们能天长日久地耗着,咱们耗不起。孤军深入敌境,只能正面其主力,速战速决。” “是啊,若是拖到入冬还拿不下,咱们的士兵不耐寒,而且粮草有限,恐怕打都不用打,自己就冻死饿死了。” “最怕的是他们使出当年那一招暴风雪突击,那可就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但要在蒙古人挑好的伏击场上开战,我军必败无疑。” 七嘴八舌中,由头至尾都没吭声的齐奢舒展开眉头,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铜柄犀皮马鞭,“说得不错,咱们是既不可在此开战,也不可原地坐等,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想要瓮中捉鳖,咱们就来——” 诸位大将当中,有人小声说一句:“引蛇出洞?” 齐奢满意地点一点眼睑,任凭山梁垭口的劲风似一条粗粝的绳索,再一次将这一票曾共历血战的将士们捆绑在一起。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二 二 七月九日,晨。 中军大帐里余留着羊肉的香味,早饭既毕,齐奢便在四个小太监的服侍下披挂起来。贴身麂皮衣,麂皮衣外锁子甲,锁子甲外重铠甲。铠甲样式古朴,与他的一副剑眉弓唇是天作之合:护心镜正罩胸口,两边真红色袍肚,笏头带兽首护腹,护臂中各露出一小段蟒袖,短靴上的卫足精光闪耀。 对面,青田自太监的手内接过了头盔,以五指梳理着盔上的鹖羽,却不肯递出,“今天是你三十寿诞,真就不能缓两天再用兵吗?怪不吉利的。” “此言大谬,”齐奢从她手间取过了镶金嵌宝的铁兜鍪,迎头扣下,“一会子你瞧见战场上被血染得有多红,才知道有多吉利。” “王爷,娘娘。” 青田闻声回眸,但见周敦依帘而立,居然也穿着一身亮银甲,更衬得眼睛里贼光四溅。不由叫她“哧”一笑,善意调侃道:“周大将军早。” 周敦局促地呵呵两声,“娘娘笑话奴才呢。” “你还真甭笑话他,”齐奢把下颚朝青田一摆,理了理战盔,“这家伙一跨上战马,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猛将一员。” 周敦顿时笑得神采飞扬,“爷您过奖了。” 齐奢含笑望住了青田,笑眼里满蕴着英气卓然,“等着我大胜归来开寿宴吧。” 青田目送二人出帐,眉额间浮起了一层忧色,只呆望着侍婢们忙碌的身影,直到“嗵”一下的震天炮响使她打了个激灵。 这是开战的信号。 鲜草上还挂着露珠,就被数之不尽的干冷战靴和马蹄踏瘪。几十万人马声势浩大地压逼而近,打头阵的步兵们军容整肃,手中威武地擎举着枪弋。金属反射出的光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似涨起于草场的海。 瓦剌首领帖木儿立马于山腰处,也仿如观看海景一般,心情放松而舒畅。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邀约鞑靼联手,面对如此平庸的阵型,休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凭他手下这一支以一当百的骑兵也是不在话下。因此他举高了手,等山下的海水涨满了空地后,便即洒脱一落。 已全然进入包围圈的王军显然毫无准备,蓦然惊见周边山上迅若闪电冲下来的三路重骑,连列阵都还未完成,就已乱成一锅粥。那些看起来如浮在海水中的蚌壳般闪耀的盾牌,在合围的铁钳下根本不堪一击。壳一碎,内里的嫩肉任人宰割。只听汉语的哭爹喊娘之声,刚碰到了蒙军的边,王军就吓得抱头鼠窜。人太多,败逃起来就成千上万倍地混乱,直如大地倾斜、海水倒灌。 在山腰观察着战局的帖木儿一刮络腮胡,机不可失地下达了总攻命令,并亲自策马冲杀,驱赶着滚滚的海水退潮。不过假若他能够稍微长视一些,就会发现在敌军指挥部的最高处有一个真正控制着开山倒海之人。 再度挥舞了一次手中鲜明的黄旗后,齐奢审度着己方军队的溃势,又换过一杆血色的巨帜左右各招两下。 瓦剌的骑兵们势如破竹,在帖木儿的带领下一个赛着一个地快,每个人都想成为第一个直捣敌方中军的勇士。但他们讶异地发现,当海水向两边分流而去时,所露出的却并非是听凭践踏的盐碱地,而是一块令人碰壁的坚岩。数千黑甲武士填补了步兵离开的空场,手里的武器银光凛冽。有人认出了敌人所持的家伙,在隆隆的马蹄声浪中发出了淹没无闻的警告: “火铳!快撤!” 同一刻但听一阵巨响,便只见蒙军一方人仰马翻、尸横遍地。瓦剌首领帖木儿大骇,他曾听鞑靼一方的固日布德谈起过这种热兵器,亦知每次开火均需大量的时间填充火药,奔马之上,最佳的选择自是抢进弓弩的射程内再图扳转局面。因此帖木儿不退反进,率众更激进地冲锋。但再一次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轮射击的余响未散,第二轮射击已开动,更多的骑士应声落马。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三轮。 坐镇神机营的大将熊北林志得意满地一笑,六年前与鞑靼作战,他采用的是叠阵,射手分三排,第一排发射毕就转退到第三排填装弹药,并由第二排补射,循环往复。但此次所采用的更先进的“神枪”,其射程虽可达三百步,却要加填火药、木马子、弹丸等,程序也更复杂。为此他改换了战术,队列不变,单挑选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在第一排开枪,之后将火器递给第二排,二排接过交由第三排填充,并将已填充好的火器转递给第一排的枪手继续射击。显而易见,成效卓著。三轮枪响过后,还稳坐马背的瓦剌骑兵已寥寥可数。 一直在近地观战的王军统帅齐奢最后把旗帜上下一舞便撂开手,捞过一柄马刀在半空中一挥,身后随驾的亲军队伍就跟着他山呼海啸地席卷而下。紧随在主子两侧的是何无为和周敦,裸在盔外的两对眼睛是一般的冷峻轩昂。在这里,无论武士或阉奴,都是大大的好男儿。 山下的局面已开始一边倒,当帖木儿终于在弹雨中千辛万苦地靠近了神机营准备开弓拔箭时,迎来的却是敌方中军的一阵乱箭,骑 兵队伍变阵向前,朝着瓦剌已被消灭掉近半数的零乱兵将发起了猛攻。帖木儿见势不妙,正待调转方向,却又听后军中一片大乱,原来敌军首脑摄政王已亲率两千精骑尖刀般插入了自己的左翼,肆意混战。捉襟见肘的帖木儿叫苦不迭,只得往山峡口回撤。主帅一跑,瓦剌军队立成一盘散沙,阵不成阵,被如狼似虎的王军砍杀得七零八落。 此际,面对正在惨败中苦苦挣扎的蒙古部族,有一个蒙古人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该人便是联军的东路军统领布日固德。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大败,只准备来好好欣赏齐奢的表演与帖木儿的现眼,以此了解前者在这几年内运兵的进步,并从后者手里夺过大军的主导权。等他自觉终于看够了山下胜败敌我间每一精妙的分寸,便招招手,带领着部下从所据的山头一道撤退。 然而在一气跑出了几里地之后,蒙古大军便重整旗鼓,对王军发起了决地反攻。双方又陷入了新一轮激战,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到得后来,齐奢见己方已初露疲态,而对方则有些破釜沉舟的疯狂,便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应其所言,万里的茵茵绿草早已被血、脑浆、残肢……涂成了最为吉庆的红色。 军中尽管条件简陋,但首战告捷,又正逢统帅摄政王三十岁整寿,收兵后不免有一番大事庆祝。 内帐中,青田和几位使女也吃过寿宴,正守着炕床上下各一张食案把盏说笑,就见周敦扶着齐奢踅进来,她们忙都放下了盅箸来迎。齐奢摆手令一干闲人退去,独扯住了青田一个,被她引着在床边坐下,还只管不放手地笑瞧着。末了,酒酣意浓地开怀吐言:“高兴,爷今儿个真高兴,外头有那么一帮子男人,里头有你这么个女人。”因闻得抽冷子一声猫叫,只好调脸跟在御相对,无奈增添道:“还有你这只猫。”随即就腾出一只手,往案上连拍两下,“三十!而立!” 青田瞧他忘形,不禁又是爱怜又是好笑,掏出一方缠花帕子为之印汗,“吃酒吃得舌头都硬了,就不怕瓦剌人再来次夜袭?” 齐奢嘿嘿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带来的人里头有一拨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就负责轮班倒。打今儿晚上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歇的,从早到晚在蒙古人的营盘外喧哗吵闹,保险叫他们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只能等着爷每天睡得饱饱地去偷袭他们。” “怎么个喧哗吵闹法?” “敲锣打鼓、放炮仗、做木工……干什么都行,今儿给爷祝寿,还有扯脖子唱戏的。” 青田拍手绝倒,手却被对面攥住了——“爷的大喜日子,你也给唱一个,好久没听你亮嗓子了。”她也不推辞,当即旋身俏立道:“想听哪一段?” 齐奢斜靠向床里,顺手把在御抄入怀内,眼光乌亮地笑望而来,“随你。” 青田略一思忖,便清音袅袅而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L-End}纤纤玉指端起了案上的青玉莲瓣酒壶,滟滟地往杯中斟入。曲毕,人也就滟滟地立在齐奢面前,齐眉敬奉。 齐奢反倒将酒盏一手拨开,“这一支不好。” “我说让你拣,你又说随我。” “这一支随了你了,你再给爷来一支——,来一支《回营》。” 青田早笑得绛红生晕,一手掂着那小杯,娇媚如一把翻涌着春情的艳词,“云鬟高髻,绣鸳鸯蹁跹舞衣。遇春风笑搂花间,值秋宵醉眠帏底。偎红倚翠,看世上谁人百岁。今夜同欢会,梦魂飞,巫山一对暮云归。”{L-End} “这就对了!”齐奢拊掌大赞,可仍不接青田手内的杯,只抚着腿上的在御,眸内的笑意稠重欲滴,“不过爷倒不要吃这玉杯,要吃个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里,俯身来哺齐奢。齐奢搅着她的舌尖一点点咽下,但尽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斩敌头。 他薄醉浓欢地笑着,手将嘴角一拭,“还有你给爷备的寿礼呢?这两天总见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甭藏着掖着的了,献上来吧。” 青田应景地穿着一身喜庆福来的花样,拥拥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花却清淡地铺开在一袭浅青和雾紫双叠的宫纱底子上,于是人也在喜气中带了些捉摸不透的疏离。她神情微微一变,放开了手里的空杯,回身自炕边拖出了一只小箱笼。一打开,里头杂七杂八不知多少东西。齐奢将猫儿放开在一旁,一样样拣出来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条卐字不到头的汗巾,一柄绘着水仙与天竺的“诸仙祝寿”牙骨扇,一幅松龄鹤寿的卷轴,一幅以楷、隶、篆、行、草、火文、龙文、飞白书、古斗金文等聚描细写的百寿图……样样精巧绝伦。看不到一半,齐奢已在笑容中敛眉,托着方五福捧寿的绢帕凝望而来。 青田迎着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 迷渺如烟,“三爷,打从五岁起我就一直待在怀雅堂,每天里天不亮就跟着师父弹琴吹箫、唱曲舞蹈、吟诗习字、画画围棋…… 稍一偷懒,师傅就打。等到太阳落山好容易能歇下来,还要受惜珠的排挤,往我饭里头加盐,趁我睡着了把我的手放进热水里让我尿床,偷铰我的衣裳、我的头发。我告诉妈妈去,妈妈专要养着她官宦小姐的性子,从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岁,卖清倌我不干,妈妈把我锁到柴房里,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开了苞。” 有些事齐奢从不过问,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紧闭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后来,”青田稍有停顿,蓄于唇颊的笑容愈发轻微,轻似一只舴艋舟,有着载不动的许多哀与愁,“也就惯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赔笑迎客。有的客人仗着权大、钱多,喜欢变着法子作践人,比畜生还不如。可我若闹得狠了,妈妈不是叫我饿着肚子罚跪,就是关起门一通打。清倌人的时候拿鞭子打,叫嘴里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浑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时候摞上套书垫着,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见一点儿伤,以免客人看着倒胃口,有一阵子我三天两头就得吃顿打。可就算再怎么让人糟践、让妈妈折磨,我心里都不在乎,那么多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个人’,他会瞧我不起。后来我明白,他不单瞧我不起,他是个连自个都瞧不起自个的贱骨头。我段青田的半生挚爱,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可是三爷,所有这一切,不管是斯时斯地,还是之后回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真的一次都没有——觉得自己‘可怜’。直到——” 青田把手往前伸出去,宛如把玩往事一般,含有嘲弄地把玩着箱子里的种种,“绣荷包、缝衣裳、题扇、写字……我会的所有,在过往全都真心假意地替别的男人做过。不用说我这身子,就连我的心、我这条命,也都给过别人。这几个月,我每为你多做一份贺礼,就多可怜自己一分。我找不到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可以给你,就连想证明这一箱玩意儿里的心意是独一无二的,我也做不到。我的哭、我的笑、说出的话,全都是我自幼就学会的应付男人的手段,我学得是那么好,以至于真和假看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同。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可怜,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对不起三哥,真的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到末尾,她哭了,就是那种脸皮极薄的小姑娘遭人责骂时羞极愧极的哭,泣不成声。齐奢下床来,半跪下,两手将青田拢抱住,“爷大好的日子,你举哀似的哭一场。” 果然她立时强止哀声,抽噎着去抹两腮的泪水,“是我冒撞了。” 齐奢只在眼前这红乱的泪颜上滚动着双眸,好一阵,微微地笑起来,“青田,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就已经把‘独一无二’给了我了。一生中,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人比你带给我的感觉还要势不可挡,我没一刻不思念着你,那时你对我毫无心思的一颦一笑都使我觉得弥足珍贵,何况是今日——”他将仍捏在手中的帕子摊开又拳起,“这一番情意。正因为你的这些经历、你以假乱真的本事,我知道,让你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托付给一个人——重新托付给一个人,有多难,但你肯为了我这么做。就凭这个,我给你的所有也难表心中之感激。你我之间哪里需计较多少贵贱,无非求心心相印罢了,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对你,对我,都一样。瞧,小囡这么一笑,我又觉着无以为报了。” 含泪的笑靥,清婉似一幅仕女图。青田拿沾满了泪水的双手向前拥住齐奢,偎入他胸口。正是这个用如此可靠的声音唤她乳名的男人,将她从纸一般的薄情假意中唤出,给她真实的血肉丰盈。而齐奢则是抱住了一位被他的虔诚由画中唤出的神女,闪一笑风流银蜡,玉天仙人间下榻{L-End}。 今夕何年,星汉槎,月明如乍{L-End}。 一粒粒星子浮起于晚空,寂寂里浮起了一粒又一粒烁闪的字与词。齐奢贴就青田的耳畔,喁喁私语:“谁说你没有未曾给过人的东西?我可开口讨了,你别小气反悔。”他将她推开了一分,认认真真地凝目笑望,“你的下半辈子,一天不少全部都交给我。你还甭觉着亏,等冬天你过生日,爷再把爷的下半辈子当做厚礼送给你。” 璀璨光艳的烛火下,青田拿两手掩住了脸,埋藏后再露出,就不复有泪,独余着泪之闪光。神采夺目地一笑,甜憨道:“除了爷的后半辈子这份厚礼,能不能再多送我几张银票?三千五千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齐奢登时开怀大笑,抬手就夹住青田的鼻尖,两边晃晃。 那头愈显得分证无门,“我是认真的。” 齐奢乐得更欢。于是,在笳角寂寂、灯号隐隐的浩大军阵中,中心的营帐内传出一个衷心的笑声。那不单单是个胜利者的笑,更是一个幸福者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三 三 齐奢的好心情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瓦剌首领帖木儿的心情则一日坏过一日。 在连续四次大败之后,帖木儿终于同意将蒙古联军的总指挥权让与鞑靼首领布日固德。而布日固德走马上任后仅有的作为就是不作为,不管王军怎样百般挑衅,决不应战。 帖木儿难捺急气之情,这一日寻至盟友帐中,当面质问:“你玩什么花样?这仗到底是打不打?” 一张标有线号的地图后,布日固德吊眉一笑,“胜仗,打。败仗,不。” 帖木儿当即紫涨了脸皮,“你的胜仗莫不是就缩在这里打出来的?” “我现在,不在打,而在等。” “等?” “汉人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伴随着布日固德一个运筹帷幄之笑,风,在三天后刮了起来,铺天盖地,黄埃弥漫。 早起一看天,王军的主帅齐奢就暗叫糟糕。果不其然,已龟缩了十来天的蒙古军队很快有了动静,开始列马出阵。虽知形势于己不利,但时间和粮草均不禁消耗,稍一权衡,齐奢便急召各位将领,计议出战。 两军对圆处,蒙军统领布日固德号令一下,憋得快长毛的战士们便策马狂啸,顺着风向发起攻击。而王军在神机将军熊北林的指挥下,照旧于马队前排布起火铳,井井有条地进行反击。但由于逆风,不仅沙石和火药所激起的烟雾使得射手们大失水准,而且射程也大打折扣。反倒是蒙古人的箭矢借着风势,在尘沙飞扬中来势汹汹。 趁着蒙军主力猛攻大营之际,王军的左哨连同左掖便去抢攻敌阵右翼,右哨协同右掖攻其左翼,齐奢则亲率一队精骑绕道去背后进行夹击,左穿右插,强行在敌阵中撕开了口子,直捣黄龙。 就是在这时,居于中军的盟军总领布日固德把他的一双鹰眼缓缓眯起。 “合围。”他说。 不多久,神机营的将领熊北林就发现蒙古人正面的攻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激烈,助攻两翼的左右哨、左右掖却发现,敌军惯常的薄弱地带今日却死活攻坚不下,随后他们就一起发现,主帅摄政王不见了。 等齐奢自己反应过来,是当他惊悉后续部队并未从裂口中跟进,而裂口已从身后被敌军悄然弥合时——他钻进了一只故意打开的、装满了利刃的大麻袋。一支不足三百人的骑兵在千成万旅的铁桶包围中,被迫开始了白热肉搏。冲杀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两眼大睁的齐奢,眼睛已全被鲜血、沙砾、成片成片往下冲的汗水所迷视,右手从一个蒙古兵的腹部拔出战刀,刀上还挑着肠头,就扎向了另一个兵士的后颈。同一刻,他自己的后颈也遭受了重重一击,利器已划破了表皮,又往一旁弹开。并马的何无为前手替主子架开袭击,自个这边也险些被一柄暗处刺来的勾枪穿膛直入,还好周敦在后头长刀一伸,挡掉了偷袭。互为耳目,三头六臂,却禁不住砍倒了一批敌人,又新冒出来更多的一批。失血或力竭使得有些战士们落马,仍在马上的,以命相搏追随着摄政王向前冲杀。但面对着越杀越多、越杀越密集的敌人,主掌着王军军士们的已不再是胸中热血,而是背脊后升起的浓重凉意。 蒙军外围的王军大将们则开始了一场赛过任何时候的猛烈的合攻,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他们必须由狂沙乱舞红目相对的厮杀里,救出自己孤身陷敌的主帅。 野风愈发地狂乱,正午时,吹灰了整片的天和地。 暗蒙蒙的光线下,茂盛山林中,撞进了慌不择路的数匹战马。先是其中一匹狂奔着忽就前腿一软,脱力而亡,其余的马匹也就相继在各自主人的喝令下停行。正当中一身风沙都盖不住耀眼光泽的纯色白驹之上,骑士头盔一揭,露出了齐奢遭血汗打花的脸庞。驰骋 疆场的半生中,他从未有过当下一般的狼狈。三百来人的亲军只剩下破敌而出的这十七八个,个个血染战袍。齐奢气喘如风箱地下了马,脚步踉跄,一双战靴沉得要命,全被血浸透。最严重的伤口在颈后,一路上都淌血不止。他抛掉武器,用已因力量透支而发生了严重抖动的双手扯下破破烂烂的两条长襟就往脖子上绕来。另一边的周敦忙滚下马赶上前,替主子完成包扎。余人也都止血的止血、止渴的止渴,独剩黑风在林间穿梭,发出了死亡在生命边缘的摩擦声。 第一个留意到异响的是一名年轻小战士,他嘴角挂着水珠,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握住水囊的指节一下抽紧。所有人都听到了:刚被甩开不久的蒙军兵分几路,其中一路亦已钻入了密林,就在不远处人悄马静地展开了搜索。 “王爷——” “嘘!”尽管周敦把声音压得极低,齐奢还是拿手指直挡在嘴前,满面暴怒地制止他说话。 昏重沙尘间,唯可见周敦眼底的反光,是一汪油亮亮的笑。他气声沙沙地说了句:“恕奴才僭越了。” 齐奢还根本没搞懂这小子在嘟囔什么,就看周敦从地下捞起了才被自己扔掉的头盔往脑袋上一罩,纵身跨上了自己的骏马。白玉骢、金缕鞍、银亮掷地的蹄铁得得,被风裹走般招摇而去。齐奢的手臂抬起在半空中,嘴打开,却没喊出声。留下的人们那一色风尘仆仆的眼里均闪动起星星点点的光,为一个,渐熄渐灭的背影。 外头的蒙古兵有一阵沸腾,向着另一个方向狼奔豕突地追逐而去。 战马的嘶鸣远了、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而刺耳的猫叫。 阉猫在御狂叫了整整一下午,活像在闹春,叫得青田心烦意乱。几丈见方的营帐里,她已走出了千万里长路。踱步停下时,人又再一次站去到帐前,揭幕远眺。前线的情况她略有听闻,也得知探马已查明了齐奢的方位,正在全线发兵营救。但眼看时至日昳仍是无半点消息,帐外黑森森圆溜溜的一片天空仿似只独眼,是有只怪兽把她举弄在鼻前,判定生死地端量着。青田把手卡向自己的咽窝处,重重地闭起眼。这是她一生中所经历的,最难熬的一场等待。 待到双眼打开,前方就出现了一阵骚动和影像。青田把泪水硬生生吞回,快步迎出帐外,“三爷!”她向前摊开手,从侍卫们的搀扶中接过一个浑身都被血结了痂的人。 白日刮了一整天大风,到得夜深风却停了,高悬一方霜空清朗。 这样的明华中,万物无所遁形。但见齐奢独自一人在帐外的僻静处席地而坐,低温里只挂着件薄衫,颈上、臂上全被绷带所缠绕。青田默观了片刻,走上前,从后头给男人披上了暖衣,挨身坐下,抚了抚他的后背,“累了一天了,又一身伤,早点儿歇着吧。你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不过小小的一场败仗而已,何必过于萦怀?” 沉默久到了青田已放弃等待齐奢的回答,他倒开了口,只不过却是不着边际的游词:“我跟你说过,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陪在身边的就只一只猫和一群太监。人情势利,宫中尤甚,我受过那帮奴才各式各样的磨折奚落,自始至终从来没变过脸的,除了我的猫,就是这个周敦。他那时还是个小火者,没几个月钱,可他宁肯自个饿肚子,也会变着法地给我弄吃的,宁肯当掉自个的衣裳,为我换一身暖和些的棉衣。”他又沉默了好一时,接下来依旧是自说自话,“今天为了救我突围,死了近四千将士,包括前锋都督、骁骑将军两位大将,也都命丧乱军之中。” 青田把搁在他脊梁后的手展开来,揽住一副由于长时间紧张而仍僵直发硬的肩臂,柔声款语:“周公公虽说受伤甚重,但既已被救出,又有医官精心调理,想来也于性命无碍。再说,‘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马革裹尸本就是 沙场男儿的归宿,就连你自己今日不也九死一生?各安天命之事,不必自责。” 一个清倦中混杂着自厌意味的笑,自齐奢的眼角耷垂而下,“说起来我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主儿,这件事就是这样,假如你不是个狡猾冷酷、手段狠辣的混蛋,根本不可能坐上我现在的位置,一点点的懦弱和心软就足够你玩完一百遍。我太了解我的心有多硬,这世上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得清,其他所有人不过都是我眼中的棋子。这场仗,固然是为了稳定边疆,可究其根底,却是为了成全我对苏赫巴鲁谙达的一片心意。就因为我不可告人的私心、我愚蠢的判断,叫这么多一心报国的大好将士们白成了陪葬品——你没见过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第一次穿起甲衣的样子,你没见过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是为了输掉一局棋而沮丧,我只是头一次觉得,拿一些最干净的人心来下棋,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若有第三者在场定会失笑,听一个执政者谈良心,就如同听一个妓女谈操守一样可笑,就连守在执政者身旁的妓女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还记得那碗试真汤吗?”细细再看,她的笑容却是通达而和婉,一如高山流水,“亲王之尊,尚可为一娼妓以身相殉,那么兵士殉他们的将官、将官殉他们的主帅,又有何不可?何况他们所殉的本就不是主帅的错,而是自己心里头的对。人不过尽是些趋乐避苦之辈,甘愿牺牲,一定是因为那牺牲里头有比活着更大的快乐。子曾为鱼,安不知鱼之乐?”? 她目光灵秀,盛放在凉如水的夜里头,恰如盈盈的两尾小鱼,滑不溜手。齐奢望着青田,终是悦目赏心一笑。 青田依然横揽着他一边的肩膀,却把自己的头楚楚依人地靠去他另一边,“我知道,三哥心里头其实跟明镜似的,不过是放着我这么一位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不使白不使。自怨自艾一番,好引得我哄你受用,再图振作罢了。” 齐奢还是淡淡地一笑,但那种颓废之气却已大见起色,“你说得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精神——” 话未讲完,却听得后营内一片嘈杂,二人起身相望——远远的,大簇的红烟直冲天际。盯着那方向,齐奢一瞬间煞白了容颜。 不多时便即有一名马弁前来回报:“禀王爷,粮库着火,估计是蒙古潜伏在军中的细作干的,正在派人追查,火势也已经控制住了,不过由尚书戴大人督运的粮草最快也需半个月才能到,而剩下的余粮最多够支撑五天。” 与报信者的慌乱形成鲜明比照的,是齐奢泰然的平静。“尽快抓到奸细。另外通知将士们,还有一批援粮七日内送达,不过为以防万一,从明天开始,除伤员外,自本王起全军上下均减为一日一餐。” 报信的见摄政王气定神闲,立时也放松了许多,报个拳,退步而去。 青田立在尺把外,等齐奢向她慢悠悠地旋过身,便强捺下心惊一笑,“还好另有援粮马上就到,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她只看到,他郁气沉沉地眨动了两下眼皮,把头对她摇一摇。 如同雷电的一击,瞬时间她就明白,援粮之说纯属为稳定军心而捏造的谎言,她男人的军队眼看要弹尽粮绝。 齐奢盯着青田惊惶毕现的双眼,长吸了一口气,字字分明道:“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庆幸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做:‘他妈的’。” 从不虞一个此等身份之人的口中会蹦出脏话来,青田一下子破颜失笑。但她又急速收起了笑容,因齐奢的脸上根本无半丝笑意,仅有锁起的眉、紧阖的眼、下拉的嘴角,同完全扭曲的、又方又硬的腮角。 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所以就直直地盯着看。宛若只是个热衷于收藏爱人各种表情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收藏起,他身临绝境的那一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四 四 第二天是个火一样的大晴天。 正午时分,酷日当头。一位马弁手拎一只摄丝食盒,刚至大帐外,却叫把守的佐官一把拦住,“王爷这会子巡营呢,饭直接往前头送去。” 马弁晃了晃小拇指,半尴不尬地比画一下。 佐官立马暴跳起来,“呸!她倒还有脸大吃大嚼?若不是军中有她这么个不干不净的阴人,哪里会招来阳火烧了粮?叫老子说,就该把这婊子的头砍下来祭旗!也不知王——”突见听者的神色骤变,佐官自觉不妥,一转身,就看到王爷的那名宠姬已不声不响地来在他身后,一对眸子冰清水冷。 “娘娘恕罪。”马弁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佐官却倔强,戆着头翻白眼,“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叩参。” 青田也不望他,淡漠的音调仿若一脉悠远的山色,并不带锋棱,可仍是起伏有势的,“你可知道刚才你那番狂言若被王爷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不想承担后果,就照我的话做。” 佐官吧嗒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摸着头脑等待这婊子下面的话。 自这一天起,蒙军又玩起了老一套,原地固守拒不出战,其用意昭彰,就是要拖到王军粮绝军心动摇,再图一举歼灭。于是有的将领提出了撤军,齐奢却清楚,他悬师千里深入敌境,假如真在蒙古人鼻子底下拔营,必然会招致一场声势浩大的追击,而无序溃逃起来的几十万人将无异于草原上待宰杀的牛羊。能够让那些随他而来的士兵们再活着随他回去,除却胜利,再无他途。 但眼下他却并无取胜的凭借,有的,只是断粮的死亡倒计时。 此般困境中,仅有的令人欣慰之事就是周敦的苏醒。在军医的悉心救治下,昏迷了两天两夜的伤者重新出现了生命的体征。齐奢甫闻喜讯便亲往探望,病榻上的周敦已不成人形,面被十余创,眼皮吃力地抬动着,当其飘移的视线终于在床头的人影上定焦时,发浊的巩膜就泛涌出血色,焦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齐奢抓过了太监颤抖的手掌,握进自个的掌心中,笑着向他点点头。 这边,周敦一日日好起来,那边青田却倒下了。起先只是声弱气短,后来胃病复发,脸面与手脚还起了浮肿,终日卧床。齐奢要请随军的御医,青田只不肯,说:“可别兴师动众地找大夫,那么多伤兵都等着,没的叫人骂我轻狂。真没事儿,你瞧我不咳不喘,也不发热,都好好的,不过就是水土不服,躺着将养几日就好。” 齐奢见她确实神思清楚,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嘱咐侍婢们好生照料,自己依然是早出晚归,一心全扑在战局上。军中每个人所见到的摄政王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宽宏,似乎一天只一顿饭的艰苦生活和进入了胶着状态的战局既不能影响他旺盛的精力,也不能影响他沉稳的气度,依旧是事事如恒。因而,就如人们信任一根不管在什么样的黑暗中都不会迷失方向的指南针,从将军到伙夫,他们齐心信任着这一位统领。没有任何的疑问,他指向哪里,他们就奔向哪里。一切若网在纲地进行着,纵火焚粮的敌军奸细也很快被揪出,待一层一层上报至齐奢时,已至该日的傍晚,漫天流霞。 齐奢正坐于中军内帐,把手护在颈部的伤处活动一下关节,自案牍后望来,“是什么人?” 案后这四十开外的汉子正是执掌中军的大将宋立军,两梢稀稀拉拉的八字眉越拧越八字,愁闷不堪,“是个叫赵老多的马夫,还是早几年自鞑靼解救出的汉人俘虏,当时是自愿留在军中的,但坏就坏在这厮不单大字不识一个,还是个哑巴,审都无从审起。但目前嫌疑最重的只有他,这纵火烧粮之事竟成了桩无头公案了。” “哑巴?” “是。” 齐奢沉吟半晌,起身在帐内兜起了圈子。而当他的脚终于立定,他的话却依然在兜圈子,“把这赵老多给我绑起来看管,别动刑,只饿着就是了,不准吃饭,也不准喝水。记住,一滴水也不准给他喝。” 凝视着摄政王难以勘破的神态,宋立军搓了搓手,“王爷,您是不是有破敌的法子了?” 齐奢一笑,答非所问:“明日出战。” 说是出战,其实更像是骚扰,也就是时不时地派出个百十来人,捡着空就佯攻挑逗。蒙军的布日固德吃定了王军粮秣不支,耐心出奇好,实在被扰得烦了,也就派出个百十来人意思意思,双方浅尝辄止地打个平手,便即默契地各自回兵。 仗打得不算辛苦,当兵的也就能少吃些。虽说由于短粮每天只捞着一顿午餐,但既然连摄政王也同甘共苦一般待遇,也就没人抱怨,到了饭点儿都老老实实地埋锅造饭。 马夫于石吃饱了肚子,朝一旁的树墩子看看,抠着牙、摸着肚皮走上前,“赵老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听说原来上面的并不十分买账,说你一个哑巴怎么可能是蒙古奸细?分明是查不出纵火之人不好交差,才拿你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当替死鬼。这两天还在追查真凶呢,等一逮到正主儿,就把你给放喽。所以你再挺挺,可千万别真相大白前蹬腿,那可就亏大发了。” 树桩上两脚被捆、双臂反缚之人,即是粮库失火一案的嫌疑犯赵老多。三日水米不曾沾牙,早饿得一丝两气,此下却双目贼亮,直瞄着于石手中的水袋,“唔唔啊啊”地张嘴哼叫。 于石忙把水袋往自个腋下一藏,“兄弟,这可不行。再怎么说你现在也是疑犯,叫人发现,老哥我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这样吧,瞧你,这脚腕子都勒出血来了,只吩咐不能给你吃喝,却没说不能给你松松绑。来,我呀,让你舒服些。”说着就蹲到了赵老多的脚边,打开了几乎紧得长进了人犯肉里的绳索,抖了抖,正待重新打结,忽听得那头一声大吼:“老于,头儿叫你!” 于石吓得手一颤,兔子般蹦开,抓起水袋滚着去了。 独剩下赵老多一个艰难地吞一口唾沫,眼皮子奄奄地垂视脚面,徐缓地眨了眨。 再无什么来到囚徒近旁,除了落脚无声的夜。夜一来,天地的轮廓就统统蛰伏,清楚的只有声音:风吹长草的沙沙声、男人们的呼噜、东一下西一下的巡夜梆子…… 看守人抱着柄短刀倚树而眠,哈喇子吊出来老长。被看守的赵老多将眼分 开了一条缝,四面扫扫,就将脚踝也分开。那并未来得及结扣的粗麻绳窸窸窣窣地在草丛里松开,如一条把已缠紧的猎物放走的蛇。 这猎物自己摇摆着站起身,也就蛇一样,三弯四曲地拐绕着,溜了。 遥遥呼应着的,是营垒边一条闪泛着蛇鳞之光的,静静的夜河。 河水上游,蒙古人营盘的气氛则殊为不同。里头照旧是鼾声起伏,可外围却并非声籁俱寂,而是一阵阵的戏谑笑闹吹拉弹唱。以扰夜为任务的王军们活似群深夜狂欢的鬼,自头一夜就被如此折腾,蒙兵休说夜袭,只求噪音里能睡个安稳觉就谢天谢地了。睡觉轻的,如鞑靼方的主帅布日固德,一晚上总得反复惊醒个几次。只不过这一夜的这一次,他没有再接着入睡。 散衣坐帐,急不着冠,两眼仿佛是被丢入了一大把燃料的火堆,有猛扑而出的亮,“什么,瓦剌投敌?!” “正是。”前半夜逃营的哑巴汉人赵老多不仅能说话,而且说的一口地道蒙古语,每句话,都使对面的那双鹰眼更亮一分。“就在明夜行动,由帖木儿亲自指挥营内突袭,王军在外合围,两军联手,一起剿灭咱们鞑靼。” 布日固德惊怒交集,“眼见胜利在即,帖木儿疯了不成?” 赵老多冷笑连声,“正因为胜利在即,帖木儿由于己方损失太重,已无法与咱们抗衡,怕是一旦大汗您率领盟军取胜,就会借军队已进入瓦剌领土的优势一举将他荡平,因此私底下接受了王军的议和。摄政王许诺,除掉您之后,册封他帖木儿为蒙古大汗。” 听罢此言,布日固德拳攥如斗地喃喃自语:“打小就这样,永远不敢堂堂正正地跟我拼一场,只会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眼中的光亮突又一沉,高声道,“哼,差点儿又上了齐奢这跛子的当!” 下头的赵老多迷惑丛生,“大汗?” 布日固德放松了拳头,声音也跟着放松了许多:“王军守得固若金汤,之所以给你成功逃出来,就是要你把所听到的消息告诉我。议和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是为了挑动我跟瓦剌内讧。” 案头的一把甜白釉油灯喷然放光,将赵老多乱摆的手势映在帐幕之上,放大了数倍不止,“绝无可能!” “何故?” 赵老多言之凿凿:“王军一直认定奸细另有其人,绝不可能是个哑巴,所以才会对小人疏于看管。退一步讲,就算当真是反间计,也该趁小人在营内时散布消息,可自始至终小人未听见有一丝半点儿的风声,还是今夜逃走时路过河边,恰巧撞破了两方使者的密谈才得知。再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掐会算,算到小人放着近路不走,却绕远沿着河道回营,故意安排下那两名使者,也该让他们说汉语,而非蒙古语给小人听才是。须知,赵老多可是个汉人,这出戏岂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大汗,两军勾结之事千真万确,帖木儿的使者甚至亲口指誓,说拿您的首级来换取封汗的金册金印。事态紧急,望大汗早做定夺。” 一番有理有据之辞显然已说服了布日固德八九分,他的拳头又捏起,龇着牙嘎声大喊:“来人!派人去探探瓦剌那边有何动静。” 得令入内的小番把肩耸了耸,“禀报大汗,并无任何特别的动静,今夜敌人突然撤走了瓦剌那半边的扰兵,他们都趁着安静睡大觉呢。” 仿如是一口咬住了狡兽的捕兽夹,赵老多的牙缝里发出咔咔的厉响,“大汗,人家今夜让瓦剌人睡大觉,为的就是明天让咱们鞑靼人也睡大觉,而且永远也睡不醒。” 原本火冒三丈的布日固德顷刻间面如死灰,但渐渐,却有千万烧炙的火星子自灰烬下复燃。是长生天眷顾,才令他于千钧一发之际得知这令人不齿的阴谋,那么他就更该以出色的功业来回报上苍。恢复蒙古荣耀的大汗将是他布日固德,但并不靠那跛子来册封,而是靠打败那跛子,跟他整个的王朝。 “传令下去,”既高雅又冷酷地,布日固德把他钩状的长长的指头往空中一划,“全军立即秘密准备,屠营瓦剌。” 布日固德所策划的是一则相当行之有效的应激方案:首先除掉王军内应,也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在草原上最大的敌手瓦剌族,随即撤军,绕道去后方截断王军的粮道,坚壁清野,打对方最打不起的消耗战。而这两步的关键,都仰赖于行事时的速度与隐秘。 但对于兵力如神的鞑靼人,这两者均不在话下。两刻钟后,便已毫无阻碍、默默无息地潜入了连营的瓦剌大寨,无数的梦和人头同时被截断。正当布日固德越来越满意于事态的进展时,响起了一阵计划之外的噪音。 “大汗,栖马场起火了!” 布日固德抹一抹溅满了瓦剌人鲜血的刀头,空自气势如虹,“没我的命令,谁这么大胆私自放火?” “不是咱们自己人干的!” 说时迟那时快,蒙古大营已整个地像盘纸引子,被无数狂奔乱蹶、鬃子上带着火就到处撞的马匹引得东一处西一处地烧起来。人嚎与马嘶,血水与火光,直直乱了个地抖天震。布日固德什么都明白了,他伸手进这乱势中,随便抓过了一匹连鞍具都无的跑马,纵身而上。 可当马终于载着他越过重重的险厄奔出大营时,映入布日固德眼帘的,却是比罗网的网眼还要密集的王军战士们的眼,层层叠叠、成千上万,在面前,黄雀在后地盯着他。 布日固德勒马,原地踏步了三下,马刺一夹,高喊着挥刀向前冲去。一只鹰,为断翅坠落的骄傲,而展翅翱翔。 趁蒙军内乱,王军四面包抄一网打尽。瓦剌的帖木儿战火中命归黄泉,鞑靼的布日固德则率领数十部将破围,一路向北奔逃,无奈临时抓来的马脚力有限,敌不过在后追赶的王军精锐每人三马随程倒换,到底在天亮时短兵相接,继而一败涂地。 五花大绑的布日固德被送到了敌方主帅齐奢的面前,押解官命其行礼,见其不从,抬脚就往鞑靼大汗的后膝弯踹去,“跪下!” 布日固德只微微一晃,仍带着一头一身的鲜血尘灰,昂然天外地矗立着。 齐奢手一抬,解官躬身后退了两步。齐奢则一步步走近,站在大约几尺开外的地方凝视着布日固德。当他们年少时,曾满怀恶意地用赛马、箭术、摔跤等各种游戏来进行竞争;甚 至齐奢不得不羞惭地承认,连同他第一次纯洁的谈情说爱都含有着大量不纯洁的竞争成分在内。而这对已成年的儿时恶友,最终在今日,拿他们已各自成长为一个国家那么强壮的臂膀来摔打搏力、一决雌雄。齐奢清楚大王子布日固德从来就瞧不起自己,即便他正以赢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哪怕他再以赢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一百遍,也无法让他更瞧得起自己一分。而这是另一场,他永远打不赢的战争了。 布日固德仅仅扫了齐奢一眼,就无语地调开脸,他眸子里所泛出的冷清如一面放置在极高处、仅用于反照日月星辰的天镜。 齐奢又抬了一下手,布日固德就被带走了。自始至终,他们谁都没跟谁说一句话。 喋喋不休的是大将宋立军,挠头苦思,一意相询:“王爷,末将如今明白,不给赵老多喝水就是为了令他口渴难耐,脱身后定会先绕道去河边饮水,好让他撞见咱们排好的戏。但万一这赵老多当真听不懂蒙古语,岂不前功尽弃?” 齐奢可有可无一笑,“一个哑巴能做奸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就不哑,之所以需要装聋作哑,是因为他也根本就不是汉俘从军,而是潜入俘虏中的鞑靼人,说汉语有口音,会被人识破,为了掩饰身份才有口不言罢了。” 宋立军茅塞顿开,连连摇首道:“心机如此深沉,可怕,可怕。”说的明明是赵老多,却在谁都没发觉的弦外之音里,影射了那在深不可测的一念间,便叫敌人自相残杀的年轻统帅。 栖鸦争树,宿鸟归林。 由摄政王亲率的前锋队伍返回营地时,薄暮已至。略听了听投降人数和所缴获战利品的情况后,一夜未眠的齐奢就转往自己的大帐中去。刚一入闲人免进的内围,身边的侍卫何无为便将手朝刀柄上一抄,“谁?出来!” 自对面的草丛后站起了一个人,竟然是抱猫丫头莺枝。瘦仃仃的孩子身骨,腮帮子被顶得高高鼓起,啃了一半的窝头还捏在两手里,不知是呛的还是吓的,满目泪花。 齐奢定睛一望,哑然失笑,“这是怎么了,躲到这儿来吃独食?” 谁知莺枝居然把小嘴蠕动了两下,喷着渣地哭起来,“求求王爷了,千万别告诉娘娘!” 齐奢收起了笑脸,攒起了眉头。 问上几句话的工夫,金色的艳阳已升起在正中天,阳光下一蓬一蓬的野草招摇着,满目新绿翠色。齐奢摒退了莺枝,拂掉沾在衣裾上的几根草叶,踏入帐中。 床上的青田笑意秾丽,欠身为礼,“恭贺王爷大获全胜。” 齐奢上前摁住她,手握手地在床边坐下,“你今儿好些?胃病又犯了吗?” “好多了,别担心,胃病也没有犯,就是有些懒怠动弹罢了。” 齐奢凝目于青田浮肿苍白的脸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天只喝两口稀粥,能不懒怠动弹吗?——莺枝告诉我的。自粮荒的那日起,你就使法子叫佐官假传我的命令,让厨房一天只给你们送两碗清粥、一只馒头,你自己就喝几口粥,剩下的给幼烟她们。莺枝饿得挨不住,顺手牵羊躲起来偷吃,被我撞见了。”他见青田被揭穿后面露窘困,不禁又一叹,“可犯傻了不是?你们女人家能省下来几口东西?白苦着自己。” 青田语塞了片刻,低下脸直揪被角,“我和幼烟、照花、莺枝四个人省出来的,怎么也够一个兵士吃的了。他们都是要上战场拼命的,我们成日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吃了也白费。再则,你疼我,自己只一天一顿,却私下仍叫人供着我一日三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行伍之人都是些直性子,谁合他们的心就以命相酬,不合的恨不得宰了还不解气,他们的嘴巴能有什么避讳?一骂起人来贬得连畜生都不如。万一有人嚼舌根,说摄政王看重女色甚于万千将士,这名声一传开来,岂不叫大家心冷,哪里还肯与你同心同德呢?” 这一片调护的苦心令齐奢颇有些不胜感慨,他攥住青田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你就这么干饿上七八天?” 青田顽劣一笑,“我打小就饿惯了,算不得什么。你也别拉着一张臭脸了,既然是我自个死乞白赖非要跟爷来的,少吃几口饭,也不敢跟爷抱怨。” 齐奢笑了,带着种阑珊的倦意向前拢住了青田,只觉平安而喜乐。青田也一样,平安,是因为这一切终于结束,再不必把心放在每一时每一刻里熬煎,等他血淋淋地归来;喜乐,是因为能有个机会把胃放在每一时每一刻里熬煎,让世上最难以忍受的饥饿来替自己证明,即使毫无用处如她,也可为他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做些什么——凭借爱的气力。 有气无力地,青田将下颌搁在了齐奢的肩头,指尖往他胁下戳戳,“哎,缴了蒙古人那么多马匹牲畜,给姑奶奶杀头肥牛吃吃看。” 齐奢笑着后撤了一分,抹去她鼻洼处一层微凉的虚汗,“空了多少天食了,一下子哪禁得起大油大腻的?还是先叫厨房给你熬碗清粥吧。” 青田睁圆了两眼瞪视他,接着眼一闭,痛不欲生。 过了中秋,除留下一批进行战后谈判的官员外,摄政王大军沿进军原路回师。为了方便处理一路不断的牒报,齐奢弃马登车,不多久就批复了关于瓦剌和鞑靼称臣纳贡的同时,开放大同、广宁、开原等几处马市与其交换茶叶、布帛、铁器等物资的条款。一战威震四海,一和恩泽被民。 这日已快到晚间,又有快马来递件,却是一件封固严密的私信。 寿字烛托被行车震得曳曳而抖,就着晕光,齐奢抽出信纸从头粗看一遍,复又细看了一遍,道:“我谙达已继承了汗位,也接到了我派人押送给他的大王子。” 青田怀抱在御依傍一旁,对着满是蝌蚪文的信,满脸上都是掩不住好奇之色,“二王子怎么处置他大哥?” “幽禁终身。”不知何故,齐奢顿了好一会子才答。他把封套和信纸一起都撩在烛火上,烧掉了。 青田的嘴里是一大块空荡荡的词穷,她伸出手,慢慢抚摸着齐奢的手臂。他摁住她上下游移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一拍。 车外陡然大亮,跟着就响起了两声闷雷。随夜而至的暴雨中,没人可以不对那无形的翻云覆雨之手心存敬畏,其中亦包括那些有着双翻云覆雨之手的人们。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五 五 大军进京在重阳后,正当露冷罗衣、风吹冰簦之际,有些人的心境就难免萧杀如深秋。 “跛子三这才到两天,便已按捺不住要动手了。”慈庆宫的深殿内,母后皇太后王氏身着一袭正红色的绯罗吉服,手捧一团白玉色的盘龙茶饼,一腔愤恨,满目愁怨,“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夹袋人物张延书从礼部调任户部,看来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出。明里说是改革税法,还不就是查旧账?找借口再把相关之人杀的杀、贬的贬,剔除我们王家的剩余势力。偏生爹爹又久病不愈,唉……” “小妹不必忧心。”座下之人正是王氏的兄长王正廷,不急不慌地拨云见月,“眼下户部的堂官虽是张延书,可左侍郎郑芝还在,只要他不配合,摄政王的改革就有令难行。” “提起这郑芝,他是爹爹的门人不假,可毕竟年纪尚轻,这风雨飘摇的时节,靠得住吗?” “我昨晚才与他把酒深谈,他以身家性命向三哥作保,一定与摄政王周旋到底。” “那就好。如今风声日紧,三哥要进宫一趟千难万难,下次再见就不知何时了,朝堂之事就全靠三哥多费心。”点汤、滤乳、续水、温杯……丝丝入扣地行毕茶道,王氏才安闲地举起一只玉盏,“至于内帏,只管交给小妹。” 王正廷的目光一颤,满是称许的意味,“怎么,妹妹终于给西边透口风了?” “西边的宫人必也早就知道,不过谁也不去当这个耳报神,省得自讨没趣。我却只想着,跛子三素来风流,艳闻不断,说得早了,只怕西边并不放在心上。而今眼瞅着他和这姓段的倌人搅合了一年多,木已成舟,我今天便在慈宁宫半遮半掩地提了一句,说听宫人们议论,摄政王迷上了一位京中名妓,居然不顾颜面收在身边,专宠不二。西边听后立时不大坐得住了,这会子怕正大事查问呢。哼,这一年她仗着她那姘头的势,对我这个东宫太后是越来越不恭顺,且看她得知这消息后,是否还会接着和跛子三沆瀣一气!三哥,请用。” 王正廷接过王氏奉上的一盏青碧茶水,比茶香更袭人地难得一笑,“有劳太后。” 全不同于慈庆宫的阳春白雪,慈宁宫此际正一地鸡毛。 太监赵胜胆怯地迈上两步,“太后,皇叔父摄政王寿妃到。” 圣母皇太后喜荷高坐殿上,杀气腾腾,“传!” 转眼间,就见赵胜的徒弟全福紧迈着碎步,自外头领入了一名都丽少妇。少妇循规蹈矩,三跪九叩,“奴婢香寿跪请皇太后圣安——” “行了行了!”一支刘海戏蟾寿字分心垂下海珠一枚,将喜荷两眉间一股青黑的戾气映得格外分明,“我要问什么,想必全福已经同你交代过了,少支支吾吾蚊子哼儿似的,痛快些都说出来。” 眼见如此雷霆之怒,香寿不免着慌,眼中含住了两抔泪,跪在那里抽噎起来,“跟太后回话,这件事,继妃娘娘一概不许府中内眷妄加评论,所以详细的内情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大概听说差不多两年前,王爷就相中了一位小班倌人,常常出入槐花胡同,后来索性替这位倌人除去了贱籍,接到了别业如园里。王爷有个宠婢叫萃意的,王府里一向很得脸,可在如园只因虐打了那倌人的一只爱猫,竟把命都送了。自从出了这件事,府中的姬妾都掂出了分量,谁也不敢去招惹如园那一位,竟由着她魅惑王爷。如今除了初一、十五或年节下,王爷再不回府里的,就是偶尔回来,也不过在继妃的风月双清阁略坐一坐。奴婢早已是多年无宠了,但顺妃、容妃都是素日里很得宠的,如今她们那儿王爷也是绝迹不至,只对如园那个心无旁骛,就连征讨瓦剌也形影不离地带在军中。这才回京不几日,上至王公重臣,下至部曹掾吏,为了讨王爷的欢心,脸面也不要了,居然让自家的诰命夫人上门同那青楼女子攀附交情,还称她为‘娘娘’!现今稍微懂些官场门道的也知道,要找王爷去王府是找不到的,得去那金屋藏娇的‘如园’。” “呵呵,你们听听,一说就是一篓子,怎么我不问,你还一个字不说呢。打量着我在这宫苑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你就瞒得好呀!你们一个个都瞒得好呀!”喜荷往凤椅的扶手上一拍,手上的环珠玲珑镯儿余音四震。守立两侧的太监宫女被呵得齐齐跪倒,触地叩首不止。 香寿抽出了一块双凤牡丹的丝手帕,将泪轻拭,“请太后珍重凤体,切勿动怒。奴婢这些年在王府里短衣少食、饱受欺凌,自从龙袍一案有幸博得太后的垂怜,不仅常得太后的赏赐,还数次蒙太后亲召入宫,方才叫府内众人对奴婢另眼相看,恢复了世妃应有的尊荣。太后实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太后有何吩咐,奴婢无不尽心尽力,以求报得万一。太后要奴婢多留意王爷的日常行动,也是出于对社稷重臣的一片关怀,奴婢因不是王爷跟前的人,所知十分有限,多是在府里的道听途说,可不论是国政大事,还是起居小事,只要奴婢有所耳闻,在太后跟前从来不敢有一字的隐瞒,只是如园这件事情委实太过荒谬。奴婢自个就出身不高,当年受封世妃已是饱受非议,可好歹奴婢也是清白之躯,今日王爷这样抬举一个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之人,士林中有好些背地里看不过的,沸沸扬扬说了不少抨击之言,虽不涉政治,王爷也就不大理会,可这些话四处传扬到底不光彩。奴婢只盼着哪天王爷消了这一时之兴,也就不黑不白地过去了,犯不着提起来惹太后烦心,玉茗姑姑他们定也是一般心思,总是为太后着想的。可谁知眼见这事情居然愈闹愈大,想瞒也是瞒不住了。还请太后恕罪。” 喜荷气塞胸臆,难怪这么久以来齐奢对自个不冷不热,原来是在外头另结新欢,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是最后一个得知爱人的背叛的!喜荷自知她从不是齐奢 的爱人,而她之所以能够接受,无非也只因为他并没有任何的爱人。可现在,他有了。既然这世上只有两个字眼可以解释一切不可解释的荒唐行径:一是“爱”,一是“恨”。喜荷将眼闭住一刻,又打开,瞳眸中有一层浅浅的红色。 “那位倌人名叫什么?” 香寿怯然举目,向上偷望一望,“随她的假母姓段,花名青田。” 喜荷喃喃地重复:“青田——” “哎,这边儿!” 如园的近香堂中,仿如娇鸟弄晴,响起了一声清丽的喉音。齐奢循声拐进暖阁,一掀帘,先瞧见一人自炕边的矮杌滚下地。 “奴才周敦给王爷磕头!” 齐奢一下子露出笑脸,“什么时候到的?” “傍晚刚到,”周敦身穿一套过肩云蟒,伏地连拜几拜,“换过了衣裳就赶紧进园来给王爷和娘娘请安了。” 炕上的青田笑望二人,飞云髻垂下一排清光濯濯的粉珍珠,银护甲上镶有着一色粉珠,甜嫩一似其双颊之色。她的人也丰满了许多,不复军中的羸弱之态,提身下了炕,自婢女手内的剔彩漆盘上捧茶递予齐奢,“当初让周公公留在后方养伤果然是有道理的,要不旅程劳顿,哪里就能像今天一样恢复得这么好了?” 齐奢把手对着茶盅一摆,托起了匍匐在地的太监,“都好利索了?” “托爷的福,好得都能再死一回了。”周敦起身仰首,两眼向前深望。只见主子轩昂不改,上唇则有新蓄起的一副黝黑短髭,更显气宇深沉。 这一头,齐奢也向周敦上下端量:原本女儿家般的白面皮上留下了点点的黑色坑洼,两边的腮帮子各一大块楔形皱疤,记录下一支箭曾撞掉了槽牙射穿过面庞的痕迹,唯一如故的是笑哧哧的一对眼。齐奢就把目光停留进这对眼中,也是一笑,不复有半句嘉慰之辞,单把手在周敦的肩后一拍,“既然都好了,晚上就回来给我当值。” “瞧,可不是我那话?”青田扬声一笑,“才我还跟周公公说呢,只怕他一天懒也偷不得,这些日子没他在身边,王爷可天天念叨着不自在。” 周敦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之人,听罢此言,就有什么酸了一下咽喉要道。鬼门关一遭,使他失去了颇引以为傲的俊俏脸蛋,却破例得到了军功的优厚封赏,边塞卧病期间,朝廷也三番四次地遣使慰问。这以宦官身份想都不敢想的荣耀,是由于他救主有功,就像一条好狗得到大把的肉骨头。其实周敦最大的愿望也仅只是做一条好狗而已,那意思就是:有主人给的骨头固然好,但他的所作所为半分也不是为了骨头,而是为了一颗狗特有、大部分人类并无的忠心。同样,也没有什么会比得知主人并不嫌弃赖皮或脱毛而一样地需要着自己,更令一条狗开心的了。有摇尾巴似的亮痕在周敦的眼睛里飞跃,振袖一抖复又拜倒,“奴才谢主子恩典!” 主仆重会,少不得有一番秉烛长谈,一晃就过了戌末。齐奢顾念周敦痊愈不久,催促其退下歇息。这厢自有幼烟几人移灯下帘,服侍着他和青田卧下。青田仍是把在御团在胸前,另一手勾在齐奢的腰间,贴肤软语:“今儿园子可热闹,来了好几拨人呢。” 齐奢把手掌在她肩臂上擦一擦,半阖着双眼,“嗯”一声。 “我才吃了午饭,蝶仙和对霞两个小蹄子就来了,兴高采烈的,说借我的光,她们二人老大年纪竟成了槐花胡同的头牌,牌酒比雨花楼的鲍六小娘还强些。客人里不管是家资巨万的,还是年少封侯的,倒要反过来奉承她们,好让她们在‘段娘娘’跟前说上几句好话。” 一声淡淡的嗤笑自齐奢的鼻间温温地喷在她顶心,青田也是连笑带说:“还有更离谱的,她们走了之后,仓场侍郎夏大人和吏部考功司主事吴大人二位的夫人又相伴前来,她们倒没什么,说了一会子客气话,反是吴夫人带来的一个人真真是稀客。” “嗯。” “你再想不到的,居然是裘奶奶。” “裘奶奶?” “前左都御史裘谨器的夫人。” “哦?我记着裘谨器是死刑重犯,他的家人一律该当变卖为奴才是。” “正是如此。去年我还是听蝶仙她们说在菜市街见着发卖裘奶奶,原来就是卖到了这位吴夫人家里,现在给吴家的小姐当贴身老妈子呢。吴夫人说裘奶奶千求万恳的,只叫她带着来见上我一面。” “怕是为了勾决{L-End}之事?” “一猜就准。”青田脱口笑叹,“去年给裘谨器定下的本是斩立决,但他神通广大,上下打点,秋审时就不在勾决的名单内,改为斩监候,多活了一轮儿。现他系狱一年多,眼看着冬至将到,又该勾决人犯,却至今还没有加恩减刑的特赦,怕这一回是逃不过了。裘奶奶想保住他一条命,到处找门路,可现如今朝中说得上话的大员原就没几个东党党人,又个个自谨言行的,谁也不愿意管这档子闲事儿。最后裘奶奶病急乱投医,竟撞到我这里求情,备了一份厚礼,还叫裘谨器自个写了个手本给我。” 齐奢愈发闷声而笑,“那也没什么新鲜,不是好些个官儿厚颜阿谀,都给你递过手本请安?” 青田哼一声:“倒是裘大人这一本与众不同,上头端楷写着‘沐恩罪臣裘谨器’,我从前没做过他的堂官,今日也不是他的狱典,他又不受我的统属,凭空写起这‘沐恩’二字还为了什么?他沐过我什么恩?我一看,心里已老大不受用,偏裘奶奶还跪在那里唠唠噪噪地说:‘看在我们老爷做过娘娘多年生意的分儿上。’连那吴夫人都吓得来堵她的嘴,我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和她们翻脸。” 听到此节,齐奢已笑出声,“嘿,段娘娘有修养!那你最后如何回复她们?” “我同她们说,我不过是伺候王爷的一个婢子,这些朝政大事我不懂,王爷也从不许我插嘴,我倒是想帮,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发她们去了。” “那些个官宦内眷上门来巴结你的,你高兴就多说几句,不高兴就别理,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怎么不是这话?前几日和大家一道来了位左夫人,就是大理寺少卿左大人的太太,倒年轻得很,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是续弦。我瞧她头一回上门,就和她多聊了几句,谁知她言辞傲慢,颇让我觉得不是味道。后来我背地里问了人,原来这左夫人是建国公冯家的女儿,她嫡亲的祖父就是我从前的客人冯公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难怪人家一脸清高,笑里都透着古怪。我原又没求着她来巴结我,是大理寺卿出缺,她自己丈夫的资望不如另一位少卿,想要越次继任,叫她到我这儿来跑门路。她自觉堕了身份,不来就是,何必好像违心前来是给我做花头、赏我多大面子似的?其实我一开始就一清二楚,这些个贵族、高官的太太小姐,待我热情如火也好,皮里阳秋也好,谁又真把我当个人,打心里瞧得起我?我待她们客气些,她们翻过脸就说吃把势饭出身的果然会应酬,还不知对男人怎么殷勤呢。我待她们冷淡些,她们又说我不过是龙尾巴上的虾子,瞎威风什么?自有倒霉的那一天。这些人全不过是为了笼络你,才不得已拉下架子来敷衍我,等哪天你一甩手不要我了,她们才懒得瞅我一眼呢。” “瞧你说的,我怎么就‘一甩手不要你了’?” 青田笑两声,“我就那么一说。” 齐奢用双臂把她和猫儿一同圈住,拿唇上的小胡子在她眉心一蹭,“连冯公爷的孙女都被你数落了一通,那这裘谨器的情儿,你到底是替他讨啊还是不讨?” “我不才讲了?这些朝政之事我不管,也轮不着我管,你爱杀就杀、爱赦就赦。从前那些男人不过都把我当婊子,既把我当婊子,就该知道‘婊子无情’。” “你要这样说,我就不手软了。当年那姓裘的居然敢对你动手,我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青田瞿然撑身而起,失叫道:“他打我你怎么知道?” 齐奢扬一扬下颌,“我什么不知道?” “依你说,”青田把嘴一撇,“你该头一个就替我宰了状元郎,前一阵倒晋他为户部六品主事。” 在御被两人吵得扭动起来,连声哼哼着。齐奢把手伸下去抚它两抚,小声发笑,“你别说,你这状元郎还真不是个‘傻小子’,乃是不可多得之才。此次财政改革,我升任他岳丈张延书为户部尚书出面挑大梁,而户部自二把手郑芝往下几乎皆为东党残余,整改之事本该举步维艰,谁想张延书竟能逆水行舟,照我看来,许多剑走偏锋的主意恐怕全是张大人的这位娇婿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高明得很呢。” 青田更是语含揶揄,“你这么赏识状元郎,赶明儿封他当宰相好了。” “我不早和你讲过,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待大政安定,自有鸟尽弓藏的一日。再说,我倒还真感激他,若非他当初如此狠绝负弃于你,就是我凭借威势把你强占了来,你又岂肯一心待我?你这样的气性,只怕多半是‘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民,不乐宋王’{L-End}。” 青田嬉笑一番,“爷太高看我了,现放着爷这样有钱有势的,谁还跟那个穷酸鬼?我和他在一起时,天天要装孙子讨好别人,现下和爷在一起,人人都要装孙子讨好我。我这才知道,人世间最痛快的四个字莫过于‘小、人、得、志’!” 齐奢哈哈大笑,伸手在青田的额前一拍,“小人!我早知道我比他强百倍,不是因为我有钱有势,因为我待你的心,谁也比不上。” 青田笑笑地合起眼,拢紧了怀内的在御,又朝齐奢的怀内深深地钻进去。梦甜香安然地烧着,快烧尽时,她醒了,伸手把齐奢推一推,又摇一摇,“三哥、三哥,醒醒,快醒醒,三哥!——又做噩梦了?梦见什么?” 齐奢只含含糊糊地“唔”一声,满身汗地贴过来,拥住她。 青田抚擦着他的肩膊,叹一声:“我怎么觉着你近来梦魇的次数比以往更频了些?定是想太多,压着心累得慌。财政改革又不是朝夕之事,就是神仙也不能一时间全参悟得通透,你天天净琢磨这个怎么能睡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别总费脑筋了,养足了精神再厘清思路也不迟。” 齐奢在她耳边呻吟了一声:“我也想好好睡啊,头疼了一整天,累得要命,可千头万绪的总自己往脑子里钻,停也停不下。” 一小段的延迟后,取代青田的声音回应他的,是她柔嫩的滑腻的手,一寸寸卷向他要害之处,而后是她香软的长发,而后,是她的舌尖。 晚秋的夜就这么从青田的舌尖上流走,清晨降临了。天头并不见半牙红日,但窗纸上已晕开一层虚青色的薄光。 芙蓉帐底,齐奢打开眼,垂望枕在自己心口的女人。自他们二人间第一次鱼水之戏,一切都遵循着自然而然的方式,青田从不曾对他施展过任何淫狎的技巧。而她的自卑与防备——仿佛一个衣不遮体的赤贫少女紧捂着自己的最后一点遮羞布——齐奢感同在心,从不在床帏之内叫她难堪。直到昨夜。毫无准备地,青田亮出了令人惊诧的一面,令他首次觉得自己可以是一叶不系的扁舟,被狂放的欲海颠过来倒过去,直至被翻覆、被沉没进最深的深海底。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次欢爱,和最酣沉的一次睡眠。 齐奢勾下头,将一个吻留在了熟睡的青田的额发间。这也是爱情中尤其叫他喜欢的一部分:毫无保留地展示脆弱,且确信不会被伤害。 她越来越信任他了,他这样想着,就笑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六 六 光阴迅速,早又是朔风乍紧、秋去冬来。 齐奢忙于整顿财政,日日早出晚归,常在如园的签押房内与近僚们商谈至三更夜半。青田每每必熬夜等着他,有时实在太晚,便把侍婢们都打发着睡了,回头亲自服侍着齐奢更衣盥漱。 这一晚他进门又到了午夜,还一头扎进天泉舍批阅公文,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肯归寝。却看一床厚厚软软的金线鸳鸯被上一团白雪,在御正卧被面中央,睡得呼呼的。青田回头向齐奢“嘘”一声,蹑手蹑脚地爬进里床,从边上把被子揭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滑进去。齐奢也“嘘”一声,抓住了自个这边的被头轻掀开一寸,停一停,却陡然手臂一挥,“走!”将整张大被向后抖过去,直折得被上的在御连打了几个滚撞在床尾,“吱哇”一下高跳着惊醒。 齐奢乐得拍掌大笑,直将鼻下的两撇“八”字黑须扯成“一”字,伸展四肢摆个“太”,大模大样地躺进了床里。在御气咻咻地冲他叫了两嗓子,愤愤然蹦下床,往熏笼边的猫篮里爬进去。青田也气得直捶床,“好好的你又欺负人家。”翻身就要下去抱在御,被齐奢一把摁定,另一手就扯落了帐子,“随它去吧,明儿就好了。天不亮爷就得例朝呢,可睡不到两个时辰了,你快听话别闹了,让爷好好抱着睡一觉。行了行了,你家在御一身肥肉,冻不着。别拧了别拧了,快睡,睡了……” 在御吃了这一记大亏,到第二夜齐奢回来,只对他尾巴一甩,几下跃去了一只九桃纹高几上,抱起两只前爪,冷傲地别开头。刚好莺枝和另一个小丫头端了几碟猪肝、牛乳进来,齐奢横手接过,“你们去吧,我来喂。”自甘献媚地追着放去猫儿鼻下,“在御大胖,在御小乖,跟你开个玩笑,瞧你,心眼真小。别生气了,来,吃点儿肉,喝点儿牛——” 他正俯在在御脸前喜眉笑眼地哄着,竟不妨在御骤然把对揣在怀里的前掌扬起一只,掌垫“啪”地照着他侧脸就给了一下,打完了后腿一蹬,转瞬就没影儿了。齐奢在原地愣一刻,方才两耳生烟、双眸出火地喊起来:“青田!段青田!” 其时青田与照花在隔间描花样,听了这十万火急的叫喊,忙快步赶过来,只见齐奢满面怒气地立在窗台边,“你们家在御打我!” 青田不明所以,“啊?” 齐奢长展一臂,腰下的一块玉螭韘佩恢恢晃动,狰狞不已,“我才好心喂它牛奶,它居然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青田明白过来,“哧”一声笑了,“它那小爪子能有多大力道,打你一下,还不跟给你搔痒痒似的?也值得这样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 听了这话,齐奢益发发作起来,“不行,爷长这么大从没挨过谁的嘴巴子,今儿这一下你必须叫那东西给我讲清楚喽。” 青田也越是笑个不住,“有什么好讲的,还不是昨儿晚上人家都睡着了你非耍弄它,自找的。” “那也不能打我脸哪,你快去找它出来,当我面儿也扇它一下,你去不去?不去是吧,行,不去我去。”一拧身,当真四处找过去。一眼在一张如意软云榻 上瞄见在御,一步跨上前就在猫头上拸了一巴掌。 青田紧跟在后面,却不及阻拦,直恨得跺脚,头上一双镶紫玉錾金的流苏对钗累累抖颤着,“你这人真不讲理,原是你不好在先,又这样以大欺小,也亏你下得去手。” 在御挨了打也不叫唤,蹦下来一溜小跑从门帘下钻了出去。青田白了齐奢一眼,也扭身自去,回到房里头,同照花咬碎银牙。照花拈着笔,笑得溅了一手墨,“想王爷那样沉稳的一个人,到了娘娘跟前怎么反像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 “他就是没长大,成日里招猫递狗的。”青田狠狠地拧绞着右手上两根涂金镂花的银护甲,嘟嘴抱怨。一语未竞,又听得齐奢在外头高喊起来:“段青田,段青田!你给我过来!” 听着那声音是从天泉舍传过来的,照花窃窃而笑,青田气鼓鼓地睐她一眼,抬身觅去。 “又怎么了?” 插手斜立在门边,眉发鬓角凉意凛凛。 齐奢的盛怒更胜其前,整张脸都气得发白,“你看,你自己看!”他站在大桌后,手里抖着个什么,“啪啦”一下掷在桌面上。 青田近前几步拾起来,这一看倒又禁不住笑弯了腰。那是一份素纸白折,题头写着“山西道监察御史臣冯道引跪奏,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请立赐罢斥,恭折仰祈圣鉴事,窃查户部右侍郎……”从那侍郎的名字起,其后一片墨迹模糊,还有股臊味——是猫尿。 一整只摆在大桌上的黄匣子全泡在尿里,一层浮沫还没褪,显然是在御才做下的好事,把齐奢气得眉髭倒竖地嚷嚷:“反了它了!你还笑?!” 青田急忙憋住笑脸,捏着那折子边又搁回,“好了好了,你且别急,到外间转转去,我把这些拿到火盆上烘一烘,干了就好了。” “那也不成,请安的黄折倒也罢了,这奏事的白折也给我尿了,字迹全污,还一股味儿,就干了也看得出,你让我怎么发还折子?” “我再帮你拿香熏上一熏,回头大臣们看了,只当是不小心把茶水泼在上头,也没什么要紧的。” “怎么没什么要紧的?这还好几本折子我没看呢,这下怎么批复?你你你你把那只独眼龙给我叫出来,我非让它长个记性不可!” “你还嫌在御的记性不好哪?”青田从衣钮边抽出一方青玉鸾鸟丝帕,来抹齐奢的团纹蛟龙出海袍,把沾在他袖口的一点尿渍含笑擦去,“昨儿你招它一下,它今儿就要还你一下,你又打回去,它再给你尿回来。你若还不依,自把它叫来踢几脚,它更不知想出什么歪点子来气你,又或是真伤心了就此翻脸不理你,还不得你费心去哄?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吧,啊。” 齐奢挣袖一甩,“不行,就是你给惯的!弄了两个丫头专门伺候它吃喝拉撒还不行,还叫莺枝这么个抱猫丫头天天陪着它玩,捧得简直活菩萨一样,它才敢这么无法无天,骑在爷头上拉屎拉尿。” “那都算我的不是成不成?我的爷你平平气,放那东西一晚上臊着甭理,它保准明儿就巴巴地黏着你,到时候你再说上它两句也就完 了。” “为什么每次我俩有事儿你都护着它呀?” “不是我护着它,它又不懂什么,你同它生这么大的气不是白气着自己?” “谁说我白气着自己?我收拾它一顿我就不生气了。你快把它给我弄出来。” “好了三哥——” “你少啰唆,我还就告诉你,我今儿要不好好教训那畜生一场就不姓齐。” “姓齐的你还没完了是吧?”青田也怒从心起,一把摔开了手,“那你把在御叫来,绑去你的箭垛子上射它十箭可就遂了心了?这么大一个人老和一只小猫过不去,你羞也不羞?” “你——”齐奢粗喘了两声,抬手就把桌前的一樽春瓶拂去地下,箭步走开。 青田瞅着他一跛一跛的背影,眸中的一点怒气就渐渐化作了晶莹闪耀的笑意。她掖回帕子,两手拍一拍,轻声连唤:“在御?在御?” 她在帖室里找到在御,又往宜两轩去找齐奢。他已换过了寝衣歪在床里,幼烟在脚踏上跪着替他捶腿。青田摆手叫幼烟退开,这头就抱着在御坐去到他身畔。 “我们俩来给你赔不是了。” 齐奢冷面冷眼,旁视一边。青田自管笑俨俨的,倒更往近偎一偎,吐气芬馥,“摄政王爷,您瞧瞧,我把罪猫给您擒拿归案了。”她又别过头对着怀中的在御,把声调放得很严厉,“在御听着,想你素受朝廷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却反恃宠跋扈、作恶多端?今日你亵渎御物、藐视亲王,若不重治,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惟念你年老,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于肆市,着加恩赐令自尽。”说毕把在御往床下一丢,伸出云头锦鞋,在它周身划了两划。 在御跟着青田的脚拧两拧,耳朵一耷拉,便就地一滚,四仰八叉地躺倒了,眼皮闭得死死的,全身僵缩,尾巴歪在一边,连一根毫毛都不再动弹。齐奢用余光瞥着猫儿的憨态,早不禁笑出来,把脚上的白缎平金袜踏去在御的小肚子上揉弄几下,又去拨弄它脚爪四肢。在御全不作稍动,真与死去一般无异。 “嘿,你这厮原来也会这招。” 青田趁势环搂住齐奢的腰,声调放得似乳燕婉转:“三哥哥,三爷爷,看在罪猫已经伏法的分上,您老人家就消了这口气吧。” 齐奢放声大笑,“你们俩,一对鬼灵精!”说着就将踩在猫腹上的脚蹬两蹬,“得了胖厮,起来吧。”却看在御依旧死态逼真,更惹他笑个不已。 青田俯下腰去,伸指在在御的鼻前轻轻一弹,“唒!”在御翻身跃起,咧着嘴,蓝眼睛亮亮地向上一望,顺着齐奢的腿就蹦上来,趴去他胸前。齐奢拿手在它脸前一点,“你给爷等着。” 在御“喵喵”几声,两把胡须抖一抖,低头往他颈下一抵,煞是惹怜。 齐奢笑着抱住它,一手就去扯被子,“段小囡睡觉。” 青田笑一声,“我还没卸妆呢,你们爷俩先睡吧。” 待她除了晚妆回来床边,见齐奢和在御已脸贴脸地睡熟了,呼噜一震一震。她笑望着他与它,有幸福暖暖地升起,淹没她全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七 七 每一日涓涓的小幸福,在十二月汇作了浩瀚的海。 青田的生辰在初二,管家孙秀达提前一个月就招徕了大批工匠将如园布置得花团锦簇,正日当天又挂起撒天箕斗的彩灯,摆下纷繁多彩的吉祥戏,不是《海屋添寿》,就是《麻姑献寿》。开锣戏由最当红的几位名伶亲扮,戏衣行头全是以金线特加裁制,满满的神佛仙道,无比地铺张排场。各路命妇携了寿礼穿梭道贺,青田周旋其间,客套谦谢:“贱齿之辰,上承眷注,宠赐多珍,教妾不敢不拜领。”那边笑得殷勤备至,“些须微物,只盼娘娘不嫌粗陋,何足尚邀齿及?” 戏酒直至酉初方告终,好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及至宾朋散去,余下的灯火仍缤纷绚烂,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映出一池糜糜的颜色。青田饮了不少贺酒,少不得小憩一番。好梦初回,齐奢也已回到她身旁。 近香堂奥室内,翩翩一对鸳鸯侣,对酌女儿红。 他执壶,亲为她斟满一杯,“一年了,才好好热闹这么一回。难为你,原来日日车马盈门、酬酢无虚,现在却只能做我的笼中雀。” 青田身上的盘金繁绣窄褙是绯红色,所搭的妆缎狐肷褶子是玫瑰红,胸前的绣带遍嵌着玫瑰晶、珊瑚珠,把她的眸子也映得微微发红。“云雀一旦被捕入笼中就再不会歌唱,而我,从没比现在把每支歌儿唱得更好过。过去的车马酬酢才是我的金丝笼,每天安安静静地守在这儿等你回来,是我从没有过的——青、天、白、日。” 齐奢直望而来,眸内蓄满了青春与盛年、爱情和喜悦。他将手臂缠绕过她的,对吃一个交杯。 而后,是青田款袖添酒,手上的花丝嵌宝金甲套在灯下如焰火般淬烈而明亮。她笑容依依,举起了金镶绿玉小酒杯,“姑娘的好日子,爷给唱一个?” 齐奢收拳抵口,抖肩而乐,“我哪儿会唱?” “哟,”青田嘴儿一撇,“看来跟鞑靼美人比起来,我是没脸的了?” 两人笑丝丝地对视,有场草原的夜风自往事里吹出,撩动起发与心弦。“叫人听见多难为情。”齐奢咕囔半句,毕竟递出了两手,“那你过来。” 青田先将满盅的热酒一饮而尽,就笑笑地坐来他腿上,鼻间嗅到了齐奢口中醇厚的酒香,耳边,滚烫地、缓慢地,升起了一束浅唱低吟。由喉底颤抖上舌尖的蒙古语音节在她耳蜗里延绕,是神坛前的樽炉中绵绵若存、欲断难断的檀香丝,一路缱绻着去往高天;把她唱成了一座超拔尘俗、唯供神衹居住的大天堂。 一曲毕,她的眼眶已全湿了。就这么把半边的腮颊靠着齐奢的肩,迷迷蒙蒙地呢喃:“真好听,这歌里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齐奢把双手环拥着她,蛊惑地绘声绘色道:“说的是我有一只心爱的小羊,白天喂它草,夜间饮它水,把它养得肥肥白白,好等过年宰了吃。” 青田一下子笑出声,将他捶打两下,“讨厌!到底说什么?” 齐奢笑色满面,一手滑过青田脸颊的曲线,字斟句酌地译给她听:“我在金色的须眉山边,云青骏马的背上,遇着一位好姑娘。我为她蹚过九十九条河,翻越了九十九座山梁,她却已远走他乡。谁看过我那襟边绣着库锦花、袖口绣着翡翠花的姑娘?我一路问着,一路找寻。跨着水牛皮鞍鞯的老人,拿着柳木套马杆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一路问着,一路找寻。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上天将把你赐给我的地方。我为你蹚着我的九十九条河,翻越着我的九十九座山梁,心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不知所以地,泪水就簌簌淌了青田一脸。她埋首于齐奢的颈畔,厮磨似寒水里的天鹅。良久,天鹅扑动了雪翅,她扑一扑鸦黑的长睫,面对他抬起头,“对不起,我不是好姑娘,只是你的污点。” 齐奢直目她,意有千结,却只一笑对之,“七月里我做生日,你哭鼻子说对不起,当时我还不高兴,如今看来错怪你了。原来你自己做生日,你也哭鼻子说对不起。” 虽是转泣为笑,青田的目光却有一寸寸的疏离,“去年今日在这园内替我庆生的,是妈妈和几位姐妹。今年,她们却都礼到人不到,说是我如今相交的都是亲贵命妇,她们来了如何同席而坐?自己尴尬,叫别人也尴尬,不如不来为好。其实她们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我昔日微贱之躯,今朝登峰凌极,凭空所得的荣光自是全从你身上折损而来。你当我在这与世隔绝的园子里就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可我不用瞧、不用听,猜也猜得到,有多少人羡我妒我,就有多少人毁你谤你。你在朝中清除积弊、大兴改革,已是处处不易,还要为我枉担多少骂名儿,每每想起我都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 齐奢闻言笑而不语,半晌,从拴在腰上的火镰袋里取出一样掌心大小的物事,递进青田的手中,“这是朝臣送来的寿礼,周敦无意中看见,说是大逆悖礼,拿来给我瞧,我倒觉着可爱非常。” 这是一尊金玉摆件,整块白玉雕出一只玉雪精灵的小鼠,金鼻金睛,后掌着地,前爪抱空,姿态十分伶俏,小鼠的周身环着一尾金蛇,红宝点睛,半吐着蛇信,威风耀目。 青田抚着这摆件,不由得笑起来,“你属蛇,我属鼠,这分明是讥讽咱们——” “蛇鼠一窝。”齐奢也笑,笑容诙谐豁达,“送礼的是礼部仪制司主事曹端山,这人原就是个‘一笑黄河清’的老古板,又管了这些年的典章规范,对我从来就很看不过眼,多次公然抨击我贪淫纵欲、征逐声色 、行止有失检点。依他的意思,巴不得惹得我大发雷霆,罢了他的官,才好成全自己一个犯颜直谏的忠臣之名。我才懒得理,让这班道学家骂去好了。自古以来,除去那些昏庸暴虐、堵塞言路的,哪个柄政者能够免遭诟病?不是挑你这个不好,就是挑你那个不对。正是你才说的,我如今锐意改革,只求这些清流们别在大政方针上给我找麻烦,床上这点儿事就给他们个把柄,让他们高高兴兴嚼舌头去吧。这不过是爷的偷梁换柱、假痴不癫之举,倒是你在替我背黑锅呢。” 青田笑着将这金蛇玉鼠捧在颌下,泪意温媚,“专会拿好听话哄我。” 齐奢搂了她腰肢,满目春色地笑睨着,“这就叫好听啦?好听的还在后头呢,你听仔细。”于是就自他华美的嗓音里,开出了一朵朵的风信子,“我半生经历的女人多如浪花浮蕊,可她们要么就是被指给我的、被献给我的,要么就是主动讨好我接近我的,只有你,是我自个选中、一刀一枪拼回来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天下无双的好姑娘。在别人眼里,如果非要说你是什么的话,你是疤,就像周敦那家伙脸上的,让人看着扎眼、毁脸面,但却是一个战士最大的骄傲。青田,你不是污点,你是我作为男人能够拥有的最好的印记,会跟随我一辈子。” 青田把两片涂得红鲜鲜的嘴唇一齐向里抿着,逼退了泪潮,做个极可爱的笑,“巧舌如簧。” 齐奢亦有狡黠一笑,“既然蒙您夸奖,小王这就献丑了。”稍一凑,便把如簧的舌尖递出。青田齿尖微分,拿自己的舌尖接了。 爱人间,有许多不需要语言的时刻。譬如眼下,两件本用于传达语言的器官只彼此地抚摸、勾缠着,在久长久长的沉默中。 檐下,叠珠累丸的五色纱灯欢悦地摇曳着,仿佛完全不了解这世间还有另一种人生。在这人生里,只有孤清与冷寂,与一盏又一盏血色沉重的绢红宫灯。 灯光照在慈宁宫的寝殿内,喜荷露着一双软绸夹袜半躺在榻上,玉茗在后头替她捶肩,赵胜则夹着膀子虾缩在榻边,蹙额颦眉道:“原就是个散生日,根本不值得提的,再说就算是整生日,那段氏是个什么身份,也配过生日?可而今不光是百官诰命,就连各路郡王、国公、侯府也都差人持了名帖送上寿礼。奴才听人说,礼单上颇不乏奇楠香串、琼瑶玉连杯这样的重价之珍,竟真像给王妃娘娘贺寿一般了。王侯勋爵们狎妓取乐、浪掷缠头,原也平常,可若真当成一回事儿轰轰烈烈地闹将起来,不免沦为笑柄,要说咱们摄政王爷的一世英名就全毁在这‘段娘娘’身上了。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也晓得,那些个掇臀捧屁的还不都跟苍蝇一样,见缝就钻,拦也拦不住的。张扬到这个地步,怕也不是王爷的本意。” 喜荷一头听,一头不住地冷笑,“就算不是本意,也大不成个体统了。这么由着性子,惹得物议沸腾,岂不白糟践了自己的声望?” “主子这一番操持的苦心,最好是能单独召对,细细地说与摄政王知道。”赵胜贴上前,粗剌剌的脸孔上有着极细腻的温情,差不多吻在对方耳下的一对墨玉荷叶坠子上,“不如请乾清宫的应习公公出面?” 喜荷眼一挑,斜睐而来。自去年初雪的那一天,她再不曾私下见过齐奢,仅有的几次会面不是年节的朝会,就是庆功的大宴。当她只想在床幕里被他身贴身地紧搂着、嘴贴嘴说一场热辣辣的心里话,她所能做的,只是隔着金殿上的文武众臣和他说几句言之无味的场面话。念及自己一场接一场终夜转侧、不得成眠的苦相思,喜荷对齐奢移情别顾的恨意就化为乌有,单想把一个被弃女子无助的幽怨,尊前奏花落{L-End}。 看着赵胜——这唯一明了并在意自己心事的半个男人——喜荷怯懦地嘘了口气,作为默许。 赵胜退后了半步,但把双膝一跪,“主子放心,都交由奴才来安排。” 除了喜荷外,在这一天似乎还有许多人的心情一样糟糕。前礼部左侍郎、现任户部尚书的张延书,就是其中之一。 而一看到乔运则,张延书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坏了几分。身为摄政王的亲信,其宠姬段氏生辰,自也免不了使人前往祝贺,然而自诩斯文一脉,竟要向当年给自己陪酒的娼妓奴颜婢色,实觉不快,尤其这名娼妓又和自己的女婿瓜葛颇深。心肠九转拐了又拐,顺手就把案头一拍,“瞧你一脸无精打采的,像个什么样子!” 下首侧座的乔运则一弹而起,又躬身,其作态不见半分低猥,只有说不出的丰度端凝。“父亲息怒,儿子并非是无精打采,只因见父亲为公事烦心,想着怎么才能为父亲分忧,一时入了神,请父亲责罚。” 张延书一叹,倒有些自责。这口称自己为“父亲”的半子自入赘以来,抵得过十个亲儿子,不但跟爱女琴瑟和谐,令得家中倍添美满,而且朝务中也成了自个的左膀右臂,真是无一事不贴心。何况人不风流枉少年,此时翻出些陈年旧账来迁怒于他,的确无道理,便又抱歉地把手一晃,“罢了,坐吧。” 乔运则归座,俊爽仪容之上溢满了关切,“敢问父亲如此忧恼,可还是为了侍郎郑芝郑大人?” 张延书以小指刮了刮稀疏的一字髯,毫不讳言:“唉,有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绊着脚,催缴、盘库、清账,到处都是软钉子,叫人寸步难行,怎能放开手脚整顿财政?” “儿子斗胆问一句,父亲可想过用非常手段除掉这块绊脚石?” “想倒是想过,可谈何容易?这郑芝曾是经筵{L-End} 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所推崇,服官清慎,捉不着短处,连去年诛灭王正浩一党也没能动得了他,倘若这个节骨眼儿上无故暴毙,岂不有犯清议?反而更叫摄政王难做。” “摄政王”三字使得乔运则的脸孔有一微妙抽动,遂将头颅深低,以作掩饰,“恕儿子冒犯,所谓‘非常手段’,开门见山并非上策,有时另辟蹊径,反而柳暗花明。” 张延书被勾起了兴趣,“怎么?” “咱们的目的并不是非要郑大人一死,只要能让他乖乖地离开户部,不再给父亲添麻烦,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你有所不知,让一个大活人竖着出去,可比让一个死人横着出去更难上千倍万倍啊。” “儿子倒有个主意,就不知可不可行。” “你说出来参详参详。” 乔运则举重若轻,只给出一个词:“丁忧。” “丁忧?” “丁忧乃朝廷祖制,官员的父母若身故,不管此人任何官何职,必须立刻停职守制,回祖籍待满二十七个月方可起复。有这二十七个月的时间,凭父亲您的通天手眼,慢说坐稳大司徒之位,怕连内阁辅臣的高位也不过探囊取物。等那时郑芝再官复原职,已是明日黄花,能奈我何?” “嘶,能让他回老家丁忧当然是求之不得,可这郑芝的双亲健在,而且身子硬朗,一时半刻也——”张延书自截自话,为反应迟钝而红了老脸,加上紧跟着泛起的悦色,脸上的那两片红竟经久不褪,“好,好啊!还是你们年轻人脑袋灵、点子多。” 乔运则谦言道:“父亲过奖了。儿子知道其实父亲早虑到了这一层,不过顾念着人伦之情,难以决断。这些不干净的事情,父亲若应允,就由儿子替父亲办吧。” “务必办得利落些,不可露半点儿马脚。” “儿子理会得。” 翁婿之间的一方侧壁上横悬着题有“正心诚意”的字轴一幅,字轴这一端的张延书望向另一端的乔运则,不知为什么,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忌惮。 张家小姐张蕊娇望穿秋水,好容易才在夜露深凉时把夫婿望回。手里还捏着支笔也顾不得放,欺身就挨上前,“明儿我要跟爹爹说去,不许他老这么累着你,动不动一谈就是半夜。” 乔运则由两个小鬟替自个卸衣,笑对娇妻的撒娇,“你不知道我多想能分做两半,一半给爹爹解忧,一半给你解闷。怎么,又作诗呢?都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还老弄这些耗费精神的笔墨之戏,不是叫我在外头放心不下?” 张蕊娇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手往腹部抚去。她身上穿着娇嫩的鹅黄色弹花棉服,脸上肉鼓鼓的,一笑,还露着两颗小虎牙,半分没有孕妇的样子,反像个稚龄女童。“好,我以后再不碰这些就是了,反正就算真修成个扫眉才子,到头来也不及你万一,有什么意思?” 乔运则俯过身,密语而蜜语:“世上所有的扫眉才子都加起来,在我这儿也不及你万一。” 丫鬟们偷眉递嘴,识趣地退出。张蕊娇笑了又笑,将两手一起牵住乔运则,“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怀胎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身子这样不方便,要你孤枕独眠。” 乔运则亦是一派比翼连枝、仙家美眷之态,“为了你和肚子里的宝宝,这算什么?你晚上好好歇着,有不舒服就叫我,啊。” 由于张蕊娇身怀六甲,乔运则就在卧房里另支了一张床,夫妻分眠。其实这对于乔运则来说是偌大的解脱,可以有好几个月不用履行那讨厌的责任,尤其在今天——“她”的生日。他追忆起远得像上辈子似的从前,每年她生日,他总会替她描一幅写真。最初那几年,她自己还没什么好衣裳,都是向年长的当红妓女们借了她们出局的衣裳来穿,一张小小的脸儿从那些织金的、平金的、缂金的……不合体的华贵料子中长出来,似一尾青涩的嫩苗,笑笑地坐在那儿让他画。他一年年地把她画出,画出了一朵国花的盛开。然后她最美的韶华,被移入了一只金子打的花盆。她从摄政王那里得到的隆恩盛宠,他有所耳闻,也同样听说了宫廷贵妇们对此的说长道短。那些长舌妇不明白,这压根就不是摄政王的耻辱,而是他乔运则的——一个连最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只能要么把她失去给死亡,要么失去给另一个男人的可怜虫。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知道青田变了心,爱上了摄政王——为什么不呢?连他自己都会爱上摄政王的!既然他连张延书都可以爱。好笑吗?他乔运则之所以伏上妻子稚嫩的身体,为的就是她父亲这老男人。从头到脚,他的婚姻只是一桩忘年恋、断袖交,令人一天比一天更作呕。还好,他还有个为自己而作呕的女人。 乔运则改变了心意,他爬下床,然后爬上了另一头张蕊娇的床。 梦乡中的张蕊娇在痛感中惊醒,她知道是丈夫,可其粗暴的举止跟往日的温存判若两人。她又惊又怕,想推开他,手指触到从他颈上垂下的一点冰凉。乔运则一把拨开妻子的手,钳住了她的嘴。 没多久,乔运则就觉出了手心湿腻腻的触感,是张蕊娇的眼泪跟鼻涕。他把她脸向下地倒扣,同时闭起了自己的眼。他已很久很久没见过青田了,但仍能毫不费力地看着她栩栩如生:她圣洁的女神的面孔、肮脏的娼妓的身体。她赠他的石坠像一颗活生生的心脏,不停拍打着他的胸口。 经过百般努力,乔运则失败地从张蕊娇的后背翻下来。他怎么也出不来。反之,张蕊娇则魂不附体地在暗中摸索着由自己下身出来的什么,放声大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八 八 当时张蕊娇就见了红,不到天明已堕胎,大夫诊断是因行房事而动了胎气。张延书大怒,无奈女儿百般维护女婿,只好念在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无心之过,把乔运则狠骂过一场,也就作罢。 而继尚书张延书痛失外孙后,不出半个月间,户部又传开另一则噩闻:左侍郎郑芝的家尊郑老太爷于老家河北广平急病仙逝。郑侍郎一闻讣音,便披麻戴孝居丧于府邸,同时循例上表乞求归乡守制。摄政王第一时间颁谕慰恤,立加批复。 是月二十日,天降瑞雪。待得化雪,许多曾被遮掩的、压覆的,便又重现峥嵘。 崇定院正堂的值房中,朱漆填金镂花门微一响—— “王爷,乾清宫应习公公求见。” 齐奢在书案后抬起头,一面放下手中的朱笔,向门外的周敦下巴一点,“请。” 周敦返身引了应习进房,应习仍旧是老态龙钟的模样,动作却轻灵自如,倒头拜下去,“老奴给王爷千岁请安。” “周敦搀公公起来,看座,赐茶。”齐奢特假辞色,拿出了十分的热情,“公公怎么这阵子得空了?” 应习谦谢几声,爬起身在周敦端过的小凳上坐下,脸上层叠的皱纹,不笑,也是笑的。“说来该死,上个月王爷晋升老奴为司礼监掌印,老奴还没亲自到王爷跟前来磕头谢恩呢。” 齐奢笑着手一摆,“是皇上下旨给公公晋的位,公公只叩谢过皇恩便是。再说这些年公公劳苦功高,却始终卡在这内官监掌印的位子上,上不上下不下,实在是叫人不平。内宫大总管的掌印之位其实早该是公公的,此乃众望所归,自此,大内一万名太监就全都是公公你的徒子徒孙了。” 应习抖了抖身上的小蟒朝天极品补服,腿一屈,又跪去了地下,“若不是王爷开口替老奴向皇上请旨,老奴怕是等到棺材里也等不到今日这份荣耀。” “公公起来,怎么这样客气?早两年的龙袍一案还多蒙公公襄助寿妃潜入禁宫,才使得本王免遭大难,如今终于能回报公公一二,本王心里也很高兴。不过公公今日亲自跑到崇定院,怕不单是为了向本王致谢吧,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应习将手抚过了腰系的玉带,向前弓下背去,“这世上没什么事儿瞒得过王爷,原是皇上说有件机密之事,现请王爷往宫中的佛寺英华殿走一趟。” 齐奢微现讶异,“英华殿?” “皇上是这么说的。”应习挑起眼瞅了瞅齐奢,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唉,当差之人总是由不得自己的,上头有什么话,老奴就只能照传给王爷,要是给王爷带来什么不便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齐奢听其话中带话,片刻的暗思后,只付与一笑,“并无什么不便,公公先去吧,本王换过衣裳就来。” 英华殿在内廷外西路寿安宫再往北,院内的积雪早已扫净,唯高台甬道两侧的菩提仍带着些残雪。 齐奢的暖轿停在院外,他沿阶直上,先在正殿门前看见了慈宁宫的小太监全福。 “怎么是你?应公公呢?” “回王爷的话,”全福的狐狸脸上一派闲豫,并无半分的鹘突,“皇上今 儿早起有些御体欠安,太后不放心,特叫奴才来随身伺候着。哦周公公,对不住,您可不能跟着,皇上吩咐了,要王爷单独觐见。” 齐奢心内存疑,却也沉笃一句:“那周敦你在外头候着。”便独自迈进了殿内。他在殿左耳房紧闭的槅扇外伏跪了下来,“臣齐奢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密召臣至此,有何——”他舌结目瞪,盯着门开处所露出的一双苏样花鞋。 齐奢瞬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应习面有难色,原来是喜荷命其假传圣旨将他诓骗到此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反而摆出了一副悉听尊便之态,恭敬问安,起身入内。 空室净如坟场,孤男,寡女。男子身着狐腋箭袖,又罩一件狐腿外褂,仍觉微寒。女人更是畏寒地严裹着一件金翠鹤氅,正身端立,却去让对方,“三爷不必拘礼,坐吧。” 齐奢吊手勾头,谢了声,便拣了炕边的一把矮椅坐下。他对这种把戏腻歪透了,不懂为何多次的暗示明示后,喜荷仍要来纠缠不放。而他对她,又不能像对其他姬妾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讨厌拒绝一个女人,更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女人,尤其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于己有过恩义的女人。齐奢满心的焦躁厌烦,却只有纹丝不动地干坐着。 不长的无言以对后,喜荷率先打破了静寂,轻裁漫拢的乌云下,脸庞飘摇而空灵。 “我在及笄之年嫁与先帝为妃,不到二十五岁就已晋封太后,这天下第一的尊衔不过是指——皇帝的寡妇。有个讲寡妇的故事,说的是年轻的女子丧夫抚孤,每天夜里,都会将一串铜钱撒落在空闺,然后再一枚一枚把它们从地下捡回来细数,几千枚铜钱最后都被磨得又铮亮又模糊。这些民间的寡妇,还有这个故事、有地方上的一座座贞节牌坊替她们旌表守节的不易,而太后就算一直守到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谁赞她一句。这宫里红墙绿瓦黑阴沟,人人都只知称羡太后的荣耀,却无人想到寡妇的苦楚。每当宫门下钥,尊贵无匹的太后就只能倚枕听更、坐守长夜。冬日里,对着一张消寒图,纸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花瓣九点,每点花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拿颜色染上一瓣,九朵梅花全部染红,梅开冬去,九尽春深。可这春天对她,不过只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下一张消寒图。 “其实女子一入这宫墙,就已成了寡妇。我记得宏儿两岁后,先帝就少到我这里来,只能偶尔在太后、皇后那里一望天颜,后来淑妃进宫,我就再也无缘相近,羊车不至、凤枕常孤。每夜里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对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而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谁的夜晚不是这样?谁不是从独承恩泽到无人问津?这世上没什么比一个有一堆女人要宠,也同样被一堆女人宠坏了的男人的心,变得还要快。” 两眼垂视着平放膝头的一双手,齐奢仍感到了直直投射在他侧脸上的目光,如着针扎。但其实那目光并无半分的犀利,唯有疲惫。 喜荷移开眼,叹一声,将身躯定在了齐奢的正前方,“姐夫,我不妄想你待我全心全意,我只求你能还像从前一样,有空的时候,进宫陪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让我在你怀里待上那么一小会儿。别这么心硬,就当是可怜我。你 不会知道,每一个夜深人静,能抱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手臂,是种什么滋味。喜荷不认识多少字,可有一句诗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却再也不能忘:‘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L-End}” 她一字字地低吟出,眼底满蓄着一层泪,似乎稍一碰,这些泪便会似深夜里深宫内的铜壶滴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一滴滴地落下来。“姐夫,你要和谁伉俪绸缪,我不管,我只求和你,枕席情浓。”一小截手臂向上掏出,她扯开了颈前的系襻。 白狐里子的氅衣滑落,齐奢如遭雷殛,一片空白地凝视着眼前一副赤裸裸的妇人胴体。那一对流线的隆起正因激烈起伏而笃笃颤动,其上点缀的两粒猩红是爱情和饥饿的完美结合。他嘴里升起了一整片沙漠,佛堂似幻象融化,唯有的真实即浑身上下只穿着一双绣花鞋的、世间最高贵的美丽少妇。 直到喜荷有所动作,他才大梦初觉,赶紧往一旁拧开脸,把一只掠上他肩头的玉手僵硬地往回送,“太后春秋正富,盛年孀居,其中的苦衷局外人确难体会。臣会立即着手遴选一批善解人意的俊美面首秘送入宫,为太后寥解愁怀。” 但听此言,喜荷的颜色连变几变。她弓下腰一手就卡住了男人的两颧,粗野地强掰而回,抵过脸跟他鼻息相贴,“面、首?你当我是什么,你那人尽可夫的窑姐儿?” 深望进被暴怒扭曲得不成样的一双眼,齐奢一愣,索性不置一词。 喜荷又将齐奢的脸一把掷开,指住了鼻子咒骂:“哼,瞧你这副窝囊相!堂堂亲王,居然为一个婊子守身?!” 就是这句“婊子”把齐奢给彻底得罪了。这就像他的残疾,可以随便拿去给青田玩笑,但换一个人说,就该当凌迟大罪。他刻意把这刹时已对他魅力尽失的裸体寸寸遍扫一回,挑衅道:“我守身是自愿,太后守身是被迫,不知谁更窝囊些?”话才落,就听“啪”一声,面颊火烫,耳鬓后留下了让金甲套划出的血痕。 喜荷已全然顾不得落手之重,不依不饶地压低了调门质问:“你胆敢侮辱国母?” 齐奢乃中宫嫡子出身的亲王,身份贵重,就算遍历坎坷,也从来没受过掌掴之辱,由不得他怒火中烧。把舌尖在腮内扫一圈,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站直,辞色又淡漠又轻蔑,“我不知道什么是‘国母’,但我知道国母的嘴里,不会说出‘婊子’这个词儿。”他从鼻子里喷一声冷气,身一旋,右边的肩膀微微地低一下,再低一下,走掉了。 被留下的喜荷抢命般喘着气,目光恰落在前头条案上一尊五寸来高的金银小佛上。佛傲慢地深垂着眼,根本不朝她稍有所顾。喜荷紧捏了两拳,一步一步挨上前,直勾勾地逼视。佛也是男人吧?经书上不是说,唯化男身才可成佛?数不胜数的日和夜,她就对着像这样的一尊男人叩拜,有什么用呢?再拜,他们也不会把那七宝之身的黄金眼,对一具女人的五漏玉体{L-End},慈悲地展开。喜荷恨透了这男人的世界。她挥手一抡,就将那小像连同底座扇去了地面。 冬的寒冷开始在周身蔓延,喜荷牙齿打抖,雪雕冰砌的肌骨上,突起了一粒粒丑陋的鸡皮疙瘩。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九 九 这一场残雪不日后化尽,展眼将至年关。 京师各大衙门是从腊月二十八休假直至翌年的正月十六,除值守人员外例不办公。由于临近歇衙,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格外多,各地开封建府的大员们也相继遣人入京送节礼,摄政王府由早到晚人流滚滚。而除了一干体制森严的仪典外,又有许多诸如撰写“福”字遍赐重臣的繁杂琐事,无一处不需齐奢费心。一过小年,他已不便在如园歇宿,仍就搬回王府里。除夕正日,在皇极正殿率王侯臣工为皇帝辞岁,夜间则是自个府内的告天祭祖。王府由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到内三门、内仪门、垂花门,皆一派花灯金烛、锦裀绣屏的盛景。祭祀既毕,自有美酒绮席开设于正厅正堂。齐奢独据当中一张大膳桌,继妃詹氏端坐东面第一桌,侧妃顺妃在西面第一桌,其余各位侍妾则按份位高下、册封先后,俩俩一桌地依序并坐在东西两侧。 诸姬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夫君一回,为博一顾,无不装扮得争奇斗艳,唯恐落于人后。一眼望去满坑满谷的白面、乌眸、粉腮、红唇……纤手向齐奢频频举杯。满席间,只有侧妃顺妃寡言少语,额前围着海獭卧兔儿{L-End},小巧的下巴也半埋在貂鼠风领内,露出来的一小块脸容满是冷淡阴晦。与之桌案相邻的容妃往这边睐一眼,倚过了上身悄声道:“顺姐姐,大家都给王爷敬酒,你怎么也不敬一杯啊?王爷才连那姬人的酒都吃了呢。” 顺妃挺了挺一副细腰窄背,把两只方正刚硬的大眼睛斜乜去一角,“吃你们的酒有什么用?也弄碗迷魂汤给王爷灌下去,灌得他成年累月地守着你,连府门朝哪儿开都忘了,那才叫本事呢。” 容妃忙撩起遍地金掏袖,往她嘴边一掩,“姐姐可小声点儿,大好的日子,叫王爷和继妃娘娘听见了,白惹一场不高兴。” 对面又已立起了一位佳人,檀口含朱,横波挹翠,两手捧住了金花雪地杯,音质与瓷质一般温婉,“妾妃香寿,再敬王爷与继妃娘娘一杯,恭祝王爷与娘娘福以永年。” 上首的齐奢与詹氏双双一笑,坦受不辞。香寿方适落座,与其同坐的婉妃又翩翩而起,眉上一环镶宝石嵌白玉的仙人金抹额,濯濯地轻压着一双俊眼,“妾妃也再敬王爷和娘娘一杯。” 齐奢执杯一笑,“今日饮酒过多,已不能再喝了。” 婉妃满怀深意地向身畔的香寿一瞥,“王爷才吃了寿妃妹妹的第二巡酒,怎么就不肯吃妾妃的?可不是偏心?” “府中合欢大宴,寿妃有好几年都不曾临席,不一样的。” “说到底,还是偏心。” 齐奢已有七八分酒意,笑着将手间的小盅一晃,“好,吃你这一杯。继妃就饶过她吧,她是向来不宜多饮的。” 婉妃这才心满意足,也掩面将手中的酒水饮尽。不多时,又有两名王嫔捧杯上前,笑语劝酬。齐奢也不再推拒,一一嘉纳,醉眼取次花丛,只见这一个流光眇视,那一个笑靥回春,妻妾环绕中,他却只感到难言的愧疚。他在念着如园,念着重重孤庭中一个没有家、一个信任地把他当做家的女子,在这万家团聚的夜晚,还是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了。然而眼前的这些个青春女子,万花缤纷、朵朵寥落,他又难道问心无愧? 他想,他能给予所有人的唯一安慰,就是自己的酩酊大醉。 一开了年,紧跟着就是元宵节。往年宫中均会举行声势浩大、君臣共乐的赏灯大会,但今年因摄政王进行财政改革,三令五申杜绝铺张,这场每年耗银几十万两华而不实的盛会就首当其冲被明令取消,只在皇城内保留一场小型庆典。民间的灯会是始于初八,止于十八,但皇家灯会历来是在元宵正日才开锣点灯,因此十五之前,宫中都一派悠闲的景象。 层叠的院墙和巍峨的殿堂深深寂静,唯独从慈宁宫的院内传出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但见宫门口跪着一位小宫女,哭得两眼发肿,“我不过在回话时不小心说了句‘玉茗姐姐叫我拿给太后的’,太后就不高兴了,说当着主子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妹妹的,就是要称呼,也要称呼‘奴才的玉茗姐姐’,骂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规矩也没学会,就叫人掌了我的嘴巴,罚在外头跪着。” “唉,”旁边的一位宫女腰肢半折,沉目而叹,“太后最近是不大对,每每早上起来不是嫌香熏得浓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总要寻个由头把谁骂一顿,这一天的气才顺。太医说是肝火太盛导致凤体不豫,我看哪,倒像是犯了俗语里说的‘被头风’。” “什么?” “嗐,你打小入宫,不知道这些。民间的寡居妇人半生守节操持门户,好容易儿女长成,苦出了头来,该享一享家道兴隆的福了,却总是提不起精神,反倒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头一天夜里想起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诉说的心事,凄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时不时就要无事生非。” “嘘!”近处走来了一名太监,小声提醒,“什么‘枕头风’‘被头风’的,你们俩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畏怯地向不远处的正殿瞄一瞄。 殿内,几名宫女正围着喜荷团团转,又是捶背按摩,又是进膏滋药,喜荷半睡在美人榻上,病容里含着怒容,脸色难看非常。 大宫女玉茗手捧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盒,自内取出两粒紫红色的香饵,投入兽首八珍的镂雕熏炉中。 “太后犯不着为那些蠢奴才动怒,这是太医院特为太后调制的‘宁远香’,极是舒肝平气的,太后深深地吸几口气,很快就觉得舒服了。” 话音初竟,已由院外飘进来一道太监的利嗓:“母后皇太后驾到——” 喜荷颤动了一下眼皮,“刚说舒服,这不舒服的人就来了,迎驾吧。” 自王正浩之乱后,东西两宫的地位早有玄妙的变化。尽管东太后王氏亲临,喜荷也不过只来在殿门口迎一迎,形色敷衍,“不敢劳动姐姐纡尊降贵,亲自视疾。” 王氏的双手由典雅高贵的玫瑰紫素缎袄中递出,携住了喜荷的手,“我一听妹妹不舒服,心里很是挂念,怎么样,太医瞧过了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姐姐里头坐吧。” 二人坐定之后,王氏先尖着鼻子嗅一嗅,“咦,这是什么香?从前似乎不见妹妹用的。” 喜荷依旧是半歪不正,一脸懒懒的,“就为我最近闹肝气,太医院专门配的,叫什么‘宁远香’,倒是有些用,早起焚上一炉胸膈间就不那么疼了,所以最近总用这个。” 王氏不复一度的尖酸刻薄,很是亲切的模样,“既然好,那就一直用着。妹妹的身子素来强健,一些小小毛病无须放在心上,只要好生静养,定能早沾勿药。” “借姐姐吉言。”喜荷托了托自长乐髻上垂下的一根红蓝宝石蜘蛛坠,“姐姐也不必叫这个拘住了,只管让吴染把水烟给姐姐点上吧。姐姐惯用的烟丝‘金壶宝’里带着股花香,也是极安神的。” 王氏露出一缕笑,两支流苏坠珠钗轻碰着脸颊,香袅光溢,“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吸上两口。这些年也有瘾了,一天离不得。吴染,装烟。” 王氏“噗噜噗噜”地吸了一会儿水烟,随烟雾弥散的,是一些轻飘如烟的闲话:“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儿……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帝大了……昨儿我又梦到先帝……” 喜荷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正觉略有困意,却被一句话兜头喝醒。其实这句话,王氏问得非常之轻: “妹妹还记得淑妃吗?” 啊,淑妃,怎么忘得了!秾丽的腰身,妖艳的笑靥,六宫粉黛无颜色。自从她入宫,除了她的寝宫与炼丹的丹房外,没有人在别处看见过皇帝,以至于皇后王氏指名道姓地称她为“狐媚子”。后来,狐媚子怀孕了,更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常说腹中的孩子将会被立为储君,而自己会晋封为皇贵妃,飞扬得意时,连对王皇后也出言不恭。然而还没等腹部骄傲地显出形状来,皇帝就驾崩了——光着身子死在她身上。积怨终于爆发。淑妃带着她刚满四个月的身孕被下令生殉,据说死状惨烈。 这是后宫中最腥艳的一笔,单单想起来,也会令喜荷心肝颤动。她坐正了上身,撩眼望去,王氏却只管在炕几另一头吸烟,好半天方接道:“唉,毕竟是亲哥俩。你瞧瞧三爷,也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据说没黑没白地只和那小班倌人混在一处,溺于女色。” 王氏一向对齐奢敬而远之地称“摄政王”,骤然用起长嫂的关切口吻,更叫喜荷拿不准该如何答话。 似有所洞察,王氏别过脸正目她解释:“改革风生水起,都靠三爷掌舵,三爷好,国家才能好。” 喜荷疑虑而警惕,略带踟蹰地说:“只怕三爷的好坏,姐姐和我鞭长莫及。” “那就找个近水楼台之人替咱们管上一管,”王氏吐出烟嘴,意态幽邈垂下了双眼,“或许就好了。” 如狭小的瓶口钻出一只海妖来,自她精致的鼻孔内,喷出了一股阴蓝色的烟。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时末,由金水桥至午门,一乘八抬大轿长驱而入,停在五凤楼前。轿落,步出礼服大装的摄政王齐奢,身上的杏黄色蟒袍前后各绣有五爪正龙一团,两肩扛着五爪行龙,下摆是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花样和海水江崖,头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施珠翠。神姿高彻,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楼,一进殿,立即跪倒自责:“太后、皇上万安,恕臣迟来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齐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两端,喜荷毫不以为忤,反连连地笑道:“年下杂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爷料理?再说三爷也没迟,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后,齐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亲入宫贺年,他三番两次找机会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却只摆出一张笑涡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就此甘休,故而现在每当望着这张笑脸,总有些忐忑不安之感。当即,只将语气放得加倍恭谦: “多谢太后体谅,臣下还有一事要请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财政改革已步入正轨,但想要彻底扭转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之象,除了整改税制以增加财路,也要紧缩开支以杜绝靡费。每年的宫中灯会耗资甚巨,因而不得不缩小规制,略一应景而已。盛会取消,百官自可去东华门外的灯市与民同乐,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旧是一笑以应:“灯火璀璨不过是眼前之乐,国库充裕才是长远之福。三爷一意为国谋福,何过之有?” “就是,”少帝齐宏着簇新的一身通袖龙襕袍,衬着又拔高了一截的个头,更显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着,“往年看灯,那些个皇亲国戚阁老翰林挤着一屋子,害朕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今儿这样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着朕,自在极了,以后每年都该这么办。”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头顶戴着凤凰展翅八宝冠,脑后是吉鸾点翠满冠{L-End},脸面的大妆红是红白是白,灯景补子蟒衣遍勾彩丝,看起来整个是一团喜气。随后她移开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齐奢舀一舀手,“三爷快起来,坐,今天过节,咱们不叙国礼,只叙家礼。三爷从外头赶来冷得很吧?应习,去把刚那汤圆进一碗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她眼睇着齐奢在铺有皮坐褥的太师椅坐下,自个才端过了案上的茶盏抿一口,软饧饧地说:“本来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来观灯的,不过姐姐她今儿个本就有些凤体抱恙,只怕来楼上更受了风,三爷就明儿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慈庆宫,亲自向姐姐谢恩吧。” 在喜荷的预料之中,齐奢露出了诧异不解的表情,“谢恩?” “哦,是这么回事儿。”喜荷的笑面深沉却流畅,如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险河,“近来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说是三爷竟不顾朝廷尊严,同歌娼艺妓之流勾缠不清。本来这种恶意造谣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 过当此多事之秋,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所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三爷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馈。府里的世妃香寿我曾见过几次,觉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听说,特意给了恩典,将她抬籍收为小妹,名入王家族谱。有了这个身份,再加上寿妃的端丽贤淑,大堪扶做正妃。我们两宫商量过了,由我们姐俩替新娘子备嫁妆,皇帝亲自指婚,今年就风风光光地把喜事办了。王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那些个空穴来风之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视他。这男人在佛祖前给她的耻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齐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间翻滚着电闪雷鸣,“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复立正妃,似乎不妥。” “这就错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诘,“王爷给詹氏的名位是继妃,不过位同副妻,亲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晋世妃为正妃,亦无须洞房合卺之礼。” “更是大错特错,咱们不是‘晋’,而是‘娶’!香寿如今已不是王爷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闺女。迎娶人家的闺女,怎能不像像样样地办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赏着那人无计可施、任由拨弄的落魄,“怎么,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爷还觉得面子不够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齐宏巴巴地望着,一片天真质朴,“你可别枉费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齐奢面上的雷电泯灭于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惭愧,有劳太后、皇上为臣的私事费心。臣领旨,谢恩。” 还是个大孩子的齐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战,只欢欣地拍手,“恭贺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绝靡费’一项了,这一下可少赚了一大笔陪嫁,哈哈!” 这厢老监应习已趋身相近,自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他早在宫中的大小貂珰前跷起了脚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却从来是一副指东不往西的奴才相,窝着腰,勾着头,两眼不敢平视,“启禀太后、皇上、王爷,酉时已到。” “哦,”齐宏尽管兴奋难抑,亦严守着天子的威俄,沉着下令,“那就点灯吧。” 回音一般,城楼前震响了另一名太监的公鸭嗓,“点灯——” 伴着阵阵的鞭炮钟鸣,黑黢黢的大广场首先有一捧微光,随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条游龙形的灯街。龙尾甫现,已见又一条长龙飞兰流翠,熠熠地探出银须与黄爪。一刻间犹似千树星焰、万叠璇玑,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跃出了整整九尾彩龙。龙身皆由精美的灯盏而攒:鼓灯、宫灯、如意灯、料丝灯、彩漆灯、皮绢灯、堆墨灯、麦秸灯……倚在门楼前的齐宏如登天市、踩银河,兴高采烈地说不停。喜荷一边对爱子的评论含笑颔首,一边向身后的齐奢偏过脸道:“今年的灯会人气冷清、花灯稀少,但总觉得分外精彩。你说呢,三爷?” 齐奢的笑脸清漠侵骨,“太后觉得精彩,无非是因为花灯虽少,‘花样’却多。可惜转眼将至十八,当下的万般花样等时辰一到,也不免灯黑火瞎,一场虚空。” 喜荷轻滑瞳眸,眺望着禁苑的如梦光影,“正因为时辰有限,所以更应该趁着灯火通明时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灯黑火瞎之日,困顿网罗,无路无门。” “母后、皇叔,”齐宏从一旁抻过头来,“光在这高处瞧着也没什么趣,陪朕一块到灯街里去猜灯谜吧。” 于是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太后、皇帝、摄政王三人下楼行入灯市。一则则或以黄绫,或以黄纸贴于百灯上的谜,被天赋聪慧的齐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难猜也最应猜的却被他忽略:漫步于灯丛中的那对红男绿女彼此交换着笑容的人面,是谜面,说的话也全都是谜语。 灯火浮荡之中,穿越过紫禁城的光艳,一扑一朔地,显出了东宫太后王氏的容颜:雕饰尽去,出水芙蓉。夜来的寝殿,其余宫人都远远地候在丹墀下,唯独管事牌子吴染挨在旁边,正拉着一根细棉线为王氏绞面。 “恕奴才愚钝,还是不大明白。” “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说初一朝贺时,眼见西边对跛子三的态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边为人狠决刚毅,倘若发觉跛子三只为一勾栏女子就可以对她不理不问,那么又焉知来日,他不会为更好的什么,对她做出些更坏的什么?比方,把从我们王家手中夺走的政权,再从她儿子手里夺走?所以,西边一定会倒行逆施,接受我们的求助——或者说援手。我将摄政王那瘦马出身的世妃收为义妹,那么摄政王就不仅有个已故的王门母后,还将会多出个在世的王门妻子,母族与妻族之亲,虽欲斩草除根,但于情于理障碍重重。而我父亲与三哥,也会因作为摄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晋封而得以保全在内阁中摇摇欲坠的地位,婚礼的拨银筹款、勒派各省的报效传办,也会恢复我们王家的人脉和元气。西边把我们从悬崖上拉回,她自己也会在跛子三那儿多一注自保的筹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王门一族,复兴有望。” “只是万一摄政王拒不从命,那该如何?” “王公儿女婚嫁,无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为抉择指配,正大光明,他凭什么拒不从命?再说,跛子三所施行的财政改革乃是为民谋利,所触动的全是戚畹大户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赖于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胆子违抗三道圣谕,与两宫太后与皇帝公然决裂,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多半会险阻难行。跛子三是个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这桩指婚他当然不情愿,但一定会妥协。” 听毕,吴染叽叽一笑,“三老爷果然锦囊妙计。也就是说,西边从此与主子化敌为友?” 镜内的王氏将蝶翅一样的眼睫轻轻地合一下,再轻轻地张,就这样掀起了影响将波及数年外的,一场飓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十 十 正月十六日,齐奢回到了如园。青田一见他,喜得红上春风之面,抱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缠坐他身边,咭咭咯咯笑说个不住:上门贺节的都有哪一家贵族姬妾,怎样地装腔作势;养母段二姐和几名昔时姊妹进园厮见,怎样地百感交集;暮云和夫婿小赵说起自家首饰铺子的生意兴隆,又怎样对王爷千恩万谢;一人独处时,又写就了几张得意的劈窠大字、练就了几首失传的古谣。谈兴所致,当下就取了张饰玉漆绘的琵琶,合弦按调地唱与齐奢听。 齐奢拊掌称赞,末了,执起青田的手,淡然中见一丝萧索,“我有件事同你说。” 青田不虞有他,容光飞舞地,“你说。” 齐奢删繁就简一句:“两宫太后与皇上指婚,要我迎娶世妃香寿为正妃。” 仿若有什么骤然投入了青田澄澈的目光,使得那一泓秋水黯淡了下来。“指婚原属平常,以示恩酬。只是府中已有继妃娘娘身为正室,再娶王妃,将她如何安置?” “差就差在‘继’字上头,方才使人有隙可寻、大作文章。无可如何,只能将她算作是平妻,屈居正妃之下。” “这么说来你答允了?” 齐奢欠身向前坐了坐,“东西太后一向水火不容,你瞧她们却为了我的婚姻大事突然冰释前嫌、共同进退,就该知道,此事没有余地容我不允。” “为了什么?” “权力角逐,利益纠葛,总之一言难尽。”齐奢缩肩坐在那儿,牵住了青田腰下的一块双衡比目玫瑰佩,以拇指摩挲着,“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双唇一冰,被两根纤指轻揿住。 青田向着他低眸一笑,笑面平淡,“算了,不用解释,这世上谁不是各有掣肘?怀雅堂有怀雅堂的难处,紫禁城自然也有紫禁城的难处。你从没嫌我是怀雅堂的人,我又怎能嫌你是紫禁城的人?吉期定了吗?” 停了一停后,齐奢坦然而告:“今年年末,十月十九。” 青田望望他,就扣住了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了,别这样子。恩旨赐婚之荣,花烛好合之喜,要娶的又不是无盐谟母,我早听说过你那位寿妃娘娘绝世独立、倾国姿容,这是好事,脸拉这么长做什么?你瞧我,半路杀出这么一位又美貌、又青春、又尊贵的正妃二女夺夫,眼下新欢还没过门呢,爷就已经冲我这旧爱丧眉搭眼的,我不也好好的?” 一半真一半假的,惹出了齐奢满脸的苦笑,“不说这个了,你只需要知道,这桩婚事只是一桩交易,不会对你我间有任何影响,咱俩还是像现在一样,嗯?” 青田笑应:“嗯。” 齐奢抽出一手,拂过青田的颈与肩,“才你和我讲了许多新闻,这一段我倒也听了一则新闻。”他略一停,即语气平缓地分明道来,“说是京中一名妓,除籍随了一位富豪,却仍有许多昔年的相好时不时撩拨于她。其中有一位当世名士托人送了她一柄扇,据说是早年这名妓赠予他的,这扇上本画着一株柳,名士在旁加题了一首韩致光{L-End}的《咏柳》:‘裹风拖雨不自持,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相赠,便似观音手里时。’那名妓收到画扇,也在旁和诗一首,送还给名士,诗曰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L-End}名士看后感概万分,便传于一干挚友观赏,已成九城佳话。” 只听了头两句,青田已是面色不定,待听得齐奢说完,她的一张粉面早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起来:“你、你,三哥,你别生气。” 齐奢笑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生气了?” 青田朝他面上细觑一番,搓着两手垂下头,一段脖颈如柳条纤弱,“你既知道得这样详细,定知这人是谁。说起这潘鹤苒,脾气本就狷介,这几年在南边成了清议领袖,更加狂妄不羁。前年他北上,一到京就去怀雅堂找我,这才得知我被你接进如园的消息。我和他也算是旧相识,他是我第一位客人,那时我还是清倌,他做了我将近两年,从不像别的客人动手动脚猥亵于我,反教了我不少诗书之义、为人之理。后来他下江南开坛讲学,临行前跟我说,待我来日长成,他亦有所成就,一定娶我回家。我心中实是无意于他,只是经年所历的客人,只有这个潘鹤苒以君子之礼待我,又曾在许多难事上有恩于我,我一直把他看做兄长一般,心存感激。实话说,我虽跟了你,的确也有那孟浪之辈不死心的,可我从不加以理会,他们一次两次没了趣儿,也就不敢了。可偏偏潘鹤苒是个不怕死的,竟多次想方设法让人传递些旧物给我。那柄扇上的柳就是他教我画的,他那题诗虽借古人之口,意思可也彰明较著、十分露骨。我心中害怕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让你知晓,惹出一场祸事,便想着干脆给他一句回复,叫他绝了这个念头。几曾想这个人这几年闲云野鹤,愈发没了道理,竟把这东西拿给外人传看!真是对不起,反害你丢了颜面。” 齐奢的眼角已笑出两条轻浅的纹路,“你又哪只耳朵听见我丢了颜面?”他的指尖触到青田身上的碧蓝色提花明绸小袄,分明的经纬似起落交织的流丽生涯,“倌人从良复又下堂重堕风尘者,多如过江之鲫,就是因南来北往的放荡惯了,只把失节看得家常便饭一般,一旦独守闺中、寂寞难耐,由不得就要做出些事情来。所以一早就有那搬弄是非的,说你身为第一红人,门前向来是车马杂沓、冠盖如云,陡被拘进了深宅里怎能熬得住?迟早要闹出丑闻来,送我一顶大大的绿帽。如今见你跟了我这些时候,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已是惊诧万分,再见这首和诗,更是人人赞颂不已,都说你的这份气节和才情‘殆非风尘中人也’。” 青田两边颊上的红晕越泛越浓,“你这话当真?” “还不止这个呢。除了赞你的诗,好些个风雅之士还公开赞你的字卓绝群伦,有《黄庭》{L-End}笔意,找你的旧客搜寻墨宝。现在棋盘街上,‘段娘娘’早年的一张小字也能卖到上千两,洛阳纸贵。你只多写几幅,赶明儿爷若闹饥荒,只指着变卖你的字过活了。” “你就会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的字这两年真是精进不休,竟把我的比得像狗爬一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白天总不在,叫你自己去外头转转你也不去,天天就关在屋子里戏墨弄翰,我都怕你闷出病来。” 青田垂睫微笑,扣耳的水银青光精圆小珠 浮动着冰润的两点光,宁柔安详,“怎么会?每天练练字、想想你,我只觉得这颗心又安静又欢喜。可你要真怕我闷,你知道,我平日里闲着也喜欢画几笔,以前也师从过几位大家,可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画到现在总觉得力不从心,少个人点拨。” “这好办,回头我叫人从画院里挑个拔尖的画师进园来教你就是。” “又胡说,这园子哪里是男子随便出入的?我是想,你要是方便,就帮我选几个用笔严谨、画风清隽、擅长人物和山水的画师,我做了画就叫人送去给他们圈改,依着他们的评语习练,又方便又利索,岂不好?” 齐奢切切含笑,“好,依你就是。” “王爷,”但听得一声慢悠悠、清凌凌的娇呼,就见小婢莺枝走了进来,“禀王爷娘娘,酒宴已经备好。” 青田微愕,“酒宴?” 齐奢笑着向她上下看一看,“去换身喜欢的衣裳。” 片刻后挽手同出,坐了软轿向远心殿而来。殿前早已设下大案,齐奢与青田并身同坐,交杯换盏。张灯结彩的戏楼上,说书的女先生、变戏法的老者、耍剑的娘子、持檀板的歌姬……走马灯地轮番登场。直闹到三更鼓,又有班子抹脸开锣,连照花也亲自登台,班衣彩戏为主子献唱。青田醉意欢浓地依住了齐奢,拍着手大笑,“放赏!放赏!”于是金银锞子整笸箩整笸箩地撒去台面。紧跟着又涌起了滚滚烟花,一色色的九龙入云、凤舞吉祥炸开在半空,金的、紫的、绿的、红的……绚烂万色铺陈了漫天。 青田一个劲地笑,又被炮仗震动得眉目瑟缩,桃心髻两边的几股子碧玺流苏乱撞做一处……齐奢替她掩起双耳,也只知道笑。他所感到的,与其说是补偿了她过期的团圆,毋宁说是自身得到了补偿。这就是与其他任何女人相比,青田的不同之处:在她这儿——极度诡异地——他总能永不枯竭地付出,他自己正缺乏的那些。 这一对沉浸在无比美满中的爱侣无暇注意到,就在咫尺远近的地方有一双哀伤而怨怼的眼睛幽幽地盯视着他们,又幽幽地躲开。烟花一闪,打亮了那双眼睛和那张脸,那是一种扭曲的,甚至接近于可怖的表情,在幼烟一向沉静驯良的脸上一闪即逝。幼烟难以置信,没有一个人记得今天是萃意的周年祭日。就在一年前的这一天,萃意在绝望中一分分死去。她只死了一年,大家就全忘了她,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她们全都若无其事地欢笑着,好吧,她们是奴才,主子笑的时候她们就得笑,可那对笑得最欢的主子呢?他们一个是萃意痴痴爱过的王爷,一个是萃意深深恨过的段娘娘,他们承受了别人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居然眨眨眼就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幼烟咬着牙一转脸,偏看见三个丫头嬉笑着前来,正是每日里照顾猫儿在御的,打头的就是莺枝,把猫儿紧抱在怀里,磕下头脆声道:“在御给王爷、娘娘磕头拜年啦,祝王爷和娘娘福寿绵长。” 笑声,震天动地的笑声,所有人都在笑,连那只猫也眯缝着一只阴阴的独眼咧开嘴笑着。于是幼烟也忍住了泪涌,跟着笑起来。 深重的侯门内,绚丽的烟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但却永也照不见无处不在的,欢与悲。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十一 十一 时日飞过,朝有水东流、暮有日西沉,又已是一季的草长莺飞,人间芳菲如画。 画栋雕梁的摄政王府,花园中满是融融春意。翠竹枝、芭蕉叶、海棠花间,掩映着数座工细亭台、跨水游廊。廊上藻井炫耀,四面涂饰着彩画,廊外的水边丛丛木槿,菁菁芳草。 沿着草径行近了两位女子,一老一少。老一些的身着深黑色闪光衣裤,头梳得溜光,嘴皮子也是极利索的,字字厉亮道:“东宫太后认了娘娘你做妹子,娘娘就算是王家的女儿了,说来竟跟咱们王爷是姑表亲,这桩婚事就是亲上加亲。” 年轻的那位一袭叠纱的霞衣茜裙,素手分花拂柳,便露出了香寿的丽容,眉眼惊艳而神色黯淡,“怕是仇上加仇才对。” 姚奶妈两道粗眉一碰,“娘娘这副样子才叫人看着‘愁上加愁’!天下间最尊贵的两宫太后齐心合力帮衬娘娘,还有什么愁的?” “我愁她们不是‘齐心合力’,而是‘各怀鬼胎’。东宫要拿我稳固王家跟王爷的关系,西宫要拿我破坏王爷跟段氏的关系。这么一把两面光的刀,王爷难道会容其安眠卧榻之侧?” “娘娘又说这叫人听不懂的话。不过王爷也真是,放着我们娘娘冰清玉洁的不爱,非要睡在鸡窝里才舒坦。” 香寿顿时振容,“奶妈,说你多少遍了,再这么口无遮拦的,明儿就给你送回扬州老家去。” “我回了老家,娘娘一肚子心事可跟谁说去?”姚奶妈反稽一句,竟有些淌眼抹泪的光景,“府里各位嫔妃主子就算没个轰轰烈烈的娘家,再不济,谁还没个知冷知热的爷娘兄弟?只有我们娘娘,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冷得跟冰窖子似的北京城,王爷也不知道心疼,一撂这么多年,姥姥不疼舅舅不 爱,多少的难处心酸还不就我这老婆子知道?” “别说了,都怪咱们自己。”香寿挂耷了眼睑,盯着脚上一双红香色的鞋头在茵茵绿草间一探一探地向前,“奶妈?” “嗯?” “你——,见过那段氏没有?” 姚奶妈往眼上抹一把,“阿弥陀佛,我咋能见得着?不过我听好些人议论,说这姓段的是耗子精变的。” 香寿不屑一笑,“你们净会瞎编。” “真的!以前王爷屋里的幼烟就是现在她跟前的人,有时回府里来找晚晚那丫头说话,学得活灵活现的。” “哦,幼烟说那段氏生得怎样?” “哼,幼烟一直都为萃意之死愤愤不平,伺候那耗子精不过是被逼无奈,心里恨着哪,最看不惯她的,说是没一点儿规矩,生得再好也没用。” “谁问你规矩了,问你模样呢。” “嗐,能把王爷迷得颠三倒四的,自差不到哪里去。说是长长的眉、水水的眼、挺挺的鼻子、白白的脸面、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条……”朝香寿把眼珠滚两滚,陡地手一拍,“这么一说,倒活像是娘娘你。” 香寿正听得入神,这一下,却也“哧溜”笑了。 姚奶妈也笑着在香寿的背上拍两下,“别总愁眉苦脸的,难得老天开了眼,想一想,有多少乐事?就说两宫太后颁旨为娘娘备的妆奁,乖乖,三百六十台!听说吉日前就要往王府里发,连发三天才发得完。就是慈庆宫王太后当年嫁进宫做皇后,也就是这份排场了。到时候娘娘身穿十四层的大礼装,头戴王妃的宝冠,嵌的又是金、又是玉,压着红丝流苏盖头。王爷把盖头这么一挑,娘娘你再对着王爷这么含娇带羞地一笑,王爷立即就魂飞天外,什么‘缎’姑娘‘绸’姑娘、耗子精狐 狸精的,早一起丢到脑后去了。” 听着乳母天花乱坠的白日梦,香寿禁不住笑得愈加欢欣。 姚奶妈满目怜爱,将一片碎细的落花由香寿的发梢轻择下,“多这么笑笑,瞧瞧,比春花还美。有咱这张笑脸,那姓段的就是秋后的蚂蚱,没两天蹦跶啦。” 还说着,两三丈外的一座横桥上也出现了几位锦衣女子,是继妃詹氏与一位王嫔各领着侍婢们。香寿一见,忙跪拜如仪,“妾妃给娘娘问安。” 詹氏抬了抬手,身边的那位王嫔也对香寿安了福。詹氏仍一身的素色,赭石纱衣上暗挑了几支藤萝花纹,头上单一根镏金簪,手上也光光的就一枚绛纹戒指。她对香寿蔼然地笑着,“不必客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反过来称你这位正妃为娘娘,向你行礼了呢。” 香寿很是敬畏詹氏,只会羞怯地摇手。姚奶妈却大言不惭道:“那是,不光行礼,就连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事也要改为交由我们‘王妃娘娘’打理。” “奶妈……”香寿将姚奶妈推了一把,弯月髻上的钗头凤向着詹氏无风自动,“妾妃管教下人无方,娘娘勿罪。” 詹氏笑了一笑,自有种幽静娴雅的意态,“有什么可怪罪的?她说得很是。改日妹妹闲了到我这里坐一坐,凡百事情我也及早跟妹妹交代清楚,我这些年虽管着家,也不过丢下笆儿弄扫帚,总有一些不到的去处,等来日妹妹接手,怕是要比我细心老成呢。妹妹散着吧,我嫌这日头大,先回去歇着了。” 两拨人打了个擦肩,也就各行各路,走向了景色深处。再往深,自泻雪清溪、穿云石磴间,徐徐渺渺地先发出了一捧金簦草,再生出一弯芷兰,又一束清葛、紫芸……由其间经过的亦不复幽居赏春的贵族女眷,而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迢迢流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十二 十二 几声鶗鹓催残金谷之春,一夜东风落尽夭桃之色。春事已了,盛夏来临。 夏夜的几盏晚灯下,如园近香堂内风轮飒飒地转动着,送来莲香阵阵,四隅又镇着如意、葫芦等各样冰雕,蕴静生凉。尽管如此,齐奢进门时,还是带着一身呼之欲出的焦躁气息。 青田忙做手势止住满房的高声笑闹,单留下照花一人收整杯盘。齐奢一屁股塌进常坐的一把细藤软靠椅中,四面一扫,“怎么弄成这样?” 青田亦随之把堆了满炕满桌的布匹、撒了一床一地的果皮环扫一遍,含愧低笑道:“我头先说想再新做几身夏天的衣裳,孙管家下午就调了些料子来,我叫丫头们也一起看看,帮忙挑选挑选。若说内廷制衣局还真赶不上京城里几家大绸缎店,你就只瞧这慕华庄送来的料子,颜色时兴花样齐全,连倭国的雨缎都有十来种。” 齐奢无动于衷道:“倭缎?那可贵得很吧?” “不便宜。因为海禁,所有的倭产都是私贩来的,一匹二十两黄金。” “多少?” 青田的人正在兴头上,手就也抚在布料的匹头上,双瞳剪水,流光欲活,“自有人孝敬的,又不用你掏腰包。” 齐奢一听之下拔身而起,寒意逼人,“我说你成心的不是?我天天在外头推行新政,叫唤着‘上下一心共体时艰’,别人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先敢拿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做衣裳穿?你还不如直接上前门楼子给我一耳光呢!” 声色俱厉之下,青田抽紧了嘴角,“照花。”“娘娘?”一瞧情形不好,照花都已捧着半盘瓜子壳溜去了门口,闻唤又定脚。青田的音调风平浪静:“明儿一早,派人把这些衣料都给孙管家退回去,说我用不起。” 还未容她响应,就见王爷烦躁地大手一摆,“你下去!”照花蹲个福,忙不迭避走。 先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齐奢拖一步到青田跟前,恢复了常日的神色,“得了,跟你赔个不是。” 青田的脸上仍是层云堆积、阴黯无晴,“你有什么不是?不是都在我身上,您的泱泱大国全是我一个人穿穷的。” 齐奢不以为意地做个笑,“我今儿跟工部置了一肚子气,这不,回来一撞着你,就撒你头上了。” 青田心存棱角地撇撇嘴,“反正这些日子爷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动不动就跟吃了枪药子儿似的,还不是喜事临近,一瞧见我这败兴之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齐奢直比先前还要暴跳如雷,“我本就为这事儿烦心,你还故意拿话堵我?” 见他气得面如金纸,青田心一揪,手就忙揪拢他半幅袖,柔牵轻扯,“不过随口说说,瞧你,哪里就真急了?” 齐奢竖起另一手将脸连抹几抹,架高眉棱骨呼口气。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再婚,对他的困扰不过是政治上的棘手,但对青田则不可同日而语。在那计划好的一天,他得像穿一件杀手的夜行衣一般,穿起皇室新郎的全套礼服,明火执仗地在她心间行凶。而现在,这念头就在他自个的心间行凶。他觉得难受极了,勾下头,低低地就着青田,“今儿怪我不好,你这么乐呵呵的,全被我搅了。这么着,明儿不六月初一吗?草桥那儿碧霞元君娘娘庙开庙市,你去逛逛。我瞧你最近气也不顺,想是太久不出门憋坏了。” 青田懒融融一笑,把指尖沿着他窄窄的袖筒潜进去,摩挲着一段筋骨分明的手腕,“我不去,光天化日招摇过市,白给你惹话柄。” “去吧,都好几个月了,归里包堆就去万元胡同看过一场戏、孟太太那儿打过一回雀儿牌,出门散散去吧。京城里各家深闺内眷都在这一天外出拜庙,你也凑个热闹,只叫侍卫们扮作普通家丁,也不用清道,看看街市繁华。” “还是不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齐奢反攥了她的手臂,一一勾画,“我说说你听听:就说这一天,娘娘庙里摩肩擦踵,皆是进香朝顶之人。忽见一班一式簇新青缎褂子、薄底快靴的家人,支伞的支伞、抱席的抱席、捧茶具的捧茶具、提食盒的提食盒……又见一班各色丽人拥轿而来。于是大家纷纷琢磨,好派头,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出行?这时候,你就把轿帘一掀,款款下轿。嘿,众人立时炸了锅了。人间哪有这么美的女子?分明是碧霞元君显圣!你就看一窝蜂地全拥出来,扔下庙里的假娘娘,拜你这位真娘娘。” 一番声情并茂把青田引得是笑不能抑,转瞬之间,她眼中却又闪出异样的浮亮,“我真不懂事儿,你在外头多少的难处,回来我不哄着你,反要你来哄我。” 齐奢带笑把她朝怀里搂入,嘴贴着耳根往下滑,“那才是你的懂事儿呢。话说我天天对着的一帮人,有需要我算计的、需要我防备的、需要我笼络的、需要我摆谱的,就是没有需要我涎皮赖脸哄着的。爷这一身独步天下的哄人功夫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是直到遇上了姑娘你,才如渴龙得水、千里马遇伯乐。所以求求您了,千万得让我哄着您。” 青田更笑得将他连连捶打,齐奢却只在找寻所说出的笑话掉去哪里似的,在她那一截白得欺霜赛雪的脖颈上轻擦着唇、髭须、滚热的鼻息;又因来回地寻不到,鼻子就猎狗般耸嗅起来,有些许的紊乱,随后就跌跌搡搡地往前扑住了她。 青田在小腹上感到个硬疙瘩,令她全身软麻,腰眼下却撞上另一件硬物。她忙一偏,快手扶稳了什么,“慢着些,明儿还要给人退回去呢,再弄坏喽。” 齐奢抬高半寸眼帘,见被自己的腿根紧抵在大理石案边的青田酡红扫腮,晃悠悠地沉着睫,将案上的八角烛托远远推开,护住所码放的十来轴布匹。他用下巴指了指,“这些都是你挑中的?” “嗯。” “得多少钱哪?” “黄金 二三百两吧。”戴着枚琉璃彩小戒指的右手滑向衣料,眷眷不舍。 齐奢笑起来,横手往青田的秀额一抚,“留下吧,段小囡写几幅字也卖得出二三百黄金了,这点儿钱你三哥我还出得起。不过就先别裁衣裳了,压箱底放一放,过了这阵子再说。” 青田登时大喜过望,却单是小小地一笑,“三哥说是,我敢说个不吗?” “嘿,你还真老实不客气,一点儿都不推辞,说让留下就留下?” “真喜欢嘛,”手指横掠而过,指缝间便有金翠流闪,“你瞧瞧,多漂亮……” “唔,漂亮漂亮。”眼睛根本没在衣料上,而在青田耀熠着容光的面容上,手跟着就摸去她腰间拉拉拽拽,嘴里毛躁地嘟囔着:“我说你今儿这汗巾子打的是个什么扣?怎么这么——嘶——” “哎,别扯啊,别——,不许扯,不许用扯的!我,呀!裙子!裙子都被你扯烂啦!” “再做、再做,这不才新买的料子吗?” “那不且穿不上吗?” “你就这一条裙子?” “这条是我最喜欢的!” “你最喜欢的不是昨天那条?” “现在我最喜欢明天那条!” …… 一片段、一片段迁延旋浮的时光过去,本就一团糟的小厅更加地一团糟:喜字、寿字、牡丹、芍药、竹子、松萝、流云、海水、妆花、堆花、起花、暗花、团花、整枝花、折枝花、独棵花、皮球花……层层叠叠的纹饰与花色滚翻错杂,地板的每一寸都铺满了贵比黄金的衣料。半裹半开在其间的,却是两具除了汗湿的皮肤,什么也没穿的人体;看似一动不动,但又在相依相合的微妙处,有些极绵密的磨缠。 这是在男与女间,当喷薄的欲望离去后,鲜有能留下的、同样的温柔和眷恋。 第二天,齐奢就叫管家安排了便装番役,将青田护送至右安门外的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是天仙玉女,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俗称为泰山娘娘,神府就称娘娘庙。京城中的娘娘庙分为东西南北数顶,草桥这一处称为中顶,香火最盛。这两年青田鲜少出门,自是贪看人间世情。不知不觉间,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香轿就来到了元君庙的山门外。辕马车轿早已挤满,到处是华贵的绣户之女,艳妆丽服、飘飘冉冉。 人欢马叫的声势鼎沸中,忽一阵骤静,又一阵嗡嗡骚动。原来是京中的一干闲散文人聚在高处拿石块垫了脚,既不为朝顶也不为赴会,只为偷窥各家女眷的姿色容貌。遇到美的就赞为神仙,看到丑的就贬为魑魅,高丽纸扇纵横捭阖,皆做了品评真才的考官。熙来攘往中,有两家小姐算得上是殊姿绝色,一位艳,一位秀,众人争执不定,为公平起见,只一做榜眼一做探花,将状元之位虚席以待。 这时见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夫人在众多仆婢间姗姗而至:头戴赤金的碎宝花冠,身着胭脂色的闪珠长衣、乳白纱裙,腰系一色的乳白鸾绦,掐出好一段楚腰风流、体态纤秾,却不见妖娆,只好似一樽观音手中的掐腰净瓶,瓶中的净露就是一双盈盈流眸,目光洒向谁,谁便立地忘俗。环肥燕瘦的女子之美在这一刻成了绝对,等同于一份无尚权力的无尚美丽,将每一个凡夫俗子生杀予夺、北面称臣。娘娘庙外的众儿郎再无异议,齐声赞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L-End}鼎甲已全,这就是今日花榜的状元了!” 于是两边夹道的高处,“状元”“状元”的不绝于耳。一位正由神殿内跨出的小妇人听到,不觉向着身畔失笑道:“怎么有这许多人认得你是状元吗?” 阳光由殿顶的挑檐射下,照亮了其后出现的那张脸:楚楚玉面,龙章凤姿——乔运则微微地笑了。他抖开手中的桃丝竹洒银扇,替妻子张蕊娇遮挡住当头烈日,“小傻瓜,此状元非彼状元,这是一班浮浪子弟在那里品评各家士女、斗色决艳呢。瞧,那才是他们口中的‘状元’。” 夫妻俩齐齐望向众人瞩目之处,只见十来位苗条秀丽的婢女前呼后拥着,当中一名小婢怀抱一只极醒目的雪白硕大的独眼波斯猫,走在她们前头的贵妇却似因听到了轻薄之言而不耐聒噪,一手将一柄绢扇遮在了额前,宛如封印起一篇才子的巨文般,隐匿了美人的容颜。 被吊起胃口的张蕊娇扯着丈夫立定,一派天真烂漫的笑。乔运则的神情却遏然间古怪,一切杂响都渺茫了起来,他只听到自个的心跳,轰隆!轰隆!在胸口内狂撞,直到肩头也被谁撞了一把,“说你呢,没长眼睛?让开!”——是替那贵妇清道的护卫。 张蕊娇贵为尚书千金,见丈夫受此蛮行,不由得发作起来。张家三五个膀圆腰粗的随从也立马上前,不甘示弱地同来推搡,“干什么?冲撞了我们姑爷小姐,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两边家人眼看已吵做一处,连那只白猫也亮出了爪牙“呼呼”地嘶叫着,那贵妇的右手一动,手上的镂金护甲闪现出几道匝天匝地的冷光,就在乔运则的注视下,移开了脸前的月圆团扇。周围还充斥着“状元”之声,神庙的门槛前,男状元一瞬不瞬地盯着女状元,女状元则把整个的自己,睁做了扇后的一双眼。 …… 眼睫绒绒,眼波弯弯,笑成了这般,自也惹出了他人的悠悠笑面。 “瞧,我说你是憋得吧,出趟门果然不一样。”红烛曳曳中,齐奢一壁在几个侍女间揩手拭面,一壁望着青田发笑,又冲她递来鼻前的一根糟雀舌连连地摇头,“你自己吃,我吃过了。” 青田收回筷子,手肘支在花梨小食案上,把筷头在门齿上咬一咬,“我今儿上庙里碰见了一个人。” “嗯?”含笑静听。 青田还那么一直笑着,眼睐齐奢,唤另一个名:“乔、运、 则。” 齐奢怔一下,又向她面上细瞧了两眼,冷冷一笑,跨出大大的两步捞过盏冷茶仰脖子一灌,在口内大漱一通,“呸”地往地下的珐琅唾盂里一喷。腰也不肯弯半寸,水竟不曾溅出来多少,概因一张脸已直接拉到了地面。 把对方气成这般,青田自己倒更笑得双眼发光,“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感受啊?” “还能什么感受啊?”他脖子一梗,相隔一丈冷乜而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L-End}。原以为你对状元郎该是避之三舍,如今看来竟是记吃不记打。瞅你那张脸,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打远瞅还以为在御叼条小银鱼儿呢。” 青田星眼朦胧,将双箸两边一挥,就魔杖似的挥散了左右之人,笑却魔障似的粘在她脸上不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来:“没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跟那个人,可以那么单纯、快乐,也是我在那一座人间地狱里仅有的单纯和快乐。但后来,一夜间什么都变了,那么多年唯一撑着我一点点儿往下挨的东西,全没了,所有记忆里的快乐都变成了痛苦,曾经的越快乐,到眼跟前就越痛苦,那个人把我过去的所有年头,每一天、每时每刻,全毁了。然后,你来了。” 她轻脚下了榻,向着他,一步步走近,“同你在一起,我很少想过去的事,想不起来,也不愿想。但我知道那些事永远在,假如有天我再遇上那个人,就会一股脑地全想起。今天,我看见了他,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张家小姐,我看着他们两个,突然觉得好像是看着我自个和他——当年的我和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与情,真的一下子,一丝不差统统都想起来了。但古怪得很,我的心在那些个过去之中居然不疼,半点儿也不疼。我早同你说过,乔运则这个人对我来说已成陌路人,而一直待在我脑袋里那个——”青田拿指尖往自己的额角一戳,之后打开手,笑笑地环去了齐奢腰际,双瞳烨熠地仰迎着他,“三哥,有你护着我,他再也不能伤着我了。”她低头拱进他心窝,合起眼低笑,“真的全好了,连个疤也没留下。” 经历了长长的沉默,齐奢将双眼眨动了几下,在上头淡淡道:“段、青、田,女人但凡长了你这猫叼小银鱼儿的笑脸,男人一见,多半也就丢盔卸甲了,再加上你这‘狗掀门帘——靠的就是一张嘴’这功夫!”品评地一咂摸,举起一根手指来回摆动一下,“下回爷再挂帅出征,什么连弩营神机营统统不带,就带上你,哎,往阵前这么一放,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青田又是笑又是顿足,“人家跟你掏心窝子说话,你倒猫啊狗的奚落我。” 齐奢终是伸臂搂抱了她,无声而笑,心中充满难言的感动欣喜。恰因难言,便不言,唯好整以暇地四面一扫,“说起猫啊狗的,在御这厮哪里去了?” “谁知道,吃完食儿就不见影了。”青田脱出了齐奢的环抱,且行且唤,“在御,在御,快出来,你三爷爷找你。” 三爷爷负手于后,不怒自威,“在御,在御,胖厮?” 青田回首抗议:“在御不胖!” “肚子都擦地了,还不胖?!” “那是毛长!毛长!” “还说呢,我现在成天一身猫毛。今儿早上吃饭,羊肉盆里居然还有一根,哪天非给爷药死不可。” “谁让你没事儿老凶我们,没再尿一泡给你就不错了。在御?” 从里间转到外间,找了整整一大圈,方听得一根骄娇二气十足的细音翩然相应:“喵——” 齐奢耳一偏,“院子。” 二人下到凉风习习的前院中,浓荫华盖的树下支着乘凉的枕榻,榻上幽光一点。 “嘿,您还真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齐奢说话就走到榻边一把扽住猫尾巴朝外拖一尺,给自己腾出了地方,就斜身上床。 青田也侧身在床畔坐下,三分气七分笑,“你瞧,你又折腾它,自打把我哄到手,一见我们在御就一副后爹脸。” “胡说八道。”齐奢斜乜着猫儿,把手在席上拍一拍,“在御,过来,行了,就跟这儿,不许舔我嘴,听见没有?站好,就跟这儿。哎,我问你,三爷爷我待你怎么样?当着你亲主子的面儿,你大大方方说句良心话。啊,你看看,就你脖子底下这小金铃,过端午节我专叫人给你新打的,还刻着你名字呢,全京城的猫,甭说猫,就狗啊马啊的,把你认识的统统叫来,问问,谁有这份荣耀气派?你再想想,我上个月是不是还送了你一套银餐具?那银碟子底下还——不许舔我嘴!走开,走开,远点儿,再远点儿!不、许、舔、我、嘴!”接着他把恶狠狠点在猫鼻子前的手一划,向着青田伸过来,“你过来叫三哥哥亲个嘴儿。” 青田还笑不可抑,已被齐奢拉倒在竹床上,温热地在嘴唇上挨一挨。 溶溶夜色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有碎碎的蝉鸣被风播下,生长出繁茂的安逸来。就着对竹枕、并头而卧的一对爱侣,其目光皆如琥珀映彻。过得片刻,齐奢忽将右手往心口处拍拍,又同左手摁合,幕天高举着晃动两下。 青田在枕上微微地偏过头,凝望他侧脸的线条在星辉下划出山峦的雄俊起伏,“你做什么?” 齐奢仍那样,眼含宁和的笑意,直直同星空对视着,“还愿。” 她笑了,拉过他一条手臂一绕,就把自己塞进这胸怀。卧在另一头的在御惬意地摇一摇项上金铃,眼睛一眯,小小的一点烁亮。 而在之上的极其高远处则有亿万的小小的烁亮,在眨巴着鸟瞰这庭院中凉榻上的一男一女和一尾猫。是离得太高太远,远去了另一个世界,仿如瞰于书中文字上的无穷尽的阅读之眼,眼中的光芒皆晶莹而良善,是粒粒长有着心的星,盼望着所见的这一丝触不可及的、微渺的幸福,可以长久些。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十三 十三 眠猧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杪,虫息阶沿。 星光熄灭时,宿雾开,长梦犹萦。小贩沿街叫卖着篮中的通草花、生发油,晨曦的声音从这一座豪庭传到下一处华宅,传入了一面绣锦珠绫帘。 帘后的一人骤然惊起,米粒大的汗珠由腮边滚落。 “姑爷醒了?”帘外是清稚的一则女声。 乔运则“嗯”一下,见妻子张蕊娇并不在枕畔,就抬开两腿放下床,痴痴地呆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即便睡去,他在睡梦中也重历着昨日的一切:神庙之外,喧嚣与狂乱,唯一清晰的就是“状元”两个字。他灵魂出窍地盯着她,血液在汩汩地滚沸。她的表情亦有措手不及的颠覆,但只一怔之间,就眉宇惺忪地一笑,移开了双眸,轻摇着团扇跨入殿门。她的护卫将他一把推开,而她,再不曾回首一顾,甚至连她的猫也没有向他回一回头。 但他却一遍遍回顾着这一幕,几根纤长的指似洪荒里的初民,朦胧而本能地向颈下摸来。 随即乔运则就骇跳了而起,将小鬟捧上的茶盘一撞而翻,“我的坠子呢?!我颈上的坠子呢?!” 小鬟被唬得一愣,“不、不知道啊,许是姑娘替姑爷收在哪儿了。” “你姑娘呢?” “后院花园。” 乔运则随手扯过件衣裳胡乱穿起,向外面奔去。 外面,日头仍未出,天却已尽亮。砌着虎皮石的白墙圈起了大片的寂静,一株夹竹桃树下,立着一袭浅桃色裙褂,披着荷粉半臂的张蕊娇。花钿不整,云髻半偏。 乔运则气息凌乱地赶来她面前,有什么即将夺口,却只儒雅地笑一笑,“怎么起得这么早?” 张蕊娇不睬不应,扑去了身上的落花。 乔运则抬手掠过她鬓边一支白如割脂的玉簪,仍是笑,“蕊儿,我问你,你可见过我那条坠子?” 这一问,令纯圆的一对眼直向他瞪来,眼下堆砌着两团乌青,似是一夜无眠。须臾,张蕊娇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冰凉一声道:“我把它扔了。” 乔运则一下子面色似灰,“什么?” 她别转了眼目,“我趁昨夜里你睡着,拿剪子剪断了丝绳,拿去扔了。” 有几条青筋在乔运则的脸上激凸而起,人却是款款依 然的,“为什么?” 张蕊娇又向他掷来一瞥,满目寒怨,“从来爹爹就把我当做小孩子一般,你也当我是小孩子吗?昨天在娘娘庙遇见的那位贵妇,你一瞧见她就全忘了我还在身边,她都走出了那么远,我再三叫你,你才回过神来。虽然你同她谁也没说半句话,可我看得出,你们俩一定早就相识。你昨夜里做梦,手一直捏住那坠子不放。以前你跟我说,这坠子是你亡母的遗物,我看不尽然,只怕是你这位意中人昔日赠你的定情表记,只可惜人家不知嫁与了哪位王爵贵戚,对你倒是平常得紧,半分也不搭理。‘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到这个肯节上,乔运则反而声色平静了起来,很大方地一笑,“蕊儿,我昨日说不认识那女子,确实是假的,我不该骗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说实话,那女子其实是京中的一位小班倌人,有一次我陪爹爹应酬,她仿佛是祝一庆祝大人叫的条子,我们在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她是何时赎身嫁人,也许就是祝大人新纳的妾室也说不准。我一时没认出,只觉那女子面善不已,所以才多盯着看了一会子。她想来也对我有些印象,却不好意思开口相认,也就一笑而过。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和爹爹叫条子侑酒,可都是官场酬酢没法子的事儿,说出来怕惹你多心,就只推说不认识。至于那坠子,的的确确是我母亲的遗物,跟其他不相干的,你还了我吧。” 张蕊娇背转过半边身子,嘿然一叹:“若说是什么倌人,那可就更讲得通了。竟不是祝伯伯,多是你自己在秦楼楚馆欠下的风流账,背着我,只和那美貌粉头谈情说爱去了。” 乔运则俯腰对住她的脸,一副委心贴耳之态,“蕊儿,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与你争论。只是你细想想,一来,我若真是那种浪荡狂徒,竟和娼妇粉头交结鬼混,爹爹岂肯把你许配与我?二来,我自和你做亲,何曾有过一夜半夜在外宿夜之举?你不放心我,也该放心自己的父亲,我出门应酬都是跟着爹爹,他老人家这么疼你,难道竟肯让自己的女婿嫖宿娼馆?三来,就算如你所说,我和那倌人有什么不清不楚之事,你瞧她仆婢成群、珠翠围绕,这样一位贵妇,昔年为妓时也必定是缠头万千,手里什么样的珍奇珠宝没有,会拿那样一块几文钱也不值的假玉顽石送人?蕊儿,我真与那女子毫无沾染,那坠子也真是我母亲的 遗物。你也晓得我幼时家贫,母亲买不起好的,就只买了件赝品与我,希望保佑她孩儿平安吉顺。她去世得早,我就一直把这坠子贴身藏戴,算是寄托哀思,随时念着我母亲的这一片慈心,哪里是你说的什么‘定情表记’?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听了这一席温存在理的劝慰,一份怀疑早化为乌有,张蕊娇愣愣地望住乔运则,眼含泪晕。 乔运则一笑,把她圈入了胸怀,“蕊儿,我知道你这样发急全出自对我的一片真情,我心里很是感动,却也心疼你,以后可莫要胡乱猜疑了。我心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故世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你。我同你保证,以后就算是为了你好,我也再不会瞒你骗你,反正我也不善说谎,让你一眼就识破了。” 泪水沿着张蕊娇的芙蓉面儿滚滚而下,好一时,方才渐成抽噎,“对不起,相公对不起,都怪我小性儿,这可怎么办?我真把婆婆留给你的那坠子丢掉了……” 乔运则终于显露出真真切切的焦灼,声音都有些发沙发哑:“你丢去哪里了?” 张蕊娇泪流如注,久久之后,才将下巴向着哪里偏一偏。乔运则顺目而望,望见了远处的荷塘,浩浩的绿水与红莲蜇痛他的眼。 他回目注视着张蕊娇,她哭得珠泪琳琅,下唇扣着一点虎牙的尖。这一霎,他体内腾起了难以压制的冲动,想伸出手活活地扼死她。于是他的十根手指就抽搐着、痉挛着,爬上了她的脖颈。 “姑爷!” 仿佛是当头棒喝,喝出人一手凉汗。乔运则迷朦地拧过头,小鬟踏着后门的门槛,招着白绸袖,“姑爷,老爷催你呢!” 太阳升起了,真实而刺热地照在背脊上。乔运则重新转回了脸,两手往下滑两寸,轻放在张蕊娇的肩上,“别哭了蕊儿,丢了就算了,若为了这个叫你伤心,我可要加倍伤心了。好了,我该去值房了,你好好的,别哭了啊。” 他背转身,虚飘飘地走向前,几乎不能够相信,就这样没了,什么都没了。他一生都像是在地下爬行的畜生,仅有的为人的时光,那恣意奔放的、纯真而欢乐的、始终紧贴他心口的时光,就这样,什么也不剩了。 乔运则又一次追忆起神殿前青田最后望向他的眼光,那样地粲然而冷漠,好像头顶这骄阳,投一缕万物之光,在一个乞丐的身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八章 贺新郎_十四 十四 欢情之薄,多因风之恶。春之和风、夏之熏风、秋之金风皆已吹去,最终吹来了冬之朔风。十月围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吹得寒哇哇的,但这个月却是皇城根今年最热络的时节,京师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着一桩盛事:皇叔父摄政王与母后皇太后义妹的大婚典礼。 齐奢自己虽再三申明“物力艰难,事宜从俭”,但上有两位太后和皇帝的特别加恩,下有各高官大僚们的用心承办,其隆重程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由钦天监所择定的吉日为十月十九,已入籍王家的香寿则在九月就移居王家的大学士府。正日前接连数天,府中上百个身着红缎喜服的校尉抬着上百台绑有黄缎子的彩亭,依序装着金、银、玉器、首饰、卧具、文玩、绸缎、皮毛、箱笼、被褥等,在一色绣花短褂差役的布防下,源源不断地发往摄政王府。沿途万人空巷,都扒肩吐舌头地争看王妃的妆奁。 到得十八日,仪式正式启动。寅初,丹陛大乐,正副二使臣一捧册、一捧宝,先喊一声“请王妃的驾”,就在由王正廷所率的王门满族的恭迎下,由铺着百丈红毯的府邸正门步入。正使宣读内阁所拟的金字玉版的一篇四六文,正式册封王氏女香寿为王妃,再由副使授受金宝。四位年轻的结发一品命妇亲自替香寿上头上妆,打水粉、上胭脂、描黛眉、勾樱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同心髻上压九翚四凤冠,冠上嵌着孔雀石、芙蓉石、猫眼石、紫水晶、玉髓、翡翠、珊瑚……诸色宝石,另戴花钗九束,博鬓二,钿九,抹额垂下九束滴珠,每束各以金线穿缀无暇珍珠十一颗。身上的吉服最内层为贴身素绡,次为四合纹暗花长衣,再次为四出纹、七珍纹、八宝纹……最外一层是广绫大袖的赤翟衣,小轮花底织九对翟鸟,褾、襈、裾红底织金色小云龙,深青蔽膝,外罩金线缂丝龙凤同和云肩,蹙金四色翟纹霞帔,垂金结红宝缨络。腰间的玉革带以青绮包裱,描“百事大吉祥如意”七字不断头花样,盘绣榴开百子,上饰玉饰十件、金饰四件,青绮副带一,五彩大绶一,小绶三,山玄玉佩两副。足上是青色描金舄,每舄大珠六颗。礼服的尾摆曳地六尺,绣鸳鸯成双,缀米珠三百六十粒。 一切装扮停当,香寿望向紫金大镜中的自己,只能由覆面的珍珠帘下恍然看到一条彩光流溢、令人不可逼视的飘飘仙影。人却是重的,被衣饰压得几不能移步。命妇们将她由 绣墩上缓缓扶起,在叮叮当当珠玉相撞的环佩声中,她听到了奶妈姚氏的低声啜泣,而后她感到了她的手——姚奶妈自一位命妇手中几乎是抢过了那百子九凤的红缎子盖头,踮起脚,亲手覆起了香寿。 交十九子正,香寿入摄政王府,与同样一身金玉的齐奢相对九叩,拜天地、拜祖宗、拜寿星,而后香寿独拜灶君,象征着掌管主妇天职。文武百官瞻礼恭襄的环节至此结束,再下来,就是由喜婆们于洞房内祝唱,无涉公众了。 而当摄政王府的喜事转入幕后时,其亲家王氏一族也有一场喜事在幕后进行着。四处挂满了红绸、红花的宅邸中,王门三子王正廷却坐在一间灰扑扑的小屋内,人倒是显得精神奕奕。他左手里托着一碗蛋羹,右手持勺向前递送,“父亲,王家自此转危为安。目前的局势,虽仍是摄政王只手遮天,可儿子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反转乾坤、重振家声。父亲过奖,儿子定为王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过是歪在一张大椅上的王却钊,两手因中风而鸡爪一样地勾蜷着,口不能言,涎水滚滚,把被硬塞入的食物又蠕出,在枯乱的白须上顺流而下,是一出日落江河的英雄迟暮。 嘈杂的、喜庆的夜,次第平息。泡子河河水的清光粼粼流漾,河边的如园只剩下永夜灯的点点细光,十里芙蕖也已成残荷败叶,在风中发出簌簌的低鸣。 卧室的南窗大炕下,西洋自鸣钟敲过了三响,时至丑初,青田仍怔怔地以手支颐,还是不能睡。她望着眼前仅有的一支残烛,想象着齐奢大婚喜房内盛放合卺酒的案上那副成双成对的大油灯,灯油里加了蜜,祝愿新人“蜜里调油”。世上的姻缘原如此,有的,是人们倾举国之力来促成,有的则是倾举国之力来拆散,至于其间当事者的意愿仅是这巨力前的螳臂挡车而已。而青田实在不确定,齐奢愿意把这个需要一手紧握她、一手紧撑住巨轮的既乏雅观又缺趣味的挑战玩多久,也许是厌,也许是倦,也许单单是年月深处的一丝丝痒,就会令他幡然悔悟地松开手,剩下她一个被迎面而来的滚滚巨轮碾轧做粉尘。还有更可怕的,是在他来不及松手前,就会被一块卷进来。每当想起“以后”这个词,青田就会不寒而栗。解决这困扰,过去的生活教给她过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不想”。宛如明知道一扇门后什么也没有,那就收回已触碰到门扉的好奇之手 。 青田收回了思绪,可门扉还是“咿呀”一声地打开。她一震,举目而望,愣住了。 “你,你——” 从黑不见底的夜影里,齐奢的脸渐渐浮起在烛光边缘,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一抹笑。 似乎是自惭于独守孤灯的凄凉景况,青田忙将颊上的泪痕一蹭,语调中竟带着些许生气的意味:“你怎么回来了?” 他只穿着件素净的回纹常服,连束腰亦只是一带银鼠色丝绦,拨了拨袍襟反身而坐,很不以为然,“跟往常一样,外头的事情应付完了,就回来。” 青田朝摆在槅上的小钟一瞥,“这个时候,你、你都还没——”双唇连连嘟起几次,才半尴不尬地说出,“洞房吧?” 齐奢眼内的隐约笑意已昭然若揭,“爷洞房要多久,你不知道?” 青田先窘,复惊,“那你就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那儿?!” 齐奢轻轻一叹:“你要说,我把她一人扔那儿,比把你一人扔这儿更让你觉得伤心难受,我二话不说,立马这就掉头回去。” 这是一张被烛火分作了两半的脸,远离她的那一半,阴沉沉的,挨着她的却是这又金、又暖的一半。青田朝齐奢直瞅了一时,就向前圈住他脖颈,把自己藏进他的颈窝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记起了小时候刚被卖进怀雅堂的时节,每天一有空就会傻呆呆地扒在窗后,把如织的人流从这头望到那头,期待娘会回来再把她带走。娘当然没回来。可假如她回来,青田知道,她就会是眼下这般感受。 齐奢能觉出怀里的青田在瑟瑟打抖,他腾出一手扯过叠放在炕头的绒毯裹住她。她这份太多太大太根深蒂固的飘蓬无依,他能领会,却不知该怎样抚慰。只好不说话,单这么静静地抱着她,抱了又抱。 青花釉里红的烛台上,细蜡掉下了泪珠,一转眼就结成块垒,再一转眼,烛台上就已幻化为一支烨烨粗烛,烧到只剩下半指长。 烛下的粉壁,是一张由四柄镶玉如意镇压着四角、大片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遍撒中央的婚床,床边坐着位新娘。缎喜帕沉沉地垂在她脸前,像一片随时会坠落,但又永不坠落的时间,时间在更漏里滴答滴答,全滴在她端庄双手所交放的地方。就在这膝面上的一小块,描龙绣凤、牵金坠玉的十四层皇家喜服,从第一层,湿透到最后一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一 一 才见垂杨柳,回首麦又黄。蝉声犹未绝,大雁已成行。 京内外对十月份皇叔父摄政王婚礼大典的热议还未消散,挥手间新一年又至。而这一年,热议愈盛,皆围绕着另一桩婚事:少帝齐宏大婚。 开了年,齐宏已满十五,明年十六岁大婚亲政。朝中去年就已颁下了由摄政王会同工部堂官——?王家三子王正廷共同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诏旨,内务库也开出了单子列明筹办大婚诸事,依次进行起来。万事俱备,独缺一位皇后。 自立国以来,除太子妃晋位外,虽每次册后均有“特选”,但所选出的皇后无一例外出自王家,就连摄政王新续的正妃尽管为抬籍,亦算是王家之女。但众人见婚礼过后,摄政王竟毫不顾及母后皇太后王氏的面子,只把府中的新房一撂脑后,仍是每日一离宫就我行我素地直奔如园,已知时移世易,私下纷纷揣测说摄政王好容易削平大乱,取缔了外戚专政,虽自身被迫与王家联姻,可想来断不容紫禁城内再多出一位王皇后,故此这一回册后特选的单子里纵也列出了王却钊的两位孙女,却必定中选无望。因此,各高门望族无不摩拳擦掌,期盼着有女成凤、荣耀家门。而最终的择定权,自是在摄政王手中。 这样一来,如园成日里其门如市,许多原不屑与青田走动的世家夫人也来联络感情,闲谈间只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家女儿如何如何地端庄稳重,如何如何地德容并茂,更有家道中落的贵族甚至不惜亲把小姐带出来亮相钻营。青田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自是应对得体,可一旦与齐奢背人私语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大肆嘲弄起来: “亏她还是位侯府夫人,竟拉下脸叫女儿当着我面儿鼓琴,我瞧那小姐羞得没地躲没地藏的,赶紧拦住。真不是我嘴毒,我瞧这些人的架势真像是来卖闺女的,合着我就是那老鸨子挑粉头呢。” 齐奢哈哈大笑,“将来的中宫皇后都被你说做是粉头,你这张嘴还不毒?” 青田嘻嘻而笑,搂了他颈子,“事情是她们自个做出来的,倒怪我说。” “那你到底有没有相中谁家的女儿?” “罢罢,你可别问我,我什么也不敢说。回头小皇帝若知道这皇后是他叔父听了个鸨子的主意替他挑来的,怕不要扒了叔父的裤子当庭杖责打屁股呢。” 齐奢更是笑得一把捉过了青田,手就往她贴身的锦裤上拽去,“打谁屁股?” 青田脸红笑喘,两手死死地摁住腰际,“去去,讨厌!”挣着搡开他,支身坐起,拿手理着一头黑油油的披发。 齐奢躺在那儿笑望着,一手在她腿上拍两拍,“这事儿我一个人定不了,还得听听慈宁宫那位怎么说,她到底是皇上的生母。” “对了,明儿十几?” “十九,燕九节,要不我今儿就给周敦那家伙放了大假?” “哦,我倒忘了,燕九节,宦官都要去白云观拜丘处机的。哎,那你明儿不得大朝?顺便就进宫去问问西太后的意思,可比问我来得合适多了。” 齐奢不由自主地“唉”一声,青田不了解他与喜荷之间的旧情与恩怨,他也不好明言,只信口推诿道:“西太后这两年肝疾频发,不仅脾气变得很坏,而且宫中还一天到晚焚着平伏肝痛的什么‘宁远香’,香气极浓,我一闻见就头大如斗,顶不想踏足该地。说也怪,西太后和我府里的继妃詹氏是堂姊妹,她却对詹氏敬而远之,反愿意和出身不正的寿妃亲近,也是桩好事吧。等我回头拟出复选的名单来,回王府里一趟,叫寿妃当个传话的替我拿进宫里去,争取在四月前就把皇后的人选定下来。” 青田撇过头,把身上一件烟粉色亵衣的肩襟揪一揪,“什么‘寿妃’?爷可叫错了,那是爷正儿八经的王妃娘娘。爷也不必抬出这些国家大事来吓唬我,想回去就只管回去,过年在新娘子那儿住了半个多月,还没回来两天又想了——?” 没听完,齐奢已一跃而起,把青田摁住了呵痒,“你这话不怕牙碜,爷说了多少遍了,过年只去过继妃那儿几回,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碰都没碰过新娘子。你再这样叨叨,瞧爷怎么炮制你。” 青田吃痒不过,笑得直蹬着两脚告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快住手吧!” 齐奢半骑在她身上,“软和些。” 青田气吁吁地笑睃着他,声调低下来:“我错了。” “再软和些。” 青田娇情腻语,一字一转,全兜在粉嫩的舌尖上,“好哥哥,小囡错了,你就饶了小囡这一遭吧……” 齐奢带笑入迷地看一回,手指就潜入了她的发,缓慢地伏下身。他温热的吐息与唇周的髭须撩在她颈下,青田辗转地承受着,在枕上偏过头,眼儿虚虚地开一线。 蓦然,她的眼重新睁圆了,伸手向上轻推了两把,“三哥,三哥!” “唔?”兀自有些魂离梦迷的。 青田的声音却惊惶不已:“你瞧在御——?” 齐奢撑住了上身睨去,只见盘在二人枕边的在御半张着口,有白沫从口里流出。两人忙一同起身,青田摸了条手帕替猫儿擦去沫子,轻叫了它两声。在御抖颤着张开独眼,暗淡无光地 眨一眨,眼角积着大堆的眼屎。 青田望着在御的样子,满面担忧道:“前两天刚病过一场,大夫看着才好些,怎么又不行了?究竟是什么病?” 齐奢则向青田焦急的脸容望一望,叹口气,“怕不是病,我瞧这样子恐怕是年纪到了,和我当年那——?” “胡说!”青田失声打断他,已带上了哭腔。 他一手把她揽过来,在她肩后拍一拍,“是我胡说,在御一向壮实,不会的。明儿再叫大夫来瞧瞧,吃点儿药就好了,别担心。” 整整一夜青田都未曾睡好,待齐奢入宫上朝,她就把太医院的一位老兽医召入了园中。太医看过在御,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青田守了在御一上午,午后又来了两位贵妇诰命,跟着是段二姐与蝶仙几人登门,青田也就只得将爱猫暂放一旁。等夜幕送客,她亲手给在御喂了一小碟牛乳桂圆肉蒸燕窝,见在御全吃了,吃完还蹦跶着玩耍一会儿,便叫她放松了不少,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她自己才吃完饭,齐奢就进门了,问过在御的情况,把猫儿亲抱在怀里哄睡了,才去看镇抚司送上的白匣。年下密报甚少,只寥寥三四本,他很快批过,就难得清闲地抽了本棋谱窝进软椅里翻看。 青田站在后头替他按揉着肩膀,一边啼啭滴沥说得个热闹:“蝶仙和对霞今儿来了,说是都要嫁人了。” 齐奢两眼瞄着棋谱,“嗯”一声。 “我从前跟你说过吗?蝶仙有回故意把一柄扇子丢下楼,砸中一个瘟生,结果那人是顺天府知府的二公子。” “嗯。” “她就是要嫁他,身价都说妥了,过两天就过门。” “嗯。” “对霞嫁的是老字号‘慕华庄’的当家老板郭怀德,给他做第七房姨娘。那郭怀德虽说只是个绸缎商,没什么功名,可真真是个富得流油的主儿,在南京、杭州、苏州、荆州、洛阳、大同等地全开着分店,棋盘街上的总店一家门面就占了五十来间。我先前也有好些衣料都是在他们庄子上订的,听说如今宫里也来订他们家的料子,算是皇商了。这郭怀德年纪又大,预先同对霞说好了,回头他闭眼撒手,给对霞留两家绸缎庄,再给她几块地,她要改嫁也随她去,若不嫁,守着这些产业也尽够吃喝的。” “嗯。” “总之都是给人当小老婆去的,以后凤琴嫁人也一样,少不得要看大房的脸色。说来说去,从怀雅堂出来的这几个,最有福的倒算是暮云。她也真是有帮夫运,小赵的珠宝生意现在是蒸蒸日上,他那‘宝气轩’下个月就要在郑州开分号了,她也跟着小赵一起去,挑选店址、雇佣店员,可是个能干的贤内助呢。” “嗯。”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们一个个嫁得这么好倒全是托你的福。蝶仙自己都说了,她赎身的价钱是七万五千两白银,衣裳头面都不带走的,这样的天价她想都没想过。杜公子还说便宜了,说她是‘段娘娘’的姐妹,想托个情儿、带句话,都能直接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就冲这份儿体面也不止这个价儿。我同蝶仙玩笑说,那倒是抽两成来孝敬姑奶奶呀。” “嗯。” “还有啊,照花这两年跟在我身边,眼见也都十七了,她又不是你们王府里出来的人,不必非等到二十五六岁的,该给她找个女婿了。你记得帮忙留意,看看有什么尚未婚娶的年轻官吏,人品靠得住,才貌也出色的。我可跟你说好,我们照花嫁过去可是要做正头太太的,万不能委屈了。” “知道了。” “哦对了,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一桩可乐的,你见过另一家武陵春的绣杏吧?她以前嫁了国子监的一个小头儿,早几个月下堂了,又回了槐花胡同。前一阵我和几位夫人车盘会,轮流着各家做东打雀儿牌,竟在吏部右侍郎夫人的屋里撞见了她。听夫人说,原是她在南边的大伯子新死了小妾,想再添个人,就托弟弟在京中物色。结果侍郎大人就挑上了绣杏,议定身价买了来,本说择日就送走,怎料过了几天,居然改口说要自己留下来做姨娘,把个侍郎夫人气得是七窍生烟,嗐,可别提了!我倒是只替绣杏可惜呢,据说侍郎大人的兄长在浙江做盐法道,太太早死了,一直就这一房小妾,如今也死了,绣杏嫁过去就和太太差不多,她若拿得住,男人也不一定续弦的,倒蛮好,你说是不是?” “嗯。” 青田稍有一顿,拽了拽肩头一年景纹样的半旧棉袄,“哎,我问你,这浙江的也叫‘盐法道’,湖北的也叫‘盐法道’,各地的盐官都叫‘盐法道’,怎么独独就四川的叫什么‘盐茶道’?” 这一问,齐奢倒不再“嗯嗯啊啊”地应付,只把手朝青田的指端一压,挂高了一根眉偏望而来,“咦,长新本事了?准备开始卖官鬻爵?” 青田愣了片刻,随即就把他膀子一搡,“你个小跛子,猴儿精猴儿精的,我还备了一大车绕弯子的话呢。” 齐奢撂开了棋谱,一手横搭过椅背笑道:“什么人哪?” “叫什么余有年,监生出身,捐了个道员在四川候补,听说那里盐茶道有件参案,在吏部已定下了降级调用的处分,就想趁着还没放别人,补了这个缺。” “谁托你的?” “还不就是妈妈。” 青田绕在齐奢椅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了,拱起两腿,把两手交在膝头处。齐奢弯腰捉住她的手,俯视那一对精灵的黑眼眸,轩然正色道:“这盐茶道是个一等一的肥缺,真要走门路非天价不可,所以一上任,必得变本加厉地捞回来,现任盐茶道的参案就这么来的,勾结盐商、偷漏舞弊。你妈妈替这人许了你多少银子,你只管开虚头,我按数报给你,甭干这些叫人拿把柄的事情。” 青田把嘴一噘,满脸的不高兴,“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就那么手轻眼皮子浅?从你开始往怀雅堂跑,到我住进这如园里来,求我说话递条子的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我什么时候向你张过一回口?不过就是妈妈今儿再三再四地央我,说蝶仙和对霞这一走,虽说一下得了两笔赎身款子,可院子里就剩凤琴一个,那三个小倌人到底年纪小,还不能出道做生意,所以想再凑点儿钱,索性把另一家院子盘下来。刚好这姓余的在京里找门路,妈妈就和他搭上了线,怎么也非叫我跟你提一句。我原就跟她说肯定不成的,可把话带到你这儿,我也就算问心无愧,改天回了她就是了。” 齐奢见青田委屈的模样,早已心软。他当然知道她素来极守本分,从不在国政之事上妄加一言,所以这次替人买官求缺定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的,一上来就伤了她颜面,确实也于心不忍。遂笑笑地把两手拢住了她双肩,放柔语调:“真对不住,我们段小囡头一笔大买卖就在爷这儿黄了,爷得赔些什么给你。想要什么,皮货还是珠宝?” 青田扑棱着两眼瞅他,俄顷,嫣然巧笑,拿一根手指在眉间敲敲。 齐奢立时就笑了,凑过去,按银戳子似的在那儿按个吻。 青田高扬起头,摇一摇。 “不够?”他问。 她点点头,再点了点自己的鼻头。 齐奢照价付讫,忽又记起什么来,笑得颇诡谲,“哎,告诉你个好消息。一过年,你那乔家状元又升官了,不到四年工夫,从九品礼部观政到四品户部员外郎,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怎么样,爷没亏待你老相好吧?”眼瞅对方大做愤懑之色,他只呵呵不已,“来来来,爷再赔你,倾家荡产包您满意。”才挨着青田的香腮,隔着硬板夹帘就传入了小信子的声音——? “王爷,孙管家求见。” 客堂里,管家孙秀达坐下了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当主子终于从屏风后踱出落座,他便猛地站直,又将腰杆一窝,着慌十分,“王爷,周公公被抓了!” 听见这一句,齐奢不免心中骇异,情态却淡然如恒,“怎么回事?” 事情起源于燕九节。燕九节又称阉九或宴丘,在正月十九这一天,相传是道教龙门派创始人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生辰,也是在出家之初的这个日子,为坚问道之心,真人绝尘自宫。既然各行各业都有个祖师爷,太监们便选中了这位斩断是非根的奉为祖师。因此每年的这一天,京城西便门外丘真人曾掌院的白云观便会迎来大批人潮,除了持花捧币的香客、卖篆看相的道士、打酒吹糖的小贩……定有结伴参谒祖庭的众貂珰。作为摄政王身边头号大宦的周敦,这天循例有整一日的假,便带着一帮小监去白云观进香。拜观而出,在广场上碰到了一个叫花子。说来倒也不稀奇,因为燕九节例来有个传统叫“会神仙”——?已成仙的丘处机会化身为或乞丐或盲叟的下九流人物,度化有缘。故而大家也乐意布施,万一布施到丘神仙,就算不能鸡犬升天,一接福缘也是好的,便有一些流氓泼皮利用这一机会乔装骗钱。周敦倒也不在乎,一路布施,碰到这花子也大大方方赏了一笔钱。谁想这花子十分贪婪,连要了两次还不足意,周敦不愿再给,那花子就大骂起来,满嘴“阉狗”“断子绝孙”之类的难听话。周敦勃然大怒,当场就叫人动手围殴,谁想下头人没轻没重的一通老拳,乱中怎么就把花子的脑袋撞去了一块大石上,等周敦心觉不妙大叫停手时,花子竟已被活活打死。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这花子还不是一般的市井无赖,而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诸维雄的次子。 御史共有十三道,虽冠以地方名,其实皆为京官。除了弹举官邪的御史本职外,山东道另兼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的特权,正管着地方治安,神机营、刑部、五城兵马司统统要买账。这诸维雄生就一副又臭又硬的脾气,在任六年已参了不下百人。偏他的二公子略有痴呆,十八九岁的人了字也不识得几个,成日价就知道疯跑疯玩。这回也是突发奇想,扮了个要饭的去白云观打秋风,没想到从找乐子变成了找死。一听儿子出事,诸维雄即刻亲去兵马司报案,盯着个副指挥把正在馆子里听曲的周敦连同一干大小太监锁拿,直接打饭桌扔进了拘所。 孙秀达一五一十地汇报完,请示道:“王爷,趁刑科还没下逮捕的驾帖,要不要先把周公公的人给捞出来?” 齐奢哼一鼻子,手往腰下一掸,就起身自嫦娥奔月的七屏风又绕进去了。 被丢下的孙秀达傻了眼,只好把同样被人家丢下的这声冷气捡起,掰开来揉碎了仔细分析,最后决定,王爷的意思是:捞个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二 二 月满则亏。下半旬的月亮一天比一天消噬亏损,似一份渐失的信心。 周敦一开始被拘拿时满不在乎,断定兵马司不敢把他怎么样。兵马司还真不敢把他怎么样,谁吃饱了撑的跑去和这位主儿背后的大靠山结怨!拘押不过是给诸维雄卖个面子,而且号称“拘押”,实则大鱼大肉地伺候着,那边直辖兵马司的巡城御史忙就通知如园的管家孙秀达。周敦本想着最多两个时辰如园必会来要人,回去拼着给王爷骂一顿也就算完事了。不料左等右等,直在号子里蹲了三四天,好容易才等到孙秀达,这位还一脸的如丧考妣,“周老弟,那姓诸的不依不饶,发动了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一起上本弹劾你。说这原不是你第一回草菅人命,你那‘对食’夫人本是许过人家的,被你强买而来,本夫不依上告,就被你下狱迫害身亡。还说你仗着王爷的威势在外招摇自称‘将军’,向官员们索要门包中饱私囊。前一段白云观丘祖殿整修,你一个人竟能捐出三十万两白银来。就连你那天跟路大人的玩笑话,都让他们拿出来大做文章。” “什么路大人?” “哎呀,路扩,内阁的帮办文书!你见他年过四十了还没蓄须,就拿这个打趣,结果那老小子文绉绉地说:‘公公所无,儿安敢有?’那帮言官不说那老白脸天生爱捧臭脚,反说什么‘朝士忍辱奉迎,可见平日淫威’。一天到晚不停有本子往王爷手里递,拉拉杂杂也不知罗列了你几百条罪状,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弟啊,这回事情真闹大啦。” 周敦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惶恐无措,“王爷呢,王爷说什么?” 孙秀达苦兮兮,把手朝两边一摊。 周敦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我的哥哥,你可得为我在王爷那儿说句话呀!” 孙秀达也将对方的手回握住,拍打了两下,“还用你说吗?到目前,那些劾奏王爷倒是不曾批复,全部截下留中,可王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嗐,实话告诉你吧老弟,前两天段娘娘想为你讨个情儿还碰了老大一鼻子灰,更别提我们了。现在压根就没人敢提你名字,要不就王爷那眼神,你还不知道?冷得能宰人!” 周敦眼一花,脱力地向后靠住了光秃秃的红木椅背。就是自这一天起,他晚上不再有闲情赌博掷骰,而是在高墙内望月,看它一勾一勾地细。夜阑人静处,把那些跟从王爷十几年曾看着他、帮着他所办的百无禁忌、雷厉冷酷之事一桩桩地想过去,有些报应临头的坐以待毙,同时又有些说不清的委屈。摸着两颊的箭伤,蜷在窄窄的板铺上呜呜咽咽,爬起身,却又冲如园的方向纳头四拜,安心等主子赐给自己的结局。 “从严惩办,以儆效尤。” 读到这里,齐奢眉头浅浅的八字纹就在穿窗斜照的日光下高高隆起。从一听说出事,他就看出了事态的发展方向,故而才袖手冷眼,以免跟着被卷入这场沸反盈天的风波。严参周敦的折子一天也不断,倘若他徇私护短,非但那些自视忧心天下、硁硁自守的言官与清流之士不肯罢休,敌对势力也会借此攻讦新政。最妥当的方案,他当然知道,“大义灭亲”。既不授人以柄,又树立贤明之声,但——? 一晃间,齐奢就恍见一名穿着浆得挺挺括括小火者服色的身影,十三四岁的白脸盘,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头打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纸包,“主子饿坏了吧?瞧,酱羊肉,趁热。”大眼睛亮油油的, 嘴里“嘶啦嘶啦”地哈着冷气蹲去地下,又不知打哪儿摸出个针线包,“主子您吃着,奴才给您补补这袍子边。主子再委屈两天,等这个月月钱一放,奴才就攒够钱给您买件像样的新棉衣了。还有啊主子,上次您交代奴才的那件事儿奴才办得差不多了,奴才有个小老乡,说他哥哥那里就有弓啊箭啊的,奴才跟他交情好,能先赊着,过两天就给主子偷偷拿进来。主子说要多少石来着?……”窗纸破得四面钻风的寒窑里,那个被囚的皇子两手抱着块未切的羊肉狼一样啃着,流出的鼻涕顺手就往袖口一抹,噎得一个字也顾不上说。炕下,是个狗不嫌家贫的天生小奴才,什么也不为,就为那是命运指定给他的“主子”。多年之后,这小奴才用一只战士的手,从地下捧起了主子的头盔,跨上主子的战马,僭越地替主子驰向死亡。 齐奢猛一闭眼,又睁开,就看到鼻子下上疏中的总结陈词:“为免狡饰,即行就地正法。”他“啪”地把折子合起,胸口如压了块千斤大石。而这症候,作为一位出色的权术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免疫。 摄政王宠监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致死的案件,在案发后第六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五日,由摄政王亲自作出批示,令刑审司移文速将以周敦为首的一干人犯正式转往天牢关押,由三法司对此案进行问谳,种种不法情事一律严查,整饬宦寺。这一不偏不倚之举立刻堵住了悠悠众口,六科言官也就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夜来的声籁俱寂中,阴风阵阵,黑森森的刑部大牢前朦胧可见一对石狮的巨影,甚为可怖。一程程岗哨密布的地牢内忽听得“嘎吱”一响,两名狱典卸掉了门杠,一名拎着两把凳子,一名拎着两只食盒,随一个背影,在吊灯昏昏的长条甬道中行进。甬道两边列满了单人牢房,每一间都传出愤怒的吼叫、挑衅的怪笑和痛苦的呻吟……到了紧靠头一间,狱典打开锁,推开厚厚的木栅,放下了东西就缩身退出。 “老弟?” 墙沿的土炕上,面壁而卧的周敦闻声翻起,一看清,“嗵”地就蹦下地,“孙哥!” 孙秀达忙忙叨叨地又是点蜡,又是布菜,“这两天可够呛吧?来,哥哥叫了一大桌燕菜给你带进来,好好解解馋,还有酒,你最爱的竹叶青。哎,这可好东西,御酒,王爷赏的。” 盯着孙秀达由鸡心银酒壶内倒出一汪透亮的汁子,周敦乍成一脸怃然,强行一笑,“王爷赏的?” “啊,王爷专门叫我给你带进来的。老弟,你这可天大的面子哪。坐,坐啊。” 周敦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下,只朝那细瓷酒杯怔望,“王爷可有什么话给奴才没有?” “有!来,先喝,哎呀,甭说你了,我这口水都要流出——?叫他妈什么叫?再叫,老子这就让王捕快进来给你这龟蛋坐老虎凳,保险你叫得更痛快!”孙秀达冲斜对面的牢房叫骂一番,又冲着周敦同情一叹,“这地方可真够劲儿,老弟你受苦啦。哎,别光看着啊,尝尝,就专赐你一人的,别人都没这口福,怎么样,啊?御酒就是不一样吧,啊?” 被周敦由嘴角擦去的亮渍钻入其眼中,仿似摆放一件宿命般小心,他把空杯虔敬地放回,“拜托哥哥,替我跟主子磕头谢恩。” “放心吧。来,动筷子动筷子,边吃哥哥边跟你说,吃啊,来。”孙秀达把一双稍有些泛黄的牙筷塞进周敦手内,自己先捯了一筷子燕窝开嚼,“这事儿啊是这 样的,那帮人狗一样咬住你不放,这你也知道,王爷权衡再三,不得不这么处置你。看起来,是大动干戈的‘会审’,还规定每隔十天就要把问案进程呈奏一回,实际上这全是做给外头看的,里面的文章都在一个‘拖’字上。后儿个过堂前,会有人来细细地教你在堂上该怎么说,主审官王爷也都关照过了,到时候你只管咬死不认账就行。咱们慢慢审、慢慢问,拖上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把你底下那几个人找俩出来当替死鬼定罪绞决,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啦。嗐,反正本来也是他们失手闹出人命,罪有应得。不过王爷说,这件事的根子还在你御下不力,让你先在这鬼地方好好地反省反省,等都反省明白了,再给你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待。哎哟,甭哭啊,哭什么啊?不都告诉你没事了吗?哎、哎!” 周敦打着抖,拿两手捂住了脸面,“王爷赐的,不、不是毒酒?” “毒——?”孙秀达的脸上突出了圆圆的两颗眼同圆圆的一颗嘴,筷子“啪啦”一拍,义愤填膺,“哎我说周敦,这话我要学回去,你非得让主子寒心死,你都不知道主子为了你这档没揽子的屁事儿前前后后费的劲儿!哎这酒,我不一上来就告诉你是御酒房的窖藏?跟这儿馋半天了我!拿来拿来,这毒酒啊,你不喝我喝……”他抓过了酒壶对嘴就灌,一厢咂巴嘴,一厢笑看着对过的涕泪纵横。 地牢外,高悬着新一月的上弦月。 “周敦的案子,也算圆满解决。” 齐奢盘腿坐在只杏黄锦缎棕蒲团上,一手半揽青田,在她肩臂上擦两擦,“你也别闷闷不乐了,高兴点儿,嗯?” 一旁的青田也是席地而坐,幽微火光的映照下,眉结如扣,“在御这副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好了那么一天,第二天就躺下起不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说不行就不行,比人还快。” 猫篮就摆在两人的脚前,篮中的在御肚子半翻,黯黯无神地喘着气。仿佛单是为逗主人开心般,勉强抬了下爪子,够一够由青田指间挂下来的一根羽毛,却又无力地垂落。青田嘴角一扯,头就往齐奢的胸膛里别进去,“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呢,那么一丁点儿。那时候我和蝶仙她们合住一屋,屋子中间摆了张竹榻,我平日就喜欢歪在那上头看书。在御个头小蹦不上来,总要拿指甲抠着垫子上的流苏穗子一点点儿往上扒。我嫌它上来闹我,就把指甲全给它剪秃了,气得它在榻脚上干挠。后来再大点儿,它就学会了一直往门口退,退得好远好远,猛一下跑起来往这头冲,倒是跳上来了,可常常煞不住脚,又从那头给冲下去,笑得我肚子都疼。我床边有只面盆,要是我起得太晚,它就把前爪上的肉垫在盆里沾湿,一下从床头蹦到我脸上,凉兮兮地乱摁,叫我起来喂它。我难过的时候背着人掉眼泪,它就扒过来拿头拱我的脖子,冲我喵喵叫。我若还哭,它就伸出小舌头,一滴一滴舔我的眼泪,要我别再哭……”青田一下将手横掩住口面,声调哽噎难继。 齐奢一手理了理她肩上的银妆缎荷叶短披帛,另一手垂入篮中,徐缓地理着在御肋条上的皮毛,“你也尽了心了,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连前几天蝶仙和对霞出嫁,你也都只打个转就回来陪着它。有你这么个主人,在御也是个有福的。十五岁,在猫里头算是高寿,尽享天年。” 似乎再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他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重重叹了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三 三 一叹成冬。 原已是料峭春寒的天气,过了两天居然又下起了雪来。倒不大,一粒粒见土即化,不曾让世界洁白一些,却弄得更像个大泥潭。 在御的病情分分加剧,药石无灵。青田日夕不离地守护着,齐奢虽不能陪护左右,也一再叮咛倘或有变,立即差人相告。这日入暮时分,如园就派出了报信人,打过一场来回,消息又从二门外层层递入,最后是照花踩着双干干净净的羊皮小靴走入了云廊月殿。 “娘娘,王爷已离了大内崇定院,不过有个广州的钱总督今儿到京,王爷要赏他用饭,恰好明儿王府里的寿妃进宫,王爷好像有张什么名单要托她带给宫里的太后娘娘,得亲自回府一趟,就在府里安排和这位钱总督用饭了,这阵子正吃呢,不方便就走。王爷说叫娘娘别急,他一定尽快赶回来,嘱咐娘娘好好吃饭。” 青田半跪在地下,头也不回地冲她摇摇手。抱猫丫头莺枝跪在另一边,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对红通通的瞳仁,倒映出软垫上的一团临终老猫。 等房内的八音钟奏过了一天的第二十个调子,守了在御大半日都一动不动的两人拔身起立,莺枝一声声细问着:“在御,在御你去哪儿,在御?” 昏迷已久的白猫蓦然间抖擞出一股横力,张开了天蓝色的独眼,颤颤巍巍地翻出猫篮,蹭着地往前挨,看着竟是要爬出门去的样子。青田一下子双泪奔涌,她明白,一旦猫儿离家避走,便是大限将至。她直着眼盯了在御一盯,就揩一揩泪,把它捞起在怀里,“莺枝,你叫幼烟去东屋书架上的匣子里取王爷的手牌,再叫照花烧两只手炉进来,万一王爷回来,你就说我去府里找他了。” 王府这边,一听说在御弥留,齐奢也心焦无比,无奈重臣在侧,只得按捺着应酬下去,谈笑自若道:“你到得急,来不及好好款待,只能留你在本王的书斋里吃顿便饭罢了,倒不要怪本王简慢。” 寿山石面的大圆桌对头便是那钱总督,只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厚重,一手将腰间的镂雕雉鸡牡丹纹玉革带理一理,起身拜下去,“卑职虽愚鲁不堪,却也懂得王爷的苦心。若在王府正厅安席,则仪制所关,卑职少不得衣冠揖让,行那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书斋设坐,围桌便酌,便无上下之分,这是王爷对卑职的体恤。更何况这‘和道堂’乃王爷处理国事的私密重地,卑职有幸在这里与王爷对饮,乃是莫大的恩遇。” 齐奢撩了撩手,“说是无上下之分,你倒又跪起来了,坐着。” “是。”钱总督爬起归席,笑着向外一张,“在广州待久了,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惯,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雪从檐头点点地落,打在庭院中的枝桠上,轻碎而窃细,似一段女儿间的私语。 王府后堂的北房中,两名小鬟立在廊道里望雪,并肩挨头地说着话: “今年是闰年,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有立春,民间叫‘两头春’的。可怎么春天刚来,竟又雪从天降!” “下雪不好吗?恰巧今儿王爷回来,没准儿瞧下了雪就不回如园去了呢,留下来陪王妃娘娘。” “我瞧可不一定。从去年年底大婚到现在,王爷一次也没在王妃这儿留宿,也真是怪了,咱们王妃长得跟仙女似的,王爷还瞧不上,竟不知如园的那个段娘娘美成什么样儿。” 正自悄言间,背后炸响了一声尖喝:“晚晚!” 两人一起回过头,那叫做晚晚的婢女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姚妈妈。” 姚奶妈横着一脸肉,威风八面,“娘娘明儿要进宫朝觐,你们俩还不快去收拾两件衣裳出来,在这儿钻什么沙?” “是。” “啧,一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去就行了,别想混在一块取巧。晚晚你跟我进来,再给娘娘抿抿头。” “是。” 姚奶妈领着晚晚穿入内室,只见王妃香寿一个人独坐在半开的窗前,正定定地往外看。 姚奶妈大呼小叫地冲过去,“哎呀娘娘,你坐在窗边要冻病的,快快快,晚晚快搀娘娘去火盆边暖暖。” 香寿的两丝淡眉儿一聚,幽态足以令毛嫱障袂、西施掩面,“我自爱坐在这儿,就是冻病了也有大夫瞧,要你啰唆什么?” “娘娘你长这么大不全是我这个老婆子啰唆出来的?这阵子倒嫌我。”姚奶妈哪管三七二十一,自管把香寿给架起来推去暖炕上,两把就锁上了窗,“晚晚,把脚炉给娘娘移近些。娘娘,一会子王爷要来,叫晚晚给你抿抿头,把上回太后赐的那套头面戴上吧。” 晚晚取了犀角南珠梳,蘸了 茉莉油,就来替香寿抿鬓角。香寿抬起手挡住,“不要梳。” 那头,姚奶妈早取了一条累丝嵌玉双龙戏珠的项圈往香寿的颈上扣合,香寿又轻推了她一把,“不要戴。” 姚奶妈握着项圈,声调高起来:“怎么不要戴?一会子王爷要来的!” “来就来吧。你回回不是叫我插碧玉钗,就是着金缕鞋,那又怎样?王爷除了交代我同太后娘娘说什么、怎么说,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何必白费功夫?” “娘娘,你听我——?” “我不要你管!” 香寿也提高了嗓音,瞪起眼和姚奶妈对峙。晚晚在一旁干握着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后就在这时——? “王爷驾到!” 齐奢的枣红皮袍上有几颗稀疏雪珠,他自个掸着两肩走进来,笑了笑,“起,都起吧,姚妈你们退下。” 姚奶妈临走前还对香寿抛了个眼色,香寿装作没瞧见,只埋首斟了一盅新茶,捧来齐奢的面前。 齐奢随便沾一沾嘴唇便放去到一旁,“坐。最近这一段都好?”几乎是刻意取悦的温柔语气。 香寿揽了揽大红素纻丝裙的裙边,在对面坐下来,“都好。” “脸色怎么不大好看?病了?” “没有。” 两句便已无话可谈,相对颇不自然。齐奢又端起茶消磨着啜两口,就从袖内摸出一个黄套信封来,“你明儿进宫替我把这个交给西边,让她圈定几个中意的人选,然后你带回来给我,辛苦了。” 香寿双手接了来,“知道了王爷,放心。” “那,”齐奢把手环去后颈揉两揉,阴寒雪天里,往日的创口在隐隐作痛,“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过来。” “王爷!”他业已站起,香寿却身一横挡去了前头。大半晌,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低哝出的字句却细如花针落地,“王爷,外头下雪,冷,又滑,天色也晚了,今儿就别回如园那边了吧。” 齐奢“呃——?”一声,搔了搔前额。册后之事,他正用得着这位冰雪聪明,又跟东西两宫都关系颇深的王妃,不愿太过得罪,所以又“呃——?”一声,款语道:“你一人也住惯了,我在这儿反扰得你睡不好。我还是那边住吧,你歇着,啊。” “王爷!”香寿后退一步,反手就把门扇“嗵嗵”两下合死。随后她一点点跪低,紧攥着两手直跪在地,“王爷,自打当了这个王妃,奴婢的日子仿佛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饥寒交迫到锦衣玉食,从受尽白眼到优裕尊崇,从偏院陋室搬入了正院上房,还从继妃娘娘的手里接过了王府的大小事务……可、可奴婢又觉得,日子仿佛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奴婢依旧见不到王爷。从当年的那一夜,奴婢就再也见不到王爷。王爷,奴婢错了,奴婢向您认罪,端儿跟冯娘娘两个人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默许奶妈把端儿推下了石台,然后又下毒给冯娘娘嫁祸于她。对不起王爷,奴婢不该听奶妈的,奴婢那时候只有十四岁,什么也不懂。王爷,奴婢知错了,早就知错了,王爷已经惩罚了奴婢八年了。奴婢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每一岁的每一夜,整整两千多个夜都是一个人,连跟王爷的大婚之夜都是一个人,还不够吗?还不行吗?王爷自己不也犯过错吗?那个被放在一张拔步床上送给王爷的小姑娘,不就是王爷亲口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吗?王爷,别忘记你的错,原谅它——?原谅我。” 向上仰起的一颗精秀头颅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汩汩地涌出不绝的伤悲。仅凭美,或仅凭伤悲,任何一个男子都应被征服,而当此二者被如此完美地糅为一体时,齐奢就看到了他所须看到的一切:长门冷落的母后王氏,哀毁欲绝的前妻永媛,甚至终生令他无法谅解的,一个他自己。 他也一分分地跪下,凝目于香寿,有些汹涌而无可抑的什么遽然间就于下腹蹿起。齐奢拿手拨开了香寿面上的泪串子,拨开新婚那一夜,九十九颗遮住了新娘娇容的珍珠帘。 另一道帘幕被拨开,是一乘暖轿的毡帘。轿中步出了身披大氅的青田,怀中抱一只覆得严严实实的藤篮,她朝碎雪中那幢森森的朱红高门望了望,拾级而上。 随同的护卫亮出了摄政王的金铸手牌,王府的护军一见,二话不说,立就请青田同两位侍婢入内;又有人恭恭敬敬地将她们引至前厅,奉上香茶,就往后头传话去。 话一直传到了王妃的院中,姚奶妈正摇着手谢天谢地,一听说这个,气得浑身上下都乱摇了起来,“我们娘娘是恩旨赐婚的王妃,那耗子 精算是个什么东西?成日价把王爷攥在她一个人手里还不足意,好容易王爷留下一回,她还竟敢上门来要人?”边骂着边把袖管撸起了老高,又骨碌着两眼转一圈,狞笑起来,“哼,来就来,看老娘怎么拾掇你。走,晚晚,咱们会会这耗子精去!” 一见到姚奶妈同晚晚一并走出来,幼烟先从青田的身后迎上前。她本就是王府里的丫鬟,自和两人相熟,点头寒暄了几句。姚奶妈一面斜着眼往这里相看青田,把她由头看到脚再由脚看到头,随后就扯了扯岁寒三友的绣花衣领,脸色寒傲不羁,“幼烟你来得正好,王妃娘娘有话问你。晚晚,领她后头去。” 这顶“王妃”的大帽子压下来,幼烟自是不能够推脱,望了青田一望道:“那,奴婢先去看看。”就随晚晚往后去了。青田见她被支走,自己又不识王府的路径,心内发急,赶忙示意身畔的照花摸一锭碎银塞给那老妇,“这位妈妈,我有急事找王爷,烦您领个路。” 姚奶妈接过了银子掂掂,恨之刻骨地一笑,“跟我来吧。” 她在前头甩开大步,东穿西拐南旋北绕,经过无数的门栏、粉垣、曲肠小径,可算止了步,“坐这里等会子。” “这里”是两座院落间一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通堂,堂壁两边各摆着一张长而宽的硬条椅。照花即时把两眼一瞪,眼睛里是白闪闪的厉光,“这是什么地方?又黑又破四面透风,敢情那位钱大人来,你也引到这里等不成?” “照花!”青田本不愿登门,但眼瞅着在御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生怕它见不到齐奢最后一面,这才被迫造访,哪里顾得上计较下人的狗眼看人低,只急惶惶地一笑,“我就在这里等,劳烦妈妈再跟王爷通禀一声。” 姚奶妈翻个白眼,手一抄,走了。 雪越下越大,已成了一把一把的絮子,全随着风朝过堂里扑。立在阶边灼望的照花被扑得白发白眉,搓手跺脚地骂:“作死的老货,等着吧,回头有你受的。”青田坐在长条椅上,只向腿上的那只藤篮咕哝:“在御别急,三爷这会子有要紧事,事情一完就来了,三爷最疼我们在御了,一定会来瞧你的。”她将篮上的羊毛毯揭开一条小缝,试了试垫在篮底的两只暖炉,“照花,什么时候了?” 左等右等,直等到戌时已过,这荒凉的一角仍是除了风与雪就那两条长得吓人的冷板凳,活似两个不到头的等待。照花已冻得嘴唇青紫,哆哆嗦嗦,从脚底直冷到心底。青田的心中却拱了盆炭火一般,如煎如焚,每隔一会儿就把手探入篮里摸一摸。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久,久到连冷都觉不出,只觉一身的麻木,鼻内不停地淌出清水,眼却被吹得又干又枯。正没个计较处,却忽听照花上下牙打架地磕巴着:“娘娘,人,人……” 风灯冉冉,一条打着伞的人影进了廊,伞一收,模糊间是才那叫晚晚的丫头。 晚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青田的跟前,施了一礼,“段姑娘,您别等了,王爷早就在王妃娘娘那儿安歇了,除非您等到天亮去。幼烟也早走了,我领您从后头角门走吧,等那儿也下了锁,后半夜您非冻死在这里不可。” 只听得头一句,青田就觉轰隆一震,心里吊着的那盆火囫囵翻扣了过来,一地的灰烬和肮脏。人却骤然间清明,硬把已僵死的脸扯出个笑,手是正好在袖里拢作一处,摸着了,就用力一拔,递出去,“谢谢姐姐,那就有劳姐姐带我出去吧。” 暗里有幽光一闪,是一只蓝宝戒指。晚晚但觉这段姑娘的指头比宝石还冰,正欲推,却听后头鞭炮似的一串烈吼,吓得她忙把戒指扣进了手心。姚奶妈风风火火地冲上来,一把就揪住她扯开,“晚晚你个臭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晚晚被勾起气来,也不甘雌伏地冷冷一笑,“真闹到王爷那里,您老也未必就兜得住。段姑娘,这边走。” 躲在雪氅下的青田拿已毫无知觉的两臂抱起装着在御的猫篮,麀皮靴深深浅浅,迎着猛朝脸上扇打的雪,一声不吭地笔直向前走。身后,是跳着脚的叫骂:“走,走了好,一会子就叫人来把这椅子好好地冲冲,呸,污秽死人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没脸下流东西,大夜里的不安分挺尸,居然跑来王府里讨臊?也不想一想这门槛子是不是你这破鞋配迈进来的!找王爷?哼,你倒是去我们王妃娘娘的床上找哇?你也拿镜子照一照,给我们娘娘拾鞋也不要……”骂到最后,出来了扬州土话,但青田仍然听得懂当中所有的提纲挈领:“骚”“脏”“烂”“贱”…… 这些字眼在孽风里漫天纷卷,如一则被粉碎的尊严,如一场渐飘渐散的渺小生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四 四 夜沉沉,雪皑皑。 王妃香寿的寝殿中是一张八宝象牙床,床上的齐奢是惊醒的,头疼耳鸣。怀里同样有一副纤腰抱月,但气味却完全不一样。他先用了一会儿弄明白身在何处,接着就一下子心焦似滚。周围黑得五指都不见,不知已至何时,他却知青田定还在守着垂危的在御,苦等着自己。 香寿跟着被惊醒,竟见床边的紫铜鹤顶烛台上已点起明烛数支,慌忙扯起了被子掩住胸口,“王爷,这大半夜的您哪里去啊?王爷!” 齐奢自使女手里一把抽过了腰带,自己动手扣着翡翠雕龙的带钩就朝外走,“备马。” 风雪已大到足可盖掩人世的万种脏污,澈地的白光中,有夜归人。 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将吹,眼看夜已过半。如园的宜两轩中,几台羊角宫灯依然是明辉湛湛,又有一件精工细刻的盛唐侍女烛奴,手持双烛面带浅笑,白玉质地的面庞上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眼底镶嵌着两颗烟晶石,流转生波,睨向夺门之人。 齐奢大喘着粗气,满头满衣湿漉漉的雪片,人在门口就定住了,怔目而望:青田坐在只绣墩上,腿上搁了只锦垫,眼神木木的,一如垫上的那尾白猫。他咬了咬牙,踉跄着上前半蹲下,去摸已冷的在御,手还在空中,被阻止。 “你别碰它。”她说。 齐奢微微抬了头,见青田脸面干干的无一丝泪迹,眼周一层黑晕,憔悴不堪。他转手向上递出,贴住她脸,好费力才唤出:“青田……” 她却又嘴唇翕动,冷冽一句:“你别碰我。” 许久的痛默后,齐奢方辩解起来,却怎样都觉得百口莫辩。 “真对不住,回来晚了。你知道,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全赶一块了,好几个地方大员都耽搁在京里,我一晚上净跟他们周旋了,还——?” “不必编了。 ” 齐奢一惊,细觑上方,“这话什么意思?” 青田的口吻麻木不仁:“王妃是你正妻,何需砌词掩饰?” 芜杂的乱念翻转而过,齐奢心头发虚,口内却只强撑到底:“这可莫名其妙,怎么扯出王妃来了?说话,青田,说句话。” “我说过了,你别碰我。” 依旧是深垂着视线,声音微弱但意态决绝。齐奢不得不再次收回了手掌,五内纠结,不知所措。接下来,只好絮絮地宽解、释疑、安慰:“青田,我就去王妃那儿把复选的名单交给她,说了几句话,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这样,我知道在御去了你难受,可你也不该胡思乱想啊……我心里也惦记在御,可你说一个封疆大吏在那儿,我总不能张张嘴就给人打发走……两广总督前脚刚走,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后脚又来了……一连见完这几个人,我是真有些累了,就在书房里打了个盹,谁想一下就睡过去了……没见上在御最后一面,我心里也一样难受,你就别再叫我加倍难受了好不好……青田,对不起,你怎么责怪我都好,别这么一声不吭的,说句话,嗯?说话……” 青田的衣裳上绣满了凤、竹、兰、菊、梅,题意扣着“凤鸣春晓”。但听凭对方口舌费尽,她却寒若三冬,一字不吐,只把两手定定地围拢着在御,偶尔眼珠子动一动,斜瞄自己的肩或膝,也仅仅为了示意他拿走一时忘情又挨上来的手。 又冰又沉的雪水一分分消融,渗入了肌髓。齐奢的耐心终随词竭而告罄,他退了两步站起,“你说句话,说句话成不成?!”他只听到自己焦灼的气息声,恍若旋走于楼檐的冬风,有种无处可依的狂躁。 “段青田你休要欺人太甚!甭说原就是子虚乌有,我就真在王妃那儿又怎么样?哪位王侯亲贵没个三妻四妾?你自个说的,王妃是我的正室,我跟正室那儿过一夜,我触犯什么天条 了我!这么大雪,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的,我车轿也不用急急慌慌地自己骑马赶回来,哪怕就为了赶回来骗你,你也得领这份情!说话,你说句话!你他妈的给我一句话成不成,啊?说话!!!” 青田所在之地,浑似一个吞噬声音的黑洞,齐奢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也给吞了去——?人便没有心了。 “行、行,”他恶狠狠又冷冰冰地,向她点了点头,“你若真非如此不可,那这么办好了——?明儿我把你那冯公爷、乔状元也请来,让你春宵一度,咱俩就算扯平了,成吗?” 从头到尾都不曾瞥他一瞥的青田终于举目,跟他四目相投,齐奢说不准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一辈子再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他。万种恼羞成怒陡然间软化,可未容他搜刮出半个和解之词,青田的双眼却又一跳,瞄向他身后。齐奢回头,半开的门中,只见幼烟领着个婆子,却是王妃香寿的姚奶妈,两人显然听到了他与青田的争执,表情都有一霎难堪的静止。 幼烟善于应变,忙装作掸雪的样子,扑一扑身上的芦花暗纹披袄,若无其事道:“王爷,姚妈妈说出了大事,奴婢就直接带她进来了,还请王爷——?”姚奶妈早已扑上前,两手向大腿上重重一拍,“了不得了王爷,王妃娘娘寻短见了,您快回去吧!” 齐奢大为惊诧,“什么?” “快走吧王爷,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走啊,走……” 姚奶妈连架带劝,一厢还支使着几个丫鬟递衣取伞的,一阵风地就给齐奢撺掇走了。青田置身事外地收回了注视,重新垂望膝面。她一生也忘不了,在御的蓝眼睛是如何就在她怀内一丝一息地沉入了永恒的寂暗。她没法接受在御已死去了,她手腕上还留着它临终前抓出的一片红痕,还新鲜得很。不,她的在御没死,它顽皮的小爪子正挠着呢,就在她五脏六腑间,一直挠,一刻不间断地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五 五 直等回到王府,齐奢才弄清了姚奶妈故意的语焉不详。原来王妃香寿因丈夫风高雪深也要从自己的床上回如园过夜,自觉羞愤难当,哭闹着寻死,被一群丫头摁在那里劝解着。齐奢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场面,劈头盖脸每个人都赏了一顿骂,骂得众人灰头土脸,各自躲开。 此时已近黎明时分,这一日是初三,向例有皇极门坐朝。齐奢随意抹了一把脸,就准备更衣出门。 王妃的侍婢晚晚捧上只果盒,里头盛有木樨藕、穰荔枝等蜜饯,又接二连三地端上好几碟豆皮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等细巧咸甜糕饼,再将只小瓷碗直杵到齐奢的鼻子下,“王爷不吃早饭,怎么也垫补点儿,吃几口点心,喝几口参汤,空着肚子哪得了?”兜得齐奢正欲再度发火,眼皮却一跳,盯住了晚晚还留在瓷碗上的手。手上一只蓝桂玉戒指,戒面极大,色泽极纯。他抬头朝她眼睛里一睃,干咳一声道:“你留下服侍我用饭,其他人下去吧。” 避开耳目,只用了不到十句话,晚晚就道出了前情后由。齐奢却听得一脑袋闷账,“哪儿?” “在西配院中路还往北,舡坞后头,王爷哪里到过那儿?姚妈妈就逼我领开了幼烟,给人段姑娘哄在那湖边的大通廊子里干冻了半个多时辰。我瞧段姑娘手里还抱了个小盖篮,怕是什么要紧物事急等着呈给王爷。该说的奴婢都说了,王爷可千万替奴婢担待着些,叫姚妈妈知道,奴婢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这是段姑娘的,王爷代奴婢还给她吧。”晚晚撸下了手上的蓝宝戒指,曲颈奉上。 “她给你的,你就拿着吧。”齐奢相当疲惫地做了个笑,手一挥,示意晚晚退下。 晚晚福一福,心里头对自己的聪明得意极了。王妃香寿是个美人灯,事不干己不张口,可她身边的姚奶妈却是个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老东西,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她们这些一等大丫鬟也被她成日价捏来搓去的,上下腹诽重重。别人治不了,王爷还治不了吗?晚晚打帘出了屋,将手里的戒指高高抛起,又迎着雪晴,接住这一捧湛蓝的光。 屋内,独余齐奢和他的愧痛,仿佛是昨夜在暴雪中策马狂奔,一身的锦衣重裘亦无法抵御满天满地的冰冷刺痛。他从来都明白青田把在御当做她的孩子——?它就是她的孩子,当她的孩子被他一个狂妄的侍婢戳瞎眼睛时,她未曾对他有过一丝埋怨,然而当她抱着一分分断气的孩子守在寒雪中,本应陪护在侧的父亲却在另一张床上拨云弄雨时,她仍该没有一丝埋怨吗?齐奢摊开双掌的掌心,把脸埋进去。当他再见到青田,不管她将怎么对自己不理不睬,或口出恶语,他也绝不回一个字,他会任由她责罚,把心掏出来向她致歉。决意一定,反而神清气朗,上轿往紫禁城而去。一整天该办的事有条有理地一一办妥,到黄昏,坐了车就直出东华门。 地下的浅雪已做花泥,苍松红墙,风送晚钟。车子经由木鞍桥滚过,驶入如园二门。齐奢下了车,从仆从那儿取过一只贴有着黄签的果脯小坛,亲自拿着进了院。一打眼看见丫鬟们聚在游廊下闲聊,便虎起脸来申斥:“不好好伺候娘娘,全躲在这儿偷懒。” 常日和顺的幼烟一反常态地顶起嘴来:“王爷可别冤枉人,不是奴婢们偷懒,是娘娘正在接见客人,不叫进去伺候。” “客人?”齐奢在门前立足,“哪家夫人这阵子还没走?” 幼烟略一犹疑,“不是哪家夫人,是位男客。” 齐奢的心猛一沉,这近香堂中除了他,自来从无第二个男人踏足。当下就隐觉不安,不管不顾地把门一推,直闯内室。才走近宜两轩,他就听到了一种怪异的动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杂着极其低细的、青田自己的声音。而她的这种声音,理应只属于他。 齐奢掀开了卧室的五彩线络盘花帘。 毫无因由地,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要把手里的果脯坛找个地方放。靠门的墙下就有张半月几,所以他直接胳膊一抬,愣着眼就往上搁。坛子倒放稳了,本摆在几上的一樽香炉却连着铜座“嘭”一声全砸去了地面,屋子里重重一震。前头碧纱橱内的——?确切来说——?青田身上的男人,举头望过来。 对该人,齐奢甚至都不屑投目以顾,一双眼全死死地盯住了青田。她鸦鬓不整,薄汗淋漓,横陈的玉体上布满了红潮,大腿根湿色闪渍,正扑扇着睫翼由陶醉中清醒——?脸对脸地,齐奢俯视着这一切。怎样一步步挨到床沿,过程于他已全成空白,连同那滚在床下口里喃喃着穿衣系裤的男子也不过是空白一团。齐奢仅有的兴趣只在于,鉴赏一具曾令他如痴如狂、爱不释手的美丽胴体在失掉了其间他所珍视的那颗心之后,活活崩解做腐尸的场面。这令人恶心的行尸自一地的衣裳坟、坟头上阴白的猫骸间,向他大睁开一对仍因兴奋而涣散的瞳,迷蒙又昏聩地眨动着,徐缓地举起一只手,拿炼狱的烧灼触碰他的袖沿。 齐奢抡圆了手臂挥出,他看到那女人向一张宽得没有尽头的红木大床里跌去,顿得片刻,她拧过脸,有血迹自其鼻孔、嘴角蜿蜒地淌出。齐奢一瞬不瞬,噬心刻骨地低哑诅咒:“婊子。” 后头又做一阵乱响,是幼烟入内奉茶,陡见这一幕跌碎了茶盘。齐奢回身,一手就把婢女给拨开,一气不停地走到垂花门外,叫过几名亲兵简短地交代了两句,即登车而去。 一向缓歌慢舞凝丝竹的如园,闪眼间,便有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滚滚的灾乱。 镇抚司的番役们两刻钟后就到了,一批把守如园各门,另一批就乌央央地散往园子各处,查的查、封的封。 近香堂的数十名使婢均被赶出,倒见姚奶妈气焰冲天地率着十来家人,四方步踩到独坐一隅的青田身前,亢声高斥:“还当自己是娘娘主子呢?起来!滚蛋!” 青田的半边脸面高高地肿起,上下嘴唇都劈裂了,神态却非常从容而冷淡。她拿乌森森的眸子直瞪了姚奶妈一刻,就划回了眼珠,立起身。但脚还未踏出,胸前却“唰”地横过了一只手臂。 “手上的、头上的,都给我卸喽!” 青田依旧是不置一词,干净利落地卸去了手上的菱花金甲套、发髻中唯一的一枚千叶攒金牡丹步摇,接着摘掉了颈间的青金石链子,抹去了戒指,褪了腕镯,全放去手旁的小圆桌上。灯下金银凌冽的一堆,似传奇中废弃的宝山。 “慢着!”姚奶妈腆出牙肉一喝,手一撩,迅若闪电地将一对彤珠坠由青田的耳垂生扯而下。 粉嫩的皮肉立即豁开了血口,血滴断续着垂落。青田狠狠地鼓起了腮角,但却仍没有发出半丝声气。她走一步上前,俯身抱起了椅上在御的尸身。 姚奶妈手一扎,揿住她的肩,“放下。” 青田的喉管缩紧了,人在原地立定,闭住眼短促地呼吸了两声,“它是我的。” “嗬,你的?除了你自个这身臊哄哄的臭皮囊,这园子里再没什么是你的了。放下。” 青田偏过脸,第二次同姚奶妈对视,眼神里充满了雍容的憎恶,“它是我的。” 言毕,即调目前行。 后头的姚奶妈呆一呆,哇啦喊起来:“拿住!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一根毫毛也不许她带走!” 候命的几名婆子早就撩衣备战,这一下如闻纶音,群扑上前,撕臂的撕臂,扯发的扯发。青田咬着牙,满面血红,额角绷出了两排横筋,死命护紧了在御。但终不敌夹攻的蛮力,弓腰坐倒,两弯细肩被朝后反架住,眼张张地看着个婆子倒提起已僵直的在御的尾,一把抡去了墙沿。猫儿 的脑壳摔裂,酱黑色的凝血一点点一片片,随一阵金铃的碎响,污了一尘不染的白毫。 残月半勾,勾前有几痕苍枝撇捺。枝头骤一阵宿鸟乍飞,统统被窗内所传出的撼动心魄的女人的哭喊惊上了远天。 扑碌碌一阵,不知是同一群,还是另一群鸟儿栖落在拂檐的松枝上。檐下的灯火光芒寂寂,似一些窥探的眼,闪烁着凝望王妃香寿。 今夜她不用哭、不用闹、不用要生要死,她的夫君已自己乖乖回到了府邸,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静坐了整整半个时辰。香寿忖度再三,终归是推门而入,门开的一霎,她明显观察到齐奢的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屋中宝鸭不温、银无焰。香寿拜一拜,走去他所坐的青金瑞兽雕椅前,“王爷,奴婢斗胆,替您处置了段氏。” 齐奢勾着头窝着肩,两手垂在膝空处缩坐着,听了这话,慢悠悠地抬起脸,脸上已是一大片的惨无人色,鼻翼两边的肌肉向下牵掣着,瞪直的眼中有后缩的怔怖和前逼的盛怒逆向而行,更显慑人。 香寿控制住惊呵的颤抖,清了清嗓子道:“王爷已下令惩治了奸夫,却对段氏只字不提。她身罹重罪,照规矩该当施以剜除子宫的幽闭之刑,再行处死,即便王爷格外加恩,也不脱悬梁、服毒两条路。但奴婢想,王爷对段氏的恩宠是没有过先例的,就算段氏人糊涂,有负王爷的一片苦心,王爷也必不忍依律严办。可不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在那里,毕竟不是个法子。既然这件事总是因奴婢留宿王爷而起,就当是奴婢替段氏分担罪过,法外开恩,逾例保全。奴婢已命人将她秘密送往扬州梳月庵,自后青灯古佛一了残生罢了。”香寿双膝跪地,往地上碰了个头,“奴婢自作主张,请王爷责罚。” 听毕,齐奢暴色渐敛,进而就庆幸身边有香寿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帮手把他从现实的困局中救出,现在,他可以缩回到洞穴里意无二用地舔舐伤口。带有着虚脱的感激,他略略一扬头,“起来。”接着冲香寿抽搐了一下嘴角,“你是王妃的身份,不用老‘奴婢’‘奴婢’的。我也乏了,想睡会儿,你出去吧。” “唉,奴婢——?我替王爷铺床。”香寿三五步就去到床边,又利索、又细整地置好了被褥,再侍候着齐奢解衣就枕,取两块香饼焚上,熄灯灭烛,潜声告退。 齐奢在床内闭起双眼,并希望,永不用再睁开。 待香寿退回自个的寝殿,姚奶妈早已恭候多时。一厢冲茶,一厢大肆抱怨:“娘娘你啥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香寿狠命一跺脚,“背着我做出这么大事情来,我还没罚你,你倒还敢说嘴?” “罚我?”姚奶妈咧嘴一笑,捧上茶杯来,“要不是我,王爷能痛痛快快地就打发了那耗子精?依我的想头,就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免得日后麻烦。” 香寿一捶桌面起立,把手直指来姚奶妈的鼻子上,“我警告你,你不许再碰那段氏!你才没见王爷的脸色,倘若段氏真在我手里出了事,我瞧我也……”她发了一会子怔,终究是摇摇头,重新又软腰坐倒,“奶妈,我劝你安生些吧,你忘了我当年为什么失宠了?” 这一句倒碰到了姚奶妈的痛处,遂服软地瘪起嘴,“好吧,那就让那耗子精平平安安地到扬州当她的姑子去吧,从今后再没人敢欺负我们娘娘了。” 瞅着满眼慈爱的奶妈,香寿无可奈何一叹。她清楚,她已被这婆子绑架着重蹈覆辙,再犯一次她人生中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大错。但她甘愿铤而走险,因这绑匪是仅有的爱她的人,其绑架也仅仅是为了令她重获她久已丧失的一份爱。 而无论谁,但凡能亲眼目睹这一张绝美的容颜,就绝不会责备香寿讨要爱的盲目,反而会责备那些不给她爱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盲目。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六 六 摄政王擅宠不二的外室段氏在香巢如园与人私通,这桩一等一的丑闻亦是皇室一等一的秘闻。尽管各方均封锁了消息,但不出一个月的时间,仍是有零零星星的闲言碎语传了开去,就连某位系狱的人犯亦有所闻。 周敦牵肠挂肚了好些天,一见到孙秀达,招呼也不打,开脸第一句就是:“王爷怎么样?” 孙秀达照样不把自个当外人,一屁股就坐去到人家的床上,两肩往上一耸,“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往日吃多少还吃多少,往日睡几个时辰还睡几个时辰。” 周敦有些大出所料,亦悲亦喜地点点头,“哦,那就好,这么说倒不必太担心。”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一切照旧,人却一下子——?”手张在腮帮子前,嘬着腮往下一拢,“瘦了一大圈。饶是如此,还不知保养身子,最近倒又开始往帘子胡同跑了。” 周敦再次愁容横生,“我听他们传得都走了形了,你跟我说说,这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孙秀达嗟咨不绝道:“嗐,王爷在新娶的王妃娘娘那儿歇了半宿,如园那位就不乐意了,跟王爷闹起来,闹得王爷急了眼,就说了几句激她的话。谁想这位主儿当真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第二天就派人把当年窑子里的旧相好正大光明地叫进园中,给王爷在床上逮了个正着!两个人精光赤条地正搂在一处干那事儿呢,再没有什么可辩的。” 周敦愣愣地张大嘴,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看不出,段娘娘是这样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人。” “什么娘娘,”孙秀达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再抬举,婊子就是婊子。这一下祸害了多少人?你是没看见那天抄园子,除了幼烟几个从府里出来的,剩下那一帮小丫头子全被王妃的人弄得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夜间配的配卖的卖,如园也被贴了封,又锁闭起来了。唉,这份香差就算是当到头了,老哥我又做回王府的大管家了。哦对,还有那色胆包天的,好好的状元出身,又是户部张尚书的娇婿,少年得志,大好前途,这一下,得!” “杀头?” 孙秀达摆摆手,“下‘蚕室’。” 一听这个词,周敦就打了个寒战。再忘不了的,那像养蚕一样密不通风的地窖,人在张怪兮兮的床上四肢被缚,一刀下去,留下条没了命根子的命。 “这么说,那乔运则大人竟成了跟我一样的废人?” 孙秀达把下巴一杵,“罢免官职,贬为最下等的火者,充入禁宫杂役。连带他老丈人张延书也受了牵累,连贬三级调往云南,张家小姐也连惊带痛,一病见了阎王爷。还有那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不迟不早,偏也赶这阵子出了事儿,被一个捐班出身的什么余大人给告了,说收了他二十万两银子托养女跟咱们王爷求官,事情没办成又不肯退钱,闹得满城风雨的。唉,总之说来说去,但凡跟这姓段的婊子沾上边就绝没好事儿,‘红颜祸水’,此话不虚。” 周敦抬起手挠了挠脸皮上的疤,“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还不得叫主子烦心死?” “是啊!”孙秀达感叹一声,手却又往膝盖上一拍,“哎,倒是有一桩好事儿来着。” “好事儿?” “王妃娘娘有喜了。” 周敦素知主子的怪癖,每逢行房必要嫔妃避孕的,故此禁不住惊愕万状,“什么?!” “啧,就是下雪那晚上的事儿,当时乱哄哄的谁也没顾上,结果前两天太医给娘娘主子请平安脉,说是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那王爷的意思是——?” “留哇。” 周敦一下蹦起来能有两丈高,如一枚蹿天炮仗,“哈!这么说,我们要有位小王爷啦!”喜得来回兜了数圈,却又兜回到忧思重重之中,“这么大的事儿,偏我拘在这里出不去,连想跟主子道个喜都——?” “哎,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待的地方。”孙秀达向四周抖臂指点,只见一间 两卷,一应瓶几陈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墙上还挂有山水字轴,雅气十足。“这哪里是监狱?分明是‘精舍’啊。王爷没舍得让你小子在天牢受俩月的苦就给你挪到刑部火房,到时候等册后的事情一定,必然又有恩诏减罪。叫哥哥说,到不了六月,你就又能大摇大摆地去白云观纵恶行凶啦哈哈哈!” “你——?”周敦气结,却又手一摆,自己也憋不住笑起来。 而这些日子最笑不够的非王妃香寿的奶妈姚氏莫属,再没有这般的称心畅意!非但路柳墙花除了个干干净净,主子更以正妻之尊独怀正嗣,不是被太后召请入宫,就是在府中接待命妇,八方来拜四海来朝。姚奶妈的腰杆子也就一天挺得比一天直,只可以拿鼻孔看人,连每天府内的其他女主向香寿按例请安时,她所摆出的姿态也不是一个奴仆应有的样子,反而像是王爷的老岳母、王府的小太后。 暮春的金色朝晖中,姚奶妈提眉向眼前的两溜椅子一扫,盯住了空出的一把,“继妃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詹氏在五六名婢女的陪同下徐步而入,扁髻上一支并头钗,双珠浅浅晃动。在座的三妃与七王嫔纷起施福,詹氏笑着一一点头,施然落座。姚奶妈倒只把膝盖略一弓,就拿手自抿着两鬓,歪声丧气道:“例来的规矩,有份位的妃嫔清早都要来向王妃问安,服侍王妃尚食。继妃以前不也每日受大家的服侍吗?怎么轮到自己服侍别人,就回回到得这么晚?知道的说是早上爬不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对我的王妃娘娘不敬呢。” 其他嫔妾都忍不住作色,詹氏却只沉傲一笑,“什么叫做‘你的’王妃娘娘?王妃乃朝廷册封,贵为王府中馈,我们一干人自当尽心侍奉,岂敢有半点儿不敬之意?” “既然没有,为什么迟到?” “卧房还门户紧闭,王妃娘娘并未梳洗停当,我虽是最后一个到,却并不是‘迟到’。” 姚奶妈不屑一顾地鼻头一耸,“身为继妃理当做出表率,就算没迟到,晚到也很不该。” 詹氏微有怒色,却也仍然风骨自在,“就因忝居继妃之位,按仪制正该最后一个到。譬如说,向王爷请安,王妃娘娘已经到了,我这个继妃却还不到,成何体统?而向王妃请安,我若次次头一个到,又让这些份位低于我的妹妹们如何行事做人?” “那就大家一起来早些,也没有什么。” 詹氏将右手小指的素银甲套往几上轻敲一声,“这话可就是不替王妃娘娘着想了,我们倒是不怕早,卯初就可以来这里坐着,只是王妃娘娘辰初才起,被这么多人守在外头,不说扰了清梦,怕也难以睡得踏实呢。” “都说继妃娘娘温良恭俭让,谁知说起话来倒一句是一句。” “有理当然有话,理竭自然词穷。词穷也是好事,省得都是调三窝四、教唆主子之言。” 姚奶妈立即气急败坏,“你——?” “奶妈!”里间传来了香寿的叫声,慵中带娇,“你又在外头嚷嚷什么?还不快请妹妹们进来?” 那头使女晚晚已打起了门帘,恭请各位嫔妃入内。 香寿早就脂粉端正地款坐着,头绾朝云近香髻,戴挑心一件、分心一件、俏簪三支,勒一条芙蓉晶抹额,并簪两朵粉白杏花,脚下一双滚珠鞋在鱼冻布八幅裙下若隐若现。她业已习惯了繁文缛节,只在詹氏行礼时欠了欠身,便示意姚奶妈摆饭。很快,两只活腿的包金小桌即从门外送了来,与当初詹氏进饭时一般,每味菜肴均是先由丫鬟们捧出,再由几位王嫔手手相传至婉、容两位世妃,最后经侧妃顺妃传给继妃詹氏,詹氏亲手放来香寿的面前。不用说几十样粥膳、小菜、点心、果品……光传菜的工夫已颇为可观。 此际,姚奶妈才趾高气扬地放声吆喝:“请王妃娘娘用饭!” 诸妾退开,侍立两旁。香寿失宠的年头里,经常遭受这些人的欺侮慢待,姚奶妈怀恨在心已久,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巴不得香寿吃 得越慢越好,叫她们全站个腿软筋酥才过瘾。但香寿却总不忍心,一顿早饭常草草几口作罢。姚奶妈就故意絮絮聒聒,不是“怀着小世子呢,不多吃点儿怎么行”,就是“一个人吃两个的,不够,再吃,再吃”,半真心半假意地足足拖了有两刻钟。香寿漱过口后,边拿丝帕拭着唇角边道歉:“辛苦诸位妹妹们天天伺候我尚食,生受了。”再寒暄几句就叫各人退下,却对詹氏出言挽留道,“姐姐别走,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奶妈你出去。” 姚奶妈百不情愿,嘟嘟咕咕地出了屋。这厢香寿请詹氏落座,亲自奉了一盏茶,语调恭软:“祖宗家法,眼下我是正妃,就要姐姐改称我做娘娘,可我心里对姐姐却从不敢有半分逾礼的念头。我知道奶妈那个人丝毫不懂礼数,拿着鸡毛当令箭,少不得冲撞了各位,烦姐姐只看着我,别同她计较。” 詹氏笑一笑,嘴角的刻度精准似一台西洋钟的钟针,“同一个下人斤斤计较,我成什么了?再说,当年娘娘跟我们这些人请安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语出不善,或待以冷遇之时。姚妈妈这也是为主子昔日的委屈鸣不平,并没有什么可怪之处。不过我劝娘娘,既有了这个知觉,还是该对姚妈妈约束些。她是个一味鲁莽的人,不是我说,还有些心术不正的意思,这样的人爱你,怕到头来反成了害你。” 香寿也一笑,笑容却是只沙漏,淅淅沥沥地泄露着伤感,“这阖府嫔妾里只有姐姐素来以诚待人、以德服人,就是曾对我有些什么不周,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从没有一分埋怨的。今天姐姐又不计前嫌拿这样的好话来教我,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我——?唉!我当年被王爷冷落,个中缘由相信姐姐也知道,都怪我自己听信了奶妈的混账主意。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虽身在钟鸣鼎食的王府里,我这样一个失宠之人过的却是衣食不继的困顿生活,要不是有这个奶妈在身边时时处处地护着我、替我出头,我早就不知被人踩踏到什么地步,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知道。现今好容易盼来了舒心日子,我哪里拉得下脸去管教她?就是我管教,她当面听了,背后照旧做她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细而又细地,詹氏朝香寿觑看了半晌,动容之情大增,“娘娘既然不跟我曲折迂回,我也就直来直去了。娘娘当初小小年纪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只当你是个天生心狠意狠的蛇蝎妇人,这些年到底看来,不过是人年轻,一时糊涂。你是清楚王爷那桩怪脾气的,素来不叫姬妾们留孕,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八年前你有身子的时候,眼下又为你破了例,可见王爷对娘娘你毕竟与别人不同。你第一个孩子没留住,这一个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也要端正做人,别再叫王爷失望。说来说去,娘娘你总归记着防着些姚妈妈就是,你虽生着颗七窍玲珑心,到底吃亏在耳根子太软,凡事自求多福吧。” 詹氏带着些唏嘘地落目于一幅十二条山水炕屏,扯了扯臂上珍珠坠角的披帛,“对了,王爷近来到你这儿多,你就想法子哄哄他,他纵是面子上看着没什么,不过都是男人家硬撑着。要我说,那段氏也太任性了些,唐朝的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骄悍不驯,玄宗背着她偷幸梅妃,她恼了,也不过把宁王吹过的笛子拿来把玩。这段氏为了呷醋捻酸,竟至于公然把情人邀去如园寻欢作乐,这不摆明了当着全天下羞辱王爷吗?怎能不叫王爷伤透了心!搁在别的男人,早把这样的负心淫娃五马分尸了,终究是我们这位爷心痴意软。这还多亏娘娘你当机立断,当夜就把姓段的送往扬州出家,若不然再见了面缠上几句,还不知该怎么个收场。” 无缘无故地,香寿口吃了起来:“这、这、这件事,全、全都是奶妈做的,跟我没有、没有关系。” 詹氏没注意到对方的不自然,只大加感慨道:“那这回姚妈妈倒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刚赞完,姚奶妈尖利的嗓音就隔着门响起:“娘娘,才吃过饭别说那么多话,影响了克化。” 詹氏先笑了,香寿也对她笑一笑,苦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七 七 不经意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月边有点点的星,却光芒灰淡。 星月下的巷子里扯起了两道长长的围幕,沿着围幕插满了三角旗,直通摄政王府的大门。只听幕布内传出了马蹄历历、车声隆隆,门前的护卫便立时个个拔直了腰杆,站得精神而笔挺。不几时,高车大马、扈从如云之中,摄政王齐奢直入府门。戒严的围幕随即被撤除,青石板路孤清依旧。 齐奢先至和道堂,批过公折,想找两部闲书来看看,信步走来书架前翻两翻,却碰掉个什么摆设,在地下砸出了“嗵”一响。 齐奢随目一望,容色就变了,“小信子!” 侍立在外的小信子赶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向后退了半步,“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小信子向地上看去,见一个小小摆件,是一条金蛇盘绕着一只白玉小鼠——?他愣了愣才忆起此物的由来,登时也大为改颜,“王爷恕罪,也许是查封如园时哪个不懂事儿的奴才从天泉舍给带出来的,您别动气,奴才这就把这晦气玩意儿拿去扔了。”他跪下磕个头,就抓起那摆件退出房间。 接下来好一阵,齐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变成这样的胆小鬼:会害怕一件还没有手心大的玩器,或害怕某一些数字、某个日子,甚至会害怕偶然瞟见的一小碟甜食、模糊听到的三两字。风来雨往、刀头舔血的半生里,从没有什么可以像这些日常的零碎,精准而犀利地割裂他的心脏。夜里头灯花百结,他永远睡不着,睡着了一定有梦,梦醒了有时悲伤,有时更悲伤,无法原谅,久久不忘。 他踟蹰了一刻,等待红潮从眼眶退去,不余一丝留痕。 “小信子,传轿。” 便轿所至处,是王府南院的马舍。马夫早就习以为常,为王爷备下了桶和刷,便退至门外。这一小间里饲着齐奢至爱的三匹战马,其中两匹照夜白马一名“白蛟”,一名“云龙”,还有 匹名为“忘川”的菊花青。马儿们一见了主人全欢快地摇晃起尾巴,齐奢把袖管高高地卷起,用刷子漂了漂水,挨个替它们从头到脚地洗刷。有一瞬,想什么想出了神,刷子停留在忘川的背上,水顺着人的前臂“滴滴答答”地向下淌。忘川扭过头,拿鼻吻往齐奢的颈边擦蹭,他这才骤然间醒觉,抚了抚忘川的耳鬃,接着刷下去。水已流淌了一地,倾覆难收。 他独自在马棚度过了半个时辰,然后回到了妻子身旁。 自香寿怀孕,十天中有五天齐奢都会陪她过夜。是夜,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香寿照旧又迎来了这男人的躯壳。对的,躯壳。 香寿仍记得最初见宠于齐奢的时光,她那时候个子还是孩子身量,看他,简直像仰起了脖子看高天。她跟着他去马场,非缠着玩那把西洋进贡的精钢小火铳,怎么扳了哪儿一下,他的一匹爱马就滚地身亡。她吓得坐地哇哇大哭,他把她兜身抱进怀中,一个劲地笑,笑眼是又暖又亮的黑太阳。但当下,这眼里头既没有暖也没有亮,只剩下黑,无边无际的黑,连笑也显得阴沉沉的。指节瘦长的手抚她一抚,若有似无,“听姚妈说你呕酸,好些吗?” 一套芽青色的亵衣亵裤下,香寿的身材看不出丝毫走样,仍旧是欣秀怡目。她忙把头点一点,又摇上一摇,“不算什么,奶妈也真是,这样的小事也拿来烦王爷。”一边说,一边把云丝棉被替二人直拉到腰下,斜眼觑向靠坐在床头的齐奢。 他又出现了短暂的放空,一瞬后就反应过来,冲她倦态十足地一笑,“嗯?你说什么?”不知道神魂在哪里。 但香寿却知道,这样的兰心蕙质,没什么她不知道的。略一思忖,她试探着说:“遣送段氏去扬州的人今儿回来了,说是——?” “我不想听。”齐奢立时压下了她的谈锋,把手伸向床头的一尊红釉狮子烛托,直接用手指捻熄了燃烧的火苗,“睡吧。” 夜静得很,铁马时不时地响几声,听来空灵而 遥远。香寿直直地躺着,思绪又回到多年前。那时,她赖着他手臂、他胸口,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呼吸声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发沉,那就是入睡了,她总在听到第一声时拧一拧身体,他就醒过来。往复好几次,他明白了她的恶作剧,又气又笑地一翻身便把她压去了底下。之后整个的长夜,他呼噜打得仿似她身边眠了只大兽。可多年后的这些夜,他们各躺着各的,他再也不会叫她枕在他胸口,再也不发出一声沉鼾。事实上,香寿甚至听不到齐奢的呼吸。她不知在这样的暗、这样的静中醒了多久,忽听到他低哑的一声:“寿儿。” “唉,”她忙应,“王爷?” 她又等了好久,他却始终再没有一个字,最后的最后,单是喷了一鼻子气,“没事儿。” 也没什么特别的因由,香寿的心却疼得有刀子在磨。她叹了一声:“段氏已落发为尼,在扬州梳月庵依傍佛祖,潜心修行。” 他没接什么,只猛然翻了个身,背对她。香寿望向那扇又宽又冷的背脊,觉得是望见了一座大理石屏风,屏风后有着一整所阔大的园子,可她是被隔绝在外的。香寿把手触向齐奢的背,指尖还没触到就又自动缩回。她也翻了个身,于是脸上的两行珠泪就汇作了一道清清的亮痕。 背对背的齐奢是没有泪的,他有的,是笑。他明白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他甚至连那些把万贯财产葬送在脂粉地的败家子都不如,那些人被骗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家业,而他被骗走的则是自个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来的血汗,他天价的嫖资,是攒了一辈子的一颗真心。而这甚至都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让他都恨不得把手指点在自己的鼻子前狂笑一通——?他整天都盼望着那婊子下地狱,被火煎、被油熬,让她也试试他现在在地狱里所受到的分分寸寸的苦刑;但每一个恶毒的盼望和下一个间,总有一丝虚弱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已碎成了齑粉的心脏的最底部升起: 她还好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八 八 青田不好,一点儿也不,简直是糟透了。她到扬州的时候是二月底,一柄剃刀直接就落在她头顶。花边的雾鬓风鬟,梦幻泡影地飘落一地;酒畔的云衣月扇,尽付与钟鼓经卷。受三百四十八具足戒,法名静慧。 梳月庵的庵主了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尼姑,一见到青田就把手中的数珠急急掐动,口称“罪过、罪过”——?这句青田听懂了。庵中二十来个尼姑全说的一口扬州本地话,她不会听也不会说,但青田也压根就不想听也不想说,除了每日的早晚课,她再不开口,别人问她什么,她就点头或摇头。其实并没人问她什么,大家只是走到她跟前扔下一堆衣服、一只柴筐,再不然,就指一指空掉的水缸。 烟花三月是扬州最美的季节,青田却从未如此丑陋过。短短半个月,她的脸已脱了形,星闪月明的一双眼变得黑洞洞的,活像是两个望不见底的大深坑,原本白里透红的两颊改换成青苍的颜色,手上养得葱管似的指甲短得秃进了肉里,几根手指全长出了深红色的、浅紫色的疮,有时会流出发腥的血水,指尖有许多黑色的碎斑,是扎入皮肤的木刺。 她在井台边望见水中自个的倒影,只把眼眨了眨,就别开脸一下下拽着井绳,吊起了满满一桶水。把水灌入脚下的另一只大桶中,再两手一起拎着,腰被坠得半弓,摇晃着横行到一只大青缸旁,长喘上几口,咬着牙使劲拿胳膊往起拔、拿身子往上顶,终于桶沿挨着了缸沿,“哗啦”一声。这样的一只大缸储十桶水,院子里堆了三口这样的大缸。青田用酸疼的手臂抓起倒空的水桶,重新走回井沿。灌完水,还有洗衣、刈草、劈柴、烧饭……桩桩件件在等着她。许多不会做的活计,挡不住人聪慧,三两次也就上了手,其他尼姑就把自己的那份也丢给她,庵主了空视而不见。青田懒得同她们费一 句话,就默默地接过做了。这是她半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苦役,但她却半分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青田知道自己不会倒下的,打小就这样,越是难熬的时节她就越能挺。照这样下去,即使是活活累成一具骷髅,那骷髅也可以不停地做下去吧! 想到这儿,她干枯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晚课后,她照例要去厨房帮忙。蹲在灶下烧火,却不见一丝火星,只有浓浓的黑烟冒出,呛得一屋子人掩面大咳。烧饭的两个姑子叽叽嘎嘎地说起什么。青田到现在能听懂的其实只有一些零碎词句,比如“这骨”是“这里”,“今噶”是“今天”,但这一番又快又密的扬州话她却懂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在她们的对话中听到了自个的名字:“婊子”。那轻柔的尾音从她们下撇而带笑的嘴角里抛出,再三再四地重复着,是在说她蠢,说她笨,说她是个除了发骚勾引男人什么也不会的婊子。 一个名叫静果的尼姑走进来,年岁有近四十了,身子胖胖大大的,手长脚长,脸倒小,但有微微的浮肿。她把手在鼻前扇两扇,嚷了句什么,其他两名尼姑马上冲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阴阳作怪。那静果也没再回嘴,只凑来青田的身边用很别扭的官话悄悄对她讲:“她们惯来就是这样子,你不要在意。”青田瞟她一眼,没答话,只放下手里的吹火筒,凑着烟把柴抽出一截子,木头的颜色发阴。 静果叹口气,“有人故意作弄你,把柴火泡湿了。” 这时跟来一个管事的尼姑,瞭眼一望就把静果拨开,指着青田连喊起“搭浆”和“多晚哉”。青田觉得大概是骂她不认真做事,闹得众人吃不上饭,她知道今晚上又得饿肚子了,这不是头一遭。 耽搁了饭食,也就耽搁了饭后的唪经,在庵里是很严重的事。庵主了空仍旧罚青田空腹回房,替庵里缝制拜垫。青田 回到自己的禅房,就着盏小油灯,把一幅幅滑溜溜的绸料捏在手间,一针针地缝过去。她原不擅针线,又是饥肠辘辘、头昏眼花,做起来愈发地慢。做到其余房间全熄了灯,床头还堆着几片零料。这时节,门被敲响了,低而急,接连几下。青田稍一犹豫,下床去开了门,从门外闪入了一条影子,是尼姑静果。昏暗的灯底下,从怀里摸出半个干馒头塞过来,“饿坏了吧?吃,快吃。” 青田望了望她,就低下头捧着馒头啃起来。静果坐去她的床沿上,捡过才被撂下的软绸接着针脚往下缝。也就十来针的工夫,青田已吃得连馍渣都不剩,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两颗大杏子,一面艰难地吞咽着,一面拽回了静果手中的活计。静果扎开了两手,“我来帮你做吧。” 青田只管盘上床凑着灯,牵针引线,静果“唉”一声,默然地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青田这才抬起头,朝着门发了一瞬的愣,又低首缝起来。也不知缝了几个更次,眼睛涩得张都张不开,终于结下了最后一针。她拿牙咬断了线头,连针都没顾得上放下,就头一歪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针扎进了手心里,就这么扎了一夜。血已经干了,将连在针尾的一小截棉线洇做了锈黄色。青田从皮肉中拔出针,踏鞋下了炕,在屋角的一只小缸边拿冷水泼了把脸,又在光头上擦两擦。外头的天还是半黑的,蓝幽幽地映出一尊挂满了水珠的头像。曾几何时,这头像每天都会带着花沾新露的娇艳张开眼,会有侍婢拿白玉的梳子替其细抿长发,梳齿上蘸满了以桂花、白芷、藿香、当归等花药淘腾出的精贵头油,从发根抿到发尾的每一寸,足足抿够五百下,才养得出一匹黑亮华美的金枕绿云。而在这一间破陋的斗室中,这同样的一尊头像已不再有头发,什么都不再有,仿佛从来没有过。 这是静慧的新一天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九 九 这样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从无间断。时序递嬗,进入了黄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气干燥晴朗,从四月初,雨就几乎没断过,房屋霉湿,路途泥泞,到外头走一趟简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们全闭门不出,像那些上山捡柴禾、下河洗衣服之类的杂务就更一股脑都扔给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黄草蓑衣,根本不挡雨,日日湿身而归,进了庵门就被取笑是“落汤鸡”,一说到那个“鸡”字,尼姑们就笑得跟发了鸡瘟一样。总是只有那个静果满目的怜惜,悄悄送一碗热姜茶到青田的房里,“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在喝过第十碗姜茶后,青田那丧失了表情的脸第一次对静果露出了一丝感怀于心的笑容。此后,每次见到静果,她仍然不说话,但总会微笑一笑,点点头。静果也总是不顾其他尼姑的讥诮,时不时地帮衬青田一把,偶尔夜里头溜进她房间,就着一盏小油灯分担一些针线上的零活儿。昏黄的灯光下,青田偷眼向静果一转,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灯吗?稍远些,是什么也照不到的,但总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 也说不好是哪一天,起来一看雨竟然停了,云净日高,太阳劈头劈脸地晒着,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响晴。庵主了空一见天气好,大早就派了几个人舂米,青田和静果都在其列。 两台舂米架子摆在后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横有一根杠杆,杠杆的一头是脚踏,另一头是树桩所磨的碓子;那一头踩动踏板,这一头的碓子就砸进地下的一只大臼。两人一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杆,拿脚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极沉,踩上半天腰也要断掉。与此相比,分米则是轻松得多的美差。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尼姑,两个最精明的先把风斗抢在手里,站到太阳晒不到的阴凉下颠米,剩下两个几乎快吵起来,才见一人舒坦惬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 则叫苦连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却被静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个的鼻头。青田昨夜里独自替众尼补海青,苦做到鸡鸣,早上只喝了两口粥就被发派去打柴,实在是没多少气力,便对静果感激地点点头,坐去了另一边。其余几个尼姑横不横竖不竖地瞥了她们几眼,又无事生非地一通乱笑。 热辣辣的大太阳当空晒下,几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腾。不出片时,所有人都是挥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辈子也算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磨了这几个月,粗活干得有模有样,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厉害,却焕发出了因劳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铺在脸上的细汗从四处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丽的鼻梁或浓密的睫毛轻轻坠下,她偶尔抬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两靥,搓酥捏粉,红若霞蒸。 旁边那几人皆一脸的看不惯,饶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要呱啦啦地说起来。青田本就是苏州生人,又绝顶聪明,两三个月间对镇日价响在耳边的南方土话已能懂得四五分,不过大家见她从不开口,仍欺她有耳不闻,自来当面就大放厥词。这阵子又把那些天生狐媚的贬词折损她一番,最后似乎还骂了句“妖精”。青田抬头来看了看天,若是妖精,这样毒热的天气里也该被逼得现原形了。 她一如既往地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只俯在大臼边机械地动着手,把被砸开的粗米一次次重新拢入臼口。臼是一整块的白石所凿,阳光下白得晃眼,其上又刻有螺纹,还印着几道头顶的草棚筛下来的黑影,看久了,眼睛直发晕,脖子也弯得生胀生疼。尽管如此,这仍是她苦役犯般的一天中难能可贵的一刻清闲。 呵,她现在对“清闲”的定义已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的清闲,是一身蝉纱丝地歪坐于玉簟,手边的冰纹茶几摆满了湃有各种鲜果的翡翠碗,丫鬟们替她轻打着羽扇,掀起的 细风吹得书页自己一个劲地要往过翻,自窗外,传来了菡萏的浓香与女伶的清歌……她被唱得半睡半醒,眼皮子一下下地低坠着,歌声里有不合拍的“嘭、嘭”的巨响,恍惚间知道是做梦,人仍在五月的毒日头下,等碓头一下下地砸入石臼。碓头抬起,她就用两手把米合入臼口,碓头落下,她就把两手向两边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 困呀,这样困,胃在灼灼地抽痛,太阳热,热得人要死,倒剥开的枇杷噙入齿间,一阵凉丝丝,映音亭上唱的是一出《荆钗记》,正唱到钱玉莲抱石投江,唱不尽的心酸和无奈。这世上总是容不下她的,千方百计地迫她、害她,她与相爱之人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那就跳下去,向滚滚的江水里,狠狠坠落——? “啊!!!” 青田清醒了,一辈子也没这么清醒过。大约是对面静果的脚滑了下,碓子落早了一分。尽管她及时把两手从臼口夺出,右手还是被安有着铁牙的碓头砸到,前半截手掌整个已像是个从百丈高的地方摔下的人,快成了肉酱。入庵以来,多苦多难,青田从没在人前掉过泪,但眼下,泪水已自动地崩涌倾泻,伴随着痛苦的嘶喊。 尼姑们均注目而望,先显出惊异的震恐,随即变作了幸灾乐祸,最后竟七嘴八舌地笑起来。这个说什么“大仔鹅子”(“大呆子”),那个说什么“六塌油”、“活得”(?是怪青田自己不认真做事,活该丢人现眼)……只有静果忙由足踏上蹦下,奔过来一手搂起青田的腰一手抓住她手腕,满口里叫着“假好呢”(“怎么办”),连扶带抱地拖着她往前头的井台去。 青田痛得几欲在地下打滚,依稀觉出静果拽上了一桶井水揪起她的手沁进去。如同是一大片的冰凉猛覆在熊熊燃烧的疼痛上,几乎冒出了水火相撞的白烟。青田浑身哆嗦地呻吟了一声,低下头,往满眼的金星中伏下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十 十 雨又下起来了,连日连夜。青田很快就开始发热,高热持续不退。两天后了空才来看一眼,见病势的确危沉,关乎人命,毕竟也是礼佛之人,念过两句“阿弥陀佛”就派人去延医炖药。静果自请搬入了青田的房中,就在她床下打起了地铺贴身照管。 青田早已堕入深深的昏迷,唯有的两种感觉就是疼痛和炎热。是刮在皮肤上的鞭子,是捶打进骨头的重物,是跪在石板地上挨罚时的正午的太阳,是一团又一团活生生在肉体里滚动的火球。有一丝丝的凉爽渗入口中,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静果托着她的头,把一勺绿豆汤喂进来。青田将嘴唇微微地分开,重新又闭起眼。 她彻底地清醒过来是四天后,换药时头一次看清了自个的右手:肿得像一块被水发的馒头,又黑又紫,拇指的一小块指尖被削掉了,食指和中指都豁开了见骨的伤口。 手坏了,活儿自然也就不能够再做,她顺理成章地又歇了好几天。这几天,就闲躺在床上听雨。静果却忙得不亦乐乎,昼夜不分地替她冷敷、热敷、擦身、喂药,还总再三再四地道歉。青田反被弄得不好意思,怯怯地试着说出了第一句扬州话:“不得说项。”如果她没弄错的话,这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静果怔了怔,笑纹就在肿泡泡的脸上散开。她将手里的酱油拌饭仔细地打碎,挖一勺递出,一壁挥开青田伸过来的左手,一壁张开自己的嘴:“啊——?”似给一个小孩子喂饭。青田也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张嘴,在病中,人总是难免软弱些。 静果接二连三地喂过几口,把勺子在有好几个小豁口的粗瓷碗上刮一刮,“昨天夜里,你又叫了好几次当今摄政王爷他老人家的名字。”官话的发音还是夹生的,但听得懂。 青田的右手一刻无歇的剧烈灼痛因这句话而得到了缓解,因为没有任何疼痛能和现在袭来的心痛匹敌。她记得昨夜的梦,虽然只剩些零散的片段:齐奢硬鼓鼓的上臂,结实的胸膛,胸口的道道疤痕,她伏在上头猫一样委屈地轻挠着他,她的人也似乎就一只猫儿大小,他两手就将她全合住,不断地在她耳边低声呢哝,那熟悉的、温馨的、安全的、扎实而迷人的、家的乡音。 离家万里之遥的青田——?不,早已出了家的静慧,一下就把脸别向一边,在另一个出家人面前拼死地咬住牙,怕稍一松动,一肚子苦水就会滔滔地扑出。终于,她把齿间这些咸乎乎的饭粒咬碎了吞下,也吞下了眼中发咸的什么。 静果叹一声,充满怜悯地扫量过来,走调地咬出一个又一个的字:“实话跟你说吧,送你来的时候,王府的人有话,只要不给你活活累死,怎么折腾你怎么来,为了这个,每月给庵里多添五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这个月送钱的人才 走,捎来一则新闻,说是府里的王妃娘娘怀孕了,王爷高兴得不得了,在大隆福寺连做了三天三夜的祈福法事,光流水就花了好几万。听明白了吧?一样是花钱,这边是请人磨折你,那边是请佛祖保佑人家,这是十八层地狱跟九重天。看你学我们做活计,还有刚才学我们的话,是世间少二的聪明人,既然已落到了地底下,何苦还想着天上呢?这不是傻是什么?早一日放下,早一日解脱。我劝你,踏踏实实过些人间的日子吧。啊——?”她很费劲地说完这许多,又把勺子递来了青田的嘴跟前。 也不知从静果的哪一个字起,青田的苦水还是倒出来了,自她的两眼中滴答着坠落。她举起手去乱抹,无意间碰到缠在手上的发黄的纱布,将手撞得火辣辣地疼。她也不等把泪水全擦净,就伸嘴去叼住了那口饭。糙米里夹杂着沙粒,劣等的酱油又腥又咸。这,就是人间的滋味了吧。 青田统统地碾碎咽落,眉也不再皱一下。 晚间将歇时,因不愿再麻烦静果,青田连说带比划地表示自己能照顾自己,请她回房休息。静果也连说带比划,却只不肯,说急了,干脆直接把青田强摁进被窝,吹灭灯,又蜷去了床下的地铺上。 青田心头感动,也只能以两字相酬:“谢谢。” 静果笑半声,还了她两个字:“快睡。” 青田睡不着,不光是因为手的疼痛。来到梳月庵这几个月,虽是被迫苦工不辍,但其实她自己也情愿这样,情愿一刻不停地动,闭上眼就因疲累而昏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感受。但这时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六天,那些跟随她一路、始终追逐着她的悲苦、愤怒、伤痛、绝望……统统嗅出她此刻濒死的脆弱,似一群抢食的鬣狗蜂拥而上,扒开她心肝啄食她五脏。青田在黑暗中静默地淌血、疼痛,任自己被这些情绪撕扯,而后掏空。 大概四更天之后,她才真正睡死过去,无知无觉。但不多一会儿梦又来了,依旧是兽的利爪,在她心口上又扯又抓。青田被压得难以动弹,气都喘不上,困困顿顿地本能地去推,忽听到了什么,骤然醒转,直凉到骨头缝里。她睁开眼,开始了强烈的挣扎。压在上头的那个人一壁摁住她胳膊一壁继续粗喘着,“有什么害臊的?别不好意思,我陪你快活!摄政王爷是怎么宠幸你的,啊?是不是这样,他是不是这样宠幸你……” 千真万确,这是静果的声音,半生不熟的、发不出的后鼻音。青田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所笼罩,咬着牙沙哑地怒斥:“放开、放开!你给我放开!静果你给我放开!” 静果拿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似要把她的乳摘下来一般狠力地揉捏,“别再想那些臭男人了,以后跟着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跟我好,我一定好好地对你。静慧你真美、真软 、真滑……” 那些话从静果的嘴里源源而出,青田已不再听得见,她满耳朵都是嗡嗡的血搏声,头部疯狂地扭来扭去,因为除了头,她已哪里都动不得了。青田走投无路,她张开了嘴,尖叫。 叫声是这般地尖利紧急,以至于马上就有纷沓的人声。静果猥亵的动作顿了一顿,从青田的身上爬下,并也放声地叫起来。青田刚挣动着坐起,门已被一脚踹开,三五个举着灯的尼姑打头阵冲入,光头上还带着点雨星子。静果直接向她们奔去,拿手指着床上的青田快而又快地说出一大串话。急切中,青田半个字也听不懂了,却明白静果是在反咬一口。还未等开口申辩,庵主了空已赶了来。她端着一张瘦长的马脸向四面一张,冲上前挥手就给了青田正反两个耳刮子,“下贱东西,还不快把衣裳穿好?”是标准非常的北京话。 青田这才发现身上的青布袍早已被静果扯开,两只乳房颤笃笃地挺在空中,似一对受惊的小兔,瞪出鲜红而滚圆的眼。她连忙扯过薄被护在身前,气得浑身发抖。毋庸多言,在静果嘴里,肯定是她自己解开了衣裳,哄骗说要喝水或小解——?随便什么,把人家骗来床前一把抱住,下流之至地邀欢。 了空指着地下的铺盖,疾言厉色道:“静果,收拾东西回你的房,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不配受你的慈悲心肠!”接着又调转手臂,一脉尖瘦而凌厉的指似发出青森杀气的除魔禅杖,指在青田的鼻尖前,“静果好心照料你,你却逼她干这样不要脸的事,百年古刹,全叫你这种烂货给毁了。阿弥陀佛,既然还有力气想这种勾当,就别躺在床上装病了,明天一早就起来干活。都跟我出去。” 门里门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尼姑,听见庵主这样说,不情不愿地四散退开,却在门关起前,把一副副冷嘲热讽的目光朝里头抛进来,让它们留在青田的周围,在黑漆漆的夜里,自己发出虎视眈眈的绿光。 就在这野兽一般的注视下,青田一个人蜷起在床角,不住地抖着。她读过不少的佛经佛典,佛法僧三宝,她只信任前两者,佛史如国史,满书亦是衣钵之争、同门相残。皈依前她就不对所谓的“佛门子弟”报任何期望,而她们接下来对她的所作所为更让她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不过是一群是非而嫉妒的女人,跟妓院仅有的区别就是她们更是非、更嫉妒。但青田怎么也想不到,仅有的一个对她友善、向她施与同情的人,竟也是出于这样肮脏而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在外面“唰唰”地细响着,再一次想到这几个日日夜夜静果喂她、抱她,替她抹拭发热的四肢胸口,含着笑凝视她……青田再也没有一丝温暖之感,只觉深入脊髓的冰冷和恶心。被包起的右手在一跳一跳地蜇痛,胃里的药汁向上顶。青田头一偏,开始呕吐。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十一 十一 天亮前,门又被踹开了,“啪”地就摔进了一条扁担。庵里有菜园,自己沤肥,这就是挑肥的那根扁担,散发出隐隐的臭气。显然,了空的话生效了,青田的病假已彻底告终,这就是她今天的第一项活计。 青田几乎负气一样地麻利,穿衣下床,披上了蓑衣就捞起扁担去外面吊桶子。好在雨已小了许多,过不多时又全停了,等她浇完菜地,天已放了个大晴。趁着别的姑子做早课、吃早饭时,她接着去后山拾柴,直到快黄昏才回来,随便吃了两根剩菜又接着扫院子。她的右手不能用,好在精通乐器的左手差不多一般灵活,尽管如此,所有的活儿也都做得比平常慢许多。好容易完成,那边已下了晚课。了空派了个亲信的姑子来传话,说叫青田把大雄宝殿的地板全部擦一遍。 青田毫无反抗的意思,拎了水就去到大殿。殿里格外脏,到处布满了黑脚印,还带着泥。青田甚至都累得没余力想一想这是否又是在刻意整治她,只强打起全副精神头对付这一块块冷冽鉴人的砖。膝盖不一刻就硌得生疼,薄料子下的皮肤被磨破,一只手捏着抹布,每绞一次,都要拿另一边的手肘夹着,几次下来,半边身子全被黑水吃透。刚擦净一片,就有好几双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踏上去,众尼姑把手插在胸前,舌头上下翻飞着,什么“趣咯咯”“神恣武恣”“撩骚逗子”“娘娘怪怪”“忾摆哉”之类的怪词接连不断,哄笑一阵接一阵。地下的青田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把手里的抹布推上去,再拉下来。抹布被一只穿着千层底皮衬布鞋的脚给踩定了,是一个会些京腔的尼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给她听:“哟,这有啥新鲜,你们没听说吗?人咯那个辰光是京城里最红的妓女,一天晚上换一个男人,不得一天是自个睡,来了咱们这种地方凿实不容易,哪里熬得住?休要提静果是女人,就是一头母牛摆在那骨,我看她也撩开那对骚奶子,光着身子就爬上去了!” 更大声的哄笑。青田松开了还握住抹布的手,直起了一直佝偻着的腰,拿湿漉漉的小臂蹭了蹭满布着汗水的脸庞,靠向一旁的水桶歪坐着歇气。直到那只脚又鄙薄地把抹布踢开,她就抓过,接着擦。 尼姑们又连讲带笑了很久,看青田到底不为所动,自己也觉得没甚大意思,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她们走后,如她们来之前一样,大殿正中的泥金阿弥陀站像右手作与愿印,左手持莲台当胸,俯视着受苦受难的众生中的一个。伏跪在这巨像脚下的青田始终也不曾把目光向上投一投,只沉着身子和双眼重复着单调的擦洗动作,似乎是因为无力擦除人间不可见的污垢,便在努力地擦除着一些可见的。 擦完整间大殿已是二更天,除了她,所有人都睡下了。清山冷树,漏永宵深。她拽着已麻木到无感的身子一步一蹭地挨回到自个房中,结果一推门,就退后了半步。 恶臭合面扑出,由于黑,青田看不清什么,但却猜到了什么。她又开始了不自控的颤抖,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小灯,举着照出去:屋角一张窄瘦的禅床上,枕褥被盖全已被用作肥料的腐沤粪水淋了个透。即使在这样差劲的光照下,也看得见黑黄黑黄的一块又一块,干掉了,结成痂。 这样恶心、这样地臭,青田却反而就立在床边大口地呼吸起来。自她踏入这山门起,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不顶一句嘴不偷一刻懒,她给这一群姑子当牛做马,她们给她的就是每天饭缸里的几条烂草,她们把她弹琵琶、拨弦子、步围棋、走丹青、运毫笔的兰花妙手活活弄成了一只缠着脏兮兮裹布的大粽子,她们叫她拖着这只手和未愈的身体从日未出干到日将出,干活的时候也不放过她,讥笑谩骂无所不为,如今连她仅剩的一丁点儿睡眠,她们也不肯放过了。她们拿粪尿泼了她的床,以此来告诉她,她是个脏得不得了的人,所以只配睡这样脏得不得了的床。 青田想起了如园,她所失去的一座由浑金和璞玉、欢笑和爱情填满的乐园。她由其间被驱逐,堕落到了这么一张长六尺宽三尺、硬得跟棺材板似的薄床上。世界之大,这就是她唯有的立锥之地,她们却连这一点儿也不肯剩给她,可说到底,她并没有碍着她们什么呀! 青田哮喘似的喘,一步步朝外退,退到门外头,拧身靠住了墙壁。她总以为步步退让就能够息事宁人,是她太高估这帮老贼尼了,抑或是她们太低估她了。她是命运的拳头下的幸存者,凭她们,也 想叫她屈服投降?既然在这里静慧不管用,那就段青田出马吧。段二姐调教出的女儿,除了跟男人干事儿外,最擅长的就是跟女人干架,甭管有头发还是没头发的。 但这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因为静慧和青田她们此刻都太累太累了,这具血肉之躯需要休息,而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几乎只一眨眼,青田就滑坐在地下,把头抵着高拱的膝头昏睡了过去。 她就这样靠在门廊子外睡了大概两个时辰,但在知觉中,仅仅像是个一点头的盹。再次令青田惊醒的,是一只直接招呼在她后脑的手,紧跟着又有一只脚重重踹在她屁股上,青田歪身倒向一边,两手忙往地下一撑,肿胀的右手疼得她“嘶”地嘬了口冷气,这才困难地分开两眼。尼姑们鱼贯地经过她,或踢或拍,“懒骨头,还睡?起来做功课。” 青田揉着眼慢腾腾地爬起,望着最后一个尼姑的背影,冷笑着扑打了两下衣身。廊前的天空,又已是阴雨飘飘。 梳月庵是净土宗的庵堂,日常诵课早间第一堂为《楞严咒》,第二堂《大悲咒》,再念半个时辰的“阿弥陀佛”四字圣号,加半刻钟回向文,整个下来差不多也要半早上。散了课,众尼边走向后堂边交头接耳,都说没看见静慧,估摸着那贱坯子趁大伙不在偷爬到谁房里补觉去了,群情激愤地要当场给她逮起来,好好收拾一顿才是!但还不等走入跨院的门洞,先闻见一股子冲天臭气,又听到有个同伴拿半南不北的话在高喊着:“你假能紧干?你假能紧干?” 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不好的感觉,她们疾步赶入,只见细细的雨水润空阶、浸碧苔,三五个早回来的师兄弟都空身站在雨中团团地围着静慧,静慧的肩上挑着条扁担,下面挂着两只乌木桶,就是浇菜园子的粪桶。尼姑们大惊失色,纷纷朝自己的房间奔去,又炸了窝地捏着鼻子冲出来,每个人原本铺有着洁净灰布单子的禅床都被淋上了令人作呕的粪水。显而易见,逃了早课的静慧并没去找一张干净床铺睡觉,而是用睡觉的时间把所有人的床铺都弄脏了。于是所有人全都争先恐后地扑向静慧,恨不得将其撕碎,却又因她担着的那两桶子前后晃荡的粪水而不敢靠近,只好沸沸扬扬地叫骂起来:“不关我事,你干啥子弄脏我个屋勒?”“是啊,又不是我干的,你凭啥?”“你去找那个泼你床的人哎,假拉扯上我们?”“你个瞎虬的,叫庵主请出大杖来挎你!”…… 赶来的尼姑越来越多,青田就站在自个肩上的那根扁担所划出的圆圈里,怡然自在地时不时把步子移一移。终于大半个庵堂全拥过来了,她就突然昂首一声:“我不管是谁干的!!!”一把金石掷地的漂亮嗓音在三合院里绕梁震动,唬得众尼一时间全住了口。 牛毛细线一样的雨水打在青田的脸上,她一改往日的菩萨低眉,只做金刚怒目,咄咄的亮眼眸一个人也不漏地扫过去,“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但凡我屋子里的物件再有脏的、坏的、丢的,我不问是谁做的,只把你们每个人的屋子都如法炮制。我有什么怕的?这世上我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你们算是些什么东西,一辈子就坐在这井底,连扬州城都没去过几趟,跑来跟我作对?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倒让你们长了脸了?没错儿,姑娘我就是婊子出身,那又怎样?内阁辅臣的诰命夫人见了我,照样也得行礼避让,这样的婊子,你们就是卖了自己的狗命,连一根小指头也嫖不起!” 青田由分开的人缝中看到了了空,就远远地伸出左手食指把她指住,“听见了吗老秃尼?我这样一身金贵的皮肉,就是要找人磨镜子,也轮不到你那又肥又臭的徒弟。前儿是静果自己半夜爬上了我的床,猪一样抱着我流口水。她在这庵里这么些年,怕也结下了三两个相好,私底下关了门还不知干些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丑事儿呢,你调教出来的子弟们可真够清心寡欲一心向佛的——?呸,别他妈叫姑娘恶心了!” 好几个尼姑都变了颜色,静果的脸索性涨成了一块猪肝,了空严峻的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把手中的楠木念珠搓得飞了影儿。青田用右手上一团已被雨水打得发黑的纱扶住了挑粪的扁担,左手有模有样地往腰间一插,音调愈发地响遏行云:“还有什么跟香客眉来眼去的、背地里看淫书的、吃鸡子儿的、偷钱的偷米的……别以为我都没看见。在我跟前,你们顶好把那副仁义礼智的嘴脸都收起来,省得再叫我说出什么好 听的。就你们这所小破庙,要不是有我在这儿,王府里一个月白贴给你们五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就凭你们肚子里这副黑心黑肠的,配得上吃白米白面吗?不把我这尊大佛恭恭敬敬地供起来,反倒拿我当猪狗折磨?姑奶奶我今儿个就把话给你们拍在这儿,只要你们不怕下阿鼻地狱,那就只管趁着月黑风高一窝子进来弄死我。狠不下这副慈悲心,下不去这双普度手,那就给我老老实实的,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甭来招惹我。有想‘缸丧吵死’的,或是‘做搞’的——?”这是扬州话中“吵架”和“打架”,青田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说出来,斜斜地眼一挑,“姑奶奶我奉陪到底。我可不怕什么杀生造业,惹急了我,我拼了自个的这条性命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一个不赔,两个姑奶奶就赚。哎、哎,别大眼瞪小眼的,都听懂了吗?有不懂的,回头请教请教你们的了空师父,让她给你们登坛讲法,把姑娘刚才这番经藏好好地解说解说。姑娘乃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你们若能于此经受持读诵,即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阿——?弥——?陀——?佛——?”? 青田已将近十来天不曾剃头,头顶发出了一层乌青,被雨点子沾湿的短发根根直立。她冷笑了两声,猛地就把肩膀一甩。两桶大粪连着扁担一起摔开在雨地里,溅起了黑黄黑黄的粪水泥汤,令到大小尼姑们惊叫连番,同时往后跃开了数步。唯有青田自己岿然稳立在一地秽物中,左手和右边黑乎乎的纱团叠在一起拍了拍,“跟我比脏,也不看看姑奶奶是什么地儿出来的人!” 她高挑起一根眉,满是蛮横泼辣的两眼四面一剜,便用手臂拨开了泥塑木雕一般的人群,鞋底翻飞着泥点子大步往房间去。快走到门口,却又将脸扭回半寸,支起手上的那团纱布在耳边晃两晃,“哦,下山去给姑奶奶请个像样的郎中来,我这只手要废了,另一只手保管抄起菜刀,把你们这群贼秃的两只爪子都挨个剁掉!” 一片哗然中,青田扭腰颤臀地上台阶、过门槛,把门在背后重重地摔上。 她的小屋已拿清水冲刷过一遍,被染污的床具俱已丢弃,可仍有不散的臭气在——?由她自个身上发出的。是方才撂挑子时衣角被溅到,抑或泼脏别人的屋子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给弄脏了。屋角有一只小缸,青田撸开袖子跪下地,把整条左胳膊都泡进去,又徐缓地把下巴颏搁在缸沿上。似乎只一刹,她的嘴就大大咧开,却又把牙关紧紧地闭住,没有一丝哭声,只看到挂在头上的雨滴先有一滴落下,紧跟着眼中就涌出两行清泉,转瞬间变作三峡洪流,在水缸里激荡出层层的涟漪。被押出北京城时她没哭,被当奴役驱使时她没哭,被十指连心的剧痛牵得夜夜冷汗淋漓时她也没哭,而现在,她狠狠地教训了她的敌对者们,却反而哭得这么惨、这么绝望。 除了青田自己,全世界都不理解为什么,尤其是这样一个只有豁出去当婊子,才能赢得尊重的世界。 从这一天起,青田在梳月庵的生活安逸得多了。尽管仍要做拾柴扬米的杂活,但不属于她的活计再无人敢推给她。到雨季结束时,她的右手已差不多痊愈,还有些麻木感,但活动起来是半点儿不妨碍的,不过被毁了形状。大拇指缺了一块,食指结出了一个小瘤,中指的指尖歪向了一边,并且统统地没有了指甲。曾为她的手而生的“玉笋”一词,再不属于她了。但青田竟全无所谓,只安之若素地以这只丑陋变形的手敲击着一只椿木木鱼;在每晚夜课的一遍《阿弥陀经》、三遍《往生咒》、礼拜八十八佛、一遍《大忏悔文》、一刻钟的念佛回向后,她回房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击鱼诵经,一诵就诵到深夜,手边堆着一大沓疏头——?祈福的祝文,每一篇都印有着密密麻麻的小圈,念完一遍经就拿朱笔点去一个圈。她独来独往,不说不笑,除了做活就是念经,整个梳月庵,甚至整个扬州的尼庵都找不出比青田更为虔诚的比丘尼。她偶有的走神,就是在颂念间隙的怔望,眼里的内容无关于五戒十善,而是把一双凝波剪水红了又红的七情六欲。但很快,她就会摇摇头、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接着敲动手内的小棰。 露明星黯、月漏风穿的山夜,木鱼单调的响动似一颗心的脚步声,孤孤单单地执着前行着,不知要走向哪里,走向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十二 十二 与扬州安于一隅的静谧相呼应,被册立皇后一事搅得纷纷扰扰了大半年的北京城也进入了夏日昼长、品茗调香的好光阴。 皇后的最终人选是在五月敲定的,大家族仕女统统落选,胜出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通州闵氏,其父只是位三品都督,即便以后父的身份被封为三等承恩公,也非常地不成气候,明眼者一下就能看出这是摄政王继对内阁后,接着对后族的抑制。而此次非贵族之女能够登上后位,亦是摄政王已全面取代王门内阁、乾纲独断的标志。 向皇后的娘家纳征就在端午节之后,聘礼礼金是金五千、银一万,皆由户部特铸,大元宝上是龙凤呈祥的纹样。此外另有贡缎、银器,或赏赐后家父兄姊妹等一干杂物,样样凸显着天家威仪。 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一过,人流如梭的摄政王府也清静了一段。午后的花园中,一架花棚上缠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浓荫匝地,日光不到。周围的白石花坛开满了名种花卉,沁芳吐蕊。边上是白玉作栏的金鱼池,浮萍碧草间,五色文鱼掉尾穿游。就在木架下、花坛边、鱼池前,王妃香寿倚栏斜坐,身着短腰绣罗襦,艾绿色绣葫芦的十二幅留仙裙,发间几点翠水梅花钿,歪戴着一枝西府海棠,不过是孕妇的居家穿戴,却艳丽得赛似花神。 她鬓边有几根碎发在风丝中轻飘,娇嫩的红唇带着花瓣的香软,低叹出蜜的字:“王爷……” 齐奢的手里是一把尺八大撒扇,缓缓为妻子上下扇动着。他笑了笑,自肘边一只盛满了鲜藕的冰盘中拈一片,喂入香寿的口中。 香寿含了藕片,含住她来之不易的甜蜜,细细地品味。随着夏日的到来,曾消失在丈夫眼中的温暖又一丝丝地回来了,是肥沃的黑土地,每一寸都被太阳晒过;而太阳本身——?香寿知道齐奢眼里原有的那些光亮去哪儿了,被某个人带走了,可是不要紧,她会把它还给他的。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点亮他眼睛的那个人,当他看到他们完美无缺的头生子,他会因为她而感激生命。香寿坚信这就是她的宿命,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命运交到他手上的“礼物”。至于其他的,与其说她不愿想,毋宁说来不及想,在这样千金一刻的幸福中,除了拼尽了全力幸福外,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碎光斑斓的双目紧抓着他郎艳独绝的面孔,眼皮供养柔肠百牵,“王爷……” 齐奢笑着将扇子一扣,拿乌木骨扇柄自香寿的腮颊滑过,“怎么又来了?总这么善感,仔细伤胎气。来——?”他掇过一小碟甜点,朝清池一指。香寿掐了几小块点心撒入水中,立见五颜六色的游鱼争相唼喋,引得她笑声连连。 齐奢左手围护着她,右手已又抖开了扇面为她轻扇着,其作态之亲密如胶似漆,但齐奢自己却仍嫌不够近,简直嫌远得罪大恶极,活像是和就偎在他怀里的身怀六甲的妻室相隔有方圆几十里,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看不着、碰不到她。当他看她时,他看到另一些什么,当他触碰她时,他触到另一些什么,这另一些什么统统由另一个女人的零零碎碎所构成:一梢眉、一束肩、一弯明媚的眼波,她头颅在他心窝的净重,她善于开解他胸怀像开解他衣裳的手臂,然后就是她可耻的背叛、无情的辜负,她将他的一颗心千刀万剐的狠毒……爱恨交错地一件摞一件、一样挨一样。他尽可以莺歌燕舞、金樽翠板,有兴致就回家当一个体贴的好丈夫,再有兴致就去家外做一会儿风趣的妙情人,他甚至又恢复了早几年的乐趣,在一群娈童的屁股里寻找真谛。他再无须每晚乏味地赶回一个地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吗干吗,反正他上哪儿干吗,他都和那女子在一起。他醒来时,她在他怀中阖眸甜睡;他阅折时,她在他身畔红袖添香;他刷马时,她在他背后柳林试马;他入眠时,她在他身下香温玉软……他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味,他被她不可以数计的片段所垒出的长墙圈禁着,深不见天、与世隔绝。 但幸运的是,齐奢对于圈禁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了解,只要慢慢熬,在绝望里整夜地开着眼,在有光的地带保持沉默或微笑,抑制住冲那高墙控诉、捶打、痛哭、嗥叫的冲动,因为这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条疯狗外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尊严地等待。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总有脱出樊笼的日子。所以齐奢半分也不急,才刚过去一百天,对于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铁窗岁月,这才仅仅是个热身而已。 想到这里,他笑了。夕照如金、夏花似锦的美景间,倜傥温存的摄政王抓过块小手巾,托起了王妃的纤纤玉指,替她将指尖的点心屑一一揩去。同一时间的另一空间里,却是个因日以继夜的牢困而已接近于精神失常的病人,在他荒野一样辽阔的单人间里,自言自语地抓过了空气,托起空气,揩拭着空气。 花丛间的夕阳西沉,清朗的夏夜随风流觞。齐奢陪香寿消遣了一下午,入夜在床边护着她早早就寝,这行他自己就悄声离开,到府外寻开心去了。 照旧是帘子胡同,那里有绝标致的人物,烧异香、种奇草,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保证哄得人心花怒放。齐奢膝头坐一个、腋下夹一个、腿根里还跪着一个,任这些个肌滑如油、臀白于雪的小龙阳把一盅盅的西洋葡萄酒灌他,喝到了兴起处,也少不得大闹葡萄架、赏玩后庭花。昏昏沉沉疯到了快四更,他才信马由缰,姗姗而返。 因是微服,并不曾净街。骑行至大门口,斜刺里霍然冲出个人。齐奢的胯下是神驹白蛟,最是彪健有力,这一下吃了惊蹶,整个 的上半身都擎天直立。齐奢根本还半醉未醒,眼瞅着就要给折下来,扶鞍的管家孙秀达忙举臂托稳,又伸手把主子的两脚从金马镫里拔出,搀扶着滚下马,那一头早有巡兵拥上前抓人。齐奢醉眼看花地依稀觉出那是个女人,心不知怎么就猛烈地一痛,随即看清后头还跟着另一个,她们齐气却不齐声地一起叫着:“三爷!奴婢有话要禀!”“王爷,王爷!是我!” 齐奢醉醺醺地眯着眼,孙秀达凑来他耳边,支吾不定道:“王爷,是——?好像是以前,呃——?段、段氏的婢女,暮云,还有照花。” 齐奢的心痛确定而落实了,他用了一整夜的酒和狂欢去磨灭这心痛,结果它又找上门来了。他恨透了这两个给心痛带路的女人,脸一下黑了,扶住一个太监的手臂就往里走。暮云和照花还在卫士们的手底下嚷嚷着什么,孙秀达龇牙咧嘴地把手晃了晃,“掌嘴,还不快给我掌嘴?王爷!”急颠了几步,向前赶去。 几笼大灯下,一名虎背熊腰的侍卫一手一个,将暮云和照花的头发猛一扽。另外两名侍卫就高高地抡起了手掌,“叫你们喊,打烂你们这张臭嘴!叫你们喊!” 凌晨,就在这样的“噼里啪啦”的掌嘴声里,变成了晨。 齐奢的又一天仍然是一本流水账:在崇定院批折子、看邸报、处理许多的事、接见许多的人,入乾清宫为齐宏讲解时政……硬撑着体体面面地做完,自己也觉得精神不济,只想早早回去睡一觉。出宫时就尽数用上了排衙,伞伕牌伕水火棍,扯起旗幕一路戒严,流星赶月就回到了王府。却又听到谁在黄幕外乱喊乱叫,齐奢听出来了,还是暮云和照花。站班的清道伕们怒发冲冠,才把这一对在禁道上来回转悠的婆娘赶走,又打哪儿冒出来?不消吩咐,围上前就一顿拳打脚踢。轿内的齐奢垂着头,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地转一圈,连掀帘一观亦欠奉。 帷轿直抬入大门后,差役们才往地下丢开了两人,不忘各补上一脚,“他妈的再敢来王府门口捣乱,就没这么便宜了!滚!” 接下来的一夜风平浪静,齐奢也早忘了这回事,他在上房陪王妃香寿用完了夜饭,又到继妃詹氏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批完镇抚司的密折,再看了几页书,睡意居然仍迟迟不至,他就又想找个地方发泄这一身过剩的精力。于是传了孙秀达和何无为,由十来位便装番役护送着趋马前往帘子胡同。不想刚出了府门丈把远,背后便又一次传来了那一对莺声和燕语:“王爷,奴婢有要事回您!”“三爷,求您听我们一句,三爷!” 踢踢踏踏、鬓发纷乱、四手乱舞地追赶在马后。何无为用余光一瞥,举手阻挡住捋臂张拳的番役们,叹了一口气,“王爷稍等,奴才去打发她们。” 他跃下马,暮云和照花已迎头奔来。三人相识已久,暗沉沉的光线里,何无为却一愣,也难怪,被连续狠殴了两天,脸面早已是奇肿走样,可总还辨认得出。 冲上前讲话的是暮云,因口唇四周严重的血淤,咬字甚不清晰:“何大哥,我们有话对王爷说。” 何无为面色刚严,“王爷不想听,你们走吧。” “求你了何大哥,就让我们跟王爷说句话吧!” “我说了,王爷不想听,你们赶紧走,以后也不要再来。” “何大——?” “再啰唆,”何无为把腰间的佩刀一提,“刺啦”就拔出了鞘,“我认识二位,手中的刀却不认识。” 僵持只持续了片刻,正当暮云翕动着嘴唇还想找出些求恳之词时,她身后一直不言不语的照花突然伸长了脖子向前一撞。何无为急退半步,但刀口上已染了血。暮云大惊而哭,“照花姑娘!照花姑娘!”一壁拿手去堵照花颈前的伤口。 何无为也有些慌了,拧过头回望。齐奢正在前方驻马睇来,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之态,只微皱了一下眉,“去传个大夫。” 暮云和照花被带到了王府外进的过厅,照花的伤势并不重,刀锋只擦到她喉下的皮肉,略作包扎便已止血。又等了一刻钟,齐奢就入座,他端起一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浅呷了一口道:“要说什么,说吧。” 首先张口的还是暮云,她磕个头,失形的五官不太看得出表情来。“过了年,我就随我掌柜的去外地了,前一段才刚听说如园的事,一听说我们就立刻赶了回来。各种说法千奇百怪,可也万变不离其宗,既然闹到了如此难堪,我也并不敢替我家姑娘辩什么,只有两件事想跟三爷说一说。第一件,是姑娘住进如园的前一晚,我帮着她收拾怀雅堂的东西。当时我说,姑娘你以前的客人,连那姓乔的在内,但凡是官场上的人,就都是在三爷手底下当差的,以后三爷日日见着这些人,难保不会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岂不要跟姑娘生分?姑娘笑了笑说:‘我相信他,他不会的。’我打趣说:‘你怎么就相信他?’姑娘说:‘因为这世上只有他,最明白我是怎样的人。’” “第二件事,是我成亲那一天,姑娘来送我。我心里感慨,拉着姑娘说:‘我虽然嫁的是个穷小子,可六礼俱全、三书有证。姑娘虽然大富大贵,可到底跟三爷地位悬殊,实在是除了他的一片情意外别无保障,只怕三爷有朝一日心思稍变,就有数不清的委屈等着姑娘受呢。所以姑娘你得及早打算,钱也好,名分也好,趁着三爷还在热乎劲儿上,能要来的就多多地为自己要。’这样势利算计的话暮云也不怕跟三爷直说出来,我就是一片心思全为姑娘着想。可姑娘跟我说,从前她给那姓乔的钱,帮他巴 结,替他结交,为了他挨打受骂,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跟着三爷,她什么都不用做,却没有一刻不舒心、不快乐的,她总觉着像是亏欠了三爷似的。姑娘说:‘若有天能为他受些委屈、遭些罪,我才心安理得呢。前路未卜,我知道,可跟着他,不管什么样的艰辛委屈,我总是情愿的。我能给他的,怕也只有这一句‘心甘情愿’了,惭愧得都拿不出手,哪儿还有脸再管他要什么?’” 暮云顿了一顿,眼中含泪道:“我不晓得在三爷看来姑娘是什么人,我只晓得在世人看来姑娘是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姑娘是婊子,而且是个最出色的婊子。三爷是否也一般这么看待,暮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既然姑娘说了,这世上只有三爷最懂她的为人。一个无情无义的婊子自然是不该有好下场的,可哪怕姑娘的为人不该受这样的下场,三爷竟也不必心存不安,因为姑娘也说了,前路未卜,她心甘情愿。”说完,暮云又郑郑重重地磕了个头。 齐奢的神情中有一些牵惹心目的什么在飞快地闪烁,但他随即就抓过了茶盏仰首一送,等再放下茶盏时,其脸色就已然冷漠如旧。 那厢,照花接过了话。她先摸了摸喉头的纱,声音也被一丝微沙裹带着:“王爷,奴婢要说的也不多,也只有两件事。第一件,当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是谁跟王爷回禀的,我猜是幼烟。这么说吧,娘娘的确有命,让把王爷的手牌给了二门上听差的小厮,他们也的确去值房请了那姓乔的来,那姓乔的也的确是进了娘娘的房,我们所有人也的确一概回避在外。不过王爷,所有这些娘娘的命令,全部——?全部出自幼烟的嘴。那天中午幼烟从宜两轩里出来,说娘娘要歇觉,不叫我们进去打扰。这之后,不管是取手牌、去值房找人,还是把那姓乔的带进屋,全都是幼烟代为传达,我们谁都没亲耳听娘娘说过话。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娘娘,王府里的姚妈妈也在,那天早上,姚妈妈来过。” 她停下来一刻,颈间的那捆纱布上下几遭,仿似在一口口地把创口的血往肚子里吞。“第二件事,如园被封之后,我被姚妈妈的人转卖,卖去了——?窑子街。接手的妓院知道我的来历,日夜把守,把我看管得极严。还是前几日暮云姐姐多方打听,方才探知到我的下落找了来,妓院的老鸨子存心敲诈,要十万两的赎银,暮云姐姐夫妇把刚开的两家店面全部亏本折卖才替我赎的身。当年三爷第一回把我从槐花胡同赎出来,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重蹈火坑了,所以我被卖到窑子街的头一天就对那家的老鸨子放过话,说只要他们逼迫我接客,我就死给他们看。他们见我不从,并不打骂我,只是把我锁起来不给吃喝,整整两天后才送了碗鱼汤给我,我又渴又饿,什么都忘了,就喝了那碗汤。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趴着一个男人,屋子里还有十几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全是窑子街上的龟奴。那家的老鸨子就在旁边拍着手和我说,别以为伺候过王爷一场就能装什么贞烈节妇,我在槐花胡同是婊子,到了窑子街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说我一晚上接了二十个客,从里到外、从前到后都叫人玩了个遍,玩得客人都招架不住了,我还浪个没够呢!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带劲、最风骚的小婊子。” 照花冷静异常的叙述到此有一霎中断,原本无比秀巧,但眼下却伤痕密布的脸因耻痛而扭曲。须臾,她抬高了两眼,冽冽地望向前,“王爷,我不敢说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敢说,贞女和荡妇的差别,有时候只是一副——?合、媚、药。” 似乎只一下,一切都陷入了静寂。齐奢双目空洞,一帧又一帧地重历着那些妖异的画面:在御的猫尸旁,身躯赤露的男子滚落在床下,床上的青田大张着迷幻的瞳眸,春色流弥,神魂离散,颤抖地向他探出了手臂。这一次,他没有再动用巴掌将她挥开,而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久久之后,他伸手把她护进了怀里。 这是一种很吊诡的体验,齐奢从未自觉这般地难过,也从未这般地快乐。 过得片刻他的听力才重新恢复,听到照花在稳稳地继续着: “槐花胡同的小班是没有这些低等秽药的,可窑子街遍地皆是。”她又低首往石地上重重一叩,“嗵”的一声如说书人的黑槐醒木,余意深远,“王爷,我本是良家女儿,只因遭人拐骗才堕入风尘,金玉场间供酒献唱,于我已然是情非得已,却不知身为甚孽,竟要在土窑娼寮中更罹不幸!自遭受凌辱的那一日起,我就早已经断绝生念,之所以活到今天,只为能亲口向王爷禀明这番情由。青田姐姐曾多次施救于我,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可以酬报她……” 齐奢的心境激越而混乱,因此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有不妙——?“拦住她!!!”他烈声急呼。 照花拔下了头上的一支钗全力向喉管插去,她的手是这样快,快到像一件幼玉的跌坠,瞬目间已是满地零落。她向前倒过去,暮云尖叫着抱住她,抖着手想要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钗子整个地没入照花的咽喉,仅余钗头在外,是黄水晶镶嵌的一对豆蔻。血过了好久方才洇出,染红了一整片白纱。照花把手抵在喉下,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齐奢、何无为、孙秀达,三人一步步走近,围拢而来。暮云声泪俱下,别过头祈望着,“三爷,三爷您救救照花姑娘,您救救她!” 齐奢全无任何动作,只注视着照花缓慢地眨一眨,闭上了她那对又弯又长的秀目。如挥一挥翅,飞走了一只尘世的迷蝶。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十三 十三 从照花闭目的一刻起,孙秀达就知道,他今夜是合不了眼了。 他先花了小半个晚上观看了一场血肉淋漓的酷刑,又花了小半刻誊写了一张笔墨清楚的供书,然后他就向这里走过来。 幼烟倚在屋角,全身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鼻骨被生生挖掉了一块,露出不成形的烂肉,整个下巴与颈子上全是鲜血。她双目半闭,浑浊而黏稠地喘息着:“孙管家,该交代的我全交代了,赏我一个痛快吧。” 孙秀达蹲去了地下,两腮的肉因怜悯而微微颤抖,“幼烟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勾结外人出卖主子的糊涂事?段娘娘可待你不薄哇。” “待我不薄?”幼烟昏昏的两眼里阒然放射出冷厉的光芒,浑令人肌肤生寒,“孙官家指的是,她给我吃给我喝、对我不打不骂、高兴了就把她穿烦戴腻的小玩意儿赏我,是吗?那孙管家有没有见过,她怎么待她的那只猫?我告诉你,近香堂里专有两个婢子从早到晚地伺候那畜生,一个打理它的皮毛脚爪,一个照管它的饮食起居,还有个抱猫丫头莺枝什么也不用干,就陪着那只猫解闷戏耍,‘段娘娘’说了:‘你可好好地陪它,让这小可怜高高兴兴的。’” 幼烟咳出一口血,发出了几丝哭笑不分的动静,“我每天忙里忙外的时候,就看见那只猫从它的金丝猫窝里懒洋洋地爬起身,悠然自得地逛来逛去,好几个丫头跟在它屁股后头追着它梳毛发、剪指甲。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萃意,我想着我那可怜的妹子正躺在六尺深的地下,谁给她梳一梳头发、剪一剪指甲,谁把她浑身的蛆虫老鼠给她赶一赶?我看着那只猫吃着薄荷叶煮的鹌鹑蛋、拌着猪脆骨的鸡肉馅饼、一根根剔去了刺的鱼肉丸子、剁得碎碎的清蒸海参……它早上喝从玉泉山运来的新鲜泉水,晚上喝文火温炖一夜的牛乳燕窝,而我妹子在那一边饿了、渴了,孤魂野鬼餐风露宿,谁给她敬香烧纸、供茶奠饭?那只猫脖子底下挂着专为它打造的金铃铛,铃铛上还刻着它的名儿,数不清的大臣诰命争相送它翠玉的小鱼儿、银丝的皮球……玩具多得堆了一屋子,我妹子恼了闷了,又有什么可替她排遣、谁陪着她说说话?元月十六那一天,如园整夜里张宴作乐,所有人都笑呀笑呀,我只好跟着他们一块笑,可那天是我妹子的周年,我心里只想给她堂堂正正地化点儿元宝纸钱,对着她坟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我连这么点儿自由也没有!就因为我是奴婢之身,什么都得看主子的脸色,什么都得听主子的命令,主子让你去死,你就高高兴兴地去死,哪怕你的主子是一只猫、是个卖肉赔笑的窑姐儿!孙管家,我妹子生前骂那只猫,说要戳瞎它剩下的那只眼,要剥了它的皮,我也想这么干,每一回我不得不忍着恶心抚摸它、假惺惺地和其他人一起说着什么‘在御真可爱、在御真可怜’的时候,我就尤其想这么干,我不仅想剥掉它那一张猫皮,连它那窑姐儿主子的一张人皮我都想活活地剥下来,好替我妹子出了这一口恶气!我没一天不想,每时每刻都想,可我只是个奴婢,我做什么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我空有这份心,却没有这个胆。” “姚妈给了你这个胆。”孙秀达的语气里已不余丝毫的疑惑,只有难堪与惋惜。 幼烟的声音重新变得虚弱无比,深不见底的绝望爬上她已失去人形的一张血淋淋的脸庞,“姚妈说此计万无一失,何况有王妃襄助,你怕什么?呵呵,怎料居然连王妃也斗不过那个婊子,我区区一介奴婢,何足道哉!孙管家,叫他们动手吧。” 孙秀达叹口气,“幼烟姑娘,你得再忍一忍,我还剩一个人要查问,等所有人的供词全对上,就给你个利索解脱。”他站起身走出去,走入了无穷的夜。 夜的酣畅,被某一条街巷里的铜门环生生打破。叩门声又高又急,引出了深宅大院的狗吠,接着就冲出了几名家丁,正待喝骂,却看眼前竟站着一伙凶神恶煞的持刀差人,个个都头戴圆帽,身着十二纽圆领,是镇抚司的番役。 家丁全吓呆了,这时一个富态的中年人自番役中负手而出,一脸亲切地表明来意。骚乱了一阵后,大宅的内院就灯起烛明,主人反穿着外衣,畏畏葸葸地带了个丫鬟来到客厅。 “官爷,就是她,几个月前才买的,伺候我闺女,一直好吃好喝、不打不骂,是不是莺枝?你自己跟大人说。” 丫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滚着泪水,哭喊着扑去那中年人脚下,“孙管家!” 不到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孙秀达急如星火地赶到了王府的箭圃,面色凝重而语调沉肃,“禀王爷,事情都弄清楚了。就是姚妈跟幼烟两个,她们头天晚上因听到了王爷同段娘娘的争吵,就商量着议定了此计。第二天上午,先由姚妈去如园谎说王妃有话要代传,让幼烟领着进屋,俩人拿浸过蒙汗药的手巾 合伙迷晕了段娘娘,脱光了——喀!脱光了衣裳搁去床里,只说是娘娘睡午觉,吩咐不许人惊扰。随后幼烟就私自取了王爷的手牌给听差的,说是娘娘的话,让他们去户部值房请乔大——?乔运则那王八羔子!王爷从这边府里动身前,姚妈先派人去如园递了信,幼烟就把一直候着的那王八羔子直接带进了娘娘的卧房,又跟其他丫头们交代说娘娘要跟客人私谈,任何人不得擅入。那之前,她已经给昏迷不醒的娘娘灌过了春药,而且把、把被子也揭开了。那姓乔的进去一看,就——?喀!是小的亲自审的,每个人的供词都丝毫无差。自始至终,晓镜、月魄、红蕖、紫薇,还有那个抱猫丫头莺枝,她们谁也没见过段娘娘的人,全是幼烟在假传旨意。还有那药,幼烟说是姚妈给的,她也不知姚妈打哪儿弄来的。幼烟现在已经——?”手一横,在颈项间比划一下,“至于姚妈,没王爷发话,小的不敢去王妃那儿拿人。” 微微眯起的两眼一直瞄着前方的箭靶,齐奢淡淡地答一句:“知道了。”而后就搭弓扣弦,继续被打断的射击。一声厉风响过,箭垛剧烈地嗡嗡振颤着,一支铁箭,直穿鹄心。 王府的另一端,日射纱窗,雕窗上六合同春的花样被日光印在西番草打底的地砖上。巳初之时,王妃香寿已用完了早饭,正与几位嫔妾们谈天闲聊。齐奢进来时大家全吃了一惊,纷纷屈膝见礼。齐奢点点头,把婢女送上的茶盘推开,“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同王妃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但香寿却未察端倪,反而还满怀害羞的喜悦目送着微含醋意的众姬,又亲斟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袅袅地捧上前,“怎么这阵子还在府里,没去大内办公?出了什么要紧事?边喝边说,外头晒得很,解解暑。” 入夏以来,香寿的房中就不再焚香,只每以新汲的井水在海缸中湃些香橼、佛手之果物。如此清纯沁甜的空气,却叫齐奢嗤之以鼻,接过了缅玉杯把酸梅汤往地下一泼,“我出门时,餐器茶具皆由专人携带,现在看来,在自个府里这套规矩也省不得。” 香寿的头上有一支横斜的响铃簪,铃儿簌簌一震,人垂目望向地下的一摊水迹,勉强笑了笑,“王爷这话怎么不明不白?” 用一个轻简的手势,齐奢撂开了手中的杯,“那我就往明白里说。姚妈在如园做下的事,你知不知道?” “什、什么事?” “香寿,我只给你一次实话实说的机会。姚妈在如园做下的事,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似曾相识地,香寿望向眼前这一张平静到无任何表情的面孔,就在背后感到了飞速运转的旋涡,要将她卷回时光的彼端。她沉沉地向前一扑,抱柱般死抱住齐奢的腿,语无伦次地呼喊道:“王爷!我、我劝过姚妈,可她不听我的!那件、那件事,如园,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我不敢告诉王爷,我——?王爷别走,求求你听我说完,王爷!” 齐奢俯瞰着黏在他腿上的女人,看她将他的祥云八宝软缎长衣捏出丑恶的褶皱,双目充满了厌憎之情,“放手。” 香寿不敢放,旋涡已直吃到她脖子下。水面上仅留有一张绝色而绝望的面孔,仰望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求他施以援手,“三爷!!!” 齐奢给香寿的,是脚。银灰色贡缎靴狠狠一脚直踹在她胸口,脱身即走。帘一掀,叫外间的几个丫鬟瞅见,全吓得个脸黄。晚晚冲上前挡住,领头跪下,“不管什么事儿,求王爷好歹息怒,娘娘还怀着身子呢,万一像那晚上一样一个想不开——?”一听又是这寻死觅活的威胁,齐奢立即冷笑着截断,“让她死。”衣襟一撩,便绕开了晚晚。 他没看到那真实存在的白茫茫的转轮,一瞬间就已将一个渺小的,以及寄居于其中一个更渺小的生命,吞没得无影无踪。 晚晚同众婢进房来搀扶香寿,香寿却只坐在地下,把脸藏在手掌里哭。哭过了一刻,忽地摁了摁双颊,站起来展颜一笑,“没事儿,不过是同王爷拌了两句嘴,等他晚上回来就好了。你们忙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晚晚按王妃的吩咐放下了金碧山水的顾绣帘,将门也掩闭。香寿立在房间正中,眼睛里蒙着水,四面皆是水。她在光阴之漩的深水底,摇摇荡荡地把手放去小腹,爱抚着盘金间绣褙子上瓜瓞连绵的图样。多年前当她第一次这样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时,所想的是正妃的地位和荣耀,多年后,她每一次抚它,想到的都是丈夫的笑容——?他从产婆手中接过一件扭动的金襁褓,其中会探出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拳头,整只拳头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他望进襁褓内,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多好啊。这个地方,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了,这个地方只会有一切的重演,堕胎药和永巷。她的孩子会变成一摊融化的血水,她的丈夫会变成一尊遥不可及的冷漠雕像。但 总会有另一个地方,一定会有另一个地方,丈夫会接过那襁褓深深地微笑,他们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唤爹爹、妈妈,他的爹爹把他扛起在肩头,在窗外那株满开着一嘟噜一嘟噜粉花的桃树下,一起朝她笑望着。她的家人,都在等着她。 香寿笑着仰起头,涨满了她周身的洪水越涌越高,渐渐地,把她浮起到最高的高处;高得她一伸手,就触上了头顶的藻井天花。 府内诸人开始隐隐觉出有大事发生,这敏锐的触觉在姚奶妈身上得到了验证。许多人亲眼见到往日高视阔步的姚奶妈此刻似一头狼狈的斗犬,被一群太监从庭院追逐到内室,边满地乱窜地晃动着四肢,边大口大口地啐唾沫,“我看你们谁敢碰我?谁敢?哪个不要命的碰我一下试试?我要面见娘娘!娘娘,娘娘,有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竟要拿绳子来捆你的奶妈哪!娘娘,开门哪,娘娘!” 王妃卧房的门被闩上了,里面久久没有一丝响动。一个胆大的,两三下将门生撞开来。门前的姚奶妈直愣着两只眼,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瘫倒在地。直到摄政王本人也闻讯赶来,她这才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去死死地抓住其衣摆,穷凶极恶地捶打哭骂:“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娘娘她什么也没干,都是我一个人!是我给你那妖精下的药,都是我老太婆一个人干的!娘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啊!我的娘娘就干了一件事,她保住了你那妖精的一条命!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我的娘娘哪里对不住你?我的娘娘从十四岁就跟着你,她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啊!她哪里对不住你?你赔我的娘娘,你赔我……” 几个太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这劲头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老婆子从王爷的身上硬拽下来,疯狂的哭嚎被渐拖渐远,齐奢却一步不挪地钉在原地。他终于也看见了,这吞噬了香寿的、逆转的涡轮,就由大开的两扇门冲天覆地地朝他袭来。穿越过年年月月的雾翳,他又一次望向刻骨铭心的十七岁:十七岁的半空是一双浅帮花鞋,十七岁的地面,一片投缳之人的、失禁的尿渍。 至于那张脸——?耀耀的灯烛下,香寿被停尸于床,齐奢默坐在床侧,眼一合就重见她生前的美艳。她是那么美,那么爱美,他喜欢点着灯行事,而她到不行时必然要拿手牢捂住那张小小的脸,无论如何也不给他看,因为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不美。但眼前——?他又打开了双目:一张紫苍僵硬的脸容,暗粉的舌尖顶出口齿,又恐怖又丑陋。 他取过白绫遮住她,一个从头发到脚趾都曾美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她前半生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后半生被关在另一只笼子里,幸福的时候唯有半个秋季加半个冬季的孕期,和另外半个春季加半个夏季的孕期,在那时,她所谓的丈夫才会施舍给她一点儿除衣食之外的东西。齐奢不懂香寿为何选择这样一条路,他不再是年轻时,可以那般狠心杀死他们的孩子,将她弃入深寒的遗忘。她会始终是他的王妃,她的孩子会承袭他的爵位,除了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他们会变成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死不相往来的名义上的夫和妻,每一对王和后,不都是这样的夫妻吗?这是多完美的结局,她本应该拥有如此完美的结局,只要他当时对她稍微好一点儿,也许只要一丁点儿,就够了。 齐奢用拇指抚擦着香寿的掌背,将其余四指探入她冷硬的掌心中。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球,而她——?“傻瓜”,对着一方薄如红颜的白绫,他喃喃地重复,“小傻瓜。” 王妃的使女们哭过了一场,至夜深也各自回房。晚晚擦了擦通红的眼,往炕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虾丸鸡丝面,人也跟着爬上炕,“被锁了整整一天,吓坏了吧?来,吃口东西压压惊,没事儿了啊。” 炕头是灰扑扑的莺枝,干抱着两膝,一条裙揉得烂皱,一对大眼睛似开在脸上的深潭,不断有潺潺的水花溅出,“姐姐,我不懂,姚妈妈是为了王妃娘娘,可幼烟她为什么呢?” 晚晚有些出神,头上的一支镏银珠花大约是戴久了,色泽发污,有些混浊不清的。“我能猜着的,或许是为了萃意。” “可萃意姑娘都死了那么久,再说我们娘娘又待幼烟她那么好……” 晚晚沉沉地叹一声,拿手捉起莺枝未及绾起的发梢,在指尖轻卷着,“幼烟和萃意两个打小一块长大,比亲姐妹还好,后来萃意因为段姑娘的一只猫把命都赔上了,幼烟背地里伤心了好久,也许始终怀恨在心吧。”摇摇头,又一叹,“我也不知道,女人对女人的怨恨常常没道理的。不说了,人也没了,之前还受了那样一场苦刑,作了再大的孽也该偿尽了。还有王妃娘娘——?唉,这场雷滚九天的风波赶紧过去吧!得了,快吃吧,再不吃,面要浸了。” 莺枝乖乖地不再发问,埋下头,把一碗已发浑的细面,就着泪含糊吞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九章 搅筝琶_十四 十四 隔了一天,摄政王府对外宣布“王妃急病暴毙”。对这桩一尸两命之案,宫中立有上谕,称王妃王香寿“淑顺柔嘉,温恭夙著”,赐恤丧银一万两。王府亦点理了专人查照例案,恭理丧仪。而日夜不断的僧道对坛拜忏打醮、鸣锣奏乐举哀之声也掩不住一则秘密的传闻:这位“瘦马”出身的王妃并非病亡,而是自杀。对此说法最好的佐证,就是在王妃大殓后,摄政王自行上本请去尊号。 手本递进宫的第二日即有宣召,却不在东宫,而在西宫慈宁宫。东太后王氏倒也在场,与喜荷在廊下并坐着赏花,听得齐奢口称“臣请懿旨”,便拿出玩笑的口吻道:“摄政王还要懿旨?您不一向独、断、独、行?”这话不仅是明讥,还是对齐奢腿有伤残的暗讽。故而话一落,周遭色变,吓得一旁侍候的太监吴染忙把手中竹烟袋的翡翠嘴子直塞过来,“主子抽烟”,叫王氏再腾不出口来。 舒肝安神的宁远香从殿内一阵阵飘出,香气浓厚,喜荷仍觉得一阵肝气上涌,怒其不争地剜了王氏一眼,复对齐奢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哀其不幸之色,“想数年前,国库枯竭、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全都靠王爷审时度势,推行改革,如今野无饿殍、朝有贤臣,一概种种皆是王爷的功劳。而王爷所陈奏的宠监伤人、卖官丑闻,以至于王妃猝疾薨逝,也是王爷至诚至公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家事所致,减除尊号一事,我认——?我和姐姐认为,大可不必。” 廊庑阴处,齐奢坐在只藤条凳上,两手扶膝,庞大而沉重。“太后如此体恤,臣实在感激。只是这大半年来,臣扪心自问不符报称,上劳圣虑,无地自容,求请减除尊号,只望能略安五中。此乃臣肺腑之言,绝无半字的虚假,仰恳两位太后鉴察微衷,予以成全。” 喜荷斟酌了片刻,天鸾髻上一枚金镶宝莲花押发垂挂着两束猫儿睛,娓娓地摇转着,“既然如此,那就将‘皇叔父摄政王’的首字去掉,改为‘叔父摄政王’吧,也是王爷自警之意,并非处罚。此外王爷才说,明儿就要动身前往怀柔九渡河的别苑‘静寄庄’休养,想王妃骤然辞世,王爷哀毁逾恒,是 很该避开纷扰一段,待八月份王妃出殡再回京就是。只是这一去三个月,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服侍怎么成?周敦的案子不也结了吗?我看就不必在狱里待着了,一块跟着去吧。”温柔一笑,转向王氏征询道,“姐姐,这样好不好?” “自己定都定了,还问我好不好!”伴驾的队伍遥遥而随,王氏带着太监吴染一人在前,沿着长长的红墙根边走边嘟囔。 吴染把左臂前伸着与人做搭台,自个弓腰而行,唯唯小心,“主子忍耐些吧,自当年大老爷闹出谋逆一案,老太爷又病榻缠绵,三老爷之所以还戴得稳这顶乌纱帽,全因为西边的从中斡旋。三老爷自己不都同主子说,眼前凡事多靠着西边,忍一时,争千秋。” “唉!”王氏扯了扯身上的堆花藕丝罗衣,抑郁一叹,“可我最近怎么总觉得,西边好像对跛子三有点儿旧情复燃的意思?你瞧刚才,还特特地叮嘱把周敦从牢里提出来,‘没有个贴心人伺候怎么行?’”捏起嗓子模仿着喜荷,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吴染不敢造次妄议,只附和两句:“摄政王之前肯接受指婚,又顺从西边的意思不再对老太爷和三老爷咄咄紧逼,是名分上的忌惮,也是情分上的退让,西边可不能不领。所以奴才也觉得,西边虽说现在是极力保存主子娘家的势力好与摄政王抗衡,可其间总有些摇摆不定。” “她打的什么主意,我看得透透的。从我当皇后时,她这个贤妃就不服我,我这些年待她又严苛,她心里不知有多憎我厌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今我娘家失了权势,我再老着脸皮屈就她,她却未必肯屈就我。明年皇帝大婚亲政,她身为生母,岂肯还容我这个东宫太后居长居尊?再说,我三哥虽说和跛子三一样是‘恭办大婚事宜官’,但谁不清楚,这对我三哥来说可不是什么器重殊荣,而是大婚典礼应备之处甚多,一个小纰漏就可引出弥天大罪,介时跛子三借题发挥,随意可将我三哥或贬或放。我们王家可就剩我兄妹两个了,倘若西边再次和跛子三联手,只怕我和三哥不仅不能重振家声,反而要死无葬身之地。原本还有个瘦马王妃挡在中间,可没两天就叫跛子三给 活活逼死了。眼下他和我们王家又是月白风清,谁知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动作。”王氏把一嘴白银银的牙齿一咬,“吴染!” “奴才在。” “我总感觉跛子三说要去怀柔静养,其中必有蹊跷。你派人去跟我三哥说,让他好好查清楚,老三这回离京到底是干什么去。” “奴才遵旨。” 王氏止步,站定在被两线宫墙所划出的整整齐齐的一块蓝天下,举目长眺,“三哥总说时机、时机,时机之妙处全在西边和跛子三二人,务必要令他们彻底反目,不、共、戴、天!” 天边的另一道重檐下,紫葩瑶草,几株老松,三四只仙鹤悠然剔翎。 喜荷仍坐在先前的椅上,眼神在景物中移来荡去,心神却只纠结于一处。儿子齐宏已越来越像个成熟的大人,但一谈及皇叔就流露出孩童的崇拜与依恋。齐奢也对这孩子赤忱一片,年初起已开始叫齐宏监国理事,毫无霸权不放的迹象。倘若他已做到一个亲生父亲都做不到的,含辛茹苦地替她儿子的王朝卖命,她是否一定要逼着他卖身才满足?喜荷不知道。因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位嵌着对妩媚笑涡的太后是怎样粗鲁地活在永不可解的恩怨杂织、情理缠斗之中,如一爿光辉同阴暗相映的风景,如满满一把的人消瘦。 喜荷的目光滞留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和腕镯上,简直不能够相信当年这腕子和镯子间紧得只能卡住一条龙凤丝帕,后来那丝帕沾染了红色的鲜血与透明的泪,可那血和泪,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在这重门道道、把其间的人连同心事一块锁死的深宫内,她没有地方可倾吐,但喜荷实在很想找个除自己之外的人问问看:当一个男人影孤体倦的模样会让你心疼得恨不能把命给他,可一旦你看清他眼中那份无动于衷的骄傲,就心疼得恨不能一刀杀了他时,你该怎么办? 不远处,太监赵胜弓着粗壮的上半身在骄阳下莳弄花草,偷偷地,拿眼窥伺一下游廊内的女主人。她沉静地安坐着,皮肤雪白而发髻漆黑,似尊象牙和乌木的小雕像。而这雕像之所以美得如此不近情理,就是因为雪白的雪白、漆黑的漆黑。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一 一 五月上旬摄政王妃殁,按仪制停灵三月整,这一期间庶民不得婚嫁,有爵之家更是整整半年内都禁止筵宴音乐,故而京城内外一片萧条,夜市千灯、尊罍丝管统统寂于无声。然而自有烟波他乡,天高皇帝远,仍旧是处处青楼夜夜歌。 扬州城便是个中翘楚。 烟花世界少不了浮浪子弟,近来城间妓馆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位阔少就是常公子。常公子是山西蒲州人氏,出身巨富,应景考了个童生的功名就再不愿钻书本,只一年到头打着“破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幌子四方周游,初春来到了扬州,自然是上高楼、恋红袖,一连交结了三四个名妓,一晃就过去好几个月,直到家中来信说老夫人病倒,他这才收拾行装预备返乡。 启程的前一晚,客栈的伙计却神神秘秘地踅进来,抛出一口像模像样的官话:“常公子,咱们扬州的风波楼阁您都去了个遍,却还有个非同一般的妙去处您不曾到过呢。” 常公子把手中的雕翎扇挥两挥,白面朱唇,“什么妙去处?” 伙计掩手附耳一番,常公子把两眉一皱,“梳月庵?并不曾听说过。再说我对上香拜佛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不去也罢。” 伙计嘿嘿一笑,“公子有所不知,这梳月庵在西郊,倒是又小又破没什么名气,可这半个月来香火旺得不得了,您知道是为什么?” “哦?为什么?” “嘿嘿,我告诉您吧,当今的摄政王爷有位坏了事儿的小老婆就被关在庵里头修行。” 常公子瞪大了两眼,“你说的不会就是那段娘娘吧?” “对对对,就是她!姓段!” “都说那段娘娘背着摄政王与人通奸,被赶出来后就不知所踪,怎么竟流落到了这里?” “是一出事就被押来的,已在扬州快半年了,只因事关绝密,庵里的姑子们也不敢走漏消息。是前一阵有一位居士去送供养,无意间听到了庵主和王府来人的谈话,这才一传十、十传百。” “这事可真?”常公子兴奋得把羽扇在桌上叩得“噔噔”响,“不管真假,我可都要去瞧瞧,明儿就去!” 伙计又是嘿嘿数声,“公子以为去了就能瞧见吗?” 常公子一怔,“什么意思?难不成也像妓院中一般要花钱打茶围?” 伙计撅起鼻子一哼:“打茶围?只怕您花了比摆花酒还多的香火钱,也是‘尼姑的脑袋——?见不着一根头发丝儿’。这姓段的小老婆原就是京中名妓出身,生得是妖娆无双、销魂夺魄,能令男人见之骨酥。当日她得宠时,摄政王爷连半个皇宫也搬给了她,所以颇有不少好东西,出家时动用了几十辆牛车,上百万两的真金白银全埋在庵堂后院。多少慕色的、爱财的,全在打她的主意,嗡涌嗡涌几乎要踏破梳月庵的门槛子。您想想,这么一个活宝贝,庵主能不藏得死死的?去一百个人,倒有九十九个都是无功而返。” “那这么说来,你有法子?” 这才终于讲到了正题,只见伙计把身子一挺,“公子算说对了。我有一个外甥,自知道了这件事情后就日夜蹲守在梳月庵那山上,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探着了一则偏门,能够得见真佛。” 常公子手舞足蹈,不假思索道:“那敢情极好,你快去同他说,叫他明儿来这里见我,带同我一道去。” 伙计把两手放在肚子上打了几个转,“这却好说,只是公子,我要事先同你讲明白,酬金是一百两银子。” “多少?” “一百两。” 常公子整个人都跳起来,“一百两?我看你们是明抢!” 伙计立马把脸一沉,“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这份难得的机缘,摄政王爷夜夜搂在被窝里的女人,莫说是一百两,就是一万两,怕也轮不上咱们见。如今让您真真切切地看上一回,假如运气好,说不准人家也一眼相中您这 位翩翩佳公子,立时还了俗,带着金山银山的改嫁与您呢?您自个琢磨琢磨,这财色兼收的买卖,本钱只一百两,划算还是不划算?反正我也不逼着您,您爱看就看,不爱看拉倒。” 就说常公子这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柱门又短,恰是个正经的不正经废物,有此奇观如何肯放? “看是要看的,只是你们这价钱委实太离谱了些,再压一压吧。” “压不了,”伙计一副没商量的派头,“也就最后这些天了,回头看的人多起来,被庵里知道,只怕再也没这个机会。反正就我外甥有这条门路,也就是这个价,少一个镚儿都不行。” 常公子虽惜钱肉痛,左思右想,还是在大腿上拍两拍,“一百两就一百两!” 伙计喜笑颜开,“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那就请公子先付一半的订金,剩下一半看过后付清。” 常公子唤来仆人取一张银票递给伙计,犹有些不放心,“明儿可真能看得见?” 伙计把银票揣进怀内,胸口拍得嘭嘭响,“保证让您一饱眼福。” 有了这句话,常公子情思不禁。干脆从妓院叫了个相好的,一面遐想着那段娘娘的娇容体态,一面与眼前的玉人,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 翌日早起,果然那名伙计带着辆马车等在楼下,叮咛了几句话,就叫车夫携常公子前往城郊。 这一天大晴,暑气阵阵翻涌,闷得人快要晕过去车子方才停稳。常公子下车来,见一座野山,山脚站着个赖皮样的小个子,其身后竟还领着十来号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子,小的未及弱冠,老的年近花甲,全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赖皮制止住众人的喧哗,往地下吐口痰,拿脚底板一蹭,“好了,都到齐了,先听我说两句。喀,等人来了,大家只管瞪起眼珠子看,把眼珠子看得掉在地下都没关系,愿意说两句热乎话也使得,只万万不可动手。左近就有北京城王府里的人,每隔一个月都要到庵里查问情况,若听到太出格的事情必会加以追究,那时候就是天大的罪过。列位若还想保住脖子上的脑袋,就牢牢记住喽,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们理会得,快带我们去吧,到底是来看美人的,还是来听你啰唆的?” 有人嚷嚷了两声,赖皮便把手一招,“得了,都跟着我来吧,不要掉队,记住只准看、不准摸!” 常公子原以为是在尼庵内的禅房,有香露、有香茶,没想到居然是在山间上下攀爬,累得人一身臭汗地来在一条杂草遍生的小径上。小径是一块块石板所垒成的山梯,每一块石板都被磨出了深深的凹迹,放眼望去总不少于数百阶,隔上十来阶就有一方歇脚的平台,该是庵堂后门进出的便道。 “就是这里了,大家等一等吧。”赖皮把手撩去后背上抹一把,就抽出了掖在黑布腰带上的一管旱烟,一口口咂起来。 四面无遮无挡,一轮烈日,万里无云。有人蹲去了草窝中,有人坐去了石阶上,还有几人看起来互相熟识,居然掏出了一副纸牌吆五喝六地斗起来。常公子不屑与这班杂人为伍,扶了扶头上的四片瓦玉壶巾,抖了抖身上的鱼肚白湖纱袍,把手里头一面山水、一面小楷的一把梅鹿竹折扇轻摇起,孑然逸立一旁。一会儿的辰光,赖皮突然从口内拔出了烟袋,猛向前一敲,“来了,就她,快看!” 常公子忙随大伙抻长了脑袋,看自下方石阶的转角处一拐拐出来个纤纤玉影,横背着半人高的一大捆柴,两手握在肩前牢扯着缚绳,步子甚是沉顿滞重,却是一步不歇地直走来。走得越近,面目也就越明晰,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尼姑:青印印的头皮子,一张小小的蛋脸,两道疏妩长眉,双眼如同被又黑又重的睫毛压得抬不起一般,只端正地垂注着脚面,挺秀的鼻下是樱子红的唇,唇线略嫌模糊,仿似晕出来一圈胭脂膏子——?给人吻开的,有种隐妙的诱惑。直白而煽动的则是烟熏火燎的缁衣下那一对鼓鼓的 胸脯子,随每一步微微地轻颤个不停,直把常公子看得是口干舌燥、心如撞鹿,正飘飘欲仙一般,已听得各路好汉不遑多让地喊起了尘俗鄙词: “我说妙人儿,你这般可怜模样看得人心都酸了,如今跟了我家去吧,大爷我好好地疼你。” “心肝还认得我?我当年在怀雅堂开过你一次盘子,听说你在这里千辛万苦才找了来,天天想你都想出病了。你出家人慈悲为怀,行行好救救命。” “妹子,哎,妹子别走啊,你不知道哥哥为了你,背地里手铳都放了多少遭了!” “辣块妈妈!你婊子出身装什么尼姑?老子别的不敢跟他奶奶的摄政王比,但这个,哎,摸摸,你摸摸,啊,躲什么呀?老子是好心让你见识见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口哨和哄笑在山谷中震荡着回音,可那小尼浑似习以为常一样,天高云淡、泰然自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常公子见此景象十分愤慨,搜肠刮肚地吊出了两句似是而非的情词,摇头摆尾地吟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瞧那小尼忽然愣愣地止步于下方的石阶,始终像个秘密般不曾开启的睑皮颤巍巍地打开,一双眼深净若水,乌珠在大片晶亮的白光中迷茫地滚动着,而后她拧过脸回望,望向四阶之下,她适才已擦肩经过的某个默默的看客。常公子也随之望去,见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唇上两划黑须,山根极高,整个人像是块无字碑——?千古一人的气魄,与万言无声的自白。 常公子不知该人是何时出现的,琢磨不定间,却遽然被谁从后头掩住了嘴巴硬拖着转过身。是个持刀恶番,刀一指,意思是叫他滚蛋。常公子快眼一扫,竟发现适才领头的赖皮和一票浪子居然遭蒸发也似的一个不见,吓得他汗流浃背,马上就识相地拍屁股走人。最后一瞥间,瞧那小尼和男子还隔着几级石台,一个上一个下,静立对望。 一直挂在人双肩的柴束不耐死静,纵身一跃,“哗”一下,散落如前尘一地。人也被呵得一震,收摄了飞魂,快步折回去捡拾。经过某一级石阶时,耳边响起个嗓音,有如晨钟暮鼓,庄严而慈悲。 “青田……” 青田定定地站住,却毫不侧目,只将右掌往胸前一驻,“施主有礼,贫尼法号静慧。”接着她就移步下阶,弯腰把柴枝一一地拾回。 无遮无盖的白晃晃里,有双被台阶割做一顿一顿的脚步重拙地移来近前,人也蹲下来,伸手握住她捏着根柴枝的手,“青田。”嗓子是哑的,目光是烫的,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烫。 但青田竟宛如千年坚冰,全不为所动,“此乃女众梵修之所,还请施主自重。”她低着眼看那骨骼清奇的手掌万端挣扎地一寸寸放开,就夺出自己的手,熟练地把柴重新拢做一道捆扎好,负起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缘山而上。 沿途有躲掩在荒草中的护卫们,偷偷瞄一瞄这高不可攀的尼姑,再瞄一瞄颜面扫地的主人。齐奢站直了身体,依然在石台上凝立。王妃香寿的头七一过,他就称病避世,对外宣布在怀柔的别墅静心节哀,实则马不停蹄地赶往扬州。他知道局势敏感,也知道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做,但他实在是没法再多等一天了,他必须亲眼见到青田,他有话对她讲。 但很显然,她并不肯给他讲话的机会。 齐奢遥视着青田的背影,手心里还养着她手背的触感。那一只枯瘦的、布满了斑点的、指尖畸形、指甲脱落的手,不是他记忆中青田滑腻的小手,当它抽离时,肤质粗粝得不仅拉他的手,而且直拉过他的心。齐奢知道漫山的随扈都在瞩目着他被一个女人侮辱和伤害,但跟这女人所遭受到的侮辱和伤害相比,他衷心希望,已疼得无以复加的一颗心还该再难受些,才会让自己好受些。 她的身影已彻底地消失了,在细涧与疏叶间。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二 二 青田的步履平平稳稳,一直走到了梳月庵后门。 门外有一片整齐的菜地,又有一带绿篱相隔。她的麻耳草鞋由土垄上迈过,手推开了柴扉。“吱嘎”一响后,却见庵主了空由院内颠着两脚迎上前,脸上堆放着史无前例的笑容,“静慧小师父,来来来,快放下。今日的柴不用劈了,以后所有的活计都不用再做了。你累了就回房歇着,午饭也已经给你送到房里去了。” 面对了空此般匪夷所思的变化,青田却显得毫不意外。她展眼向内望去,一眼就望见了周敦,他穿着件芝麻地纱衫矗立在廊头,正摆着手吆喝:“快点儿,不许拖拉,都快着些,赶紧走,一个也不许留在这儿。”另有四五个常服小太监敦促着,将院内居住的一众尼姑挨个赶出房,静果之流全缩肩低头地抱着自个的铺盖,排成一排往前殿去。 周敦腮帮上的伤疤业已淡却,像是两块皱痕,看起来苛刻而凶狠,“从现在起你们都搬到前头去住,不准再踏入这院子一步,更不准窥视逗留,如有违命者——?娘娘!” 一瞥间,他也瞅见了青田。 忙对那班小监把袖裾一挥,“快,你们快把这些个杂人清走。”这头自个就趋跄上前,就地向青田叩下去,“奴才给娘娘请安,许久不见,娘娘安好?奴才马上就将这院子戒严闭锁,王爷随后就到。王爷说去山下接娘娘的,怎么娘娘没碰上?” 青田充耳不闻,只退半步避开了周敦的跪拜,把肩上的柴担往了空的脚前一卸,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的禅房。 周敦爬起身,大为困惑,而后又把两眼朝身边方寸大乱的了空一瞪,“看什么看?还不快出去?仔细管好你下头那帮姑子的舌头,但凡传出去一言半语,全从你身上来。” “是,是,不敢,不敢。”了空鸡啄米似的合十鞠躬,倒退着出了跨院,关上了院门。 那头,青田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她把额角抵在门后怔了一刻神,就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一瓢水湿了湿脸和出汗的颈窝,甩着手坐去桌前。桌上放着三素一汤一碗白饭,还有一小碟银耳,是平日庵主了空才能享用到的好饭食。青田也不碰那些素鸡素鸭,只从汤底儿里搛几根青菜,和着饭埋头就吃。快吃到见底,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先两下,后两下。她搁下了碗筷,仍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有对筋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高高地鼓起。 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花树的藤叶葳蕤。一片树影下,齐奢单等了一小会儿,门就开了。他看到青田直直地戳在门内,不退不进、不观不言,一股子酸热的血气涌上他喉头,“青田……” “贫尼法号——?” “静慧师太!”他锵声打断她,又放软了声调,“我能跟你说句话吗?”弓着肩,一味地去捞对方的目光,却怎么样也捞不到,唯有把自己的身段低了又低,切声求恳,“进去说,成吗?” “施主的一句话,贫尼已经听过,请了。”手合南,紧跟着就合起了门。 齐奢干瞪着门扇,急火攻心,“倏”一下就举高胳膊。拳头却只在半空中空攥了半天,又放下,退两步,退了十几步,坐在了院中的井沿边。心揪得,活像轱辘上的一团麻。 此般繁乱的心境假如说有谁能解,那就一定是周敦了。从深牢大狱脱身的当天,齐奢见到他,单恍若无事的一句“回来了”,他却百感交集,扑上前搂住主子的腿就大哭了一场。经过这一回,愈发地感愧无比、赤心拳拳。此次随同南行,那份破镜重圆的渴盼简直比主子还急切,可才一瞧段娘娘对自个漠不理睬的样子,已知前景不妙,现下再看这一幕,不禁摇摇头,默默搬了把大竹椅放去廊下,“爷,那边坐着等吧,这儿太阳大。” 主仆俩就这么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青田的门再一次打开。她头上戴了顶尼帽,一手夹着个堆满衣物的洗衣盆,另一手拎了张小凳就直往井边,先放下盆和凳子,探身就去抓水桶。齐奢早已赶上前,一把将水桶从她手里头抢过,“我来。”青田也不争,由他帮着绞起了半桶水灌进盆内,袖管还未卷,齐奢又来夺她捣衣 的木槌,“我来。”青田的睫梢扇动了两下,也就受之无愧地让开。齐奢迟一迟,只得撩起身上的藕灰盘绦银衫,岔腿骑上了洗衣盆旁的矮凳,干咳一声,推高了两袖,先把衣槌捏在手内观察一刻,比头一次杀人还难过,不知把心横了几横,才竖起了木槌一抡。 “嘭”一响,先看见盆内的水花溅起了丈高,就看见湿了一头一身的齐奢,一只眼紧紧眯起,举起手腕子抵住了眼皮,水顺着衣摆淅淅沥沥地往下流。猫缩在廊下的周敦龇牙闭目不忍观,心中的感慨不知够借给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人骚客们。齐奢这头把眼睛揉了又揉,好容易揉开,第二棒未等抡出,已听到有迟来回音般的“嘭”一声。扭头看过去,静慧师太的门早就比被水迷了的眼闭得还死。 他连喘上几口粗气,就用撒赖的姿势恶狠狠将槌子朝盆内一掼,怒目横视,瞪住了畏畏缩缩蹭过来的周敦。周敦拱着腰,“唰唰”袖一撸,“爷您快回去坐着,奴才来,奴才来。” 周敦将几件衣服洗过投净,在院中的晾衣绳上挂晒好。齐奢就亲自端了盆、木槌和小凳去到青田的门前。 “洗好了,还有什么要做的?” 青田只收回了东西,便又把门推上了。 接下来整整一下午,她足不出户。到晚饭时,齐奢再去拍门,叫周敦送入了一只三层花钿髹漆食盒。盒中共有十来道菜点,全是青田以往爱吃的,由行厨现烹好送来山上。不到一刻钟,提盒又被放回门前。齐奢问长问短:“吃得饱吗?还合胃口吗?还想吃些什么?” 青田照样垂颌低眉,只把手里一只不黄不白的茶杯往廊下的污桶里泼去茶渣。齐奢见杯中余着些马溺一般的酽茶,心里头一痛的工夫,她就已经似一道沉默的影消失在门后了。周敦蹲在地下抽掉了食盒的钎子,打开盒盖一看,只有一碟贡菜、一碟藕带吃得光光的,剩下的荤食动也没动过。他小心翼翼瞥了齐奢一眼,“主子,您也该吃口东西了。反正娘娘就在这里也跑不了,也不急在一时,明儿再来,先回吧。” 齐奢回到了扶风居,扶风居是方圆十里唯一过得去的客栈,就在梳月庵山下不远。整座大院均已被包下,里外全守着镇抚司的便衣番役。齐奢的房间是一套一明两暗的北房,业已重新布置过,书案上摆满了青玉笔架、翠玉砚壶、玛瑙镇纸、水晶印奁一类的精雅文物,正中放了只白匣。齐奢用过饭,就一脸沉抑地打开匣子,拿出奏折看起来。早年的龙袍一案和京营叛乱让他时刻不敢掉以轻心,哪怕人在千里外,京中的动向也会通过源源不断的密报了如指掌。当下,也像看自己的指掌一般无味地看那些纸张,每隔上一两页,就一叹。而这些叹息实在来得没什么道理,因为京中的形势一片大好,好得不能再好。 大概在一百不足八十有余的叹息声后,守在一边的周敦终于忍不住了,细若蚊蝇地咕哝了一句:“身在曹营心在汉。” “嗯?”齐奢由手中的折子偏过头。 周敦伸过两手将那折子抽出,放回了案上的文匣内,“奴才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主子甭看了,看了这大半日,还没揭过这一篇呢。” 齐奢狠瞪了周敦一刻,又泄了气地哼一声,一手横挡在脸前,“哎你说,”又自手心后把脸探出,拇指在小胡子上刮一刮,“她是不是气性忒大了些?” 周敦也惟妙惟肖地一叹:“气性不大的有的是啊,可爷不就爱那气性大的吗?” 齐奢“啪”地把书案一拍,震得案上的一盏茶溅出来一大摊,“我养你有什么用?见天儿就跟我顶嘴,惹我生气。” 周敦拿袖子将茶水一蹭,“奴才哪儿敢惹爷生气哪?奴才对爷好有一比,就像是爷对山上的那位观音娘娘,不放在口里就放在心上,捧咒膜拜,以为律戒,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双掌一并,在嘴跟前晃一晃。 一瞧周敦故做出的这一副万分虔敬之态,齐奢绷不住笑了。想想上半年过得真够糟心,仅有的让他自在开怀的两个人一个在监狱、一个在佛寺,而今一个已回来他身边,另一个——?念及此处,又做沧桑一叹。 周敦去到了椅后,架起手在齐奢的肩上捶捏起来,“娘娘受人陷害,被一棒子从京城赶到这里来,说不委屈那是不可能的,这半年又在庵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奴才听说,梳月庵的庵主得了姚奶妈的命令,叫她手下的贼尼姑们比着赛地欺负娘娘,专把最苦最累的活儿派给娘娘做,甚至叫娘娘冒着梅子雨下到河里去给她们洗小衣、刷马桶,不说伤不伤身子,就心里也得气得憋出病来。爷没看娘娘都瘦成个什么样子了!她又是个拗脾气,难免对爷有几分埋怨,爷也别怪娘娘。” 齐奢苦笑满面,“我要怪她,就不会这么不远万里来找她、低声下气去求她。可她现在这个样子,竟像不认识我一般,叫我如何是好?” 周敦爽然地笑两声,“反正啊,这天底下爷只拿娘娘一个人没办法。少不得还得拿出当年那份耐心来,慢慢地哄上两天,娘娘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迟早和爷言归于好。” 齐奢微微地仰起头,隔着窗纸向外空望,眼中饱含着千番滋味、万缕情由。 “但愿如此吧。” 深沉一夜,又见曙光。 天还没亮透,齐奢就又上山来到梳月庵。何无为率番役们把守着后门,周敦依旧往廊下摆一把竹椅、一叠文书,齐奢就坐在椅上一本一本地翻看。一直听门内没动静,以为青田还睡着,快到中午,竟见她手托木鱼从前头绕进来,原来竟是上早课去了。他迎来她跟前,笑容绵软,“吃过早饭没有?我给你带了些。还有这罐子龙井,原想给你拿密云龙的,但这里水不好,怕冲出来发涩。青田、青田?好了,你还要我怎样?跟我说句话,看我一眼成不成?青——?” 他的鼻端差一点就撞到她的门。 等午饭从山下送来,他叫门,青田也开,还是那个样,只吃素菜米饭,荤腥不沾。吃过后就把食盒往外一放,天经地义一般,又从廊下目不斜视地朝院中来,看着是要取昨日晾晒的衣服。周敦早就收起叠好,齐奢叫住了青田,两手捧上,她指尖也不与他一碰,接过来就走,连个“谢”字也没有。 再出门,是晚课铃响起时,她形单影只地揣着枚木鱼朝前头上殿。齐奢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青田往哪边躲他就往哪边堵,硬给她堵进个死角内,就一拃之隔,鼻息相闻。他窝着些腰在金色的薄暮里要她的眼神,她却老样子,稀世奇珍似的牢揣着不给,把眼皮子沉沉地坠着,绝不肯对目而视。齐奢又急又痛,心潮汹涌,“青田,你能不能别这样?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风尘仆仆不眠不休地跑到扬州来,就是为了——?” 他住了嘴。 无路可退的青田蹲去了地下,把头埋进膝间,两手手掌掩住了两耳,可笑得像个小孩子。但齐奢丝毫也笑不出,他甚至动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摁得住直向眸子里冲的酸涩。即便他幡然悔悟苦苦相求,她还是宁愿待在这鬼见愁的破地方,一天天把自己比丝绸还滑的皮肤打磨成砂纸,把拿来唱最陡峭曲折的情歌的莺声拿去唱一贫如洗的经书,把丰美的青春交给一群地痞去调戏污辱,也再不肯跟他重新拴起,一度那么牢靠拴做一处的两只手。因为其中的一只,把曾有的爱抚都变作了恶毒的一巴掌,而那曾说出最纯挚的情话的嘴,则向她说出了一个俗世给她的字眼,一个对她而言见血封喉的红字。齐奢懂得,有一种人的信任是最娇贵的细瓷,一旦碎了,就是粉碎,你尽管俯首贴地地去拾捡去弥合,可除了一地残片、满手的割伤,你什么也不会再得到。他死死地扣紧了两拳,想指责对方的绝情,却只双目发直地盯住了青田枯瘦赤裸的后颈,昔年飞缠的三千青丝,一丝不挂。 阳光把一个影,如一个不留缝隙的拥抱一样,履覆在青田缩成一团的躯体上。这影,开始一分一寸地后撤。当青田又在背脊上感受到夕照的暖意时,她就放下了捂住两耳的手,从地下掇起木鱼,站起身,前后扑了扑单衣,绕开身前的人踽踽而去。 光澄木茂,禅关清梵,窄道间穿过个赤头青衣的身影。无人知晓为何这样一幅又安详又静谧的画面,会使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好男儿,绝望得直想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三 三 之后的两天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阵雨,齐奢也依旧在清晨上山、入暮离开,就坐在那张椅上一守一天。但偶尔遇到青田进进出出,他却再也不试着上前攀谈,只不过暂放开手内的书,目送她来又目送她走,仿佛目送不可挽回的世事的变迁。 夜来时,雨停了,铎铃频敲,响应空山魂暗消。微茫几点疏星,灿烂一钩新月。青田打开门往院中泼了一盆水,用眼角扫了扫门外那张椅,椅子空着,每天这时候他都已经离开了。她轻眨了几下眼,一转身,却吓得直退两步——?人就杵在她背后。 “真的就一句话。”齐奢略伸着些两臂挡住她去路,身上的玄色铁线长袍把他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墨玉围扣和一双眼眸闪烁出清亮的光辉。他看到青田仅默不作声地把眼投进了手内的空盆,就靠近了半步,又低又慢地对她说:“我要回京为王妃送殡,明儿就走了,巳初前,希望能在山下的‘扶风居’见到你,否则就当是你说,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他停顿了长久的一段,最后道,“说完了。” 触绪回肠的旧年景在他们间发酵,齐奢敢打赌青田一定听见了他响雷般的心跳。这或许是他们的永别,若她出于星点的留恋而望他一眼——?他就要一眼——?这已足够他说完拿嘴巴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所有。张着他万语千言的双眸,齐奢等待着。但青田终究没有看他。她只沉默地抓着那只盆,直到他自动退开。她进屋,关上了门。 数丈外的周敦,数刻后,怯生生地挨上前,“主子,回吧。” 回到扶风居,齐奢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宵夜,随后就踱步无休。 周敦跟在屁股后,抄一柄水墨杭扇卖力地扇动。齐奢转悠了几个来回,手往后毛毛躁躁地一拨拉,“行行行行行行。” 周敦“呱嗒”把扇子一合,扑拉着圆溜溜的眼朝上看了看,“哎哟甭烦了我 的爷,明儿娘娘一准儿来。” 齐奢凶霸霸反问:“不来怎么办?” “不来?”倒捏着扇骨在后颈擦了擦,嘿嘿一笑,“不来,您就再去一趟呗!咱脸都拉到这份儿上了,还差最后一哆嗦?” 齐奢指着周敦的鼻子又恨又笑,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声叹息。 他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偶有一两个乱梦也全是她。早上起来外头又落雨又闪电,不多时却又重新放晴,竟是个清凉世界。碧蓝一渊下,习习的清风将树枝往来着弄影。 明灿灿的阳光隔过一架竹帘透入,把桌上一只盖子大敞的西洋小打簧表照得油光金亮,长短两针已指到了巳正一刻。齐奢的后牙根紧一紧,凝望帘外一滴残积的雨水自檐头坠下,不待落地便消解于半空。 “她不会来了。” 他摁着光冷的白石桌面,立起身。 日头一分一分地高升,苍翠如黛的山色间,梳月庵螭头高拱、屏然玲珑,似一红尘外的冷眼。小小一方禅室内,只听到低沉而洪大的佛经,又听到门扉猛烈的一响,撞进来个人,喊一声:“娘娘!” 窗边的青田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也停止了诵念,她一脸的憔悴和漠然,睁开眼望过来。 门外是周敦,身上沾染着老厚的一层泥水,满面焦灼,“娘娘快随我来!” 青田掉过了目光,置之不理地续念道:“钵罗迦地沙母颇札施渐陀梭旦达四……”? 周敦近前一步,带上了哭腔祈求:“快去看看王爷吧!” “娑瓦婆瓦戌擬焰钵失也底娑嚒……” “最后一面,您也不见?” “梭婆梭波须尼野颇施耶拖沙曼……” “娘娘您就真狠心叫王爷死不瞑目?” “伊贺舍哩——?”青田手内的木击子停了,却另有凭空而来的一击,震得人双眼空瞪、 双唇干枯,终于嗫嚅出一句话,“你说什么?” 周敦将长衫的袖边捏进手内,接连往眼角擦动着,“王爷等您不来,就非得自己再上山一趟,路上遭人行刺了!怕是,怕是——?走吧娘娘,迟了就来不及了!” 青田躲开了周敦的牵扯,眼目一转,脸色又回复了几分,“我不信,那么多镇抚司的番役保护,他自己又功夫不弱,怎就会给人刺了?你少诓我。” 周敦放低了擦泪的衣袖,任扑碌碌的泪珠自己往下滚着,把覆面的尘土划出一道道黑迹,“娘娘,您头一天当着那些个番役怎么对王爷的,您自个不清楚?如今您连送送王爷都不肯,他怎么好意思再昭告天下招呼齐人上来吃您个闭门羹?王爷待您再情深意重,好歹也要些男人的脸面吧!当年为削弱王家势力,有不少地方军队被大幅裁撤,这回易服微行前就有线报,说这些裁军里有不少怀恨在心之辈结党阴图、四处流窜,务必令王爷多加小心。可死说活说王爷也不肯听,就带我跟何无为两个,结果、结果当真就撞上了!那帮散兵游勇足有二三十人,已埋伏了好几天,就等着王爷落单。今儿我们才走到半山腰,他们就冲出来,先给我和何无为困住,剩下的就去对付王爷。刚下完雨,那石台子又窄又滑的,王爷腿脚不灵便,他们就……”话音已断续得难以为继,腮上的两块皱疤似乎随时会迸裂,抽抽噎噎,凄惨欲绝,“王爷被刀攮了好几下,医官救醒了头一句话,就叨叨着想再见您一面……” 青田已将视线直戳戳地投来,声线亦是直的、愣的,“你说真的?” 周敦拳紧了两手,大力踩脚,“我的好娘娘,您见过天底下哪个奴才敢光天化日空口白牙咒自己主子的?!” 万丈日光在条条歧道中投下重叠的阴影,青田一分分地站起身,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除了胸口里一颗失重痉挛的心,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四 四 二人赶下山时,已介隅中。扶风居飞檐翘拔,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间悬一块六尺长的大匾,门外踏道上守着十来名马弁,见到周敦无不躬身请安。周敦却无暇搭理,只拭着满头大汗,不假少停地将青田直引向后堂。 “王爷,娘娘来了。”他推开门,向守在房里的几名小太监摆一摆手,一道悄然隐退。 屋里下了纱屉子,栏杆罩下垂着幅半透明的纱幕,暗淡光线下,一张沉香木阔床就摆在后头。青田调整了一下呼吸,先试探性地往里蹭两步,就快步走到了床前,挨在床头的鼓墩上坐下。半张高挂的帷帐内,齐奢盖着幅薄被横躺。青田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难看,仿佛是一身的热血全部流尽,连嘴唇也死白死白的,瞳仁迟涩地滚动着,最终定在她脸上,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委顿却极欣慰的笑。他从被内探出手,却又犹疑了。青田忙把自己的手摁去他手背上,一路顶着大日头跑来,手心又烫又湿,只觉摸什么都是沁骨的凉。 齐奢却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反过来揿住她,把她的一整只手全攥进了自个的掌心内,“青田……”一叫她的名,他的嘴角就泛起了微笑,“早知死管用,我该第一天就找人捅我两刀,这样你就肯坐下来听我说说话了。” 泪水早已积满了眼眶,稍一晃就会溢出,因此青田唯有正身端坐,一动也不敢动,但却掩不住声音中的波动与颤抖,“嘘,别说,什么都别说,好好歇着。” 枕上的齐奢又一笑,笑意直抵他虚弱黯淡的双眼的最深处,“你不让我说,过几天内阁发抄讣闻,摄政王可就不是‘被刺身亡’,而是‘被憋身亡’。” 这一刻,青田很庆幸有着一身干苦活所练就的蛮力,才能够像提动柴捆、水桶一样,把足有几十斤重的嘴角提高了给他看。齐奢咳喘了几声,目不转睛地向她直凝而来,“青田,对不起。没能和你一道送走在御,在王妃那儿瞒你骗你,辱骂你,跟你动手,任人把你送到这儿受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取原谅,我就是想、只是想,亲口和你道个歉。很早以前我就同自个说过,这么好的姑娘,却叫这世上的乌七八糟伤了个够,打今儿起她跟着我,我绝不容许谁再伤害她一分一毫。可谁知到头来,伤你最重的就是我自个。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我都没法子补偿你,只有——?” 顺着齐奢的眼神,青田看向床边的墩箱,箱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瓮。他朝她点点头,自行松开了一直牢抓着她的手。青田茫然地捧过那瓮打开来,鼻中先是窸窣地作响,已至极限的泪就再也收不住,她对着瓮内的一抔灰、灰里头一只若隐若现的金色小铃涕泪俱下,痛哭失声。齐奢动了动喉结,气息萎靡地解释道:“叫人扔进天泉舍的井里去了。我上个月给捞出来,井水凉,身子一直都没坏。” 是的,青田记得,天泉舍的那口井。她的琴桌就在井边,他的书桌在对面。严冬,她汲了井水为他煮茶;酷暑,她就着井水为他调冰剖瓜。若有闲散光阴,她便弹一支晚唐的古曲,一弦一柱给他听。在御总盘在角落里抱着只小银球抓抓咬咬,或像尊小佛一样揣起前掌定定地横卧。每回井盖一开,它必会凑上前,冲井底的一抹白影子喵喵叫,齐奢就在另一头冲着她嗷嗷叫:“管管你们家胖厮,甭让它往井沿凑,一会子栽下去!爷的茶水里成天漂着猫毛已经够了,不想再漂只猫!”有时他公务繁多,回来也顾不上理会在御,它便蹦去他桌上,举一只毛茸茸的爪往他臂上戳一戳。齐奢正聚精会神地批朱,只敷衍地抬起左手,把它从脑袋到后背捋上两个来回。在御惬意地高昂起脖颈,眯起眼。可等齐奢的手一停,那独眼就重新睁大,爪子再把他戳一戳,齐奢就又心不在焉地把它捋两把。他一停,在御就再戳他。如此往复数次,齐奢终于笑着看过来,丢掉手里的御笔,两手一块把在御抱起,一面唤着“大肥猫、大黏猫”,一面在猫儿一线天的盲眼上吻一吻。有时他心情差,在御再拍他,他也只把它拨拉去一边,在御就索性“咕咚”一下,肚皮外翻地躺倒在他面前的奏折堆里。或有时齐奢的情绪极好,就和在御疯玩疯闹。一回他捏着根孔雀羽满地地逗它,在御一跃,正将前爪扒住搭在椅背后的一件外衣,衣料坠不住重,一瞬后就滑落在地,把在御重重摔了个仰八叉。齐奢大乐不已,伸手把那满绣盘龙的衣裳捞起,被埋在下头的在御一骨碌翻出来,气鼓鼓地盘去了高台上,一晚上都不睬人。第二天,是齐奢亲手把一盘鱼端去它两把小胡子下,在御才把他拱一拱、蹭一蹭,赖去他怀里。每当这些时候,青田总在一边静静地微笑,望着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猫。 美好的过往翻江倒海地涌起在心头,青田抱着爱猫的骨灰瓮向前一软,扑进了爱人的臂内。哭不了一时,怕牵着齐奢也触动悲肠,把泪就在绫被里摁一摁,强忍着呜咽支起身。齐奢合目攒一阵精神,才再一次笑望而来,“在御喜欢喝牛乳,我就故意逗它,它 刚把头伸下去,我就把碟子拖开,让它一路跟着碟子跑,每次都气得它吱哇乱叫。要不就哄它来我肚子上睡觉,一等它睡着,就再翻身给它折下去。”他又连嗽了好几声,目光似楼外一点一点自密叶间坠落的阳光,层层叠叠,明明暗暗,“在御这小古怪最好了,不管再怎么被我作弄欺负都不记仇,了不起装一回死,它就眼泪汪汪地黏上来了。可惜它主子就没这么好性儿,只怕我真要死了,她也再不肯可怜我。青田,这回我欺负你欺负大了,我没巴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就是我和在御说的,我就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呢,多念着些我往日里的好,别怨恨我,行吗?” 青田饮泣道:“我、我不怨恨你,我从来就没怨恨过你,从没想着怨恨你。” 齐奢苦笑,“不怨恨我,正眼都不瞧我。” 夹杂着满满的唏嘘之声,青田把骨灰瓮放开一边,腾出了两手一起紧握住齐奢,紧得直硌进他骨头里,“我不敢瞧你,我怕一瞧你,就再管不住自己了。我、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念着你,我晓得你为了如园那件事心里头可不知得有多苦,我也想过等风声小一些,无论怎么样也设法托人捎个信给你,把一切向你开解清楚。可我思前想后,世间人看我不过是个下贱娼妓,现今同那个人的丑事通国皆知,又剃了头在这里当姑子,就算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不嫌丑再巴巴地把我捡回去?本来跟我在一起,那些贵胄缙绅就背地里戳你的脊梁骨,这一来还不叫全天下都笑掉大牙?何况你这几年裁抑外戚、整饬吏政,开罪了不少人,眼瞅着明年小皇帝大婚后就是你的归政之期,一旦大权移交,难保不会有人算旧账。原就有那谤词说什么‘阉竖弄权、妖姬当道’,结果今年年初周公公就出了事,跟着是我,现在又是王妃,害得你尊号也被去了,这种时节,我、我不能光贪图着和你一起,再给你添乱。我想着,就同我这么个晦气之人不明不白地缠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什么时候说起来,我都是你的话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不如就这么干净断了,你或许伤心个一年半载就忘了我,我在这里常年为你吃斋诵经、苦修积福。倘若你真有退隐林下、颐养天年的一天,到那时你不嫌弃我人老珠黄,我去端茶倒水地伺候你,难道不好吗?做什么非得在你的好时候拖着你、累着你,让所有人跟你都过不去?” 青田越说越感伤,念及若就此人天永隔,更不禁一阵涕泗滂沱,连块手绢也没有,全往袖子上擦抹,“三哥,你别怪我,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对你不瞅不睬,我让你难受,我心里比你还难受,这几天我的枕头从里到外全是湿的……” 齐奢弄懂了青田总保持沉默的缘由,唯因她的舌尖齿间含满了珍宝,一旦开口,就会滚落。他觉得自己像躺在座珍珠山里。笑着动了动指尖,轻触她晶莹的泪水,“你瞧着我快死了,说着引我高兴的,是不是?” 青田摇头,连连摇头,拼命地摇头,“谁说你快死了?你不会死的!我天天替你念经抄经,庵里的疏头上一张有九九八十一个圈,从头到尾念完一部《阿弥陀经》才能印一个圈,我如今已经替你攒了这么厚——?”她抽出一只手挨着床沿比划一下,“这么厚一叠印得满满的疏头了!全是为了祈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多福。你不会有事的,三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真的?” 青田点头。 “不哄我?” 连连点头。 “真不哄我?” 拼命地点头。 “你真的不哄我?” 哭得已搜肠抖肺的青田猛一愣,听这最后一句全不像之前一息奄奄,反而浑厚响亮中气十足,又看齐奢的嘴唇虽仍惨然无色,可总预示着幽明异途的一双眼却一霎间明光四射,还冲她把黑浓浓的两道眉上下挑一挑。青田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时也不辨是喜是怒,只须臾就把双颊血胀,脚一蹬就要走,却不防床上那人一弹而起,一手扣住她两手手腕,一手揿住她腰眼,就给生生摁定。青田再瞧人家一身崭新锃亮的湖绸睡袍,莫说刀伤,连条褶都不见,直恨了个眼怔,一壁还不争气地吸溜着鼻子,切齿痛骂:“卑鄙下流!” 齐奢把乌黑的眸子笑得是要多坏有多坏,温和纠正:“足智多谋。” “无耻至极!” “真心实意。” “放手!” “不放。” “你你你你干吗?”瞪圆了双目,斜身后倾。 齐奢把探出的头扯回两寸,两手拘着青田一叹:“这叫床,这叫被,爷也脱得差不多了,你说爷干吗?” “哎!唔——?” “别躲,别躲,没事儿,嘴唇上是糖霜,甜,你吃吃,倍儿甜……” 清楚的话语逐步混糊,成了不具含义的喘息和低吟,以及身体自己共鸣着所发出的动情的、湿濡的细响。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半死 之人就换做了青田,星眸暝息,气若游丝,从鼻间拱出些不知什么声气来,才把双目强展。尽管弱小万分地瑟缩在人怀,犹不失血性,自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混!蛋!” 齐奢本来一脸的光风霁月,闻之不觉愀然不乐,“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说你,啊?辛辛苦苦念了多少经,才可虔诚感动上苍,保佑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虽然身受重伤,但转眼间就能生龙活虎,给你伺候得熨熨帖帖、欲仙欲——?” “哎!” 齐奢且万恶且温柔地笑了,把青田封住他嘴唇的手指轻轻勾住,拿两撇小胡子擦了擦。青田觉一线麻麻的热流自十指攻心,仿佛是整个人都做了他的一掬水,再小的触碰也会引起阵阵涟漪,哪怕是一丝若即若离的鼻息。遮掩着哼一声,拿手肘顶一顶,“松开,怪热的。” 齐奢也哼一声,非但手不松,反变本加厉地扣过腿,八爪鱼一样缠住她,“不松,热死也不松。” “都是汗。” “有汗好,有汗黏得牢。”他俯下脸笑瞧她,愈瞧愈是笑,“哎!” “干吗?” “我突然想起来,头一回上怀雅堂你那儿打茶围,你说给我唱套曲子——?” 青田一愣,也撑不住发笑,捏拳向齐奢的侧肋一敲,“你什么不好听?偏要听《思凡》。” 齐奢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一想,可真是一语成谶。爷做梦都没想到过,这辈子居然会在怀里抱着个光溜溜的小尼姑。”他笑着笑着,笑到了至浓处,却转淡。将青田攀在自己心口的右手捏起,细细地观察,随后把她赘生着一粒黑色硬瘤的食指抿去了双唇间,“这是被什么给夹的?” 青田笑着将手抽回,捏起拳搁进胸前,“干活儿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一下,没什么,就是后来没长好。” 齐奢放开了炙热的搂抱,远离她一寸,“让我看看你。”于是他就看她:她膝盖上褐色的旧疤与粉嫩的新伤,结实得出格的两条大腿,比以往的不盈一握更见平薄的腰身,明显消减的乳,肉直烂出两条凹槽的双肩……然而当他由她赤裸的身体看向她赤裸的头颅时,青田把原本团起的双手伸开来盖住了脸,“别看了,丑得很。” 齐奢的腮角鼓起了硬结,他将她重新揽入怀抱,嘴唇摁在她烫有着一粒清心戒疤的头顶,贴在那儿低语:“跟我说说,受什么委屈了,都跟我说说。” 青田埋在他颈下,闷声闷气道:“没什么委屈,不过就是动动手、做些粗活儿罢了。我在如园胖了不少,这下总算瘦回来了。” “那些尼姑们都怎么作践你的?” “嗐,比起当年惜珠的手段来不值一哂,我一出手就让她们甘拜下风,再没谁敢招惹我。” “你甭总想两句话打发我,好好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都怎么过的,就从咱俩分别的那天。那天,你是怎么离开园子的?” “没什么说的。” 齐奢把她一撼,“啧!”恨不得直接撼下些陈芝麻烂谷子,好一粒粒捡起来看往事的碎屑。 “就是,那个姚妈带了几个人,让我跟她们走,只不过,只不过,她们不许我带走在御——?”青田毕竟是忍不住了,嘴一撇,眼中便泻下涓涓细流。急促间闻得齐奢的气味,便似走失的小动物觅回了家,满腔子悲喜也不会拿话说,光知道扒拽着主人的脸庞、肩、臂、手指,唔里唔噜地重复着自己单调的鸣叫,“我想你,三哥我想你,好想你……” 齐奢见青田泪人的模样,禁不得满心慌痛,忙以手去收她面上的泪珠子,手指不够拈,便用嘴,便以舌。人不知何时又耸起,身下是个颠倒众生的艳国花魁,是个清规戒律的小比丘,是泪涔涔的喜悦,攒起了眉的大快活。她不垢不净,他不生不灭,她既索取又承受地吞吐着他,他把她爱怜入骨髓地惨烈厮杀。是怆然亦是圆喜,身体忘乎所以地动荡,颠颠倒倒、载沉载浮。濒死的青田腰肢一挺,出现了漫长的窒息,齐奢剧烈地扯动着,像抢救她,像杀死她。她哭着唤他,他去她嘴里应,听见自己颤栗着叫了她的名。一瞬之间如执佛号,尘世崩涌,天门大开,死亡和永生蛇缠水融,极盛的狂欢中,涅槃寂静。 带着粗重的喘息,齐奢渐渐地坠落、放松,双目似开似闭,就留在她体内俯视她。三千众生各有业障,她是他的修行,令他勘破对万物执着的,另一场执着。 青田动了一动,手臂往下要他,他重新低下头,吻。升天入地的紧急已退却,二人懒散地抵绞着唇舌,青田以腿根轻擦齐奢,他的指掌揉握着她酥挺的胸乳。没完没了的四臂纠缠、肌肤之亲中,彼此数日来通宵不寐所欠下的瞌睡尽数涌起,仿似只一眨间,就已相拥着沉沉睡去。 茜纱窗外日影变幻,床内的眷侣们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有无穷无尽的话、无穷无尽的亲昵要交换。只管把今夕何夕的人世苦楚,皆在幅绣帐鸳衾内消磨殆尽。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五 五 次日正午,晴照独好。陌上轻烟,叶问莺啭。 自扶风居的后楼上看去,正是这样的好时美景,却有人视而不见,只在楼梯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地板子都踩得嘎吱嘎吱响。 “我说周敦你能不能别晃了?” 周敦停下脚步,直赛昨日的一曲霓裳千泪落,一脸真真切切的心焦,“何无为,这都整整一天一夜了,主子还没起,你也不担心?” 何无为把脸斜过一边,稳重沉着的黑眼睛上笼罩着一层稍带冷漠的不屑,“相别半年,干柴烈火舞弄罢了,有甚担心。” 周敦依旧大惑不解,抓耳挠腮,“嘶,你跟我说说,这男女之间,这个,就这么有意思?这天气,也不嫌热?” “你不有老婆吗?” “啧,我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得,我问你也是白问,你又不喜欢女人,老大年纪还不成家,天天只跟什么这个契兄那个契弟的勾勾搭搭,听说王爷的摔角手里头还有一个同你有旧,那么大块头,亏你消受得动!你说我是想吃馒头没牙,你放着一副好牙口偏去啃——?哎哎哎你干吗?真抡拳头揍人不成?”周敦跳着闪开,跑到出廊外另外几名亲兵的身边,一脸坏笑地摇手,“好兄弟,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你甭动气啊。” 何无为狠力一抹下巴郁青郁青的一片胡楂,板着脸拧身下楼去了。 周敦只窃笑不已,仍来在正房门口打着转地踱来踱去。 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绿窗油壁的另一边,房内的被铺一片狼藉。狼藉中的齐奢懒洋洋地睁开眼,打了个呵欠,怀里的青田也跟着醒了,黏糊糊的,朝他脖窝里腻。 “饿。” 他低头给她个吻,“饿了吃,想吃什么?” 青田用牙尖把他颈皮子轻叼一口,“肉。” “那前两天我给你送的饭菜,荤腥你一点儿不动?” “我有气节,不食周粟。” “那气节呢?这阵子你气节呢?” 青田在一副艳尼的皮色中,明眸斜睃,朱唇巧笑,“叫你给睡没了。” 齐奢张手就往她腰间搔痒,青田扭动着笑躲,“别闹了别闹了,好哥哥别闹了!哎,堂堂摄政王,成何体统?” 他笑搂住她,把她受伤变形的右手手心翻开来,用嘴唇温着,“这几个月全吃素啊?” 青田扳起了指头与他数算:“青菜萝卜、白菜萝卜、菠菜萝卜、油菜萝卜、豆腐萝——?” “起来起来起来,”不忍卒听地截断,一手把她往起兜,“起来带你吃好的。” 青田却四肢软沉地扒住了枕头,“起不来了。” “嗯?” “我从昨儿早起就没吃过东西,又被你折腾了那么多次,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起不来了。” 望着她耍赖的模样、光溜溜的头顶、颧下的几粒碎斑、鼻翼上鹅脂的腻光……每一分细节,都令齐奢觉出有博大的欢喜生发自心底,就仿如一颗微小的种子发出一棵参天大树 那样地日常而神秘。 他俯身往她鼻尖一碰,“那你躺着,我起来叫东西。周敦!周——?” “奴才在!”门外等得望穿秋水的周敦即刻推门而入,喜不自胜地嘻嘻笑,先隔着一幅刺有大簇夹竹桃的银纱帐向罩内一礼,“给王爷、娘娘道喜了。” 再隔一层水墨字画的白绫床帐,应声同时传来了一句满意而威武的“嗯”,和一句羞涩而娇软的“呸”。 周敦奉命传菜,随行大厨不同凡响,竟在此等穷乡僻壤转眼间置办好一桌淮扬大菜:狮子头、软兜长鱼、杭州笋鳖、雪蛤蒸鱼唇、桂花烘鳝糊、菜炒螺丝肉、无锡糖腌排骨……色正香浓、风味地道。周敦亲自戴上白布袖头摆碗设席。青田就裹了件齐奢的闲居道袍盘在炕头,不断吞口水。偏生这半年用惯了庙里的木筷,再举沉甸甸的金镶牙筷,搛什么掉什么,急得乱哼哼。齐奢乐不可支,忙叫周敦换过双普通的乌木银筷给她。青田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吃上了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齐奢就单看着她大快朵颐啖腥食膻的吃相,笑得见眉不见眼。可过一阵又不笑了,摸摸她天鹅一样的后颈子,填鸭似的开始亲手喂她,只管捡她爱吃的塞去她嘴里,嘴里塞满了,接着再往她碗里堆。青田毫不推拒笑纳八方,直吃到一对轻盈盈的眼珠子都胖出来一圈,就往后一倒,又不动了。 齐奢一边挥手叫周敦撤席,一边倾身去拉她,“吃饱还不起来?” 青田把身上他那又长又大的茧绸袍扯来拽去,哀哀地揉肚子,“吃太饱了,起不来了。” 齐奢连抄腰带托头地正欲把她抱起,手却定在那儿,挨着她颅顶来回摸几匝,“昨儿还光光的呢,今儿就冒楂啦?” “嗯,”光睁开一眼来眯着他,顽态似一阵不可扑捉的娇慵的风,“长得快,三天就要剃一回,明天就该剃了。” “剃什么剃?再不剃了。”他心坎里满是怜惜,两臂一收就将人拢起,有些刺心地把脸颊在这些刺人的发尖上擦一擦,放亮了声音,“对了,今儿是七月七,扬州城里过盂兰节,我也带你去小秦淮河放灯吧。” 青田瘫着两手吊在他怀内,头朝后一倒,“我的帽子忘在庵里了,你给我买个帽子。” 帽是圆纱帽,衫是细布衫,鞋是双梁黑缎鞋,服服贴贴叠放在檀木托盘内。青田泡进铺满了百花花瓣的热水中,洗去一身霭罗幡幢的香火气,擦上从前惯用的蔷薇露,脖子和手腕滴几滴薄荷油,每一寸皮肤都是芬芳的、凉的、舒展而欢畅的。她咬着下唇推开了齐奢的手臂,他又缠上来,她就含笑低垂着眼皮,由他替她穿起了杏子红的云绡抹胸、透纱小衣。青田望着身上长久不见的鲜艳,再望一望早就被扔在床下的灰扑扑的缁衫,自觉是一株花,被寒冬凋零,以为就这样死去,却又一夜间绽出了万千蓓蕾的仲夏。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依旧是情字,金钩银划,在她生命里刻下了又一道深刻的年轮。秾艳的季节里,她就身披着花的色彩,笑微微地盘坐床头,用一把黄杨木梳把齐奢的头发细细梳理。齐奢在床下的踏凳 上两手围膝,身上一袭云白蚕丝的暗纹轻衣,赤足着地,偶尔带着笑仰望,就可遇见青田的笑。可即便他就这样慵懒地半闭着眼,感受她的手指和密密的齿篦爬过头皮,也依然确定她的笑还在那里,就悬在他上方,笑眼里驿动着碎闪的光泽,娇紫的、烟青的、金红的……似一片又一片落花,隽然地飘散在他发里、肩上。齐奢把双眼全部合起,觉得安宁而幸福,无比地安宁和幸福。他浑身落满了她的笑容,又有一个她的吻,落在他眉心。青田替齐奢绾好了发,结上金束扣。他站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亲手取了雕花盘内的衣履,一件一双,穿起在青田身上。他们打量着彼此,笑了,只是笑,在正当年的好韶光。 做了这样一副打扮,青田就是个秀巧的小书僮,乘了车随齐奢进城。到得扬州城时,已至清辉如水、夜色无边的时分。内城的小秦淮河长八里,两头接官河,本是夜夜游船如梭的,但七夕这日戌时就封渡,将整条河都留给了莲花灯。河面上正是翠羽陆离而景星庆云,闪舞的水色灯光照出了两岸的楼厦万顷,里头住着的不是名伶,便是名妓。赶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自有大把王孙公子为博美人一笑,不惜钱财地争相效力。 于是左耳方听得“黄公子为柳翠楼桐儿姑娘放灯九百盏”,右耳就响起“刘八爷为美福楼瑞冬姑娘放灯一千盏”,再走不出丈把,一座绮窗玉砌的凤阁上又锣炮并喧,“马大人为太真班花君姑娘放灯一万盏!”满街的看灯人均发出惊呼,为马大人的豪阔所折服。 参差灯影中,青田跟在齐奢的身后,于人群中穿来穿去。她听着这些半懂不懂的南调,难以不追忆起纸醉金迷的前半生。当这样的一些男人千金买一笑,送她王羲之的字、周仲朗的画、比一百个女奴还贵的一小盒胭脂、层层雕满了七十二神仙的黄花梨拔步床……她喝醉了,一高兴就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上百两的银票点火玩,一不高兴也当着他们的面儿把上百两的银票点火玩……她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被金钱一点点地吞噬和烧光。 太真班的疏帘半卷中,花魁花君半倚在楣子后,青田一仰头就看到那一派女王的高贵笑容,并同时看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笑容背后的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微灯外、露华上,袅凉之烟拂过了青田的帽穗,她有一刹的倒错,如站在来生里看前世,全不相干的一辈子跟一辈子间,生生世世的迷乱轮回里,她能够抓住的唯有——? 人潮中,齐奢感到身畔的青田紧紧扯住了他的手。他完全了解她在想些什么,也笑着牵紧了她的手,“来,给你买灯去。” 他给她买了一盏灯,只一盏,朱红色的宝莲被芯子里的火颤颤地不断地绽开着。青田蹲在堤边,一手略一送,再翻过了捧在心口的小瓮。她盯视着已化作灰白色齑粉的在御,被一小抹光照引领着汇入了万万的莲灯、万万的浮光和流,而游动、而消解。 盛世浓烈的水畔,青田呢喃着祝祷,并在轻将自己围拢住的一副牢靠臂膀内,以一行泪水流淌出哀恸,一行流淌出安然喜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六 六 放了灯,青田便随齐奢往僻静之地缓步慢行,到人声稀落处,就是宿夜的楼船。楼船雕栏画槛,系于一组曲桥小榭边。船中的二楼一间中舱,内里三间房舱。周敦诸人早已久候,添茶倒水地忙碌了一番,方才道安退出。由房中的蕉叶花窗望出,仍可见浩浩曳曳的灯流,将横亘在天上的银河也映做了小秦淮的倒影。 青田扒在窗边看了一阵,才蜷腿歪坐下,笑着掀去了帽子,“后儿个七月初九,就是你生日了。这几年除了征讨瓦剌那一年,你都是在府里头过的寿,难得这回叫我赶上,我倒又没备什么寿礼,干脆就趁着这个样儿,明儿好好地票一出《思凡》给你暖寿好不好?” 齐奢正自馨然的笑却僵了一僵,挨两步过来坐在她旁边,“小囡,我——?一会子天亮我就得动身回京了。在这儿耽搁得有些久,再不走真赶不上给王妃出殡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去,不合适。你自己也明白,现在这个局面,我确实不太方便再把你留在身边——?” 不等他讲完,青田满怀的欣喜就有如一株含羞草,在某一个轻微的碰触下敏感地瑟缩一团。她抢着轻声截断了他,故作豁达地更要笑一笑,“我明白,我懂。那,明儿让我送送你吧,送走你,我就回庵堂里去。” “不不不,哪儿能啊?”齐奢失声否认,忙安抚地一笑,“我叫人知会了这里的操江御史黄嗣权,他在瘦西湖有一栋消夏别墅,回头派人接你过去。” 青田面显忧色,“操江御史?只怕不妥吧,我孤身在这儿,就为了避嫌,也不好住到人家府上去。” “你怕有嫌,人家比你还怕有嫌。我岂是那样莽撞的人,找个男子来照顾你?原是这黄嗣权的夫人是从前江西巡抚的女儿,因父亲久任外官,到过的地方不少,眼界也宽,办起事情来十分妥当,我曾经见识过,所以才把你托付给这位黄夫人,你又单住在他们家别业中,不与那黄嗣权碰面,不碍什么的。你的事情黄夫人已经一手包办,说连你卧房里用什么卧具、花瓶中该摆放百合还是茉莉,都事先向暮云和莺枝打听好了。” “暮云、莺枝?”青田既惊且喜,“她们也来啦?” “嗯,我带她们来的,先一步过去替你料理了。有她们在你身边伺候,你也自在些。你就先在扬州暂住,调养调养身子,等我把这犯太岁的一段一熬过去,立马就接你回京,顶多不过一年半年的。”他将一手贴来她脸上,接着是另一手,“等着我。” 在这温热的掌心中,青田的笑容重新绵绵地绽开,“多久我都等着你。” 船外,有灯和星的川流在将人摇漾着。二人长久地相顾不语,柔肠似水,佳期如梦。 须臾,他以指端在她额前一道被帽箍所压出的浅淡红迹上一擦,“有话?” 青田稍一踌躇,把手指绞动着,“三哥,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 “嗯。” “一件,是我妈妈。你说她被那姓余的告了官,现今下在牢里,怀雅堂也关门大吉了。想来我在如园出了事,蝶仙和对霞她们也肯定得受牵累,在夫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帮不上手。我知道妈妈她一向见钱眼开,也该让她受个教训,可她毕竟教我养我一场,我当女儿的不能不管不问。我也明白你难做,我、我——?” 齐奢摁住青田愈绞愈紧的两只手,中断她为难的窘态,“我知道了,不消挂心。还有什么?” 青田感激一笑,继而便如彤云密涌,眉头涌起了另一件心事,“还、还有,跟、跟、跟别人的时候,不许你那么卖力。” 齐奢一下子就笑开了,瞧住青田红丝丝的面颊,温言慰藉:“没别人,不会有别人。冤你做了这些时候的姑子,我做和尚赔还你。” “你认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青田被逗得“哧”一笑,却摇了摇头,“相会无期,我才不舍得让你忍那么久。” “那我就舍得让你在想我的时候,还得想着我身边这阵子会是谁?”他反问,语调柔煦如原上春草,融融泄泄。 青田玩味了一刻他的话,继而一笑,“实不相瞒,这滋味,我在梳月庵这几个月已经尝尽了。每每诵平安经,我都会想,你这阵子定是在王妃的身边,美眷如花、锦绣富贵,而我则在这深山古刹里,流年似水、清寂无涯。可也是这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王妃曾经的心境:每日都空想着丈夫在别人面前温柔的样子,意冷心灰。大婚之夜你将她弃之不顾,回如园来陪我,我当时那么感动、快乐,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另一个女人的屈辱和悲凉。所以王妃怎么对我,我都毫无怨怼,这一切本来就 是我的罪孽,而今她和肚子里的小世子——?”青田隐没了话尾,微微一叹,“竟让我的罪孽更深了一层。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府中姬妾无一不是年华正好的女子,倘若再因我一人之故而使她们旷怨经年,我这一身罪愆只怕是下地狱也难以赎清。” 青田引咎自责,亦使齐奢颇感神伤,但他面上却只显出一副做作的不快,“你一个出家人,心肠恁地歹毒。” “什么?” “王妃出事,我是元凶巨恶,就像我跟你说的,是我不顾她怀有子嗣而恶言恶行相向,才导致她做出那样的傻事,与你何干?连你自己不也是因为我不辨是非、冲动行事,才害你遭了这一场磨难?而我府中的诸多姬妾,自然更当由我来负责。照你所说,我既然使你们每个人都不得安乐,死后一定是无法往生,直堕地狱。” “不不,”青田骇急交加,“是我下地狱,下地狱的是我!” 齐奢捉过她摆动的双手收起在自己的掌中,目光深峻一笑,“还是那句话,哪位王公勋爵不是妻妾成群?就是讨来个天仙,三天五夜一过也就忘在脑后了,我薄情,其他人一样薄情,每一座朱门后都有一群幽怨的女子。王妃是个意外,已然无可挽回,我能替她做的只有最宏大的水陆道场,超度她早日得托来世。至于今生今世,我只能说,对自己的姬眷,我并不比别的男人更坏,但对你,我想比所有男人都好,从一开始就是。相守百年,白头不相离。” 青田聚精会神地盯着齐奢,在他眼底看到了自身的倒影:一个姿色逝尽、赤首削瘦的女子,而她被他紧紧握住的一双手满布着瘢疮,粗糙而畸形。她猝然间觉得很惶恐,遂扯住那一方千帆过尽的袖,恳然道:“不,别这么说。从前是你太宠我了,宠得我忘乎所以,想想所谓的‘白头不相离’,不过是卓文君听闻司马长卿有遗妻纳妾之意后的哀叹,即便相貌才华、地位家境如她,亦不可使爱人坚志终身,我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求你这样一个人的一生一世!能够携手相行一段路程已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如若再不知餍足,就是贪,这样贪,真的是会下地狱的。” 齐奢一副哭笑不得的面孔,积声大叹:“我的乖乖,你这一趟家可真出坏了,变成个十足十的小尼姑了,怎么开口闭口就天堂地狱的?你倒用不着看卓文君,依我说,司马长卿的《凤求凰》所求本不是‘交接为鸳鸯’,琴挑之前,他连卓文君那小寡妇的面儿也没见过,便能入骨相思、‘遐毒我肠’?我是个男人,我向你保证,男人可绝不是这样的。这小子无非是知道卓王孙一定舍不得女儿跟他当垆卖酒,迟早会认下他这个女婿、解囊相助。这一场拐带私奔乃赤裸裸的政治投机、骗色骗财,嗯,说到骗色骗财这事儿,是不是戳着你痛处了?” 青田笑个不住,推开齐奢前来撩拨的手,“去!” 齐奢也笑着,回手往自个鼻端上擦一擦,“所以你竟不必忧心‘何德何能’,正因为你‘无德无能’,我才什么都不图你的,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过去这几个月,我试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过分的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可是海外珍馐、天上琼浆、绮席歌舞、红楼绝色……我一向曾喜欢的一切全都让我厌恶透顶。我找不到一件事,能让我打心底里高兴哪怕只一小会儿,触目生憎,对景惹恨。所以这么说吧,哪怕现在脚底下这船舱裂个口子把你给吞了,下头真就是阿鼻地狱,万死万生、苦楚相连,我眼都不会眨,跟着你就往下跳。有你的地方,纵然是地狱,对我也是极乐。” 仿佛有何物刹那间塞实了青田的胸臆,她几不能呼吸。不明就里地,竟蓦然想起了有一天,她肩挑着一担粪在佛寺中泼骂的样子。没什么沾染过粪臭的东西能散发出花朵的芬芳,是我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被苦厄践踏,我被众生轻贱,我在最低处爬行,做污浊的事,犯荒谬的错,我不纯洁,我不良善,甚至业已毫不美丽。我是微尘,我是蝼蚁,是妖孽的阿修罗,我住在自己皮肤下的无间道,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我如此自卑地爱着你,日日夜夜为你祈颂,敬献一切以身供养,却永不能与你并肩,不敢直视你的眼。你是神灵,你是天道,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陪我堕落,救我出苦海。是你来给我诵念真正的经文,你的情话是我的大藏经,毒恶禽兽及恶人,恶神恶鬼并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应是诸恶皆消灭。我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齐奢揽住了伏进自己肩窝内的青田,带笑拍打,“这都什么世道?爷想为你坚守贞操,还得费这老鼻子劲来说服你。放心啊,咱俩分开这一段,不管你什么时候念着我,我都绝不会这么抱着另一个 人。” 她深埋在他微烫的肌理间,嗅着足以悲伤的深甜。长泪过后,她打开了眼眸,星光点点地仰视着,“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随后他们接吻,他的舌在她的舌上行走,是他特有的、一深一浅的步调。她婉转承接,心分分地膨胀、漂浮,有壮丽和松弛的愉悦。 青田舔了舔下唇,抱着他颈子眯细了眼,“奢……” “嗯?” “给我唱支歌吧。” 齐奢陶陶然的神色一震,猝然严词:“你别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不唱。” “唱一个嘛——?”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 “不唱。” “嗯,唱——?” “不!唱!” 青田攒了眉,眼张张地啪嗒啪嗒轻眨,手放去了自个半光不净的顶颅上摸一圈,“人家都这样了,你就唱一个嘛。” 高脚架上的珐琅双鱼耳炉吐出雪色袅袅的沉水香,眼前有一副故作可怜的娇模样,一呼一吸,缠绵五脏。齐奢万般无奈地一咳,再一咳,正待开声,却看青田骤然间手一横,把他已顶到了嗓子眼的一口气又生生摁回。 “你先跟我讲讲,这歌儿说的是什么?”青田曲着手指抵住了齿关,吃吃笑。 齐奢满眼深仇大恨地瞪着她,又自失于一笑,“说——?想念你,多么想念你,檀香的佛珠,渗进了我的情和意。想念你,苦痛难忍,月夜里起身,把我的白马来梳理。岩峰再陡峭,总有小路走得到,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玉石杯中沏好的茶,香味总要留在口里,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 青田皓齿微呈,嫣然展笑,“托物咏志,善莫大焉,这便唱吧。” 齐奢把手往面上抹一把,用光了力气狠狠一叹:“这才是地狱!” 青田笑波涟涟,一手插入他腋下相偎,另一手摩挲着他西洋布衫上的一道锦绣滚边,碧空如洗地望上来。齐奢拿手刮了刮她鼻尖,喉结滚动两下,便轻声唱起来。这是另一种吻,给耳朵的。青田的耳朵就被他沉厚而深情的声线裹着、舔着、啜着,她在每一处旋律的凹凸里怦然,为每个抖动的蒙古语字节簌簌战栗。她看到了滚动在自己指间的佛珠,看到了他在月下洗刷着白马,她听着说定的知心话,一笔一刀,铭刻心间。她的心被刻得生疼,又翻涌起噬人肺腑的别离之苦,止不住悲从中来。她拿两手环住了齐奢的背脊,又搂他的颈项,贴他的脸。齐奢含笑止住了清曲,把青田需索的厮磨全给她,给她的嘴巴、她的眼皮、她的眉,不用她一个字,他已全然懂得她的哀伤。 “别难受,很快就再见了,好了好了,不难受了啊,小囡听话,不难受了。好啦,我的小囡乖,咱说点儿别的。对了,你说大和尚我取个什么法名好?甭乐,甭乐,老衲说真的呢,静慧小师太。俊逸法师怎么样,啊?你别光乐啊,老衲这征询你意见呢。要不,英姿法师?啧,说句话啊,静慧师太。” 青田没哭得几声,已被齐奢撩得乱笑。他亦是笑,回顾曾有的凤帏空、乱愁敲,再看眼前娇娆,恍如隔世。更是再三攒弄,一壁问着就把手往青田毛扎扎的脑袋上乱蹭乱揉。青田气也出不匀,又骂着将他推,又求着将他拢,末后一腰的软纤纤,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清宵静,钟漏沉,河光净泚,桥影参差。一扇朱窗把酥儿拌蜜胶的你贪我爱方方正正地裁剪而出,似幅传奇话本里的插图,一阵风,也就揭过了。 晨风掠过了树杪,打乱缕缕的曦光,碧苔凝微霭。 一座稀疏的栾树林间,行来一支队伍,数十匹骏马后一乘小轿。马群停驻,轿也落下。周敦在马背上向众人扬扬手,“你们都跟我下去。” 林间白地被留给了离人,齐奢翻身下马,青田由轿厢内步出。她穿的仍是件男装直缀,腰间一条墨带,戴着顶小圆软帽,双目大睁地直仰了一刻,手就往齐奢的腰间一抄,把自己塞过去。 齐奢抚擦着青田的后背,不发一言。临到头,单笑着替她掀开了轿帘,“送到这儿了,回吧。” 青田乖乖地坐进去,轿内熟蟹色的暗光映出她同时含着泪水与微笑的双眸。齐奢也对她微微一笑,就放下了轿帷。他撤后几步,手掌拍两拍。 随扈们上前,四名轿夫抬起了轿杠健步如飞地去了。齐奢稍事目送,自个也就腾身上马,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拨缰朝向相反的一方。 风儿打上身,心口微觉冰凉,是一小片女子的泪迹,祭奠离殇。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七 七 当日下午青田就被送到了瘦西湖。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瘦西湖则其瘦堪夸,风姿独异。两岸楼台连绵,但不同于扬州城内的小秦淮,这些并非是名妓的河楼,而是高官富商的别业。其间有一处名唤“安庐”,就是操江御史黄嗣权的别墅。操江御史三品衔,专管京杭大运河,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口之一。这座安庐自然是美轮美奂,山水胜、花柳妍,风晨月夕一步一景,似梦幽长。 黄嗣权的夫人率几名家人在轿厅亲迎青田入园,叩跪再三,极其恭敬道:“娘娘只管宽住,这安庐里上下人手都是妾身精挑细选过的,为人谨慎老成,绝不会在外乱说乱讲。这是管事媳妇程妈妈,娘娘有事就吩咐她,或者告诉妾身也一样,妾身会日日来同娘娘请安。” 青田回了一礼,谦柔一笑,“多谢夫人,真是多劳黄大人和夫人了。” 黄夫人衣裳艳丽,口齿老练,一看就是善于场面应酬的贵妇人。“娘娘有所不知,我们家老爷二十五岁出贡殿试,结果策论的卷子缮写出格,直接被打入三甲末尾,眼看着点翰林是无望了。那是摄政王爷监国的头一年,就与当时的王门内阁力争把拙夫给提做了二甲第一名,由赐同进士出身变成了传胪,这几年间又拔擢他节节高升,所以他对王爷的特达之恩一直感激涕零,这回能有机会在娘娘跟前效几分薄力,简直求之不得。本来他该亲自来给娘娘磕头的,只是他年轻毛躁,怕礼数不周冲撞了娘娘。再说摄政王爷也同他交代,要妾身亲自来侍奉娘娘,妾身虽粗笨,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只请娘娘不要怪罪才好。妾身听闻娘娘这半年都住在西郊的一所庵堂里,想来生活颇为清苦,所以自作主张请了扬州城最好的一位老大夫,一会儿待娘娘用了饭之后就进园来请脉,为娘娘开些调息的补药。娘娘且休养几日,等身子大好了,妾身陪娘娘去城中逛逛。扬州是繁华之地,好玩的去处可不少。眼下这天也快黑了,折腾了一日娘娘想必也乏了,妾身也就不多扰,先叫这两位姐姐服侍娘娘去里头歇一歇,然后用饭吧。” 立在黄夫人身后的暮云和莺枝早已泪花闪闪,这时齐齐上前跪倒,放声大哭。黄夫人摆一摆头,与诸使婢一起屏息退出。青田上前扶起了二人,一边一个搂进了怀内,又哭又笑。 一时间略略收了泪,青田拿手抚一抚暮云的脸颊,眼中皆是亮泽的笑意,“三爷都同我说了,多亏你有心眼,千方百计找到了照花买回来,又和她不畏恶殴替我鸣冤,这才还我一个清白,若不然,怕我和三爷都要抱憾终身。” 暮云面上的伤瘢早已尽消,一张脸洁净白皙,眼轮处浮起了一抹新红,“三爷不是糊涂人,只不过对姑娘用情至深,被一时的激愤冲昏了头脑,稍假时日必定能自己明白过来。我们不过是敲边鼓的,倘若三爷信不过姑娘,就是我们说破了天也不顶用。” “只是我听说,为了凑钱赎出照花,你和小赵把店铺也变卖了,如今你自个跑到这里来,我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竟叫你们小两口分隔两地,我怎么过意得去?” “姑娘怎么倒和我闹起生分来?你但管放一万个心,三爷爱屋及乌,还能亏待了我们不成?早叫人在天津最繁华的商埠白给了 我们一块地皮!小赵忙着打理去了,我只跟他说:‘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到扬州去的,姑娘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我不在的这段你可给我老老实实的,别大老婆去了没几天,回来就多出个小的。’哟,姑娘,你瞧,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田笑起来,点了点暮云的鼻尖,“你倒说我生分,你听你这话,才是和我多心呢。对了,照花呢?她孑然独身的,倒不曾和你一道来?” 暮云的笑容僵在了两腮,“三爷没告诉姑娘?” “告诉什么?”青田的心猛一跳,眼神里充满了逼问谜底,却又不敢求解的惴惴,“照花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暮云瘪了瘪嘴角,意态如一脉缠满了哀思的浮梦,“照花在窑子街受了没人伦的糟蹋,从那时起已存了那个念头,当夜面见王爷之后就举钗自尽了,我们没能救得回……” 青田只觉两腿一软,暮云忙扶住她搀去了炕上,含泪相劝:“人命早有定数,姑娘莫要太伤心了,若损坏了身子,照花岂不是白白为姑娘尽了一场心?” 青田呆呆地坐着,泪珠子噼噼啪啪地下落个不住,“傻孩子,傻孩子,她才十七岁,我原说今年给她找个好夫婿,风风光光做新娘的,怎么,怎么——?都是我,我若不把她留在身边,这时她还好好的是槐花胡同的小魁首呢,全是我连累了她……” “姑娘千万别这么想,这几日我还和莺枝说——?莺枝呢?莺枝!”暮云四面一望,大叫不好,“姑娘,莺枝这小鬼这两天不大对劲,我看她那样子倒是跟照花最后有点儿像,怕是要犯傻。” 青田仍在伤怀,未解其意,却听见了房后一声沉闷的水响。她这才惊了一跳,随暮云赶出。原来黄夫人细问过如园里近香堂的布置,特地挑选了安庐内一处临水的殿阁作为青田的卧房,房后的庭院正依着瘦西湖。只见院中一脉斜晖穿透密密团团的山茶和杜鹃,照在药栏外一汪动荡的绿水上。 青田和暮云两人怔一霎,同时高叫起来:“来人!来人!救命!” 湖中不远处正驶过一只清泥的棠木舫,上有驾娘数名,闻声即掣身站直了两个。她们朝岸边急得又比手又跺脚的青田和暮云望了望,就一先一后由船头跃下。 莺枝被及时从湖中救起,吐了一大桶水,又灌了一大碗姜汤,裹在条红绒毯里向隅而泣。被再三盘问不过,才痛哭流涕地捂住了脸,“奴婢没用,那天奴婢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扭出去送给人伢子了。开始奴婢还以为是有什么错处触犯了娘娘,娘娘不要奴婢了,总想着还要找娘娘问上一问,都等被卖到了另一家才隐隐约约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奴婢是铁了心不活了,可、可那家的小姐人好得很,对奴婢和和气气的,从不打骂奴婢,奴婢千思万想,想死又不敢死,只怕死在人家家反害了这位小姐。奴婢夜夜不得安枕,除了替娘娘祷告,什么也帮不上。奴婢不忠不义,奴婢该死,如今见了娘娘一面,奴婢也就死得其所了。” 听着这番原委,青田的面色沉吟不定。倒是暮云煞有介事地把两手“啪”一拍,“既是如你所说娘娘待你一向很好,你又何必怕娘娘责罚,寻此短见?” 莺枝抽噎道:“奴婢不是怕娘娘,奴婢知道娘娘不会责罚,可戏文里 都说‘一仆不侍二主’,奴婢过不去自己这一道坎儿。” 暮云“呸”一声,立指朝她一戳,“和你这一路,我就觉着你有些呆气,果然是个小戏秧子的傻话,什么‘一仆不侍二主’,那下一句是什么?‘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是逼着娘娘也投湖去吗?” 莺枝的脸即刻比刚出水时还要白上几分,“不、不!” “你怕死在别人家害了那小姐,就不怕死在这儿害了娘娘?娘娘头一天住进来就闹出了人命,可是顶吉利的事儿不是?” “我、我——?” “亏你还跟我说娘娘多疼你,说娘娘看你年幼身弱,什么粗活儿累活儿也不叫你做,只让你陪着在御玩耍,天天还抽空教你念书认字,你说你一辈子都要好好地孝敬娘娘。你若今儿真死成了,硬邦邦地躺在那儿,还拿什么来孝敬娘娘?” 一边的青田举手拦住了暮云,将莺枝被泪打得湿漉漉的小脸捧起在两手里,神色凝重,“莺枝,戏里的忠孝节义都是生啊死啊,实则哪有那么多快意恩仇?你看世间,就是结发的夫妇倘或一人流散死伤,男子续弦、妇人再醮也是常见得很。莫说你我只是主仆之分,就当真是亲姐妹,我遇有不测,既不因你害我,又不因你负我,何来的不忠不义?替我难过一场也就尽了本分,便该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地把日子过下去,这才是正经。咱们都是平凡人,活的是人世漫漫,不是那台上的一折一瞬、非生即死。你照花姐姐原就为人清高,遭逢大孽不肯忍辱苟活,方才一了百了。你如今什么都好好的,若为我动了这个想法,我非但不能够感念你的忠心,反倒要因你而抱愧一世。你想想,何苦做这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 莺枝是个痴气极重的人,自从被青田选在身边,就一心一计地只有这个主子,被迫侍候了别人几个月,那苦楚竟就跟烈妇失节一样。而今却看青田如此悉心相劝,不由得悲喜万端,“哇”一下大哭了出来。 暮云又是苦笑,又是喟叹:“真是个小呆子!” 青田将莺枝环入了怀抱,轻柔地拍抚,一壁又想起照花来,丝丝点点地滴下泪,以袖口拭了拭,哽着声音道:“暮云,黄夫人不说请了个郎中来吗?你去传他进来,叫他给莺枝瞧瞧,这么被湖水一激,别发起热来。” 暮云牵起拦腰的累珠绸带在眼下一抹,向外转去了。 老郎中为莺枝瞧过,开了两剂驱寒的汤药,又跪下替青田请脉,瞧见她畸伤的右手,问过几句,为逞医术高明,第二天就动了针刀。每日换药一次,再以肉桂、血燕之类的药材固本培元,服过一段后,呈给黄夫人的脉案上已写道“精神渐长,脉亦和缓”。 再待拆去纱布,青田手上的赘瘤已斐然无踪,秃指甲也渐有起色,头发更是长出了厚厚一层。她自己嫌丑,房门也不出,只用伤口方愈的手晨昏不分地一遍遍抄写《白衣观音经》和《往生咒》。暮云相劝,她只垂泪相对,“一想起照花这孩子我就心痛,替她抄些经文、做些功德,我自个心里也安慰些。”暮云便也不再劝,唯在每晚临睡时替青田热敷发肿的手腕。 除了与经为伴,青田只是凭栏远眺,看瘦西湖的红亭白塔、帘底花光,不知不觉就看见了漫山的金桂吐蕊,来到了八月十五。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八 八 这一日,操江御史黄嗣权的夫人早早就赶来了安庐,穿着簇新的天青云缎衣裙,宝髻盘云,珠光照采。 “高曼寺的观音灵得很,今儿个正是吉日,娘娘若有兴致,一会子去烧炷香?晚上妾身替娘娘安排好了戏班子,就在园中演几出,唱弋阳腔的李家班,还有唱昆剧的贺家班,都是最顶尖的。” 暮云和莺枝侍立两侧,青田端坐在正中的一把绣椅上,仍旧着男裳,头戴一顶马尾丝烟墩帽,似个清俊的贵公子。她手间捏了串椰子念珠,熟练非常地拨弄着,“多谢夫人盛情,不过一概热闹浮华之事我都没什么兴趣,只愿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赏一回月,也就是了。” “原不敢违拗娘娘的意思,只是自娘娘莅临寒舍,不曾出得园门一步。日后回京,王爷问起娘娘都在扬州游览了哪些文华古迹,可让妾身如何交差?今年又是闰八月,算起来倒要过两个中秋节。本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娘娘却孤身在外,再不好好热闹热闹,岂不要叫王爷怪责妾身不会办事?” “夫人心细如发、面面俱到,您不会办事,这天下间怕再没有会办事之人了。只是凡事都讲求个时宜,我在此借住本就是不宜外宣之事,再者,王妃停灵期满,马上就要在京中入土下葬,连王府都要摒绝节庆宴乐,我又怎好在这里众目睽睽下游盛地、敲锣打鼓地做堂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算我不怕给夫人添麻烦,也怕给王爷惹麻烦。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有夫人送来的月饼,”青田以指节挂着珠串点了点桌上的两只犀皮漆盒,“这个节我一定过得尽兴。” 黄夫人发一声感慨:“难怪王爷对娘娘如此盛爱,娘娘这般时时处处为王爷着想,委实难能可贵。既然娘娘这样说了,妾身也就不强求,娘娘一切随意,什么时候想出门转转,或想听听书、听听戏,给句话就是。妾身先在此向娘娘恭贺佳节了。” 青田两手把佛珠一拉,搁在胸前笑着说:“多谢夫人特地跑这一趟,我也不多留,夫人早些回府和黄大人共度佳节吧。莺枝,你代我送送夫人。” 莺枝“唉”了一声,向着黄夫人把白糯的手心一摊,“夫人请。” 夜色垂落时,穹窿上就推出了一轮满月。浓光淡影的湖面上,一梭梭舟舫穿荡在荷叶间。觞咏诗文的清沦、倚红偎翠的游子阔论高谈,笑声伴着凤箫象板、雁瑟鸾笙远远地荡开,十方喧哗,普天同庆。 金黄色月光里,唯有的孤清就是安庐中的小庭院。院中的六角石条围栏内有一株古藤,藤架下的石桌摆满了花与酒,桌边只独坐着青田一人。她微扬下颌,将手中的薄瓷酒杯一饮见底,幽幽地一叹,叹息里带着桂花酒的清香,一如她的思念。她所思念的有许多:阔别人世的照花、尘间繁华的姐妹、她的猫儿在御、北京城……这些那些,是一杯酒中的五谷杂粮,可那使酒成之为酒的,那一线不知名为何物的香涩,只为一个人。 青田这般地思念这个人,仿佛自七月一别,生命的每一刻就都被一根千里一线的思念缠绕着。未尝过相思滋味的人们永不会懂,怎就会在吃饭时被这根丝突然地牵住了喉头,或在入眠时叫这根丝紧紧地挂住眼皮,整夜也合不得眼。可这一份牵挂比之梳月庵中无望的苦思,实在已甜蜜醉人得多了。 当头的月亮,宝大庄严似皓镜一面,反映着地面上遥望它的亿万万双眼。就在这些眼睛的倒影中,青田寻找着齐奢的,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也会望一望这一爿金月亮,在月里寻她。他们在天镜中认出彼此,眼对眼地凝视着,酸涩而甘美,哀愁而恋慕。 “娘娘?” 身后的一声轻唤打断了青田自沉自溺的孤独,她扭回头来,在花丛间望见莺枝纤秀的影。她捧上来一只盒,檀木胎,识文描金。“ 晓得娘娘不叫人在旁边,只是黄夫人白天悄悄把这个给了奴婢,说赏月时再呈给娘娘。” 青田将指尖轻轻一划,“什么东西?” 莺枝笑一笑,难得地耍了一回嘴皮子,把《长生殿》中的“玉交枝”念了两句:“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 微微一怔间,喜悦就涌起在青田的双腮,她伸手接过木盒,欲启又止。 莺枝会意,含着笑屈膝一礼,俨俨自去。 月光晒下来,青田轻揭了盒盖。两滴子细泪潸然下落,落在盒中的物事上。那是一方蚕白的手帕,被泪洇出其间一团团精碎的暗花,泛起乳黄的淡色来。青田由盒中拈出了丝帕,触手处是旧却的贴和柔,她拿它摁去两颊的泪,捏起在鼻尖前阖目而嗅。先是浅浅的檀木香,深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气息,是她经年嗅熟了的,她曾夜夜埋在这气息里入睡。青田不由得飘飘摇摇,大半晌,才发现盒中还有个叠做同心方胜的锦笺。 她将帕子掖入袖内,取了方胜拆开,拆出一尺见方的一张洒金宣纸。她先把眉皱了皱,转瞬间大悟,“扑哧”一下子笑开了,直笑得伏身于石桌。纸上是一幅画,四周留白,只正中有浓墨勾勒出的一只手,线条粗细不匀轻重不一,一看就是不谙丹青之人将手拓在纸上,援笔描摹而成。 青田笑了一刻,一时间心酥骨软。她的心思他全知晓,知晓她会想他想得掉眼泪,所以寄来这随身的旧帕子为她擦、描出这鬼画符一般的东西逗得她破涕为笑——?像他每一次哄慰她那样。而她,她也知晓他的心思:丝帕是“思”,手是“守”;他也在想着她,盼望着来日的相守,还有——?青田盯着那粗简的画看,看着看着脸就烧起来——?他跃然纸上的修长宽大的右手轮廓,画的下脚还押了枚他常日里用来印鉴文房清玩的小章,是个信誓旦旦的画押。青田把微冰的手镇上烧滚的腮,忽地支身而起。 “这下子可完了!” 一晃眼的工夫,暮云就插腰立在廊下,发出了一声哀叹。 莺枝一脸诧异,“怎么了,暮云姐姐?” “你才拿过去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晓得啊,我又不敢看。” “唉,也不知王爷送了些什么来,那一位——?”嘴往青田的房间努努,“一看完就疯魔了,这大半夜的铺上了毡子要作画。赶紧吧,伺候着,今儿晚上是没得睡了,跟我去取颜料。”手把莺枝一拽,脚下便赶着前去。 灯火之中,一面青纱透绣帘被湖上的香风拂吹而起,柔柔招动。帘后,青田执定一根细竹笔管,向画案上的雪宣凝眉一时,笔触婉落。 也不知过了多长多久,只见窗棂中的沉沉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画室外,两位侍婢靠坐在墙角,早困得东倒西歪。暮云打个呵欠,反身挑开了一丝帘缝往里瞧去,瞧见扔了一地的残纸废料,堆了一屋的乳钵粗碟,其间的人却仍直身勾首,笔走行云,整夜未眠的脸上不见一丝倦态,反对着画纸露出一抹迷蒙的笑意,面色压倒桃花,不觉叫暮云十分好笑。扭过头,才欲唤莺枝也偷偷瞧一瞧,却见莺枝低着头在那儿打瞌睡,一张明明稚气可掬的小脸上竟戚容满布,仿佛正在梦中经历着最为可怕的事,就是那种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间把一个幼童变作成人的事。 暮云有些疑惑,却也没再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帘角悄悄放落,吁口气。 闰年间的第一个中秋,就这样过去了。 而同一个中秋,在山水相隔的京城,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往年此时张灯结彩的摄政王府今年却惨淡异常,自王妃王氏香寿身故,府中内外早已卸却了大红宫灯、换掉桌围椅披,各门各院一色玄素,上千副挽联素幛从正门直挂到灵堂。 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中也是白幔白帘,詹氏身披重孝,头上只戴四支薄银鬓簪,往日微丰的身形亦见单薄,倚坐在榻边,向身边的一位丫鬟唤道:“瑞芝,你再叫人去打听打听,王爷这阵子进城了没有?” 瑞芝答应着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得惊了一声,“晚晚你这蹄子怎么闷着头走路,险些撞着我。” 晚晚急煞了步,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却浮着一丝笑,“王爷回来啦,正往娘娘这儿来呢。” “真的?”瑞芝匆匆地拧身,回在詹氏的面前一福,“娘娘和王爷真是心思相通,王爷已经到啦。” 詹氏从榻上站起,展了展裙幅,“我听到了,快去冲碗热茶来。” 不出多大一会儿,齐奢就在左右簇拥中进来了。同样是一身素服,腰间扣着白玉带钩,人看起来满面倦色。詹氏上前屈膝俯额,“恭迎王爷回府。”他抬了抬手,“起来,坐吧。” 詹氏叫丫鬟送上茶来,齐奢接过呷两口,向她扫一扫,“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这阵子料理丧事太过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王爷旅途劳顿,回来眼看着又有诸事丛脞,连喘口气儿的工夫也没有。” “还好,今儿是中秋,各衙门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儿宫里大宴近支宗亲,往年都是我陪着王爷入宫,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也就顺势在府里好好歇上一日。后天就要为王妃开吊,到时候还少不得要王爷操劳。” “后天开吊,我记得。” “开吊过后,八月十九就是出殡之期,王爷是怎么打算?” “我亲自扶柩,”齐奢缩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寝。” 詹氏向他觑着,眼中浮动有无限怜惜,却只归结为萧条一叹:“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照例叫人去外头排了个流年,今年是闰八月,那算命的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这一年原是安静不了的,王爷也不必太过萦怀。” 齐奢只管垂着头,浓密的双眉下眼神晦黯,“王妃离世,府里头一年都不能宴乐,这连着两个中秋都是没法过了。你回头叫库房总领找几匹汉锦、蜀锦赏给顺妃她们几个,就算是个过节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们谢过王爷了。” 齐奢摆摆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会儿,有人来你就替我挡了。” 詹氏“唉”一声,“王爷快去里头躺着去吧。瑞芝,给王爷收拾床铺。” 齐奢在里间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门,低声向詹氏探问:“娘娘,前一阵怀柔的庄子来人,您私下里问过,不说王爷压根没过去住吗?怎么您才也不问问王爷这两个月到底是去了哪儿?” 詹氏睃了瑞芝一眼,万分静漠道:“去了哪儿,这不都回来了吗?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风愈发地厉害了。” 瑞芝塞言退开,走到了窗边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后面安然地看着,看满窗的枯叶随风流离而各奔西东。 过了两天便是开吊,王府外的两边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满,素车白马停了前后几条街,凡朝廷中叫得响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无不亲临致祭。到第二日出殡,更是一片哭声震天、铙钹齐鸣,僧道尼分三路念经,摄政王本人亲自至朝阳门外拈香,然后一路护送王妃香寿的梓宫,在五天后移灵于昌平入陵完礼。 当夜,齐奢在行馆内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来,他只把手摇一摇,“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的一会儿是整整一夜,在这漫长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里,但惜旧容、怜薄命。其间心事,多少难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九 九 中秋一过,整个的八月也很快就过去,不过,再来的依旧是一个八月。天气早已是草木摇落、结露为霜,但却并不能将人生也凋敝。每一刻,每一个角落,都将有一些鲜活的命定的际遇,似花似草随发生。 皇城中的御花园里正是菊花的好季节,莺羽黄、金孔雀、大红袍、剪霞绡、醉杨妃、锦荔枝、玉楼春……各色纷披,蓬勃怒放,一入正门“天一门”便可闻到浓浓的菊香。但慈庆宫的管事太监吴染却无心领略香丽的花海,一径脚步匆匆,急向一带假山行去。 迎面撞上御花园的总领,一见吴染,立时奴颜媚骨道:“哎哟喂,吴公公,小的这厢有礼了,您吉祥,只是您这位大贵人怎么有空跑到咱们这堆秀山来?” 吴染略带颓然一笑,“唉,最近太后娘娘心情欠佳,堆秀山不是豢养着许多珍禽奇兽吗?里头有只白猴会得作揖、叩头、翻筋斗等百般喜技,所以才想着拿进宫里去取笑一番,逗娘娘开怀。” “嗐,那您吩咐一声不结了,大老远的还亲自跑来?我这就与您去提那猴笼来。” “不用不用,”吴染拦住对方,“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成。” 再往前走一段,绕过一片繁木森森,就瞧见那白猴的猴笼,旁边凑着三名火者——?宦官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好几级,最低等的便被称为火者。那三人中一人正蹲着喂栗子,另两人揸手站着,眉飞色舞地聊着天。零星传来的几个字眼就已叫吴染满心不快,正是整一个八月份宫中最热门的话题:摄政王王妃出大殡。到哪里都能碰上如若亲睹之人,形容着当日去了几十个不胜枚数的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用了几千丈粗细孝布、烧了几万叠金银冥钱…… 正当说者唾沫乱溅、听者口水频咽时,地下的饲食者不知哪里拧动了一下。说者立狞笑着拔高了厉嗓,举足一踹,“哟,您还不爱听怎么着?我偏说: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我瞧你是吃了后山那只豹子的胆,敢跟人家天上的龙种抢老婆,活该下半辈子没种没老婆!” 已走至近处的吴染将这话尽收耳底,不由得遍体冷颤,似有只蒙头的黑袋子自天而降,在这袋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写下了状纸替父母雪恨,却只听到袋子外传来这世界强蛮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命运的回响,嚯嚯地鼓吹。 两名火者知觉身后来了人,一拧脸,吓个煞,“吴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吴染压根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凝目望向那喂猴人。看该人在振栏乱蹦的猴子边爬起,把一张根本不属于这畜生之地的清贵脸庞,向他抬高。 夜至的时分,这张脸,是深深低下的。 “乔运则叩谢恩公。” 如豆的一灯下,的确是乔运则的玉润之容,甚至比往常看起来还要一尘不染,两腮与下颌洁净到诡谲。可这嗓音却并非乔运则磁性的嗓音,而仅仅是一条雌性的嗓音,尖、细。 吴染站在其面前,躬下了上身去搀,“快别这样。屋子简陋,乔大人将就些。” 二人所在是一所太监的卧房,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一张油漆都裂成鱼鳞斑的条桌、一张炕、炕上几只黑木箱,这就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什么陈设也没有,狭小的空间与灰败的味道。 终有股男儿的咬肌在乔运则的两腮一挣,“不不,公公千万别这么称呼小的,小的早不是什么大人了。” 吴染的眼中闪过了哀悯之色,扯了扯身上的坐蟒贴里,“唉,人生每多不平事,风云顺其过吧。乔公公自己相信也清楚,你是开罪了三王爷的人,我将你调来慈庆宫也是瞒着太后娘娘,一旦查到就是场大麻烦。所以还请乔公公体谅,不能让你在里头伺候,只能做些粗活脏活,只不过再差,也比猴山的那份差事强。慈庆宫的宫人我还镇得住,若有谁胆敢冒犯公公,公公尽管告诉我就是。” 乔运则的两手垂挂于身侧,眼耷拉着望向自个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公公再生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客气了。那乔公公就早歇着,明儿还早起当班呢。”带上门之前,吴染似淡还浓的一句,“对了,我有一养子,现有几位武师教着学刀舞枪,却还差一位学问好的先生带着在家认真地念念书,改日想请公公过门教授课业,一切皆以西宾之礼相待,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但凭公公差遣。”款声应诺,至地一揖。 送客后,乔运则整理了一下条炕上的被褥,就可着炕边坐下。静静待了阵,忽拨开了衣面,扯松裤带,拉开了裤腰往里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他又一次重历着噩梦般的经历:冲进来的一群人、他们腰间刻有着狴犴的铜牌、暗不通风的房、塞住嘴巴的布、闪亮的刀锋、疼痛,暗无天日的疼痛。再见天日时,他从朝堂被扔到了猴山,永远失去了官袍补子上的飞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活生生的走兽。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尽情拥有了一次本就属于自己的女人。 在那初晴的一天,当他跨入那馨香馥郁的寝室的一刹,就已感到这是个幽深叵测的陷阱,可还是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因即将承接他的,是寸缕不着的青田。他把她像个久违的春梦一样款款摆弄,而她则一直恍似身在梦中,合着眼迷迷顿顿。到他已至极限,她忽把双臂缠上他后肩呢哝出几个字,他听不大清,或许是“三”,或许是“奢”,总之“嘶嘶”的,似条吐着信子的蝰蛇。在那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她余情未了、佯醉邀欢,但这条自耳洞直入五内的蛇蜇醒了他,他发现她是当真被麻醉,但在醉梦里,她心心念念的也已是另一个。乔运则痛彻骨髓,他将如园床上那一幅留有着另一个男人体味的交颈鸳鸯绣被一把扔开,兽性大发地摁住了身子下的女人,“青田,你给我听好,我不是他妈的什么摄政王,我是乔运则,是你的阿运,是你一生一世的阿运,叫我,叫我阿运,叫我!”梦中的她似因回魂而绞紧眉,促促地急喘,再之后就是门外一声沉巨的闷响。他在她身上拧过脸。 乔运则的半生中有过不少违心之举,却从未后悔过什么,除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千万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滚下床讨饶?!其时他该做的,是向那男人凛然宣告:床上锦袱里的珍宝属于他乔运则,对方所有的不过是一则强盗的逻辑。一个穷人并不该因其穷,就活该被一个富甲天下的盗贼劫掠,用物主永远也配不起的黄杨或象牙底托、用一整座还摆满了其他珍宝的黄花梨博古格,说服全天下,甚至说服了那珍宝自身,比之一个穷小子除了她以外一无长物家徒四壁的心房,这才是该待的地方。假如可以有一场公平竞争,如两头发情的公犀牛对撞独角一样地对撞阳具,他乔运则会收拾得一切竞争者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手却只敢躲在身份的黄金甲后,割除他雄性的武器。哦,还有,他差点儿忘了,他那懵懂无知的小妻子因此被活活吓死,他那卖命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岳父被贬官外放。所有的所有,全是这个名叫齐奢的瘸子的错。 死盯着胯下的人去楼空,乔运则的笑渐变渐狰狞。曾经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钻入权力场的核心,但现在他想做的,则是把这核心像个桃核一般咯吱吱碾碎。 作为一个雌雄不辨的阉奴,这梦想稍嫌大了些;但作为一个曾经连最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毒杀的男人,这梦想,小菜一碟。 如此这般,慈庆宫便成了乔运则的安身之所。白日间做完了一些杂活儿,快到宫门下钥,吴染果使人来找他,一同换下了大内的号衣,来到崇文门东后井儿胡同的一处私宅。 两个门子一看吴染,你争我赶地叫“老爷”。吴染单转向身后,很客气地手一引,“这里就是寒舍了,乔公公请。” 穿过一重院落,向西进一道垂花门。宅子虽不比公卿府邸,也算宏敞非常。南北两排平房,北屋是客厅。吴染将乔运则让入厅内,分宾主落座,一壁向丫鬟问道:“少爷在不在家?” “出去了,说是同几个师兄弟出城放鹰去了。”这丫鬟正当妙年,偷眼朝乔运则一睨,忽地红潮上颊,忙低下了俊脸,捧上手中的福建漆大托盘。 吴染耷拉着眼接过了盘上的一支白铜水烟筒,将另一只让给乔运则,又从腰间摸出一只填漆戗金云龙小盒,拈出盒中的烟丝,“公公试试?这是兰州巡抚进贡的御用烟丝,专为母后皇太后一人特制,叫‘金壶宝’,多少王公大臣想尝上一口也是不能。蒙太后她老人家恩典,独独赏了我这些。” 丫鬟早替二人装好烟,乔运则谢过,也就托起水烟袋,吸一口,赞一声。 吴染自个晃动了两下纸媒,笑了笑,“说起我家这孩子,真叫人头疼。他原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堂兄怜我无后,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他过继给了我。谁知这小兔崽子只爱拳脚功夫,如今也十七了,小时候的脾性却是半分没改,在崇文门一带已经打出名儿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有我那对食夫人,两个人绞尽脑汁想拘住他的心,叫他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走一走正道,又跑路子又花钱,替他捐了个举人,可不过是个空名儿,就他那草包肚子,将来怎么去应对春闱会试?前前后后我已替他请了十几个教书先生,来一个,就被这兔崽子气走一个。我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一会儿见了那小子,必有言语不防头,公公千万看着我的面子别放在心上。公公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状元公的大才,就请您替我好好管教管教吧。” 水烟腾起的雾气中,乔运则清华珊珊一笑,“恩公吩咐,小的一定尽心。” “好,好,”吴染喜形于色,“有公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先吃,边吃边等这小兔崽子。来人啊,传饭。” 又进来几位丫鬟抹净屋中的百灵台,等二人抽完一袋烟,酒菜杯筷均已摆好。 “公公将就些吧,都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中吃的。”吴染请乔运则在桌边坐下,又亲手替他斟满了酒杯。 就这样吃吃说说,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少爷回来了。” “叫他换过衣裳到书房去。”吴染放杯,向乔运则颇无奈地笑一笑,“公公这边请。” 二人移坐南边的书房,又等了有半刻来钟,才见一个蜂腰猿臂、虎目含威的少年走进房来,向吴染一揖,“父亲。” 吴染“嗯”一声,面向乔运则,温然介绍:“这就是犬子——?吴义。” 这名字,仿佛一个诡秘的咒语,层层的时光的石门轰然启开。门后是早已消逝的某年某地,有一个白面阉人、一个黑脸大汉,还有两人面前一个手拎弯刀的孩子,以及两句话: “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吴义。” 每当回想起数年前刺杀摄政王之前,义兄邱若谷将独子向自己托孤的这一幕,吴染都会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掩饰着干咳了一声,向吴义招招手,“来,这是爹新为你延请的西席乔先生,快些给老师磕头。” 谁知那吴义却只哼了哼,冷眼相待,“儿子早说过,无论文武,这师生间都讲究个因缘。比方儿子投在拳师洪老板的门下,就是和他老人家有缘。至于这些教书匠,之前爹也不是没请过,来来去去的却都和儿子话不投契,没什么因缘,白费了许多拜师之礼。要儿子说,倒不必着急磕这几个头,先看看这位先生和儿子是否有缘,再送聘师关书不迟。” 吴染显然对这义子甚是溺爱,虽也拿出几分颜色,却毕竟不到严责的地步,“偏你有这许多歪理,我晓得你不爱念书,左不过勉强跟着念几天,就说和这老师不投缘,硬撵了人家去罢了。什么有缘没缘,还不都由着你说,你倒哄到我头上来了。” 吴义顾盼自雄地臂膀一甩,“爹说得对,这有缘没缘,儿子说了并不算。俗话说‘缘分天定’,就让老天爷告诉咱们,这位先生和儿子有没有缘。” 吴染听得直发愣,“呵,你倒有这个本事,能问得上老天爷?” “这却不难。”吴义指了指窗下的红木书桌,“待儿子写两张纸条,一张写‘留’,一张写‘不留’,让这位 先生抓阄就是。抓到‘留’字,便是合该与儿子有师生之缘,抓到‘不留’,那便开门送客。” “孽障胡闹!”一怒之下,吴染破口大骂,“从来拜师都是听从父母之命,没听说谁家是要抓阄而定。” “吴公公,”沉默已久的乔运则蓦然开声,淡定自若,“公子所言在理,所谓‘天地君亲师’,这师生间的缘分非同小可,确由天意而发。不妨就依从公子的主意,看看在下与公子之间是否有师生之分。” 吴染出乎意料地望了望乔运则,便在对方薄似刀锋的嘴角上望到了斩钉截铁的笃定。他心中一转,脸面便转向养子道:“既然先生也这样说,你便去写来吧。” 吴义将腰躬一躬,就反身去到桌前,提笔濡墨,一挥而就。书灯射在他青稚而好斗的脸孔上,有一丝狡黠的笑扯开在嘴角。他再一次快眼扫过手底的纸笺——?一张以饱墨写着“不留”二字,另一张是毫无二致的两个字——?便快手将其分别折起,做成两只纸阄,同放入一只青绿釉蟾蜍的小盒中。 “这位先生,请吧。” 乔运则并不向盒子一瞥,直接洒脱地掠出右手,食指与中指随意夹起了某只纸阄,又将手臂一抬,把纸阄悬于桌上张天师斩五毒的烛台前,付火焚烧。接着他手一甩,甩落了烧剩的纸灰。 一点火星子一闪,倏然熄灭,吴染与吴义的四只眼睛却同时惊异地亮起。 乔运则向他们淡淡一扫,声音细腻而心思纤毫,“既然一张是‘留’,一张是‘不留’,只要看过剩下这张,便知在下抓到的这张是什么。” 吴义的脸色登时一沉,这才正目打量起面前这位高华俊雅的男子。那厢吴染早已伸过手抓出另一张纸阄打开,一看下哈哈大笑,“这张写的是‘不留’,那先生所抓的那张必然是‘留’。怎么样,这可是你自个说的,你和这位先生有缘是老天爷所定,还不快拜见先生?” “且慢,”吴义从乔运则的脸上转开了双瞳,左右一溜,“缘分虽是有了,到底也要看看这位先生的才学如何,才好定夺。” 吴染又有些动了肝火,强抑着声音说:“你若不提才学也罢,若提起,爹告诉你,这位先生乃状元出身、学冠天人,你有幸能得他指点一二,是你几辈子修来的。” 吴义立即反驳道:“状元也有的是滥竽充数、徒拥虚名之辈,假如真有才学,何惧儿子一试?” 这下吴染的嘴也气歪了,正要大骂,乔运则却率先将手摆一摆,“公子想要如何试法?” 吴义将两道粗重的横眉斜向里一挑,仿佛是在脸上架起了棍棒,严阵以待,“我念的书不多,文章也考校不来,只写一个字吧,先生来认一认。” 听后,旁边的吴染马上就转怒为笑,“堂堂状元,天下哪有不认得的字?休说一个,你就写百个千个,也是班门弄斧。” 可等吴义将写好的字铺开在桌面上,吴染却傻了眼,只见一张御品宣纸上赫然一个“?”字。他没喝过几两墨水,也不知此字究竟何解,便企盼地望向乔运则。 乔运则对着这怪字沉吟片刻,双唇就微一扬,取过了玳瑁笔架上的长锋笔,饱蘸浓墨,在旁添一蚕头燕尾的隶书大字“”。 “此二字相同。” 吴义探头一瞧,“哧”一声笑出来,“你唬我吗?根本就没有这个字。” 乔运则雍然地将笔搁回,“公子这个字,也是没有的。” “谁说没有?”吴义拐几步去到书房门口,向外头的一棵残柳张了张。黑蒙蒙的疏枝间,有一跃动的黑影。他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颗石子,“嗖”一声。 细弱的叶条抖几抖,掉下一只老鸦来。 这一手徒手流石的绝技非但眼力不凡,手头上的力道更是惊人。故而吴义一脸的趾高气扬,拍了拍两手回到原处,把门外的死鸦一指,“左面一‘石’,右面一‘鸟’,以石击鸟,我这个字念‘啪’。” 乔运则单是视若等闲地头一点,右手就从书桌一角抓起一把两指来阔的竹戒尺,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已朝吴义的手重重地抽下去。 吴义尽管身手敏捷,但因对这文秀书生完全没半点的提防,因此抽手慢了一刻,就被戒尺扫到了指尖,更扫尽了颜面,不由得怒容骤生,捏起了斗大的拳头来,惊得义父吴染直跳去前头张臂拦阻,“逆子要做什么?反了你了!” 乔运则却无丝毫的怯避,反而直盯住吴义的一双怒目,将戒尺文雅有度地点住了自己之前所书的那个字,恍如英雄提刀,踌躇自立,“上面一‘竹’,下面一‘手’,以竹击手,我这个字也念‘啪’。敢问公子,两字是否相同?” 吴义愣住了,眼中的一抹怒色恰便似坠树的鸟儿,空留下几支残羽纷卷,羽毛一搔一搔,搔得他两眼忍不住痒,笑意奔涌,接着整张嘴都张开,“哈哈”地大笑起来,便如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侠客终于觅到了一位敌手那样衷心地欢快。吴义把挨打的手往衣边一蹭,再一次由头至脚地端详了一遍乔运则,立身唱了个喏:“先生贵姓?” “爹不是早说了?”吴染这才缓过神来,大喜过望地插口道,“这就是上一科的皇榜状元,乔大人!” 吴义的脸上迸出了难以描述的某种神色,“你姓乔?莫非就是你胆敢睡了摄政王的女人,结果被他给阉了?” “义儿!”吴染凛然改容,一张白白的面皮色呈青黑。倒是乔运则并不见波澜震动,仅仅左边的眼角有猛烈的一暇,阴沉而森冷。 吴义盯紧了对方的眼,又一回笑起来,这一回,笑得无声而无息,“那你一定恨透了摄政王,是不是?” 乔运则仍然没有说话,而在吴染能说出任何话以前,吴义已撩起了衣襟,“嗵”地直插跪地,“乔老师在上,请受弟子吴义大礼。虽分师徒,谊同父子,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乔运则俯视着吴义叩下头去,门外的一小片天已完全地漆黑,黑到了再也辨不出,夜与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十 十 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飞快。每隔上一两天,乔运则就会到吴宅教导吴义功课。转眼又到了八月十四,才过午,天色就阴如墨染,乌云滚涌。 乔运则手搭凉棚向上空眺了一眺,加快了步伐。吴家的仆人径直就把他请向内书房,“先生今天到得好早,少爷还在后园子练功场里,小的去叫他。” “不必,”乔运则将他唤住,“我去叫,顺便看看你们家少爷练功。” “那敢情好,您打这儿出去一路往西走到头就是了。” “我晓得。” 乔运则出了书房就沿着穿廊向西而去,忽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凄厉、尖锐,而且极短促,仿佛刚从嗓子眼冒出来就被人一把掐断。他惊悚地停下了脚步,倾耳再听,却只听到风声与虫叫,安静得使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又继续向前走,走出一截子,那凄怖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次听得更清楚,不是人声,是某种动物。 猫。 乔运则转过了一畦虞美人,就看到了满地的猫。数不清有几只,因为它们都被砍成了好几段,有的还在一抽一抽地扭动,有一只猫的眼珠子从眼眶里迸出,直拖在地下。吴义还是作练功打扮,穿着千层底,裤子束着裹腿,练功的石锁枪棍也在一旁放着,他手里只提着一把刀,脚边有一只麻袋。他弯腰从麻袋里又拎出一只活生生的黄白相间的大花猫往上一丢,手里的刀光跟着一闪。落地时,花猫已身首异处,但仍未断气,大瞪着两只眼,舌头伸出老长,露出尖尖的前牙发出嘶嘶的叫声,断掉的躯体左右滚动着,似乎想抓住自己摆动个不停的尾巴,到处是血、乱飞的毫毛和内脏。 乔运则想起了青田的在御,他忍不住吐了。 吴义听到声音回过头,“老师?你怎么来了?” 乔运则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他的脸容已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来得早了些。义少爷,可以去书房了。” 吴义歪着嘴角,把刀上的血一抹,“老师吓到了?” 乔运则摇摇头,“少爷讨厌猫?” 吴义也跟着摇了摇头,“不,我就想看看被砍成两段是什么样子。” 乔运则皱起眉。就在这一刻,酝酿了一天的豪雨终于降下。 此时,紫禁城的午门方向,一乘瓜伞仪仗锦簇的大轿冒着匝地雨水长驱直入,停在了乾清宫正门阶下。一柄六十四根伞骨的杏黄巨伞撑开在轿前,水帘与轿帘后,齐奢器宇轩昂,肃然而出。 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应习亲自出迎,“王爷今儿个来得早,皇上正说下雨了路上不好走,怕要晚一些呢。王爷直接进去就是,皇上交代说不必通传。” 齐奢将一袭金衮龙暗八宝云袍一撩,步上玉阶。自办完香寿的丧事后,他的日子又是一如继往,依然是三六九早朝,其余日子上午在崇定院理政,下午入内禁为少帝齐宏讲解时政。 他进到殿内的东梢暖阁时,齐宏正抱头苦思着什么事,举目望见他,忙正了正头上的金冠,迈下地平,“皇叔来了,朕刚好有件事同你商量。应习,你在外头看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雨声潺潺,宫殿的重檐庑殿顶、白玉石台基、三交六菱花门窗皆氤氤然的,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齐宏揉捏着身上遍走行龙的锦袍,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明年大婚,除了皇后,朕还想,嗯,再册一位妃子。” 这下实非意料所及,齐奢的讶异就形之于色,“呃,皇上是看中谁了?” 齐宏点了个头,一向智识早开的干练面孔忽蜕回成一个普通的、毛躁的十五岁男孩。 齐奢低低地笑起来,“是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 齐宏忸怩了一下,“金砂。” “圣母皇太后的宫女?” “嗯。” “嘶,这可有点儿麻烦。宫人受封倒不是不可,只是圣母皇太后向来在这上头对皇上管束极严,平日里连跟宫女单独相处都不许的。皇上倘若贸然提出这件事,太后疑心一起,保不准迁怒于金砂姑娘,怕到时不好收场。” “朕就是担心这个,况且金砂又比朕年长好几岁,再不两年也就该放出宫去了,就算朕想拖拖再说,也拖不得多久,为此才特向皇叔讨主意。” “看来皇上对她中意得很哪!”但瞧侄子因自己善意的调笑而泛起的羞缩笑窝,齐奢更是笑。他理解,一个每一天都被枯燥的礼仪、经史、文折所塞满的孩子,忽有一天碰上个胆敢和他对目浅笑的少女,头一次发现她将唇角轻轻上翘的力量,竟那么不可思议地帮他抬走了肩上无与伦比的沉重——?尽管只一小会儿。这样的迷恋,齐奢经历过,他甚至还能听到多年前当自己的手第一次牵住哈斯琪琪格的手时那一阵横扫过原野的天风,随着时间,迷恋的对象会被取替,但这一份美好却永不可取替。他愿意成全这美好,尤其是对一个和他一样,从一出生起血管里就流淌着权力的孤独的年轻人。 默思过一刻,他出言探询道:“敢问皇上,金砂姑娘伺候过皇上没有?” “当然,每次朕去母后那里,都是她伺候着朕吃点心。” “臣的意思是——?” 朝长辈无法启齿的神情怔望了一刻,齐宏就领悟,继而大窘道:“没,没有。” “那就好办多了。”齐奢颜面一松,将意见和盘托出,“皇上少安毋躁,一切等到明年迎娶皇后之后。届时大礼已成,皇上再召幸宫女已无伤风化体例,就算皇太后不高兴,也不会大加怪罪。若上天眷顾,过得个一年半载,金砂姑娘怀有龙裔,皇上自管按照心意册封。就算暂无喜信,皇上也可借亲政加恩为由,封为婕妤、美人,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进为妃位之时。事情不算什么,只是千万请皇上耐心些,不单话不可再提,也切忌在圣母皇太后跟前露出一丝半点儿的行迹来。” “朕懂得了。”齐宏郑重地颔首,眼一闪却又把脸挣红,“朕这心里话只敢同皇叔一个人说,皇叔还笑朕。” “臣不敢,臣是高兴。”齐奢仍旧泯然而乐,直望进齐宏纯亮的黑眼睛里,“皇上长大了。” 叔父英挺的轮廓与侄儿秀气的外貌并无多少相似,但怪的是,随便哪个外人,都能一眼就瞧出这成熟男子与这青涩的少年是一家人。 大雨直下到入夜时分,齐奢离宫后,回王府和道堂处理过一些杂务,吃了几块面点,接着就坐轿返回红墙黄瓦、脊兽斗拱的寝殿。宝香腾腾、暖意渲渲中,靠坐在床头翻弄邸报。正有些困意,却听周敦的声音在外头轻问:“紫薇,王爷睡了没有?” 齐奢长伸个懒腰,扔开邸报,“进来吧。” 帘一掀,周敦就笑不唧唧地捧 进个小锦盒,“爷,扬州送来的。” 一脸的意兴阑珊一扫而空,齐奢接过了盒子打开,里头装着一个极厚重的信封和一只轻轻巧巧的衿缨荷包。他顺手把荷包丢到了一边,先取出信封,封缄严固,其上有一行熟悉的劲秀字迹:三哥密拆,贱妾身家性命攸关,要紧千万。一堆不祥的猜测一股脑涌起,齐奢忙把嗓子一扫,“下去。” 周敦见状,提了心吊起胆,却不敢过问,唯唯退出。 齐奢只担心青田在异乡遇到了什么烦难,心急火燎撕开信,自其内抽出了手掌大的金丝纸册一本。册子一拉展,他遍体的凝重就变成纸张般轻薄,头一别,哈哈大笑。 但见手中二十四页绢本设色,整齐铺就着二十四帧工笔暗春宫。青田的画技本就出众,后又经宫廷首席画师的悉心指教,更是非寻常裙屐所及。画中的男女布置雅详,有执手相看痴无一词的,有耳鬓相贴喁喁密语的,有男子伏案而女子为其烹茶的,有女子对镜而男子替其簪花的,最大胆的一张空无一人,只画有寝室内的一张雕床,床下足踏上摆着两对鞋,一对又长又大的男鞋,一对娇娇媚媚的小绣鞋,其中一只还翻落在地下,帐幕的缝隙里挂下一片大红水泄百褶裙的裙袂,一尾白猫大张着一只天蓝独眼,在下仰着向内瞧……一幕幕均是他和青田之间的燕居香艳,而画上一双爱侣的面貌也正就是他和青田本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望着画页上被缩小为能一口入腹的青田,她一枚枣儿宽的楚腰、一粒细米长的手,芝麻大小的檀口……她万种不复偕的娇颦妍笑,不觉间已有什么在齐奢的身上急剧胀大。他眼盯着画册,手指两下解开了裤腰,掏进去。 若干时间后,一些喘息的余意间,齐奢把让撒金纸所勾出的一摊东西用几张细草纸揩了个干净。这才发现册子的最后一折里还塞着张夹片,抽出一瞧,上头绘着个背对佛像、盘坐蒲团的小尼姑,头上支楞着乌青的发梢,两手紧掩在脸前,是羞愧万状的模样,禁不住叫齐奢直笑至绝倒。他抚着这精心至意的春宫,这是青田对他那张白描的唱和,每一条墨线每一点颜色都是她的体贴。或许只有一个曾经的妓女,才懂得这样好地体贴她的男人。 的确,让一个男人——?尤其他这样一个男人——?靠手来过日子,简直不舒服透了,但为她而守,却会让他的心感到舒服。身与心的冲突,对齐奢来说,赢家永远毫无悬念。 他的目光落上适才被撂在床里的小荷包,团锦堆绣,绣的是并蒂莲,金穗下缀着密密的料珠。他将它捡起放置在鼻前吸上一吸,霎时间神驰魂荡。这是青田的气味,抑或说,像极了她的气味。是她常日所用的头油、水粉、花露、熏香混合在一起的那种酥酥的甜味,只缺少了她自己肌肤间那股神秘的香气,其间的区别就像是一幅活灵活现的肖像和活人本身。但这些,对一个望梅止渴的相思者,已经足够了。 齐奢自己熄灭了床前的几支蜡,孤身躺下。临睡,笑容仍挂在他嘴角。宽大的床铺内,思念已比他空空的手臂伸得更长更远地,将万水千山外的爱人揽入了怀抱,爱抚着她仍扎手的碎发,一同入眠。 至于外间侍夜的周敦早就打起了鼾,他不知道段娘娘是用什么法子能让王爷一个人关在屋里头笑得鬼神趋避,但知道有个人能让主子如此地开心,这奴才永无止息的关心也就能暂且地小憩在一场安睡中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十一 十一 第二日,是闰八月的第二个中秋节。因王妃逝世而禁绝节庆的摄政王府依旧是悄然无息,但紫禁城中却是热闹非凡,与上个月的这一天一样,亲贵们入宫共度中秋,漫长的戏曲宴会从日出持续到日暮。 散席时,由京城四面赶来的王公、贵戚、公主、驸马……经东华门和西华门各自散去,从车轿内向守在宫门外的大批乞丐抛洒下丰厚的施舍。两宫太后、前朝太妃等后宫女眷与皇帝本人则会在内廷中接着举行家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项极为重要的仪式:拜月。 仪式的地点在御花园,一张扎着大红桌围的长供桌上叠着牲牢毕具、酒肉水果、香烛纸马,后头是一座由彩灯和鲜花搭结的高牌楼。西方的天空上彩霞余晖未消,东方则已是郁郁的深蓝,一大盘白晃晃的圆月初升,照耀着牌楼上用一团雪、月下白等名品白菊攒出的“桂华皎洁”几个字。牌楼下,一只大香炉燃烧着整块的松疙瘩,乐队奏响了颂歌。香烟绦绕,乐声四合,司仪开始宣读表文。读毕,卷轴被收入盒中,置于供桌上。上百个手持大红灯笼的太监在后唱和,中心的东太后王氏、西太后喜荷与皇帝齐宏面向月亮躬身伏拜,敬献香花。其后,老太妃和女官们依样而行。众太监的吟咏声结束后,桌上的供品每样被抽出了一些,连同之前的表文一起被投入香炉之中,并浇上两坛供酒,付之一炬。 火苗熊熊地扑出,蹿出了鼎口几丈高。离鼎炉最近的依然是王氏、喜荷和齐宏,两个女人皆盛妆,头上透雕的金凤凰坠满了宝石与明珠,齐宏所着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样尽是以孔雀羽线缂制而成,这些本已秾丽的衣饰在火焰下更是迸射出刺目的乱光,衬得周围一张张死板的人脸只如虚白鬼影。 其间,东太后王氏清高刻薄的标致脸孔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向右飘移了一分,嘴唇几乎动也未动,声音却由当中清楚地发出:“先皇驾崩那年就是个闰年,那一年是闰二月,我记得宫中连过了两个龙抬头,钦天监说是流年不利,果不其然。” 旁边的西宫太后喜荷把耳朵朝这里偏一寸,两只戴满了戒指的手在身前端然地交握,捏着条明黄绣双龙的手帕。 王氏把头又歪一歪,分心所垂下的数绺珠串沉悠悠地在她眉前动荡着,“今年闰八月,说是也不吉利,尤其跟属小龙的犯冲。” 听到这里,喜荷已知对方要将话题引向何处,却只不露声色,一颗血红的心全遮掩在面上厚厚的白粉下。“不过,好像宫中并没谁属小龙。” 右边的鼻翅微微一抽,是王氏惯有的不带痕迹的讥刺表情,“妹妹忘了,三爷就是属小龙的。你瞧瞧他今年可不是事事多舛?人也消沉了不少,就连这两回宫里头的中秋大宴也没出席。” “热丧之中,不入内廷。何况中秋乃团圆之节,王爷新失王妃,只恐触景生情,不来亦在常理之中。” “触景生情倒是,不过却不是为了王妃。妹妹没听见说?三爷五月底出京并非北上避暑,而是南下跑去扬州瞧那‘段娘娘’,都削发为尼了,还这么撂不开。唉,想当初,高祖皇帝为一个出身卑贱的德嫔差点儿废掉孝慈皇后,太祖、太宗两兄弟反目,也是为一个什么鞑靼的公主,父皇更是为了专宠端母妃而废黜了三爷的太子之位,再想想先皇,最后就死在淑妃那狐媚子身上。要说齐家,可真个个都是多情种子!” 王氏的音量很小很细,整段话全是拿气息喷出来的,喜荷却觉得像是有千柄大捶敲打在心肺上。这两次宏大的团圆宴,尽管她早已得知齐奢的缺席,却仍然管不住眼睛不偷偷地去望戏台边他那座空空的包厢,还特地派人去他的府中传话慰藉:“请三爷节哀顺变。”——?呸!她追忆起齐奢从开始到现在拿 来搪塞自己的种种借口,什么忙碌、什么名节、什么哀痛,可分明忙碌不能、名节不能、哀痛不能,任何的借口也不能在另一个女人那儿阻止他。她早就对他不抱期望,彻底地死了心,可仍有别的什么活着,一定有什么,才会令她每一回听到他的名,腹腔都燃起灼灼的烈焰,就像面前这一口巨炉,饕餮贪婪,把一切都化成灰。 喜荷不自觉地攥紧了两手,若不是还有几根镶嵌着绿松石的金甲套,她怕已活活崴断了指甲。“姐姐这样放肆议论列位祖宗和先皇,委实是大不敬。” 王氏放下了眼皮斜瞟而来,喜心翻倒。凭身份和实力,她早已不能使喜荷在自己面前一跪就是一刻钟,可凭借放出每一则关于摄政王和他那婊子的消息,她都能使喜荷重新感受到深刻的屈辱和卑微。这不单是她出于个人好恶的施刑,为了家族的生存,她必须尽快拉拢这位举棋不定的同盟,而“拉拢”,无非就是大棒与金元。只听王氏重新改换了一种金币相击似的轻而脆的音调,将平时吝于出口的美言源源泼出:“嗐,我是想说,只有我们宏儿在妹妹的严格督教下操守端正、致道正学,将来必是一位不近女色、勤勉政事的好皇帝。” 王氏的策略很奏效,这句话立使喜荷的心情得到了舒缓。可不是,她还有自个的亲生儿子!喜荷侧过头朝齐宏张望,却并未见到心目中他君临天下的体面之态,反见其似在同自己身后的某位宫女轻佻地挤眉弄眼。不过齐宏同时察觉到了母后的瞩目,只一刹就已扳正头颈,面无二色。喜荷手中的那条双龙帕几乎要被捏成一团,但她隐忍不发,只将眼珠横移,同身畔的王氏一起,在满身金蛇狂舞的宝光中,木然盯向前方那一尊焚化祭品的巨大香炉。 火舌渐渐地平息下来,从盘旋着精美花纹的黄铜炉盖里开始有白烟冉冉地冒出。王氏和喜荷率先移步,齐宏紧随,上百艳装的宫人们在近千盏红灯的护送下向着晚宴大厅的游艺斋而去,仿佛是一条发光的长龙,蜿蜒在中天的皓月下。 月圆过了几轮再缺几轮,就由深秋来到了冬至。 慈宁宫的偏殿,菱花窗筛落了晴光,光芒在西太后喜荷耳下的一对琥珀重珠耳坠上流转,瑰丽而深邃。她面带慈爱的笑容,望向炕案另一边的儿子。 齐宏又长高了几寸,一身柿蒂龙袍蕴藉丰仪,正高谈阔论着:“天子父天母地,所以一年有两次大祀。冬至南郊祭天坛,夏至北郊祭地坛,便是‘冬祭圜丘’和‘夏祭方泽’。以往由于朕年幼,都是由皇叔代为祭祀,昨儿个皇叔说,朕大婚亲政在即,为了‘以严对越、而昭敬诚’,今年要朕亲祀。” 有什么闯入了喜荷的心间,却又转瞬远遁。她拿过案上的一盏红糖姜茶抿一口,口舌里微微的甜和辣。“这是你皇叔为你建树天子的威仪,很该这样的。只是依照仪节,祭祀需九城断屠,阖宫斋戒;致祭者更要素食禁酒,不张宴乐,独宿斋宫整三日。这三日的清心寡欲、无所事事,你可受得住?” 齐宏微有些支吾:“正是为了这个要跟母后说呢,儿臣想在斋期前去南苑行猎几天,恳请母后答允。” 喜荷笑起来,眼角又添了新痕,“我就晓得你在打这个主意,从小就被你皇叔给教的,日日在宫里头骑马操弓还不够,就想着出去撒野,一年不到南苑几回你就心痒痒。” 齐宏见母亲语气缓和,也就嘻嘻笑着,“母后是最心疼儿臣的,儿臣一年到头苦读诗书,学习政事,如今年底了,且准儿臣玩上两天吧。” 喜荷拈起炕边的一柄金嵌珊瑚如意,在手间轻抚一抚,“去就去吧,只是打猎动刀动箭的,母后总不大放心。一会子你去乾清宫见到你皇叔,嘱咐他一起跟着。” “那自然,”齐宏笑容 可掬,下炕来折腰一礼,“儿臣多谢母后成全。” “瞧把你乐的,都是快要大婚亲政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喜荷爱怜一声,却又紧接着蹙眉一叹。 齐宏也跟着收起了笑容,“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喜荷掷开了手里的如意,扶了扶髻顶的王母驾鸾金挑心,“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你另一位母后和她的好娘家从前可没少难为过咱们母子,如今纲纪重归于正,早已无须仰人鼻息,我却还要时时以慈庆宫的那位为尊。近来一想到你大婚次日,皇后竟要先去她宫里头参谒,再来见我这个正经婆婆,而你亲政时,群臣的贺表也会把她先排在前头,我就直堵得肝疼。想母后我一辈子要强,偏偏在公开的名分上这样无端端矮人一截,被人在背后‘西边’‘西边’的叫着,还要和东边那位天天见面,毕生相处,又不是当年形势所迫,总是不甘心。” 齐宏怅然重叹:“儿臣又何尝甘心?只是东边到底是父皇的中宫皇后,别说现在王家余势犹存,就算有朝一日合族倾覆,也把那一位奈何不得分毫。唉,母后只好自己多宽宽心,别又闹起病来。对了,玉茗说太医院所制的‘宁远香’平伏肝气药效甚好,母后还一直用着吗?” “一直都用着,这不,炉里焚着的就是。皇帝也是‘久居兰室’,竟闻不出来了。”喜荷略带黯然地笑起来,将手臂向立在炕沿的玉茗一抬,“得了,我就是没事儿叨叨几句,皇帝别往心里去。十几年都屈居人下,母后也早惯了。说了这一早上话,倒有些犯困,我进去眯一会子,叫他们伺候你吃些点心吧。金砂,把昨儿专差进奉的小吃端上来。” 那边玉茗便扶起了喜荷,双双往后殿去了。剩下几位宫女就献上了十来只捧盒,盒中是豆沙卷、翠玉糕、水红姜、杂丝梅饼等零食。 “皇上请用。” 齐宏斜身在炕上,两眼单单瞅着正中间的一名宫女,把手朝某只盒内一指,“金砂,那个、还有那个是什么?” 那叫做金砂的宫女与同伴一样,都穿着上等女官的官服,其上钉有冬至的“阳生”补子,图案是童子骑羊——?童子骑在一只绵羊上,肩扛梅枝,枝头挑着一只鸟笼。而金砂其人也正是一张微微有肉的娃娃脸,羊一样温柔的大眼睛,梅花似挺拔俊俏的身段,一张口,声音悦人如金丝鸟: “回皇上,这是糖霜玉蜂儿,那是珑缠果子,皇上可是要这两样?” “嗯,你拿上来吧。” 金砂便用两根长箸从盒里分别搛起了几块点心放入一只白瓷碟中,送到齐宏手前。 齐宏伸手过来,不知是存心或无意,手指一滑就将碟子折翻了,点心全扣在桌上。他“哎呀”一声,就自己动手去捡。 “皇上快放着。”宫女们忙一起伸过好几双手来,似一尾尾窈窕的金鱼。齐宏趁势就在金砂的手上摸了一把,自己先心跳耳热,绕起眼来回看,生怕别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金砂更是脸腮上直涌起两片珊瑚色的晕潮来,低着头两手忙乱。她这副模样惹得齐宏回思不尽,只是眼前有人,屋内、廊下全是人,他只得收了手,唤另一名宫女道:“不吃这两样了,珠环,你把荔枝蓼花给朕端过来吧。” 珠环的眼神隐秘而锐利,早就将齐宏和金砂的作态尽收眼底,却只恍然无事地甜声一应:“是,皇上。” 齐宏吃了两块蜜饯,洗了手,就往乾清宫去了。慈宁宫的宫女们收拾桌案碟盘,只有珠环一人悄然潜入了太后的寝殿,“玉茗姐姐?” 玉茗听了珠环低低的几句话,就点点头走去里间。喜荷睡在一张横榻上,两眼半闭。她听了玉茗低低的几句话,就把眼完完全全地闭住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十二 十二 两天后,齐宏借“巡视”之名,在皇叔齐奢的陪同下,率御林军离开禁宫来到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南苑在元朝称为“飞放泊”,本就是游猎之地。驻跸为期两天,头一天有神机营的操练、军官的演武、侍卫的较射……叫难得出宫的齐宏乐不思蜀,第二日,更挎上了明黄色的弯弓亲自上阵。 齐奢随侍左右,与齐宏的御马错后半尺并鞍而行,一路闲谈:“《说苑》?有载:楚庄王好猎,大夫谏曰,‘晋楚敌国也,楚不谋晋,晋必谋楚,今王无乃耽于乐乎?’王曰,‘吾猎将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劲有力也;罢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国以安。’——?当中的道理皇上可明白?” 齐宏微微地拧过头来,青春洋溢的面庞在一袭轻裘猎装的映衬下,亦是风骨棱棱。“楚庄王的意思是,狩猎所为并非玩乐,而在择士。榛丛中能刺死虎豹的便知其勇武,能和犀牛一较高下的便知其力大,田猎之后分其所得便知其是否仁厚。不过朕今日行围却什么也不为,就专为开心!喏,是皇叔说今年要朕亲自大祀圜丘,斋期前可不得容朕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但陪着朕尽兴就是了,可别学那些个大学士师傅,什么都要拉扯上治国之道来啰唆朕。” 但听此言,齐奢仰天大笑,“是臣不好,扫了皇上的兴,皇上勿怪。皇上只管亲御弓矢,臣来替皇上飞鹰放犬。”说毕,就举高了一只手。短垣所围的大猎场中,几路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登时鸦雀无闻,直直盯向寰宇中央那几根修长的指尖。指尖下落的同时,隆隆的鼓声与撼地的狗吠四面彻响,把蕃息苑中的野兽惊起,赶向御前。 打过了不少狍獐麋鹿,齐宏意犹不足,缠着叫齐奢“放大虫”。齐奢略有些犹豫,齐宏已声辩起来:“皇叔忘了?你去年就领着朕射杀过两头,怎么今年倒不放心了?”齐奢也一笑,即欣然允诺。 南苑向来圈养着十几头老虎,当即便命人开了围栏闸门,将一只猛虎赶到了山谷的死角下。齐宏抽箭上弦,一行扯弓,一行在嘴角扯起个微笑,“皇叔,朕要送你一张漂漂亮亮的虎皮褥子。”眼见御弓已满,虎却低嘶一声,调尾就朝山坳里蹿去。齐宏双腿一夹,纵马的同一刻高声下令:“谁也不许帮忙!” 余者无人敢抗命,皆在原地旁观。齐奢却面色大紧,掣马紧随其后,“陛下不可!” 原来那老虎竟也会调虎离山这一招,一旦将主射引开,便即掉身一纵,后腿一蹬就跃出了丈把。速度同样惊人的千里马上,齐宏哪里有工夫放箭,本能反应地头一缩,已被一股重击掀翻,由马背上滚出横跌在地。仰面就见着一张急剧扩张的血盆大口罩顶而来,此情此境,他已不再是御宇的真龙,而只是条因惊恐而瘫痪的可怜虫。 取代死神之口的,是一双手。齐宏感到了另一股从天而降的外力再一次把他卷走、放飞——?是齐奢由鞍鞯上飞落,一把抛开了他。晕眩中,齐宏瞧见皇叔匍匐在两步外,其臂膀正欲撑起,却被恶虎的利爪拍上了背脊。 千钧一发之际,骤见一支铁箭裹携厉风直贯而来,一箭就洞穿了百兽之王额心的“王”字,撞得它好一个地堂滚。随即就是投枪与长矛,蜂拥而至的“护驾!护驾!”的呐喊。 虎已陷入了人海的包围,侍卫何无为抛开手中空空的弓,冷峻的五官扭曲失形,活像刚刚目睹了末日的降临。他由马背上一纵而下,飞扑向齐奢,“爷没事儿吧?”齐奢却把他朝旁拨开,移了下身子蹭出几尺,鹦鹉学舌一般道:“皇上没事儿吧?” 先是薰貂袖端中递出的两只手,然后就是整件表紫貂的大衣、衣下的整个人都投了进来。这是齐宏第一回钻入齐奢的怀抱,却并未感到星点的陌生。险象环生的成长中,他的精神一直都在叔父的怀里头钻着。这依靠迅速就给予人强有力的安全感,齐宏也就一如既往地埋首汲取着对方慷慨的能量。 齐奢刚开始还有几分异然的尴尬,但当他觉出这大孩子烈烈的抖簌时,就向已聚满在周身的侍卫们挥了挥手,安坐在地围护着齐宏,如同父亲慰藉跌跤的爱子,轻抚、拍打。等后者终于由他怀内退开,他就用一个眼神示意其起立。齐宏却不动,但也用一个眼神道明了缘由。齐奢顺目一望,就见子侄的裤裆处已湿了一大片,微泛着腥臊。他稍一愣,即刻严厉地提高了嗓子:“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碗热茶来给皇上压惊!” 茶很快就取了来,齐奢接过了转交齐宏,中途却手一晃,半盏茶都泼在了龙袍上,湿透其上的团龙和华虫。齐奢膝退两步,额触黄土,“臣余悸未平,手脚不稳,臣没用。” 望了望已被茶迹所掩饰的尿迹,齐宏便也用毫发无伤的九五至尊掩盖了九天惊魂,虚脱地手一虚托,“皇叔救驾有功,朕回头要重赏。起来,扶朕也起来。” 闻言,何无为先奔过来搀起了齐奢,“王爷,您的背——?”所说未尽,已在主子的一瞪下住了嘴,默默盯着那一领被虎爪撕裂的裘裳缓缓渗出了殷殷鲜血。 由于这起意外事故,南苑巡幸被提前结束。甫回皇城,少帝齐宏就遭到了母后喜荷的当头重斥:“天子安危关乎社稷,怎可以身犯险?自此而后禁止行猎!”大发了一顿脾气后,便叫他由乾清宫搬去东面的斋宫,为几日后的祭祀做准备。 清露冷浸银兔影,天地色相和。 如此幽静的夜,齐宏却满胸都是难言的乱绪,坐卧不宁。就见贴身的老监应习缓步而上,“启禀皇上,圣母皇太后派人来瞧皇上。” 齐宏估摸着又是母后叫太监来训导他,虽则不爱听,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道:“传。” 人被传进来,齐宏的死样活气却笔锋一转,“喀,这里不用伺候了,都给朕退下。”等一等,两个大步就冲了下来,“金砂姐姐!” 金砂仍是那一身宫装,耳下却添了挂碎猫眼葡萄坠,润光如许,很有别样的清致妩媚。 “嘘,皇上别这么‘姐姐’‘姐姐’的瞎叫,让人听见可了不得,是杀头的大罪。” 齐宏乐而忘形,“怕什么?这里又没人。母后怎么叫姐姐一人来了?” 金砂打从怀内掏 出个小点心盒来,揭开盖子,“不是太后叫我来的,今儿太后歇得早,我趁宫门还没下钥自己偷溜出来的。皇上受了这一场惊,又被太后那么狠狠地训了一顿,心里一定不舒服,正该好好进补才是,偏又赶上这几日动不得荤腥。哪,皇上爱吃的鱼馅饺,闻闻,多香!” “这可不成,”齐宏接过金龙盒,却又反手放去了御案上,“这是朕第一次主持祭天,须得心敬意诚,哪能为了贪嘴就做出欺瞒神明之举?” 金砂嘴一撇,撇出了满满的娇宠,“这么看来,都是奴婢多事,坏了皇上的大义。皇上恕罪,奴婢不打扰皇上清修了,这就告退。” “哎——?”齐宏忙唤住她,眼对眼地盯紧了金砂,想知道她艳艳的双颊上拍的是胭脂,抑或是红墙间的夜风?“难为姐姐想着朕,大冷天的还跑一趟,冻坏了吧?朕给你暖暖。”说着就两手把金砂的手握起在嘴跟前,慢吞吞地哈出一口气。 金砂倒反而冷得更厉害似的,遍体僵挺地杵在那儿,“我还以为这一遭皇上吓破了胆呢,谁知胆子倒更大了……” 齐宏浅尝辄止地,上唇往她手背上的皮肤挨了挨,“朕是胆子大了,因为有件事儿朕没告诉母后,谁也没告诉,就留着讲给你听的。姐姐,那老虎扑过来的时候,朕吓得把眼睛给闭上了,眼一闭,就瞧见了你。” 极热的一些什么,在青春少艾的四只眼睛里激荡。金砂轻颤着双唇,动情呢喃,“陛下……” 斋期中的齐宏当真犯起了嘴馋,是种很怪异的食欲,逼着人不得不吃;而那奇珍美味,则是他这坐拥世间荣华的帝王也从未享用过的、一根女子之舌。 无师自通地,一切开始发生。齐宏把金砂捧在手心里热吻着,指尖碰触到她耳坠的碎宝石,发出如饥似渴、心醉神迷的微响。这响动在体内敲振着他,带来一阵又一阵浩浩滚滚的小战栗,再之后是一个大的,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战栗——?由于一声轻轻的冷咳。 齐宏松开了嘴里的金砂,抬高眼。他瞧见了门前的太监赵胜和宫女玉茗,二人中间矗立着神像一般的母后,其冰白的面容上布满了遭到人类欺诈和亵渎的、炎炎的神怒。 这,正是喜荷一生中最为恚怒的时刻之一。她往里走两步,目光从御案上敞开的点心盒扫向已软跪在地的金砂,盯住她。 “从中秋拜月,我就对皇帝的举止暗生疑窦,今日果叫我拿住了证据。怎么,大典之前,拿畜生的肉还不够,还要拿自己的一身肉去勾引皇帝?好好的圣明天子,全叫你这种小娼妇教坏了!赵胜,把金砂叉出去杖责五十,然后贬去浣衣局,不,贬去打扫厕行。” “太后饶——?” “母后!”还没等金砂求饶,齐宏已跟着趋跄跪拜,“禀母后,不关她的事,是儿臣强迫她的,母后要教训就教训儿臣吧。” 喜荷直气得肝气上涌,牵得连眼皮子都跳,“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嫌我这个老太婆碍事,要活活地气死我是不是?” “母后息怒,是儿臣错了,儿臣再不敢顶嘴了。” “我瞧你是忘了,咱们娘俩是怎么一步一步才挨到今天的,你那时候说,等长大了一定做个勤政的好皇帝,一定好好孝敬为娘的。这就是你的勤政?这就是你的孝心?” “母后这么说,儿臣当不起。母后别生气,总之全是儿臣的错,母后尽管责罚就是,只求母后千万别生气,气伤了身子,更增儿臣的咎戾了,母后!”齐宏连往地下磕过几个头,举首见母亲的眼中已闪现出泪光,便也一声一哽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还求母后饶过姐姐。” 一语未竟,齐宏已大悔不迭,那“姐姐”原是他与金砂在避人处偷偷摸摸的昵称,这时失口说出来,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果然见母后的表情已腾一下被激得简直发出“滋啦啦”的厉响,声音却改换做一种冷诮而阴凉的语调:“‘姐姐’?我怎么不知道这皇宫大院里竟还有这么一位皇姊公主?”喜荷长长地伸直了手臂,嵌着密密麻麻朱蓝石粒的金护甲精光耀然,对准了金砂,“来呀!把这狐媚谄道不知尊卑的东西给我拉下去,着实打,打成肉酱完事儿!” 金砂五雷轰顶,在两个上前拖拽的太监手内热虾般挣动,“太后饶命!太后饶命!皇上,皇上救我!皇上——?” 齐宏泪如雨下,一把扑住了喜荷朱罗命服的下摆,“母后饶命!母后饶命!母后若打死了她,儿臣也不能活了!” 喜荷怒不可遏,满额上筋络乱暴,高高地扬起了右手,用尽毕身的、毕生的气力,朝儿子挥落,“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我熬油似的在这宫里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把你拉扯大,就等到你这么一句话?堂堂的一国之主,就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娼妇——?好,好得很,你不活,你就去死,你就去陪着你那小娼妇一块死!” 赵胜和玉茗围上前拦劝,乾清宫管事牌子应习也领着一帮小监闻风而入,个个叩首如捣蒜,“太后别动怒,万岁爷还小呢。万岁爷,快给太后赔个不是,快说句话!” 齐宏一句话也说不出,从小到大他也未见识过母亲此般雷霆万钧的架势,居然被唬得哭出来,连金砂被拖下殿也顾不得,只光着头任打任骂。 喜荷活活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手把侍从抡开,形容可怖地半弓着腰逼在齐宏跟前,跌绊着扇打,后满冠上的十数股子金珠流苏狂响做一片,“死啊,你去死啊!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这么个娼妇顶撞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一心一意全扑在你身上,你就为了这么个娼妇,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那娼妇已经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你怎么不跟着?你也去啊,你去陪着她一起死!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去,你起来,你别跪在我这儿,你不是要陪着她吗?去呀,去,别在我这儿,你去找你那娼妇,起来,你给我起来,去,去死,你去陪着你那娼妇一起死!……” 骂到后来,喜荷已分不清在骂谁:儿子、丈夫,还是那狠心的、一逝不返的绝恋?喜荷只知道,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都枉费了她的一颗心,她把心掏出来摆在他们鼻子前,像一个血馒头,他们吃掉这馒头,饱了、有气力了,就 走开,走得离她远远的去找另一个女人,用另一个女人来嘲笑她、侮辱她。喜荷丧心病狂地谩骂着,业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天眷尊仪,活脱脱就是村妇骂街。可她自己觉得痛快极了,越骂越来气,也越骂越高兴,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供她喷发出在腹中烧滚了自己半辈子的、火烫鲜红的熔岩。 “太后!”“母后!” 所有人都慌乱得跳脚,齐宏啕嚎大哭地抢上前搀住喜荷,摸出绢子揩她嘴角的红痕。玉茗张皇不已,却也不忘口出安慰之语:“陛下别怕,太后这是肝疾发作,一下逆了气,血不归经也是有的。太医!快去传太医!” 被太后的一小口咳血而搅翻了天的斋宫中,再无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在夜色尽头渐至低微的女声,那声音里沾满了成河成海的、惨厉的鲜血。 寒云远树间,冰轮初升,沿宏伟而静默的宫墙,碾破了琉璃千顷。 金砂之死,令齐宏首次祭祀的喜悦全去到了爪哇国,心如槁木死灰。在登天坛的前一天,按规矩,他又移居至成贞门外的斋宫,一入宫就砸翻了饭食,不顾随侍们的求劝,不吃不喝地倒在床上流了一整天的泪。身处宫城中的喜荷早已对当日的冲动行径颇为追悔,听说这景况后更为担忧,却又拉不下脸去宽就儿子。百般为难间,倒是玉茗出了个主意,“不如把事情告诉——?告诉给摄政王爷?请他去说说看?皇上最听王爷的了。” 喜荷明白为何玉茗的口气如此小心翼翼,是唯恐提起了齐奢惹她伤心。可其实这是仅有的、提起他而令她舒心的时刻,他毕竟还算不得十恶不赦,在关于齐宏、关于她儿子的一切难题上,她总是能放心地依靠他。抱在掌心里的紫金手炉传递着些差可告慰的暖,喜荷望向了玉茗,“好。” 傍晚近时,斋宫的齐宏就接到了摄政王入觐的请求。他尽管心懒意殆,却不好驳皇叔的面子,只能宣进来。齐奢问候了几句,便开口劝解:“皇上明年就实打实十六岁了,在民间也正就是少年人拈花惹草的年龄,这件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只是——?按说臣议君是大不该——?但臣相信,先帝因醇酒妇人才终致沉疴,皇上定早有耳闻,这一直都是圣母皇太后的心结,就怕皇上重蹈覆辙,所以才一直在这男女大防上头,说句难听话,跟防贼似的防着皇上。皇上犯了皇太后的这份忌讳,且又正值祭祀封斋、家国之痛下,太后一时照顾不到皇上的心境,盼皇上能体查太后的苦衷,别存有怨意。” 齐宏厮凑着罗汉床的靠手,目光滞滞,“朕不怨母后,朕只怨自己。朕答应过封姐姐做贵妃,她信了朕,因为朕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可其实,朕什么都不是。” 齐奢叹一口气,把手掏进袖筒摸出一个攒金丝小缎盒,“皇上看看这个。” 齐宏满怀不解地接过,打开,盒内的白绸衬底上静躺着一对猫眼石的葡萄串耳坠。他开始发抖,把这索索作响的初吻托起在指端,“这,皇叔这是哪儿来的?” “金砂姑娘亲手交给臣的,要臣转呈皇上。” 齐宏几不曾蹦起来,“什么?!” 齐奢平稳地注目于他,“从当日皇上跟臣提起金砂姑娘,臣就已私下嘱托应公公对她多加照拂。前夜里事发,应公公遣人暗中手下留情,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替金砂姑娘抢回了一条命。金砂姑娘虽身受大刑,但不曾致死,现已被转送出宫,安置在一处秘密居所,安然无恙。” 齐宏死捏着右手,拿眼睛指住一直在殿角听差的老监,“应习,这是真的?” 应习上前数步,含泣而跪,“禀万岁,千真万确。”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应习语塞,瞟眼看向床边的锦凳,齐奢代为解释道:“金砂姑娘受伤甚重,生死难料,说早了怕害得皇上空欢喜一场。直到今天上午,御医才断言金砂姑娘已转危为安,只要好生将养,数月之内便能痊愈,皇上大可放心。” 如同起死回生的是自己一般,齐宏哭一阵笑一阵,“皇叔,皇叔……” “不过,金砂姑娘乃是旨下私逃,一旦被揭露,不仅她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应公公一干人等,故此她暂时不可露面。等过得个几年,臣会想法子让皇上跟金砂姑娘重聚,但皇上若还想她平安活到那一天,就从今儿起,当做这世上从没这个人。” “朕明白的!朕会的!” 齐奢苍冷的目色至此方才略露和缓,“那么,一会儿皇上可御笔亲书一封密信,臣会捎给金砂姑娘,以安其心。现在,关于明日的大典,臣还有一些重要的话叮嘱皇上,请皇上专心细听。” “唉。”尽管残泪荧然,齐宏却也将手中的耳坠放开一旁,奕奕危坐,洗耳恭听。 “明日,皇上将从西牌楼下舆,由昭亭门入圜丘坛。所行第一项为‘初升’之礼,此礼讲究……” 将近小半个时辰的滔滔不绝后,齐奢已是口干舌燥。就把一盏温茶慢慢地品着,独坐外殿,等内堂的齐宏写完一封生死劫的小情书。刚刚撂下茶,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就看见应习捧着件黄绫封套的信迭踱而入。 “王爷。” 齐奢却不接,只反交着两手问:“皇上的精神怎么样?” “好多了,才还嚷着饿呢,用了一碗粳米粥,一小碟锦州酱菜。” “好,麻烦公公回头再派人去给圣母皇太后捎个话,说皇上安好,叫她别担心。” “是。”应习白花花、皱巴巴的脸孔一抖,又转喜为忧,“不过王爷,老奴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齐奢漫然失笑,“哪里用得着瞒一世?这不过是少年心性,真有个三年五载,皇上后宫充盈、左拥右抱,早就忘了这宫女是谁了。哦,公公可得盯着,不准那金砂的家人来领尸,送净乐堂,烧掉。” “是,那这信——?” “一样。”齐奢往门口的圆光罩走两步,又微偏过些头,“骨灰也不准留,找口废井一倒了事。” “老奴明白。” 摄政王离开后,太监应习独立在昏茫的早夜里,眼前还浮现着皇上把信交付他时重达千斤的神情,手中却只薄薄的一张纸。他试图用一个老年人的智慧去掂量:一个善意的欺骗,重点在善意,还是在欺骗?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十三 十三 但无论如何,齐宏的确是振作了起来。翌日的祀天大典,在诸位公侯的陪祀下,整整半日的仪礼完满告成。还宫后直奔慈庆、慈宁二宫,在王氏那里不过略尽礼数地坐一坐,在喜荷那里,为了补偿自己前几日惹得母后大怒吐血之过,卖力地将在御辇中所见的民间景象一一说来聊以娱亲,喜荷更表现得格外和蔼可亲。母与子之间的亲恩,不过借如沐春风的一个笑、几句话,就逢春再发了。 再过一些时日,处处也就都是腊鼓迎年、屠苏献岁,爆竹声迎来了又一春。 这一年,钦天监替齐宏与通州闵氏合过八字,将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九月。这是本朝第一次皇帝在位大婚,又正逢太平盛世,是名符其实的普天同庆,到处都攒着劲儿要大大热闹一番。故此各部虽已歇了年假,但首脑要员却均为大婚忙得陀螺一般,其中最为忙碌的自是顶着“恭办大婚事宜官”帽子的摄政王齐奢与工部尚书王正廷。 元旦的次日,两人就已公服加身,在崇定院中碰头计议。王正廷立于书案后,眼盯着地面,声调平滑如地上青砖,“两广的木器与洋货、两江的备赏缎匹,今日都已送到内务库了。” 齐奢端坐案后,手里捏着张单子查看,“两江总督付明时以廉洁刚健著称,这次传办的缎匹总值高达三百万两之巨,难得他竟能悉数奉上,毫无推脱。” “即便民间大族富户,为家中婚事亦须倾囊而为,何况天子富有四海,苏杭又自来是富庶之地,即便勒派三千万,也理当竭力报效。” “说起来,大婚从前年就已开始筹备,修葺宫殿、采办物件、集措经费等诸多杂务皆由王大人一手承办,时至今日竟毫无一点儿错疏,连本王也不得不佩服大人才具秀拔、办事得力。” 王正廷略抬一抬眼皮,“摄政王过奖。” 齐奢掠过了对方的目光,一如其座边狻貌香炉的轻烟从锦幔掠过,彼此了无痕。他转开眼,挥了挥手,“其他没有什么事了,王大人下去吧,替本王把祝一庆和孟仲先叫进来。” 王正廷把头低下去几寸,退两步,转身而出。 紧跟着,祝一庆和孟仲先就先后进得房来,亦整齐地穿戴着盘领官袍,跪地请了安。齐奢并不叫二人起身,只拿两手在脸面上搓了搓,“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四年前入的阁,去年年尾,本王才授意王正廷替他们家久病谢朝的老爷子王却钊上本,请辞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之位,分别由祝大人和孟大人你们二位接任。怎么刚刚走马上任,就背着本王干下这么一件大大的好事儿?” 祝一庆和孟仲先对看了几眼,又低首垂视,“卑职们惶恐,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件事?” 齐奢摸过了三份折子撂去案头,以右手的食指虚虚点过,于空中激起无形的涟漪,“祝一庆你领衔的六部九卿,康王领衔的王公亲贵,这一个折子是乾清宫上书房的师父们以御前之臣自居,说皇上的学问见识还未到可以亲政之时,三个折子全是联名吁请本王继续监国,不是你们俩领头撺掇的,还有谁?” “王爷!”孟仲先叫了这一声,挺起腰直跪,两眼里竟泛出泪,“请王爷细看,这署名公折的众人里虽有不少卑职们的同乡、世交、年谊、学生……可也有一大班名动天下、慷慨任事的清流名士,他们岂是能笼络得了的?实在是天下归心,臣民一望。这几年时事多艰,全靠王爷一个人主持,大而兵农礼乐,细而从江南的盐漕河务到北边的屯田茶马,揣情谋断,补治百端,多少的不容易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如今新政刚刚稳定,正是剥极而复的紧要关头,王爷如何能在此时歇手不管?社稷至重,恳请王爷再操持几年,暂缓归政。” “正是这话,”祝一庆也是长跪不起,饱含着一泡老泪,“皇上虽然天亶聪明,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何况国事之重与批答之繁?皇上年轻,挑不起这副重担,亲政之举好歹也要在二十岁之后,这时节还该扎扎实实多念一些书,将来亲政才能够游刃有余。还望王爷为皇上着想,等待圣学大成,再从容授政。” 齐奢摁着雕漆大椅的云头扶手缓缓立起身,一步一微趄地踱开,不见一丝动色,“你们开过弓没有?” 祝、姚面面相觑,不虞此问由何而起,只好结结巴巴 道:“回王爷,卑职是文职,不曾开得弓。” “卑职也不曾。” 齐奢翻起右掌的掌心自审着,看那些被弓弦擦出的一道道白迹,“你懂得肩臂的姿态、手腕的力道,懂得弓为犀角、箭为金翎,甚至懂得弓身的削凿、箭羽的偏正对射程和准头有何影响,所有这一切也不能使你有气力拉开那副弓,把箭射中靶心。”齐奢的眼光由自己的指腹投向两位臣僚,仿如弓箭投向箭囊,“只有射箭,才能学会射箭。” 两位都是饱学之士,焉能不解话中之意?祝一庆咽了口唾沫,往地下叩了个头,“王爷说得甚是,只是这国家大政非同儿戏,准星稍偏,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事关系黎民苍生之福,恳请王爷收回成命。” “是啊,”孟仲先不甘其后,也重重碰个响头,“哪怕王爷执意还政,卑职愚以为也该暂照现在的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摄政之意,再于皇帝之前奏闻。” 齐奢将手一摆,大是不能苟同之态,“摄政本为权宜之计,不过是做臣仆的替主子分忧,倘若贪图主子的权位不肯撒手,往小里说是家贼,往大里说就是‘国贼禄蠹’。你们也该体谅本王的处境,别让本王白白辛苦了这些年还要枉担这样的骂名。还政之后,本王将请辞一切职务,朝廷上的事就全仰赖各位了。皇上聪慧轶群,更难得的是虚心好学、勤苦上进,看折看了四五年,日常事务早可以独当一面,遇到什么大事,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帮衬着,再有不懂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你们说说明白,不会出岔子。不出几年,咱们皇上必将是一位驰骛今古、垂范后世的旷世明君,能跟在这样的君主身边,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地下之人只知道连连顿首,话也说不出。齐奢把手朝案头一拂,“这三份折子本王扣下了,就不再往皇上那儿递,以后本王虽然下了台,你们照样是宰揆,是天官,皇上对你们这班老臣也倚重得很,来日是要靠你们的辅佐建立千秋帝业的,叫皇上知道你们当初领着这么多人拦阻他躬亲大政,存了芥蒂就不好了。” 祝一庆和孟仲先又痛又感,均已是涕泪满襟,扯住了齐奢的袍角忍泣不已,“王爷、王爷,还请王爷三思……” “本王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再说。”齐奢扫视着对过紫竹书架上的一函函书籍,阳光于其上投落虎斑的条纹,重重叠叠,似真似幻。“行了,都起来吧。小信子,给两位大人打毛巾。什么,镇抚使唐宁求见?呃,本王眼下不得空,叫他暂且去吧,晚上直接到王府来。” 从镇抚司改制后算起,唐宁是第三任掌门人。第一任方开印生性凶残,在连续制造出数起冤假错案以替摄政王齐奢执政扫清障碍后,被无情地卸磨杀驴。第二任孟仲先庶吉士出身,齐奢特意放他在情报机构首脑的位置上将心肠磨硬,就提拔为大冢宰,与身为首辅的祝一庆相互制衡。至于唐宁,也是由齐奢亲眼相中,是个狠辣与机智都恰到好处的中间派。 彼时得到吩咐,夜间就阒然来到王府,被传入了和道堂外间的小客厅里。 唐宁一副精干的五短身材,唇上养一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两眉却极浓,一直在眉心相连,声音听起来利索而简断,但丝毫不失恭敬,将几件机密时政一一详禀: “……监视了整整小半年,他的确不敢干预戎机,只一味地广蓄姬妾、稀见宾客,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可留的。” 齐奢坐在张花梨加官椅上,手指在大椅扶手处敲打两下,“好,继续盯着,到五月清结京饷的时候再看。” “卑职明白。” “这几件事儿你都办得很机敏,本王要你接孟仲先的班,果然没看错人。在镇抚司用心干,来日自有你的好处。” 唐宁把头抬高了两寸,连心眉下是一双雁目,小而聚光,“蒙王爷隆恩委任,卑职惶恐不胜,不敢讲什么好处,只尽力去办王爷交代的事,赴汤蹈火亦所甘愿。” 齐奢翻手探入乳貂爪泥的衣领,略显疲倦地掐了掐后颈,旧日的伤口在一牵一牵地跳痛,“有这份心就好,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王爷,”唐宁上前来一步,神色与适才的收敛沉静迥然相异,“卑职今儿还给王爷带了两个人过来。” “什么人?”齐奢不经意地问。 唐宁故弄玄虚道 :“人就在隔壁,请王爷挪步。” 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厅,一进门齐奢就觉眼前一亮,只见两位妆饰得流彩飞星的娇娃如珊瑚玉树,盈盈壁立。他眉一皱,却也同时笑起来,偏脸望向唐宁,伸臂朝那厢指一指。 唐宁马上堆笑道:“去年自王妃离世,王爷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可心的人。这两个女孩子是卑职托人从西域觅来的色目人,已委派专人调教过,会说汉话,也识得闺门礼节,能歌善舞、乖巧懂事,留在王府里伺候还不致可憎。”语毕即掉过头,把手晃了晃,“你们都往前来几步。” 那两女甚是大方,风吹菡萏般走近,晚冬时节,身上却都只穿着几层纱料,一式的莲紫开襟、天水蓝通身,领口露一线影红色抹胸,曲折动人的胴体在半透明的华艳色泽里几乎是一览无余。两张巧夺天工的脸上是毫无二致的高鼻深目、长眉浓睫,碧蓝色眼珠,嘴唇仿如最饱满的红石榴,被象牙的刀一剖两半——?齐齐地露出珠齿,对齐奢勾魂一笑,“奴婢古丽娜尔,奴婢古丽苏姆,给王爷磕头,恭请王爷万安。” 齐奢的眼神似被蜂蜜黏住了,一刻不离这一对妖冶的身姿,“她们是——?” 唐宁将眉棱骨轻轻一扬,“孪生。” 空气里弥散起诱人的暗香,齐奢却以拳抵住了鼻端,笑着别开脸,“你眼光可刁得很哪!不过这对姊妹花,你还是带回去吧。” “这——?”唐宁的笑脸一缩,“不对王爷的脾胃?” 齐奢忍不住又盯着那姐妹看几眼,“如此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心动?只本王的心思如今不在这些事情上,倒白白地暴殄天物。这样儿,本王给你指条路,你只把这一对找天送去康王府。康王前一阵私下里说,你今年加官进爵,‘炭敬’却与往年一样,是嫌给的少了。他对你以往也算照顾有加,你只把这份大礼送过去,也就应酬到了。” 唐宁颇有茫然之感,不辨话间真意。齐奢已放出嘉赏的语气来,以示安慰:“难为你想着办这种差,盛情可感,本王心领了,你也带着她们早些回吧。那个古丽——?你们俩都别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唐宁领着一对异域丽人离开后,齐奢也离了和道堂。回到寝殿独坐于床头,自枕边的一只红绒锦匣里取出一本金丝画册,对住册子里一张薄薄的夹片,拿指尖把其上所绘的双手护面的女尼轻轻一弹,“小师太,大和尚可对得住你吧!”说完自己先笑了。问心无君子,他不是不想的,有无数回,他都想和宴会间偶遇的佐酒歌女或殿前舞姬,甚或是王府里随意哪一位妙龄姬人——?从未像方才见到那一对孪生尤物那样地想过——?一起滚到床上去。但他很清楚,在短暂的放纵过后,他就会从床上直滚进悔愧的深崖。爱情、忠贞、信仰,所有的这些在他看来,就如同军人背负的军令、僧人供奉的戒律,逆流而上,容不得半点儿玷污。 而每一次这样的坚持,在所经受的理智与智力超群的聪明人的自嘲间,齐奢总能确切地感觉到,傻瓜的幸福。 他起身走到了案头,自己动手研开砚台内的一汪剩墨,取个翠狮子镇了一张暗花纸,拈一管羊毫小楷书道:字覆青田可人妆次,别后思念之情,无时或已……笔随思至,不过全是些琐琐碎碎之事,信末写下一切安好,正要封缄,又停住。齐奢忆起,似乎青田写给他的信结尾也总是一般:一切好,什么都好。他不信她什么都好,纵使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可连他这么坚强的一个男人,也会有时由夜落彷徨至破晓。朝中正逢新旧交替,道不尽的政务与人事,一件又一件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头,可堆上天也不管用。他心中总有填不实的罅隙、空虚,这空虚是怀抱内的一个恰可人怀、情意间的一缕情投意解。齐奢想青田,想得要命,想到他已记不起分两地的理由。反正他也大权将逝,清议管得了朝堂之上的柄政亲王,难道还管得了下野的闲散皇室?如果说他还能忍耐这相思之苦,却再也难以忍耐让青田忍耐同样的苦楚。对,他要她在身边,立刻,马上。 “周敦!”他把手中已写好的信一揉,丢去了桌下。 门被推开,周敦探头进来,“爷?” 齐奢望着他,双眼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连夜派飞骑出城,去扬州,叫他们把娘娘接回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章 喜江南_十四 十四 而在摄政王府的快马出发后不久,有一只信鸽就降落于王却钊府邸中王正廷的房前。天还是蒙蒙亮,王正廷推开了后窗,由鸽爪上的信筒抽出一小张纸卷。 他读过纸上的内容,笑容就慢慢溢出。在书桌边拈过笔,不假推敲地写就了什么,折叠起来,递给一旁的随侍,“封好,交进宫中。” 于是宫门刚刚开启不久,东太后王氏便在慈庆宫对着兄长的便笺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她把纸笺举向桌前的一根银蜡,“吴染?” 吴染正在其后替王氏篦头,手持一件象牙掠儿,闻声赶忙头一伸,“奴才在。” 王氏转过脸,向他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倏然之间,吴染手内的掠儿便砸下地,软身一跪,“主子有任何差遣,奴才绝无退缩,只这件事恕奴才实难从命。这吴义虽是奴才从堂兄那里过继来的,可也抚养了有近六年,奴才又不能生育,只当他亲生子一般。天下父母,有谁忍心叫自个的亲生子去以身犯险?求主子收回成命!” 王氏轻斜了优美的丹凤眼,睐着吴染哼一声:“你们都退下。” 守在一桁珠帘后的其余宫人们静声出殿,王氏拨了拨烧剩在妆台上的一捧灰烬,吹掉指腹上的浮灰,“吴染,你们家三代单传,你哪来的什么堂兄?倒是你当年那个义兄,叫——?叫什么来着?哦,邱若谷!也正就是六年前吧,他刺杀摄政王事败,三族被诛,唯独他的独生子邱志诚却不知所踪。算起来,这邱家的孩子该和你那养子般大吧?” 吴染的整个人都抽紧了,颤巍巍地向上望来,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涌下。 “你打量我是傻子,我三哥也是傻子不成?”王氏皮笑肉不笑地俯视着,“不过念在你服侍多年,由你瞒天过海、聊作不知罢了。这邱志诚的赏格今天可还在镇抚司悬着呢,若有人不小心透出了一丝半丝的风儿,你猜猜凭摄政王的那副脾气,会不会大发慈悲、一笔勾销?” 隔着层银地红花的地毯,砖地的冷硬还是传上了膝头。吴染格楞楞地打了个 哆嗦,极慢极慢地,磕下了头去。 “奴才领命。” “这就对了。”王氏轻倩一笑,一脸的高深难勘,“《史记》有载,齐桓公一日感叹,尝尽天下美食,却未吃过人肉,臣子易牙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烹为肉羹,进献主公。现如今,我们又没叫你手烹亲子,不过是给你个将功补过、以表忠心的机会。况且我听说你那养子吴义本领甚大,年岁虽轻,在一班习武少年中已小有名气,只要手脚干净些,别像他那废物老子,自可安然抽身。你起来吧,回去好好和吴义说一说。”王氏探过了上身,宛若往土里埋起几颗种子般,往吴染的耳洞内窸窸窣窣埋下了几句话。随后她直起腰,将几绺散落的长发拨去了肩后,“你不是一直想叫这养子考取一个半个功名吗?今年皇帝大婚开恩科,我保他一个三甲。” 也正是王氏在吴染耳眼内所埋下的这几粒种,结出了接下来一颗接一颗的恶果——? 当万物发芽的春天来临时。 京中才现一丝春讯,南方却已是春韵浓郁。扬州的瘦西湖就连湖风中也载有了熏人的暖意,湖畔的安庐水殿生香、玉轩暖照。 轩窗帷箔内,一扇貂蝉拜月的纱屏后,有着翘鼓鼓的一张嘴儿,“噗”一下,把满口的酒水喷去一件绣裳上,又往一柄熨斗内吹了吹,“年下、元旦和元宵,到处都是送‘炭敬’的、送节礼的,应付完这些人,还有京内外官员的差考、引见,宫里的祭享、朝贺、经筵,更不用说今年的帝后大婚,桩桩件件全离不开三爷一个人。忙成这样儿,上个月还不忘差人千里迢迢地给姑娘送年货,那些关外的野鸡、松花江的白鱼、甘肃的黄羊、安徽的冬笋……皇宫大内也不见得比咱们齐全。单凭这份惦记,姑娘也该多多地保重,少愁少思,别动不动就熬着夜掉泪,可不是得叫三爷放心不下?” “谁熬着夜掉泪了?净瞎说八道。”半年的时间,青田已生长出满头新发,蓬蓬松松地贴在两耳边。手里抓着把结络子的黑珠儿线,白了暮云一眼。 暮云熨烫着衣角,咯咯笑,“哟,不认 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昨儿夜里都快四更了还翻来覆去的,又起来摸细纸擤鼻子,不是掉泪是什么?” 青田忽地拙不成言。自栖居安庐,七个月匆匆飞过,齐奢的来信已积起了一小摞。每次读他的信,她都恨不得顺着满纸的字触到写下那些字的笔,顺着那支笔触到执笔的手,再紧扯着那手,让他把她从纸的另一端拽出来,拽进他胸怀,压去他身下。不,她不疑,也不怕,她甚至从未在乎过这隔开他们的上百天、上千里,只是她飘摇悬浮的魂唯有在他身躯真真切切的重量下才能够安然附体、无牵无挂。 念及这情思,青田的双颧微微地一红,“就算我半夜想三爷想得睡不着,你这蹄子是想谁想得睡不着才听了我去?” 小婢莺枝头对头地坐在炕下的小杌子上打线,闻言“扑哧”笑出了声来。 暮云的一张脸顿时比手间的熨斗还烫,蛮劲勃发地把莺枝瞪上一眼,“小呆子敢笑我?小心点儿,赶明就叫姑娘把你送出去配人!” 青田跟着打趣道:“是啊,后园修竹歍树的小花僮好不俊俏,你就跟着他留在这扬州城吧。” 莺枝“腾”一下从杌子上跳起,小脸一下子青红不辨,“奴婢一辈子只跟着娘娘,才不嫁人呢!”吓得丢掉了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地逃掉,那姿态早已是初长成的婷婷少女。 不多久,却又在青田和暮云的笑声中,捧着脸,忸忸怩怩地挨回来,“娘娘,黄夫人求见。” 黄夫人穿着茜红底子的百蝶穿花缎衣,配沉香色棉裙,樗蒲纹龙凤绣鞋,一身喜气,进了房就唤人“拿毡条”。 传取毡条,那就是要行大礼,青田赶忙阻拦,黄夫人却执意磕过三个头,才叫丫鬟搀起,“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青田十分诧异,“喜从何来?” “摄政王爷有命,”黄夫人抬动着眉眼,笑意满盈,“着即刻接娘娘回京。” 青田耳目一震,似乎是哪里有洪钟与焰火,宣告着一个宏伟的欢悦。那宏伟的程度,好比是整整一座的大北京。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一 一 护送青田进京的车马队伍在一月近中由扬州出发,急促而迫切地,驶向齐奢思念的尽头。 而到了二月早春,这一列车马便化作了一句话,由东太后王氏的口中徐徐驶出。 “妹妹听说了吗?宫中流言藉藉,都在传就这两天,三爷便要把那‘段娘娘’接回京里来了。” 王氏说完低低地笑一声,立在她身旁捧烟筒的太监吴染把脑袋一耷拉,眼皮子跳了下。 榻那面坐着西太后喜荷,妆饰清简,一头青丝香润间只有金小插、玉押发,恍若是金锁玉枷,锁住了一片残云断魂。她转开头,望向了窗边,“是吗?外头的梨花开得可真好。” “整座皇城里头数妹妹院中的梨花最好,如月如雪,隔着窗都能闻得见香味呢。”王氏笑靥承颧,半眯起眼吸了一口气,“只难得妹妹宫里头所焚的‘宁远香’竟和花香一点儿也不冲,反而相得益彰。” 喜荷颜色稍霁,“太医院特别调制出的香料,自是要精致一些。” “真真儿的!”王氏又长又密的睫毛轻闪了两下,仿似某种昆虫机敏的触角,“我有时来妹妹宫中小坐,衣料上沾染了这香,香气竟经久不褪。” 喜荷稍带得意地笑笑,“这香料里有上好的白檀、青藿、冰片、煎香……这些却也罢了,只有一味百年的白龙涎香倒是罕物,因此所制出的香料气味幽深弥久。” “我也听说了,说波斯国前两年进贡了一匣稀世难寻的白龙涎香,统共只有八两,皇上有孝心,尽数都献给了妹妹用以调制这‘宁远香’。想那龙涎香原就珍贵,我记得在香道杂书中读到过:‘龙涎于香本无损益,但能聚烟耳。和香而用真龙涎,焚之一铢,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翦分烟缕。’龙涎自身原无香味,却能聚敛香味,甚至能用剪刀将烟气剪开成缕。据说使用一般的龙涎香来制作合香,香气都能聚敛十年不散,妹妹这‘宁远香’中的龙涎又是极品,凝香之久可想而知。” “到底姐姐博闻强记,这些杂谈趣事听起来令人耳目一新。” “我‘博闻强记’有什么用?妹妹别笑话,龙涎香虽难得,我自幼也是常用的,但百年的白龙涎,活这么大,我 竟连见也没见过呢,也只借着妹妹的光在你宫中时常闻上一闻。只不知掺了这白龙涎的香饵,与一般的香饵可有什么相异之处?” 须知王氏在哪里都是高人一等的态度,即便王正浩谋反一案后大为收敛,却也从未有过这般坦言自不如人之时。睨着王氏历来孤傲的面孔上一抹已近于阿谀的谄笑,喜荷的心情简直好比那久贫乍富之人,怎忍得住不大大炫耀一番?却故意做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来,闲闲散散道:“嗐,不过大同小异。姐姐想看,我叫人取来就是。玉茗,你去把香盒取来给母后皇太后瞧瞧。” 一转眼,玉茗就捧了个白釉刻花的小盒来,打开了盒盖放来榻桌上。盒内装着数十粒药丸大小的紫红色香饵,王氏的头往这边凑过来,眼睛却向那边的吴染一睱。 几乎在同时,吴染的手就没来由地抖了抖,手里的金水烟筒“哐啷”一声直跌而下。 “你怎么回事儿?”王氏脸一变,狠狠朝桌上一击,织着凤凰凌云的衣袖恰好拂过香盒,将一整盒香饵全数打翻。这一下她更是生气,一支西洋珠嵌翠叶宝花串在鬓边大起大落地摇动着,“哎呀,瞧瞧,全怪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吴染满口告罪地跪倒在榻下去拾满地乱滚的香饵,王氏气鼓鼓的,只不住口地骂着“蠢材”。 喜荷的心中原也很不高兴,但既见王氏这样,自己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掠了掠腕上的赤金童子穿花镯,反过来劝道:“不是什么大事儿,这香饵又不是水晶玻璃做的,摔一下也摔不坏,捡起来就是了,姐姐无须如此严厉。” “妹妹不知道,最近这奴才总慌里慌张的,在我那儿也罢了,来妹妹这里还这样,没的让人见笑。唉,要都像妹妹身边的赵胜一样省心,那我就享了大福了。” 喜荷朝伫立榻边的赵胜一瞥,“这奴才才是个专捅娄子的,进宫多少年了,还忘不了当年的武师行当。这不,连他这个小徒弟全福也天天缠着他教功夫,两个人就在背人处拳打脚踢的,前儿险些不小心冲撞了皇帝,犯下‘君前失仪’的大罪,还好皇帝不曾怪罪。” “宫里谁不知道慈宁宫的赵胜有一身好功夫?”王氏转过脸面,用甚有兴致的语调去问立在赵胜身旁的小太监 ,“全福,我听人说你师父比好些个大内侍卫还强些,是不是真的?” 全福立即把头一昂,“可不是?母后皇太后听过‘千斤担’吗?就是把一根木杠的两头挑上两块石盘,那石盘都像磨盘那么大、那么重,我师父能把这样的担子直举过顶,就连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也是比不过——?” “住嘴!”赵胜强抑着面上的喜色,两肩一弓,愈发凸显出衣衫下两座小山一样的膀子,“全福没规矩,奴才回去好好教训他。奴才身上那点儿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怎敢与诸位侍卫大人们相比?只不过闲来练着强身健体,好有力气替主子多跑几次腿、多办几趟差罢了。” “哟,怪会说话的,竟是文武全才了。妹妹,一看你宫里的人,再看我宫里的人,叫人越看越来气。”王氏又冲地下的吴染把脸一拉,“还不手脚快着点儿,磨蹭什么呢?我可告诉你,你别看这小小一粒香饵,比你的命都值钱,弄脏了一点儿,你就等着圣母皇太后和皇上问你的罪吧。玉茗,你别管,就让这奴才自己收拾。” 玉茗本已屈身蹲下,闻言只好站起。吴染一个人匍匐在地下,一边喃喃着“奴才该死”,一边四面爬动。灵巧的身与手如一阵风,很快就把散落四面的香饵收拢回盒中,却总有那么一粒两粒,在风中失去了踪迹。 玉茗将收好的香盒捧走安置,王氏却仍只虎着脸不叫吴染起身,吴染就只好继续跪在那里。喜荷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吴染,给你主子装一袋烟,让她消消气吧。” “是。”吴染惴惴地瞄了王氏一眼,就端起烟筒,引着了纸媒,把烟嘴儿捧去王氏的口边。 喜荷笑一声:“姐姐说我这‘宁远香’的味道好,我倒觉着姐姐那‘金壶宝’的味道好,也是浓郁芬芳、甘辛入脾,闻惯了姐姐的烟丝味儿,说话时闻不见倒觉得不自在了。” 王氏有些过意不去地向喜荷挤了个笑脸,噙住了烟嘴儿抿一口,斜眼乜住膝下的吴染,“看圣母皇太后的面子,今儿且饶了你。” 吴染更把烟筒举得高高的,“多谢母后皇太后,多谢圣母皇太后。” 一室的香与烟水乳交融地缭绕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二 二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各宫内侍均在值房中歇下,略有些头脸的就悄悄聚到西华门北一排闲置的平房中推牌九。至于各宫的首领太监则多已在京中置下私宅,娶了对食夫人,隔三差五就要回家住上一晚。这一天照例是慈庆与慈宁两宫的管事牌子吴染与赵胜的归邸之日,二人分别换掉值服,取了司礼监的通牌由神武门出宫。 未几,吴染便回到崇文门的后井儿胡同,妻房绿丝儿早已久候。两人守着厅中的几座红罩烛台,烧旺了一架两尺多高的小熏炉。吴染自袖中抖出了几枚紫红色香饵投去熏炉中,赫然便是慈宁宫所用的“宁远香”,绿丝儿则将一袭男衫剔下一片小小的衣角,又将衣角置于炉上。 神秘的香味无声地渗入衣料的每一根经纬,千头万绪地,绿丝儿掉下泪来,“老爷,义儿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吴染的手有些颤抖,取出装在戗金云龙盒中的烟丝“金壶宝”,满满实实地填入烟斗,一口口猛咂着。咂尽了,再把厚厚的烟灰从斗里一点点挖出,倒入了一只油纸包。 他叹一声,又挪动脚步一步步挨到了窗口,推窗向外望。小院的对面是书房,蜡炬高烧,能清楚地看到窗纸上的两道人影。 穿窗透幕,影子便成眉目鲜活之人。端坐上首的是乔运则,手持一卷《礼记》轻诵:“‘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是说——?” “老师,”下首之人将其打断,吴染的养子吴义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今儿就先到这儿吧,学生有些困了。” 乔运则略带讶异地望了吴义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捺住,“也好,少爷既困了,那便早些睡吧。” 吴义合上书,起立打躬,“老师好走,父亲正在那边忙着,就不送了。” 乔运则转身离开,能在背后感到那自称困倦的少年咄咄的目光。他不自主地回身望了望,敏锐地感知到,今夜,吴染和吴义这对父子间一定酝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整座庭院都被暮霭所包围,只有北面的客厅与南面的书房点着灯静静相对,仿佛是深藏灵犀的眼,隔着夜隐秘地眨一眨。 也就是眨一眨眼,时间已是近两个时辰后。慈宁宫的赵胜一出宫便直奔南大街的应天会馆与几位老友相聚,酒 足饭饱,这才坐着一顶二人抬小轿往位于东直门药王庙胡同的家中而去。轿子刚拐入胡同,便听轿夫在外头“啊呀”一声,轿子整个地向前一倾。赵胜正坠着头打瞌睡,这一下子直接就从轿内滚了出来。 他又惊又怒地扶住了轿杠,“大刘,出什么事了?” 护轿的长随大刘已冲着轿夫大骂起来,两位轿夫揉着膝从地上爬起,“不关小的们的事儿,是这些人使坏,绊了小的们一跤!” 此时已是深夜,一个路人也不见,却不知哪里来的三四个醉汉横在轿前,都穿着半截子土布衫,腰里扎着草绳,一面晃荡着手中半空的酒壶一面击股大笑,“有趣,有趣!” 赵胜在宫中也算是呼风唤雨之人,哪肯容几个无赖在他面前兴风作浪?蛮性一发,仗着有几手功夫,抄起了拳头就冲过去。 只见他手足带风,一招一式都颇有功力,虽是以寡敌众却应付裕如,没几下就将那几人揍得屁滚尿流。其中一人恶叫着扑过来,却被赵胜两手一抓,活活地直举过头顶掷去了墙角,躲在一边的长随大刘和两位轿夫全忍不住叫了声“好”。赵胜一时得意,趁着酒劲儿一会儿白鹤晾翅,一会儿野马分鬃,施展得正欢,忽听得大刘叫了声:“老爷小心!” 赵胜急忙转脸,却看之前已被他打倒在地的某个无赖不知打哪儿抓了块土砖直照他脑壳就拍下来。赵胜躲闪不及,前额上一痛,两眼就被流下的鲜血迷住了。 几个醉汉一瞧打伤了人,一哄而散就跑了个没影。这时却自对面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皂边绢布衫,须发乌黑,两腿迈着又利落又稳重的步子赶上前,“这位可是宫里的赵公公?” 轿前的两盏风灯光照昏暗,赵胜只觉出满脸的腥热,忙拿手堵住了头上的伤口,牙齿间嘶嘶地扯着风,“我认识你吗?” 那人唱了一个喏:“公公不认识鄙人,鄙人却认识公公。哪,胡同口那‘鹤年医馆’,公公每每进出胡同都路过的不是?鄙人就是那儿的坐堂大夫,也算公公的半个邻居。这阵子医馆虽已闭门,好在鄙人的住处就紧挨着医馆,家里一概成药也都是随抓随用的,鄙人现带公公过去,赶紧把伤口清理包扎一下,省得公公这么晚再去别处延请医生。” 鹤年医馆就是赵胜家附 近的老铺,素有妙手成春之誉。碰上他们家的医生,不啻于及时雨,岂叫人有推脱之理? “那可承情不尽、承情不尽,敢问大夫贵姓?” “小姓庄,寒舍就在对面,两步路,也不用坐轿了,鄙人搀公公过去。” 果然庄家和鹤年医馆仅一墙之隔,庄家的前厅甬道便是鹤年医馆的后墙,宅院阔大,装饰华美。“这座宅子是鄙人一个月前才买下的,就为了离医馆近,坐诊方便,有什么急病也不至于误事。”庄大夫解释一句。 赵胜至此时更深信不疑,一路被引着来到了上房,庄大夫先叫家仆冲了一碗茶,“公公先喝几口茶,鄙人亲自去准备擦洗伤口的药水。” 结果等庄大夫端着只盆从后头绕回,只见赵胜手边的茶仅喝了一小半,人却已抱着脑袋呻吟个没完:“庄大夫,怎地我这头突然疼得这般厉害,竟仿佛锥刺一般,啊呀!我、我……”忽往榻上一歪,口齿粘连,竟一下连话也说不清了。 庄大夫马上把赵胜的脉关捏上一捏,点了一点头,“这是血瘀气滞。头部内涵脑髓,为精气神明所在,卒受暴力则气闭壅塞、九窍不通、神明失司,故此出现头痛、呕恶。看来公公受伤不轻,如不及时处理,怕落下个淤血之症。这样,公公暂留在鄙人这里观察调治,顺利的话,十二个时辰之内病情就能好转。有这位小哥一人——?”他瞄了瞄站在一边的赵胜的长随大刘,“在这里陪着公公足矣,鄙人家里的几个粗仆虽不得力,也都伺候惯了病人,服侍公公包管不比府上差。外头那两个轿班就可以叫他们先回家了,也不要说公公受了伤,只说在宫中当值不回去了,以免家里人担心。” 赵胜心下虽略觉不妥,但头痛如裂且眼花口顿,只“唔唔”了几声。庄大夫便转向大刘,令他去和轿夫传话。 大刘见老爷默许,遂诺诺领命。刚走开不久,就听“咕咚”一声,赵胜整个人都闭目栽倒,人事不知。 庄大夫盯着昏厥中的赵胜,关切备至的表情忽变得狡诈而嘲讽,一手端起榻上的茶碗,把半碗残茶一滴不剩地倒进了榻脚的痰盂,“饶你精似鬼,也得喝我们王三老爷的洗脚水。” 檐前新月初升,弯弯细细的似一位仙子银色的赤足,一步步,优雅地踏向东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三 三 月隐,长夜逝尽。 新一日是二月二十三,正逢大朝。都说春困春困,丑末就要爬起来上朝的大小臣工是最困的一批人。许多下品官一辈子也只在五拜三叩后候立于午门外,永远挨不到上头问一句话,因此也就偷个懒,辜负早朝事香衾。偏偏这一回,早朝上第一个问题就是:“可有官员缺序?” 紫禁城皇极殿前的金台御幄中,龙椅上端坐着少帝齐宏,鸿胪寺导引官伏地而拜的方向却是东面的另一张宝座。 “启禀王爷,共有三十四名官员未曾参加早朝。” 齐奢身上的一套五爪坐龙蟒衣是纯白地,就更显出微深的肤色。神色却是深浅不辨,喜怒无形,“可有四品以上官员?” “无。” “可有事前告假者?” “有三个。” “半年内,这三人可有重复告假者?” “有一个,都御史衙门佥事何绍祖。” 齐奢欲说什么,却又向右手的御座望了一眼,正襟扬声:“请皇上裁夺。” 一身明黄衮服的齐宏面如冠玉,虽看起来仍是个不谙事故的少年人,却十分老道地把头一点,“除这另两人外,所有缺序者一律按藐视朝廷之罪论处,按品杖责。何绍祖降一级留用,停公俸三个月。”言毕,又小声向齐奢征询:“摄政王,朕的处置恰当与否?” 齐奢的眸内微蕴了笑意,“皇上英明。” 齐宏的嘴角立时有如一只幼狮的尾,有自满的上翘,“应习,都听见了?照样传旨。” 司礼监总管应习这便下跪领旨,近处的几位一品大员们是万年不坏的一脸肃穆,都微微地垂着头。齐奢的目光只在王正廷的帽檐上稍做停留,便以手指扫了扫下颏工整而乌黑的短须,“导引官退下,按部奏事。” 鹄立广场的官员于是按照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顺序一一面圣。上报的每一件事都如同一件有重量之物,年轻的齐宏很有自知之明地拣出些能拿得动的,尝试给出自个的权衡,再交予齐奢这杆老秤去检验。轻了,齐奢就添一些,重了,就减,但大多的时候他只由衷赞叹一声:“皇上英明。”整个皇极门广场的大朝完全就是一个老匠人监督着心爱的小学徒在作坊里打磨手艺,慈祥地瞧着那埋头苦干的小家伙技巧越来越熟习,同自个越来越像。坐望潮头起的欢欣中,有一丝很轻微很轻微的,后浪推前浪的伤感荒凉。 还太年少的齐宏并不能领会齐奢复杂的心境,他只晓得秋天来临时,他就要一个人坐在这天下之巅的金台独柄大政,所以只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散朝后,又照例将叔父延至乾清宫解答政务上的疑难,一谈就谈到了近午。临别时,又下座亲自相送,送出了几步,依依相望,如鲠在喉。 齐奢即刻领悟,“皇上不须记挂,金砂姑娘万事安好。”嗓音发虚,以防隔墙有耳,或本身即是虚假之虚。 齐宏也嘘一声,松了一口气,“一切有劳皇叔。” 齐奢不躲不闪地直迎对面殷切的目光,“皇上只管安心。”他半分也不对这谎言抱愧,他只是在尽其所能地保护这孩子:在被真相伤害前,他将已经被时光治愈。就像是满怀欣喜地打开一个被五彩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的未来,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可这空落落的失望,比起牵心动肺的绝恸来说,实在是无伤大雅。 但令齐奢想不到的是,一出乾清宫,他自己就拆开了一个落空的未来。 其时他正春风满面,捉来了周敦盘问:“是该今天到吧,怎么样,人接着了没有?” 一向和主子同喜同忧的周敦却反常地蔫蔫巴巴,“爷,奴才有件事禀告。” 齐奢直觉到一些什么,脸又僵直地沉下来,“说。” “您听了可千万别心急。” “你赶紧说。” “那个,喀、喀,”周敦干咳了两声,“娘娘,娘娘失踪了。” “失踪?!”情绪来得又急骤又凶猛,使齐奢的整张脸都扭曲失形,“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周敦怛然移开眼,“镇抚使唐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崇定院候着向王爷说明情况。” 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的神情并不比周敦好多少,深深地低着两道连心浓眉,缩站在崇定院的值房中,一脸胆寒地陈述着:“由于娘娘此行秘不宣人,故而一路并不曾惊动官府,只于民间的客栈歇宿。前天宿在天津白涧,昨夜宿在京东燕郊的‘三河会馆’。今日清早,侍卫换班时发现在客房外守夜的几个人都倚墙而眠,呼之不醒,遂唤来粗使婆子进入房中,见暮云与莺枝两名婢女也昏睡不已,娘娘却不见踪影,原先的睡床上摆了一只纸人——?” “纸人?” “就是,喀,丧事人家陪葬用的纸糊彩女。”唐宁根本不敢正视摄政王的脸,脚下的砖地变得像稀泥一样软,他跪下,叩了一个头,“这些侍卫和婆子都是操江御史黄嗣权一手安排由扬州一路秘送娘娘,只因这些人玩忽职守,才出了这样的纰漏,问罪倒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娘娘。照卑职想,虽不知绑匪出于何种动机掳走娘娘,但既是活掳而去,想来一时片刻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此事现已由镇抚司全权接管,卑职也会马上赶往燕郊,保证两日之内查清此案,解救娘娘。” 齐奢的两手紧紧捏住了座椅扶手,指关泛白,脸色则铁青,“明天日出前找不到人,你这个镇抚使就不用干了。” 唐宁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应一声“是”,正待起身却又被唤定——?“等等,”他看到摄政王从那张卷帙浩繁的桌后望过来,眼神如打磨过一般锋利,“本王同去。” 齐奢将手头的事情简要安排一下,就与唐宁带同十来名卫士轻装出城,疾驰无歇,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已赶到距皇城不足百里外的燕郊。 燕郊自古为京都重镇,毗邻通州,西边就是潮白河码头,兴建有不少专为接待豪商贵宾的客栈,其中顶高档的一所即为青田投宿的“三河会馆”。出事之后整座会馆都已戒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镇抚司的番役,为首的听闻顶头上司唐宁与摄政王一道大驾亲临,慌忙赶出,迎头就参拜下去,“卑职恭请王——?” 齐奢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唐宁在一旁代为发话道:“直接奏事。” “是。”头目声音干涩,一看就是连续劳神问案的样子,“禀王爷、大人,经过初步勘查,案情业已十分清楚。这三河会馆乃燕郊第一大客栈,一楼的大堂日夜有店伴轮流守值,昨夜里守值的店伴曾在近黎明时分见到一男子怀抱一女子上楼,他以为是住客狎游而归,遂不曾多管。大约两刻钟后,又见这男子仍旧怀抱女子下得楼来,声称自己与夫人喝醉了酒,与仆从走散,不想又记错了下榻客栈的地址,给了店伴十两银子,请他帮忙雇车送他们去另一家客栈。店伴见此横财,马上替那夫妇雇了一辆马车。据店伴说,那男子虽然衣衫华贵,但脸上生满了癞疮,样貌可厌,所以他 并没有多看,只记得该人用两手横抱一人而毫不费劲,可见臂力超常,但其声音却尖细如女子,仿佛拿捏着嗓子说话,使人印象深刻。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店伴说,会馆雇员一概严禁偷窥往来女客,且当时灯光稀暗,因此也不能说得确切。不过卑职推断,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劫匪与娘娘。娘娘被劫走后,床上留下了一只纸扎人,扎功精细,甚至各个关节都能够活动,一与真人的大小无异。想必是这劫匪先怀抱假人进店,凌晨时分光线不佳、相距又远,店伴并不能看出破绽。劫匪上楼后,便以喷香迷倒客房内外的诸人,撬开房门,将假人留下,而将昏迷中的娘娘堂而皇之地带出门外。店伴原就看他抱得一人,又收了他的好处,故也不会起疑。至于他脸上的赖疮与刻意造作的嗓音,显然是为了掩蔽真形的伪装。 “眼下镇抚司各部均已出动,一队负责搜检燕郊所有的大小客栈,一队负责缉问所有常在三河会馆周边载客的车夫,还有一队负责在京津两地所有的纸马店与扎彩铺子追查纸人的来源。这三队一旦有其一查有所得,马上就能跟踪到娘娘的下落。调查现已进行了超过三个时辰,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请王爷暂且宽怀、稍事歇息,若有切实消息,卑职马上上报。” 齐奢听完了这雨打芭蕉的一串,转脸和唐宁说了一句话。 唐宁点点头,向地下的头目手一挥,“娘娘的客房是哪一间?” 客房在三河会馆的二层,极大的一所套房,进门是会客厅,往后一边一卷是起居室,另一卷是给下人睡的一间小屋,最顶头才是寝房。只见四围坠着金红丝线纱绸,南边的一张睡床帐门大开,帐内放着一只沥金的纸扎童女,白面黛眉,颧上染着两团鲜丽的腮红,满面笑容,欢喜得令人惊悚。 乍见这死物嫣然欲活地横躺在床上,唐宁背后的汗毛不由得根根直竖。齐奢先只觉腹内仿佛有什么重重往下一沉,就觉出了身后的重量,有人拉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呜咽个不住,“王爷!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没照看好娘娘,娘娘要有个三长两短……” 齐奢扭过身子,拍了拍跪倒在腿边的暮云和莺枝,“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儿?” 暮云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觉这一觉睡得极死,醒也醒不过来似的,这才刚刚睁眼,就听人说王爷也赶过来了,我们只求王爷降罪!” “好了,先别哭了。昨夜里当班的侍卫呢?叫他们来。” 那四名侍卫被带到跟前,吓得两股战战,其中一个还能勉强说出话来,却说的一口扬州土话。齐奢听不大懂,马上暴躁了起来,“带下去掌嘴,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唐宁使了个眼色,叫人把哭泣不休的暮云和莺枝,连那几个侍卫全部带出房,“王爷息怒,下头人无能,卑职亲自去盘查,王爷且在这里歇一歇,用几口东——?” “大人!禀王爷,禀大人,有信儿了!”先前那头目急趋而至,原本疲累已极的苍黑脸膛上涨出了红光,“已找到了昨夜受雇的车夫,他说那劫匪带娘娘去了北边十里地外的一处庄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奢已拔脚向外头走去,“备马。” 黄昏要来了,霞光的缕缕艳迹下,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头马上一黑衣白靴的镇抚司番役手持长鞭、挥斥开道。 “闪开!闪开!” 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鞭子卷出老远,连哭带骂地爬起,马队早已消失了踪影,空余滚滚骑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四 四 尘雾消散,渐渐地露出一张脸,一张沉睡的、轮廓曼妙的脸。 须臾,这脸有微小的震动,紧阖的眼皮徐徐张开,沉重地眨动着、眨动着……又颤抖了几下,满目迷光地重新合起。睫毛浓黑纤长地覆下,划出一道道囚徒的栅栏,将人幽闭在不可探触的深处。 就这样在昏迷与半醒间不知反复挣扎了多久,睫之囚栏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升起。由这黑暗中,首先释放出的是迷茫,其次是愕然,再次,就是深深的惊惧。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青田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嗓音,头痛欲裂地,望向面前的黑影。 黑影摆晃了几下,一分分在她涩痛的眼底成形,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听起来像是细细的女声,脸却是一张男人的脸,整张脸都被红肿化脓的痘疮所盖掩,五官难辨,但一双眼放射着兽瞳一样的荧光。 “娘娘才是好大的胆子,醒来看见这种地方,居然既不哭闹,也不呼救。” “这种地方”是一座四四方方、长宽各约四丈而高达两丈的地窖,窖顶的出口以一块碾盘覆盖,窖底、四壁都是冷硬的泥土,活似个洞穴。两盏很小的油灯在地上哧哧地烧着,借着微光,青田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才发觉动弹不得——?后背抵着一根十分粗大的十字立柱,两臂被牛皮细绳固定在“十字”两边,另一条长绳则自她胸膛一路到脚踝,把整个人都绑缚在柱上。她身上仍只穿着昨夜的寝衣,薄薄的一套水红色袄裤,地窖阴森森的寒气把她鞋袜无着的双脚冻得又刺又木,而冰冷的恐惧则泛起在她的五脏六腑间。青田不确定是外头的,还是心里的寒冷令她的牙齿“哒哒哒”地打着战,但她确定这不是梦,尽管昨夜入梦前她还憧憬着与爱人的相会,谁知睁开眼,眼前竟是活生生的梦魇。 “你明知我的身份,还将我劫持至此,自然早有筹谋,我哭闹有何用,呼救又有何用?” “娘娘胆识过人,确非一般的庸脂俗粉。既然娘娘这般聪颖,何不猜上一猜,在下将娘娘请到这里所为何事?”因着背光,疮面人的皮肤愈显得坑洼不平,层层交叠的阴影在其上蠕蠕而动,令人作呕。 青田抽开了视线,避免直视这阴暗而模糊的面目,“鸡鸣狗盗之徒,所为自是蝇营狗苟之事。” 疮面人的嗓子里咕噜一声,似乎在发笑,“娘娘这就错了,在下的手段虽然鲁莽了一些,却是为了风雅之事。在下素闻娘娘的书法之妙,藏风骨于灵动之内,寓洒逸于遒媚之中,独步一时、冠绝京师,故此想求娘娘的一幅墨宝。” 笼罩在周身的黑暗似一张深不见底的幕,青田自觉向这黑幕里跌进去,恐惧亦随之愈发深刻。 疮面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展开在她鼻前,“只要娘娘照着这上头的内容亲笔誊真一份,再扦上一个手印,在下立即将娘娘送回,保证娘娘毫发无伤。” 一旁的油灯蓦地里摇了摇,青田防备地眯起眼,念出纸上起首的头一行:“参叔父摄政王辜恩背主谋反大逆之罪。”她开始领悟到什么,骇然向其人一望,又将眼光投回,一字字地往下看,“妾身段氏,本系京中娼女,后私与叔父摄政王相厚,得以数年服侍左右,日夜 不离,乃其侧近之人,见闻真切。叔父摄政王身居亲贵之显,蒙朝廷付托之重,然非但不思图报,反外饰忠良,内藏奸狡。把持军权之要,滥用武功。聚敛赂遗之财,收买人心。胁制官吏,肆意刑赏。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启用亲信幕僚,而夙昔通达吏治、谙练军务之员皆弃置不用。谋集党羽,紊乱政事,明目张胆,无复顾忌,且暗蓄刺客,希图皇位。而幸窃摄政之名,虎而加翼,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今早处,必至酿成大衅,倾危社稷。妾今为叔父摄政王所逐,皈依佛门,回思往昔所睹,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报,望圣明察之。则不惟可以除君侧之恶,而亦可以为后人之戒矣。江山幸甚,苍生幸甚。妾不胜激切恳祈之至。”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青田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无比。她窥见了黑幕的一角,却更为迷惑,“你们无法无天,竟以我的口吻捏造密信诬告王爷谋反,还要拿到我的笔迹,如此处心积虑——?”她再一次惊悸地打量起那双神秘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人?” 疮面人闻而不应,只把纸张抖了抖,“文房四宝在下都已随身带来,只要娘娘点头,在下马上就为娘娘研磨伺候。” 青田再次尝试着扭动一下,她依旧在发抖,但分明感到自漫无边际的恐惧中,有一股怒意在体内熊熊地升起。 “休想。” 疮面人呵呵有声地笑了,“在下早就料到娘娘不会轻易就范,所以——?”他的手在腰间一晃,纸张就不见了,而多出来一柄又细又长的钢钳,钳头烁动着幽冷的光。 他把钳口轻轻地张开,“娘娘的一张嘴可硬得很,却不知纤纤十指是不是一样硬?”? 每一块骨节都向内缩进去,青田的呼吸出现了混乱的杂音,被牢牢捆在木桩上的两手惊恐地挣动着,“你敢……” 那人早已倾身向前,箍住她挛缩舞动的手指,“娘娘只要再说一次‘休想’,便知在下敢与不敢。” 这一张恶脓四溢的脸离着她这样近,青田无能为力,只有扭转脖颈,不去听、不去看。 刺痛袭来。 她猛一下挺身,钳口却只蜻蜓点水地在她一片指甲上一拽,便已松开。 疮面人撤后一段,把钢钳举起在鼻前反复地张合着,使之发出“咔、咔”的咬啮之声,“在下再问一次,这封密信,娘娘抄或不抄?”他等待了一刻,一层兴味盎然的笑意就浮现在眼底,“虽说‘十指连心’,可一会儿还要借娘娘的右手来眷写,万一伤得狠了,这字写出来也要走了样。这样吧,咱们打个半折,只把左手的五根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净,也算请娘娘一尝真味。”他果然就张开钳子夹住了青田左手拇指的指甲,微微地使了一分力。 “娘娘,现在点头为时未晚。” 背后的木桩怎么顶也顶不穿,死路一条。青田无望地合起了眼,下一刻,她的眼泪就滚落。 耳光、拳头、皮鞭、铁锤,甚至是舂米的杵头,她统统尝试过,但却从没尝试过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掰拧着肌骨、撕扯着五脏,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紧咬牙根。 继而痛有一瞬的休止,自嗡嗡乱叫的耳鸣中钻出的话音听起来已失真而含糊,“如何娘娘,不好受吧?只要您肯动一动笔,玉指 就可免遭此罪。” 青田把头倒向一旁大口地吸气,左手上像是染指甲染出了界,半只手都鲜红淋漓,一片指甲半挂在拇指上摇摇晃晃,随时会掉落,但她的口中却没有掉落一个字。 疮面人点了点头,“呵呵,在下倒要试试,这样一副娇躯真不成是钢筋铁骨?”这一回他的手很快,一下就大张开沾满了黏稠血液的钢钳,“滋儿”地拔去了整片指甲。 青田的眼前一阵阵乌黑,是离水的鱼被活活地剃去鳞片,坠地的鸟被生生地扯光羽毛。极痛时,幻象出现,有人面兽身的恶魔拿着钢叉狠狠地捣入她。 口水与鼻涕一起淌下,青田面目变形地嘶喊起来。 闻声,疮面人似乎起了恻隐之心,很不值地叹一声:“在下早就说了,为了几点墨,何至于流血?怎么样,在下替娘娘松绑?” 青田记得从前在妓院挨打时,就会忍着泪在心里回想恋人的样子——?乔运则的样子,于是她闭起眼回想着齐奢,他的手、他的吻、他的笑脸,繁芜的片段纷至沓来。她有过那样多的男人,无一不贪恋她美妙的身体,唯有这一人,像阳光穿透水晶一样穿透她的心。因此她怯懦的肉体渴望着说“是”,渴望着把这恶魔的密信抄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要紧,反正她的心会一直是最为纯净的水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和裂缝。 青田颤动着眼皮,聚集起仅有的气力,“王爷一片忠君之心,岂容你们这班小人造谣陷害?你们就不怕报应吗!” 那人脸上的疮印一鼓,什么也不多说就举起了钳子,钳住青田食指的指甲浑力一扯,连带着肉皮尽根拔出。而后,钳口就又叼住了中指,这一次仿佛野兽在分尸,尖利的牙口往外提一提、往里送一送、搅一搅、掀一掀……其艰涩与缓慢足够把人由头到脚都撕成碎片,残破的指甲却还在血水喷溅的手指上,筋肉黏连。 青田已发不出声音来了,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浊水里,只看得到昏聩的形状,却什么也看不真。就当她的肺已濒临炸裂时,又得到了一点空气,人浮上了水面,浑身都是湿濡的汗,齐耳的发已成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 待她恢复了几分知觉,就听到残忍的笑声一震一震扑入了耳鼓,“有那无稽之谈,说娘娘是千年鼠精所化,倘若果真如此,娘娘倒确实道行不浅。不过都说蛇有七寸、妖有命门,娘娘既身为京中花魁、风流班首,在下就权且一试,看娘娘的命门可是藏在这一袭红衣之下?” 眼下的青田的确是妖,一只吐出了金丹的妖,从里到外都已被透支掏空,甚至连潮湿冰凉的外衣与肚兜被粗野地扒掉,她也不再有反抗的意志。但当疮面人把血淋淋的钢钳对准她的乳房时,她就浑然间一凛,瞳孔放大,“你、你干什么?” 疮面人伸出左手摩挲着她一边的乳房,并把右手的钳子夹住她另一边的乳头,轻而又轻地合拢了钳口,“难怪摄政王对娘娘如此爱不释手,下一次他爱抚这里时,就不会只见娘娘的一捧雪脯,而不见自己的满手血腥。” 青田终于不觉得冷了,惊惧与羞耻似一个火球直滚上头顶,她拼尽仅剩的余力往前一撞,满眼的火星霎那间燎原。而在彻底地昏厥前,她仿佛听到了几声凌乱的蹄铁从头顶的人间传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五 五 太阳沉落西山,起了风,卷动着层云,看样子将有一场好雨。雷声未至,却先闻隆隆的马蹄震地而来。 小半个时辰的追踪后,马队停在了一口废弃的地窖前。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将手一摆,三五名番役率先滚下马,合力抬起了盖住窖口的碾盘。 唐宁跟着跃下马背,往前追几步,“王爷!” 半日的风尘仆仆使齐奢的脸容亦成了土塑泥雕,所有的惶急全写在他一深一浅的脚步上。 “王爷,”唐宁拦住了齐奢;碾盘被搬开后,露出一方深洞,洞中的所有仍潜伏在暗影中,“卑职先下去。” 窖口有一道残破的木梯,唐宁顺梯而下。地窖里冷气侵身,他跺了跺脚,打亮了火石,举着火向前一绕就大喊了起来:“王爷,娘娘在这里!” 喊声甫落,齐奢已几步下到了窖底,追随着唐宁手中一闪一闪的火捻子向墙角走去。刚走出没多远,忽见前头的唐宁旋回了身体,一脸尴尬地把火远远擎开,“王爷恕罪。” 微微一息的光影中,只见一个女人被缚在一根木桩之上,丰挺的两乳赤露在外,双目紧闭,垂着头,一头短发将将及肩。 好似是一记重锤狠砸在心口,齐奢只觉脚底下怎么一跘就来到了近前。青田一动不动,他则浑身发颤,几乎是心胆俱裂地伸出手去。当他缭乱的指端终于在她鼻端感到一丝丝微弱的、均匀的温热时,双膝就一软,差一点跪倒在地。他长舒一口气,又往青田的胸腹间摸索几下,没触见什么伤口,便抽出腰刀斩断了木桩上的绳索,一面暴喝起来:“传医官!” 天彻底地黑去,到酉末,积蓄的雨水落下,千滴万滴敲击着瓦铛,敲碎了谁人的昏梦。 “不要——?” 青田尖叫,掣身坐起。眼前的黑雾弥散,对焦处,她看见了明灯下的一张脸,怔怔地抖着嘴唇看过了再看,而后就“哇”的一声向前扑过去。 齐奢把她抱搂进胸前,结实牢靠,“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在他记忆中,青田从没哭得这样厉害过,活像个饥惨号啕的婴儿。他开始还切切地哄慰,后来就干脆一字不吐,只拍她、抚她、摩挲她。他衣衫的前襟全被泪水湿透,她的痛哭才渐趋平息。 他一手圈着她,另一手把一只瓷盅送来她唇边,“吃口热茶。” 青田就着茶盅啜几口,抬起满覆着泪水的脸来环视四周。这是一间精美的睡房,雕花大床,团锦软褥,她坐在床里,左手的手指缠绕着白纱,身上盖着条绣被。 “这是哪儿?” 齐奢将茶盅转放去床几,拽过件外衣披上她肩后,“燕郊官驿。” “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说你出事,就赶来了。” 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流落,怕他消失一般,青田用两手一起攥住了齐奢的手腕。他的目光先落在她左手的纱布上,又移向她的脸,把她半边的脸颊用一整只手掌拢住了,声音有异样的重量,“我盼重逢的这一天盼了好久,却再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局面。青田,发生什么事?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她抽抖不定地又往他怀中缩去,“我也不清楚,头天晚上还好好地在会馆里,结果一醒来就到了个地窖似的地方,又黑又冷。有个人拿了一份东西叫我誊抄,我不肯,他就用钳子拔我的指甲,还、还——?他有没有?”她遏然想起了什么,一下惊起,将一手掩住了胸口,眼神慌乱地投来。 “没有,我亲手替你换的衣服,那人单是解了你的上衣,并未侵犯于你。” “他没夹掉我的、我的——?” “什么?”青田这一问,便使齐奢忆起她乳房上那一点没来由的血迹,立时明白过来,不觉震恐,“他要夹掉你的乳头?!” 一瞬间,青田又是泪如雨下,“他拿钳子钳着我那儿一使劲儿,我心里头一急就晕过去了,再后来怎么样,便不知道了。” 齐奢的气息骤变得粗而乱,强抑着心绪,拈过了一刀细纸递过来,“那人到底让你眷抄什么,这般威逼于你?” 青田抖索着展开细纸擤了擤鼻子,双瞳游移,“一封信,一封告密信,假冒我的身份,以侧近之人自诩,揭发你拥兵自重、笼络官员、把持朝政、豢养刺客、意欲篡夺帝位。笔挟风雷,令人悚然。” 犹如有绷得直直的绳索一下扯紧了齐奢的神色,“那人样貌如何?” “他脸上全是溃烂的痘疮,也可能是张皮面具,总之看不真样子,声音也又尖又怪,不似常人。怎么,不曾拿住他吗?” “找到你的时候,人已经跑了。” 青田的手一软,吸满了涕泪的纸团就滚落在地。过了好半晌,她肿胀着两眼凝向他,“对方来路不明,又是这般的狡诈狠毒,你要小心。” 恰在此时,房门轻响了两声,传入周敦的声音:“王爷,唐大人回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齐奢缓了一下神,答一声:“知道了。”就伸手抹了抹青田满脸的泪,往她背后塞过个缎子靠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和人说几句话,就在外间,你有事出声叫我就成,别怕。” 青田把他的衣袖在手里捏了一刻,才把泪眼微微一点。齐奢抚了她一抚,起身出房。 穿过一个隔间,就见唐宁等在外屋。齐奢手一扬,“免了。查出什么?” “是。”唐宁奔波了一天,眼球已现浑浊,眼神却始终是犀利清明的,“卑职率人搜索过一遍,除 了碾盘下的入口外,地窖的墙上还另外开有一扇暗门,门后有地道,绑匪就是从地道逃跑。不过他走时仓促,被门边一颗锈蚀的铁钉刮破了衣服,留下了一片衣角,衣角上有一股幽微香气。因此卑职马上调来了御驯猎犬,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场雨一下,倒把气味冲散,无法追捕绑匪的去向,好在现场还发现了另一样物证。” 齐奢向唐宁两手呈上的一只小锡盒扫一眼,“这是什么?” “水烟的烟灰。”唐宁将盒子放来齐奢手边的茶几上,“绑匪用以迷倒娘娘的喷香是一种效力极强的蒙汗药,叫做‘千年黑’,就是个大男人着了药也得死睡个一天半天,且外力无法唤醒,只能等药性自解。想是绑匪将娘娘运去地窖后,又费了一两个时辰等待娘娘苏醒,为打发时间抽过几袋烟,还清过烟斗,所以留下了这些烟灰,原是堆积在地面一角,卑职将其收集起来。王爷晓得,镇抚司有几名番役是专事辨认各种植物、各地土质等微物的,其中有一名就熟知各类烟灰。经他鉴别后,说这种烟灰只有一个地方才会有。” 齐奢由盛着烟灰的锡盒转望向正前方,盯住了唐宁。唐宁却显出了重重踟蹰,“不过,此地一经说出,必将牵涉一位显贵人物,所以卑职不敢轻言,希望能够先向娘娘求证一番。” 齐奢略一思忖,道:“她已恢复神智,把一切都告诉了本王,有什么需要知道的,问本王就是。” “如此,卑职敢问王爷,那绑匪劫走娘娘有何特殊目的?” “叫她亲笔写一封信,告发本王谋逆。” 震惊之余,唐宁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喃喃自语一句:“那就是了。”之后,他便面向齐奢跪倒,“王爷,并非是卑职胆敢口出妄语,只是卑职深受王爷的恩典,只为王爷一人效忠。依卑职看,此事远非那么简单。这烟灰是兰州出产的一种烟丝,学名叫做‘金壶宝’,专贡大内慈庆宫。” 外面的雨声渺然若失,齐奢又一次淡淡一望盒底的烟灰,“你是说,这件事是东太后指使?” 唐宁长跪不起,低首进言:“皇上眼看就要亲裁大政,虽有名位之碍,但明里暗里,将来必会以生母西太后为尊。东太后向来唯我独尊,自娘家失势,终是不能甘心,未免来日寄人篱下,便生出这条毒策来。这些年王爷总揽朝纲,本就是众矢之的,倘若段娘娘的亲笔告密信到了皇上手里,皇上见王爷身边的亲近之人居然揭发王爷谋反,难保不会暗生疑窦。一旦皇上与王爷心存芥蒂,王家便可借机东山再起。” 齐奢以手指摩挲了两下腰间的水晶素纹带钩,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了几圈,又收足立定,“主谋是东太后的话,其兄长王正廷必也牵涉其中。王正廷为人阴沉有计,若真铤而走险构陷本王,势必谋划周全。那么,为何除却绑匪以外竟无接应人手,以至需要雇车潜逃而留下追踪线索?再则,事有不成,为何不杀段氏灭口,反借她警醒于我?” “也许是怕人多口杂,有泄密之虞,故只派遣一人。此人逃跑时又太过慌张,不及对娘娘下手。” 齐奢摇摇头,“本王从前去慈庆宫请安,曾多次闻过那‘金壶宝’的气味,十分浓郁。而今晨你我二人初下地窖时,窖口紧闭,你可闻见一丝味道没有?” “嘶——?”唐宁默思了一刻,沉沉地点点头,“王爷所疑有理。那地窖本就是冬藏夏菜、夏储冬菜所用,封固极好、密不透气,若曾有人在窖中吸烟,烟味必定留存甚久。卑职先下到窖中,确没有闻见一丝异味。这般来看,竟是绑匪特意将烟灰撒在地窖中,企图栽赃东太后和王家?这却更加蹊跷。首先,这人是什么身份,居然能够取得大内御用的‘金壶宝’?其次,他留下的那片衣角上的独特芳香若不是水烟的味道,又是自何而来?” 齐奢伸出手,摊开了手掌。唐宁马上又从身上摸出另一只小盒,揭开了盒盖放入其掌间。齐奢自盒中拈出一块约有钱币大小、边缘残破的衣料来,放去鼻尖前一吸。倏然间,他的神色就大为震动,恍然有思,“这不是‘金壶宝’的气味,但我曾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是在哪里?是在哪里?”他将布片拳进手中,半闭起两眼,用指节一下下轻击着前额。过得片刻,他的动作停下,徐徐张开了两眼。 唐宁快步走上前,伸长了耳朵。齐奢几乎口唇不动地和他说了两句话,令他猝不及防间惊忡失神,“王爷的意思是说……” “你即刻动身回京办这件事,本王随后就赶回。”伴着檐外一片忽而紧促的雨线,齐奢将他极富决断力的下巴一扬,就终止了这场谈话。 当他再推开卧房的门,就见隔着垂帘,床上的青田正缩成一团躲藏在床角。 齐奢急赶几步,甫在床边坐稳,青田已噙泪投入他怀中。他叹口气,把头低下去,她新生的发擦着他的唇。外头雨声大作,飒飒入耳,谁也说不上何时,两人已是四目交缠、执手相看。 齐奢意有千千结,却只轻描淡写地把手在青田的额前一顺,顺过她齐眉而垂的碎发,“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在扬州的时候我唬你说被人刺了,结果却应在你身上。还好你福大命大,要不,爷精心准备的新家可和谁住去?” 烛影摇红之间,青田一直抑抑的神情终于微然一亮,“新家?” “嗯,”齐奢的神情愈加和暖,“我在京中共有三处住宅,除摄政王府和如园外,还有一座府邸在什刹海的三转桥桥北。这座宅子原是前朝普安老郡王的,我当年策立军功时成了我的赐宅, 之后我受封为皇叔父摄政王,朝廷又为我新建了一座规制更高的王府,就是现在这座,什刹海边的旧宅就被大家顺嘴称做了‘北府’,空置多年,早成了废宅。我呢,一开始就不愿你和其他姬妾住在一处,如园出过这一档子事儿,我也觉得心里膈应得慌。按说不是不能再新起一个地方,只是眼看我就该交权归政,不好太过张扬,干脆就叫人把以前这座北府给重新粉刷整修了一遍,尽管小一些,也有快七十亩地,普安老郡王又好治园子,比如园的精美也差不出许多。咱俩的寝殿还是我亲自关照兴建的,我想着你头发还未养长,那些个沉甸甸的金银头面也戴不得,所以叫工匠把殿前殿后打通成了一座玲珑花园,栽满各样花卉,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以供你取戴。名字我都想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就叫‘就花居’,只等着你大笔题匾了。” 青田的双颊浮起了相会后的第一点笑意,“三爷有心。” “你知道三爷心里有你就成,”齐奢响亮地笑一声,“所以你也千万别怪我,一会子我就走了,陪不了你多久。眼见是清明,皇族重臣都要去保定谒皇陵,过两天就出发,我还得先回京筹备一下。” 才漾起在青田眼底的喜悦被一揭而去,代之以一抹惶惶的忧凄,“一会儿就走?” 齐奢将她肩上的外衣拢一拢,“清明谒陵是国礼,我不能缺席。” “那也带上我吧,我悄悄的,不露面,不给你添麻烦。” “这次谒陵还为皇上年底大婚亲政,要向列祖列宗行大飨礼,两宫太后、皇上、一干宗室朝臣皆会同往,实在是耳目众多,不方便。再者,我也就匆匆打个来回。三月初六正阳门还要举行阅兵仪式,接下来初八是今年恩科会试的第一场,考官得提前一天入闱,还得派考官。文武两头全等着我操持,忙得个臭要死,你在我身边我也顾不上。何况你寒气入体,又受了这么大惊吓,身上正发热,脉象也不稳,须得精心调息才好,禁不起车马颠簸,还是先在燕郊养好伤势,然后再宽宽地回京,这样我也放心。听话。” 青田没听齐奢讲完,眼泪已再次泻下,“不要!你不许走,你陪着我,不许你走!” 他急将她圈入了怀抱,加意抚慰,“不走不走,不走,啊,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不哭了,乖不哭了,我不走。” 她伏在他肩头抽泣了一刻,带泪重举双眸。隔着泪,也看得清齐奢筋丝满布的眼、胡楂连生的两鬓。青田能感到心间似伸出了千手千臂在拉扯他,但分明,他已被现实的千手千臂在拉扯着。到底是自己把泪水拭去,两手空捏着被角,哽咽道:“你走吧。” 齐奢万般无奈地叹口气,“我也舍不下你,可实在是没办法。” 青田点点头,余泪尤腻,“我懂得的。” 他以两手煨住了她潮湿的脸儿,“我已经派人去接暮云她们俩了,很快就到,到时候让她们服侍你把外头炖的汤药喝了。这儿有官军把守,我再把卫队留下来守着你,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别害怕。” 她“嗯”了一声,眼中的泪晕仍是呼之欲出。 齐奢又一叹,将前额同她烧得火烫的前额抵在一处,“手还痛得厉害吗?” 青田将一边的嘴角抿一抿,只是低落而悻悻然,“还好。” “已替你上了膏药,不日伤口就能愈合。还有你的脚有一点冻伤,也敷过药了,晚上再拿药水泡一泡。”他握过了她缠着纱布的左手,贴住自个的脸——?一张年轻但风霜历尽的脸,腮角高高地一鼓,“你也是,那贼人让你写,你就写,左右不过是一张纸,能把我怎样?” “政治之事从无小事,我再蠢,这点岂能不懂?”青田仍在抽吸着鼻子,又拿右手的手背印了印哭肿的双眼,“莫说那信本就是无中生有、含血喷人,就算字字属实,你当真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告发你的人也绝不该是我。” 又一遍,齐奢细致地端详着青田:她的下唇有牙齿咬出的深深血印,手腕密布着绳结留下的乌青瘀伤,而她指上的白纱——?他见过战场上绵延百里的死人与残躯,却做不到正视一眼纱布下方寸间的创口。他想象着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疼痛,也许像爬刀山、攀火海,可刀山火海,她也为他闯。这样的贞烈,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情最好的酬答,只这样的酬答如子期的离世、伯牙的碎琴,代价太高,高到他情愿不要。 “我宁可你告发我一万次,也不想见你身受如此刑苦……” 只说到一半,齐奢就说不下去了,只蓦然抓过青田,在怀中久久不肯放。 青田自己从他臂弯中挣开,仰目而望,“你怎么了?” “没怎么。”快而又快地眨着眼,躲避着。 “你掉泪啦?” “没有。” 她泪沉沉的瞳仁两边一滚,有一点盈然的亮光,“撒谎,你就是掉泪了!” 齐奢面色如恒,可声调里却残存着细不可察的涩哑:“我掉泪,你有什么好高兴成这样的?” 她凝着他,忽有雀跃的笑意蔓延。这是他予以她的酬答,让她在那样坚忍的一颗心里成为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一角。她以指尖抹过齐奢锐利的鼻峰与根根微带潮意的眼睫,“我若当真死了,你岂不要泪流成河?” “你若当真死了,”齐奢终于举目,目光殷红殷红的,但却不是泪,而是烙铁一般的灼热,“我就要这天下,血、流、成、河。” 刹那天地,空余一庭的急雨,疏还密,低复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六 六 雨在燕郊绵绵往复,京中也垂落了重重铅云。 拂晓时分,紫禁城浮出了一点一点的灯火,六宫启门。仍是透黑的天色中,慈宁宫穿过了一条匆匆的人影,正自闷头向前,冷不丁横来一声——?“师父,你回来啦!” 赵胜抬起脸,向全福点了个头。 全福下阶而迎,一面问候:“师父,你生病了?昨儿没你在,太后娘娘一整天都不如意,发了好几次脾气,今天这会子还没起,想是又犯了肝气了。师父你什么病,好全了吗?哟,师父你头上这是什么?”一挨近,这才瞧见对方压得低低的帽檐下露着好大一块的白皮膏药。 赵胜搪开了徒弟,伸手摸着那膏药叹说:“真够背晦!前天夜里我在应天会馆吃完饭回家,都到了胡同口了,被几个过路的醉汉给折翻了轿子。我一时压不住火打起来,结果挨了一砖头。” “什么,竟叫师父你也吃了亏吗?”全福的脸上顿生惊讶,“何方高手?” “狗屁高手,全是些三脚猫。就为了这样,我才不曾提防,让人给阴了一下。” “那些人呢?抓来下狱便是。” “更深夜静,连样子都没怎么瞧清,过路人也没一个,没法子指认,哪里抓去?” “太可气了!”全福晃着脑袋挥动起拳头,“那么伤得如何?可严重吗?” 几名小监迎头过来,一起向赵胜请安,赵胜随随便便地向他们摆了一下手,“说起来也怪没面子的,当场虽见了血,头脑倒还清爽,正好遇着我们那儿鹤年医馆的一位庄大夫,就住在医馆隔壁,我便随他去料理伤口。怎知才进门喝了两口茶,头就疼得耐不住了,以至于昏倒在人家家里,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待要入宫,无奈仍头晕得当不得,庄大夫就叫大刘替我向宫里告了病假,又煎了一剂药让我喝了睡下,这一睡又是整整一天。到了昨儿晚上,我才终于能起床,头疼恶呕也好得多了。庄大夫又叫人做了一桌进补的餐饭招待我吃过,留我观察了一个来时辰,确定再没有隐症复发,这才亲把我送回家中,我到家都已是夜里亥时了。”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总归师父你是个有运的人,就是走背字儿也有贵人相助。要没这庄大夫,一时耽搁了伤情,那可就难说了。我不是危言耸听,以前我四婶的独生儿子同一个城里人起了争执,只不过被那人拿刀把子在脑门上拸了一下,就被打成了傻子。” “你这话倒不虚,我改日回去一定得备齐财帛好好谢谢这位庄大夫。人这脑瓜子可金贵着呢,就是师父我年轻当拳师的时候——?” “赵公公,赵公公!”后头追上来一位太监,远远地就急声道,“外头来了一位镇抚司的大人,请您出去看看。” 赵胜是慈宁宫的管事牌子,遇事自该出面。这便剪断了谈锋,回身往外走。 宫门外,就见一黑衣番役垂手肃立,“赵公公有礼,在下奉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大人之命缉拿要犯,但须入宫搜查一番。” 赵胜一听,勃然变脸,“放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圣母皇太后就在里头,你竟敢张口闭口的‘要犯’‘搜查’?” 黑衣番役显得愈发恭敬了起来,“公公误会,因有一名江洋大盗潜入宫城,情形险恶,恐危及后宫女眷,故而咱们才紧急搜宫。并不是镇抚司敢擅闯慈宁宫,此举也是为保护两宫太后的周全,慈庆宫就正在接受搜检。” 赵胜“啧啧”了两声,“那你先等等看,待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 镇抚司搜宫的请求传进内殿时,西太后喜荷还未起身,太监不便入内,玉茗便打了帘子出来问话。一见赵胜,先“咦”地一下,“你这是什么病?” 赵胜略带尴尬地做了个不值一提的手势,“有空再说。你向主子禀告一声,我猜,是不是东边有什么把柄叫三王爷抓着了,得入宫取证,却又不好做得太过明显,只能编出这么个话头,捎带上咱们?” 玉茗拿一指在他额上虚虚一点,“你是和人打架了吧?” “嘘,”赵胜跺了跺脚,“别让主子晓得。” 玉茗笑起来,拧身就进去了。 殿内锦幕半垂,喜荷病病歪歪地坐在被中,凑着床案低头翻算着几张骨牌。待玉茗这般这般地说完,她手中的牌面正好是左边一张长三、中间三六、右边三长,凑成了一副“铁链锁孤舟”。她望着这隐而不露的牌象,面露疑虑,“搜宫?” “是,说不敢惊扰太后,只叫几只细犬在各殿搜嗅一下,怕是有盗贼潜藏。”玉茗贴过脸来,放低了声音,把适才赵胜的揣测细说一遍。 喜荷叹一声:“既是三爷的人,就叫他们进来吧。赵胜回来了不是?叫他去盯着。” 她把几张牌又重新推乱,以一种毫无悲欢的姿态指一指殿角的青鹤顶炉,“再多撒些‘宁远香’进去,我受不得闹腾,叫他们搜完就快走。” 此时,慈庆宫已是中门大开。好几个镇抚司番役牵着猎犬,犬只四处嗅闻一遍后,单静静地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喘。其中一名番役上前来对管事太监吴染点了点头,“并未发现异常情况。打扰之处,就请公公代咱们向母后皇太后赔罪。” “好说,大家也是恪尽职守,辛苦了。”吴染含笑送客,进入寝殿,悄附去东太后王氏的耳旁,“主子,外头走啦。” 王氏一身掐金满绣的凤衣,两眼也有烁烁的华彩,“好啊,走了就好。你今儿当完值就出宫家去吧,赏你一天的假,该慰劳的人慰劳两句,这次干得很好,三月会试,叫他等着看进士榜吧。” 吴染一眉头的愁思一扫而空,大喜而拜,“是,奴才多谢主子恩典!” 蒙蒙的天际,脸上、手上有一点一点的凉,是雨星子飘落了。 这一边,赵胜也奉命将一行镇抚司番役让进了慈宁宫大门,“你们请吧,只快着些,免得惊动了太后。” 那黑衣头领点点头,“多谢公公,咱们也是公事公办,不得已之处只好拜托您向太后解释。”他身后,四名随从上前,手中各拉着一条血红的山东细犬。头领从手中顺出一块残破的衣角,依次搁去几条狗鼻子前,就起身让开一旁。 赵胜正站在门边做一个嘘声的手势,“你们可轻着——?” 就在同时,几条狗猛然吠叫了起来,跃过高高的门槛,不约而同地朝赵胜与其身后的一班太监蜂拥而上。那几名太监都吓得又跳又叫,赵胜是习武之人,自不惧恶犬,但也难免吃了一惊,“这怎么回事儿?” 狗群转瞬间已被扽牢,头领又忙呵斥了一声:“还不把这些畜生的嘴塞上?” 牵狗的番役们马上自腰间各解下一个竹笼,把狗吻套入笼中。狗虽再不能发声,却依然是圆瞪着玉石色的眼睛,四爪挠地地要去扑赵胜。拽狗的四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低喝不止,直累得汗都冒出来。 头领赶紧道歉:“吓着公公没有?真对不住,这皇家猎犬性子烈,乍见了生人都是这样。要不公公还是回避一下?免得不小心伤着了。” 赵胜心中也是老大的不受用,把脸拉得极长,“这样子野性难驯的东西们如何进得殿来?你们只在外头搜一搜便罢了,我是没什么,要惹得太后不快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咱们马上就走,多劳公公了。”头领连赔着不是,只叫几人扯着狗绳在院中草草溜过一圈,就向赵胜告辞,“宫中并没有什么闲人,请转告太后,尽可放心。” 赵胜早已拂衣而去,背影如一花一沙,瞬即就消失。 而此时,东直门的药王庙胡同里,同样有一群黑衣番役呼啸而至,砸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你姓庄?是旁边鹤年医馆的大夫?”开口的番役有些微微的龅牙,像是随时会张开嘴咬人。 “是,是,老爷,我就是。”庄大夫缩手缩脚地立在自家客厅一角,与前夜里处变不惊的神气已判若两人。 龅牙背住了两手,踱着方步上前,“前天晚上你有没有见过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 “有,有,”庄大夫不住地哈着腰,“前天晚上我出诊归来在路上碰到赵公公,他同几个泼皮起了争执,头上受了一点儿小伤,我就把他带回我这里医治来着,到昨夜里亥初才走,一直都在我这儿,对,在我这儿。” 龅牙立时和几名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你说你出诊回来碰到赵胜,请问你之前诊治的病人姓甚名谁,所居何处?” “这——?”庄大夫举袖往脸面上擦动着,仿佛哪里有看不见的汗水在滴落。 “既是‘一点儿小伤’,治疗时间何须长达一夜一天?” 庄大夫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了脸来,“我没有说谎!老爷不信,我们家的家仆和赵公公家的长随大刘都能做证,你可以问他们!我真的没有说谎!” 龅牙一见对方的反应,更冷冷地向四方环顾一番,“我不用问他们,该问的人我已经问过了。你在鹤年医馆每月的薪银是十七两,而你这栋大宅所值最少不低于三千两。一个月前,你突然大手笔将其买下,且添置仆婢十数人,光这客厅里的摆设就看起来件件价值不菲,那一座金玉西洋自鸣钟好歹也得千儿八百两吧?我想请问你,你的钱从哪儿来?” 庄大夫瞪圆了两眼呼哧呼哧乱喘,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拼了命地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龅牙把两臂交抱在身前,声调铿然有力:“庄大夫,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 ,赵胜犯了一起大案,现已把你供出来了。你若肯讲出实情,还可算将功折罪,若仍假辞包庇,少不得办你一个同谋大罪。” 庄大夫趴在那儿蒙着头,浑身乱抖,声气也呜呜咽咽的:“老爷饶了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赵公公给了我八千两银子,说他某日某时某刻会在胡同口受伤,让我届时装作巧遇,邀他来家中急救。前夜他确实受了一点儿皮外伤,随我到家中包扎后就从后门离开了,走之前叮嘱我如将来有人问起,就说他一直在我这儿待到昨夜亥初。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赵公公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我全不知情啊老爷,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老爷明鉴啊……” 龅牙一伙人不等庄大夫哭诉完,早已扬长而去。庄大夫从地下爬起身,脸上的懦弱惊惶一分分退去,末了,奸笑数声,笑容高深而莫测。 雨意渐浓渐重,天明了。 清冷的雨光穿过摄政王府的层层重门,正中的王道,王者归来。 “王爷已经从燕郊赶回,刚去了和道堂,大人也进去吧。”一道花格长窗下,周敦扑掸着一身行尘,向镇抚司指挥使唐宁点了点头。 唐宁穿过了雨中的丛丛竹与梅,来到和道堂的书斋内。齐奢连衣裳也未曾换过,就在正中坐等。 唐宁见过礼后,即一一地急述起来:“卑职已按王爷吩咐前去慈庆、慈宁二宫,王爷所料不虚,猎犬在慈庆宫全无异状,却反在慈宁宫狂性大发。由此可见,绑匪衣角上的残香的的确确就是慈宁宫的‘宁远香’。此外,那纸扎人的出处现也已查到。这种关节能够活动的纸人是京中一家老纸扎铺子的祖传绝活儿,前一阵有一位客人单单订购了一只彩扎童女,据铺子老板的描述,那位客人自称得了风寒,紧紧地包着脸,看不见长相,但他进店时曾不注意碰倒了两块寿材板子,一举手就放回了架上,力气十分了得,足见是个练家子,就是声音‘尖细得古怪’。卑职记得,三河会馆的店伴也曾特别提及绑匪的嗓音阴柔,其时大家都以为那与其面上的烂疮一样不过是个障眼法,而今想来,疮是假,声音却是真。根据种种迹象,可以断定:第一,绑匪深受慈宁宫‘宁远香’的熏染,因而衣角上留有余味;第二,常日出入慈宁宫的男子,声音又很细,无疑是太监;第三,这太监身负武功,且膂力过人。符合这三个特征的,只有一人。” 不明不朗的雨色下,齐奢的神情暧昧不定,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唐宁犹疑了一瞬,便决然而郑重地说道:“王爷,请恕卑职多嘴,这人只是个奴才,并不敢擅专,定是西太后在背后主使。西太后向来城府极深,知人处事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此次之事,乍看出于意料之外,细思却在情理之中。东西二宫一向面和心不和,西太后身为天子生母,名位却在东宫母后皇太后之下,心中不满已久,此其一。其二,早年诛除王正浩乱党时,西太后虽曾与王爷有过同舟共济之义,但王爷数年来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早已有功高震主之嫌,西太后免不了心存忌惮,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倘或王爷当真落入圈套,认为绑架段娘娘乃东宫所为,或段娘娘不敌酷刑而亲笔眷抄了诬陷之辞,那西太后就不仅可借刀杀人,藉由王爷之手暗中铲除东宫,更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密信作为杀手锏。若王爷肯安分还政则已,一旦发觉王爷稍有异念,便可出示此信,令天下共击之。想王爷自摄政以来,内除权奸、外戡边乱、夙夜忧心、恪矢公忠,甚至廷臣们屡屡上表恳求王爷延长训政之期,也被王爷一一弹压。如此忠心,天日可鉴,竟还要遭人背后放暗箭,连‘杯酒释兵权’亦不可得。就是卑职想起来,也不禁替王爷毛骨悚然!” 恍若是忽起了一股阴风,齐奢的全部思维都如战旗般在风中卷动着。他的双唇紧闭了一刻,然后缓之又缓道:“最近两天赵胜人在何处?” “前天夜里,赵胜在药王庙胡同无端与路人发生殴斗,头部受了伤,胡同里鹤年医馆的一位医生恰巧路过,便将赵胜带走施救。直至昨日深夜,赵胜方才回到家中,据赵家家人说,是一直滞留在那医生处。即是说,整整十二个时辰,赵胜都没有公开露面,而能够证明其行踪的只有贴身长随和那位医生。鉴于长随是赵胜自己人,他的话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而今日一早,卑职已派人讯问过鹤年医馆的那位医生,他很快就承认赵胜以重金贿赂于他,要他捏造在场证词,其实赵胜早就从他家中离开。而赵胜不知所踪的这一段时间,正就是案发时间。”唐宁顿一顿,语调沉重异常,“王爷,赵胜到底是西太后的心腹,是否要处置?” 齐奢向后靠去了雕椅椅背,眼前又一次闪现过青田的恐惧、伤痛与血泪。两条森然的法令纹在他鼻翼两侧拉开,仿似拉开一出大戏的序幕。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七 七 幕启,天色已过午,豪雨正如注。 一派静谧的慈宁宫迎来了冒雨造访的慈庆宫太后王氏,步韵姗然地走下软轿,登上正殿,“听说早上镇抚司也到妹妹这里来了?” 喜荷将佩着双龙盘日金护甲的手搁在胸前九凤穿花的项圈前,彩光参差下,更显出手掌苍苍的白色。“是,说是有什么大盗潜入宫中,闹腾了一阵,却也没搜到什么人。” 王氏笑一声,腰间金耍孩儿倒垂莲的裙铃也随之一震,“什么大盗?还是吴染这奴才打听到的,我悄悄告诉给妹妹你听。原是摄政王那姓段的外室从扬州回京,结果临进京前遭人劫掳,就为这个,摄政王昨儿还亲自跑到燕郊去大动干戈地查问了一场。人倒是救回了,却叫劫匪给溜了,不过说掉了样什么东西,像是宫里头太监的,这才有今儿早上那一出。说是为擒贼,实则是把咱们姐俩宫里的人当贼。呵,摄政王的胆子可愈发肥了,居然为一个妓女,查到了两宫太后的头上!” 不明就里地,喜荷但觉王氏这一席话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阵古怪的寒意,几乎令她打了个寒噤。 侧手边,王氏早摇了摇头上的大胡珠金凤,“吴染,点烟。”她低头抽了两口水烟,忽地瞭目一望,“咦,妹妹,今儿怎么不见赵胜在你身边伺候?” 话音刚落,院外乍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乱作一片的哭嚷。侍立在喜荷身畔的玉茗将膝一曲,便急转向外,“奴婢出去瞧瞧。”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宫女珠环扑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 玉茗弓腰去扯她,“什么事,慢慢说,仔细惊着了太后。” 从头发到牙齿,珠环抖动个不住,“赵胜公公他……” 喜荷不由地立起身来,“说。” 珠环把一手向后指出,“他、他、他、赵胜 公公他、他、他……” “滚出去!叫能说得清的人来说!”喜荷将手一挥,甲套就在珠环额前刮出一道血丝来。 珠环哭起来,捂着头撞出去,一闪间,就见同样一脸惊恐的全福蹭进来,跪地磕了一个头,“奴才全福叩见两宫太后。” 喜荷仍强自抑制着语气中的慌乱,面色却已发青发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全福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伏在那儿簌簌乱颤,“师父、师父他,师父他死啦,被、被人砍了头……” 凤榻上的王氏先“哎哟”一声向一旁软去,吴染慌忙丢开了烟袋,声声地唤“主子”。喜荷一手抓住了玉茗的手臂,另一手紧捏着裙幅,“你再说一遍。” 碍于礼数,全福拼命地压下了痛哭,身体也就抖得倍加凶猛,“镇抚司的人走后,师父说去值房眯一觉,让奴才等太后起了床再去叫他。奴才去叫师父的时候,发现他睡熟了,便想着师父受了伤,让他多歇一会子养养精神好了,就来向太后回禀,太后也说那就让师父睡着吧。后来奴才瞧着都过了午师父还不起,就又去看了一眼。怎知就看见床上全是血,师父他人还好好地躺在原处,脑袋却不见了,枕上搁了一个纸人的头,就是烧给死人的纸扎人!”全福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殿内的侍从全听得缩脖子瞪眼,东太后王氏也捧心而悸,“呕”一声吐起了酸水,吴染忙抖开了袖筒去接。喜荷由头到脚地一阵战栗,却一声一顿道: “带我去瞧。” 玉茗早就吓得个半死,如此一听,更一身冷汗淋漓,“太后!这,不、不,这可,主子,这不……”口齿打架,不知所云。 倒是全福还有几分清醒,鼻涕眼泪地又往地下碰了两个头,“恕奴才不敢从命。师父的遗体血污腌臜,且骇人非常,岂能污主子的眼?” 喜荷松开了玉茗,徒手空立,摇摇欲坠,“领路。” “太后,这可不——?” “领路!!!”声调陡然间狰狞,满堂只剩其头上垂珠多宝钿的余响。 干净小巧的值房内,床上,赵胜的尸首直挺挺躺着,甚至还好好地盖着条薄被,从被头露出一截被斩断的脖颈,断面整整齐齐,筋肉脂肪红的红黄的黄,周围是一大片已凝固的暗黑色血迹,一只纸扎童男的人头摆放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眉目如生的面庞带有着诡异的腮红与笑容,两只墨点的眼珠子圆滚滚地望向门前诸人。 接连“咕咚”“咕咚”几声,数名太监、宫女倒地晕厥。玉茗也瘫倒在地面,哆哆嗦嗦,“太、太后,这是、这是怎么,是谁……” 喜荷如同被施了咒一般,无法将眼光自这床上移开,她居然想起了闺中女儿时常与姐姐永媛玩耍的“七巧板”:几块彩漆斫木,一会儿排成个什么字,一会儿又排成一枝花。眼前的床、被、尸体、血、纸人人首……就活像是一堆散乱的七巧板,假若恐怖具有形状,这就是恐怖的形状。然而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一床恐怖还是个最可亲的人,眉眼勃勃、两肩壮硕,是这宫中最像个男人的阉人。当那些真正的男人一个个全都离开她时,唯有这个阉人朝夕不离地守着她,她的临危落难、她的心事难遣,她海一样朝朝起、朝朝落的寂寞——?唯有这个人。 似乎只一刹,遍身上下的冰冷都在胃部凝成了一团。有谁,把她最熟悉的日常肢解成这样一床碰也不能碰、想也不能想的恐怖。有谁,像盗贼一样闯入她的生命,一样样夺走她所剩无几的一切。 那团冰冷发起烫来了,仿若是吃下了一个消化不了的炭块,从食道直烧上咽喉。就用这炙人的声音,喜荷咬牙切齿地说: “传叔父摄政王入宫觐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八 八 让喜荷没想到的是,齐奢相当痛快,当日傍晚就来到了慈宁宫。 他踏入宫门的一刻,暴雨忽歇,一轮残日拨开了乌云,射出万丈晴光来。 只隔着一樘珠帘,喜荷将齐奢看得一清二楚。他头戴碧玺金冠,身着大呢蟒褂,金钮璀璨,玉带雪清,愈显得气雄而神秀。这简直令喜荷难以置信,即便在她对他如此生气的时候,这男人在她眼里依然英俊无比,然而这也只有叫她加倍生他的气。 但她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丝走样,只是官方的、和悦的,“摄政王别来无恙?” 齐奢的态貌同样谦恭有加,“仰赖太后的洪福,臣一切好。” “今日传召,原是有一件事要请问王爷。” “太后有所垂询,臣当知无不言。” 喜荷先朝左右一睇,“给摄政王搬把椅子,然后你们就都退吧。” 宫人散去,宫殿就愈显得幽谧。在串串珍珠织就的广帘后,喜荷的嗓音恰如珍珠般平滑而饱满:“今日早晨,王爷遣镇抚司前来搜宫,午后,我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就遭人毒手,不知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齐奢在黄缎套椅上端坐,表情是一以贯之的平平无奇,“此事臣亦刚刚得知,深感惊恐不安。本因有一名犯人潜逃入宫,臣才一早遣镇抚司搜查,谁知竟叫贼子漏网,在宫中犯下此等骇行。请太后再宽限半日,今夜,镇抚司定将这贼子捉拿归案。” 喜荷从鼻子里笑一声,笑声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是贼,还是贼喊捉贼,王爷胸中有数。赵胜不过是区区奴才,万无资格与王爷为敌,王爷何用劳心费力,必除之而后快?” 齐奢也笑了一笑,长达数年的时光,他总是逃避着喜荷逼人的目光,但此刻他却双目高抬,直直迎向那躲在幕后的眼睛,“既然太后开门见山,臣也有一事要向太后请教。段氏一介民女,葑菲下材,太后岂肯纡尊降贵,加以荼毒?” 一默后,似有什么撼动了喜荷,她却并未形诸颜色,“眼看就是清明祭陵,王爷却在此重要时节忽然抛开国事漏夜离京,其间的内幕我只是略有风闻,至于详情却一概不知。王爷既无证据,便如此信口雌黄,是否有失大体?” 假如说齐奢还略存有一丁点儿疑虑的话,至此,业已全部消除。 “此事事发突然,除了臣的近身侍从与镇抚司密探外,无一人知晓。太后身处深宫,竟在一夜间就能‘略有风闻’,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目睹赵胜的尸体起就一直卡在喜荷喉间的炭块“啪”地裂开了,有火苗腾出,就在这一刹那,她洞若观火,许多事猛然连成了一片。但暂时,她什么也不愿说,只愿听他怎么说。 他说:“不过太后切勿误会,臣并无胆量,亦无打算指凶问罪,只是有些私底下的话要当面向太后陈情。太后与臣相识算来已十载有五,从被冷落的贤妃、被软禁的废王,到以天下养的皇太后、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其间种种的艰辛苦 楚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今四海清平,且不久后,皇上亦将亲裁庶务、躬理万机,臣这些年代摄国事不过是免力而赴,终于能卸却一肩重担,实在是大感轻松,只一心唯吾皇之命是从,绝不敢有恃功而骄、蔑礼不臣之念。只是臣年复一年忙碌惯了,他日无所事事,不免失落,唯一可告慰之处,就是想到还有位红颜知己能陪伴在身边吟风弄月、莳花养鱼,臣也就可安心地退居藩邸、归还大政。” 如每一次接见外臣一样,喜荷的妆面厚重结实,涂满了水粉的脸面甫因这番话的前半段闪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情,猩红的唇就因后半段而划出一道嘲弄的冷弧,“好一番‘谦敬’之言!这是居功呢,还是要挟?摄政王的意思难道是说,倘若那段氏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打算拒不还政?” 齐奢垂低了眼睑,盯住自个袍襟上立卧三江的蟒水,“太后无须大动肝火,相反,该当庆幸才是。段氏此次虽横遭刑虐,所幸性命无伤。可惜太后宫中的管事牌子赵胜虽身在守卫森严的慈宁宫,又值煌煌正午,居然毫无声息便为人所害,且手段惨绝人寰。想赵胜所在,不过离太后只一墙之隔,真叫臣不敢细思。比起此等要事,拒不还政都还是小事一桩。在臣看来,无论何时都应以太后的安危为上。不过请太后放心,臣说过,今夜一定擒住那凶徒,绝不令惨剧重演。” 这是下不为例的警告,是明目张胆的恫吓,但齐奢自觉已克制得不像样了。假如元凶不是喜荷,他根本不会废这么一篇话,而是直接执行公平的复仇。因为每每想到青田所遭受的一切,他就愤怒得直发疯。 而他的这一番言辞无疑也引燃了喜荷的愤怒——?怒极无言,因而就出现了久久的缄默。缄默已长到了令人发指,才在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下终止。 “姐夫,”喜荷的双唇分分合合,瞪直的两眼几欲刺透虚无,“正如你所说,你我交情匪浅。在你看来,喜荷一定毒如蛇蝎,其实,蛇蝎也不及我。你只知道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死在我手上,可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死在我手上的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呵,你顶好坐稳些,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你从椅子上跳起来。” 喜荷笑了,笑容幽深得即使抛进去一整块巨岩也不会听到一丝回响,“还要从那一夜说起。那一夜,先帝将那件染了天花的百衲衣拿给我时,对我说:‘把这个给你姐姐、给老三的王妃送去,一旦我得登大宝,就立你为皇后,立咱们的宏儿为太子。’可后来穿上皇后的翟衣的,却是王家的女儿。‘为了顾全大局,’先帝和我解释,‘以后总是要立宏儿为太子的。’可我催了又催、等了又等,等到我的耐心都磨得光秃秃的,却等来了那个狐媚子淑妃。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皇上要封她的小杂种做太子。我当面质问先帝,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先帝是这么回答我的:‘淑妃怀的也不一定是男孩儿。’嘶——?先帝答错了,大错特错。他走后,我在自己的宫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夜、想了整整一夜。你猜我在想什 么?我在想你,姐夫,我在想你。我在想一个在皇位之争中一败涂地的皇子,一个被圈禁在累累高墙后、直至老死的失败者。我对自己说,我欠这个人两条命,这两条命是为了让我和我儿子坐上皇后和太子的宝座,不是为了让我当一个不痛不痒的‘贤妃’,每日在坤宁宫外跪拜王家高贵的大小姐,让我儿子当一个不痛不痒的‘瑞王’‘豫王’,或随便什么,将来去跪一个下贱狐媚子的杂种。甚至我儿子假如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那小杂种就会把他也关进一道高墙里,直关到老死。就是这样想着你,姐夫,我才下定了决心。世间万事,最大的事就是决心,剩下的全是小事,小到只有一盒小小的朱砂粉和一盒小小的催情香。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最少不了的东西是道士进献的丹药,最少不了的人是淑妃,那么用药过量死在淑妃身上,不过是‘善泳者溺于水’,没有人怀疑。淑妃和她肚子里那个一起被王皇后下令生殉,我的宏儿继位。就这样,一共三个,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兄长,全是我干的,一共三个。可这三个人,也同样是我的亲姐姐、我的亲侄儿、我詹喜荷自个的亲夫君!” 喜荷的嗓音喑哑而刺耳,犹如尖利的指甲在墙壁上刮擦,直刮到断折,留下斑斑的血痕。“大概是投胎的时候,阎王爷拿了颗石头塞进我胸口,我的心硬得不得了,宫廷朝堂,明争暗斗,天塌下来也不会哼一声。可是,我这石头做的心,一看到你呀,就又软又疼,疼得我直想在地下打滚。姐夫,我嫉妒,我嫉妒那女人。天朝上国之母,尊荣无以复加,却嫉妒一个万人唾弃、天下贱之的妓女。一想到我只有偶尔在白天隔着层层的黄幔望你几眼,她却每一个长夜都和你睡在同一条被铺。我背过人辗转反侧、以泪洗面,她却在人前飞扬跋扈、玉笑珠香。我纵使横身祭台、摇尾乞怜,你也不见得稍假辞色,却肯为了她上天入地、不离不弃。一想到你对我有多绝情,或对她有多深情,我就嫉妒得不能吃、不能睡。一碰到嘴,佳肴就会变作痛苦,一挨着身,龙床就会变作痛苦,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堆活生生的痛苦。可我宁愿日日夜夜煎熬忍耐,也不曾动过你那女人一下,别忘了,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我不是不敢,只是不忍,我不忍心让你痛失所爱,让你活得跟我一样。但我换来的是什么?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居然威胁要杀我?杀了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宏儿呢,嗯?有你这样一位翻脸不认人的好叔父,我的宏儿怎么能没有母亲的保护?姐夫,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就是把这颗石头心砸个粉碎,我也不许你伤害我的宏儿,不许你存有哪怕一丝丝伤害他的可能。” 缕缕的珠泪决堤冲下,冲去了喜荷面上的宫粉,露出本来面目。她极狠地,又极轻地说:“姐夫,你这狠心短命的,打今儿起,詹喜荷跟你的十年恩情,恩——?断——?情——?绝。” 重重的帘前是一块空落落的金砖地,地上一张黄缎椅,坐在椅上的听者,自始至终只是一抹斜扫进殿内的、昏黄的残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九 九 “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 书籍盈架的房间,年轻利落的声音。 紧随着声音,吴义的脸就自其手中的书本后探出,“乔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琉璃书灯后,乔运则雅意轩然地手攥书尺,潇潇往空中一划,“曹操洞事深明,又有荀彧这般贤人相劝,但出于恼恨,终究仍是杀了华佗。这句‘执柄者之恚’,就是刘梦得这篇《华佗论》的题眼,意思是说:当权之人的愤怒实在可怕。” 吴义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如此。但这‘真可畏诸’之后,便是‘亦可慎诸’,看来当权之人的愤怒常会不小心用错了地方,从而自食苦果。老师,你说对吗?” “义儿!”书房之门忽被推开,吴染作色而入,“你才念了几天书,就敢在老师的面前大放厥词?” 乔运则扭回身,目光跳一跳。他猜到父子间定有些隐情,遂识相告退:“吴公公回来了。今天时辰也不早了,那小人就先走一步。” 吴染虚留一声:“乔老师一块吃晚饭吧。” “不叨扰了,再说小人夜里还得轮值。” “那我就不多留了,慢走。” 吴染亲送几步,就回头掩住了屋门,一手指去吴义的鼻前,“什么‘执柄者’、什么‘恚’?怎地如此口无遮拦?” 吴义那张已格局初定的脸孔算得上端正,却似一件有隐秘瑕疵的器具,总有些什么不对——?是眼睛,一双太过年少、除了好胜心与冷酷什么也没有的眼睛。他就那样不以为意地眨眨眼,“不过突然想到而已。王三老爷之所以设下这个局,不就为引发摄政王与西太后对彼此的恚怒吗?怎样,事情可成功了?” 吴染又去到门窗边检查一番,方走回原地,声调压得低低的:“倒是成了。镇抚司的人今儿大早上带着猎犬上门搜宫,下午,慈宁宫的赵胜就被发现惨死在值房。母后皇太后对你大大褒奖了一番。” 吴义“哈”一声,从椅上跃起,“那可极好!因不曾拿到段氏的手书,儿子还惴惴了好一场。” 吴染急忙把手掌往下压一压,“王三老爷早说了,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于大局无碍。原只是担心‘西面的’若仍有顾虑,就将这密信出示于她,激她与摄政王彻底反目。而今摄政王竟胆大妄为到私自处决西面身边的人,有没有这信,西面都不会再容他了。” 吴义也跟着捺下了声音,却捺不住两眼里射出的亮光,“说起王三老爷,果真足智多谋。儿子虽是一字不差照他的吩咐来办,可也只是管中窥豹,始终不能参透全局。这一招反间计到底是如何做成,爹爹你如今可以和盘托出了吧?” 吴染退后一步拉一把椅子坐下,悠悠舒了一口气,“其实说白了就两步,咱们父子俩负责嫁祸,另有一班人负责坐祸。王三老爷先令我偷出慈宁宫独有的‘宁远香’,把熏了香味的衣角与慈庆宫‘金壶宝’的烟灰一起交给你。再由你蒙面易声去那纸扎铺子露一手功夫,且行事当夜佩戴面具、改换声音,好让所有目击者都认为凶手是一个身负武功而嗓音尖细之人,这样嫌疑就直指赵胜。而在同一时间,王三老爷已派人收买了一位郎中,要他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出现,把受伤的赵胜引走,当然,打伤赵胜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旦赵胜到了那郎中家里,郎中就给他灌下催眠药,使之大睡不醒、与世隔绝,而后等待盘查时,却反诬说自己是听从赵胜的指使,为其施行遁术作掩护。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赵胜的嫌疑。” “原来如此。”吴义恍然大悟地点了一点头,又皱起了两眉,“不过,儿子还有几点不大明白。王三老爷命我在绑架现场同时留下‘宁远香’的衣角与‘金壶宝’的烟灰,这两样东西都十分不起眼,如何保证一定会被发现?万一单只发现一样,难道不会露出破绽?即便两样都被发现,那么慈庆、慈宁二宫也就都在嫌犯之列,又怎知摄政王最后会认定慈宁宫?” “你大概不了解摄政王和他的镇抚司,这世上,鼻子最灵的是狗,眼睛最尖的就是摄政王和他那帮探子,没什么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这样过于精明的眼睛绝不会相信别人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只会相信自己发现的。若一切过于简单明了,反 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只有先叫他们怀疑过咱们,咱们才能洗清嫌疑。这正是王三老爷的高明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每一步都在掌握之中。” “看来只要听王三老爷的,扳倒摄政王就指日可待。” “那是自然。不过为父的警告你,以后说话行事务必谨小慎微。爹本不愿你接这桩差使,谁叫你风头大,天天地打架、闹人命官司,传到王三老爷的耳朵里,亲自写信给太后派你去燕郊?上头都交代下来了,爹是个为奴之身,能说个‘不’吗?爹跟你讲过多少遍,你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本来你的真正身份就是个天大的暗雷,且如今又背上了这件案子。你都不知道这两天爹是怎么过来的,心时时刻刻都提在嗓子眼儿,生怕听——?” “行了行了,又是那一套。”吴义笑着挖了挖耳朵,似乎这些灵巧的手指只是用来做一些孩子气的事,而非用于残暴与酷刑,“爹不用成天大惊小怪,儿子才也并没同乔老师说什么,再说乔老师不也因开罪了摄政王才落到今天这地步?既是摄政王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 吴染被激起一肚子乱火,下重手往书桌上一拍,“朋友?哼,怎么你以为我们能‘背叛’敌人、‘出卖’敌人吗?你给我记住了,不管跟谁都不能多说一个字,哪怕是乔老师。” 见养父动了大怒,吴义才严肃了神气,弓身答道:“儿子记下了,爹放心吧。”然而,那雪亮的眼神很快又回到他眼中,既率真又无情,“不过爹,那姓段的确是个奇女子。王三老爷之前再三叮咛说绝不可沾她的身子,那自是为了假扮内监的缘故,又说为了怕有损摄政王对她的怜惜之情,所以也绝不可伤及她脸面,只能在她手上做些无伤大雅的文章。便是这样,儿子所用的也是道上称之为‘虎牙钳’的家伙,我曾亲眼见过洪老拳师拿它来处置背逆师门的师兄,就连会家子也当不得,什么都招认了,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却从头到尾没有松一点儿口,居然是水做的身子、铁打的骨头!摄政王,呵,还有乔老师的眼光,都当真不差。” “还说,”吴染狠剐了养子一眼,“以后这个‘段’字提都不许提。爹知道你人大心也大了,这个年岁,跟着你那帮师兄弟去窑子里见识见识也使得,只别把什么姑娘杂七杂八的物件都往家带,回头叫你娘瞧见又有的叨叨。”说着,从袖内顺出条四角绣花的罗帕往前一丢。 吴染捏过帕子在手中团几团,脸腾地红了。 吴义望过来,眉眼间涌出了舐犊之情,“回头我和你娘商量商量,早日给你定一门亲事。你这几天只管温温书,虽说太后已向爹许诺今年春闱必让你高中三甲,你那卷子也不好做得太不堪。等你放个一官半职的,再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我就算对得起义兄的在天之灵了。” 一阵脚步从外廊传来,门开处,是穿着褐色竹石坎肩的绿丝儿,“爷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开饭啦,饭桌上接着说。”这位昔年的宫女很有几分风韵,从肋边抽出条柳枝罗帕摁去吴义的脑门上,“瞧你,又笨手笨脚地把墨汁弄到自个脸上。哎老爷,要说这乔老师可真是位神仙,连咱们的义儿都能被他教着收了心,今年可也不要中个状元呢……” 这对毫无夫妻之实的夫妻,以及毫无血缘的父母子女,却如世间最和洽的一家人一样,说说笑笑地就走向了外头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饭厅,只留下一间遍处文字的,但却永远不吐一字的书房。 一夜无话,便来到了新一个晨曦。 这一个晨曦,是西太后喜荷驾临东宫慈庆宫。 东太后王氏笑脸相迎,款客甚厚,明前茶、应季果、御膳房的精致茶点……不停口地叫下人送上来。然而当下人们退去,喜荷用以回报她殷勤接待的却是——? “你算计我。” 王氏抬起了一对亮油油的眼睛,“哧”一下笑出来。她扬了扬挂有两只九曲素纹平金镯的右腕,示意吴染去门外看守,这厢就看牢了喜荷,“妹妹你说什么?” 漫长的宫廷岁月中,从见到王皇后就要行六肃三跪三叩大礼的贤妃,到仅比母后皇太后略逊一筹的圣母皇太后,再到西风压倒东风的今日,喜荷也从未以如此真实而无礼的口吻对王氏说过话。她毫无笑意,一个个字仿佛 冰棱般从口内坠落:“去年八月祭月时你告诉我,听说摄政王南下扬州去找那姓段的倌人,开年时告诉我,听说那姓段的即将回京,前天又告诉我,听说她在燕郊被劫。可我今儿早上派全福去宫中各处打听,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消息最灵通的采办太监,没有人听说过这些事。你根本就不是‘听说’!去年摄政王王妃大丧,王爷移居养病,从那时起你三哥王正廷就派人跟踪王爷,一路跟到了扬州,然后就一直监视那姓段的行踪,在她回京前将其掳走,并栽赃于我。你故意向我透露这些消息,只是要我在面对王爷的质疑时无从洗脱,因为那是真凶才知道的事。” 王氏拍着两手笑起来,头上一支簪的簪坠是足有拇指大的一枚藏蜂血珀,其间被结晶的蜜蜂无比细微的一须一爪也在琥珀透明的胶质下无所遁形。“一丝不差!我早就跟妹妹说过,齐家都是天生的情种,你瞧瞧,摄政王那么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一碰到跟那‘段娘娘’有关之事,立刻就变成个睁眼瞎,冤枉到妹妹你头上来。好在妹妹是明白人,而且一直都这么明明白白。有这么明白的一位盟友,姐姐真是万分欣慰。” 喜荷冷哼一声:“姐姐设局害我,还想我做你的‘盟友’?” “假如妹妹并无此意,这时候该去向摄政王剖白一切,而非到我慈庆宫中来,不是吗?”王氏眉目含喜,如久阴后的云开天气,“我三哥总说妹妹你是女中豪杰,以前我还不服气,今儿我是心服口服。论心机智谋,姐姐我及不上你万一,可姐姐再笨也知道,在一个你讨厌的人和你恨的人之间,你会选谁做盟友。” 喜荷有一瞬的心惊肉跳,恨?她恨齐奢吗?她想是的,她应该恨他很久、很深了。大多数人的爱恨,如同大多数人本身,是浅薄渺小的,死去时一杯黄土就堙没于红尘。但她詹喜荷不是;如同她薨逝后会有一座跨谷连山的陵寝,她的爱与恨也不该终结于岁月的无声流逝中,而该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轰轰烈烈的了局。 眼下她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紫青缠金丝的秋千纹罗衣,但她的神情丝毫也不打秋千,不动不摇、毫无起伏地直视王氏,“我需要面见另一位盟友。” “妹妹说的是,我三哥?”王氏抬手在发鬓边掠一掠,“当年我王家声势显赫时,父子兄弟出入我慈庆宫乃为常事;之后摄政王锋芒初露,也曾是妹妹慈宁宫的常客。可这几年,摄政王严肃宫规,非但自己不再踏入后宫一步,也禁绝外戚出入宫禁,如今你我过的都是‘六亲不认’的日子,经年也难见家人一面。我三哥和我也只能靠太监互通消息,怎好与妹妹你面见?” 喜荷的全身都散发着万死难回的坚决,沉声道:“明天就是二十七,清明谒陵起銮之日。包括你我在内,皇族公卿一概同往,日行跸道、夜宿行宫,自不比禁城防范森严。你只传话给王大人,说我要见他,他那样一个多谋之人,必定有办法。” 王正廷当然有办法。 就在亲贵百官浩浩荡荡随驾出京的第二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九的深夜,一道身影就如一缕阴凉的月光,来到了保定行宫内西太后的寝殿。 殿内只在宝座两侧点了两盏宫灯,喜荷就正妆倚坐在当中,“大人来了,委屈大人做这副打扮。” “臣王正廷,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由一套太监的襕衫官帽中,徐徐显露出王正廷淡泊的脸。 二人间的这一次机密会晤长达整整一个时辰,也就是这一个时辰,使一对共同拥有一个新敌人的老敌手彻底化干戈为玉帛,而他们也将为平静了许久的紫禁城带来一场全新的、史无前例的大干戈。 至于齐奢,却对针对自己的这些小动作毫不知情,他每日的生活都羁绊于政务百端:三月初二于陵所诣明楼举哀奠酒后,立即就带同部分官员提前返京,五日中午到京,饭也来不及吃,直接率五军都督府大帅观看京营操练的演习,而后圈定京试的正副主考官,交代一概事宜。一直忙到了戌时,方才启程回府。 正待上轿,周敦笑模笑脸地来了一句:“爷,今儿回什刹海北府啊?” 齐奢稍一怔,就似有月光升起在他的瞳仁中,照亮了一脸的灰败劳累。 而中天,正当新月有钩,玉宇无尘。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 十 月下的什刹海清澈似一池银光。 齐奢的大轿轻捷而至,行入三转桥桥边的北府。自这座府邸修缮一新,从前被锁在如园中的青田的衣饰琴书等旧物已一概运了来,只等待着旧人的来临。 此刻,旧人就在眼前。 肉桂白绫衣,月蓝色绣白桃花长裙,腰间一条月季青宫绦,额前疏落落地扫出几痕刘海,剩下的短发全裹进一块白纱巾中,以一枚鸡卵大的银烧蓝花钿在额前蓬蓬松松地扣起,极巧妙地做出高鬘盛鬋之象,配以一整副的点蓝玲珑珠耳坠,春桃拂面,嫩玉生烟,是拿月光捏出来的一个人儿。盈盈地立于寝殿内,满目的情意迴还流丽,“贱妾参见王——?” 齐奢一个箭步就上前托住,“哪儿用这套!”他细细地打量起青田来,她早不是尼庵中的干枯萎败,甚至不复短短几日前的病容憔悴,她简直比他印象中最美的时刻还要美,完全令他难以分清,是他的狂爱才使得她这样美,或是她的美夸张了他的爱。 他下注着双眸,眸中闪耀着点点星辉,“几时到的?不是叫你安心养身子别急着赶回来,怎么不听话?” 青田的目光澈若春水,也有着流萤飞舞的光迹,“不见你还好些,冷不丁见一面又分开,实在是想得挨不住。” 她后面的那句话已细不可闻,齐奢笑起来,托起了青田的左手,“发热都好了?我看看,伤口怎么样?” “才换了药,怪脏的。”她也笑笑地,把手往回抽。他却不放,反低下来吻了吻她指尖的白纱,叹上一口气,半晌不语。 青田又轻轻地一夺就夺回了手,把指节反抵着下颌,“原还想向你撒个娇、叫声疼的,你倒先发制人做出这一副样子来,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反过来宽慰爷一句:不要紧,放心吧。” 说到这里,只听立在她身后的暮云笑出声来,“三爷可别听姑娘逞强,在燕郊这几天,一换药就疼得哭鼻子,晚上也惊弓之鸟似的吓得睡不着,要不就做噩梦,直烧得说胡话,非拉着我睡在一张床上陪她。”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喝了哑药。”青田扭过脸,笑斜了暮云一眼。 齐奢只目不交睫地凝视着青田,温怜有加,“以后我陪你,夜夜都陪着你,再不叫你担惊受怕。” 青田把眼角向两壁一溜,面上涌起了不胜羞殊之态。 周敦向来最会锦上添花,见状一笑,走上前朗朗道:“请王爷和娘娘升座,奴才们给王爷和娘娘叩贺团圆大喜!” 齐奢不觉大乐,“我平日赏你的少了?要你这猴精儿领着头地打抽丰!得了,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大卷上用贡缎一匹,行了行了都甭跪了。” 大家嘴里应着“是”,依旧叩下头去。周敦领在前头,指住地下的一群丫鬟,向青田咧开了嘴笑道:“晓镜、月魄、紫薇、红蕖四位大姑娘以前都在如园侍奉过,娘娘都识得,以后就还同莺枝姑娘一起贴身跟着娘娘。后头这十个小的,是奴才亲自替娘娘挑的人,名字里都有个‘琴’字,叫做‘十琴’。这是琴心、琴盟、琴素、琴语、琴竹、琴佳、琴画、琴静、琴芳、琴宜,就花居屋里头就由她们十个替娘娘料理。十琴,见过娘娘。” 十个小鬟皆是盈盈十四,都穿着珍珠色素袄,掐牙背心,窈窕多姿地伏在那里,齐口称:“娘娘万福。” 青田抚腮笑起来,“都起来吧。我一时也记不了这么许多,只瞧着个个都是好的。” 周敦叫她们起身,自个弓腰一礼,“王爷连着奔波了好几日,娘娘也是病体未愈,不好太过劳累,更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晓镜,那你们几个伺候着。王爷,奴才先带她们下去了。”他往大鼎内贮了两把香,就领着十琴退出。 这厢,晓镜和暮云等几位近婢便服侍着齐奢和青田盥洗就寝。青田卸却了残妆,临镜轻声细问:“你可查明白了,幕后主使是谁?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谗构于你?” 齐奢的影映在镂花大镜中,两臂微开,仰着些脸面,正由月魄和红蕖替他宽衣,“查明白了,不过是些卑污小人,成不了气候,该处置的都处置干净了,我不会让你白遭这茬罪的,你也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一语未毕,却听得月魄在一边低呼了一声:“哎呀,又出血了!” 青田闻声拧过身一瞧,也是一惊,“天哪,这……” 只见齐奢挨身的中衣上,背部结有好几道暗黑色的血痕。 他自己倒一笑置之,看也不看就把手够去背后,“不打紧,一点儿小伤,你瞧这已经,嘶——?”把黏连着皮肉的衣料轻轻扯开,脱下来扔去了月魄手内,“干了。” 另一边的红蕖抖开了一件大云花样的寝衣,“王爷先披上,等一下还是传御医来再瞧一瞧吧。” “不用。”齐奢一口回绝,正待展臂入袖,青田却从后头几步赶上前,伸手一挡。 她将手抚上他赤裸的后脊梁,素眉深锁,“这么长的几道伤,怎么弄的?” 他笑转过身,捏住了她的手,“没事儿,就是有回打猎不小心,都好了。” 青田见齐奢语焉不详,更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月魄,你们告诉我,王爷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月魄瞟了齐奢一瞟,满怀为难,红蕖则无奈地叹一句:“唉,还不是快过年的时候王爷陪皇上到南苑游猎,结果有一只猛虎发了疯要袭击圣驾,王爷不顾安危挡去了头里,就被那虎给伤了。后来伤口就有些化脓,都两个月了,来来去去老好不利落。前一阵才收了疤,估计这几日在外头赶路,马背上待得太久,又给磨破了。” 齐奢已扯过了寝衣披上,浑不经心地笑嘻嘻,“你甭听她说得这么险,其实就是给挠了下,跟以前在御那小猫爪也没什么分别。” 青田紧立在他身畔,已然两目通红,“你可真英雄!也不想万一真叫一口给吞了……” 齐奢一手拢住她的脸,“那可不行,替皇上喂老虎的好找,替你喂狼的可就爷一个,这身子还得给你留着呢。” 泪朦朦地,青田却也笑了。她追忆起那年飘散着狼血味的草原,不由得心期缱绻,就将手心贴在了齐奢的手背上。 几位婢女眼神一交,各人无声退出。雾白纱窗上几苗树影在月色中微颤,是一株悬坠有许多豆粒大小青杏的杏树,被勾勒成一幅淡水墨。而齐奢和青田则在他们浓墨重彩的欢喜中,恬然地彼此对望着。 她把额抵进他肩窝,半闭了眼,“月有阴晴月缺,人有旦夕祸福。怎知扬州一别,竟都到鬼门关走了遭。” 齐奢将青田偎抱于怀,拿鼻端扫进她松软顺滑的发。他全然理解她的畏惧和她的感恩,他们所在之处——?所有人的所在之处,是一片随时都可令一切化为乌有的险地,但他和她仍可于此时此处相亲而相爱,实在已不能要求更多了。 两人心灵互通地将唇齿相依,深入而平缓,把这一刻吻成了纪念。缠绵的长吻很快就变得灼热激烈,齐奢的鼻息一下粗似一下,两手把青田越环越紧,往前几步,就倒去了一张檀香木嵌螺钿的滴水大床上。 月下星前,风梢花间。 须臾,带着细细的汗喘,青田围拢了齐奢的脖颈虚声而笑:“你信里头说半年来夜夜独寝,从不近女色。我头先还不大信,现在可全信了。” 齐奢也一味发笑,“小样儿,爷不过心疼你有伤在身,所以虚晃两枪即诈败而去,你还当了真了,竟敢上门叫阵?你且待爷爷养精蓄锐片刻,马上就重操这龙胆亮银枪,把你个常年手下败将好好杀上个落花流水。” 青田笑得伏上了他胸口,“罢了罢了,只怪我自己不好,引你说这些荤话。正正经经地,我只问你,你这半年多过得好不好?” “除了你不在,哪儿都好。”帐构上悬着对镂银薰球,里头填着帝膏香,正好似他眼底的亮光,浓烈而醇厚,“有时候晚上会做无缘无故的梦,梦里头你竟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却又在尼庵里叫尼姑们拿着鞭子抽打,我也像回到八九岁的时候,腿断了,干坐在床里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看着你受苦,又急又痛。还有时睡到半夜,迷糊里又觉着你还在身旁,听见你哭着叫在御的名字,我只道你是魇在梦中,赶着叫醒你,结果自己倒先醒了,醒来看见身旁空落落的,心也跟着空了。”轻声地一笑,就把青田收个了满怀,“这下好了,我的心可有着落了,我的小囡回家了。” 他圈紧了两臂,像两扇家门在她身后牢牢地合起。颠沛人世全留在了门外,一场又一场的孤苦流离、凄惶无依都好似风雪夜归人在暖炉前的衣,冰消雪融。 雪一融,便有潺潺的水——?齐奢感到了胸前的潮湿,他去扳青田的脸,带着些惊仲不定,“哎哎,怎么了这是?爷就随便感慨一下,没想催人泪下。” 青田一手扒住他锁骨,另一手死搂着他后腰,已是搜肠倒肺地哭起来。齐奢先是一笑,心头就升起万端的感触,把青田往自己的肩腋内拢紧,拍慰无休,“我知道,我都知道,小囡受苦了,小囡不怕,我在,有我呢,什么都不怕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好了,这不回来了吗?不哭了不哭了,哭坏了身子,别哭了啊,成了,哎哟,好了啊乖……”他腻声哄下去,哄到后来,在那不绝如缕的哭泣中喟叹一声:“小姑奶奶,您要杀要剐来日方长,爷这东奔西跑十来天了没歇过一个整觉,一会儿大早上还要赶去正阳门阅兵,您高抬贵手放爷睡两刻钟的行不行?嘿!你再把爷的这条好腿也踹折喽!” 青田又拧动着朝他小腿蹬一脚,齐奢呵呵笑,伸手从枕下摸出了手绢来蘸她的泪。她抽噎了几下,慢慢就觉得两眼被泪水直坠得发沉,沉去了长长的睡梦中。 梦中,又回到了那里,有发光的兽瞳、闪亮的钢钳,还有锥心刺骨的恐怖和疼痛。不知是被自己的哭声还是被他的叫声唤醒,青田惊喘着,但接下来就感到拍抚在她后背的手与印在她发间的碎吻。 微温的、挨挨挤挤的吻,像雨滴一样落进 她头发里,烧灼的痛感点点熄灭,在清凉的安逸里,青田把自己像孩童般蜷起,再一次睡过去。 雨,亦落上了檐角、落下了土地。朗润的星月之夜,又铺开好一场春雨绵绵。 天明,滴水檐前,“扑”地抖开把黄绸大油伞,雨水在伞面上噼啪炸起,开出朵朵的小白花。支伞的周敦直擎手臂,大半个人都让在雨中。无雨的地带里,是无语的齐奢,却有万言难尽的逼人英气。他身着五彩云龙窄袖曳撒,上罩鱼鳞叶明甲,两肩扛金兽头,挑红肩缨,衣襟、领边皆以红色织绣金云龙,衣身底边饰有赤青黄绿四色彩穗,两臂的臂缚金甲红绒,腰间一色金黄鞓带,悬佩刀弓袋。 离着廊下不出五步远就是黄帷大轿,周敦抬了下手,示意小信子打帘。齐奢弓身正待入轿,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三爷!” 楣下是急急跟出的青田,娇小的身段裹在一袭惺忪的素锦衣裤中。早有太监替她张了伞,一径送去周敦所持的巨伞下。隔一根象牙伞柄,齐奢俯低,头上抹金凤翅盔的飘穗垂拂在青田的颊边,酥酥痒痒。她柔唇轻启,把同样的酥痒拂入他耳蜗:“早些回家。” 齐奢笑了,他真喜欢这字眼,这也许是他在成千上万的汉字中最喜欢的一个字。他不知别人都是怎么写这个“家”字的,他只知道他的家是拿眼底这个人的如画眉目做笔画,一颦一笑,横竖撇捺。 当着左右,他只拔起身,带笑点点头,“昨夜里你净做噩梦也没睡好,回去再睡会儿,快进去,当心着凉。” 青田低头睨向自己踩在雨地里的一双羊皮金缉云头绢鞋,这才觉出湿凉来。臊得拿手抵住了齿关一笑,再仰了齐奢一眼就快步上廊,向他摆摆手。齐奢也笑着点了点眼睑,钻入轿中。周敦放下了轿帘,轿子逶迤而去。 素淡的微寒里,青田只觉肩上一暖,回过脸,见是暮云,笑眯眯地替她围了件披肩,把手指往腮上刮一刮,“人家都走得没影儿了,还站在这儿傻瞧。” 青田笑着扯了扯披肩的绸带,“我瞧花儿呢。” 只看细雨中,长廊叠阁,琉璃绚烂,南向处傍土做堤,堤角上镶嵌着铜皮,掩一道曲水潺潺,每于潆流洄互处,流水就在铜皮上击出些琤琮之声,有如琴筑。水间植的有五色莲,莲池边是一株一抱有余的宝珠山茶和一树大玉兰,玉兰树边立着两块灵石,一块四五尺,另一块则足有一丈来高,石罅里迎出几尾金鲤,在被雨滴打乱的池面上凫水。依着石是一畦罂粟,映衬着一树老柏上垂挂的藤花,石后扎着两重细巧篱笆,层层叠叠地遍插着桃柳枫芦、海棠紫荆。各样的名贵花卉或盛放,或含苞,或只蓄势待发地直铺来庭前,疏密有致,百色错落。 暮云也向外张首,耽溺不已地贪看了一回,“昨儿到得晚,只影影绰绰瞧着有花枝万丛,闻得满鼻芳香,今儿才好好地看清楚。和如园的近香堂比起来,倒真是各有千秋,不愧‘就花居’的美名。哦对了,我夜里和周公公聊了几句,听他讲,这北府也颇不乏穷工极巧之地。说离这里不远就有一间暖厅是专为冬日赏雪之用,厅中用的都是空心铜柱,直通着地龙,屋顶又苫着隔热的黄笔草,既暖和,又不怕熏化了外头的雪,四面就安着西洋的落地水晶玻璃大窗,就在深冬里也能穿着夏日的轻衣纱裙坐在窗前赏雪。还说花园里有一座假山,好像叫什么‘合契’,是拿太湖石垒成的,石头里全藏的有雄黄,一概蛇鼠蚊蝇皆无,到了下雨天,那些石头还会自己冒出烟来,人在那山上就好似仙人坐在云头里一样。至于什么戏楼呀、药寮呀,还有各样的珍禽,据说也不逊于如园呢。” “你且不用忙着说这些,”青田携住了她的手,明眸带笑,“打从去年七月你就一直在扬州陪着我,如今我也算安定了下来,你就别在我身边耽搁了,快回家瞧瞧你掌柜的,夫妻团圆才是正经。” 欣喜的潮红染上了暮云的腮颊,连浓黑弯眉的眉头也泛出了红晕,欲语含羞,“既然姑娘这么说,那,那我今儿就回去瞧瞧?” “快收拾东西,早些回去吧。” “姑娘,看样子王爷今儿回来也得好晚了,我这一走,你一个人也怪闷的,不如我回家路上顺道去找找蝶仙和对霞姑娘?她们不是一个嫁去了顺天府知府家里,一个嫁进了绸缎店慕华庄吗?我跟她们说姑娘回来了,只叫她们悄悄来探一探姑娘,好不好?” “那可再好没有了,我正想见见她们呢。”青田直拍起手来,“我叫人给你备车。” 待马车备好,晓镜和月魄两个大丫鬟挽了暮云的几个包袱送去车里,莺枝则拉着暮云的手嘀咕个不停。暮云笑着拍拍她,“你这小呆子一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阵子哪来这许多话?好啦,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以后得空就来找你说话,你好好地服侍姑娘,行了别哭了小呆子。姑娘,那我走了,你别送了,回去吧。” 青田立在垂花门下,见暮云的马车绕过了一座粉油照壁一下就不见了,便有忽来的哽咽,横锁了清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一 十一 雨越下越大了,浑圆如珠,又渐渐成线,落在了一座灰筒瓦、绿琉璃剪边的四层箭楼上。 这里便是正阳门、阅兵楼。 巳时许,谒陵归城的龙车凤辇驶入了前门大街,摄政王齐奢早已久候,亲自迎入两宫太后与皇帝。王氏和喜荷退入楼内北头的抱厦,齐宏则留在露台的回廊上。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并未影响年轻帝王的兴致,他两眼切切地扫视着楼外,嘴边的酒窝一深,“摄政王,开始吧。” 其身畔的齐奢响应一声,掣出一面龙旗,伸长了手臂定定地悬在城楼外。校场上是整束待命的四千京营兵士,雨浇如柱,人亦似根根雨中的立柱,除了偶尔眨一眨被水迷住的眼,头颅四肢不动一动,偌大的场地竟只听得到沥沥雨声。水已湿透了齐奢手中的那面明黄大旗,他滴答着水线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将旗子一招。只听九门礼炮一起炸响,大地动摇,陪同校操的官员们全被震得两腿酸软,还未缓过来,又听得摄政王一声突兀的断喝: “请!万!岁!检!阅!” 场上如木偶的千人忽地应声齐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隆的合声直从耳鼓撼进来,一身明黄龙章礼服下的齐宏也已是小脸变色。他不是没见过操军,自个也是弓马娴熟的行猎好手,但第一次目睹如此大规模的军演,君威已被军威吓去了一半,暗暗稳定一下心神,止息远眺。但见场上已迅速分作了四大方队,在四名领队的指挥下,由最基本的方阵、锥阵开始变幻而出鱼鳞、鹤翼、雁行、长蛇等各式各样的复杂 阵形。似乎是为了和地上的这一群虎狼之师一争高下般,雨势亦随之益加猛烈,眨眼之间已成瓢泼。城楼下的军阵却不见一丝紊乱,以一面大纛旗为中心,由矛枪刀斧到弓箭火枪层层布设,外围的机动兵力向同一方向不停地旋转,似一爿碾碎一切的巨轮。纛旗一挥,两队骑兵自两头冲出,马刺的叮当声中,矫若游龙地包裹在步兵周围。大阵随即分散做内外数圈,组成了一幅庞大的太极图,图中的双鱼汩汩滚动,外围的马阵列出了纵横八卦。 正叫人看得目瞪口呆之际,银灰的天际骤然刺亮,一道闪电劈下,直劈中阵内某位卒子的铁盔,紧跟着就是两声爆雷。观看操演的臣工们惊呼阵阵,操演大阵却毫无乱象。须知这四千将士是齐奢精心挑选,皆是跟他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杀出来的中军精锐,个个熊心豹胆、训练有素。遭到雷击的军士迅速被抛出队列,马上有专作收容的车辆拖走,莫说人,就连马匹也对连连掷下的雷电不暇一顾,只在扬溅的泥水中飞奔捭阖,仿若一架精确到骇人的大型机括。 凶猛的暴雨携带着电光与兵将的呐喊扑入楼廊,齐宏已吓得心惊肉跳,偷眼瞟向一边的皇叔,却见一身戎装下的齐奢半低着两眼,坚毅的嘴角微微下垂,仿似泰山崩于前也不能使之毫无神情的脸孔有一丝震颤。楼廊中又缩又退的众人间,只有他高昂阔大,大得一座门楼也盛他不下,大到了天为华盖、地做莲台,万物皆微尘的世间,只有这一尊顶天立地的大神用微垂的双目收割狂热与膜拜。齐宏有些汗颜地刻意挺起胸,他看到叔父最后把军旗高举过顶,音色动 若惊雷:“收!阵!” 紧随着齐奢手间的旗帜,礼炮再次轰鸣,登时间,会操的千人万马风云变幻,不出片刻,竟劈山裂海地分作两队,排出了八个行楷大字,右边是“万寿无疆”,左边是“山河永固”。而后那些组成了巨字的血肉之躯齐声对呼:“万寿无疆!山河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长达半个时辰的震地喧嚣戛然终止,一切恢复了死寂。每一个士兵都笔直地望向前一个士兵的后脑勺,在每一次电闪与每一次雷鸣下,皆僵直如泥胎。城头上的大元帅齐奢长臂一旋收回龙旗,旗杆在脚边重重地一顿,单膝跪倒在湿透的石板地上。扑头撒下的水花中,他雄俊孤傲的脸面已垂落,铿锵有力并浑厚低沉地拜道:“恭祝吾皇万寿无疆、山河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立于其前的齐宏胸口起伏,满面都是雨珠,但他自己分得清,眼角上这些又烧又烫的是激动的泪。有一股从未经历过的热流在他四肢百骸间龙腾虎跃,带给他一种绝妙的快感。这快感是紫禁城中的金堆玉砌、穷奢极欲也无法媲美的,如同他初次在金砂美丽的颜容上懵懂地领悟到什么,齐宏俯瞰着操场上的盛大军容,又瞥了瞥匍匐于脚边的六军统领,这就是另一副美人的容颜,令天下间最美的俏佳人也掩面自惭,令从古至今所有的大好儿郎都拜倒在裙下。这拖曳着血色石榴裙的女神,名叫权力。 一道电光撕开了天幕,把万人中央的齐宏照得大亮。在这湿漉漉的黄衫儿青年人因兴奋而收缩的瞳孔中,有一些东西,永永远远地改变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二 十二 军演过后,雨就一点点小下来,淡扫过梧桐。 行人稀落的街头,忽地疾驰过一架霓缎马车,停在了什刹海边的北府,从车中走出的正是适才离去的暮云。她一脸愁色地直穿二门,寝殿就花居的廊庑下,凭栏而盼的青田不由得一愣,“你怎么又回来了?对霞她们呢?” 莺枝几个早迎了上前,暮云将手里的伞递给她们,伸手挽起青田,“姑娘先进去,我同你说。” 及至进了内堂,暮云端过一只雕漆茶杯,倒了茶捧上。青田一手搪开了茶杯,“你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满庭鲜花被雨水静洗的微声中,暮云的叹息几乎低不可辨,“我先去的慕华庄,向店面的伙计打问起去年嫁给他们大老板郭怀德做七房小妾的怀雅堂倌人,结果他们都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谁也不肯多说一句。我便故意在店里花了几百银子买了他们最贵的几幅匹头,出门就在暗处等着,果然就有个小伙计悄悄跟出来。我塞给他二十两,他什么都说了。” 青田把两手揿去了胸窝,“他说什么?” “郭怀德纳了对霞姑娘为妾没多久,又瞄上了一位尹夫人。这尹夫人年方二九,相貌不错,原是宫里头告老大太监从大同买来的对食夫人,后来太监去世,尹夫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靠遗产过活。据说遗产颇为丰厚,有好几张南京拔步床,又有几十箱元宝白银、几十担香料绸绢。要说郭怀德那老家伙真是个十足真金的商人,连人带钱全惦记上了,邀了人去说媒,没多久就把小寡妇娶回了家里。尹夫人虽名头上只是第八房小妾,比对霞姑娘还低着一头,可人家财大气粗,谁敢小觑了?郭怀德也把这尹夫人当宝一样,纵得她不行,竟连家里头的大太太都被气得卧病不起,家事全交给这位尹夫人掌管。大概是因为之前跟了个太监,尹夫人的性子大不如常人,乖戾非常,恨不得把男人拴在她自个的裤腰带上,全不容他人染指。郭怀德又捧着她,渐渐也就不往其他侍妾那里去,只有对霞姑娘还能勉强和这尹夫人一争高低。就因为这个,尹夫人对对霞姑娘十分嫉恨。去年八月的时候郭怀德忽得了一场大病,发病时恰就在对霞姑娘的房里,大夫说是邪风入肾。尹夫人就借题发挥,把对霞姑娘的东西大肆翻检了一通——?” 青田已然色变,“可是翻出春药来了?” “还能有什么?”暮云的面颊抽搐了一下,“都是‘兴阳丸’那般极猛的药,还有硫磺圈、锁阳环之类的淫器。尹夫人这下可抓住了把柄,硬说对霞姑娘出身下贱、用心恶毒,不顾郭怀德已年过花甲,以淫方儿招徕恩宠,才至损伤了主家的身体,乃是犯了‘淫贱大罪’。趁郭怀德昏迷不醒的当儿,就按那些太监们对付在外偷人的对食夫人的法子,叫人把对霞姑娘妆扮好了,戴上全副头面坐在郭家的祠堂里,拿黄裱纸蒙住脸,活活地闷死了!” 听到这里,青田已悚然不能言,仿佛眼睁睁看着一间被蜡烛照得血洞洞的宗祠内,对霞花冠高戴、凫舄轻挑,像一位即将出嫁的新娘。而她的盖头则是一张张沾湿的黄纸,纸张在她脸面上愈积愈厚,先是疯狂地起伏着,而后缓下来、弱下来,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死寂……青田束手无策地观看着这一切,两眼只是发干发辣。 暮云的泪已顺着脸腮直淌下,自己举起了两手一蹭,“等郭怀德醒来,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一大笔钱来打通了官府衙门,又封了对霞姑娘一家人的嘴,就把这件人命官司草草了了。” 青田一手摁在椅边的小高几上,“豁朗朗”一声,连茶水带茶几全推倒在地上,“就是大房整治旁边人,也太毒辣了些,何况这尹夫人也不过是个妾,和对霞的名分一些不差,怎敢这样视人命为儿戏?不让我晓得便罢,如今既让我晓得,绝不肯叫这样的恶妇逍遥法外!” 有几个丫鬟探目查看,暮云向她们摆了摆手,这头半跪下攥住了青田的手,“倒不消姑娘费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因为尹夫人做下了这件事,郭怀德病好后待她也冷淡了许多,反从外面新买了一个叫春花的婢子搁在屋里头。这春花的肚皮倒争气,不出一个月就怀上了 。郭怀德自是高兴,不单把春花提做姨娘,私底下还说若生下个一儿半女,等原配夫人一病死,就把她扶正。偏春花是个蠢物,憋不住把话传了出去,尹夫人一听见更是狂妒交加,一天趁郭怀德出门,竟悄悄把春花勒死,又剖开她子宫取出一个都有了样儿的男胎来,再拿草料填实。郭怀德一世挣了那么多家财,却只有两个闺女,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就这么没了,一查出来是尹夫人干的,新仇旧恨一起发作,亲自捆了她送到公堂上。结果还没等过审,尹夫人就死在狱里了。有说是鼠疫,也有说是郭家怕家丑外扬,叫人药死的,反正总是死了,连年底都没过,也就比对霞姑娘晚了几个月,这才叫现世报呢。” 直至此节,青田的眼泪才开了闸般泻下,狠咬着牙关说:“倒便宜了这恶妇!那对霞呢,对霞埋在哪儿了?我总要去看看她……” “哪里知道?当夜就被抛在乱坟岗子了。”暮云面上的泪渍犹新,就在袖口上一抹,“姑娘眼下倒别为死人着急,还有个大活人等着你操心呢。” “对了,蝶仙!”青田一下前倾了上身,脸直俯到暮云的脸上,“蝶仙怎么样了?” 才那翻倒的茶汤已流了一地,空气里漫开了茶叶的微涩。“也是慕华庄那小伙计告诉我的,说他们死掉的七姨太太还有位同在怀雅堂的姐妹嫁去了府尹杜家,前些日子也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唉,还要从姑娘你去年二月被赶出如园说起。自那时,蝶仙姑娘在府尹杜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二公子杜可松倒没什么,是他们家老爷,顺天知府杜大人瞧不惯蝶仙姑娘,说乐户出身的都是败坏门风的东西,非叫儿子把蝶仙姑娘给赶走。杜公子没法子,就在外头另给蝶仙姑娘找了个住处偷偷安置起来,蝶仙姑娘一个人住着,常日寂寞,又没个人看管,就犯了老毛病。” 青田既惊且怒,“她又出去姘戏子?” “而且还不是别人,就是华乐楼的武生査定奎。当年蝶仙姑娘找那河南的曹之慕替她赎身,就是被这査定奎给搅黄的,两个人后来因为这事儿闹僵过一段,过不了多久又和好了。” “该死该死,可是叫杜公子给发现了?” “若只是这样倒好。那姓査的小白脸一向专会各处挂搭女人,今年元月叫鸿胪寺卿给告了,说自己的小妾和姓査的通奸。査定奎怕要下狱,也不知怎么居然把蝶仙姑娘给说动了,跟着他一块跑路私逃了。” “什么?!” “姑娘你想想,当初杜公子给蝶仙姑娘赎身就花了好几万,蝶仙姑娘逃走的时候,还把屋子里的所有值钱细软全卷走了,另有一箱杜公子寄放在她那儿的字画,据说也有万金开外,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杜家已开出了失单,叫各地缉访。顺天府尹多大的势力,任蝶仙姑娘他们俩逃到哪儿,落网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青田往座椅的扶手上狠击一下,“这个蝶仙,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姑娘可仔细手,别碰着了伤口。”暮云忙捧过了青田的左手搓一搓,苦笑了一声,“蝶仙姑娘这辈子就全栽在那些唱戏的身上。”凝神一叹,仍攥着青田的手,轻立起身来,“姑娘,趁还来得及,你赶紧求上三爷一求,兴许蝶仙姑娘还有得救。” 一时间,青田无言以继,只有泪还在不断地流落。就花居外闲雨声声,雨中的花园一片艳魂狼藉、残红遍地。 暮云因怕青田伤怀,淹留不肯去。青田却顾及她夫妻相见心切,再三催促,毕竟还是把暮云又赶上了车,送回小赵那里去了。 彼时雨已止,天也黑了。青田只叫莺枝一同在明灯前对坐,给齐奢的一只烟荷包打结子,就听十琴婢中的一个在廊外通报:“娘娘,王爷回来了。” 齐奢进门就叫人解带脱靴,和青田说了几句话,先往后头洗澡去了。一时换了寝衣出来,伸个懒腰,“你们都去吧,我和娘娘说说话就睡,这儿不用人了。” 群婢掩门而出,齐奢遂把青田拥进了被内,并枕依偎,“今儿都好吗?” “好,”青田柔而静地注视着他,“你好不好?” “还那样儿 ,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他一笑,“怎么瞧着你有些心事的样子?” 青田在他臂弯中微有转侧,“今儿,我叫暮云回家了……”? “嗯,我知道。” “又叫她在回去的路上,请对霞和蝶仙来……” 齐奢伸手往鼻棱上一擦,“我就猜到是这事儿。暮云都告诉你了?” 青田低坠了目光,泪一下子涌起,“对霞这一辈子真不值!小小年纪就被老爹卖进窑子里还赌债,她还不像我,不知亲人是谁,不在眼前也罢了,全家上下六七口都靠着她一个人养活。她好,那些人就只管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她不好,那些人把王八脖子一缩,任由她去。她嫁到郭家,万把的赎身银子全给了家里,她一死,爷娘兄弟拿上几个烧埋的臭钱,就随便郭家把她草席一卷一丢,连个土包都不替她留下……”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齐奢叹息着自床头摸过了手绢递过来,“你不和我说过,做倌人的死了是件喜事儿,姐妹们是不兴哭的?你若实在难受,改天替她好好做一场法事尽尽心就是。你瞧,我其实本不愿你知道的,你自个身子还没好,又这样不知节哀,叫我怎么放心?” 青田伏泣了一阵,渐至泪收,向齐奢慢展双眉道:“你既晓得对霞的事,也一定晓得蝶仙的事。我明白,前前后后已给你平添了不少乱子,白让你丢了许多人,可——?唉,可我还是只能向你张这个口。蝶仙她就是那么个人,从小就百无禁忌的,把什么都当儿戏,这次终于捅出了大娄子。私卷官家的财产和一个通奸犯潜逃,一旦捉拿归案,自然要解到大堂上刑讯问供。那衙门里的夹棍拶指想来也跟我这回遭的罪差不多,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提有多伤脸面。哪怕不坐监,沾了这个难听的名儿,再要出来做生意也是难开张了。蝶仙又一贯花钱如流,一下连生计都不保,这不是断她的活路吗?” 齐奢把一手绕去青田的腰后,把她向自己这边揽一揽,“这件事你倒不必挂怀,当初案子一出我就已经打过招呼了,到时候只把那戏子问罪,悄悄保蝶仙出来就是,不会让她受刑狱之灾的。” 这下子出于望外,青田不由地怔了,“三哥……” 他近而又近、贴面贴心地望着她,分外自然平和,“对霞那桩事情我是知道得晚了,若不然也不会由她枉送了性命。不用你张口我也清楚,你又没什么家人,也就从前怀雅堂这班姐妹还放在心上,她们过不好你也于心不安。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能替你照顾到的一定替你照顾到。” “三哥……”一时半刻,青田竟不知说什么好,就又唤了他一声,把脸揉进他胸膛里。带着潮热的泪意,拿微冰的指尖拂过他襟上的绣边,“对了,我也同暮云叮嘱过了,叫她先别把我回京的事儿说出去,一传开又要叫人议论你。虽说也是早晚的事儿,可晚一天总比早一天好。等着小皇帝大婚,你平平安安地交权归政,那时候就是让人说两句也不大碍着什么了。我也想好了,不过是——?” 青田中止了未完的话,她往上仰起头,见微黄的烛光中,齐奢的双目已松倦地合起,钝而厚的鼾声一声一断,敲在她心间。 她无声无息地一叹,齐奢猛一下惊醒,嗓子里发浊,“你说什么?” “没什么,”青田仍是泪光闪闪的眼底含了极尽的温存,“睡吧。” 他自个抬手往脸面上抹一把,“不睡,陪你说会儿话。” “我也再没什么说的了,你快睡吧。” “在燕郊见你就匆匆忙忙的,今儿又叫你一个人白守了一整天,肯定有好些话想跟我说。”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今儿你累了,先睡吧。” 齐奢把带涩的两眼眨几眨,笑,“那我明儿尽量早些回来陪你一起吃饭,今儿是真乏了,才在浴盆里泡着澡就盹着了。” “嗯,快睡吧。”青田撑起身吹灭了床头的小烛,在轻轻降落的夜色中伏入他怀里。他的鼾声几乎是马上就重新响起,她也阖起了双眼。再没有什么比这温着她额心的声声鼻鼾更美好,是守夜者的梆子,让她即使在使人迷失的昏梦中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三 十三 第二天天气转晴,放眼望去,百花竞艳、绿满林皋,早已是春归大地。齐奢照旧不到四更天就走了,青田睡一阵、醒一阵,不知做了多少梦。有时是在御暗红色的鲜血,有时是地下三尺的黑牢,或是层层窒息的黄裱纸与白雾茫茫的逃难之途,直到半晌午才挣扎着起了身。也不想吃什么,净了手焚了香,只恹恹地诵经。诵了有两炷香的时间,王府管家孙秀达求见,带来了自个的一位外甥,名叫郑文的,隔在帘外给青田磕了头,说是王爷派过来打理北府这边,另外还带来只极擅人言的白鹦鹉,连背几首小令,不是“小山重叠金明灭”,就是“杏花含露团香雪”,怪腔怪调的,青田虽饱含心事,也被逗得笑了一场。 她给这鹦鹉起了个诨名叫“飞卿”,亲手给它喂水调食,忙碌一番,就又已是残日消尽。正想着齐奢怕是赶不回,太监小信子却匆匆跑了来,说王爷叫娘娘一定等着他吃饭。 再等了约有半个来时辰,齐奢就进了就花居的门,与昨日的满身疲累大相径庭,神采奕奕的,“传饭传饭!你可饿坏了吧?” 晚餐丰盛异常,蒸鹿尾、江米酿鸭子、三丝翅子、乌鱼蛋、糟烩鹅肝、蜜炙火方、台州天摩笋、丝鸭粉汤……两人并桌同食,正温馨谈笑间,周敦却快步而来,行了礼,就贴去到齐奢耳下说起来。 只几句话的工夫,齐奢的脸色就变得相当之难看,筷子一搁,很简要地说:“王府里发生了一点儿事儿,我回去处理一下。” 青田也跟着放了碗筷,想问他,寻思一番又把话咽下,“好,你路上慢些。” 齐奢换好了外衣就向门口走去,突然又叹口气,扭头转向随行的周敦,“你不必跟我去了,留下和娘娘说说清楚。” 周敦答了声,就立定在那里目送,待齐奢出了院子,便返身而回。青田惴惴不安地问:“周公公,府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唉,”周敦紧皱了眉头,连两腮上的旧疤也皱缩起来,“丑事儿。娘娘不是有个旧日姐妹叫蝶仙的?” 青田的心里冷不丁七上八下,“是。” “她不是卷了杜知府家的东西,和一个犯了通奸罪的戏子査定奎私逃了吗?” “是。” “两个人日前在松江被捉拿归案,八驼行李中,不仅搜出了知府家失窃的东西,另有许多的金珠首饰、玩器古董,竟都是京中贵族的私家收藏,有几件珍奇之物还是报过失窃,却一直没有结案的。经过审讯,原来和那戏子暗度陈仓的不单有鸿胪寺卿的小妾,还有足足十几位王公宗室、部院大臣的侍妾居然都和他背地里往来,还偷盗主家的东西私赠予他。那赠物里有一件四神玉带,是摄政王府的东西。” 青田倒吸了一口凉气,“府里有女眷和、和——?” 周敦顿一下,满脸都涌起了不屑于言之色,“那戏子已经统统招了,就是府里的侧妃,顺妃娘娘。” “顺妃?”青田拿指尖摸着领下的蜂赶花金纽扣,“我知道她。” “顺妃娘娘进府有年头了,继妃往下就是她,最是有头有脸的,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周敦义愤填膺地一叹。 青田只觉满心繁乱,游目空望去,就望见银架上的鹦鹉飞卿。这鸟儿忽地振翅,又翻动着红舌长吟起来:“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哀怨的诗词飘出窗外,风一卷,即消失于夜空。 齐奢一回王府,就被直接引到了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一概下人都已被遣走,只有詹氏的贴身侍婢瑞芝守在偏房门口,里头传出高声痛骂的动静。齐奢推开门,詹氏就猛地住了口,一身的端庄沉静已遁去无踪,又窘又急,浮肿着眼泡往地下一指,“我已经把这个不要脸的贱人给王爷带来了,怎么发落,王爷定夺吧。” 顺妃就直溜溜地跪在青砖地上,而且宫妆锦绣、凤钗高髻,不见一丝破落之色,稍稍地偏着脸,也不看人,也不说话。 齐奢望了她一望,就向詹氏把手一摇,“你先出去。” 詹氏很不放心地朝他窥看几眼,“王爷的身子要紧,可别动气,为这样的贱人犯不着。” “我知道,你出去吧。”齐奢并没有什么表情,詹氏施过一礼,又厌恨不已地向顺妃投一眼,退身出了门。 门里头,人与人相距尺寸,却又似相隔千重山、万重水。许久后,“顺妃,”齐奢才开口,又改口叫她,“小顺,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白的吗?” 自齐奢进门以来,顺妃第一次直视他,她高扬着双目,眼神光彩冷冽。 “禀王爷,妾妃没什么要辩的。前年六月妾妃去华乐楼看戏,就和那査定奎好上了,陆陆续续地也见过几面,也接济过他一些东西,偷情和偷窃的罪名,妾妃都认。” 一股无名火从齐奢的脚底蹿起,手就随便抓了件东西向顺妃砸过去,“贱妇!” 顺妃别过头一躲,一樽白瓷螺珠瓶就在墙角撞了个烂碎。 詹氏的婢女瑞芝仍候在外面,贴着门怯问一声:“王爷,没事儿吧?” “滚,滚远点儿!”齐奢的声调并不高,但其间的怒意却熊熊勃发。房外马上就一片静默,而房间内,他只听得到自个的呼吸,浊重且短促。 顺妃罩着一件莲瓣点翠穿珠云肩,那珠子抖动两下,伴随着珠落玉盘的笑声,“怎么,王爷生气了?王爷还会为我生气?”她的眼珠游动了一圈,环视着字画条幅、花几花架,却不为任何事物而逗留,“我十八岁嫁给王爷,入府的那一晚我和王爷说:‘我喜欢唱歌,所以在外头名声不好听,都说那不是上等人家小姐该做的事儿,越礼背德。’王爷却说:‘那有什么?我偏爱听你唱歌。’我就在枕边一首一首地唱给你听,唱到蜡烛都熄了。后来整整十天,你每天都歇在我这儿,我卸妆的时候,你亲手替我把头上的簪钗一支一支地摘下来。可到了第十一天,你就不来了,你去了别的姬妾那儿。从那天起,我每天一张开眼就等着天黑,等你来。头两个月,你两三天就来一趟,后来隔七八天才来一趟,再后来,十几天也不来一趟。我常常问下人,说王爷今夜宿在哪儿?时不时地就听见一个新名字。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多得我记也记不过来,起先我还难过,可慢慢地就不难过了。我想,这么多女人,王爷自个怕也记不过来,可他总还记着我,封我做侧妃,会来看我,陪我说话,这难道还不算好吗?所以我就接着等,每天一张开眼就等着你,把三十二张玉石骨牌翻过来调过去,推神数、问天机,问你今儿来不来,直问到东方发白。即使 这样的日子,我也很满足。反正牌上说你再过三天就会来,第三天你没来,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八天,你总会来的,但——?” 顺妃飘游不定的音调忽一转,转折得酸楚不堪:“但自从你识得了那个姓段的倌人,即使你人在我这儿,也越来越心不在焉。我向来爱使小性儿,以前你总会哄着我,可后来只要我稍一不高兴,你也就恼了,一点儿再不肯俯就。等把你气走了,我自个又后悔得不得了。我想那些小班倌人一定是个个温柔懂事,老妈子们却说,温柔懂事管什么用,那些女人最擅‘内媚之术’,方才拴得住男人的心,我就叫她们偷偷花钱去喇嘛庙里请了欢喜佛的画像来。王爷还想得起吗,有天晚上,我像狗一样爬到了你的两腿间,你笑了,问我是打哪儿学来的。” 她的眼角有泪溢出,只一两滴,就浇灭了齐奢的怒火。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愤怒了,只觉满心里都结满了泪的咸涩。他想阻止她说下去,但只空站着,什么也没说。 顺妃的妆泪有惨烈的艳丽,在她面上割出道道的红阑干,“可这一切都没用,什么也留不住你。你终于不再来了,你彻彻底底地走了,就连我病了叫人去请你,你也不肯来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像当初一样,新鲜劲儿一过就会回来,可你却一整年、一整年地在如园待下去。每一次你回府,我都找个借口守在自个的院外,望着继妃的风月双清阁,盼望看着你出来,往我这里来。你一次也没有来过,你每次都匆匆离开,好像在哪儿、有谁在等着你似的。” 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凄冷而悲悸,“王爷,小顺要的并不多,只要知道你今儿不来,明儿总会来,明儿不来,后天也许会来,后天不来,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只要有个盼头,有个盼头就行,可你连这一点儿都不给我留下。” “所以你就背着我和人私通?和一个戏子?”齐奢直视顺妃,目光似是失望,似是疲惫,但又什么都不是。 顺妃骤然间头一昂,乌黑发亮的瞳仁像极了两颗鹅卵石,重重地直向前掷过来,“王爷从前把那姓段的捧在掌心里,她还不是背着你和她的旧相好私通?我们这些被王爷踩在脚底下的,怎么就不行?戏子又如何?我恨我只能坐在车轿里拜庙的时候顺道去看一场戏,但凡我能走到街上去,我还会去找满街最肮脏最污秽的一个乞丐同他在一起!既然你能找妓女,我凭什么不能找戏子、找乞丐?!” 齐奢几近无言以对,俄顷,往前走了半步,弓下腰,“小顺,你这样作践自己,就是为了报复我?” 顺妃的通身都发出异样的红光,仿佛血液在滚沸,“王爷啊,如果温顺的花朵您看不见,那么咬您的毒蛇,您总会多看一眼的吧!” 一股窒息的压抑感袭来,齐奢最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顺妃一次,仿佛是一个人端详着一座道黑暗的深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深渊前退开,退回到原地,把头扭去了一边。顺妃的声音重新变得收敛而冷静,从很低的地方传来:“从我做下这件事儿,就预备着这一天了,闹市凌迟或秘密赐死,王爷只管下令就是。只请王爷不要迁怒于我的家人,就算是妾妃和您夫妻一场。” 然后“砰、砰”数声,是顺妃在向他磕头。 齐奢始终扭着脸,不愿再看她,他甚至没再向她说半个字就擦身而去。他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声很轻又很沉的叹息,如同是在几里以外的地方,听见地安门传来的晨钟。 顺妃蓦地里瘫倒在地,撕心裂肺地低哭起来。 继妃詹氏在厅里立等,见到齐奢走出,便举步相迎,“王爷……” “所有服侍过顺妃的下人,亲近者杖杀,余者流放岭南充作苦役。顺妃——?”齐奢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辞色淡漠不已,“废为庶人,幽闭终身。” 詹氏的嘴张开来,又轻轻地抿起,“王爷宽大,只是太便宜这个贱人了。此外,我自己也要和王爷请罪,都怪我疏于管教,总想着这些人常日无事,才允许她们偶尔出去散散心,谁知无事就要生非,闹出此等丑闻。我真是无颜面对王爷,还请王爷降罪。” 没等她跪下去,齐奢就伸手一托,“你这是干什么?宗室大族总是难保干净,这些背主通情的事情本不新鲜,也是防不胜防的,这次康王府不也牵出一位世妃和那戏子不清不楚?你不要有自责的念头。” 詹氏丰圆的脸如似映在水缸中的一爿满月亮,有微妙的清光与颤动。她低额,含声作答:“多谢王爷体恤。” “顺妃这件事就过去了,也不用再提,至于府中诸人的非议,你理家一向干练,看着善后就好。” “是,王爷无须为这些小节操心,都交给我便是。”詹氏停一停,迟疑地抬起头,“眼瞅这阵子已快二更天了,王爷是就在府里了,还是——?” “就在你这儿吧。”齐奢低下头捏了捏眼角,向帘外略略提高了声音,“小信子,你去什刹海说一声,说我不回去了。” 帘后马上应声,接着就是疾去的脚步。詹氏也转头高声地吩咐:“瑞芝,王爷今儿在这儿歇了,去备水铺床。” 詹氏的睡房精雅洁净,一樘素帘、一扇木隔断把房间分作了两半,一边摆着张宫式踏步床,另一边是一张六柱架子床。婢女瑞芝先伺候着齐奢那边熄灯下帘,又来至隔帘这端替詹氏盖好了绣被,合起床帐。 长夜点滴而过,万物绝息。詹氏在暗中静听着,却一直未听到对面的鼾声,随后却听见簌簌的衣响。她忙揭开了帐子,挑灯而问:“王爷?” 齐奢的影映在地面上,镶着点儿透窗的月光,显得极其的寒凉。“我突然记起来还有桩急事儿要处理,你睡你的吧,甭起来了。” 像任何一个军人那样麻利、迅速,他走了。 瑞芝重扶詹氏登床,不满地掀了掀嘴唇,“说什么‘有急事儿’,八成还是回什刹海北府去了。从去年王爷叫人悄悄地整修北府,奴婢就知道肯定是为接那姓段的回来。娘娘您瞧,只要那耗子精一回来,王爷就——?”瑞芝眼一抬,撞见了詹氏的眼,即刻怯怯地闭上嘴。 整三更之时,齐奢出现在了青田的眼前。她正抱着本字帖倚坐在床里,手指微动,仿佛饱蘸着深夜,往空中写着些看不见的寂寥。 当她发觉脚步响,字帖直接从指间滑落,“谁?!”然而只一霎后,满目的恐惧与惊讶便只留下了后者,“你不说不回来了?” 齐奢走近来,从床头烛台的烛钎上拔下一支烧得正好的红蜡,用它又一一引燃了几支新烛,“担心你一个人害怕。” 青田的素颜随之一分分亮起,皮质 细薄。“满屋子都是人,莺枝她们就在外头呢,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捡起掉落在被面上的字帖,无谓地扑一扑。 齐奢将字帖从她手里抽出来撂在一边,“不怕?听见我进来,唬得书都掉了。” “我觉着是个男人的步子,你又说不回来,所以才吃了一惊而已。你做什么又跑回来?” “答应每天回来陪你的。” 青田一本正经地乜他一眼,“你还答应送我两颗祖母绿呢。” 齐奢呵呵地乐了,“这不忙得没顾上嘛,明儿叫孙秀达给你送来,你个小财迷。” 她见他露出笑容,神情便也有所放松,含笑把两手一起叠在他手背上,“你还好吗?” 一丝厌倦蒙上了齐奢的脸,却依然微微地笑着,“好,为什么不好?” 似乎是思之再三,青田才黯然一叹:“说来说去,全要怪我。” 他翻过了手掌,把她的两手捏进了掌心,“我就知道你准得这么想。” “在扬州我就同你说,你待我太好,我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你府中那么多姬妾,想是个个都怨恨我,也一样会怨恨你。年轻女子常年积怨,久旷于室,红杏出墙也就在所难免,所以究其根底,可不是我害的?” “我最烦这种论调,从古至今但凡男人有什么错处,小到家变、大到亡国,全推到女人头上去。吴国覆灭无关乎西施,唐朝衰败也怨不得杨贵妃,当初又没谁拿刀架在那些国君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沉溺声色!如今也没人逼着我对你一心不二,是我自个乐意,引出什么事儿都是我自个的事儿,同你扯不上干系。” “怎么扯不上?你从前在府里头不也多有宠爱、一视同仁?已故的寿妃、死掉的萃意,还有今儿这位顺妃娘娘,不都是?后来把她们冷落一旁,无非是为照顾我的心情罢了。” “那照你的意思,是叫爷把府里头几十个,从继妃、侧妃、世妃,再到王嫔、姬人,每天一个轮过去,轮到最后再上你这儿?天下为公,皆大欢喜?” 青田低着眼笑一笑,“我也不知该怎么样。你若处处留情,我心里断然不好受,可你若专情太过,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你心里又不好受,那我倒宁可不好受的是我。” “没什么不好受的。”齐奢卷动了一下嘴角,豁达而笑,“如今在戴绿帽子这件事情上,爷很有资格说两句。那阵子不知你是被人算计,亲眼目睹你和旧情人在咱们俩的床上云雨荒唐,那份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简直就像是心被生生地扯出来,痛不欲生、万念俱灰。而今日的顺妃,怎么说好呢?充其量,也就是觉得自个的饭里叫人给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慌,只想赶紧从眼前丢开,就这样。” 他乌黑的瞳仁左右滚动几下,似一对赌台上的黑玉骰,最终为眼前人而留驻,“我一向都是个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并愿为之付出多少代价的人,这一回也只有更令我觉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无人可及万一,我就更不可能为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而使你伤感转侧。说到底,除了饥不择食之人,有谁会傻到为一口饭而委屈自个的心呢?” 青田一动不动地望了他半日,幽沉一叹:“你对她们真是……可对我,真好,总是这样好。” 齐奢笑着,一手拢过她,“你等明儿瞧见那两颗祖母绿再同爷说好不好的话,爷眼里经过的好物件多了去了,就没见过绿得那么通透的。” “绿得就好像爷头顶的帽子?”青田脸一歪,眼中尽显顽皮之色。 齐奢一下被堵在那里,气也不是、乐也不是,恨极了,一把就将其摁倒,直接跨上了身去,“段小囡你行啊,瞅爷不活活弄死你!” 青田“咯咯”地把他笑搡着,“怕你心里不受用,怄你一笑罢了。且别作弄我了,还有事儿问你呢。” “有什么事儿,等爷这完事儿再说!”他两下就甩掉了鞋,踢得帐钩一声响,半面帐幕也便塌下来。 半遮半掩里,青田只半推半就着,“哎、哎,慢些,真有事儿要问你,三哥、三哥,你听我说,哎哟!疼,撞着了,手撞着了。” 齐奢立刻就停下了动作,满目紧张地翻起身来,“撞哪儿了?我瞧瞧,伤口有事没有?” 青田蜷起了上身,扯住他衣角发笑,“没撞着,骗你呢。”眼见对方作色欲扑,赶忙两手一挡,“哥哥,好哥哥,你先答我一件事儿,要不我心里老悬着。” 齐奢倒笑不笑地,抬手往她脸上拧一把,靠坐去床头,拱高一腿,将手搭去了膝头上,“査定奎这桩案子牵涉甚广,京中十家士族阀门倒有八家的女眷都和这戏子有染,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张扬出去只有辱没门楣的,故此案子并没有公审,供状一出来,就把査定奎在松江就地处决了。蝶仙和他一起被捕,不过之前有我的交代,因此没受到牵连,席卷私逃的罪名也被一并压了下来,并不曾追究,只秘密解回了京城,到了有两天了,暂时看押在一名镇抚司番役的私宅里。” 青田趴在枕畔仰着脸愣愣地听完,扑扇了两下眼睫,“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齐奢也不答,单下视着目光,把指尖插进她短发里理一理,“一会子天亮我叫人派车来接你,你亲自去瞧一眼吧。当面见着蝶仙说上话,你也就踏实了。” 依旧笔直地凝了他一刻,青田就默默无言地把身子一拱,侧脸枕去他大腿上,似一只娇婉的猫。她想她就是他的猫,一只他从路边捡来的流浪猫。他以他皇族的高贵手指爱抚她,用世上最名贵的祖母绿来装点她,仿佛她白色毛皮上的瑕疵,那些只有野猫才会有的杂色和斑点,半分也不能使他嫌憎。 所有她不可切断的牵绊,所有随时提醒着她出身的人物与过往——?她身上最坏的一切,他都全然悦纳。故而,青田是这么想给他她最好的。 她的发丝丝擦蹭着他的腿根,立即,青田就觉出了男人某处的变化。她爬出纤巧的指,攀过了衣物,捉住他。 齐奢没说一个字,低垂着眼睑俯视青田。有一刹他记起了顺妃的艳泪斑驳,还有其他许多的眼耳鼻舌身意,但一刹后他就统统忘记。他曾占有过无数清纯或淫邪的肉体,就像以嘴巴占有饭食,淡的、重的,寡而无味的、火辣刺激的……可再好吃,他也绝不想顿顿吃重样的。唯独这个人,和她在一起,他也在吃、在吞噬,可那是另一种,完完全全的另一种,如同一张皮囊吞噬属于它的灵魂——?变成一体,直至死亡使我们分离。 齐奢闭起了双眼,青田正在把他一点点吃掉。在她嘴里、她甜蜜的舌尖,他被啜着、含着,糖一样融化。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四 十四 余下的半个夜,齐奢根本就不曾睡。他走后,青田抱着留有他余味的被衾黑甜一觉。 半醒时,梦又来了。这次的梦却古怪,似乎还是十几岁时,靠在乔运则的身边听他念诗,念着念着那声调陡一变。青田一个激灵,朦胧地睁开眼,才听清是鹦鹉飞卿在外头诗兴大发,还掺着莺枝和紫薇的声音,边笑边把鸟儿嘘着:“不许叫了,不许再叫,吵醒了娘娘。” 青田揉了揉眼睛,起身长唤:“莺枝——?” “唉!” 漱洗梳妆后,用过饭,不几时就有车来接。北府的管家,孙秀达的那位外甥郑文,亲自送青田上了车,又向跟车的侍卫和丫鬟嘱托一番,车子便稳稳地上路。 过了东单牌楼不久,就插入了一个小胡同。胡同里极干净,也没什么人,只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守着四个婆子,一个打车帘,一个放踏凳,两个左右搀扶着青田下了车。 那打帘的婆子面相和善,先率余人向青田见了礼,接着就把她向门内引去,“娘娘这边来,您要见的人就在里头。” 青田一手搭着莺枝,转弯进了六扇绿色的侧墙门,经过倒厅小院,又入垂花门,门内有并排两所三开间两层的大四合屋子,东边的二楼传出几句时断时续的琵琶声。婆子在楼梯口站住,往上指了指,“就在上头了。” 青田听见乐声,心里头已是一阵急切,便向婆子点头一笑,“我自个上去就成,莺枝,你们也在这儿候着吧。” 楼上的三间房打通着,青田一推开门,琵琶声就停了。西头炕上的一个女子回过脸,细眼丰唇,粉腮挹秀,除了蝶仙还有哪个? 她往这里定目瞅了一刻,迎着光的眼睛里水色翻涌,却只放开了手里的琵琶,把嘴一歪,笑了。 青田见其身穿单罗夹纱的鲜亮衣裙,斜绾着宫髻,横挑一支单凤钗,不似受过折磨的样子,一颗心就放下七八分,两只眼酸酸热热的,倒也只把脚一跺,“你可真够给咱们争气的!” 蝶仙笑着伸长了一手,“你过来,且让我细瞧瞧是哪个庵的泼姑子跑出来了?怪眼熟的。” 青田“扑哧”笑了,被蝶仙拉到了身畔坐下。两人对视一番,泪水到底是滚出了眼眶。蝶仙朝前一倒,抱住了青田的后颈,“姐……” 青田一手搂了她,另一手把自己的两颊抹拭着,“你呀!” 如同双花并蒂,逆风里摇曳着。半晌后,蝶仙重抬面颊,把鼻翅抽两抽,“瞧你这样子,敢情是真被剃了头发做姑子去了?还有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包着绷纱呀,是伤着了吗?别让人干着急了,快和我说来。” 青田一头笑着抹泪,便从去年被逐出如园起,到扬州削发为尼,再到暮云与照花拦路申冤,略略讲了个大概,“……后来我就在操江御史黄大人的别墅里借住了半年,今年一开年王爷就把我接回来了,大前天夜里才到。”她将被掳之事略过不提,只一笑了之,“哦,手是昨儿不当心烫着了,养两天就好。” 蝶仙拍了拍心口,“我的天老爷,姐姐你这回可吃足了苦头了。” “我倒没吃什么苦头,只可惜照花受了我的连累,那样好的孩子,那样好的年纪……”青田的心头一阵绞痛,又扑落落地掉下泪来。 蝶仙摸出了常年随身的一块滚珠手帕往鼻前揉一揉,“唉,姐姐别这么想,当初若不是你从妈的鞭子下抢她一命,她也早不在人世了,只当她报了姐姐的这份恩吧。对了,妈的事儿姐姐可听说了?” 青田也从襟边抽出了手绢,印去双泪,“怎么没听说?这半年多我同王爷书信往来,没少问这件事儿。王爷说余有年托妈妈买官的案子是去年年底判下来的,罚了妈一笔款子,人倒是放出来了,往南京另起炉灶去了,可是这样?” “正是。”蝶仙百感交集地点点头,“临走前,我还和妈见了一面,人一下老了十岁都不止,说把那年买的三个小清倌又转手卖了抵债,只剩下个凤琴还跟在身边,一起往南京做生意去了。当时和我问起姐姐你,也只是一个劲儿叹气,倘若知道姐姐还有否极泰来的这一天,妈一定高兴死了。” “那她们现在在南京如何?” “不知道,那以后再没听过什么消息了。”蝶仙塞回了帕子,轻喷出一缕鼻息,“妈辛 苦经营了一世,到底是付诸东流,可比起对霞的遭遇来,算是走运了。瞧姐姐的样子,也已知道了?” 青田默尔以息,长久后方点点头,“我已请了僧道替对霞超度,又在京中八大寺庙里都替她供奉了大海灯,盼她早脱轮回、直登极乐。” 蝶仙有一瞬幽幽的落寞,却又转为爽朗的一笑,“死了也好,只当是解脱了,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再也不用给那对猪狗不如的父母还债了!去年姐姐被赶出如园的消息还是对霞告诉我的,我们凑了一笔钱托人多方打听,想知道姐姐究竟被送去了哪儿,还没等到个结果,对霞就先去了。直到上年十月,我才仿佛听说姐姐是在扬州出了家。我还想着这回私逃出去,哪儿也不去,就直奔扬州,没准儿能探知姐姐的下落,可刚到松江就被捉住了。”她提肩一笑,吁口气,“好在世事难料,姐姐含冤得雪,竟叫咱们在这里相会。” 青田的头上裹着一块黑里银透纱,耳下垂一对白玉小坠,眉眼不曾画,只唇上点一抹轻杏红,淡得似仕女图里的剪影,有几痕旧愁。“亏你还说,怎么这么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做什么又和那些唱戏的搅缠不休?” “好好的日子?”蝶仙的口吻充满了讥嘲,“姐姐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自我被迁出了知府家的大门,那日子可就是‘白露后的庄稼——?一天不如一天’。我进府的时候,二爷杜可松的正房奶奶就把我看做了眼中钉,不过怕人说她不贤良,才勉强忍下了,明着不敢将我如何,等着我一出来,这可好,头几天还是细米白饭、绫罗绸缎的,虽无聊些,也将就熬得下去,再过几天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每天厨房送上来的东西,鸡鸭鱼肉是再也找不着了,连些像样的热汤热茶都没有。我问起下人来,个个都有的说:‘姨奶奶,咱们原就不是花轿抬进府配给二爷的,眼瞧着又被老爷赶了出来,能有吃有住就不错了,那是二爷心好,若是二爷狠狠心真把您丢在外头,死不死活不活的,您又能怎么着?杜家规矩大,是不许少爷们有外家的,咱们安生些也就罢了,天天吵着闹着再传进了府里,怕老爷一生气,您可存身不住了呢!’” 蝶仙夹着嗓子,极尽腔调地学过一回,又冷然一笑,“那些下人原就都是杜二奶奶派来的人,看着我不如意,争先恐后地糟践我,那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我告诉给杜可松听,他倒是护着我,把那些人好好责打了一顿。结果第二天他走了后,房里一整天冰锅冷灶,茶炉也封了,火盆也不烧了,偌大的宅子根本找不见一个人,弄得我又饥又寒,有苦无处诉。连着这么两回,我连状也不敢告了,只能由着那起子小人猖狂。杜二奶奶又不知在府里放出了什么风,老爷子把杜可松看管得越来越严,轻易再不能到我这儿来一趟。空房之苦还在其次,杜可松人不到,那些下人就更变本加厉,年纪大些的婆子隔过一道墙就敢明目张胆地管我叫‘脏货’‘婊子’。我只怕再过几个月,等杜可松忘了我,那杜二奶奶一使手腕,我就像对霞那般被白白弄死,也没人能替我说句公道话。姐姐你说,这日子我可过得下去?” 青田憬然动容,但又怒意难减地一声:“那你也不能又和姓査的混去一起,你忘了那年他怎么设套害你的?” 蝶仙的唇角露出一丝颇有些落拓的笑,“姐你真当我在乎姓査的?跟你说吧,他在松江被处斩的时候,我连泪都没掉一滴。我不过把他看作匹种马,骑着舒坦,那就先骑着他带我离了眼前之地再说。那活死人墓似的鬼地方,我可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种马”二字,挑起了青田眼中的笑晕,“你还是这张利嘴,说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真叫人够受。” 蝶仙自己也吃吃而笑,“我敢打赌,现今‘段娘娘’身边再也找不出这样说话的痛快人了吧。” 屋中半开着一扇窗屉子,有只飞雀落在其上叽喳着。青田朝那边望一望,回眸捉了蝶仙的手,“那你现下有什么打算?” “去南京。”她一分迟滞也没有,一看就是早已深思熟虑过的,“我已经得罪了杜家,身上又背的有案子,北京是待不得了。我想着改个名儿,去南京投奔妈妈她们。” “你不是不知道她们的落脚处吗?” “嗐,秦淮河也就那么长,挨着一家家院子问过去,还能问不着?” “这样说来,你是打定主意要重落风尘?” “姐,你还不了解我?我就从没想过真心从良。嫁人嘛,不过一时的权宜之计。在杜府上那几个月,当真是静也难、闹也难。静吧,就闷得人要发霉,又不能饮酒宴会,又不能游园听戏,出趟门简直是难于登天,成日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等男人,他不来,这一天就‘嗖’一声白白过去了。闹吧,那就一群的大老婆小老婆窝里斗。能在大宅门里立得住脚跟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有几个是已经给杜家生了孩子,姨娘之位坐得稳稳的,还有一个是杜二奶奶的陪嫁丫头,也是杜可松的通房,半婢半妾的,帮着二奶奶管家,也很有威势,另有几个像我这样膝下空空的,也是各有各的杀手锏。姐,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和我同住一院儿的另一房小妾姓林,相貌极平常,可得宠得很。后来杜可松自己在枕头边亲口告诉我的,说林氏服侍他的时候,冬日里为怕他起夜着凉,竟做了个人肉夜壶!啧啧,甭说咱们槐花胡同,就连三等窑子里怕都挑不出这样死不要脸巴结男人的!所以姐你说,我在这一堆人里头又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咱们这肚子是早就不中用了,又不能给人家添丁,又没有理家的才干,就连床上这点儿事儿竟也有那烂娘们儿比你更会抖骚。我也就仗着一份新鲜劲儿,等再有了新人,甭提我已经被赶出了府来,哪怕就见天在杜可松眼跟前晃荡,也定得三天空着两天守着的,我可挨不了这份活罪。” 蝶仙偏脸一笑,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是透骨的不羁与风情,“我呀,天生就没有那良家的根,热热闹闹地开门应酬有什么不好?‘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方不枉这半世青春。” 青田也笑,笑容里含着几分忧念,“你总这样游戏人间,等到青春过去,下半世呢?” “管他呢!”蝶仙把手举起在耳边一划,凤仙指甲的红已半褪,偏有种残破临凋的美,“我只管先在南京把生意做起来,那儿地方富盛,阔客极多,等攒上几年私蓄,就自己也买上两个小倌人。过得好呢,就像以前妈妈一样,服用豪奢,外场阔绰,还能养几个俊俏小优伺候着。过得不好,顶多也就像以前那些破败的红倌人,穷到无可如何,拎着竹篮挨院子卖瓜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活得随心随性,唯我所求。” 青田凝眸相注,静叹一声:“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 窗边的雀儿飞开了,蝶仙也朝那里投一眼,媚眼如丝,“姐,你遇上摄政王爷,年轻英俊、权才倾世,待你又是专情无比,这是书里才会有的事儿,千年上下也未必有女子碰得着,像我们这样的凡庸脂粉是不敢想的,所以你也甭想着我们会有你这份福气。将来,若听见我们大家还过得去,在心里替我们庆幸一场也就罢了,若听见我们有什么不好,譬如我今日这一遭,那就帮忙开口说句话,便不负咱们几个打小姐妹一场了。” “你放心,”青田将仍带着微红的眼睑一点,“但凡我能帮得上,一定义不容辞。只怕有天又有什么飞来横祸,我自个也是泥菩萨过江,非但不能帮到你们,反要带累你们。” 蝶仙扬声一笑,“姐,你可别这么说,你福气大,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想当年咱们怀雅堂多少的香艳风光,眼下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姐姐你到底是福报深厚。姐姐你千万好好地过,也就算替咱们大家好好地过。”她转过脸,若有似无地抚了抚才撂在炕床上的琵琶,“我嘛,姐你放心,有这把琵琶、这副嗓子在,我就走到天涯海角也饿不死自己。再过两天我就动身了,姐你就甭来送了。一则,以你现在的身份,不好老跟我们这样的人打混,我晓得你不介怀,可到底要顾及王爷的脸面。二则,我顶讨厌那些生离死别的,有缘总能再见,无缘,白白地哭一场、难受一阵,也是无用。今儿这一面,就算话别了吧。” 一说完,蝶仙自己的泪珠先滚下,青田的眼目也已潮了。二人有一刻的相顾默默,同时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 蝶仙走的那日,青田果然没有来送,单叫莺枝带给她一只大妆匣。匣子里有一整套翡翠头面,一张三十万两的银票,一幅花笺,笺上只有萧落二字:保重。 蝶仙捧着匣子,以泪洗面,面上的铅华层层剥落。她头也不回钻进了马车,车子缓慢地驶远。三千日风情月债,滚滚红尘,世事如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一 一 清明时的动荡刚刚平息,堪堪就已连端午也过去。五月份的炎天暑气迎人,榴花照眼,一派夏日景候。 青田的梦魇随日月消长而散去,每日对望着什刹海的清波与万花,在世如莲,清心素雅。而齐奢也一似从前在如园时,夜夜与她双宿双栖。虽则不事张扬,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开来,朝野无不震惊,也就对青田愈加侧目,尤其是各路显贵女眷私底下猜测议论,生出了不知多少谬想天开的说法。那些早年与青田攀下了交情的,有几个闻讯前来,掉几滴重逢泪,更多的则装作不曾与闻,提起来只把嘴一撇,“原就是个贱行出身的,又做下了那样的恶心事,怎么不拉去浸猪笼?再登她的门,只能脏了我的脚。再说,皇上眼见年底就要大婚亲政,摄政王也是快下台的人了,再跑去趋奉他那野姘头做什么!” 政权更替像一股来自海面的强风,宦海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得日益清晰。少帝齐宏初露峥嵘,除例常的课业、理政与弓马锻炼外,还时常观书达旦,例朝上常有侃侃而谈之举。摄政王齐奢则锋芒渐敛,话说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唯有一句:“请陛下的旨。”如同一位新水手即将取代老船长接过舵盘,齐奢知晓,年轻人将带着船破浪扬帆,直到一颗又一颗从未出现过的星升起在海平面;而自己将退去到船舷一角,只能在回忆里抚摸那把他磨出了一手硬膙的缆和帆。 齐奢注视着自己的手,手间耀目的御用朱砂笔。窗外骄阳正盛,崇定院的值庐中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盆,一座五毒艾虎冰雕后,周敦现身朗报:“王爷,应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意。” 齐奢掷开笔,叹口气,“请。” 司礼监掌印应习腆着肚腹,两手交抱于前,“皇上赏叔父摄政王鹅肉巴子一碗、羊肉水晶饺一碗、五味蒸滑鳝一碗、猪肉菠菜包子一盘、老鸭粥一锅、绿豆汤一壶,由御膳房伺候,免谢恩。”随即就把腰一弓,笑开了满脸的皱纹,“王爷,皇上惦记着您枵腹从公,特地叫老奴叮嘱王爷,这中午的天气正毒,王爷吃过了歇歇,不必事事躬亲,总要保重。” 白晃晃的夏光自院中黄桷树的枝桠间倾落,直投来檐前。齐奢正立檐下,一迭声地笑应:“总劳烦皇上记挂,叫臣如何敢当?也多劳公公亲自跑这一程子路。周敦——” 周敦马上把备好的红封袋递上前,应习接来手中,口里兀自谦辞:“次次都要王爷破费,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应习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御膳房便进崇定院开午饭。齐奢动了几筷子是个意思,剩下的就赏给了办公的吏员们。 也不知哪儿不对,总有些无情无绪的。当下叫往乾清宫递个话,说是下午不能够循例觐见,请皇上见谅。这便套车出西华门,往北回北府。 到得府中刚交申牌,日影浓艳地匝在东墙上,花从二堂一路开进去,牡丹、芍药、辛夷、瑞香、山茶、紫薇、绣球、罂粟、蝴蝶花……又有架棚结篱的蔷薇、木香、月季、刺梅、木槿、凌霄、荼?、珍珠兰、月月红……几对鹭鸶涉水嬉戏,花水掩映间,门额上一块石青地金字大匾,匾上“就花居”三字,劲秀圆润的笔意直透心脾,使人满腹的乱愁消解于无形。 齐奢没叫通传,蹑步进了就花居最北头的静殿。风轮在殿内飒飒地转动,吹着前头的一口冰瓮,冰上湃的有茉莉花,凉香满堂。山墙下一张红木镶大理石的长椅上,青田正倚身刺绣,玉兰色绸裙中半露出赤足,足尖染着十点娇红,反而是双手清素无色,左手伤愈的手指新生出一点指甲,似婴儿的乳牙,黑发已能在脑后绾起个小纂儿,纂儿心里簪一朵正当季的石榴花。 齐奢静望了一回,方才出声而笑,“从前懒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怎么这次回来倒变得贤惠了?” 七八个闲侍在旁的丫鬟本困得脑袋一垂一垂,这下全呵醒了。紫薇坐在踏凳上打扇,回过背来,拿扇柄在发根剔了剔,“哟,王爷回来啦。” 挂在桁架下的鹦鹉飞卿嘎嘎地学舌:“王爷回来啦。” 青田放低了手内的绣活儿,脸盘上浮起掩不住的笑容,“你怎么这时候得闲了?莺枝,再去倒一碗金银花露。” “不用,有你这福根儿就够。”齐奢就手抓过了几上的御窑瓷碗,把青田喝剩的冰饮灌两口。那头晓镜领着小婢琴语和琴盟替他宽去袍服,又褪掉他脚下的镶边朝靴,另取过一双蒲里布面的陈桥鞋,接着冲大家嘴一努,一道退到了外殿。齐奢单剩着贴身的绿罗褶和清水袜,仰身枕在了青田的腿上。 “怎么了,大下午的突然跑回来?”青田拿指尖抹去齐奢才沾在唇须上的一点儿甜水,放去舌尖上一吮,“不去乾清宫教小皇帝看折啦?” 齐奢懒散地半闭眼,打喉咙底咕噜出半声:“没什么,忙得心烦。” 青田俯腰从脚踏上捞起婢女才丢开的轻罗小扇,一手摇动,另一手把男人额上的浮汗抹去。轻细的潮气在光线下变幻出金的颜色,仿似他整张脸都是金子打的,一碰,就会染上闪闪的金屑。 “忙得心烦,还是心烦来日无处可忙?” 她的话又令齐奢打开了双目,他定定地往上瞅片刻,就举高两手来够她的脸,“都说‘肚子里的蛔虫’,谁也没真见过,今儿一见,这蛔虫的小模样竟还挺可人。” 青田笑着拿扇面轻扣了下齐奢的脸面,他在她腿面动一动,哼一声:“这一转眼一年都过去一半了,想想明年这时候,一概国家政务我早已是不得与闻,只能一天到晚缩在这里刷刷马、拾掇拾掇你。” 青田骇异,“我又没得罪你,你拾掇我做什么?” “废话,所谓‘无事生非’,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赋闲在家,再不给你找找碴,那还怎么活?” “瞧你说的,又不是小皇帝一亲政就叫你解甲归田了,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儿,少不得你帮衬呢。” “正主儿上了台,我这偏门儿若还不知趣,凑在一旁指指点点,讨人嫌都还是轻的,弄不好就天眷不复、晚节不保。趁皇上还信我、敬我这个当叔叔的,我赶紧急流勇退,自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重重叹了声,又把两眼闭起,“我齐奢今年三十四,还不算老吧,可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一眼看得光光的,后半世也就是个下野的破落户,到时候耍浑、犯病、借酒浇愁,你可别瞧我不起。” 青田见齐奢失落的模样,心间翻涌起涩涩的痛楚,却只同样悦然地向他笑一笑,道:“我刚被卖进槐花胡同的时候,《蕊珠仙榜》榜首的倌人是六福班的,名叫阿朱,又有个诨号叫‘夜明珠’,因为她肌肤通体凝白,白到了极处。当时有个有名的才子宿了她一夜,给她题了一首小令,其余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醒来疑在雪中眠。’这竟不是文辞的夸张,那阿朱真就有这么白、这么光艳。可惜天妒红颜,后来有一位客人的太太瞧她不惯,买通了她身边的丫鬟,不知给她的饮食里下了些什么东西,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让她浑身都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虽到不了毁容的地步,可姿色已是大打折扣,生意自然也一下子没了,就被掌班妈妈转卖去三等堂子,再没了音信。好多年之后,我已经出道做生意,有天出条子,在饭庄门前碰到个中年妇人,她和我搭话,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阿朱姐姐,早变得面目全非。她拎着个篮子卖瓜子,顺带沿街拉客,是个暗门子。我不忍心,叫她别干了,以后我每月帮贴她几两银子,足够她过活。阿朱姐姐却说:‘也不是为了钱。以前我生得好,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看,一大堆男人围着我。后来脸坏了,再也没人多看我一眼。我要不干这个,就更没人肯陪我了,只能坐在屋里头对着自个的脸发呆,谁愿意对着这么一张脸呢?等你老了你就懂了,什么呀,也比自己对着自己强。’” 青田一厢打扇,一厢摩挲着膝头上齐奢的脸,神情浩远,“我想,权力之于男子,大抵就像美貌之于女子。一日当权,则万众瞩目 、众星拱北;一日失权,则形影相吊、无人问津,只能自己对着自己。而这世上有多少人敢自己对着自己呢?个个都在拿美貌、拿权势,把全世界都引来,以期不用自己和自己多待一刻。自己那么讨厌,或是无趣,或是可悲,或欲念重重,或满心创痛……我就曾和这样的自己日夜相对,我晓得那有多艰难,艰难到我宁愿和死亡为伍,也不愿和自己做伴。是你守着我、帮着我,一点一点让我重新喜欢上我自己。” 她的指端滑过了齐奢一根根密而硬的睫毛,几乎可听到弦动之音——她的心弦。“小跛子,我怎么会瞧你不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勇敢的人,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除去所有光鲜的皮囊,面对真正的自己。别担心,尽管无事生非、借酒浇愁好了,有我在。我同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就像当初你同我保证一样。” 依旧是紧闭着两眼的齐奢缓缓笑了,他正在品味着人与人之间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情感,被理解,切肤之痛地理解。青田柔暖的手贴在他面上,他用一手覆住了它,“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离不开你,也好几年了,一天见不着都别扭,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是因为只有你,能让我踏踏实实地,把心里话全搁你手心里。” 青田双睫低垂,投下了弯弯的月牙的影,“这话你可伤着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本姑娘天生丽质,更兼驻颜有术。” 齐奢愈发地笑,拿手捻着青田腕子上一卷颗粒细细的蜜蜡手串,“不过你把爷跟青楼姐妹做比,还真比对了。想想这十年,没一天不是绷着的,说出的每句话都得先在脑子里过好几遭,听见的每句话也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遭,脸上就像扣了张面具,见人扮人、见鬼扮鬼,这下子可算是金盆洗手、出籍从良了。”他终是睁开眼,眼光恰落到青田才做了一半的绣品上,便取过了举在鼻前,“来,我瞧瞧咱良家妇女都做些什么活计。你别说,还真不赖,这是打算用在哪儿的?” 青田放开了那把六菱扇,从他手间抽回竹绷,拿指甲挑了挑线头,“不做什么,给你绣双冬天的夹袜。” “我的乖,咱这可是在毒月里,你绣冬天的袜子?” “我做活儿手脚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这时候动起来,怕天冷了赶不及。” “嗐,爷的鞋袜还怕没人给做不成?穿都穿不过来。你本就不爱针线上的事儿,何苦受这份烦累?甭做了。” 青田反倒抽出了扎在缎面上的针,眯着眼又扎下去,密密走起了针脚,“唉,谁知道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反正你还政之后,是不会再有人送我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了,你自己的衣物鞋袜只怕也不如往日精致繁多,还是趁早未雨绸缪,我也练练手艺。”随后她就转目于齐奢,把他气得挪位的五官觑上一回,甜叹了一声:“我的三爷爷,您别自个傻生气啊,我这是给您机会让您拾掇我呢!” 齐奢忍住笑,一打挺就翻起来。青田支手把绣绷远远地抻开,“哎哎,针,针!看着,再扎着你!” 梁下的飞卿转着绿豆似的一对眼瞅住了二人,把脚上的金链拽得簌簌响,“啊!打架啦,打架啦!” 饶是有一室的冰,齐奢与青田依旧闹了个浮汗霪霪。最后紧压着身子四目相缠,眼里全含着笑。笑意先在齐奢的眼底褪了色,他放松了攥住青田的手,身体也随之懈了劲,瞳仁缓之又缓地游几游,便低下了眼皮,低下头,低下了声音,“小囡,我真还怪难受的……” 青田仍是笑着的,笑靥却不再明灿如正当时的盛夏艳阳,而只是未来的某个冬日里,一轮散发着淡淡光与暖意的毛太阳。她直起了上半身,把齐奢圈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她长久地抱住他,抚他的后颈,拍打他厚若城墙的背脊。无数次,他曾这么埋在她怀里,可这是第一次,他在她这一块身体上需索的不再是她柔软丰腴的胸,而是她有担有当的肩。 所以青田感到很庆幸,自己是个生着副好肩膀的女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二 二 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北府的花香由鼻尖淡褪,继而升起的,是千家万户的饭香。 纷纷烟色,比屋晚炊。 紫禁城中开饭的时间比平常人家早,还不到酉时,乾清宫就已开过晚膳。太监们正忙于收拾肴馔,少帝齐宏则在内殿闲坐,喝着一盅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怎料一转目间,竟见母后喜荷独自一人寂然无声地走来。 齐宏大惊,忙搁下茶盅见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儿臣好出去迎接?” 喜荷不曾上妆,干着一张脸,微有些发白的嘴唇仿佛两边被黏住了一般,只中间那一点儿动了动,“应习你带人退到外头,不许进来。” 一阵细碎的衣履之声后,殿中就只留下两道幽清的影。 喜荷在一张小几边坐下,把尖锐的下颌向齐宏一点,“皇帝过来坐吧,母后有件事要同你说。” 然后她贴过身,俯去到齐宏的耳际,一一、一一地说。 说毕,那从顶棚上垂下的三尺高的大宫灯的所有灯光就全打在齐宏洞开的嘴巴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齐宏才强行吞咽下难以吞咽的震惊,狠滚了两口唾沫,“母后这是,这是要儿臣——,加害皇叔?” 喜荷满面的杀气,鬓边的点翠卷荷簪垂下一粒宝石坠子,悬悬半空,如鬼火,“不是‘加害’,而是‘防范’。” 齐宏把身体往后错了一错,“不,儿臣不信,儿臣不信皇叔有反心。” 喜荷胁迫似的前倾了上半身,流彩云锦宫装的琵琶袖阴阴软软地爬上了硬木几案,“你皇叔非但有反心,而且反迹昭彰。别的不说,只一条,战事已了多时,调兵的符信勘合早就该上交封存,他却一直死扣着不放,拥兵自重,为的是什么?” 齐宏硬起了嗓门:“为的是对付王家!” “王家?”喜荷一拂衣袖,把这说法如尘埃般扫去,“今日的王家不过苟延残喘,就算当日鼎盛之时,比起如今你皇叔的权势也不过小巫见大巫。军务、朝政、人事,三分大权全被他一人捏在手里。况且比起王家来,他连名分上的顾虑都没有,想要黄袍加身简直易如反掌。” “母后未免危言耸听,皇叔如果包藏祸心,岂会等到今日?” “就算他不反,表面上容你亲政,也不过把你当汉献帝、晋惠帝,幕后牵线、予取予求罢了。” “不,不会,皇叔不是这样的人。” “宏儿,你别犯傻,你才多大?从出生就待在这皇城的一角!你皇叔却是十来岁就在鞑靼人的军营里讨生活,别个儿亲王都是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儿来的。这些年厉行新法、改革吏制,他什么样的险峻人情没有经过?刀尖上舔血的战场、鬼 蜮伎俩的官场,他都能履险如夷。这份精明强干拿来骗你,还不跟玩一样?” 齐宏终是被引发盛怒,捶案而起,“母后你别说了,儿臣不想听!皇叔从未把儿臣视为汉献、晋惠之流,皇叔说儿臣会是圣主明君,皇叔说他是周公、儿臣是成王,儿臣信他的。” 喜荷向后靠住了系有堆绫椅披的椅背,又拿脚上的绢纱金丝鞋踢了踢椅腿,阴阳怪气道:“你、信、他?你凭什么信他?” 齐宏紧捏着两拳,凿然有声:“就凭皇叔从来也没骗过朕!” 喜荷瘦得皮包骨的脸上两颗黑眼珠向上瞪得直直的,她最终冷冷一笑,从袖内摸出样物事撂去茶几的几面。 原本昂然挺胸的齐宏一见此物,立即如遭雷殛:这物事,不是早该被他心上人的泪打湿、被她的手抚皱,每一个字都由她的舌尖刻上她心头吗?如何却连封套也不曾拆,像条末路般死死咬合?不是皇叔亲口承诺把它交给——齐宏的视野中浮起了白雾,淡却了信封上的御笔朱字——金砂姐姐芳启。 “死了,早死了,骨灰都不剩了,你还做梦呢吧!”喜荷的口吻已毫不似一个母亲,满怀着恶意的、刻薄的讥讽,“瞧见没有?你皇叔动动嘴皮子,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他连欺君大罪也敢轻犯,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一片空蒙中,齐宏的瞳仁褪了色,仿如死别中又一层死别。他用掌根抵住了眼皮,“皇叔为什么要欺骗朕?皇叔他、他怎么能欺骗朕?朕这么信他,朕一直把他当成……简直把他当成是自个的……他居然欺骗朕!” 喜荷是生死场里拼出来的人,怎不懂人心的崎岖?大恩如大仇。那最令人愤慨的背叛,就是那个你最信任、最崇敬的人对你的背叛。她自己,不就和那人早已是反恩为仇吗?当下,她不动声色地又改作一脸慈母的怜惜,注视着齐宏无力地一歪坐倒,而后她自己,则在他面前缓缓地起立。 “宏儿,你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世上只有母后不会骗你、不会害你,你听母后一句话,事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皇位本该是你皇叔的,他是嫡出,你父皇虽是长子,却为庶出,‘嫡在而立庶’,于礼法不合。而当初为了皇储之位,你父皇曾经害死你三叔的世子,之后又将他圈禁待死数年之久,你当你三叔心中会不存一点儿恨意?这些年,说句实在的,也的确是你三叔外固边疆、内保国本,辛辛苦苦打完了天下,却要让别人坐享其成,他就那么无怨无悔?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皇叔对天子的威荣毫无恋栈,但他有军功、有政绩,放眼满朝的桓桓名将、矫矫虎臣,无一人不对他俯首帖耳。而你,你初出茅庐,一无所长,只要他在一天,朝臣们就会永远当你是个跟在大人屁股后的乳臭 小儿。你难道不想自己当家做主,难道想一辈子都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为天子者,不但须仁服天下,更须威加四海。’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话是你皇叔教导你的吧?那么还有什么比拿下他,更能树立一个天子的威严呢?” 喜荷从齐宏表情的微妙变动中看出了自己哄劝的效果,她耐心地保持着沉默。果然,久久的神魂缭乱后,齐宏的面孔开始恢复了血色,声线虽微弱,却已见锋芒。 “可何必非出此下策?只要再等上几个月,皇叔就会自动交兵交权的,就算母后有什么不放心,到时候再、再……”到底是未能宣之于口,懊丧地头一别,“不是保险得多吗?再说,如果皇叔已经交兵交权,那又何苦、又何苦……唉!” 喜荷的嘴角有几道水粉也遮不住的笑纹,她满意极了。她见证了儿子的长大,由一个男孩变成男人。这过程并非如很多蠢人所说的那样,通过和一个女人做生孩子那事,恰恰相反,是通过杀戮,杀戮他的父亲,一切的父权。 喜荷非常欣喜,但却徐缓地摇了摇头,“你皇叔的口碑难道你不晓得?除了早两年镇抚司的几桩冤案和那个臭——”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婊子”一词被生生咬住,她清咳了一声,“几乎无可指摘,朝野上下无不膜拜敬畏,倘若他肯按时归政,那就更成了天下的楷模。到时候你再动他,出师无名,不管成与不成,都落了道德的下风。只有名正言顺,才能事谐心遂。” 齐宏想了再想,又软弱地摆起手,“不、不,母后,朕不能这么做。朕、朕不能这么对皇叔,朕下不去手。” 这样的表现,喜荷很熟悉,就像儿子小时候学习迈出第一步时的胆怯,她懂得他所需的只是一声鼓励而已。她迈开了自己的脚,一步、两步,就走来几案的这一边,“宏儿,母后理解你顾念亲情,但你得知道,天子之所以是孤家、是寡人,就因为他只有国,没有家。这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的紫禁城,只住得下一个人,而那装着全天下的龙椅,也永远窄得只能容下一个屁股。” 齐宏只觉满脑子噼啪乱响,一切都在被颠覆、被打碎,如一只布满了裂纹的蛋壳。而接下来的一幕,似乎令他除了破壳之外,并无任何的出路。 母亲站在离他半尺开外的地方,抬高手臂,摸到娥髻上的一支银鎏金华钗,“宏儿,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秘密筹划,眼下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动手。你若不同意,那就去向你皇叔告发母后吧。”她拔下了钗子,把尖利的双股钗头对准了喉头,“叔父还是母亲,你只能选一个。” 蓦然之间,外头十锦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当”高声大撞,一共撞了六下。 阴阳五行有云:终数六,主阴,刑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三 三 叵测如人心的夜色,聚拢来,再散开。 而天色露晓时,另一镶嵌着鸡冠石和紫玉的自鸣钟再一次敲响了六声。这台钟摆放在北府就花居的客厅,钟鸣传进了套间,却并未令寝床上的青田稍有微动。她睡得很熟,白鱼似的身子片鳞不覆,肚兜和小衣全在地平上扔着,裸体在一条提花被中半隐半现,头深勾,嘴边挂着笑。靠外的半张床是空着的,洁白的象牙席淳然生凉,并不剩一丝余留的体温。 齐奢已离开许久了。 他的一天总是始于自我苛虐式的训练,马场,而后是角抵场。密封的石室内,沿墙点有一支支照明的大火炬,闷热难当,再加上其间每一个摔角手的汗如雨下,整个空间都散发出一种野蛮的热气。 一推门,太监小信子就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击倒,赶紧扶着门框稳了稳,凑到侧立一旁的周敦身边说了几句话;周敦用一样匆忙的步态赶去了场上。两两一对的摔角手共有四五对,齐奢在正中的场地上,与他对练的鞑靼汉子比他略高出一寸,黑得像拿炭搓出来的,向前狂扑狂推,又抬脚去踢。齐奢的右腿被踢了好几下,人也被举着差点儿要离地,又扭动着站稳,一下弓腰抵在对手的胸口,两手把住其后腰。对手从腋下来掏齐奢的后肩膀,二人来来回回地推扛了几下,再同时俯下身,四臂相缠顶在了一起。之后动作就完全静止了,只看到一条条高鼓的筋络直要破皮爆出。周敦就趁这一动不动的档口,冒着蒸出了白雾的汗气向主子附耳射语。齐奢听过猛地一咬牙,挤出了一声低吼,骤然间一搡脱开手,又躲避着斜过上身,两只长臂一上一下扣住了对手的颈和大腿扳起往前一掷。汉子着地时发出“嗵”的闷响,飞尘和汗珠一齐迸开。齐奢上前两步,弯下腰递出右手和他对击一掌,就势将其从地下拽起,又拿蒙古语喊了一嗓子。摔角手们应和一声,就接着一对一地扭打起来。 这壁齐奢自己下了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急剧起伏的胸膛上蒙着厚厚的汗,浑身都是汗,汗水直流到眼睛里。他低头眨动着被汗酸住的眼,走到了离角抵房大门不远的一小块空地站定。几名小监围上来,替他解去了挂在腰间的蒙古袍,褪掉了裤与靴,拿滚烫的毛巾抹去油汗,另有四名太监拎着几只盛有井水的木桶围上前一泼。齐奢裸身站 在当地,结实的两臀微微绷紧,两臂高高地向上举起,仰着头,在瀑布一样降落的冰凉里快意地打了个冷战。 直等鲜衣亮靴地出现在人前,残留在发根的水意仍未退。齐奢自个拿着条毛巾边抹边进门,又伸出另一手连连下压,“坐,坐吧!” 小客厅的黑香柏木茶几边,静候已久的客人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也是内宦大总管——应习。他屈膝行个礼,才把屁股重新挨在椅子上危危落座。 齐奢也在正首一张椅上坐了,毛巾随手一扔。他心知应习贸然登门定有大事,便向周敦递了个眼色。周敦连拍了两下巴掌,很快,厅内的二三十号太监全默声退出。周敦则守去了齐奢身后,屏息悄立。 到这时,齐奢才开言,疾徐有度,“公公有何急事,天不亮就找了来?” 应习摩擦着两手,辗转不定,“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唉,怎么说呢?唉……” 齐奢从没见过这位叱咤内宫几十年的权监这样为难的神气,就更感蹊跷,却不露声色,反倒抬手指住了摆满茶饮的几案笑道:“吃点儿东西再说,新镇的樱桃羹。我记着公公爱吃樱桃不是?这一批甜,当真不错,回头叫人送两筐到你府里。” 应习端起了几上的小碗啜两口,抹了抹头上的汗,“谢王爷,想不到老奴的这一点儿口腹之好,王爷也挂在心上。” “内府二十四监都靠公公费神打理,应该的。” “提起这二十四监,当年也是王爷一手提拔老奴为司礼监掌印,这些年又对老奴照顾有加,老奴粉身碎骨亦难报答。” “公公如何突然想起来这些没要紧的话?” “唉……”应习又把两只白白的胖手互搓了一阵,陡地心一横,“王爷,您还记不记得那个叫金砂的宫女?” 齐奢“嗯”一声,静待下文。 “当时圣母皇太后杖毙了金砂,后来又请王爷劝解皇上,王爷假说这金砂仍在人世,还叫皇上给她写了一封信。这信,是由老奴转交给王爷的,王爷没有收,而是让老奴直接烧掉。” 齐奢已知其意,淡薄颔首,“不过公公不曾烧掉。” 应习应声滑下座位,伏地拜倒,“老奴总觉得这信是皇上的御笔真情,就这么烧了,老奴实在不敢,也不忍,所以就在回禀 圣母皇太后的时候把这信呈了上去,特意说,王爷吩咐了烧掉。唉,都怪老奴糊涂,想着要是太后动手烧了去,那是没关系的,如果由老奴来做,就是欺君大罪。谁知道太后她老人家也不收,还是叫老奴拿去烧掉。老奴拿着这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想来想去,就、就,唉……老奴糊涂!老奴该死!” 齐奢伸长了胳臂,手向旁摆一摆,“周敦,扶公公起来。”他撩起薄绡长袍的袍襟,把一腿搭去另一腿的腿面,“公公但说无妨,这信怎么丢的?” 在周敦的搀扶下,应习站起,扑了扑身上的襕衫便衣,并不再坐下,耷拉着脑袋左右一摇,“没丢。” 齐奢和周敦都锁起了眉,一块儿凝住应习。老貂珰只干望地面,两片核桃皮似的嘴唇翕动着,“前天晚上,圣母皇太后突然召见老奴,问这信还在不在。老奴一时没转过弯来,说了实话。太后把这信要走了,又千叮万嘱地说——”戴着顶缨子帽的头终于抬起,被下垂的上眼皮遮住了一半的两只瞳仁朝前直视,“千万不能告诉王爷。” 很奇怪的感觉流遍了齐奢的全身,类似于随风而至的气味令一头野兽鬃毛倒竖,是感受危险来临的本能。他放下了架起的腿,全神贯注地回视着应习。 应习却再一次把帽顶对准了他,眼珠子瞟向自己的便便大腹,赫然严声:“老奴并非敢欺瞒圣母,只是王爷待老奴恩重如山,待皇上更是一片拳拳丹心,老奴不愿意看见皇上与王爷之间生出任何的嫌隙来。老奴是个笨人,不晓得皇太后要这信做什么,更不晓得为什么不能告诉王爷。但老奴在宫里几十年,却晓得,越是不让一个人知道的事,这个人就越该知道。”他真情流溢地喷出一口气,怅然而疲惫,“老奴这么早打扰王爷,就是为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奴真心希望这只是件小事,是老奴人老了不中用,一脑袋油盐酱醋,小题大做。老奴这就告退了,哦,王爷赏的樱桃恕老奴不敢领,因为老奴并不曾来过。” 应习拜了两拜,爬起来倒退了几步,就转身走出去。 齐奢把目光笔直地投在那一副永远弯曲的后背上,直至其消失。随后,他睨向了身边的周敦。 周敦也正看着他,连两腮的疤痕也像是两只眼,一起鼓鼓地圆瞪着,“王爷,是不是请唐大人来一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四 四 在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来到前,到得更早的是一则从刚开启的禁宫大门内传出的消息:昨夜,少帝齐宏突发急病。 消息一送至北府,齐奢即刻就起轿入宫,却被挡在了乾清宫宫门外,御医出来解释说皇上已服药卧床,须得避风发汗,因此免除一切探视。得到这个答复后,有无数种表情同时在齐奢的脸上盘根错节,看起来,就似乎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了。他马上由乾清宫折向崇定院,门前业已等候着镇抚使唐宁。 唐宁只在崇定院逗留了半刻钟,即空身而返。但他离去时凛然的脸色与步态分明显示着,一些沉重到不堪负担的什么被他所带走。 少帝齐宏的这场病来得奇怪,亦来得猛烈。先开始不过是伤寒,又转为疟疾,寒热大作,御医束手无策,延过六日,竟至于要降旨征药。包括齐奢在内的许多王公大臣均有药物进献,并请求侍疾。宫里头留下了献药,却对侍疾的请求一概谢绝。在这六日内,再没有任何的外臣见过皇帝。 到了第七天,乾清宫起了一场火。 事情发生在日落时,乾清宫西院的弘德殿突然响起恐急的一声:“走水啦——!”继而就见浓烟滚滚迅雷不及掩耳地弥漫开。宫人们一面奔逐,一面高喊着“护驾、护驾”,把病榻上的齐宏也架出了殿外。转眼间四面八方就不知涌出多少人,穿梭不息地救火。这些人均是一身的内侍补服,又在这样的黑烟与紧急中,也就再没有人顾得上辨一辨他们的脸。 火势并不大,只烧掉了配殿的一角。经过彻查,是一名小太监点灯时失手;肇事者当即被杖毙。齐宏受了惊吓,据说病体就愈发沉重,竟是大限将至。 摄政王齐奢再一次恳请探视,再一次被以“皇上病势剧变,入于昏迷”为由驳回。于是齐奢就静等在北府内,这时候他已经确定,一定会等到自己最不想等到的消息。 携带着消息而来的当然是唐宁。 “卑职大胆,令人纵火乾清宫,方才查有所得。”唐宁夤夜登门,双掌托着一张纸,高举过顶,“这是密探趁火场之乱在乾清宫寝殿内细搜而得,似是上谕的草稿,原文已被皇上毁去,此乃拓印纸本,请王爷过目。” 齐奢接过这张纸打开,即便已知晓差不多会看见些什么,依旧是刚看了个开头,面色就变得惨白惨白。似有无数的黑点子冲撞着眼膜,他一个整句也读不懂,只看见一些片段,血红的,支离破碎地飘过:朕冲龄入承大统,正值政多丛脞……叔父摄政王齐奢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自恃长亲,藐视皇帝,奸弊百出,窃权乱政……内挟重资而膺重任,外善夤缘而任封疆……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豺狼其性,蛇蝎其心……着即革去王爵尊荣,开去一切差使……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姑念其前劳,全其末路。 手里的纸张开始簌簌而抖,越抖越厉害。从纸上抬起头来的,转眼已是倍加惨白而震怖的青田。 “怎么会这样?” 就花居外的无数花枝映在窗上,此际望来,皆是森森然的枯爪。齐奢窝在屋角一张大紫檀三角椅里,脸容是这般黯淡而无色,以至于所有触到他周身的灯光,全都自动泯灭。 “‘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此话果然不假。青田,还好你在,要不谁能懂我心里现在的滋味?” 那副本软塌塌地在青田的手中垂落,她懂,当然懂。昔日被乔运则出卖的伤痛曾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当时在身旁劝慰她的正是齐奢,可历史重演的一刻,望着手中这篇把一片爱国忠君染污为窃国欺君的好文章,望着这些既非钢又非铁,却比任何武器都刺人的文字,她却找不到另一些可以做盾的字来替她亲爱的人挡一挡这穿心万箭。她只好把自己挡去他跟前,像环抱一副烈士的骨骸一样,环抱他的头颅。 隔过了死死的静寂,齐奢再一次发声,或者由于闷在她胸口,声音有着可怖的窒息感:“我十岁被父皇送到鞑靼当人质,从那以后,长达几十年,我总是做梦——同一个梦。梦里头,我在睡,睡着睡着一睁眼,就看见父皇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前,然 后我就吓醒了,浑身冷汗。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几乎每一夜都会做这个梦,梦里有时是父皇,有时是皇兄,提着刀,站在我床边。他们的刀上全是血,那么多血,多到用世上所有的水也洗不净。” 他顿了一霎,把头从她怀中抬起,整个轮廓泛出一种深白色的幽光,仿似是一个午夜梦回,“甚至直到这些年,有时候我夜间惊梦,你总问我梦见了什么,我如今告诉你,这就是我梦见的。大概我摄政后不久,有一天皇上召我入宫,那阵子他还不满十岁,无端端的,赐给我一幅御笔的‘福’字。像宫里头这些御笔御宝,什么福寿字、春条、对联,大多都是画师先给打出稿子,照着描上去就行了,皇上这幅字却是他亲自写的,他说他写了足足一整夜,足足几百张,这是最佳的一张。果真,他两只眼都熬得红通通的,但我心里头只有厌恶,那几年我一看见那张满是孩子气的脸,就像看见我皇兄,那个夺走我皇位、害死我妻和子的仇人。可怪的是,皇上却总喜欢缠着我,一会儿让我教他打猎,一会儿让我教他打仗,然而这只有让我更厌恶他。我接过他的字,敷衍着叩谢恩典,待要告退时,皇上叫住我,突然用那般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皇叔,朕有时候做梦,梦见你拿着刀站在朕的床边,朕醒来很害怕,和母后说,皇叔要杀了朕。母后却说皇叔不是要杀你,是站在你身边拿刀保护你。皇叔,你不会杀了朕,你会保护朕的,是不是?’那一瞬,我有种很奇怪的错觉,我觉着那孩子不再是我的仇敌,而是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我自己。那些儿时一夜一夜的孤立无助、惶恐绝望,刹那间全都回来了。当夜,我也是一夜无眠,一直想到了天光破晓,我把过去的一切,一点一点想了个遍。以前我总想着,皇兄当初为他这个儿子杀了我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为齐宏而送命,但那夜我不再这么想了,我在想,就当是齐宏这孩子替我的孩子活了下来。我清楚,没人比我还清楚,对于一个床边总有人提刀盯着他的孩子而言,活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现在轮到我做手里有刀的那个人,我不想杀了这孩子,我想护着他,如同我小时候一直所希望的,能有个人护着我一样。 “这些年我守在皇上身边,每一天都如临深渊。机衡之地,处处是数不清的诡诈阴谋、险恶风波,多少次我差点儿就丢掉性命。治军、治人、治国之道,我自己从生死关口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家本领,毫无藏私、倾囊相授,把这拿血汗打理出的太平河山拱手献上,你当我舍得吗?可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灰溜溜走人,只当是献给我自个的孩子。我多傻啊,傻透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条狼崽子!是那个杀掉我孩子、抄我的家、把我关进高墙里的兄弟的儿子!青田,你只管去我书桌上瞧,我连交回兵权的上书都拟好了,人家却要多送我一程:‘念其前劳,全其末路’——如何全法?高墙圈禁?!”齐奢笑了,笑眼里流出了泪。 青田吓傻了,她见过齐奢伤心,见过他淌血,见过他走投无路的狼狈,甚至见过他为她动情时润湿的双目,但她却从没见过他的眼泪,两道笔直的、寒光闪闪的泪线,割开他面颊。她吓得直将他浓密的眉睫扣进掌心,帮他抹、帮他摁。两手分开时,她的人已不自知地软倒在地下,抽噎起来,“这、这也许并不是小皇帝的本意,一切、一切都只是误会。” 齐奢的面容已恢复了常态,刚毅而强硬,“什么误会为君的不能宣召臣子对质,而要背后放冷箭?” “那、那既然你提前知晓,事情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反正旨意未下,不如、不如你赶紧把那上书递上去,自请解除了兵权,说不定就消了小皇帝的疑心。” “我手掌兵权,他尚敢如此待我,我若再无一兵一卒,岂不任人宰割?” “那、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咱们逃吧!对的,咱们逃。隐姓埋名、天涯海角,总还有条活路不是?” “逃?凭什么?就因为我养了条白眼狼,自己就得当丧家犬?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多远,逃到哪里?” 齐奢吐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爿刀锋,直坠而下。而今围绕着他们的,宛若长满了庄稼的丰沃土地,是一片长满了利刃的刀丛。 青田技穷词竭,在他脚下软绵绵地一歪,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揪的、疼的、似火烧如冰炙的。可,不多时,她却举起了双手,先抹干自个的泪渍,再扶住他大腿,手里蕴满了力气,仰高的脸盘上也漾起了微笑,“那就留下!圈禁,就圈禁吧。跟你这些时候,我只去过你府里一遭,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有自知之明,从来也没敢想你能堂堂正正地把我接进门去,今儿我厚着脸皮开口求你,把我接进王府里吧!我知道那大门再不会打开,而我心里欢喜得紧,总算能踏踏实实地陪着你一辈子。吃不饱,不用怕,我从小老挨饿,有好多法子不让你觉得饿肚子那么辛苦。白天你就只管去跑你的圈儿,晚上我来给你暖被窝。有我在,管保把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叫你脸上添一点儿多余的胡碴、身上有一件破旧的衣衫,还同今日一般英俊倜傥、纤尘不染。我弹琵琶给你听,跳色目人的胡旋舞替你解闷,我们一块在沙盘上写字、作画,日子总能一天天过下去。没准哪天小皇帝想明白,就放你出来了呢?再或者,他到底放心不下,赐你杯黄封御酒,就算只够一个人喝,我咬断了舌根子随你一起去。你从前跟我说宫里的秘闻,说那些殉葬的皇妃们入柩时,不管生前是多美的人,脸也得拿黄绸子包住,因为走得不情不愿,个个遗容可怖。要真有那天,我可同你说好了,我先走一步,你瞧瞧我是不是笑着的,是不是跟现在一样美。” 齐奢眼中的潮意仍未褪,他垂注着视线,望着自己两腿间拔地而起的一株甜蜜的、情浓孜孜的容颜:整张脸都干干净净地露出,乌发盘起在脑后,横插着两支玉簪花。他抬起手,用指尖抚过这镶有着烛光光晕的面颊,“见鬼了,这种时候,我却忽然记起来那一年,你跪在我脚底下请求替另一个男人赴死的样子。”他静静地含着笑,追忆起最初这女子令他震心的痴情模样,而今这模样就盛放在他自己的掌中,是苦海里的赤金莲花,华藏庄严、万德圆满。 青田秋波盈盈一笑,把脸枕去他腿根上,“呸!那不是个男人,现在不是,那时候也不是。姑奶奶我生张熟魏阅人无数,可认得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全副绽开的笑扯直了齐奢上唇的两撇胡髭,“小马屁精该死,偏你嘴甜,爷这满腹邪火可找谁发去?” 青田笑笑地依在那儿,用戴着颗月长石小戒的右手轻抚过他大腿,隔着衣衫触到了那一块马鞍磨出的硬痂,“发火的日子还长着呢,眼前呀,我劝你早做打点。那些个御批御扎、内外大臣们的往来书信,该留的、该毁的,全都得一一理出来。还得提防着那些来抄家的奴才们往你文书堆里塞上几本违禁之书,故意砸坏御赐的物件,好再给你加些罪过,少不得还——哟!我忘了,你抄过别人的家,自己也被抄过家,我嘱咐你,岂不是班门弄斧?” “那时候那个家是老头子给的,抄了就抄了。现在这个家是我自个流血流汗挣下的,就是为了家里头的你,我也不能再回去蹲那圈院儿。” 青田浑身一震,直坐了起来。她瞧见仅一霎,齐奢一脸的灰心气短已一扫而空,代之以空前的冷厉。对这打仗打惯了的男人而言,身受重创并不算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得先握紧了武器浴血迎敌。人心的战场,亦如此,更如此。 他字字如烙,刻入人耳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之前你在燕郊被劫,是西太后在暗中指使。这对母子,待你不仁在先,待我不义在后。君臣之道之于我,从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是‘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什么‘真龙’,什么‘天命’?骗骗旁人还行,我就生在这龙潭虎穴的帝王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谁的拳头硬,‘天命’就是谁的侍从。” 只觉一股凉意直蹿上脊梁骨,青田磕巴起来:“三、三哥,你,你该不会是想……?你、你不说皇上突然病倒了吗?可能,可能他并不知情,这也是西太后瞒着他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冲动。” 齐奢图穷匕见地一笑,“那小子最好是真病了,要不然,我保证他的病这辈子都甭想好。” 听着这一番凶刁狠鸷之言,青田的担心已不再是为了齐奢,而是为与之为敌的人。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五 五 皇帝齐宏的病,在整整十天后,如同病发时的毫无征兆,又莫名其妙地痊愈。次日,即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将为每一个局内人把命运定盘。 长河晓星,四更。床上的一条薄毯下,躺着曾叱咤一时的奸雄王却钊,双目闭得死死的,似乎不愿往床边多瞧一眼。坐在床边的是他的三子,王正廷。王正廷对老父的态度并不在意,反而从细藤靠椅上俯过身,细心地帮其掖好被角,“父亲,儿子今日一去,必定翻转乾坤、重振王门,您老静候佳音。” 遥遥对应的,则是深宫内其胞妹东太后王氏的一阵冷战。太监吴染忙替女主托稳烟杆,“太后不必担心,早年事败是因为西面的从中作梗,如今可是西面自己要同主子联手,必然万无一失。” “万一……” “没有万一。”暗黝黝的乾清宫寝殿内,喜荷打断了齐宏的犹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儿臣不是想要罢手。”齐宏悠悠地吐口气,极郑重地凝目相对,“母后,你可答应过儿臣,绝不伤皇叔的性命,等政局稳定之后,会重新赐爵封王,让他荣养天年。” 喜荷置身事外地一笑,“你是天子,你做主。” 熹光初开,自冷青色的天穹下,渐浮出了宏伟得一层套一层、一城套一城的,一个无边无际连环套的,紫禁城。 所有人都已到齐,只等待着—— 齐奢来了,迟来,仍不慌不忙地,带残疾的右腿稍微在门槛上挂一下,走几步,停住,“臣齐奢跪请两宫太后、皇上万安。” 沉沉的宫门在其身后徐徐地合死。 东暖阁中习设如常,以金漆九龙大椅上的齐宏为界,齐奢与王正廷在西,东边一道纱幕内并坐着喜荷与王氏。 “摄政王起来。” 是喜荷的声音,非常地淡,而静,静似结固。 齐奢的声音也不存一丝摇荡或起伏,端正平稳:“皇上圣躬欠安,臣几次三番请求入宫侍疾,却均未获允准。今亲见圣体大安,臣心甚慰。” 有人哼了一声,依旧是喜荷。隔着纱幕,影影绰绰的,她明黄色的金甲套拂过了身上百花撵龙的吉服,“今日之所以秘宣二位入宫,正与此事有关。皇帝无缘无故圣躬不豫,太医院上下却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昨天,有人在皇帝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接替从前赵胜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的是他的徒弟全福,全福捧过了画得满满当当的一张纸,走近来,先后呈给座下的两人。齐奢皮里阳秋地乜一眼,王正廷也只点点头,这纸就又回到了喜荷的指间。 她再一次扬起纸张晃了晃,“这东西,学名叫作‘乾坤十八地狱图’,是用来做什么的,就不必我多说了吧!还好皇帝有上天庇佑,龙气旺盛,方才得脱大难。这种魇压的妖法,必须得有被害人详细的生辰八字。而就在皇帝发病的几天前,有人去过皇史馆,把记载着皇帝八字的玉牒悄悄地借了出来。” 此言一出,事情便显而易见。皇史馆里所存放的“玉牒”乃是记录着皇家子弟降生的地点、日期、时辰、八字、生母、在场人……等一切信息的档案。谁借走了齐宏的玉牒,谁自然就是下咒的凶手。 喜荷有意地顿一下,接着就唤:“王大人!” 王正廷肃然躬身,“臣在。” “当天看馆的守军有一人知道详情,是不是?” “回太后,正是。”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外头等候传召。” “带进来。” 人被带了进来,哆哆嗦嗦,形容猥琐,只知道磕头称“万岁”。喜荷厌烦地摁住了手边的金线蟒引枕,横锁起眉头,“你当班那天,有人去过皇史馆借皇帝的玉牒看过,有这事儿没有?” 那人眼皮都不敢抬,连叩了两下头,“有,有这事儿。” “皇帝的玉牒机密异常,你们为何私自出借?” “因为那人的面子太大,小的们不敢不借。” 喜荷猛把手往雕龙宝座的扶手上一拍,勃然震怒道:“混账!在国法前,面子又值几何?你如此玩忽渎职,就该狠狠治罪!” 守军更是魂飞魄散,叩首如鸡啄米,“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小的不敢渎职,小的虽被迫将圣上的玉牒借出,但也照规矩叫那人写下了借据。” 一直没有说话的东太后王氏此际将修长的脖子从真珠翠领里长探出,似一尾擎身直立的响尾蛇,“哦?借据在哪儿?” “就在小人这里!”守军从怀里拽出一张纸,直直地举起在半空中。 王氏拨了拨鬓角的一支玉雕镂丹凤,耳下的金龙衔火坠跟着打了个滴溜,“写借据的人是谁?” 守军四方环视一下,再一次垂下了头,“写借据的人,就在这屋里。” 纱屏后,王氏跟喜荷对了个眼神,口气既紧张又期盼:“你不要怕,只管说,恕你无罪。” “是。”该人放下了手,把手间的纸条搓弄着,“那人就是——” “皇上!”已剑拔弩张的局势因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而得以暂缓片刻,所有人都调转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摄政王齐奢。齐奢却只眼张张地盯视着御座上的齐宏,瞳仁里,有些什么在发亮,“皇上,行魇胜之术危害君王,此种欺君灭行,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若非证据确凿,不可轻言。” 齐宏直望而来,一下子泪就涌起。他记起了无数的怒风骤雨、大壑天险,亦记起叔父一次次为他的弓腰为梁、展臂作舟,记起他那双又宽厚、又有力的大手,是怎样在猝不及防的死亡面前把自身扔进去,把他抢出来;但他又即时记起,同样是这双手,掩埋了金砂的惨死。他知道金砂是母亲处死的,但一个人怎么去恨自己的母亲呢?他只好恨母亲指定的那个人,这个人一定有——必须有,可恨之处。譬如,奏折堆里,他永远有不解的难题需要那人的提点;百官中央,当他指示什么,臣工们却总把脸对准那个人,得到了首肯,才会重新转向他;猎场上,他要打犀牛、豹,任何比兔子大些的猎物,总要征求那人的同意;校军中,他被震吓得心惊肉跳,那人却面不改色地挥动一面绣有着金龙的旗帜,而那人麾下的万马奔腾,那些“万寿无疆”,那些“山河永固”,不该属于且只属于自己吗? 其实无须借口,当我们觉得一样事物太好,比方说权力时,就不会肯相信别人不想要。而即便我们碰上了不想要的人,也会觉得欠了他好大一屁股的债。还不起的债,最好的法子就是一笔勾销。就似一只雏鸡欲破壳时,那就全不用挑,鸡蛋里满满的都是它自身蓬勃的骨头。 齐宏吞咽了泪水,移走了同齐奢对视的眼神,沉下了刚刚有些外鼓的喉结,用开始生出青青的小绒须的嘴巴说:“朕考虑过了,虽然犯在十恶,但为了避免舆论震动,将秘密逮捕此人,既不交部显戮,也不连累其家人。” 喜荷、王氏、王正廷,他们都看出齐奢已明白自个掉入了陷阱,因为在那张几乎从没有感情外泄的面庞上,那还揪住龙椅上的人不肯放的深邃的双眸里,写满了更深邃的绝望。他们眼瞅着他搁落了睑皮,唇角病态地牵抽了一下,“那就真是——天恩浩荡了。”齐奢把头缓慢地转开,对准了证人,“说吧,那人是谁?” 守军变得底气十足,毫无犹疑地朗朗掷词道:“就是王正廷王大人!” 满室,一下子充满了静到了喧天的、寂厉的哗然。 许多副眼神,如算不清的算盘珠一样噼里啪啦地碰撞着,你望我、我望你……东太后王氏猛地挺起,髻顶的花蕊华胜簌簌乱颤,“你胡说!” “太后,”其兄王正廷喝止,将齐奢上下一扫,毒恶地笑一声,“事到如今也不用演戏了,撕破脸皮罢了。来人! 来人!来人!!”他原地绕了一圈,又冲去门前大喊,“来人!来人哪!李林,尹德全!聋啦?!人呢?!” 随着王正廷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声嘶力竭,每个人都露出了毛骨悚然的表情——除了齐奢,他磐然如造物主,冷淡地审视着这一切。在踏进这门之前的许久,他就已探知到门后酝酿的阴谋:先是齐宏称病,而后由王正廷出头污蔑他因不愿还政而对少帝下蛊,在此被就地捉拿,秘而不宣地下狱,所有掌兵的亲信被传召入宫集体屠杀,下发早拟定好的圣旨公布罪行,抄家幽禁,政坛大换血——完美无缺。可惜这批阴谋家们忽略了一点,不管是东党西党或帝党,只要是人,就会变;而让大多数人改变,只需要一个合适的价钱。比如,一名皇史宬的守军,再比如—— 齐奢举高了右手打个响指,这简短的“啪嗒”一声,就召唤来了王正廷撕破喉咙也没能召来的数十禁军,个个持刀荷枪,将还在狂嘶不已的王大人摁倒、拿布塞住口齿。 王氏已吓得泪流满面,喜荷也战栗不已,齐宏紧绷着身子张目四盼,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依靠。他们弄不懂精心策划的圈套是怎么反过来变成绞索,套在了自个的脖子上。他们望着面前那拥有着非人精明的魔头,一个个都感到了地狱里的极度深寒。 可最感到寒冷的,其实正是这魔头本尊。齐奢看着齐宏惶惶然的可怜相,就动了恻隐之心。他印象中,齐宏似乎还是个有着双亮眼睛、甜酒窝,一口一个“皇叔”叫得起劲,经常会无意地扯住他衣袖,看折子看累了就向他撒娇偷懒的孩子。他看着这孩子一寸寸长起来,长到他的肩、他的耳,齐上他眉头,随即就把一双仍稚嫩的拳头对准了他。当他在前夜亲自密审今天上堂的证人,接过伪造的借据时,其上的笔迹连他自己都会认为是自己写下的。而他懂这些字是怎么来的,就是从他写给齐宏的信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下来仿的。这伺机而动、动则封喉的诡谲,一样是他的作风。所以把齐奢这老拳师伤入肺腑的,并非徒弟一双小拳头的力道,而是其花拳绣腿里师出本门的、致命的毒辣。 齐宏瞧着叔父眼中的神色忽热忽冷,突然就提步向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龙椅的两端,无路可退地退。椅后的屏风中一阵环佩叮铛,抢出了风一样的喜荷。她头上的双凤翊龙簪翅须动摇,两手发颤地紧攒住,“摄政王!难道你敢非礼犯上?” 瞳仁里灌了铅一般,齐奢沉沉地扫了喜荷两下,退半步,“臣不敢。来呀。” “有!”禁军们整齐划一,声若洪钟。 齐奢擘肌分理地一一吩咐:“王正廷谋害主上,丧心病狂,罪在不赦。尹德全你带人,立将人犯押下待勘。” “是!” “这些作法的符咒能进到宫里,自然有内应。为防这些人进一步为害御体安康,李林你带人,即刻护送两宫太后回宫,封锁门禁,内不准出、外不准入,同时暂将皇上移往西苑,好生看守,一概人等不得打扰。若有一点儿闪失,唯你是问。” “是!” “剩下的,给我好好搜搜这乾清宫,每一寸都搜仔细喽,看看还有什么——”齐奢含沙射影地、冷冰冰地咬着牙,“装神弄鬼的脏东西。” “是!” 在东太后王氏一口一个“三哥”的哭声中,两个女人、一个少年,以及他们各自的近侍太监被全副武装的侍卫们极礼貌地请出。余者便穷狼饿虎地扑向了龙座、龙案、龙床……翻屉倒箧、破柜开箱。 齐奢就手拉了把金漆龙椅坐下,阴着眼观看所有,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子侄……他大半辈子都在被皇帝们轮番欺侮,这是他漂亮的复仇。再没有皇帝能抄他齐奢的家,现在,是他齐奢,在抄皇帝的家。 他伸展开长长的两腿,一上一下搭去到铺着黄绫的御案上,接过内役跪奉的香茶,吹过后,轻呷了一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六 六 搜宫在未时正式结束,搜出的所有通信齐奢都一一亲自过目,锁定了朝臣中几个与政变相关之人,这头下令将这些人暗中处置,那头就明着将矛头对准了王家。抄家的大肥差自然是赏给了细作头子唐宁,当日傍晚就由他带着群一手浆糊桶一手封条的恶番们上门,连抢带砸,闹了个忽喇喇似大厦倾。有一些坏心眼的账房、西席见主家遭难,趁火打劫,趁抄家的官差还未到,直接冲入上房抢夺珠宝字画、大毛皮货,仆婢们起始还吆喝阻拦,阻拦不住,也索性蹚了浑水,只管把值钱的往身上塞,能塞多少算多少。 除去这许多无迹可查的失物,从王家所抄出的家产之巨依旧足以令人咋舌。但更令人舌挢不下的,是在东跨院王正廷的卧室中所搜检到的一样东西。那卧室里藏了间夹壁的小暗房,房内竟然是称病多年拒见外客的前内阁首辅王却钊,据仵作瞧已死了一年有余,却被掏空了内脏风作干尸,摆在一张小床上。一时间,朝野大哗,就在各方都认为又一场巨浪要平地而起时,摄政王却出面表示,皇上因对王太后的一片孝心,又念在王家数代殊勋卓著,格外开恩,魇镇案首犯王正廷本人与其两子由凌迟减刑为腰斩,其余王氏男子或斩立决,或绞立决,女眷家人免死,打入贱籍,没官为奴。而经外戚王家所援引的其余东党人,就在接下来的不到半个月里被各式各样的罪名打发了。 外朝动荡,内禁同样也不得清净。有一天夜里,二十四监总管应习悬梁自尽,死时披发覆面。他的死因很简单,悔恨。应习最初向齐奢告密,是担心在西太后的挑唆下,少帝对叔父心生不满,无非是提前示警之意,好令齐奢有所防备;却怎样也没想到竟会酿成这一场滔天巨变,而他则无意间成了齐奢的帮凶。老太监自觉没脸再见小主人齐宏,也就一无遗言地自裁了。正当风门水口,自然被传成是魇镇案的内应,但冤帽子没扣稳,即得昭雪,经镇抚司查明,应习其实是因自愧于有失职守而自杀谢罪,这一举动还令摄政王唏嘘不已,特赐吉壤,容许破土入葬。 至于皇帝齐宏,在案发后的三个月里则连发了五份诏书,先是称受惊过甚、气体违和,又说中蛊太深、无法坐朝,接下来申明需要长期静养,再宣布推迟大婚,最后决定暂不亲政,仍由摄政王代理国务。臣工们议论纷纷倒是有,但大多数却打心眼儿里松了口气,作为摄政政权的受益者,谁也不愿有任何变动。故而虽也有些灵光 之人猜出了一二,也三缄其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浪头也渐散渐息。再一展眼,又已是病马严霜之秋。 恰如由仲夏到深秋的繁华散尽,数月之隔,原本意气风发的王正廷已变作一个两鬓全白的小老头。他踉跄着,在比秋日更深的牢狱之底徐徐站起,露出了一口血染的、黄渍斑斑的牙: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石壁上只悬一盏气息奄奄的小油灯,几乎照不出来人的五官,只看到一只又挺又直的鼻子凸起在薄光里,两边的眼则陷于迷雾一样的深暗。处在这暗地,齐奢盯住王正廷看了一刻,就将手竖起在脸边一摆。跟在他后头的侍卫何无为弯身搁下了什么,就噤无一语地退出牢房。 地面上是一只银盘,盘里并置有一把匕首、一条白练、一杯酒。盘子的正上方,传来齐奢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明日,即是明正典刑之日,本王实不忍看簪缨贵族受腰斩弃市之痛苦羞辱,敬请自便,不必客气。” 王正廷揉开了堆满秽物的眼角,“是不忍,还是怕我在法场上喊出什么不该喊出的事情?” 齐奢神色简淡道:“根本用不着本王操心,负责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是监斩官。” “这么说,你只是出于善心?” “出于善心。” 王正廷如释重负地笑了,“既然如此,我想借你的善心开解我一个疑问,成全我一个心愿。” 齐奢颔首,“说来听听。” 随着王正廷把嘴张开,就有腐尸一样的恶臭隐隐扑出,似乎人是早死去了,余留的不过是一具纠缠未了遗愿的阴灵,“你事前得知了我们将有所动作,就从皇上无故病倒,猜到是要以妖魇之祸做借口,顺藤摸瓜,查出了我们安插在皇史宬的人,把本来仿造你字迹的借条改为了我的,是这样吧?” 齐奢仍是毫无拖泥带水地把头一点,“差不多。” 王正廷冷不防把手挥起,齐奢一下遍体紧绷,却发现对方不过是捻住了脖梗上的一只虱子,放入口嚼着,又吐掉,嘻嘻地笑,“你能收买他,我不惊讶,但禁军世代都在我王家手中,我想知道你收买他们花了多少钱?” 齐奢也淡然一笑,开诚布公:“不便宜,光领头的尹德全和李林,一人五十万两。” “呵呵,你可真肯下血本。” “抄了你们王家之后,稳赚不赔。” “那两个 叛徒,很早之前就已经投靠了你,是不是?” 这回齐奢单碰了碰上下眼皮,“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早。” “难怪,当年你大幅撤换湘军、鲁军,却一直对眼皮子底下的大内御林不管不问,原来你换的不是人,而是人心。”王正廷浑身打战地笑了,朝着天——暗无天日的地牢顶——不胜扼腕,“想我王氏一族,曾出过五位皇后、四代宰辅,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不想在我手中,全门覆灭。”他放平脸,已昏瞀的两眼射出了奇亮之光,“摄政王,不,表弟,我输给你,是我自己技不如人,黄泉路、转生台,绝无一丝怨念,只求你应承我,别为难我的小妹。她小小年纪就嫁入你们齐家,春花秋月,寡居多年,从未有失妇德,好歹让她在宫中安度天年。” 齐奢将眼眯成微狭,大概也就是一条活路那么宽,“她也是本王的表妹,更是身份尊贵的母后皇太后,没人有胆子为难。” 王正廷点点头,眨眼间,似乎又看到雕梁画栋的家,还是个及笄少女的王氏环佩风清、闲弄筝弦;再一眨眼后,曲终灯残。死牢里,望住了面前唯一的活人,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以善报还摄政王之善行,以一善言告知。” “洗耳恭听。” “你要小心——西太后。”王正廷又抓住只虱子,这一次,他用又长又黄的指甲将其掐死,弹开在一边,“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击败你,一定是她。不是因为她比你聪明、比你厉害,而是因为在你们两个间,你才是那个‘妇、人、之、仁’。” 齐奢雍容不迫地应答:“谨记在心。” 王正廷把双膝朝两边一曲,就撇腿坐下地。像因拿不定主意,就拿手,把银盘里的死器挨个抚过。而后他又撑着身再一次站起,徘徊了两步,“真怪啊,人活着,似乎唯一能够自己决定的事,就是怎么死。” 然后连齐奢这样反应极其迅捷之人都未及反应时,那已蹒跚如不能行的囚徒就掣动了身体,猛向身后的狱墙撞去。头骨碎裂的重响好似整一个时代的丧钟,飞溅在墙上的脑仁血浆用一条流畅的弧线对不远处簇新的死亡之盘,露出了一个挑衅的、轻蔑的笑。 鲜浓的血腥气令齐奢咳嗽了两声,他自袖间掏出一块白帕掩住口鼻,并没再多看一眼。回转身,一步一杵地,走出了大牢。 外面是晌午的浅淡日头,日边清风中,飘摇地,擦过了一只孤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七 七 暮去朝来,季节荏苒。 距离摄政王齐奢那一场兵不血刃的神秘政变,业已过去了六年。 这六年间,皇帝齐宏只在三节、正旦或万寿之类的大朝会上露过几遭脸,亦不复曾经的翩翩少年,每每一副脸黄黄的病相,以“朕躬总未康复,深恐勿克负荷”起首,过渡到“叔父摄政王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朕垂拱受成,方切倚赖”,因此以再次恳求叔父继续掌理大政而收尾。长此以往,就有一则秘闻不胫而走:皇帝的缠身痼疾并非源于当初王正廷的下蛊,而是被叔父齐奢下了毒,囚禁了起来,囚禁的地方就在南海里的南台上,三面临水,只有一桥接陆,桥上日夜有重兵把守。 曾有位耿直老臣,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公然要求面见皇帝陛下,以伺真相。摄政王居然也答应了。改日就有太监带着老臣直趋西苑,进了正殿后一处高阁,指了个方向就让进去。老臣进了屋,不一会儿却掩面而出,原来里头竟是个洗头沐浴的宫女。要知道内廷中各宫殿布局、宝座安设皆不相同,外臣入觐该往哪里走、到哪里停、朝哪里跪,事先都要打听好,失了召见的仪注都还事小,像这样一脚踩错了地方,就是私闯内禁的不赦大罪。其实事情明摆着是有人指使太监捣鬼,但后来替老臣求情的同僚们却对此节略去不提,大脚趾都想得明白,如此诡诈促狭是哪位的主意。老臣最终蒙恩免死,杖责、革职、永不叙用。自此,再没人提起要单独面圣的话,但流言也随之愈演愈烈。而处于流言中心的几个人——摄政王齐奢、皇帝齐宏与东西两宫太后,则如处于风眼一般,静至静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圈外人将事情拉偏了轨道,把所有人都重新卷回了大旋涡。 这个人,这一刻,身穿一套青黑号衣,立于某座宅院正中。 “张华!” 有谁在唤他,这张华伸长了脖子,“先生?” 先生头顶青色阳明巾,身着白布衬里的青丝罗衫,脚蹬白袜,外穿黑帮浅口布鞋,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年纪,像是一位气质脱俗的硕儒,只满脸竟没有一根胡须。细认一认,就认出了,这是乔运则。 他并没有怎么变,依然是俊朗的五官与修长的身姿,年月流逝带给他的是一种更微妙的变化,令他整个人的质地都变得阴柔而黏腻,仿佛皮肤随时会融掉,化成黏液向下淌。但他的手,从前温柔灵巧的洁白双手却刚硬、结茧,干枯到假如被一张纸轻轻划破,皮肤就会向两边爆裂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他把这爪一样的东西向前递出,“把醒酒汤给我吧,我给吴义少爷端进房去。” 仆役张华头大身矮,唇上寥寥几根须。他将手内的托盘一晃,“不成不成,哪儿能劳动先生,还是老仆送进去吧。”说着就稳步前去。 此处是慈庆宫大总管吴染的家,因吴染常年随东太后被软禁在宫中,其养子吴义便成了家中的男主人。吴义也已娶妻生子,今日是孩子周岁,府中刚办完酒宴。吴义身为人父,自然多喝了几杯。 张华把醒酒汤送了来,吴义却拖手拉衣地扯住跟仆人一道进来的乔运则,“老师莫走!” “少爷喝多了,坐下来歇一歇。”乔运则把吴义搀扶去桌边坐下,一面把脸转向了门前,“张华,来喂少爷喝汤。” 吴义却别过头,又将手臂一抡,“我好好的,清醒着呢,张华你出去!” 吴义有功夫在身,力气过人,随意一推就把张华推得一屁股仰跌去地上。 就在这瞬间,乔运则的目光无意间从哪里掠过,猛然一亮。他回身递出手,把张华从地下拉起。张华苦笑着拍了拍屁股,去地下收拾打翻的汤碗。 吴义又伸脚朝他肩上一蹬,“听见没有?叫你滚出去!” 张华歪了歪,赶紧把几块碎瓷片捡去了托盘里,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乔运则盯着房门合起,便扭回脸来转盯住吴义,细长的睫毛垂罩于他的瞳仁前,犬牙交错。“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不,我有话和你说!”吴义早不再是目空一切的青葱模样,人发福了,两边肩膀被多余的肉隆起,把脑袋夹在中间,动作笨重地拍着桌子道,“老师,我心里不痛快!六年前魇镇之变,王家全族覆灭,只留下母后皇太后一个孤家寡人,名位虽在,却再不复当年。连她身边的所有近侍也一概被软禁,若非老师只是个干粗活儿的火者,怕也不能出慈庆宫一步。我都多久没见过父亲了?父亲从前是人人争相巴结的大红人,现在却像人人躲避的瘟神一般。若搁在几年前,慈庆宫管事牌子的孙儿做周岁,送礼的只怕要踏破门槛,你却看看今天!妈的!算了,那些个拜高踩低的小人们,难道还指望他们不成?只是我一干习武的师兄师弟,亏得以前那样要好,居然连我儿子周岁这样的大事也不上门来贺一贺。老师,我心里难受哇!” 乔运则在吴义的背上拍一拍,仿佛要把那份悲伤掸落在地,“少爷喝多了,你且听我说一句话——” “我没喝多!”吴义打断他,把脊背一耸,“老师,父亲当初请你来教授我课业,是想叫我也跻身仕途。六年前恩科,我位列会试第三十八名、殿试三甲第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这份功名原是东太后亲口允诺我父亲的,是我拿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换来的!可还没等放官,就又被以科场舞弊之罪革名。如今,文和武我是一无着落。就连我老婆也瞧我不起,说生了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和我一样窝囊废一个?”吴义捏起了两拳,咯吱咯吱响,“不该这样的,我吴义这辈子不该这样的!我原应尊贵风光,替我吴家,不——邱家! 光、宗、耀、祖!” 乔运则的目光微微地僵住了,吴义的舌头却前所未有地灵活,不停地卷动着: “老师,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我不姓吴,我姓邱,我叫邱志诚,我生父的名讳上若下谷,你听着可有几分耳熟?你一定听过他,他不是太监,他是条万里挑一的好汉子!当年他不惜三族尽灭,单枪匹马刺杀摄政王。我,他儿子,在六年后绕过一整支卫队,把摄政王的心肝宝贝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劫走那姓段的不是慈宁宫的赵胜,是我。我,让摄政王和西太后交恶成仇,把整个紫禁城都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是窝囊废?妈的,我他妈是大英雄!” 乔运则目不转睛地听着,一脸莫测。 吴义自始至终耷拉着脖颈,两腮、两眼全被酒焚得火红,“不该这样的,我这辈子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的口齿越来越黏,把一句话说了又说,头和眼皮也沉了又沉,“老师,你这辈子也不该这样的,是吗?我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晓得。只见过了半刻钟,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乔运则离开吴府的时间是申初,酉正时,他出现在一个没有人会意想得到的地方——大内慈宁宫。 东披檐的偏室内,垂着一樘老旧不堪的珍珠罗帐。帐后,西太后喜荷亦是人老珠黄,瘦得连脸上的骨骼脉络也一清二楚。她斜靠在一张独板围子的雕凤罗汉大床上,以两根惨红斑驳的指甲揪弄着身上松鹤富丽褙子上一根脱丝的金线,无精打采,“慈宁宫有年头没进过外人了,你既然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动守兵放你进来,我且不妨听听你有什么天大的要闻,竟需单独秘禀。” 乔运则头戴平巾、身着火者宫衣跪在殿下,“奴才在慈庆宫当差,因略识得两个字,被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吴染请去他府里,闲时教他的少爷念书,已有经年。今天早些时候,这位少爷跟奴才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并非如外界所知是吴染的堂兄之子,他的生身父亲叫作邱若谷。太后不记得这名字不要紧,奴才提醒您一句,这就是多年前因行刺摄政王而三族被夷的钦犯;吴染吴公公的养子,就是这钦犯的亲子。” 隐于珠帘后的喜荷眼帘也不抬,只长长地拉拽着指间的线,“这就是你的要闻?” “奴才还没说完。这位少爷还亲口告诉奴才,六年前,摄政王的外家段氏回京时,凌辱她的贼人也不是别个,正是他本人——吴义,或者该叫‘邱志诚’。” 喜荷报以一声冷笑,“你以为慈宁宫今非昔比、门庭冷落,我就有工夫听你这些废话了吗?” 乔运则把上身微微地挺起,“魇镇之变后,慈庆、慈宁二宫日日受到监视,行动不得自专,皇上亦被迫迁离乾清宫,长居西苑,对外称作‘调养’,实则遭人软禁,与太后您母子终年不得相见,鱼沉雁滞、音信莫通。而外头也已经传得很盛,说叔父摄政王终会有废帝之举,夺侄自立。” 喜荷一把扽断那线头,“这与你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奴才在慈庆宫中有时也听得只言片语,其实太后您跟摄政王之间之所以会龃龉遍生,都是东边的主子与其兄长步步设局。假如奴才没猜错,最终导致太后和摄政王刀兵相见的,应该就是段氏遭劫之事,而摄政王到现在也并不知晓,这件事,其实是他冤枉了太后您。” “事情到了这个田地,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摄政王为人当狠则狠,胸襟却磊落,恩怨分明。假如他得知当初并非太后先行出手,心中对逼宫一事必生愧疚,有愧疚,事情就大有转机。” 喜荷一笑,下垂的嘴角生出密密细纹,似布满了钩刺,“想不到小小一个内廷火者,竟是摄政王的知己?” 乔运则也一笑,笑声中同样带刺,“不敢,奴才不过曾经是摄政王身边那位红粉知己的知己。” 喜荷狐疑地直起身,脚在脚踏上找到了金银丝玄罗鞋,下座步出。她拨开了珠帘,反复打量着地平下那一副风度绝伦的俊雅仪容,大感趣味地笑起来,“略认得两个字?你可真谦虚。想不到姐姐宫中的杂役竟也藏龙卧虎?幸会幸会,状元公——公,乔运则!” 乔运则昂起头,那黏糊糊、有些泛着油光的皮质下,骨骼的走线却如高崖飞瀑,流畅舒阔而兼具棱角,“贱名与闻天听,不胜荣幸。” “听说早年你和那姓段的关系匪浅,可一朝高中就弃她于不顾,另聘了张侍郎的小姐。头先你从御花园的猴山调出,该也是吴染替你说的情吧?他那少爷能向你吐露真实身份,可见对你信任已极,你就这样把他们给卖了?啧啧,看来忘恩负义,还真是你的专长。”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乔运则将薄唇轻轻一卷,便几乎如当年般潇朗入骨,“试玉烧三日,辨才待七年。太后不可拘泥于一事一时,许多内情,日久方显。觐见太后之前,奴才已向镇抚司揭发吴义,养子身份一经暴露,吴染与慈庆宫合宫内侍必遭大难。为免受牵连,奴才向镇抚司要求,由镇抚司咨请司礼监将奴才调离慈庆宫,调入慈宁宫。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有优待,已当场批准。奴才能通过层层的守兵进到慈宁宫,不是靠口中的三寸不烂之舌,而是腰间的三寸乌木牙牌。奴才现在,已经是太后您的人了。” 喜荷的笑容依旧充满了嘲讽,“我为什么要你这么一个人?” 乔运则仰首直视上方的女人,“此时此际,太后不过屈于形势,深藏若虚。来日匡正朝纲,扫荡颓局,扳倒摄政王,一定有用得着奴才的时候。” 一愣后,喜荷哈哈大笑,一根手指直点对方,“扳倒摄政王,就凭你?” 等嘲笑结束后,乔运则傲岸而叛逆地一字一句道:“就、凭、我。”继而他单手扶膝,站起,逼向前。 喜荷忙向后两步,脚下踉跄,“你、你干什么?”但已经晚了,她被一尊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体困住,手腕被捉进另一双手,脸边挨上了另一张脸。不知是为这不要命的下等贱奴动气,或是为自己酥流滚滚的肉体害臊,喜荷满脸血红地低声拧动着,“狗奴才,你活够了!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那我只好,堵住你的嘴了。” 在这句清平的调戏后,乔运则就吻进了喜荷的嘴。他感觉到这包裹在一身绫罗中的女人随着自己吻的深入,就如一幅绫罗的匹头在被渐次推展,抽走了卷骨,滑软欲落。他用两手一齐兜稳了她的腰肢,牙齿在她下唇上轻轻一咬,“太后,有多久,你不曾这么为一个男人心跳过了?” 喜荷自己也觉出了几欲破胸而出的心,但理智里仅存的一丝耻感仍令她把刚给吻得软绵绵的嘴放硬了,“下面光秃秃的,也配叫‘男人’?!” 乔运则颇有深意地一笑,笑容阴冷而妩媚,“太后大概不知道,除了下面那把式,还有一千种法子能叫一个女人快活。”他把一只枯瘦的、坚硬的手掌,隔着裙,卷入了喜荷的两腿间。 殿外阴乎乎地起了风,骤眼间,八方黑云际遇合会了。 乔运则向镇抚司告密的当日傍晚,两队黑衣番役就分头闯入了慈庆宫与吴宅。他们干净利落地逮捕了吴染夫妇、吴义的妻子与其刚满一岁的儿子,但吴义本人却不知所踪,只在他的睡房里留下了一小摊干去的血迹。 镇抚司立即出动了皇家猎犬,四条细犬向北追踪出不到一里地,就发现了被丢弃在街角的一件沾血的外衣。兴奋的狗群扑上前,把鼻子扎进那血衣中,却又几乎同时抬起头甩动着身子,痛苦地呜咽起来。 领头的番役大惊失色,拎起血衣闻一闻,也扭过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辣椒面!这衣服里撒了辣椒面!” “遭了,上当了。”另一位番役大跺其脚,“这几只狗的鼻子吸进了辣椒面,几个时辰内都不顶事了,有这几个时辰,那吴义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奶奶的,”领头的将血衣狠狠一掼,“辣椒面是吧?好,老子就让你一家人尝个够!” 镇抚司刑讯室的酷刑向来令人闻风丧胆,整整两大碗辣椒面被塞进鼻孔、揉进两眼之后,吴染夫妇却还是一字不吐,只是咳嗽,把肺都咳出的嗽。而他们的儿媳、吴义的妻子则满脸鼻涕眼泪地鬼哭狼嚎:“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天杀的逃到哪里去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和吴义离断,我不做他吴家的媳妇了,你们放了我!” 刑讯官狞笑,辣椒面被撤下,一只铁托盘被端上前来。 先是铁锤,三个人三十根手指,一根根敲扁。 “说,吴义人在哪儿?” 吴染夫妇保持着沉默,吴义的妻子半昏着喃喃:“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饶了我吧,叫我干什么都行,饶了我吧……” 接下来,是铁剪子,把肉一块块地剪去。再下来,是铁掏子,将大肠一截截勾出。最后,他们抱来了吴义的孩子,那个当天刚满一岁的男婴,割掉了他一只小小的耳朵。 祖母和母亲,两个女人同时发出了嘶哑的惨嚎,她们开始呜呜哇哇地喊出一连串的地方和人,有吴义曾经的拳师、师兄弟、相好的妓女…… 搜捕队像章鱼的触角般伸向了每一个地方,将更多的人和家庭拉了进来,拉进刑讯室的汤镬中。那是一只铜锅,把活人放入,锅底小火慢煮,煮到浑身燎泡,再撒上盐醋腌制,整个肌体腐烂得筋肉乱掉、腥秽不堪,人却始终保持着呼吸和清醒。 这些人又招供出更多的人,然而整整三天之后,吴义的下落依旧是个谜。镇抚司得到的只有化尸坑里的许多黑红肉条,这其中有吴义的妻和儿,还有他的养父和养母:吴染和绿丝儿。他们没有过男女之实,不曾生育,可他们是夫妻,有一个名叫吴义的儿子。在未来,他将会为了他们,卷土重来。 或许是厌倦了腐肉的颜色与气味,第四日拂晓,曙色便不再降落于镇抚司这所人间地狱,转而落去一个天堂般的地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八 八 这里杏娇疏雨,李沉浓妆,玫瑰香灿,杜鹃织锦……一花未谢一花已开。千般异卉、万种芬芳间掩清泉一道,竹径底有一座月窟般的华堂,正是北府中齐奢与青田的爱巢:就花居。 当初修建这里是作为下野政客的退隐之地,而时至今日,这里的主人依然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真正的统治者。名义上,齐奢始终是“摄政”,年节时,也总会将“养病”的少帝齐宏由西苑请出,率百官朝贺,祝祷吾皇康复、早日亲政。但所有人都清楚,政权已是一把开了刃的刀,抓住刀柄的人绝不可能再把它递出去。倾天的巨变后,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齐奢自身的生活:凌晨起身骑射、角抵,早餐后入午门崇定院理政,夜间于北府的签押房内接见僚属。而每当他在射圃中逆着北京刺骨的晨风拉展铁弓,或在灯下批朱直批到双眼涩痛时,齐奢便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严格自律感到满意极了。 但他毕竟已人到中年,渐有了享乐的意趣。往年入乾清宫为齐宏讲解政务、伴其游猎巡视的时间,他现在用来和青田消遣风月。两人间,最初的那些缠绵万状、那些从无餍足、那些稍稍一挨近小腹就会出现的躁动与火热早已随时间而消逝,但有一种更深厚、更丰盛的情感把他们紧紧连接在一起。他们不再花整整的半日只痴迷地盯着对方的容颜和双眼,但每一次四目相交,他们仍旧感受到奇妙而温暖的震颤,有如骄阳炫目的盛夏过后,秋日天空的恬静与瓦蓝——偶尔间,掠过一群白鸽。青田已年过三十,却反有异样的娇艳,兴起时以明珠、以璎珞装扮得明灿若仙,有些晨昏却又只穿着件半旧坎肩,裸露着双臂,懒懒地坐在窗边的斜阳下,把一颗杏脯在嘴里唆过来唆过去,像个返璞归真的少女。这些年的日子从容、静好,是一朵记忆中的金婆罗花,手一拈,即会令她破颜微笑,假如非说出现过什么搅乱她心境的事,大抵只有三件。 第一件,是五年前。政变刚过去不久,婢女十琴当中的琴竹忽变得多语多笑,且爱打扮得花红柳绿。青田看出了苗头来,就和齐奢玩笑着说叫他把几个丫头收了。齐奢回说:“那路旁的小花单看时也未尝不赏心悦目,可一等移到了牡丹台上,就效颦邻女一般,更显出小家子气来。有你在这里,哪有心思到她们身上?”青田故意叫莺枝把这话放出去,总以为该叫琴竹死了这条心,谁知她竟装傻,照样在齐奢面前有意无意地做出种种伶俐样子来,不由使青田回想起曾经的萃意,就愈增了嫌恶,干脆和琴竹开门见山:“你们几个原就生得都不差,你又更算是上上之姿,心气高一些也在所难免。只是我这个人心眼小,你既存了这个心思,我是不能容你的,可我要就不明不白地把你给打发了,谅你未必服气。这么着,爷今儿回来要做松骨推拿,我把推拿师傅给支走,你进去伺候,有没有本事留下,就看你自己了。”那天晚上齐奢推拿的时间比平时短了很多,出来时,琴竹脸上的新粉多了两道泪迹。齐奢什么都没讲,青田也什么都没问。又过了几天,她在睡前打着呵欠说:“这几个小丫头都挺好,唯独那个琴竹和我不大合得来,送出去配人吧。”齐奢也只打了个呵欠,“你定,随你高兴。”琴竹就这么被送走了,这件事也就这么浮云淡漠地结束了。 第二件事,是两年前。南边一个著名班子来万元胡同献唱,青田便叫人在戏楼订了一个包厢。戏快开场的时候,隔壁包厢进来了几个太监样子的白面家人检查打扫,说话间透出一会子摄政王府的继妃与两位世妃要来看戏。青田心里头一跳,稍作犹豫就不声不响地退场了,戏也没看成。后来齐奢知道了,很不以为然,“你稳稳当当坐着就是了,大不了过去给继妃请个安,怕她吃了你不成?”青田正在收拾诗韵牌子,牌子用一只黄松木小柜装着,她把柜上的抽屉一只只拉开,一边低着头慢慢说:“我倒不怕继妃,你瞧你除了初一、十五回她那儿坐一坐,逢年过节住上几天,天长日久的只在我这里,继妃也从没和你计较过,自然是个宽厚有加的人。只是每年三节或是她生辰时,我都叫人厚礼相贺,她却也从不回应我一个字。我猜她心里还是介意的,只不过碍着身份涵养,不好表现出来罢了。她看见我自是生气难过,我看见她也得心虚老半天,彼此都不痛快,还不如躲掉了干净。”她的手指在抽屉上的刻字处滑过来滑过去,从“一东”到“十五删”。齐奢笑着走过来,又把抽屉一一地推上,“你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偷了人家的、抢了人家的,怎么不心虚?”“谁说你偷的抢的,这事儿我可以作证,您清白得跟小葱拌豆腐似的,是一块狗皮膏药非得黏着您不放,甩也甩不脱。”青田“噗”一声,“你可自己说的。”“我说的,狗皮膏药,黏着呢,看你揭得掉?”“别闹,别往我身上糊,热,哎哟,你看字牌子都撒了,全乱了……”这么一笑一闹,也就过去了。 第三件事却是大不相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不单在青田的心间,也在整个北京城的三街六巷间。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年初。这么一日,有一位老妇跑去北府的门上,说她是段娘娘失散的亲生母亲,说自己是苏州人氏,娘家姓许,说青田本姓黄,学名叫做美熙,也知道她有个乳名叫“小囡”,又哭诉昔年因生计艰难而鬻女为娼的悔恨。门子也不知真伪,只好报了进去。青田听后怔怔了半日,最后咬着牙红着眼说:“我没有母亲。”结果第二天,老妇的尸体就在什刹海的岸边被发现,投水自尽的。有个丫鬟多嘴告诉了青田,青田几乎崩溃,大病了一场,烧得不省人事地说胡话:“我活了一辈子,连亲生父母也不知是谁!我要让你也试试被抛弃的滋味儿!我还有那么多话要问你,你为什么寻死?你既寻死,便不该来找我,既找我,便不该又没有一句话就把我抛下。你怎么能这样?做母亲怎么能这样!”她清醒过来后,齐奢却对她说,整件事都是一个骗局。“我派人查过了,那婆子其实是秦淮河上的一个鸨子,段二姐到南京后曾在她那里借住过一阵,她就这么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琐事。后来她负上巨债,就冒出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人人都知道我宠爱你,你又是个孤儿,她便钻了这个空子,想讹你一笔罢了,见认亲不成,债主又逼得紧,只好自杀了。小囡,别难过了,那婆子并不是你娘。”青田始终也不确定,老妇和齐奢究竟谁说的是真话,但也再没有追究过。这件命案后来也传了出去,坊间就戏称为“假母认女”,既意指这母亲是个假冒的,又影射了青 田的出身。病愈后,青田对这桩闹剧绝口不提,她身边的人也自不敢妄加谈论。 直到一个月前,青田才第一次坦承“假母”一事对她的打击,在她真正的“假母”面前——今年刚过了元旦不久,段二姐竟然自天而降。青田悄悄地把她接进了北府,晚上就留她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抵足倾谈。段二姐也一口咬定那老妇的确是秦淮河的鸨子,一说起口吻就分外鄙薄,“本来就有点儿神神叨叨的。”慰藉了青田几句,也不愿再深聊,只一个劲问她这几年的生活:“听说连那些个王公达官的大老婆都对你巴结得了不得呢,乖女儿你可真成了金凤凰了。”青田苦笑着叹上一声:“要说我如今交往的都是些极品贵妇,这话倒不假,她们一天陪着我抹牌、听戏、消磨谈笑……可不管在一起的时候多亲热,我心里头也清楚,在那些人看来我可不是什么金凤凰,只是只雉鸡而已,尽管也有七彩的翎毛和尾羽,可不过是个低贱的冒牌货。我试过对她们中的某些人真心以待,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顶好的,也不过带着猎奇的眼光把我当怪物刺探。算了吧,她们都是些贵族小姐,永远也不会平平等等、平平常常地看待我,我也犯不上强求,大家相见同交欢、散后两不记也便算了,我的姐妹们都留在年轻时的那条胡同里了。对了,蝶仙和凤琴过得怎么样,都还好吗?”段二姐且嗟且笑:“好,凤琴赎身了,跟了个商人做二房,去宁波有几年了,听说不错。蝶仙现在也是自家身体,重拟了个花名叫游姝,借妈妈我的地方做生意呢。南京一整条花街就数她年纪大,不过也算是秋娘老去、冶艳入骨,捧她的大客不少。这次我进京,她死活也不愿一同来,说怕坠你的面子,只叫我带句话,让你惜福保重,也叫我以后不要再来了。妈妈原也不想登门叫你难看的,只是这次再回去,也不知这一辈子还见不见得着……”说着说着,便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夜,青田自己也是梦啼妆泪红阑干。 段二姐回南京后,她总在夜深时回想起最初的绮艳生涯,有意想不到的恐惧袭上心间,身体就向身畔的人偎过去,紧紧地贴住。齐奢在睡梦中用嘴唇碰她一碰,有时会迷迷糊糊地问一句:“怎么?”青田就答:“做梦。” 长夜梦散,纱窗传入了鸟鸣啾啾,一线介于有无之间的微光浮现在天际,洒落于就花居的寝床前。锦幔珠帘内,关着幽暖的香。青田听到齐奢有了动静,便攀住他的腰。 “你要走啦?” 齐奢已支起了半个身子,又回转来。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在不见人面的黑暗中,似从地底涌出的一口泉,有汩汩的低沉,“昨儿又梦见什么了?一夜都不老实,醒这么早。” 青田的声音是泉上的浮草,缠绵而慵懒,“没什么,你走吧。” 齐奢重新躺下,把青田揽入臂膀。数年光阴早使得她一头秀发复生如初,此际软软地缠在他心口,带着茉莉花的芬芳,叫他的心也跟着软下来。“我近日里忙,老也没能好好地陪你一陪,总瞧着你晚上多梦难安,究竟是怎么了?” “你该走了。” “我不走,今儿赖赖床,你有什么话只管同我说。” 一丝眸光轻闪过,青田叹了一口气,“暮云昨儿来瞧我了。” “嗯。” “她怀孕了。” 齐奢顿一顿,“是吗?那是好事。” “暮云嫁给小赵也有十一年了,仰赖你的照顾,小赵的‘宝气轩’现如今在好几省都有分号,他也算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富豪了。暮云夫贵妻荣,也还像年轻时那么能干,唯一的憾事就是肚子一直不大生长。小赵又不肯纳小的,暮云心里觉得对不住他,总是到处求医拜佛。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一阵叫她寻到了一位禳星告斗的道婆,神得很,只替她画了一道符吃下去,不出一个月就怀上胎了。他们夫妻俩高兴得不得了,孩子还没出生,已把金锁银锁不知备下了多少,只怕锁不住这宝贝。”青田的笑音里忽起浅浅的一丝忧悒,“三哥……” 他把鼻息印在她眉额,“嗯?” “我想问你件事儿。” “问。” “听说你从前每每令姬妾服食凉药,从不许她们受孕,是为什么?”她等了一等,又添上一句,“你不愿说,那就算了。” “和你没什么不愿说的,我在想该从何说起。”岑岑的寂静后,齐奢摸索过她的手,摁在了自己的心口,“你知道,我母后虽是中宫皇后,但因出身外戚王家,从得不到父皇的信任和喜欢。母后希望尽早确立我的太子之位,常常和父皇不欢而散。小孩子并不懂这些政治算计,我只看到父母一提起我的名字就会冷语相向,然后母后就垂泪不已,父皇则拂袖而去。我一直以为,父母不和全是我的错。十岁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父皇能抱我一抱,他从没有抱过我,但他常常会抱着我大哥,手把手地教他写字,亲自把他扶上马背,当我走近时,父皇就会转开脸,把我扔给那些太监。从一懂事我就懂得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所有的努力只为博取父皇的青眼。我大概是天底下最用功的蒙童,我五岁上书房,不到三年,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都能生吞活剥地背下来,大哥长我整整两岁,却连一本《诗经》都念得磕磕巴巴。我并不妄想父皇因此就能更喜欢我,我只盼他至少能看到我,也能让我像大哥一样拉着他龙袍的衣袖,把脸埋进他肚子里。好像只要有一天他肯把我抱在怀里,我就不再有罪,母后就会重展欢颜。直到母后薨逝,我都没等来这一天。” 齐奢停顿了一刻,从鼻根深处发出了一声冷冷的耻笑,“那男人终于像一个父亲那样抱我,也是我记忆中他唯一一次抱我,是他把我送去鞑靼为质的前一天,那个拥抱又结实、又暖和,暖和得让我浑身发抖。后来我到鞑靼没多久,父皇单方撕毁和盟、发兵开战。我听到战报时是在夜里,我跑出去躲在最黑最深的草窝里,耳朵里听着远处的狼嚎,狠狠哭了一场。我同我自己说:‘齐奢,你没了母亲,打今儿起你也不再有父亲,你是你自个的孩子,你得自个把自个养大。’然后我就自个把自个给养大了。那些年,有时候真苦得像活在地狱里,可我真正的地狱,就是每当我想起我亲生父亲在送我下地狱前,给我的那个拥抱。” 齐奢的声调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只是平和博然,宛若是经过了飓风与黑暗后一片依旧的清空,“早年王家还势盛的时 候,周敦也问过我,为什么不要孩子。我同他说,是怕地位未稳,一朝败落难免拖累子嗣,来到世上就为白挨上一刀,那又何苦?可我心底的想法从没和任何人吐露过。我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一个终日泪眼婆娑的母亲和一个永远冷若冰霜的父亲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生在最高贵的金襁褓里,却身为最为卑贱的弃儿是什么日子。我从地狱里爬上来了,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可有很多孩子终其一生都留在那地狱里,我见过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穿他们。而今我肩上担负着江山社稷、万千子民的兴亡,可在我看来,仍没有任何的责任,比之把一条和我有关的生命带到这世上还要重大。我不愿像下崽子一样和不同的女人生上一窝,然后看着这些女人的孩子为他们的母亲、替他们的母亲争宠勾斗,除了胜与败、荣和辱、活着还是死掉,一生中再没别的什么。我自问,若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善待一个女人,从而善待她的孩子,我就不愿成为一个父亲。” 青田的手搁在齐奢的胸口,能感受到其下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她没有白白地爱慕这颗心,当那样多稚弱的幼子已变作麻木不仁的成人,当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受难者已一一变作了生命的帮凶,还好仍有这样的心,刚正慈悲。她宛然地笑了,“我却只想给你生个孩子,有你的模样,也有你的心。” 齐奢也笑起来,在胸前,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既然你说起,我也不妨告诉你。曾经寿妃怀孕的时候,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留下那孩子,可假如怀孕的是你,我确定,我什么也不用考虑,我会高兴得发疯。” 青田曼叹一声:“究竟只是妄想罢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的。” 须臾时光,齐奢在她耳边沉吟道:“倒说不准,不然你回头问问暮云,叫她把那神婆领进来你瞧瞧?若是靠得住,不妨也试上一试。” 青田含笑低下头,把脸埋入他胸膛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在你身边已近事事如意,非要求个圆满,倒怕不知在哪里得不偿失,留些遗憾才是惜福之道。再说我又与暮云不同,她是个全人,只是那婆子说她命中本应无子,用法术替她回背回背也便好了,我却是喝了好几年的阴毒之药,这身子早废了,所以虽艳羡暮云,这一点心思想想就罢了。不过是觉着倘若能有个你的孩子,哪怕有天你离开我,咱们俩也一直都在一起了;在这孩子的身上血脉相结,永远也不分开。” “好好的,偏兴起这样的傻念头。”他爱抚着她,手膙粗硬而手势温柔,“我做什么要离开你?” “也不知怎么的,我近来时常忆起前半生,只觉命途的波谲难测。”泄漏入窗棂的天光已缕缕地爬上床沿,似痴情人的早生华发;又一声叹息从青田的唇间飘落,“今日,槐花胡同是否如昔?” 这一次,齐奢“呵呵”地笑出声,“你当爷傻,少跟爷这儿套话,什么槐花胡同梨花胡同,自打你出来,爷就没进去过。” 青田失笑,一拳就捶打在齐奢的胸口,“谁来套你的话?你自个喝醉了同我说的,那回你夜里头出去赴宴,下头人不是把如今郝家班的什么花魁玉祥叫来给你侑酒?爷可好艳福呢。” “爷能告诉你,那就身正不怕影子斜。就那什么花魁,嘿,你不提还好。你们当年开花榜,那些个主笔先生不单要看每一节各人牌酒的多少,更得着着实实地考量声色技艺,榜上有名的,甭说你,就惜珠、鲍六她们几个,也个个都是才貌出挑的佳人,桃红杏白,各有千秋。如今这一票主笔却都成了毛延寿再世,我不许官场上买官卖官,也不知这流弊何时竟进到了风月场中,只要你有钱贿赂,他们便把你润色成有一无二的国色,没钱,便你是王嫱也被说成是蓬头鬼。倒把正经的花榜置之一边,反弄出个不当不正的名目叫什么‘前四大金刚’、‘中四大金刚’、‘后四大金刚’,随便什么歪瓜裂枣,只要花上个百来银子就能买一个金刚当当,名次高些,价钱也就高些,完事了还要像科考的黄榜团拜、白榜团拜一样,整治一桌筵席,再雇一班吹手,放几串鞭炮,自己弄一块金刚的匾额插了金花送到堂子里挂起。你想,就这么唯钱是论拔出来的金刚能有什么真材实料?你才说的那玉祥就是前四金刚之一,最多只不过算得上平头正脸罢了,内才更叫人不敢恭维,就因为肯花钱,被那帮穷文人硬生生地捧起来,不说她不会应客飞觞,反说那叫有大家风范,不说她不能调丝度曲,却赞她很有闺阁娇羞。这样的货色,爷从头到尾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真是连你一个脚趾头都赶不上,要不是碍着场面,真得当场吐酒就吐在那儿!” “你快省省吧,把自个夸得这样高洁。那玉祥就是百般不济,好歹人家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当青春,你这一把年纪的就不眼馋?”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什么稀罕?有你这三十多岁的老太婆,顶俩小姑娘呢。”齐奢早笑着把手探进青田的亵衣,滑过她温热的裸肌,“你这虎狼之年,天天多少苛捐杂税自个不清楚?爷就有心在外头混一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你是闲得慌,镇日里胡思乱想,再等等,等过几个月入了夏咱们就去静寄庄,我陪你好好散散心。” 静寄庄是齐奢在乡间的别苑,过去几年,每年一入夏他便携青田移居消夏。山中风月好度日,不是载酒看花,便是垂钓走马。一想起,青田就在他怀中绽开了笑容,“那你再早早地叫我起床,咱们趁清露未晞去闻满池子的荷香。” “你先起得来再说吧。” “我还要去猎场骑马。” “随你开心,做什么都好。床下爷听你的,床上你听爷的。”齐奢笑着贴来青田的耳际,“哎,我前儿在书上看见个新样子,咱俩试试?你先把腿这么着……” 青田一下子又笑又啐,“放着那么多政史之书你不瞧,天天只瞧这些混账书,偏你不嫌羞。我不来,哎、哎,你别浑闹,今儿还有例朝呢,还不快走?” “不忙走,爷这两天公务繁忙,没在你身上好好地鞠躬尽瘁,亏了你多少全给你补上。” 齐奢说着就翻起在她身上,青田只是咯咯笑个不停。再往后,她的笑陡地低下去,嘤咛一声。周身的皮肤被他浓密的小胡子撩拨着,是除了他给她的吻之外,还有无数令人又麻又软的极细极细的小吻。仿似是一片和煦悠远的情天上,总会有一轮明月,与许许多多的星。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九 九 月沉星隐。 黑蒙蒙的长安街上开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灯,是巡兵为早朝的官员照路。一停停大轿接踵而至,往紫禁城的方向赶去。 寅时三刻,当一列瓜斧号旗引着摄政王的仪仗进入午门时,三三两两扎堆闲谈的大小官吏连忙各自就位,按序列班。齐奢下轿,脚踏青蟒靴,身着填金腾龙盘云袍,头戴亲王旒冕,眼下、鼻翼边几道淡淡的纹路,下颌一部乌黑短须,满面霜威。偌大的广场登时鸦雀无闻。皇极门的金台御幄中,往年少帝齐宏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张空荡荡的龙椅,而齐奢就在往年自己的位置——那一张离龙椅只半步远的雕漆大宝座——巍然升座。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声静鞭,大朝开始。 散朝后,齐奢移轿崇定院,与祝一庆、孟仲先等几位阁臣会商政务,接着一一传召进京觐见的几位外省大员,当中之一即是黄嗣权——青田在扬州暂住时,正是由其夫人代为照管。黄嗣权本就颇得齐奢的信任,数年来又在操江御史的位子上做出了几桩治河的功绩,可圈可点,这次被调任回京委以重任,晋为左都御史兼河道总督,齐奢另有一番恳切的叮嘱,黄嗣权洗耳聆训,再三叩拜而出。随即,就是唐宁求见。 继魇镇之变中因查获重大情报而立下奇功后,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就一直是齐奢跟前的大红人。但这一天,唐镇抚使的脸色却黑得很难看。 “禀王爷,镇抚司数日前察知一件大事,不敢不报。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家中的养子吴义,实为当年被王爷所手刃之刺客邱若谷之子,并且——”唐宁断了一下,“六年前段娘娘回京遭人劫持,真凶亦非慈宁宫的赵胜,而正是这吴义,本名邱志诚,邱家父子二人先后皆受东太后指使。现今镇抚司已将吴染及其家人处理完毕,只这吴义望风潜逃,不知所踪。属下已拘捕 曾与其行从过密者挨个拷问,同时令九城布防,张影画形挨家搜查,一定将此人绳之以法。” 不长的一段话,却叫齐奢的神色连番几变。他久久地沉默不语,末了,仿佛撩开一张蛛网似的,举起手在鼻前一撩,“陈年旧事而已,不宜深究株连,随他去吧。” 唐宁犹豫了一下,拿不准摄政王口中的“他”指的是往事抑或逃犯。他瞧了瞧齐奢的脸色,没再敢发问,默然地叩了一个头,退去了外面。 外面,一片桃吐丹霞,柳垂金线。隔着窗,齐奢就望定这些飘摇相缠的柳线,望进看不透的恩怨情仇,忽地叫了声:“周敦——” 周敦趋步上前,“王爷?” “你去慈庆宫打个前站,说我这就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自王族阖门被屠,东太后王氏已成惊弓之鸟。而数日前贴身太监吴染在孙儿周岁喜宴的当夜又被镇抚司带走,王氏就已知定是早年的两桩阴谋败露。何况乾清宫一变后,摄政王再无入宫请安之举,自是来者不善,因此当她目睹那微跛的脚步一步步踏入宫殿的正门时,已吓得魂不附体。 尽管如此,自幼的家教依旧使王氏端然正坐,傲气凌人,“摄政王无事不登三宝殿,敢问有何贵干?” 齐奢并没有向她行礼,他只是立在宝座下,望向王氏。他第一次这样放诞无礼地注视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竟像极了他记忆里模糊的母亲,连同她们的遭际也如此相像。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家族和一个金碧辉煌的夫君间,被作为注码、作为棋子、作为木偶……孤独地、孤独地消磨掉人的一生。王氏甚至比他的母亲更为孤独,她的父母兄弟,她整个伟大的家族都已经被他杀掉、贬黜,她是最后一位王姓的贵族。她永远是贵族。六年的软禁生涯使得她原本白皙红润的面孔变成了惨白无色,优雅的凤目失去 了宝石般的光泽,但她的发髻仍旧一丝不乱,正面金凤分心,头顶双龙挑心,左右金顶花簪,底沿五凤钿,凤嘴衔着金丝珠结,直垂在金罗密绣的宫衣上,每一分细节,都是一位皇太后接见亲王时应有的样子。 齐奢就这样看着王氏,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来做什么。 王氏也冷冷地回望他,将细眉一扬,“点烟。” 随侍的宫女浑身哆嗦,捧过了烟袋,又抖着直坠在地。 王氏触发隐痛,挥手就是一巴掌,“孬货!” 宫女立即触首认罪,此际,摄政王齐奢却突然走上前。王氏一愣,眼看齐奢捡起了地毯上的翠镶方竹烟袋,又打袖中摸出一块整整齐齐的帕子擦过,取了烟盘里的纸媒子,吹出火头,把烟嘴送来她嘴边。王氏本能地倾身向前,啜一口,吐出了一缕往事如烟。 她在烟雾里窥向他的眼,齐奢正眼对眼地凝望她。只一霎,王氏慌乱的心就陡然间平静,她不知凭什么,或者凭存在于他们间的血缘的微妙,反正她一下就懂得了,他不是来伤害她的,正相反,他是来告诉她,他永远也不会再伤害她。 齐奢走了,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知道背后那座绚烂庄严的宫院里,一个酷肖他母亲的女子将在此埋葬终身。 大轿又自东折向西,有两只雀儿飞上轿顶盘旋打闹,弄出扑棱棱的动静。轿内的齐奢神思恍惚,仿似是心中最硬的某个部分在如冰块般化开,化得他一颗心都是水,沉甸甸的,且无住无定。他骤然把脚往轿板上一跺,伴轿的周敦即刻从窗口探入。 “不去慈宁宫了,回府。”齐奢的声音与心情相反,显得极生硬而干涩。 轿子随之笨重地调了个头,俯瞰之下,是只在狭长的红墙中匍匐的巨兽,吠吠地喷着气,充满了不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 十 这便是紫禁城中齐奢的一天,青田在北府的一天则全然不同。 齐奢离去后很久,她才由鱼戏荷叶的绣被中探出一双藕臂,因幽欢密爱而微有些发肿的唇角笑意浓浓,“莺枝——” 继而,便听得门一响,伴着恰恰莺声。 “可算醒啦,这都快大晌午了。王爷朝乾夕惕,有人却只睡个不够。”一张容长脸儿上稚气皆消,疏疏的眉,小小一只胆鼻,双目却又圆又大,满室间一睐,秋水为神。声音比幼时更加地清亮和缓,仿佛金豆子一粒一粒、数得清清楚楚地掉落在银盆里。 青田一面笑,一面揽被坐起身,“你这小呆子,我只说你是个老实的,这两年也学会弄嘴儿了,‘有人’是谁啊?” 莺枝低鬟一笑:“奴婢却也不知道‘有人’是谁。” 青田端过盘上的薄荷香茶,另一手就往莺枝满垂细发的额前一弹,“罚你吃个榧子!” 主仆俩正笑着,另有一群侍婢手中各捧着银盆盥巾也进得房来,有的轻如浣雪,有的秀若餐霞,正是就花居中的十琴婢——去了一个琴竹,现今只剩下九个。从前王府里的晓镜、月魄几人皆已婚配,除去莺枝,便是这九琴近身服侍青田。彼时洗漱即毕,琴盟、琴画和琴素三婢捧来了胭脂与水粉,开了梳头盒子。其中琴画是梳头丫头,正拿着牙梳替青田拢头发,琴语走了来,妍妍一笑,“娘娘,大理寺少卿左夫人来了,已在外头等了娘娘小半个时辰了。” 北府常有命妇造访,大小丫鬟都对各位官眷如数家珍。青田听了这一位,单以两指拈起一束发丝来,在指尖绕几绕,“我猜猜,八成是大理寺卿新近出缺,王爷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暂叫左大人‘署理’,左太太就上我这儿来兴师问罪了。” 梳头丫头琴画手最巧,嘴巴也最厉害,一面替青田把长发在头顶盘做个单螺,一面洋洋一笑,“她哪里敢兴师问罪,负荆请罪还差不多。这左夫人总仗着娘家是建国公冯家,在娘娘面前也摆出一副世族小姐的嘴脸,动不动就把她那家世表白一番,最讨人厌的。娘娘不喜欢左夫人,王爷自然就不喜欢左大人。这么多年,同榜的做到大学士的都有,左大人却还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苦熬着。这回好容易赶上正职遗缺,依资历而论,由左大人升补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谁想仍是个‘署理’。左夫人再不来求求娘娘大发慈悲,怕左大人这辈子都别想‘扶正’了。” “小蹄子少瞎讲,”那厢琴盟呈上了首饰匣,青田指了指一把草虫啄针,由镜中瞟琴画一眼,“同我有什么关系?左大人官声虽不算太坏,可才具平庸,又欠谨饬,王爷向来瞧不上眼,不过看在他是个老资格的份上,他还痴心妄想呢!左夫人来了也是白来。” 莺枝在一壁拣出一支珠母簪,往青田的鬓边一比,青田摇了摇手,她便又放下,温言慢语道:“娘娘既不想见,推了便罢。琴素——” 后头的琴素忙将手里的一只大盘捧上,盘中是十余样各色鲜花,“请娘娘簪花。” 莺枝由花盘内选出一茎晚香玉,为青田簪于髻顶,“府里新从外头买了两个小戏,一个叫佩瑶,一个叫仲瑶,前儿奴婢撞见她们排演《长生殿》,当真是纤音遏云,唱尽天宝风流,有年头没见着这么好的孩子了,不如叫进来给娘娘来两出?不比听左夫人吐苦水强吗?” 青田一手扶鬓,揽镜自照,“也好。” 就花居外的过厅,一张雕梅花红木椅上坐着位穿红缎绣金衣裙的贵妇,便是左夫人。眉目算得上清明,鼻子两边高高地撑起两块颧骨,下巴高扬着,显得十分焦急。后厢秀帘轻动,婢女琴语婷婷地走出,“左太太,娘娘刚起,觉着身子有些不适,想是不能见您了,太太先回吧。” 左夫人的腮帮子一耷拉,满目失望。只好敷衍了几句请娘娘保重的话,带着几名侍女悻悻离开。 走到垂花门外时,见迎面来了一对十一二岁的女童,看打扮是府里的伶官,跟着个丫鬟往里头去了。左夫人心下一转,谎称掉了手绢,重新寻回了客厅,就听见一阵清唱自后堂传来,还有咯咯的笑声。左夫人回身而出,一面同贴身侍婢咬着牙根地咬耳根:“不舒服还有劲头听曲?哼,连那边王府的继妃娘娘也要顾念我的出身,格外优容,她倒把架子端上天了。且罢,容她得意,我就不信一个花街出来的下等货色能在我这样的世家之女跟前得意一世!走着瞧吧。” 妆房内,青田听着小戏们一曲清歌绕梁韵,无端刹那间,忆起多年前在怀雅堂被豪客冯公爷召之即来,此刻却闲坐王庭,将他的孙女挥之即去。人世转际,不外如此。 旧事仍未下心头,却有故人登门。 “娘娘,左夫人去了,外头又来了一位黄夫人求见。”琴语去而折返,轻将罗袖扑一扑,“以前没见过的,说是新任河道总督的夫人,刚从南边进京。” “黄夫人?”扬州,瘦西湖,安庐——青田喜色一动,“行了停吧,别唱了。快请夫人进来。” 黄夫人依然是洒脱精干的模样,携十来名侍女丽妆而来,“娘娘!妾身拜见娘娘。” 青田忙以两手相搀,“夫人快请起。” 黄夫人仰面含笑端详一番说:“娘娘这一头头发可全长好了。” 青田掩颊笑一声:“是了,在扬州那时候成日价都要戴着帽子,丑死人了。” “娘娘怎么样都好看,只现今妆扮起来更如谪仙似的。哟,这是莺枝大姑娘吧?” 莺枝含着笑,从青田身后走上前几步,压身向黄夫人一礼。 黄夫人拉过了她的手道:“果然娘娘会调理人,几年不见,出落得水葱一样。” 青田笑出了声来,“可不是?转眼也成了大姑娘了。夫人里头坐。琴盟,去冲一壶密云龙。”她将黄夫人延请至小客室内的软榻上坐下,十分亲热,“许久不见,我很想念夫人。早听王爷说有意把黄大人调回京中,今年总算成行了。我还特意问,是不是携了家眷一道?这下可好,夫人能常来同我说说话了。” 黄夫人亦是春容满面,“只要娘娘不嫌烦,妾身天天来请安。” “北上走的是水路吧?可还顺利?” “托王爷和娘娘的洪福,风足帆饱。对了,这一趟走 得急,也没带什么,只有一些风土特产,还有几件玩物,想着娘娘还看得上眼。”黄夫人手一招,身边一名丫鬟就托上了一份大红礼单。 青田接来,称谢不已,“当年在府上叨扰一场,也没什么谢礼,今日反倒叫夫人破费,如何敢当?” 二人客套了一回,一道吃了午饭,青田方才送客出门。歪在躺椅上盹一晌,与莺枝说了半日闲话,又将黄夫人送来的礼物拣选一番,也就到了晚饭。用完饭,传伶官佩瑶和仲瑶将上午唱了一半的戏唱完,已觉得眼皮打架,却还不见齐奢。差了个小太监去打听,原来人早已经回府,不过一直待在“退轩”——就花居在北府的北头,往南有一带假山所隔的院落,正殿的二进是一座二层阁楼,即为退轩,乃齐奢接见臣僚之地。 “王爷在那儿同谁说到这么晚?”青田倚窗逗弄着鹦鹉飞卿,替它把翎毛梳了又梳。 一帘之外的小太监圆领襕衫,眉眼低垂而答:“回娘娘,王爷一个人待着看书呢。” “哦。”轻绫长裙窸窣一响,青田扭转腰肢,一身的丰似多肌、柔若无骨,“莺枝,那你去叫人把那屏风抬上,跟我一道到退轩去。” 两刻钟之后青田就进了退轩的门,直上二楼。楼廊九曲阑干,正中摆放着一面水晶大镜,正照远处的什刹海。画船灯火、星影萤光,连泠泠的船歌也倒映在镜中,悠远动人。青田借杵于镜前的两挂风灯对镜理了理纱缎领,向后轻掷一声:“小心些啊。” 等里间的齐奢得着通报时,青田已跨进门了,一进门就娇笑如铃道:“爷为国操劳辛苦了,给爷送礼来了。” 齐奢坐在张花梨大桌后,把手间的一本书捏起,只见青田与一群侍婢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合担着一件酸枝插屏。插屏中是一块厚约一尺的水晶玻璃,中空注水,水中竟游弋着一群通体油绿的活鱼。机巧绝伦,似真似幻。 “这儿,就摆这儿。”青田一壁督人摆设,一壁笑吟吟地拍拍手,“怎么样?你一直抱怨说书房里少一件像样的插屏,这件好不好?这是今儿黄夫人送来的,倒是别出心裁,里头是黑龙江的竹鱼,你批文批倦了瞧上两眼,满目清——怎么了?”青田的声音小下来,插屏业已摆好,她的手脚却不知该怎样摆放。 以往也有几回,她心血来潮当他独处时探望,他总笑脸相迎,充其量边笑边皱起眉,“正忙正忙,别瞎打岔。”她就安静地退守一隅,为他烹一道新茶。但青田从未见过齐奢对她的不期而至有当下的反应:活像一头领地被入侵的兽,凶光毕露。 她略显失措地立在屏边,连忙道歉:“可是扰到你了?对不住。” 齐奢从座位上起立,瞪起两眼恶声恶气道:“以后没我的许可,不准擅自上楼。” 青田把身上的白银条衫儿揪弄两下,“以前不都随便来去,你也没说过什么。” “现在我说‘以后’。” 青田定睛朝齐奢端量一番,放柔了语调:“你今儿是怎么了?心情这么坏?” “心情好得很,”他高仰起下颌,“只是教你守点儿规矩。” 二人间偶尔也拌拌嘴,可鲜少有如此冥顽不灵之态。青田自觉颜面有损,即时顶回去:“我没规矩,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突然新兴起来,却也不知为了什么。” 齐奢直接把手内的书往旁边墙上“啪啦”一掼,震声暴喝:“混账!” 青田冷哼半声:“你在外头跟谁置了肮脏气,只管找他发去,少冲我撒野。”言讫将镂金裙一掣,足下生风而去。使女太监谁也不敢吱声,悄然跟出。 可等亥末敲过,青田见齐奢仍未归寝,就不由生出了丝丝悔意,对住莺枝长叹一声: “都怪我,他一定是为什么事烦恼,我还和他顶嘴,当着那么多人叫他下不来台。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莺枝傍于一侧,盈然一笑,“王爷也算自食苦果,谁让他总惯着娘娘,可不把娘娘这副脾气越惯越大?” 青田笑啐一口,“你也是叫我给惯的,说话愈没个分寸。行啦,陪我走一遭吧。” 当即又乘一座二人肩舆重回退轩。楼上的西厢内有一间用作小憩的卧室,两边夹道立满了守更的人,周敦和何无为都在,说王爷已睡下了。青田晃了晃手不叫他们出声,接过莺枝手中的一盏小灯,自个蹑足踏入进间。 靠着墙,一张笔管大架子床罗帐低垂,青田把灯放去了床头的八角台上,挂起一面帐子。床里的人手脚大摊,气咻咻地浓眉紧皱,却不闻一丝鼾声。她只道齐奢佯睡,笑着扒住他两肩,气息如兰,“哎,哎,还生我的气呀?好了,是我不好。这么些年什么时候也没分床睡过,没你在身边,我睡不好,跟你赔礼道歉,回去睡吧,要不我在这里陪你?那给腾个地方,哎,哎,别再装啦,好啦……” 她扯住他一只手,细笑撒娇,谁知他却猛地里将手一甩,手背正撩在她鼻端,似块石头般又重又硬,一下就叫她跌落床脚。另一头,齐奢则在梦中咒骂了一句什么,翻身向内。 过了许久——或许并没多久,鼻眼之间那刺心的辣痛方才减退,青田捧着脸坐在地下,满手都是被酸出的婆娑泪水。她知道这感觉很荒诞,也很不公平,他睡着了,他不是有意的,但她仍感到似乎是回到了某张摆放在记忆深处的、落满了尘灰的床边;与这床和床上的男人们相伴的,是永恒的痛苦和耻辱。 她擦拭着乱泪把头抬起,几上的小灯冷眼旁观,看床内那壮硕的背躯动了两动,发出了齁齁的鼾声。 后来青田回想起,变化就始于这一夜。 这一夜,她强抑下满心委屈退回就花居中,一场昏梦后早早就醒来,整个白天都怏怏不乐,只等着夜晚。但等到夜幕沉沉也没见齐奢的踪影,她开始如坐针毡,直至派出探访的太监回说王爷已在那边的王府歇息,她才上床安眠,但担忧却并未随之消解。毫无因由的夜不归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待她,但青田很快就会明白,这绝不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很晚的时候,齐奢倒是回来了,满面的煞气。青田见状便咽下了一肚子的话,只不痛不痒一句:“用过饭没有?” 一顿饭齐奢都不怎么出声,连看也很少看她一眼,而对她所有的问 话,也只以点头或摇头作答。这样的疏离在他们间绝无仅有,青田确定,绝不因前夜他们争吵了几句。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什么。 “你没事吧?” 她的耐心是一根柔韧的蚕丝,直等到就寝,才以近乎缠绵的语气轻问。 “没事。”他简断似刀。 于是青田伸出手,隔衣抚着他硬邦邦的腱子肉,以期绕指柔融化那百炼钢,“三哥……” 齐奢忽一下坐起,薄绸寝衣擦过她面颊,微微的凉。“来人!来人!” 门外守夜的是琴宜和琴静,二人急急忙忙地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跟周敦说,让他传阿古拉去角抵房——现在!” 现在是深夜里丑时,而齐奢要离开温柔乡去同鞑靼武士摔角。被抛下的青田,在锦帐银床间,迷乱而不解地抱住了双肩。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田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齐奢同一个问题:“你有愁思?”开始她在枕边问,抱搂着他的腰;后来她试着只在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时提起,用熨帖而专注的语气,凝视着他的眼睛;再后来她装作浑不在意,边问边笑着往他嘴里塞一颗杏脯。而齐奢给她的答案每次都一样:“没有。”最后一次他没开口,只一把拨开她正替他系衣纽的手,眼光极其阴冷地往下盯了她一盯,旋身走掉了。青田怀着无限的心事度过了一个长长的白日,到夜里头亥时还没有见到人,也只好睡下,但哪里睡得稳?正魂梦无着处,听见外头的人声嘈嘈,忙披了衣起来看,可不是齐奢? 她拢了拢衣襟,轻叹一声:“回来这么晚?” 丫鬟们正服侍着齐奢更衣,他一手将她们一拦,就朝这边梗起了脖子,“忙,不行吗?你有什么意见?” 青田见他行止乖专,自己的态度自然就放得极力谦让,“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看你这一段格外忙,想提醒你一句身体要紧,能早些回来,还是早些回来休息的好。” “你少拿这幌子来压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日日派了人在外头盘查我的行动,怎么样,查到了什么?” “怎么能叫‘盘查’?你向来不是在我这儿,就是回继妃娘娘那儿去,每次回去也都提前和我打好招呼。可你现在老是突然一下子就没了影儿,又不对我说明,我心里头担心,还不能叫人出去打听一声吗?你若嫌我多事,那我以后不问就是。” “你想问尽管问,能问得出来算你本事。” “你既不想我知道,我又何必招你讨厌?反正你总是忙正事就对了。” “你这话拐弯抹角地损谁呢?” “我说的是正话,你自己偏要反着听。你不去忙正事,难道去忙邪事不成?” 齐奢摸了摸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我忙什么不用你来操心,总之我没工夫在这里守着你就是。” 青田本就有些头疼,眼下这疼痛更是一下下在头脑里钻刺,她扶住了额角喘上几口气,“三爷,咱们不这么一句赶一句的行不行?我哪里有做得不到的去处,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所在,总之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也好改过。老像这样见了面就吵嘴,日子还怎么往下过?” 齐奢把肩膀往上扛了扛,“你句句都指着我的不是,你还有什么好改过的?” “我哪一句指着你的不是?” “我忙了一天,这才刚进门衣服都没脱你就冲出来责问我晚了,这不是存心挑眼是什么?” “我就事论事,说一句晚了,怎么就成了挑眼呢?你自己看看什么时候了,不是晚了,竟是早了不成?” “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还告诉你,我乐意早回来就早回来,乐意晚回来就晚回来,你能干涉得了我吗?” 来来去去只是越说越拧,青田不觉一阵心冷,把脸扭去了一边,“就是你不回来,我能干涉得了你吗?” 齐奢冷笑了两声,“说了半天你只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我现在就要出去,你倒是再派人来刺探我行踪啊。”说完从丫鬟手里头抢回了外衣,一跺脚就走出去。 这一走又足足走了四五天,自这次后,青田当面再不对齐奢多过问一句。私下把周敦找来了密询,周敦对着她一拍双手,“最近苗疆闹腾得厉害,王爷定是为这个犯愁。”有时却又为难地抓着后脑勺,“嘶,前年撤销关停的矿山似乎又偷开了几家,要不就是为这个?”可大多数时候,周敦也只不过苦笑着摇摇头,“实在没什么,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奴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王爷还能为什么烦心。唉,忍吧!这来得突然,没准去得也突然,过一阵就好喽。” 青田听从了周敦的劝告,她选择了忍耐,而忍耐则是她前半世最为扎实的修行。只不过前半世,她忍耐的是许多男人的轻浮与狂热,现在,她所需要忍耐的是一个男人的轻慢和冷漠。由仲春至仲夏,情形每况愈下。齐奢晚归与不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人变得越来越阴郁。他开始公然地挑剔她、指责她,她对月伤心,他冷冷一句:“做什么哭丧着一张脸?”如果她强作欢颜,他又会暴躁地浓眉一揪,“有什么可瞎高兴的!”她讲话稍微多一些,他就会流露出一脸的焦躁,要么就干脆起身走开。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才肯陪她一起进餐,结果却摔了筷子,砸碎了两只碗。她化起年轻时筛酒待客的宴妆,琵琶与小曲,百般柔情蜜意,他却只把她轻轻放来他大腿内侧打圈的手重重地捏住,拽出来压在膝盖上。他已很久不同她交欢,屈指可数的几次,是生硬地粗暴地将她一把摁倒在桌面或地毯上,过程中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纯粹拿她来泄火——生理的和心理的,他现在像随时都对她怒火冲冲。身体秋毫无犯的夜晚,他睡在她枕边,她做梦,梦到了在御,哭着醒来,也吵醒了他。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哄小猫一般揉揉拍拍,哄着她再次入睡,或把自己先哄得打起鼾,但这一夜,“还嫌我不够累怎么着?专等我睡着了号丧。”他翻过身,背对她。齐奢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只除了那一具因经年的弓马操练而始终保持年轻紧实的躯壳。青田的躯壳则经历着一场巨变,她迅速地憔悴下去:色斑与细纹,失去闪光与水分的肌肤……每一个中年女子都逃不过的,她也一样没有逃过。 就花居的夏花盛放时,段娘娘失宠的新闻就传遍了北京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一 十一 往年门庭若市的北府现今门可罗雀,那些曾与青田打成一片的亲贵女眷不再登门,偶有如昔前来的,青田也闭门谢客。独独有一个人,不管风光还是落魄,青田都愿与之赤诚相见,她就是富商赵氏的妻子,在许久以前,她是怀雅堂的暮云。 这日,青田亲至赵府与暮云叙话。暮云早不是一个婢子的模样,她上着五彩纳纱绣对襟衫,下着白碾光挑线裙,两鬓堆鸦,高鬟滴翠,少女时的丰润已褪去,更显出两腮的一点轮廓,颧下多添了两片俏麻。 青田指着这麻点子莞尔一笑,“恭喜恭喜,说脸上长斑怀的是儿子呢。可有快六个月了吧?倒不大看得出。” “可不?马上六个月了,小赵也说我肚子小,大夫倒说不打紧,再往后就起来得快了。”暮云用两手一起摸了摸腹部,手指上几根金嵌撤孛尼石的镂雕护甲华光摄人,往外一指,亦是豪富之家主妇的气派,“晶儿、钿儿,快去端一壶冰梨汤,再送一个冰盘上来,这天儿可说热就热起来了。” 她身畔两个十五六岁的大丫鬟答应着下去,青田扇动着一柄工笔美人的白绢团扇,向四面一扫,“咦,坠儿呢,她怎么不在?她不一向是贴身伺候你的?” 暮云黑而密的眉很不自然地一拧,“哦,病了,养病呢。”随即她就面溢喜色,把手挽住了青田一同上炕,“我不着人去请,姑娘总不来瞧我。” “你如今当家管事,还要帮着你掌柜的打理生意,多少忙不过来,且加上身子又不方便,我总来扰你做什么?”青田把团扇向后招一招,“去年我得了一块羊脂玉料,难得通体洁白、莹润无暇,一时没想好怎么雕做,也就一直放着。知道你有身子后,我想起这料子来,特叫人雕了座送子观音,又请大隆福寺的主持开了光,佑你母子平安。” 但见莺枝从后头奉上一只紫楠雕花手箱,箱内一只金漆小佛龛,龛里正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玉送子观音像。 暮云令人收下,一面笑着,“姑娘同我还来这一套虚文。” 青田笑着摇动起手里的扇子,“不是虚文,现如今京里头至大的几间珠宝铺子全是你赵家‘宝气轩’的,你还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我的一片心,取个好意头罢了。” 说话时那晶、钿二鬟已送了冰饮和冰盘上来,暮云由盘中连着拣几颗莲子放去嘴里。青田把扇子在手里搓弄着,偏头望着她笑,“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别太过贪凉,你瞧你月份都这么大了还这样瘦,万一激出病来可不是玩笑的。” 暮云调目朝青田长觑一回,“姑娘还说我,我上次见姑娘是半个月前,区区十几天,瞧着脸又瘦了一圈。”她把手里的一把莲子丢开,拍了拍手心,叹口气,“王爷还那样?” 青田慢慢将扇面盖在了额前,“还那样,跟他这些年,也从没见他这般过。夜夜不知去向,偶然回来一趟也没个好脸,横眉冷目、粗声恶气。” 暮云随之脸色一黯,“也没听说在外头另有什么人,王爷这是中哪门子邪了?” 青田的眼圈微一红,若一层易散的彩云浮起沉低。到头来,却又浅笑了一声:“我到你这里原是找人排遣的,你倒引着我去想伤心事。” 暮云也眨了眨眼,勉强一笑,“可不是我不好?哎,我想起来了,近来有个新起的角儿,唱须生兼武生的,叫厉传春,人倒是很年轻,却红得不得了,到处都捧着,戏价开得天高,还是一座难求。他这阵子正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续三天驻场登台,今儿是最后一天。恰好华乐楼的老板和小赵有交情,一直说请我去看戏,不管什么时候,总有头等座给留着。我叫人去说一声,咱们一会子去看戏好不好?” 青田仍有些落寞,摇首不语。 暮云推了她一推,“北府虽有戏班子,姑娘想起听谁的戏但管叫京里的名角进府伺候,可到底少了外头的那份市井热闹。回去也左不过一个人闷坐愁城,不如出门瞧瞧?” “还是不去了。” “怎么,怕抛头露面惹王爷不高兴?” “我都十多天没见着他人了,我去哪里,想来他也不会在乎。” “那就得了,姑娘还顾虑什么?” “我顾虑你。大着肚子的人,怎好往戏楼里头跑?叫你家掌柜的知道,该怪罪我了。” “嗐,小赵知道我闲不住,从不来管我,还老叫我多出去转转,省得坐懒了身子。趁我这肚子眼下还不大看得出,姑娘只当陪我散散闷,成不成?你也就带上莺枝一个,咱们利利索索的也不惹眼,看完戏就回来。晶儿,你叫个小厮马上去华乐楼,让给备一个二楼的雅间,说我一个时辰就到。” 暮云对青田恳切一笑,仿佛一直只是个丹心赤忱的小丫鬟,青田也向她一笑。对视间悠游欢喜,依稀当年。 将近黄昏时,两辆香车就来到了万元胡同。 华乐楼经过数次翻修,比早年更显华丽考究,整个大厅施金错彩,戏台朝北,三面楼座环抱,二楼中央是一套五开间的大厅,以槅扇分成五间雅室。青田、暮云及各自的贴身丫鬟跟随一名引座来到东首的头一间雅室内,两名杂役送上了新茶与各色小吃,就退到帘外侍候。 戏楼四处都坐得满满当当,楼下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全抻着脖子、竖着耳朵,时不时喊一声好。台上的戏正演到一半,唱主角的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净色银战袍,一张脸红白分明,仪表甚伟,扮演的正是《白水滩》中的十一郎。暮云拈着一面牙柄纨扇向下一点,悄声道:“想必这就是厉传春了。” 青田在一旁感慨一声:“倒叫我想起来以前唱这《白水滩》最拿手的是査定奎查六郎,那时常被蝶仙拉了来听他的戏,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暮云将两掌的掌心轻轻一对,“眼前这个,我瞧比那时的査六郎还要好,做功出色,扮相更是出彩,又威又俊,难怪红遍九城。啧啧,可不知迷倒了多少太太小姐。”正说着,却看青田的眉毛微微一皱,似乎还带有着几分腼腆。暮云忙寻迹朝台上望去,竟见那戏中的十一郎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包厢这边,目光就似他口中的唱腔,明亮而有情。 原来厉传春少年成名,是梨园一等一的大拿,捧他的票友非富即贵,故此心高气盛得厉害。这时在华乐楼公演,又是末一场,多少戏迷都是扛着铺盖卷等在戏楼外,居然有人中途才姗姗而至,惹厉传春十分不快。舞台上一壁唱作,一壁就向那包厢投去一瞥。但见座上有两名服御辉煌的少妇,其中之一竟恍若神仙妃子一般,镂玉为肌团琼作骨,春云作态秋水为神。厉传春惯于出入豪庭,见过的深宅女眷不少,自负也算见多识广,生平却从未目睹如此绝色,由不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恰好正演到打棍一出,嘴里念着戏文:“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熟极而流地便将头上的笠子掀起一丢。 谁料圆笠竟似有人性一般,顺着厉传春的一双眼直溜溜地飞出去,打了个回旋,端端正正就落进了二楼官座中那贵妇的怀中。楼上楼下一下子炸了锅,吹哨子鼓掌,比先前的叫好声还要高出百倍。 青田怀抱这天外飞来之物,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一时间鼻翅上晕满了碎汗,终是一扬手,又将这烫手山芋掷回了戏台。 满楼里几百张嘴巴、几百根手指一并翻飞了起来,厉传春自出道从未出过这样大的纰漏,到底是年轻,窘得下不来台。劈手接住被掷还的斗笠,冲着包厢的方向扎扎实实地抱了一个大礼,就把戏生生断在了这里。 华乐楼的戏提调是认识暮云的,因此也猜到了青田的身份,一路小跑着赶来了包厢里喏喏道歉。 “赵太太,您瞧,真是万分对不住。等这出戏一做完,班子一定重处他。” 暮云气得满声咒骂:“太不像话了,你们是怎么管事儿的?他一个戏子再红又怎么着,竟敢如此冲撞贵客?” “哎哟,赵家太太,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故意冲撞您二位,确实是无心之失。连 演了这几天,人也乏得很了,失手也不足为怪。” “哼,知道是无心的才叫你来问,倘若是故意,还和你废什么话吗?” “是,是!这就唤他上来亲自领罚,您说怎么着都行。” 暮云又责骂了几句,已听得“嗵嗵”的急步来到了帘前,紧接着就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厉传春给二位太太请安。” 戏提调立即提高了调门:“还不快进来赔罪?” 帘子一撩,就见厉传春走进来,脸盘上还带着妆,身形俊伟,直向青田和暮云躬下身去,“才不当心丢脱了斗笠,冒犯了贵人,请贵人降罪。” 整个戏园子,从琴师到观众无不张头向这里打望。青田一则只想快些脱身,二则见厉传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脸上连白油彩所覆之处也涨了个通红,谅他并非存心轻薄,便将指尖把扇穗子一揪,转向戏提调,“罢了,也没碰着我什么,不要为难他,大家都等着听戏呢,叫他下去接着唱吧。” 厉传春听这声音犹如莺啭一般,难捺地又向青田偷觑来,见她比在远处瞧时年纪要大些,眉眼处隐有几分愁态,更显得幽韵楚楚、耐人寻味。情不自禁看痴了过去,不觉间就把自个的头也抬起,那轮廓就为着亮相而生——目光眉彩,气若凌云。“感谢这位太太恕小的失礼之过,敢问太太府上在哪儿?赏个地址,改日小的备下谢礼,亲自到府上跟太太磕头赔罪。” 下头的锣鼓又响过了两通,座间有人起哄。青田别过脸去扯了扯暮云,“咱们走吧。”说着就起身要走,只急中出错,一脚绊在了楼面的地毯上。后头的莺枝不及搀扶,倒是厉传春眼疾手快,一把上前稳住,“太太慢些。” 他面上一双被勒头高高吊起的眼低低地斜睐她一下,又烫着了似的望向一边,托着她的手也随之抽回,在自个的衣衫上抹一抹,活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青田也分外尴尬,只忙把手搭住了疾赶而至的莺枝,夺路而去。 一阵香风后,包厢里已是空空如也。催场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厉传春却兀自扭着头,目送着青田与几位女伴消失,喃喃而问:“这位女客是哪位公侯府里的宅眷?还是哪家贵戚王孙的艳妾?” “哎哟,厉老板,”戏提调把双手在脸前凭空地摆动起来,“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您,您想谁的账都行,只千万千万别打这位的主意,问都甭问!座儿还等着呢,您快下去把戏唱完吧。” 华乐楼的戏又一波三折地唱了起来,楼外的车马早已辚辚去远。暮云同青田挤进了一辆车,五官也挤在一处抱怨着:“出来听场戏,也无端端地惹出事故,真倒霉。”过后却又“哧”一声笑出来,“姑娘,我瞧那俊小生对你颇有意思,一见你眼都直了,傻头傻脑的,还一个劲儿问你住在哪儿呢。” 青田以衣袖轻掩着腮边,一袖风月无痕。“别开玩笑了,我这般年纪,差不多都能给人家当娘了。哎,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后儿就要陪王爷去怀柔的静寄庄,这一去又是三两个月,再回京怕得过了中秋了,到时候再来瞧你。你可一定凡事仔细,好好保养身子。” 暮云顿时瞪大了两眼,“怎么,今年避暑王爷还是不曾带王府中的妃嫔,而只和姑娘你一人同去?” 青田无声地苦笑,“他现今如此冷落我,我也以为今年不会理睬我了,谁知前几日却特特地叫人告诉我收拾东西。” “我就说嘛!”暮云眉花眼笑了起来,“好好的,王爷怎么会说变就变呢?可能就是这一段政务繁杂,所以对姑娘浮躁了些。就连我家掌柜的有时回来还冲我使性呢,甭说掌国之人了。姑娘这次陪着王爷去乡间消暑,没那么多杂人杂事,相对说说笑笑的,用不了几日就恩爱如初了。” 青田还是那么样一笑,笑容似一滴落在旱地上的水,转瞬间干涸。她转眼望向车窗,窗帘上绣满了大簇的君子兰,随车身的颠簸,渐渐变作了远山含烟的花样。 车外,已是碧瓦琉璃、映天耀日的静寄庄。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二 十二 静寄庄位于北京东北的怀柔,占地百余亩,沿九渡河而建,殿堂苑景无一不巧夺天工。近几年人心居安,朝局稳定,摄政王方有闲情在此消夏,尽管如此,整个朝廷机枢均要同行,名为“别业”,实已成“陪都”。随行的官员依职级高低入住各处的楼馆阁台,齐奢的住所设于山庄中的一座三卷殿——“正凝堂”,东西另辟两院,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寝殿在西院的“清淑斋”内,殿上檐步五举,飞椽三五举,柱高一丈,平出檐三尺,再加拽架,正将日晒遮蔽于外,殿后又有一片名为“镜溯”的大湖,湖水被机括风叶送至殿顶,下落为细水帘。故而无论外头的天气怎样炎热,清淑斋内都是清凉世界、人间瑶岛。 就在这座连酷暑中都一片冰冷的离宫内,青田感受到了齐奢对她变本加厉的冷遇。她独自熬过了整整三天,齐奢才露面。问他,他一脸的厌烦,“打猎去了,住在猎馆。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唆,难不成到这里还想挟制我?” 青田不愿意才一见面就争吵,忙摇了摇手,“我不过白问上一句,也值得你跳脚?” “是我跳脚,还是你平白惹事?” “我躲事都不及,哪里还敢惹事?我不过是说,你既然嫌我,就不要带我来,既带了我来,又把我丢在这儿三天不理四天不问的,你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却是为了什么呢?” “据你说,带你来倒成我不对了?” 青田见齐奢又发起狠来,于是避开舌锋,只把手上的指甲一根根抚着,“你没有不对,我想,一定是我不对。只是三爷,我实在不懂我不对在哪儿,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不能如你的意。我该怎样才对,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指出来?设若你也说不出什么,那想来便不过就是花老春无剩、日久恩渐疏,我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说到此节,心头的伤感再也无从按捺,化作了点点泪滴,一滴滴垂落。 怎知齐奢立即烦躁异常,一手遥遥地向她指住,“你少来这一套,休想拿哭闹威胁我!” 青田一怔,就只这一怔的工夫间,泪水更是潸潸不断,连带她的声音都哽住了:“三爷,你这么说不屈心吗?这几个月你只一味地作践我,我也只一味地忍气吞声,你竟反说我威胁你?” 齐奢把一只手掌随便在脸面上耙几下,鼻声咻咻的:“我好吃好喝、金门玉楼地供着你,怎么就‘作践’你了?你非拿大帽子压我,又摆出这副可怜虫的样子来,还说不是威胁我?好好,我惹不起躲得起,算我来错了,我这就走,省得在这儿你又说我‘作践’你。” 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青田越想越灰心,及登床孤眠,眼泪又往下流个不歇。次日早起才发现整张脸都哭肿了,正要叫人端冷水来擦洗,门却响了声,齐奢又走了进来。 青田连忙垂下头,借披发来掩盖着,又把手边的一方帐幕直偎到脸上,声音哑哑的,“怎么鸦雀不闻就进门了?” 齐奢很向她注视了一阵,神色倒算十二分的平和,“昨儿夜里哭来着?还生我的气?” 青田听他语调温存,更难受了起 来,却也只收住了眼红微笑一笑,“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只求你少和我生两顿气,我就感激不尽了。” 齐奢也一笑而过,“原说今儿带你骑马,你脸肿成这样也是出不了门了,那改天再说吧,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改天就再也遥遥无期,青田也不敢问,生怕一句说不对又触怒了齐奢,因此一直到七月初,她几乎就没离开过清淑斋左近。齐奢也不大来,他除了接见臣工、处理政务外,据说只是没日没夜地外出行猎,青田不知他在广阔的山谷中打到的猎物是狼、是豹,还是别的更刺激、更激发他血性的什么。无月的夜半,她抱着双臂站在清淑斋的檐下,一个人回忆起往年二人在静寄庄度过的夏日: 他总是起床极早,但有那么一回,她睁眼时见他仍躺在身边,带着满目的柔情蜜意注视着她,心满意足地叹一声:“我真想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这么看着你。”等过了午后,便有长日闲暇,有时他就持一根鱼竿静坐在镜溯湖边垂钓,她偎在一旁,膝头上放一本字帖,就这么连坐几个时辰两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只偶尔把鼻尖凑在一块轻擦一擦。吃过了晚饭,他携了她的手沿着湖散步,边走边说边笑,经常一不留神就把湖绕出了好几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可聊的。夜里头,星星好的话,他喜欢同她躺去露天的凉床上,懒洋洋地爱抚着,直到自舒适的惬意里一点点升起骚动的情欲,然后就在夜空中上亿只一闪一闪的眼睛的注视下欢好。随年岁的增长,他不再有年轻时的刚猛,但却更为温存、更为细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共处一室,各自干着各自的,又怎么忽然一下子嬉笑怒骂、调情打闹起来,就如同一对最世俗、最恩爱的老夫妻。 旧日的幢幢幻影一帧一帧地扑上来,青田万感于心,一时感悦,一时自伤,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心如死水。一片迷蒙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吟哦着什么,定了一定神,才发觉是自己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地低诵着:“白日在天光在地,君今那得长相弃。”风把檐前的水帘扫来她脸上,青田打了一个冷战。 七月七那一天,齐奢回来了。近年来他之所以一入夏就迁居静寄庄,当然是因为不再似辅弼幼主时需每日入宫讲习政务,但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在七夕与七月九日自己生辰那天不必拘于仪制返回王府中,而是留在青田的身边度过。这一年,二人间的关系显然已大不如前,但青田仍像旧时的七夕一样,盛妆以待。头绾百花髻,佩金镶玉群仙庆寿分心,青玉双鸾挑心,镶宝鬓钗,錾金满冠,捧鬓、花钿、小插、啄针……珍珠与碎晶在她的衣上裙上挽臂纱上细碎地闪动,繁琐如心事一场。 她取一卷画轴,皓腕素手捧来他面前。齐奢有几分异然地接过,解开了缚绳展开画卷。画面上是他年轻时,身披甲胄而手持战刀,威风凛冽,气象雄浑。 青田的眼皮垂望着地面,意味幽深一笑,“这身甲衣是十年前你征讨瓦剌时所披挂,我第一次瞧见,当你是金甲天神。那时你出战归来,连战衣也不及脱就来抱我,你胸前的盔甲贴着我,冷冰冰的,却叫我满脸滚烫。现如今,即便我与你热血 之躯贴身相抱,也觉得你好似身穿重重的铠甲,又冷又硬。我只是,很怀念那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举目望住他,目光淡泊,“后日是你四十岁寿辰,今时不同往昔,也不知正日子还能不能见到你,刚巧今儿你回来了,就先把寿礼献给你吧,笔法粗陋不中绳墨,王爷贻笑。但愿王爷宝刀不老,青春常在。” 青田难以预料齐奢会有什么反应,他现在是如此地反复多变,哪怕他一把把这画撕个粉碎都不会使她惊讶。 一段悬心的等待后,她的心重新落回腔子里,有一抹已逐日罕见的柔情掠过齐奢的脸,他仿佛无所适从似的讪讪收起了卷轴,把嘴角对她提一提,“怎么会见不到?打从明儿起到初十,教坊司照例备了三天的戏替我上寿,还传了许多外头的名角儿,你不年年都陪着我去吗?这也快二更天了,去卸了妆上床吧。” 恰好整整半个月,她不曾与齐奢同眠——青田掐指算着日子。当他在她身侧躺下时,她胃里几乎涌起一阵痉挛。趁着他拈灭床畔的红烛前,她凑近他,把脸贴进了他的颈窝。 “三哥……” 她低唤里的暗示引人想往,齐奢的欲望即时应召而来,他把手放来她胸口。 这是他们之间最令青田怀念的时分,胜过那些会心一笑、那些玩闹亲昵,甚至胜过那些肝胆相照的秉烛长谈。青田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在春花边、秋月下、雨里雾里艳阳天……抱拥着齐奢雄健的身体狂欢到虚脱,他的身体是那么好!而当经历了他长达数月的冷漠与其间寥寥几次毫无爱意的发泄后,当他仿似又再一次对她动情般深吻上她双唇时,青田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但其实,她毫无感觉——她完全放弃了自我的感受,单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齐奢,他的一举一动。十年恩爱,她早已熟知他最为隐秘的地带和乐趣、嗜好和幻想,她只是单纯地迎合着他,单纯地想,重博他的欢心。 因此青田的动作与声音就好似是一摞小心翼翼叠放起来的瓷器,直到她听见“哗啦”一响,那破裂之声。事实上,她听见的是齐奢的鼾声,他就伏在她身上、在她身体里,打起了鼾。 “三哥——?” 青田震惊得无以复加,伸手推了推上面的男人。齐奢猛一下从她耳畔抬起,带着做梦的神情盯了她一瞬。待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简直比她还要狼狈。他急速从她体内退出,从她身上翻下,躺去了自己的枕上,“今天累了,睡吧。” 他被她打断的鼾声不久就粗鲁地、几近于无耻地继续响起。 而青田,则继续一动不动地瘫在一床的碎瓷中——她自己心脏的碎片里,回想着齐奢在她脸前惊起的一幕。就着残烛,她清楚地看见他密布着血丝、眼球发红的双眼,以及眼垂下几道纵横的皱纹;她亦可以想见她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素颜之上无法遮掩的碎斑和瑕疵,眼神里可怜又可鄙的祈求和悲哀。他们都老了,他们间死生契阔的爱也许也一样跟着老去,老成了一场昏昏欲睡的交媾。 一整夜,青田就这样空空地瞪着眼。假如她的心情还能以词句来描述,最贴切的一句莫过于:欲哭无泪。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三 十三 第二天是七月初八,齐奢一早起了床,由太监侍候着沐浴更衣,穿起亲王的礼服,一时间神姿焕发。周敦趋进里间来,两腮的皱痕把人显得比实际上要老,眼睛却依旧是圆溜溜、亮闪闪,面向主子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大礼,“今日为王爷暖寿,镜溯湖西头的取欢园已经搭好了三座台子,一座是昆戏,一座是戈腔,还有一座是说书、杂耍。承应的伶工、艺人们都已经扮上了,王公大臣们也已经到齐了,王爷随时可以过去。” 那一厢青田亦是早起严妆,玉佩玎珰地半跪在齐奢身前,正替他整理革带、佩绶。齐奢摁住了她的手,转向周敦,“那就传饭吧。” 饭前,周敦、莺枝等近侍一起向齐奢拜了寿。齐奢也各人赏了一个荷包,荷包内是一两重的金锞子。好日子得了赏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清淑斋里却没人敢露出一点儿笑容,因为齐奢的面孔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有丝毫的生辰之喜。青田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默默以一双金银丝镶玛瑙紫檀箸拨拉着稀粥里的几块酱瓜。 齐奢的早饭仍旧是一整盆肉,他自己抓着刀一块块剔着吃,吃毕,把小刀“咣啷”往银盆内一丢。琴盟和琴宜忙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琴芳用木碟托上了一把银制细篦,青田伸手取过,“我来。” 她捏着银篦替齐奢梳去那些沾在他髭须间的食物碎末,可她的神思却不知在何处,两眼木木的。马上他就“嘶”了一声,青田这才缓过神来,“刮疼你了?是我不当心。” 她的道歉并没起任何作用,齐奢极度不耐烦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笨手笨脚,你还能干些什么?” 那银篦被打得飞出去,掉落在鸭绿色的绒毯上。青田抚着两手,满脸失色,立在里里外外的侍从间。 齐奢的脸上像是闪过了一丝歉疚,又夹杂着某种厌恶。他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唇边刮了刮,“人都到齐了,我先去取欢园,你晚些到也使得。” 琴芳已将篦子捡起捧走,青田瞄了她一眼,眼光就回落在自己缀珠缎子鞋的鞋尖上,“我不去了。” 齐奢扭过脸睇住她,“都穿戴好了,做什么不去?” “不想去了。” “年年不都去吗?” “年年听戏都是各有坐处,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成一起,亲贵女眷成一起,只有我是单独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小阁楼上,即便不去也没人注意到的。” 他的口吻立即又变得恶劣起来:“爱去不去。” 青田不语凝视着齐奢拂袖离去的背影。是一张精致妆容下的枯槁面颊,凝视着一袭华服下一瘸一拐的步伐。 不到午时,乐声就从湖那边远远地传了来。一群侍婢原本也已妆扮一新,只因青田临时变卦而不能够赴会,个个在心里头描摹着舞台上的一出出好戏,不免有些唉声叹气的。莺枝本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见状也不禁生起气来,“偏就有那等轻狂人,丧眉耷眼的给主子摆脸色瞧呢!” 青田伸臂拦了她一拦,“王爷的生日,不可口出恶言。”随后转向诸人和颜悦色一笑,“大家伙都出去瞧瞧吧,不怪你们,这一年一度的,九城声色尽萃于此,我平日里不爱出门子,你们一年到头也老跟我拘在府里头,好容易出来透透气,是该瞧瞧热闹的。去吧,都去吧,我发话了,这就去吧。” 九琴婢面面相觑一回,究竟难为情地拜一拜,欢天喜地地看热闹去了。莺枝望着窗下青田孤孤单单的影子,叹息一声:“娘娘……” 青田笑着摇摇头,坠钗上的紫瑛石珠结在额前轻轻地拂动,“来,咱们也出去,随便走走。” 莺枝憋回了眼目中的一痕微红,“唉”一声,随着青田出了侧门,往后头的游廊而去。廊道长得无穷无尽,映着树荫投下的斑斑浓影。走了一小段,却忽见有个梳着麻姑髻的丫鬟倚在廊柱边抱臂发呆,正是九琴里的梳头丫鬟琴画。她一见二人,赶紧迎上来,“娘娘出来散步?” 青田略带不解地一笑,“你怎么不跟着她们听戏去?” 琴画最是娇憨爽直的,当下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摊,“ 王爷做生日,尽管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把北京城里叫得响的角儿都集齐了,可年年都是那些人,来回也听得烦了,更甭提那些教坊司排的的吉祥戏,端的是没劲透顶。琴素她们几个爱热闹,奴婢却只嫌稠人广众的地方总有些汗气怪味,不爱去的。只听说今年有个新走红的武生叫厉传春,外边传得怎样怎样好,天上有地下无的,奴婢倒是想去一闻真声。原说他也要来献唱,谁知又说出了事儿,不能来了,奴婢也就没什么兴头了。依奴婢说,娘娘不去对得很,反正又不能同王爷在一处,孤零零地坐在那小楼里,闷也闷死了。” 青田听着听着,只觉心头猛一紧,虚虚地依然挂着笑,“那厉传春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怪吓人的,说是他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演了三天戏,结果就在第四天清晨,一出门就被一伙劫道的给拦了,东西抢了个光不算,还把人挖了两只眼,砍掉了右手。命虽是保住了,可就此再也登不了台。啧啧,四岁进班子练功,十九岁这才刚刚成角儿,就完了。保不齐是哪个眼红他的对头干的,真够绝,”琴画抱住了手肘抖一抖,“大夏天都噤得我浑身发冷。” 那日与暮云去华乐楼听厉传春的戏,青田只携了莺枝一人,九琴均不知情。此际听毕这一席话,青田和莺枝对看了一眼,有些细枝末节的什么飞快地在两人眼神的交汇处闪过,青田的嘴里涌起了一股铁锈的苦味,不能深究、不敢细想。 取欢园的戏一直唱到入夜,接下来还有赐宴,等到宴会结束,一更已尽。然后又过了两个更次,才见齐奢脚步踉跄地进了清淑斋的门,满脸上浮着笑,这笑脸并不能使青田略为宽心,他只是醉了。 她伸臂搀住齐奢,转脸向周敦低问:“晚宴老早就散了,王爷在哪儿喝成这样?” 周敦龇起牙,把手立在耳边摇了摇,一副不堪言表之态。青田知道再追问下去无非是自讨没趣,三台三天不重样的大戏,满城里的名伶都齐聚此间,有的是腰肢巧软的舞姬、珠喉玉貌的乐女、媚眼翻飞的小龙阳……还怕找不出人来陪着摄政王薄醉夜战?她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糜艳的、淫狎的场面,是十几岁的自己,身旁是惜珠,是蝶仙,是槐花胡同里的香国姐妹,一群狂饮不歇的豪客正自她们的掌上、她们的口中,她们的乳间、鞋底……一口口地把酒咂下去,那些肆意而猖狂的脸,每一张,都是齐奢—— 青田陡地拿手盖住了眼颧,制抑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莺枝,把王爷手里的东西接过去。” 齐奢的手里握着一柄碧玺蟠桃玉如意,他嘿嘿地笑着,把它来回地挥舞,“当心,这是皇上所赐,上头的刻字‘国朝护卫’也是御笔,当心!” 莺枝递出两手,慌乱地跟随着齐奢摇晃不定的脚步和手臂。如意垂下的金丝流苏从她指尖上划过,莺枝抓一下,却抓了个空。齐奢松开手,如意掉下来,砸落在砖地上。 莺枝俯下身去捡,手还没碰到,人已仰出去。齐奢往她肩头踢了一脚,一张醉醺醺的笑脸骤变得愤怒而狂暴,“混账东西,让你不好生接着!来人,拉出去杖毙!” 莺枝瘫坐在当地,骇极无言。 青田亦骇然不已,只强堆起笑脸上前拾起了玉如意,递到齐奢鼻子下,“王爷别吓唬她,不过摔了一下子,哪就值得上动用杖毙的大刑呢?瞧瞧,又没摔坏。” “没摔坏?”齐奢拨开青田,手势是醉汉特有的粗鲁,“摔了御赐的物件,就该死,若真摔坏了,那就是灭族的重罪。拉出去,杖毙!” “王爷,是这丫头不小心,可罪不当诛。罚她一年的年俸也就是了,小惩大戒。” “一样的话别让我再三再四地说,小信子,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进来,拖她出去。” 小信子果然领着两名太监进了房,伸手去捉地下的莺枝。莺枝这才从震惊中恢复一点意识,洒泪潸潸,“王爷!王爷饶命!娘娘,娘娘你替奴婢说句话!” “住手!”青田喝止了小信子他们,绕来齐奢身前,她一手仍捏着玉如意,撑着另一手一起扶住了齐奢的两臂,眼对眼地祈望他,“莺枝是我的人 ,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这一回吧!” “是啊王爷,”周敦在旁边忍不住出口规劝,“就当看在娘娘的面子上,饶了莺枝这一回,下不为例。” 其余的丫鬟也抖抖索索地跪倒了一片,“求王爷开恩!” 仿佛是醉得站不稳似的,齐奢往前跌了一步,一手就势捏住了青田的肩,“你们谁再敢替这臭丫头说话,一样都拖出去打死,让开。” “王爷!”青田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攥住了齐奢的袍襟跪倒,“三爷,算是我求你成不成?我给你跪在这儿,只求你饶过这丫头一命吧!” 齐奢晃晃悠悠地低下腰,口中喷出的酒气似浓重的乌云笼罩在青田头顶,“你给我让开,甭多管闲事儿,今儿说什么这丫头的贱命也保不住。”随后他直起身,向小信子把手一摆。 莺枝哭喊了起来,在地下挣扎着,“娘娘,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青田身一扭就把莺枝拦腰抱定,从几名太监手中死死地将她扯住,“王爷,王爷,求求你!不为别的,这几天正替你做四十整寿,多大的喜事,就冲这个也该赦免了莺枝!” 齐奢的口气蓦地里听起来平静而清醒:“再大的喜事,也不赦十恶重罪,十恶的第一款,就是大逆不道。” “莺枝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怎么敢大逆不道?” “她胆敢摔打御赐之物,就是大逆不道。” “她不是有心的!” “无论有心无意,摔了就是摔了,没有分别。你少再跟我废话,把手松开,让他们带出去行刑。” “三爷!”收不住的泪由青田的面上纷纷迸落,“三爷我求你,我求你!” 齐奢俯望她,浑似满天惊雷俯望着瑟瑟发抖的凡人,“段青田你没听明白,我再同你说一遍。你手里这如意是皇上赐给我四十大寿的寿礼,上头那四个字,‘国、朝、护、卫’也是御笔。莺枝摔了御赐御书,哪怕是失手,也是大逆不道,她今儿个非死不可。带出去!” “娘娘!!!”莺枝声嘶力竭地尖叫一声,急得嗓子都破了,眼看就要被拉走。就在这一刻,青田突然掣直了身体,一力把莺枝护去身后,两眼涌着泪,明光灼灼地迫视着前方的齐奢,字字刚硬如铁道:“你才是大逆不道!皇上早就被你囚禁在南台了,终年到头不见天日,什么御赐寿礼?什么‘国朝护卫’?全是你拿来哄骗旁人,哄骗你自个的!”她高举起攥在手间的玉如意,朝下重重一掼,“这破玩意儿我今儿还就摔了!你把我和莺枝一道推出去杖毙吧!” 随着如意落地“嘡”的一响,房间在一瞬间声息尽灭,每个人都脸孔死白地盯住了齐奢和青田。 齐奢徐徐地、徐徐地举起手,青田站在他对面,三魂渺渺、七魄游荡,她猜他也许真的会把手落下来,从牙齿缝里说:“杀——了——她——”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恶狠狠地咬着牙,挣出了一头的筋络,拿一根手指指在她鼻尖前,点两点。末了,绕开她,拖着步子往里头走进去。 等齐奢的身影全部隐没在隔帘后,莺枝方“哇”地哭出声,把脸藏进青田的裙子里,“娘娘,娘娘……” 青田一点点地软倒,回身将莺枝揽入怀中,“好了,不哭,王爷吃醉酒了,你别当真,没事儿,好了。” 小信子几个面带愧态地向青田行了个礼,退出去。九琴婢陆续地拂裙站起,又险些被里间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呵得重新跪倒。 青田将莺枝交进琴盟的怀里,摁了摁两颊的泪,一手扶着墙缓步走进了卧室。室内被砸了个稀巴烂,茗碗香炉碎片满地,紫檀雕花的椅杌横七竖八,墙上的两幅青绿山水挂着淋淋漓漓的茶汤。齐奢的人已打横在床里,响着震天的鼾声。 周敦跪在脚踏上,一手扛着齐奢的腿褪去了蟒靴,把人覆好在被内。而后他弓下腰打扫起满地的残骸,扭脸间瞥见青田,向她苦笑着,无声地叹口气。 青田就那么抱臂木然地观望,仿佛只是想冷眼瞧一瞧,人们究竟该怎么去收拾这锦天绣地里的,支离破碎。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四 十四 当夜,青田宿在了清淑斋的另一端。尘梦散,便是清空初白,七月初九。 她对镜施脂粉、画娥眉,把镜中的倒影定然打量,忽然重重地闭目,放落翠黛,静步而出。饭厅里,齐奢刚刚用过饭,正在低头漱口,瞧起来宿醉已醒,脸上是常日里泰然持重的神色,一面将口内的薄荷水吐进折盂内,一面翻起眼睇过来。 齐奢见青田将自己月画烟描,腮上涂有两片浓重的胭脂,直染上眼角,身穿羽纱掐花褙子,绉纱百褶宫裙,飘飘地垂着许多裙带,是贺寿时该有的喜艳。但她的发间却并未插戴任何的金珠银翠,一头黑发只在正中挑开了一条头路直直地分披在两肩。仿佛是华丽人生遭遇了什么骤变,来不及收尾。 她就站在那儿凝视着他,说:“所有人都下去。” 齐奢回视她,放开了手内的银漱杯,没说话。 于是萧萧一室,唯余瑞气笼清。她来到他对面坐下来,吸了一口气。 “三爷,这个问题,我再最后问你一次。究竟什么使你、使我,变成这样?” 窗大开,窗外的镜溯湖倒映在齐奢的眼底。带着满目的烟波浩浩,他轻提起一边的眉,“变成哪样?” 青田盯在他眼睛里,眼仁微微地左右摇摆,末了一叹,移走了目光,“从前你我心心相印,如今格格不入,从前你我形影不离,如今形同陌路,竞夕长谈成相顾无言,终宵缱绻成同床异梦。我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你对我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从患得患失,变得不屑一顾。” 湖风吹进来,把窗边的紫绡帐吹得一膨一膨。齐奢仿佛是笑了声,“即使当真如此,你不照旧华衣美食、仆婢成群?便即有传言说你失宠,眼下我离京避暑仍令你一人随侍在侧,回京之后,那些贵眷命妇一定会对你逢迎如昔,你又有何损失?” 青田直盯了他半晌,继而一字一句道:“我不快乐。” 齐奢耸耸肩,“那又怎样?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不快乐。” 她咬紧了牙关,“但你应承我的。” “不不,不,”齐奢把手摇一摇,“段青田,你弄错了,我应承你的是一生一世,我现在仍可以向你保证,这一辈子,你将是我唯一的——”他停下来,搜寻一个确切的词,但最终出口的却是“外室”,这一回他真的笑起来,仿佛被这近乎于侮辱的说法逗乐了似的,“只要我活着,北府就 是你的,你尽管可着劲儿地造,爱买三十两一钵的牡丹也好,一百两一匹的衣料也好,哪怕你用绫罗烧火、黄金铺地,我也绝不会说个‘不’字。至于快乐,这东西我自己手里头也没有,没法子给你,假如你实在要找,我也不拦着。”他向后仰起,展开修长的两臂大大伸一个懒腰,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哦,不过你给我记牢,要找乐子,你顶好避着点儿人眼。毕竟说出去你还是我的人,像大庭广众之下姘戏子这种槐花胡同的做派,还是免了吧。” 青田唯觉得眼前一黑,恍似一顶滴溜溜被抛飞在半空的斗笠,周围的所有都旋转了起来。光影缭乱中,是一双被勒头吊起的俊秀浑朴的眼,一只掌心微汗的有力的手……这双眼和这只手,均在一摊血色中隐匿。青田浑身发抖地摁住了桌面立起身,声音已变了调:“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叫人做的?那只不过是个年轻无知的孩子而已!” 齐奢歪过了头,嘿然有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勾决御史裘谨器,你给了我一句话:‘婊子无情。’而今看来也不尽然,区区一面之缘,你倒对那唱戏的俊后生十分牵心挂肚、真情流露。” 是血,他人的鲜血,自己的,瞬时间一股脑涌上来。青田瞪着血红的眼,双唇抖簌,好半日才磕碰着牙齿迸出些完整的词句来:“你说得很是,我就是个婊子,而且从没比这些时日更自觉像个婊子。盘算着人家爱听什么才敢说什么,爱看什么才敢穿什么,笑不是为了自家高兴,而是为博人欢心,掉眼泪也顾不上为自个难过,而急着要换取他人的怜惜,就算在床上也只把这身子当做盛血的皮囊,辗转呻吟,无一不是惺惺作态。每日里战战兢兢地看人脸色,笑面相迎、背后泣血。你说得对极了,这就是婊子的日子!槐花胡同里有的是这样的日子,可在槐花胡同,我段青田是花魁,把无数瘟生哄骗得意服心输,然而在北府,在这静寄庄里,我身心尽费也讨不来对方的一丝欢颜,简直是这世上最最差劲的婊子。”青田紧攥着两手,挑衅地、戏谑地睨住了齐奢,“那么王爷,您又算什么?一位最挑剔、最难取悦、最精刮上算的嫖客?” 齐奢被挑起了怒火,连鼻翼都扩张,吁吁而喘,“你放肆!” 而这时,青田反倒亮出了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嘴角曼斜,一缕散发轻拂着颊边,“王爷记性好,我的记性也不差。我记着王爷曾说过,您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您何苦费这个神呢?自 管在地狱里好好待着就是了。眼前您所到之处皆成地狱,您自个,就是活生生的魔王!”她冲着他喊起来,喊声里有一整座炼狱喷薄而出。 “闭嘴!你给我闭嘴!”齐奢怒不可遏,一手直指住青田厉喝。 青田改颜一笑,“这就忍不了啦?我可忍了好久了。每回见到你,我只想和你说一句话:你头一次夜不归宿,我生怕你是出了意外,遭人行刺横尸街头;现今你每一次夜不归宿,我只怕你人好好的,却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而我甚至不知道,这两种滋味哪一种让我更好受些。” 日出了,金光洒在湖水上,如万顷烈焰。窗边的齐奢就立在熊熊的焰火中,被灼得嘶哑难堪,“段青田你咒我?今儿是我四十寿诞,你大清早的诅咒我?!” 青田报以一笑,笑容哀凉而凄清,“不是我诅咒你,三爷,我真希望你能从我的眼睛里看看,看看你自己是受了什么诅咒才堕落成眼前这副模样。你的模样我曾百看不厌,可现在只要多看一眼,就会让我做噩梦。” 齐奢的嘴角扭曲了,露出刀锋一般的牙。他连连地点着头,“好,好,你既不愿看见我,我又何必留你在身旁?来人!” 周敦领着头,十多个太监一拥而入。齐奢反剪了双手,看也不再看青田一眼,“把这女人给我遣送回京!” 之前的争吵声早就传出屋外,周敦情知事态严重,直接就率众跪倒,“咚、咚”地叩了两个头,“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娘娘,娘娘您快跟王爷认个错,还来得及。” 谁知青田单冷冷地一笑,也扭头向外间唤两声:“莺枝,莺枝!去,收拾行李!” 周敦向前跪一步,摇动着齐奢的衣摆,“王爷,请王爷三思,请王爷收回成命!” 齐奢同样冷淡不已,只抬高了下颚一扬,“叫她滚!” 连长发也未及绾起的青田就这样被逐出了静寄庄,踏上回京的马车。三刻钟后,齐奢则蟒袍玉带,由卤簿请驾来到取欢园,接受各位亲王、郡王、世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的贺寿之礼。 同时被他们遗留在身后的,是清淑斋的这一间小厅。厅堂里有着古书玉鼎、花樽春瓶,还有着一字字、一句句的挥之不去、绕梁不绝。曾抵死缠绵的嘴唇一翻脸就变作了刀与剑,情深处的细语皆已成锋刃的犀利。湖光静映着这一切,映着恬然的皇家庭园,与修罗场的凄艳无边。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一 一 那是一座六曲红桥,欹欹斜斜地接着对岸的一片松林,林中黛色参天,只听得几声清风荡漾,就自某株苍松下钻出了一头梅花鹿来。它朝前探过身,叼住了一束苜蓿草。 草被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抓在手中,她朝旁歪过脑袋,娇声细气地问:“仲瑶,今儿十几了?” 叫作仲瑶的少女比同伴高出半个头,脸盘略带着英气,伸出一手轻抚着梅花鹿,“今儿已经七月二十了,今儿立秋。”她说完这句话,就将目光投向了前方树杪所露出的朱楼一角,“佩瑶,自从娘娘回京,还一次都没有传过咱们唱曲吧?” 这仲瑶和佩瑶均是北府所豢养的伶童,穿着一式的白纺绸衣裤配二蓝摹本缎半臂,双双立于林下,仿佛娇娜的树精。 佩瑶叹口气,低眼瞧着鹿吃草,“我要是娘娘,我也没心情听曲。” 仲瑶扁一扁嘴,“那也不好说。虽然王爷把娘娘从静寄庄赶回了北府,可到底接下来也没再对娘娘有什么严重的惩罚。没准就是两个人闹闹别扭,回头等王爷回京见了面,也就好了。” “怕没有这样轻易。咱们俩是今年才进府,好些事儿不知道。我听他们讲,王爷宠段娘娘宠了十来年,一向是如胶似漆,竟不像个妻妾成群的王公,倒和民间挑葱卖菜的穷人一般,只守着这一个老婆过日子,除了十天半个月回那头王府的继妃詹娘娘跟前点个卯,没一天不和段娘娘一起的,待她更是千依百顺。可这一年开春以来,情景就大不相同了,王爷非但时常夜宿在外,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冲娘娘大呼小叫的,就花居里里外外都听得见,要不私下里都议论娘娘失宠了呢!原本五月份去静寄庄避暑,王爷仍像往年一样携了娘娘相伴,大家伙还有所疑虑,如今却看娘娘居然在王爷四十大寿的当日被遣返回京,那不正是应了失宠的传闻吗?想咱们被师父献进这北府,原以为是巴结上了好差事,现今看起来却是前途堪虞啊。” “不至于吧,你不说王爷和 娘娘都好了十来年了,怎么会突然一下子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也许就因为好了十来年了,段娘娘算起来也该有三十多年纪了,姿色定然衰减,不如以前受宠也是平常。” “可那几次进就花居唱曲,我瞧娘娘美貌得很哪,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三十多岁的人。” “嗐,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就是再美貌,看了这么多年也会看腻了。再者——”佩瑶把手中的苜蓿丢给鹿嚼着,回脸凑近了仲瑶,“外头都在传,王爷已经把皇上关在南台五六年,做戏也做够了,就是这两年便要自个登基称帝了。你想想,段娘娘从前是槐花胡同的妓女,成年累月地和她腻在一处,若是王侯勉强还称得上一句‘风流狷狂’,可有哪位明君圣主会同妓女牵扯不清的呢?宋徽宗可是亡国庸君!王爷要做皇帝,第一紧要的自然就是同这位段娘娘撇清关系。我瞧呀,她这野路子的娘娘算是当到头了。” “谁给你们的胆在这里嚼舌根?!” 凭空而来的一声喝问,惊得那头梅花鹿拔腿投入了林中。佩瑶和仲瑶同时一抖,旋过了身来,“莺、莺枝姑娘……” 但瞧段娘娘的贴身侍婢莺枝由林间的青石羊肠小道上步步逼来,一双原本端庄可亲的杏眼闪出吓人的利芒,而她身畔则正是段娘娘本人。 这一下,两个小戏连跪也跪不直,瘫软在地求告着:“娘娘!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莺枝满腔怒气地把她们拿眼剜一剜,话说出来一个字是一个字,比平日里更慢、也更亮了几分:“我当谁呢,原来是两位‘角儿’啊!怎么,演《长生殿》演腻了,在这儿演《相约》?我今儿倒要唱一出《拷艳》。听着,你们俩去找管家郑文一人领一百杖,这便去吧。” 一百杖下去,人就是不死也要成了残废。二人惨无人色,不住地叩头,“莺枝姑娘,我们错了,求您恕罪,求娘娘恕罪!” 莺枝将嘴角往上干巴巴地一抬,“恕罪也没什么不行,我也是学 戏出身,我跟师父的时候,有个师兄对师父不敬,师父指着一只炭盆叫她把烧熟的炭吞一块下去,就饶恕了她。你们现去茶房要一盆炭来,一样照办吧。” 双瑶眼泪直流,也不敢顶嘴,单是一个劲地磕头,发间沾满了根根松针。 相隔一丈处,青田一身青绉镶花的素衫素裙,恍如远在世外,发出了一声遥远的叹息,“莺枝,好了。你们俩是仲瑶、佩瑶,对不对?我瞧你们才和鹿玩耍来着,那就调去鹿棚吧,随你们爱说什么,只管同畜生说个够。” “娘娘!”莺枝犯起急来,“怎能如此轻纵了她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人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 青田色淡如菊,“你还记得萃意?” 莺枝一愣,忆起了昔年如园里咄咄逼人的大丫鬟萃意,也忆起了在其面前瑟瑟发抖的一对小戏。她咬住牙,把绣鞋朝地下一跺,“娘娘宽善,你们行了大运了!去吧,到郑管家那儿领罪去。” 双瑶尽管逃过一死,可一想到从此只能在鹿棚餐风露宿,由不得哭做了风欺杨柳一般,却也只得磕个头,趔趄着相将而去。 几株老松掩没了她们的身影,莺枝这才调转眼目,目光中既有怯意,又有怜惜,“都是奴婢的错,非劝娘娘来花园中走走,倒撞上这一对儿,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实话。”离近一些看,青田更瘦了,简直是形销骨立,神情则冷淡而自洁,“自始至终,我都无法想通王爷为何性情突变,听了这一席话方觉醍醐灌顶,她们所说的原无半字虚言,只不该叫我听见。” 莺枝有些语塞,忽见高低曲折的一带红阑间,琴盟飘飘地走来。 “娘娘,娘娘,”她拢起手向这边喊道,“可找到您了!宝气轩的赵家太太来了,在就花居等着娘娘呢。” 莺枝忙在一壁做出了笑脸来,“呀,暮云姐姐来看娘娘了呢。” 青田挑动一下嘴角,轻掣挽于双臂的勾花披帛,返身走向了来路。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二 二 路上处处杂花满地,又有一个方塘,塘中层层叠叠半残的荷花,花间系着几只锦舟。再绕过一片垂杨,上几级石磴,就有十数间楼榭半隐半现于古树青藤间。过一座垂花门,迎面便是就花居的牌匾。四面花树碍首、香草勾衣,满庭芳。 庭中,四五个大小丫头正倚廊做着针线,一道立起了身来,“娘娘回来了,赵太太在那边静殿里呢。” 琴盟替青田打起了细银丝所穿的帘栊,殿中水磨楠木的花罩下,暮云的背影就立在璇几玉案旁,摩弄着案上的一架瑶琴。 “暮云。”青田出声相唤。 先是暮云身边的婢女晶儿、钿儿等人赶上前行礼,青田笑着抬抬手,“坠儿呢?总不见她,病还没好吗?” “好不了了,已送回乡下老家了。”暮云扭回身,一件夹花长褙下,肚腹高高地鼓起,塞了只箩筐似的。 她紧攥住青田的两手,青田抽出一手来,含笑抚了抚她的小腹,“哟,你这肚子,一个多月不见就大成这样了。你倒还顾不顾里头这个,快临盆了也往外跑,疯了不成?” 暮云没有一丝笑容,只扯住青田不放手,“我真快急疯了,小赵那个死人瞒着我,昨儿我才听说姑娘被王爷遣回京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青田光是笑,把她拉着摁去椅上坐下,“琴画,拿个鹅羽垫子来给赵太太垫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了,把送上的茶信手搁在一旁,语调漫漫,“就是你听说的那样,七月初九那天清早我们大吵了一架,他就把我赶出了静寄庄,叫人送我回来了,迄今已过去了整整十天,也再没给过我只字片言。” 暮云听后,忧色布满了脸,“那,姑娘,那你还好吗?” 青田低下头,拧动着指上的一只银錾花嵌珠戒,垂望花心托出的一粒大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半年多我们是个什么景况你也知道,有今天没什么奇怪的,我心里早有准备。没什么不好,真的一切都好,不说欢天喜地,可也吃得下、睡得着。你不用操心我,只一心一意调养好自己的身体,安心待产。” 暮云正欲说什么,却看琴画手里抱了个蚕丝织面的软垫来,一壁为她放去腰后,一壁偏过脸向青田低询:“娘娘,大理寺少卿左夫人在外头求见,娘娘见还是不见?” “左夫人?”暮云把一手撑去腰间,另一手在额角一拍,“冯公爷的孙女不是?” 青田点点头,“正是。” “嗬,据说冯老爷子前两天刚刚过世,她虽是出室女,也该大功九月,这时候正在服丧,没事儿跑出来做什么?” “就是呀,奇也怪哉,”琴画也鼓起了嘴嘟囔着,“自打娘娘回京,来探望的就只有晓镜她们几个以前的丫头,至于那些贵眷们,哪怕以前三两日就要来抹牌听戏的,多也不再上门了。这左夫人和娘娘的交情也不过泛泛,怎么倒来了?” 青田将一肘支起在几面上,指尖轻点下颌,“人家身世高贵,早就瞧不惯我这样出身的人,又因为她家老爷升官的事情对我颇多不满。今见我恩宠不再,必是来当面揶嘲,一解旧恨的。” 琴画一下直直地噎在那里,“是了,娘娘说得有理。待奴婢去开发了那蠢妇,省得进来给娘娘惹气。” “慢。”青田举起一手,手已经瘦得筋骨凸现,但手上的龙凤祥云珠玉护甲却不减一分华美,“得势时,我倒不爱见她;今儿失了势,我却想会一会这位世家之女。请她进来。” “娘娘!”莺枝在后头叫起来,座上的暮云瞟了一眼青田的神情,倒微微地笑了。她探手将自己头上的一件金累丝牡丹分心摘下,为青田戴去发髻上。青田原只随意斜绾着两支镂花流苏长簪,略显得清寒了些,此时叫这金光粲然的饰物一衬,立即平添了几许贵气。 “莺枝你这小呆子别嚷,等着看好戏吧。”暮云撤身坐稳,青田与之对目一笑,静待来人。 未几,左夫人便与几名侍婢进得门来,因正为祖父戴孝,着一身缟素,脸上却有隐隐的喜意。面对青田歪歪剌剌地行个礼,“妾身给娘娘请安,”又瞟眼觑了觑暮云,“这位是宝气轩的赵太太吧?以前见过的。” 暮云只皮笑肉不笑地略一抬身了事,青田倒十分客气周到,“夫人请坐。琴素,给夫人端一碗新调的玫瑰露来。” 玫瑰露盛在一只薄如纸的白玉碗里,颜色喜人、芬芳扑鼻,另有几碟点心小吃,色色精致得令人不忍食。 左夫人用素帕垫着一只粉红色的酥油泡螺,捏在手里拿着样儿地品一口,“摄政王爷常年在这里,因而就花居的饮馔精洁是出了名的,现如今王爷虽不大来了,倒也不见逊色,可见娘娘管理有方。” 话中带刺,刺得莺枝似一只鬃毛乱炸的小猫。她身前的青田倒依旧笑颜恬恬道:“我见天闲着,所以也有空照管这些,反倒夫人——我听说冯老公爷宾天,夫人身为嫡亲孙女,还在热孝之中,如何 竟有精神来我这里呢?” 青田待左夫人向来不怎么热络,眼下却有些特假辞色之态。左夫人见了,只当对方因失宠势微而谦恭了起来,不由得加倍抖擞,“啧,不就是因为娘娘被王爷从静寄庄赶了出来吗?话说这些时日王爷待娘娘原就大不比从前,娘娘怎地还不知谨慎些,倒在王爷的寿诞当日出言忤逆,结果惹出这么一椿乱子。我们和娘娘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当然为娘娘难过,因此虽身上有孝也顾不得许多,总要来探望探望才好。” “我竟没什么,感谢夫人一片关心,另外也请恕我不便亲去夫人娘家府上为尊祖父探丧上祭,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说到妾身的祖父,”左夫人有意地加重了语气,“好像一度曾是娘娘的‘干爹’,不知可有这个说法没有?” 青田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夫人说得原不差,我年少时去冯府出堂唱,冯老夫人还经常赏我些花翠汗巾之类,拿我也当半个女儿了。” 左夫人登时将两手一翻,腕上一对联珍珠素银镯相叩声声,“娘娘不提我都忘了,娘娘那时候还是槐花胡同的花魁呢。这位赵夫人——”她又把暮云连睃上两眼,“就是您的跟班丫头吧。娘娘该是随了王爷后才除去贱籍的,说也惭愧,妾身这些年不知叫了几千几万声‘娘娘’,竟从不知王爷后来到底给娘娘晋的是什么位分?是侧妃,还是世妃、王嫔?” 青田一手弄着裙上的如意结,好整以暇,“夫人这岂不是明知故问?我虽除了籍,可到底是倌人出身,又怎能跻身于宗室贵妇之列?既然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摄政王府外另居,自然也只能算是房‘外室’而已。” 殿外有流莺乱飞,掠过槎枒的老树。左夫人暗叹这女人端的是皮糙肉厚,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身份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当下,眼角就蔓出凉凉的笑意,“哎呀,这下可难办了。就是个摄政王府里堂堂正正的姬人、丫头,那也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这‘外室’不三不四的,是个什么名头呢?岂不好似那没庙的孤佛,受不上半炉好香火?今日王爷动了气,能把娘娘逐出静寄庄,难保来日就不会把娘娘再逐出北府,到那时娘娘还上哪儿去?总不成再回槐花胡同里吧!” 这一下连坐在一边的暮云也好似发威的母猫,若嘴上生着两把须,必要根根直立。青田含笑向她投过一瞥,又转目于左夫人,将头微歪着,有意无意间,指尖掠过头顶的赤金牡丹,“嗐,大不了再剃了头当姑子去呗。那年我才还俗,头上戴不得金银头面,王爷就叫把这左近辟出了桃坞、梨院、杏村、梅崦、菊畦、兰径、桂岭……上百样的花卉供我插戴,就花居这名儿就是这么来的。我原是龙宫月殿翻过身来的人,烟花地绿云红妆,古佛堂光头净面,在我都不过平常。不比夫人,这顶上一头好发自出娘胞儿就没动过,难怪不晓得什么叫做‘春风吹又生’。” 她半弯唇角盯住了左夫人,亦是一只猫,一只慵懒、深沉的波斯猫,眯着鸳鸯眼伏在阴角里,仿佛随时会打起呵欠,然后自呵欠间呵出一根带血的金丝雀毛。 左夫人呆瞪住青田,没错,这女人可是被摄政王爷亲手捉奸在床、送进佛寺出家的!但区区一年后,就又被迎回这北府中捧得掌上明珠一般,天知道这妖孽对付男人有怎样一套!万一这一次她又重博恩宠,自己因今天的这番寻衅而见罪于她,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 一股寒流袭来,左夫人的五官通通瑟缩,当即改换了颜色,“那个、呵,娘娘,娘娘多虑了,那一年娘娘被王爷送去了扬州,不也安然无事吗?今儿不过是从静寄庄送回京城,哪里又当得什么大事?凭娘娘与王爷多年的情分,必定宠眷无移。” “是吗?”青田还那般半低着头,欲笑不笑地掀了掀眼帘,“怎么我听夫人方才的意思,好像是说赶明儿王爷一回京,就会把我这个‘不三不四’的‘外室’撵回槐花胡同做生意去了?” 左夫人见青田语态傲慢,断定她必已对挽回恩宠成竹在胸,愈发心惊肉跳了起来,忙不迭地解释:“娘娘误会,娘娘误会了!唉,娘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妾身因出身世家,从小有些被骄纵坏了,说话直来直去的,心中所想到了口里往往就成了另一种意思,所谓‘词不达意’是也。妾身心里头只愿娘娘安康长乐,与王爷磐石无转移。可若说出的言辞里有哪句不中娘娘的耳,还望娘娘念在妾身的一片初心,切莫怪罪。” 青田气定神闲,将眉尖一挑,“我不过开个玩笑,夫人就急了。正是夫人那话呢,尊祖父冯老公爷以前是认我做过闺女的,讲起辈分来,夫人倒要叫我一声‘妈’,哪个当妈的会同自个的儿女计较,夫人说是不是?” 这一招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令左夫人的面孔整个地向下一垮,又不敢强辩,不得不违心咕哝一句:“倘若娘娘不嫌,就认妾身做个女儿也没什么不行的,改日等妾身满服,再备下礼物上门正式向娘娘拜认。” 青 田婉转动人地一笑,“拣日不如撞日,夫人这次若不是‘词不达意’,只在嘴里头说说,而当真想认下我这个‘妈’,照我看,竟也不必大费周章备什么礼物,只现在这里纳八个头,也就算礼数足具了。” 暮云和莺枝已撑不住笑起来,左夫人的面色则一下白过了身上的丧服。几番挣扎后,心知不向这女人重重地赔礼她是决不肯干休的。尽管满腹愤懑,毕竟也移下座来,撩起粗麻裙就地跪倒,口称:“母亲大人在上,受女儿四双八拜。”胡乱叩上几个头,便算交账。 青田噙着笑,将头上的金牡丹分心取下,“原不知你今儿有这份孝心,也不曾备什么,这本是你赵家太太的,我瞧着好看就借来戴戴,东西也还算拿得出手,只当给你这个干女儿的见面礼吧。你也谢谢赵家太太,哦,她与我是姐妹,你也该拜一拜,叫声‘姨妈’的。” 左夫人气得手足冰凉,霎时就要发作,转念一想若翻了脸,先前那八个头就算是白磕了!只得又勉强向暮云拜过几拜,倒真有些丧气满面了。 青田叫琴素把牡丹分心交去到左夫人手里,俨然是慈母的口吻:“今儿立秋,不独天有些凉了,我瞧着竟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你且先回吧,省得路上不便,改日咱娘俩再叙。” 左夫人巴不得一声,带着下人飞也般地辞去了。 满殿的丫鬟都笑个不住,暮云更笑得前仰后合,“姑娘好痛快,我可有年头没见过姑娘放出当年槐花胡同的尖牙利口来整治人了。该!谁叫她奚落姑娘是倌人出身?她倒是世家女,可做什么一把年纪还要给倌人磕头,连倌人的丫鬟也得尊一声姨妈呢?” 莺枝扶着桌边的一只古铜壶,笑得壶中的竹箭也簌簌乱抖,“天,奴婢服侍娘娘这么久,浑不知娘娘这样会刻薄人。瞧左夫人到后来都快哭出来了,也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青田也觑着二人笑几声,“趋炎附势之徒,哪个不是见风使舵?逢人得势则巧言令色,甘为走狗而不辞;逢人失势则投井下石,竟效恶犬之反噬。在狗前头,最忌讳的就是露出潦倒相来,只要外头还撑得风风光光,它就非但不会冲你叫,还会来舔你的鞋,谁管你实际上穷得叮当响来着?就像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哪里真有什么法子能使王爷回心转意呢?” 话音一落,笑声就稀稀拉拉地停止了,却有细细的雨,开始自檐上一滴滴飘坠。 雨越来越大,青田不断地催促暮云早归,又叫莺枝亲自持伞相送。二人快走到仪门时,暮云忽握住莺枝的手,摒退了四下,悄声相问:“莺枝,娘娘这些日子到底如何?你同我实说。” 开言前,莺枝先沉叹了一声,叹息流散在半黑的天地与细雨间。“回京后,娘娘仍只是习字作画、诵经读书,每天里也照旧装扮得齐齐整整,开梳头匣子、用首饰箱,插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精心不苟,瞧着仿佛和王爷在府里时没什么两样,可实际上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夜里头也爱惊梦。暮云姐姐你是最清楚的,娘娘有个胃痛的病根,原已不怎么犯了,近来倒又一天闹一回。人吃得本来就不多,这一下更是茶饭减半,瘦得不成个样儿,经血都停了,这回就来了沥沥淅淅那么一点儿,吃多少阿胶、当归都不管用,晚上洗了脸,脸白得一丝血色都不见。而且,我疑心娘娘是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后厢的酒柜里原放着好几瓶俄罗斯国的酒,一下子全没影儿了,九琴通不晓得,我也不敢问娘娘。还有娘娘养的那只鹦鹉‘飞卿’最是有灵性的,因这几个月王爷和娘娘总不大好,屋子里再没个笑声,大家伙也没人敢逗它说话,现如今这细羽家禽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句诗也不念,还自己把一身的毛都啄秃了,有天我撞见娘娘一个人对着它哭。可一旦到了人前,娘娘就什么也不露,一句苦也不诉,有时候我大着胆子劝她两句,她只是和我笑笑,若无其事似的。” “娘娘自来是这个性子,你劝也劝不动。只是王爷对娘娘一向疼爱有加,两个人多少年连脸都没红过,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咱们原也猜不出,可今儿无意间听到了别人的一番话,倒好似有些道理。暮云姐姐,我的本行是唱戏,打小我瞧着王爷和娘娘就是戏文里才有的神仙眷侣,可是王爷不愿意当天上神仙,想做地下皇帝。有那杀头的话,说王爷要登基称帝,故此才嫌弃娘娘的出身,变了心。不怕姐姐笑我呆,我早就想好了,终身不嫁,只跟在娘娘身边做个小丫头就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可现在,我深恨自己怎么只是个丫头,什么也做不得主,非但不能使王爷和娘娘像从前一般,连替娘娘稍解忧怀也办不到。”莺枝眼里的泪珠儿溅开来,似剥落的晶石。 暮云的眼也红了,她默默地发了一会子怔,蓦地将手揿住莺枝的肩,“小呆子你别哭,我也只是娘娘的丫头,可龙有龙道、虾有虾路,丫头自有丫头的法子。我过几天再来,你等着吧。” 伞外的雨一直在下,下个不停,幽鸣欲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三 三 这场雨一落,便是凉生枕簟、露冷屏风,暑气逐日消解,到了秋扇见捐的季节。 暮云是在过了七天之后又上门来的,抽出系在胁下通枝莲钮扣上的绢子掩住嘴,咳嗽了一声,“姑娘,我有话要私下同你说。” 而当暮云把那只檀雕小盒打开时,青田就明白,为什么她的话得“私下”说了。 盒子里装着两件物事,一件是木刻的一对小小人形,用丝线扎在一处,另一件是一张黄色的道符。 青田半惊半疑地瞅着盒子,暮云则切切地望向她,“姑娘还记得令我受孕的那位道婆吗?这是我向她求来的。这对柳木刻的男女她已作过法了,女偶身上我替姑娘写好了你的生辰八字,回头姑娘只需在这男偶身上以朱砂填上王爷的生辰八字即可。男偶的眼上蒙了红纱、心口塞了艾、手上钉了钉、足上粘了胶,是要使王爷眼中见你娇艳、爱你到心、守得死、走不开,这七七四十九根月老红绳把你们捆在一块,终身不分。等王爷再来时,姑娘就把这一对偶人塞去枕头里,把这张符化了灰混在茶水里给王爷喝了,上床行事,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暮云凝注着青田脸上每一分表情的变化,低低地一叹:“我晓得姑娘不信这个,我原也不信的,可姑娘你瞧,我十年未能受孕,只吃了这道婆的一道符立即就怀上了。而且——我实话说了吧,姑娘以为我贴身的丫头坠儿去哪儿了?呵呵,你再想不到的,我怀身子四个月的时候,小赵跑来同我说要把坠儿开脸做姨娘!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近些年小赵屡屡说我不能养,因此要纳几个小的,都被我生摁住了,好容易怀上以为能松口气,谁知还有这一出儿在后头等着我。我没肚子的时候都不容丈夫纳妾,如今大了肚子倒能容?哼,我对小赵说要考虑考虑,偷偷就找了这道婆来替我作了法。姑娘你说奇不奇?第二天,小赵就一下多嫌着坠儿那丫头似的,不是打就是骂,不出半个月就叫个人伢子把她给卖了,且自那之后,对我再没有过二心,竟跟小时候做穷伙计似的,服服帖帖。” 暮云干涩地笑一声,两只眼似盛满了碎玻璃,“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用这些见不得人的压镇巫术去对付枕边人。可有什么法子呢?我都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又正直、又可爱的小赵去哪里了,这男人一上年纪,心性变得比咱们女人的容貌还快,什么子嗣为重、无后为大,他 其实就是想睡年轻的女人!我这么大年纪才拼死怀上头一胎,那也简直就是妄图拿一车的烂杏抵消人家想啃一口鲜桃的心。姑娘,你老说我命好,其实身为女人哪里有命好的?就说坠儿那丫头,也不是勾鬼使就能勾了小赵的魂儿去,分明是小赵自个不争气,可我能拿小赵怎么办?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坠儿?我呢,就只当吞了口苍蝇,这挺着个大肚子,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可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小赵的妻房,他就是再在外头作天作地,我在家里也稳稳当当的。姑娘你跟了王爷十来年,他府里的继妃詹娘娘为什么对你不管不问?就是拿得准王爷连个‘通房丫头’的名分也给不了你,你永远也进不了他家门。你一房外室,若一朝真被扫地以尽,那就是无家可归,跟过摄政王的女人,哪个男人还敢接手?姑娘你难不成真再去槐花胡同开张?那天左夫人说的话咱们嫌难听,可细想想,当真难听得在理。姑娘你听我说,假若王爷能始终像当年一样待你痴心长情,就是给他做一辈子外室,那也值得。可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说得准呢?等姑娘老到鸡皮鹤发的,还能保得住王爷不变卦?何况眼跟前,王爷就已经明摆着对姑娘心生厌倦。姑娘,我也身为人妇这么些年,夫妇之间两心相悦自然最好,互相算计也是中策,下策就是对方有算计,而你没有,到头来满盘皆输。你不能不早作筹谋。” 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令青田的心也洋洋洒洒,东一片、西一片,左右摇摆不定,但她的手却已定定地触着这小盒——盒盖上凸起的七窍连云纹。 暮云又把盒子往前递了递,“姑娘,我知道你对王爷真情一片、不悔不怨,可不悔不怨,就能够不痛吗?你好好想一想当初和那姓乔的,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一位英俊多情的王爷使姑娘忘掉遭受爱人遗弃的痛苦了。”暮云的嘴唇柔软而坚定,最后轻嘘了一声,“姑娘只管放心,这种法儿只是令三爷爱你如初,不会对他有一点儿危害的。” 青田终于接过了盒子,暝色四围时,她将它偷偷地藏起。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怀雅堂艳阁中的那一只抽屉、抽屉里的那一包砒霜。 她人生中最大的希冀和恐惧,全在这里了。 并没过多久,八月十四那一天,就传来了齐奢启程返京的消息。其时青田正在吃晚饭,她放下了双箸,唇上额前忽渗出一层凉汗。 “琴盟,把饭菜撤了。莺枝,你把和胃丸给我拿来,然后也下去吧。都 下去。” 莺枝替青田取了药,心里有话,又在嘴边咽下,回身再偷觑一眼,放下了水晶帘。 空屋中,青田独自攥着瓷瓶倒出了一粒药丸,正欲往口边送,却又神思一转,起身到了屋角的小四件柜边,伸手从柜底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瓶子只半满,盛着透明透亮的液体,瓶身上贴着张黄纸签。 青田拔开瓶塞直对着嘴灌下,用手抹净了嘴角,长吁一口辛辣的酒气,烈嗽起来。嗽声方止,乍闻得一角有沥沥之响,是金丝架上的鹦鹉飞卿在扯动着足环的细链。她投目一望,就拎着酒瓶虚飘飘地向它走来,摩挲着声声相唤:“飞卿?飞卿?” 鹦鹉对她不闻不应,只把喙紧埋在胸口。胸前,如遭飓风连根拔起的芦苇塘,雪白浓密的长羽已剥落得东零西落,所剩无几。 青田猛一下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她讷讷地哭起来,俯身跪倒。愈发强烈的胃痛攫住了她,同时,烈酒也自她胃里开始涌入了每一根血管,是一片汪洋在升起。这汪洋并不能使她的痛苦消减一分,但其巨大的浮力足以使一切可怖的沉重变得能够忍受。 她伸手扶住了云雕殿柱,就喘息着倚住柱身,空望向花窗,一面又举起了酒瓶。她知道,如果不在新一天来临之前把这产自于异国冰天雪地间的烧酒猛灌上一通,她就会一直盯着这漆黑的窗纸,目睹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再一点……变作苍白。 等被噩梦推出了梦乡,青田就从地下爬起,把酒瓶藏好,把床上的被褥拉开,再叫人进来叠起。她用玫瑰露漱口,用桂花油梳头,描画得月挂双眉、肌凝瑞脂,配上全副的金甲套,甲套上镂空着梵文的“唵”字。 当她做完这一切,就似一尊在众生之苦前始终金身宝幔、华眉净目的庄严神像,静等着这一天如一个劫数般过去时,琴素慌慌张张地闯了来,“娘娘,娘娘不好了,那边的两位世妃娘娘来了!” 青田面显异色,“什么?谁?”一经问出口,她自己就明白了。 紧接着莺枝也进来了,一扫斯文老成之态,碎步小跑着,“摄政王府的容妃和婉妃来了,不知来做什么,下头人不敢拦,眼见已到二门了。” 青田此际反而又稳坐,回身对住了妆镜,打开不久前才合起的金花玉凤胭脂盒,往檀口与双颊点丹砂、飞桃花,将一点素妆添做了盛艳。 红铅拂脸细腰人,步向堂前。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四 四 未见人面先闻人声,低而嘈乱。青田绕过了软壁,打眼就见外厅立着数十名丫鬟仆妇,中间是两位珠翠满盈的贵妇人,正叉着手说话。一位身段高挑,眉眼醒目,穿着大镶大滚的葡萄纹对襟罗衫、翠盖妆花罗裙;另一位则弱质纤纤,柳叶眉、琼瑶鼻,穿龙胆紫掩襟袄、狐青色螺纹裙,十分的娇姿堪怜。 青田但知这便是齐奢那边府里头的容、婉二妃,当即慢款湘裙,道一个万福,“不知两位娘娘下降,有失远迎。” 厅中忽地静下来,容妃与婉妃提目,抛过了目光细细打量。她们的眼前是一名青春少妇,小小的椭圆蛋脸,双颊晕着淡淡胭脂,额头饱满,下巴圆润小巧,挺秀的鼻峰与极精致的鼻翼,嘴唇丰腴,月眉星目。乌发低低地绾着一个如意髻,髻底垂一只紫金镶猫儿睛的蝴蝶坠角,此外发间只稀疏几点珠钿。一袭碎珍珠点边的浅金缠枝莲纹褙子,黄玛瑙领扣,开襟处露出米色的细绉长裙,一道秋藕色绞丝披帛散散地拖曳在裙边。姿容妍媚,身段袅娜,娉婷几步间,萧疏而华贵。 二妃由头到脚地看了半晌,婉妃先笑一声,“好一个段青田!十年闻名,今日终得一见。容姐姐,你以为如何?” 容妃修长的身子欹在那儿似一苗秀树,于是就仿佛停栖于树梢的不知名的鸟儿,有不知名的幽恨栖在她眉梢,“早听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故而来此之前我曾无数次暗想,必要当着这女人的面儿扔给她一句:‘不、过、如、此’。可现下,我还是不得不说,真真是个挑不出错儿的娇娃。” 婉妃的笑声益发娇糯,“我也这么觉着,所以心里头不由生气得厉害。” 容妃也吃吃地笑起来,“我也一样,越看她,就越来气。婉妹妹,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婉妃把手抬起,一对虾须镯在她腕上千丝万丝地盘绕着,“赵妈妈,你带大家伙到外头等着。就花居伺候的人也都出去。” 莺枝紧攥着两手站在对面,含着满腔忧惧叫了声“娘娘”,却看青田笑着对她稳稳地点点头。她只得与余人齐齐一礼,退去了厅外。 刹时寂寂,只有檐前的桂花树轻送着满枝浓香。 婉妃往前走过来,鞋底踏着金砖地,玲珑有声,“段娘娘的涵养功夫可真不错,咱们姐俩在这里说了五六句,却不见您插一句话。” 青田这才和婉非常地一笑,“二位娘娘面前,不敢多嘴。” “你就不问一问,我们二人为什么而来?” “听两位适才的意思,好似是来‘看’我的。” “说得极是。那你再说说,怎么你侍奉了王爷十年,咱们今天才来‘看’你?” 青田忖度片刻,依旧只一笑,“十年,是我承恩得宠之时;今天,是我色衰宠歇之日。” 婉妃拍了两下手,“果然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也响的人!这些年在摄政王府,继妃詹娘娘非但不许府中姬妾与你这里有任何瓜葛牵连,甚至连私下提一提你的名字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在明,这叫‘眼不见心为净,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人人都心照不宣,无非是防着谁又似当初的萃意和寿妃争风吃醋招惹到你,引王爷怪罪。” 容妃也走近来,方才的佯笑已荡然无踪,“府里头年纪大些的妈妈都说你是耗子精化身,手上有捉仙降神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你凭着妖法为所欲为的时候,有王爷百般回护你,自没人敢近你的身,可一旦你现出原形,遭了王爷的厌弃,也不过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婉妃跟着收起了笑容,只余一脸的愤愤,“段青田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娼妇,终于还有这一天!” 面对这字字饱含食髓之恨的辱骂,青田只是将臂纱轻拢,处变不惊,方寸泰然,“这一天,昔年娼门之猥贱,今朝长门之幽怨,皆在二位眼前。二位想看的,都已看见。” “不!”容妃猛地在旁边高叫了一声,伸长了脖子逼向前。她髻鬟间埋有一支金崐点翠芙蓉钗,钗头倒垂着一颗明珠,珠子几乎打在了青田额上,“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们想看的远非这一个粉黛明丽、谈吐自若的美人儿,我们想看的,是你以泪洗面、老态毕现的苦痛模样!” 起了风,就愈把桂花的甜味阵阵地吹来。青田浅吸了一口气,唇齿间亦流曼出幽幽冷香,“容娘娘怎知我没有以泪洗面?我若卸却这一脸的脂粉,年纪也就都写在脸上。只不过多少年,各路贵人对我各样的非议,来来去去也脱不开我的出身是花街妓女这一条,而有哪个妓女不曾背地里拭净泪水、捺下伤心,而光彩照人、笑语嫣然地亮相?这原是我的本分,自小工多艺熟,不敢轻忘。我只能告诉两位,王爷对我不再垂爱,我心中的哀苦无以言表,可若两位执意要看我将这份哀苦挂在面上,泪痕宛然地憔悴于世人之前,那我只能叫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青田内心的凄凉已如雪山崩塌,但她的脸却是险峰上的雪莲花,在皑皑白雪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冷光,端丽华严。这一张美到无懈可击 的脸,是在这个人人都咒骂她不要脸的世界上,她仅剩的唯一。 就对着这张脸,容妃瞪大了双眼,眼睛闪闪发亮而冷酷无情,随即她就高举起佩着錾花金甲套的右手。 青田的面颊上狠挨了一下,伴随着婉妃在一边的惊呼:“容姐姐!” 容妃转过头,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妹妹,你也来试试,痛快极了。” 婉妃好似迟疑了一瞬,接着嘴角就向上一牵动,娇瘦的身躯遽然如出鞘匕首,整个地朝青田飞扑过来。 青田的腮上、脖颈上都留下了划伤的血痕,她趔趄了几步,痛也不喊一句。 婉妃反倒是喘汗交下,两手发着颤,鼻孔也因兴奋而扩张,“你说得对,姐姐,的确痛快极了。” 容妃狞笑着向前踏了一大步,她比青田高出近半个头,肩宽手长,直接就伸出一臂自上扯住了青田的头发,另一手便再一次掴上来。婉妃也不甘示弱,出手将青田的衣领一揪,咬着牙谩骂:“有本事叫王爷来护着你呀?谁不知北府的段娘娘威风,九条尾巴的耗子精转世为王!脚踏着千家门、万家户,跟过的汉子倒有一拿小米数儿,照样把我们那位爷祸乱得抛妻忘家,反把你养在锦绣窝儿里头,正经王府的妃子娘娘们拍马也追不上,哪个敢和你有一分眉高眼低,立即惊天动地地反乱起来!如何这阵子夹起尾巴来了,‘哑巴挨夹杠——痛死不开腔’呢?你倒还手啊,怎么,怕啦,啊,段娘娘也有怕的时候!” 婉妃狠将青田一搡,青田胸前的一串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散开,珠子滚了满地。青田脚下一滑,忙扶住身后的一张香楠木桌方没有摔倒。她站稳、站直,拭去了嘴角的血沫,定目直视着二妃。二人面上上好的宫粉已有些脱落,皮肤干瘪、细纹丛生,老得简直触目惊心,远不是才远看起来仪态万方的样子。青田调转了视线,咽道一阵阵紧缩,“多年以来因我之故,而使府中的诸位娘娘宠遇稀薄、备受冷落,我也始终都抱愧于心。” “你抱愧于心?”容妃手上的一根甲套被青田的头发刮住,滑脱来掉在了地上,金属击地的脆响完全被她的嗓音盖过,“哈,你瞧瞧你这里,满园万花盛放、姹紫嫣红,屋里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不是犀角玉石,就是翡翠玛瑙,一派烂漫富丽的气象。白日里你一觉睡到日头西,起来听听曲儿、逗逗鸟,过得比王母娘娘还逍遥;到夜里,和王爷鱼水情愫,说不尽的闺房之乐。我们呢?成年累月独守在空房,睡也不能睡,起也懒得起,一到夜里就呆呆地瞧着四壁阴森、一灯低暗,听着鼠子嘶叫、猫儿打架,一听就是十年!十年!!而我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这其中的辛酸苦楚你可以想见吗,啊?!这一切全是你这妖精害的,没有你,王爷怎么会这么对我,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婉妃的脸上也渗满了粉汗,两颧涨得通红,“是,你这个妖精,要不是你和你那粉头姐妹,顺妃姐姐也不会叫王爷幽禁起来,一辈子再不能踏出院门一步!姓段的婊子你可知道,我一想起你就会恨得心口疼,我心口一疼,就让我屋里的丫头顶着石头去院子里罚跪。结果这些年下来,那么老厚的一方石板竟被活活磨去了一层。” “婉妹妹到底手软,”容妃一面说,一面把两只袖子往上卷起,手腕上叮叮当当的金镯玉镯天摇地动地响起来,“我屋里有个小丫头子叫青蘋,我有时连想起这个‘青’字都觉得胸口憋闷,就叫她来,把她的脸腮全部用指甲掐得血烂,每掐一下,我都当是掐在你这贱人的脸上!”她裙角一飞,横踹出一只脚,狠狠地命中青田的下腹。 青田闷哼了一声,恰好踩到散了一地的珠子上,弓腰跌坐去墙角。她的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丝丝缕缕地覆在胸前、肩后,脸上脂粉纵横,夹杂着粗一道浅一道的血迹。她将一手往高够,搭住那楠木桌的桌面想要站起来,却被容妃一把拨开她的手,居高视下地逼上前。 青田仰起脸,看到了刺眼的金光一闪。容妃拔下她头上长长的金钗在空中一挥,“指甲掐烂了还能长好,钗头划破的可就难了。今儿个我竟要好好地过过瘾,把你这千娇百媚的脸划它个横七竖八,看你带着一脸几寸深的伤口,还能不能魅惑王爷?” 青田终于喊出声,高举起双臂护在头顶,极力地偏过脸去。她听到容妃沙声啸叫着:“婉妹,过来摁住她,扒光这贱人的衣裳,看她往哪儿跑!”很快,她的腿和脚就被牢牢地揿死了,两只手的手腕也被容妃钳在了一处。就在青田以为她的一生都将似一匹锦缎被划破时—— “继妃娘娘驾到!” “什么?”容妃骑在青田的身上,手里捏着那支钗扭过头。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丫鬟推开门跑进来,“二位娘娘不好了,继妃詹娘娘来了,轿子马上就抬来二堂滴水檐前了!” 婉妃先慌了神,手里头略一松动,青田已猛力一挣逃开在一边,喘息着系起被撕开的衣裙。 容妃则低声地咒骂着,一面摇摇摆摆地立起身来,“继妃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 眼见另一个身穿茶色坎肩的娘姨跨过了门槛,听口气俨然是詹妃身边的近婢。 “容妃、婉妃二位主子,娘娘请你们出去说话。” 紧跟着,她环视一周,仔细地避开一粒粒滚了满地的珍珠,走来了青田身畔,用很轻的声音问:“段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只觉这娘姨相当面善,于是很端详了两眼,“是你?” 是晚晚。那一年青田携临终的在御冒雪夜赴王府,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青田认出了她来,以伤肿的两颊对她挤出一个笑,“姐姐是几时出阁?” “段姑娘还记得我?”晚晚有些讶异,她笑着摸一摸盘起在脑后的发髻,“我七年前就配了人了,是府里的侍卫。” “恭喜姐姐。多年不见,又劳姐姐替我解围。” 晚晚向青田面上细觑几眼,见其在此般窘境下仍然是落落大方,唏嘘中不免有几分隐隐的敬佩之色,“继妃娘娘一听说容妃和婉妃偷往北府这边来,立即就跟着赶了来,让段姑娘受委屈了,还好没吃什么更大的亏。” 始终以来,由于齐奢对他这位继妃的尊重,青田也对詹氏保持着敬畏。而这是第一次,她和他的妻室离得这样近,透过半开的门扇,她已看到一乘金黄色的帷轿落在了廊前。 “我去向继妃娘娘请个安吧。”她对晚晚低语了一句,用双手将乱发理去颈后,摁了摁两腮,整一整裙衫,就走向了门外。 银灿灿的桂花树下,青田一步步下阶来,头颈低垂得似残秋后的荷茎,“妾身段氏,初次拜见继妃娘娘,请娘娘受妾身大礼。”说毕,即面向轿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礼。 足有二三十个护卫、太监、侍女拥在轿后,轿帘紧紧地关闭着,自里头发出一个轻于蜻蜓落荷尖的微声:“瑞芝,你叫她把脸抬起来。” “是。”立在轿窗边的一个丫鬟点点头,转向青田命令道:“段氏,娘娘叫你把脸抬起来。” 青田犹豫了一瞬,就缓缓地抬起脸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丑极了,红肿着眼圈,带着血痕和青紫。她想,在过去的年头里,詹氏一定也曾为了她而怨恨难过,那么她希望现在这样的一张脸能够使詹氏稍觉快慰。 她清楚地看到两根碧玉护甲伸出了轿帘,将帘子揭开了一道缝,缝隙后,有一双盯向她的眼。但青田看不到那对眼,她只好又伏低了上身,一绺散落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落进了地面的微尘间,“娘娘贵步临贱地,请恕妾身仓促之中不曾远迎。今日有幸相会,若娘娘不弃妾身寒微,请下轿于内堂一坐,妾身再向娘娘敬茶行礼,请娘娘的指示教训。” 这次,轿子里的人又说了两句话,可青田听不真,单见那瑞芝把耳朵往轿窗贴了一贴,就端着两手高扬起脸儿,“娘娘说不必了,叫你回去。容、婉二位主子,这便也随娘娘回府吧。” 就听“咔咔”几声,套着曳衫背甲的轿夫们磨过轿杠,就抬起了轿子,乌泱泱的随扈一道退了出去。容妃和婉妃两个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头,忽地又趁前面一个不注意折返来青田面前。 “算你运气好!可你甭以为继妃救你一命就是看得起你了,人家不过是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是什么身份,居然请继妃进去坐?难道还真以为人家的脚肯沾你这里的地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哦,差点儿忘了。我们听说前一阵大理寺少卿左永的夫人被你唬着拜了干娘,呸,那个糊涂虫!可她糊涂,你不至于也糊涂吧,还痴心妄想着能在王爷那里复宠?我告诉你,王爷今天晚上就到京了,可你想都不用想,他再不会往你这儿来的——王爷已有了新欢了。” “就你被赶出来几天后,静寄庄一次晚宴上,有一小女子一曲菱歌,艳惊四座,就此被王爷纳之为宠,日日都陪在身边呢。” “这小女子名叫桃儿,是宫中教坊司的歌章女乐,据说生得是窈窕多姿,赛过三月天的桃花,只有十、五、岁,还不到你的一半!” 假如说或多或少,青田还对她和齐奢之间残留着一丝丝希望的话,而今这希望也已如一个泡沫,炸开在她的腑脏深处。 这爆炸的巨力把她从内到外地撕碎,恍惚中,青田但觉五脏六腑流淌了一地,捡不起、拾不完,她的一整个儿都血肉模糊地化为了乌有。 她已看不清那是谁,只是一个晃动的影子,用超乎一切想象的狠毒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就是这副样子,就是你眼下这副样子。我们想看的,终于看到了。” “二位娘娘,继妃娘娘催你们呢!” “来了,这便来了。”容妃和婉妃最后给了青田一瞥,脚步无比轻快地拧身远去。 北府的侍婢们这才纷纷跑上前来,莺枝冲在头一个,哭着抱住了青田,“娘娘,娘娘你没事吧?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娘娘,娘娘……” 青田听而不闻,她的脑子里仿似有炮火轰鸣,而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是一个娇怯怯、甜酥酥的名儿:桃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五 五 桃儿身着大红罗销金裙袄、彩画云肩,乌锃锃的发梳做垂鬟分肖髻,发髻中只戴一支蝶花吊穗金发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两抹不粗不细的弓眉向上弯起,下头一对画眉眼,瓜子脸雪白,丰鼓的双颊生有着一层细而又细的绒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两腿盘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花绣鞋,膝头一把雕制着“乐”字的红木琵琶,半低着脸儿微亢娇声:“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唱到关情处,一字一转,红晕满腮。蓦地里哪里一震,丢开了琵琶倒入人怀,一手捺去心口处,“哎哟,这车颠得人怕得来……” 马车的车厢铺着猩红绒毯,一进两间,半扇隔帘内若隐若现着一张长榻,外间则摆放着书案小几。齐奢就踞坐案后,一身鹰背褐金线蟒衣,双目深黑;与身旁娇艳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与蔷薇。桃儿轻摇耳边的累丝玉兔金耳坠,低漾着流眸,“王爷,马上就进京了,等到了城里您怎么安置我?” 齐奢提动了嘴角对她一笑,“不是说过了吗?赐你王嫔之位。” “这个桃儿晓得。桃儿是问,在哪儿安置我?” “王府那么大,你一个小不点儿,哪儿安置不下?” 桃儿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发梢绕来绕去道:“桃儿三生有幸能够服侍王爷,虽蒙王爷的厚爱赐以王嫔之位,可桃儿总归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里那么些身家贵盛的妃子娘娘们瞧我不起,凡事刁难。” 齐奢垂目下注,笑意愈浓,“那么你想如何?” 桃儿向上仰起脸,眼半眯,簇拥着两丛长睫毛,“顶好王爷在外头赐桃儿一处别宅,这样,桃儿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爷,王爷也不必拘泥于府里的许多规矩,乐得自在,才是两全其美呢。” “你倒思虑周全。” “王爷这是答应啦?” “再说。” 桃儿立即抱拢他一条手臂,来回晃了一晃,“为什么再说?那个段青田出身极其低贱,不过凭王爷喜欢,昔年就赐住她天下第一园‘如园’,我为什么不行?桃儿就再不济,比她还强出不少呢。王爷不说喜欢桃儿吗,王爷金口玉言,难道是骗人的?” 仿佛是瞧着一个孩子发出各种逗人的憨态,齐奢瞧着桃儿,把拳头抵在了口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住进如园里去?” 桃儿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园荒废多年,一时怎得闲工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爷也絮烦了那姓段的,不如打发了她去,把什刹海的北府腾出来给我不好吗?” 齐奢这一次只是呵呵两声,没作答。车子又颠动了一下,桃儿满面的甜笑一顿,又去撼动他的手臂,“王爷,您倒给句话呀?” “你进了王府就先住进我的寝殿,以示殊荣,我再关照继妃一句,没人敢轻贱你。”齐奢的眼中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拾起了被桃儿撂开的琵琶,重新递给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罢了远山的薄雾,夜色便已是苍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满月来。 月光斜落进轩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银亮的光。而在没有光的地带则蜷缩着一道暗影,眼泪在黑 暗中由青田的面颊汹涌地淌下,她抖瑟如秋叶,心绪飘零。 他攻击她、冷落她,用最凉薄的方式对待她,他合法的妻妾们或对她百般凌辱,或不屑和她面对面地说一句话,并且——青田的心紧缩着揪成了一团——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难道他不曾说最动听的情话给她听?为她做最疯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亲吻她,在满世界的蹂躏中保护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花似锦、明媚灿烂……他的坏、他的好,她在他的恶贯满盈中一一历数着他的寸寸丹心,像蚂蚁搬运着腐食的残骸,像一条狗从一根早已啃秃的骨头上狂热地想唆下来一点儿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杀害她,他为她塑起了七宝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来,把她压在层层瓦砾下,头顶身下、手边脚边,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污斑斑。 青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了膝弯。一栊湘帘外,飘入了一声夜莺般的轻唤:“娘娘、娘娘?” 青田只管蒙着头,嗓音嘶沙而低沉:“让我自己待着,不要管我。” 帘外犹豫了一瞬,“娘娘,是赵家太太……” 缓缓地,青田抬起了脸。 时已至深更,赵府的深宅却灯火彻亮,一路点到了上房。 心焦如焚地奔下马车,还未踏入房门,青田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令到她的双瞳也血红血红,“为什么不早点儿叫我来?!” 暮云的贴身大丫鬟钿儿抽抽嗒嗒,哭得好不伤心,“原还没到临月,可前儿个晚上太太突然害起了肚疼,产婆来看了说无妨,还慢条斯理地预备绷接、草纸,说生下来总还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太太一边在床上揉肚子,一边还特特地叮嘱我们等母子平安再去告诉娘娘,免得娘娘干操心。谁知这足足生了快三天还只生不下,产婆也慌了,用手进去一掏,那血就止不住了。现如今孩子也没出来,大人、大人也……” 四周皆是哭泣的丫鬟、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家人媳妇、跪在小佛龛前念念有词的尼姑们……她们看到青田,自动分出了一条路。路尽头是一张床,床边半跪着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婆子,卷着衣袖,血一直染到她赤裸的大臂上。 青田身畔的莺枝先失声哭起来:“暮云姐姐!”青田怔怔地将她拨开,自己一步步地朝前挨。暮云仰躺在床里,头下的枕本是蓝地杂花锦,已洇做了乌孖孖的一片,而陷在枕内的脸却是一色煞白,连眼珠子都白煞煞的,嘴唇大张,却没有半丝声音。青田的面孔遏然作变,“暮云……” 暮云的眼睛有所反应,涣散的目光一点点投过来,嘴巴张合数次,却只有喉咙底部所发出的嗬嗬的喘气声,已然说不出话来。 青田的上下牙关开始打架,是生死关口的剧烈碰撞,“暮云……”她叫她,“暮云,暮云……” 暮云似乎竭力想说什么,但青田看到的只是其面部轻微的、毫无意义的抽搐。青田的牙齿越抖越厉害,抖动蔓延至她全身,她用不停地发着冷战的手摸到了暮云的手,攥住,分不清谁的手更冷一些。 暮云在半刻钟后咽了气,连同腹中的婴儿,为新生而备的产房响起了死亡的悲哭。小赵闯进来,嚎叫着扑向暮云几乎流光了血的冰冷尸身,“暮云!暮云!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今儿是中秋十五,说好我们要带同孩儿一家三口赏月的,你怎么就一 个人走了?暮云,你回来,暮云!……” 他哭喊着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都会哭喊的陈词,重复着千百年以来最为陈旧的哀痛,涕泗满襟。蓦地里,又扑身抱住了青田的裙,狠狠朝自己的脸上扇打起来,“青姐儿,全怪我,都怪我!是我没有好好待她,我总嫌弃她不能养,背着她偷丫头,在外头鬼混,她大肚子的时候我还为了纳妾和她吵,她是叫我给气的!青姐儿,你杀了我吧,你替她杀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宝气轩,什么京城首富,我全都不要了,我情愿只做个小伙计,一辈子只是个小伙计,和暮云一心一意!我只要暮云,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只有她!……” 在赵府震天的哭声中,只有青田木然地直立,俯视着小赵以头抢地、悲恸欲绝。她是这样地羡慕他,她也想像他一样肝肠寸断地哭一场,可她一声都哭不出,只有咽喉里撕扯的利爪,焚烧着双眼的火,但没有一滴泪。这滴滴答答的,是血,这些仍温热的血不绝地由床沿滴落,一整片血海中,暮云僵直地横陈着,似一段被蛀空的朽木。青田猛烈地转过身去,她不能再看,一眼也不能再多看。 她两脚踩着空,身子飘飘荡荡地出了赵府,迷迷顿顿地向前走。有人在后头死命地叫她,青田充耳不闻,她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一声又一声,是云板的丧音,月光在头顶不断地拉长,长做了一带无穷尽的素幔,铺满了整座城。 她不知走了多久、多远,遽然间觉得被谁扯住,“娘娘,您要去哪儿?您都这样直着眼走了半晚上了,到底是要去哪儿?” 青田回过头,看到了莺枝被泪水浸透的脸,她又把头转回来:前方远远的,有异彩夺目的花灯、语笑喧阗的人群,还有成群结队的香艳女子,似莺花若绮梦,一切是这样地似曾相识。青田微微地一笑,“我就要去这里,就是这里。” 这里,是东长安街,勾栏胡同。 胡同里的夫人庙正是娼道祖庭,八月十五夜,京中妓女皆来参拜。庙内,花蕊夫人的铜像依旧莲台高坐,下头挤挤挨挨焚香叩拜的依旧是恋恋风尘中的神女们。但见这一个润脸呈花,那一个圆姿替月,仿若是夜里的霓虹七彩,掩映生辉。拜过了,一站起,就有人叽叽咯咯地笑不停,拉过另一个的手,一同嚼起了槟榔,“啐”一口吐掉,唇边空留下一抹红…… 青田痴痴地望向她们,这些新鲜的、美丽的面孔,是相隔山水迢迢的年岁去望影影绰绰的彼岸花,那是蝶仙,是对霞,是照花、凤琴、惜珠、二姐,是暮云和她自己……不过是刚在花蕊夫人的宝像前许过了心愿,正风情万种地把臂前来,向她这陌路人投过一瞥,就彼此说笑着经过她,消失了踪迹。 她谁都不剩了,每一个陪她哭、陪她笑,和她红着脸争吵又红着脸和好的女子,那些了解她的一切荣耀与疮疤,她也了解她们那华美的长袍与长袍下虱蚤的女子,那些可以与之心肺相牵肝胆相照的女子,她们的张张笑靥都已随夜风漫天飞舞,堕入深不见底的忘川。她半生的见证者,至此戛然;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全线崩溃。 青田往下跪倒,泪终于淌下来,淌满了她的脸。就在这丰态妖娆的神像前,她全身伏地、失声恸哭,引得其余拜神的年轻妓女们纷纷向她好奇地打量。她们望着这陌生的半老佳人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痉挛,就似昏烛上一朵行将燃尽的花火。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六 六 烛熄,长夜即告终,以心碎,以眼泪。 天色见明,青田一脸的枯槁,还带着道道伤痕,但却已是衫裙整齐,坐在赵府的大厅中。 “当头有几件大事,一件是棺椁吉壤,一件是入殓,还有一件就是丧事料理。你是暮云的夫君,她的棺材坟地由你去挑选。其余的——才我已叫钦天监阴阳司看时批书,小殓以巳正三刻为宜,大殓以明日辰正为宜,入殓时忌龙、虎、鸡、犬四生人,亲人不忌。移灵府中的妙觉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发讣。禅僧与道士我已遣人去请,到时候一百零八位高僧拜忏,九十九位道士打醮,妙觉阁灵前再有僧道各半百,按七对坛作法。这一个月,暮云的丧事就由我全权料理,我每日卯正过来,烦你腾出一间半间屋子容我做理事之用。暮云服侍了我小半辈子,也该我服侍她一回了。” 小赵陪坐下首,一夜之间已是眼眶塌陷,满颌的乌须竟作半白,双目失神地向前瞪着,挤出了一丝悲凄凄的笑,“暮云在天有灵,知道娘娘亲自来给她办理后事,必要给娘娘叩头谢恩的。棺木坟地之事不劳娘娘操心,一概交给我。我这就叫人收拾出一层院落来,再叫管家把家口花名册拿来给娘娘,府中上下听凭娘娘的调遣。”眉眼忽一震,洒下了成串的涕泪来,“我只求娘娘一件,娘娘若知道宫里头哪位画师丹青好的,烦寻一个来与暮云揭白传神,我后半世也就守着她的影像儿过活了。” 青田的唇角也向上一卷,把脸转开一边,“你既有一颗心,我又何曾少了两只手?暮云生前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消旁人来画她的遗容。” 当下便使人捧来屏插、颜料,闭目回想半刻,多半日就描染出一幅暮云的大影来:头戴金翠冠,双凤挑牌,身着大红妆花袍,胸垂绣带,恍然若生。青田凝视着自己笔下的颜色与留白,隔着浅浅的画纸与深不可问的生生死死,骤然间掷笔,掩面痛哭。 次日,大殓入棺后,又哭过一场,青田就在堂内升座,传齐了赵家一干听差媳妇,挑选了几个机灵老练的随在身边,剩下的数百人各自分派:有请裱画匠裱传神的、请裁缝造殓衣的、请搭彩匠搭棚的,又有守灵上香、举哀哭棺的,各处报丧、迎送亲客的,监察火烛、收管器皿的等等不一而足。发送讣文后,便把妙觉阁临街的门户敞开,两班青衣,诸乐大奏。小赵是京中头号富商,暮云又曾是摄政王段娘娘身边的爱婢,夫妇所结交的官家贵戚多如牛毛,闻得噩耗纷纷探祭,就有因青田失宠而懒于应酬的,也少不得遣人送上祭礼。于是赵府一天到晚人来人往,不能胜数。小赵白天在卷棚内招待祭客,晚间戏文散后,就在暮云的灵旁搭下围屏凉床亲自守夜。青田只在后堂监事,日日天不亮就到,至夜方归。这样忙碌着,竟把齐奢也全丢在脑后。早听闻他回到了京中,却不见来北府一次,有隐隐约约的传言说是把那宫中教坊司的歌女桃儿接进了王府整夜厮混,青田也不过问,只管为暮云奔走不休,方觉稍减心中的悲痛。弹指一挥间,已至九月中。 这天,天还伸手不见五指,青田便起了身准备往赵府去。外头正在套车,有人来禀:“娘娘,周公公求见!” 周敦穿一套皂色绉纱便装,进门就磕下头来,“奴才拜见娘娘。” 青田下座相迎,虚伸出两手,“快起来,公公别来无恙?” 周敦定着眼向前一望,跟着就一叹:“娘娘清减多了。” 一壁的莺枝沉不住气,插嘴盘问:“可是王爷叫公公来的?” 令人窘迫的静默后,周敦干咳了半声,“是奴才自个好久不见娘娘,想来给娘娘请个安。” 深深的失望划过莺枝的脸,青田的心也跟着动摇一下,一丝钝痛由日以继夜的麻木中漫出,却依旧自矜地笑一笑,“傻丫头,王爷早有掌上莲花,岂还会记得眼中刺?” 周敦点点头,“呵”了一声,“奴才不懂什么花、什么刺,可娘娘的意思奴才懂了。娘娘既然已经知晓,那便更好。这位桃儿小主一入府就册为王嫔 ,赐住于王爷寝殿的侧殿内,已是恩出格外,她却仍贪心不足,竟再三拿话调唆王爷,处处针对娘娘,看意思是非要把娘娘逼到绝地不可。奴才能说能做的,一定说到做到,只是人心歹毒,王爷的脾性又大不比当年,娘娘自己心里可千万要有个应对。” 仿佛是一脚踩了空,怔忡地一直一直地往下跌。“这样说来,她果真是深得王爷的宠眷?” 周敦停了一下,继而慢腾腾说道:“这位桃儿小主原是宫中歌女,那日在静寄庄的宴会上,以一身天女的装扮抱琴奏唱,就此入了王爷的法眼。王爷如今予她的这份宠眷,叫奴才冷眼瞧着,就恰便似这天女的仙衣叫一个末流的歌女穿在身上。当然,我们做下人的自是要尊奉王爷的心意,可王爷的心意越来越叫人难以领会。唉,奴才跟了王爷一辈子,反倒是不会做人了……” 青田的心中五味杂陈,红着眼圈朝周敦笑笑,“是我不会做人,这么半天竟干站在这门口说起话来。琴素,去倒茶,再搬张椅子来给公公坐。” 周敦举起手摇几摇,“不劳费事,奴才出来没向王爷告假,不敢久坐,瞧瞧娘娘便走。另外体制所关,奴才也不方便亲去祭拜暮云姑娘,只遣人送去了三牲祭品、缎帛彩缯、冥纸炷香、金山银山整一百抬,还请娘娘代为上祭罢了。娘娘自己一定节哀,莫使亲者痛、仇者快。” 泪水直冲了上来,青田忙重重低了眼,声音已是凄然欲泣,“多谢公公还惦记着暮云,还惦记着我这个人,那我就不虚留了,公公慢走。” 周敦佝偻着肩背去了,青田伫立原处,掌心摁着喉下的玉领扣,镂空的白玉,像是冰冷空寂的一点心。 至卯正,仍旧依时来到赵府。这一天正赶上五七,僧道开方破狱,传灯照亡。这边放焰口、拜水忏,那边朝三清、叩玉帝,更有比丘尼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诵经咒,热闹非凡。青田下车就直入妙觉阁,灵柩前彝炉商瓶、银爵香盒,悬挂着暮云的青绿写真。管事媳妇端过一张椅来放在对面,青田坐了,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就对着她亲手所绘的画像,将万般难诉的悲苦一道纵声哭出。随着鼓乐齐发,里里外外的男女伴着她一齐哭嚎起来,哭了良久,方始收泪,便见一个专管迎客的婆子走来阶前报说:“娘娘,外头来了位小姐,也不说名字,只说认识娘娘,看她的样子十分有排场,只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实在不像来吊丧的,娘娘看是不是请进来?” 青田但听穿得“花枝招展”,心中暗想这是给倌人送丧的规矩,是槐花胡同的旧年姐妹?可暮云又并不算倌人,来人究竟什么身份,实在大费踌躇。“报知你们老爷没有?” “老爷说,既说认识娘娘,不妨请进来。” “那就请进来吧。” 很快便听堂鼓吹乐,孝仆们举着几盏罩灯自外引入了一位仆婢簇拥的女子来。而“花枝招展”四字用在她身上,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这女子至多十四五年纪,身段玲珑风流,上身一件赛榴花的绛色衫,系一条砑云影的雪光素练,斜映着滴翠玉的裙拖,头梳一抹斜,戴一头飞龙珍珠押发,簪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两耳垂着全绿翡翠银杏耳坠,一双俊眼波光飞舞,一点红唇不语自笑,那种活泼而媚人的姿态,竟仿如一道彩光透入了死气沉沉的灵堂。 “你就是段青田吧?”她施施然走近,向青田的脸上细细端详。 青田并不认得对方,但却有些模模糊糊的预感;果然,少女对她露出了一排编贝般的牙,轻声一笑道:“我叫桃儿,相信你一定听过我的名字。” 挂满了灵堂的白戳灯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涌上青田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自己模样的担心。她刚刚哭过,必然是脂粉狼藉,更显出多时的憔悴来;而她高髻上那一条银平纹链坠白珠抹额与一支双衔鸡心坠小银凤,身上冷素的雪里金遍地锦袄与银灰羽缎宫绦长裙,同这妙龄尤物的一身明丽放在一起,简直呆板陈旧得到了家。整个人,都似一件发了霉的衣料,活该被扔掉。 有一瞬青 田浑身都冒起了虚汗,但这一瞬之后,她就挺直了腰,淡薄而端正,“此乃赵府奉迎吊客之地,若为吊唁,请移贵步;若为闲话,免开尊口。” 桃儿一脸少不更事的清纯,态度却老练非常,只微微地横波一笑,“我的话很少,只一句,就在这儿说吧!王爷要把北府赐住给我。” 到这时,青田反而坦然自若了。周敦的警告言犹在耳,而她触目可及皆是灵牌、灵幡、经榜、挽联、丧服、纸钱……绝望与悲戚布满了每一寸。这白惨惨的痛苦之国,她是女王,在她的国度里,没有人能够凌驾于她。 她昂起了下颌,寒星一样的眸子射在桃儿红喷喷的脸上,“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桃儿神情一变,也瞪起了一双美目,“你不从北府搬走,我怎么搬进去?” “搬不搬,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哼,王爷念在你跟随他多年,才给你个台阶下,叫我来告诉你,你兀自生赖着不走,非等王爷自己出面来赶你,好有意思吗?” “王爷赶不赶,是王爷的事,你我都管不着。” 桃儿原就面色粉嫩,这下更被噎得红破了双腮,半日才叫骂起来:“段青田,你这老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王爷早对你厌烦透顶了,你就是死抓着不松手也不会有结果的!再说了,我瞧你也不怎么回什刹海那边去,这不都找到下家了吗?一个当主子的,巴巴地给奴婢治什么丧?多半是看上了奴婢的好姑爷,一旦被王爷下堂,就等着给自个的丫头填空,做续弦的赵夫人。倒也是万金贵婿,不亏着你呢!” 这空穴来风的毁谤令青田紫涨了脸皮,断声喝道:“死者在上,你嘴巴放干净一些!” 桃儿见激得对头发怒,更不由扬扬得意,“你自个不干净,我嘴巴干净顶什么用?瞧你没日没夜地只赖在赵府里,怕早就做下了首尾。槐花胡同的花魁就是不一样,听说是个烂瓤瓜,动一动水就响起来,背着这死了的,还不知怎么和那鳏夫胡天胡地地快活呢。” “你——,你再敢说一句!”不知几时,小赵也来到了堂前,一一都听在耳内。只见他怒发冲冠、巾带勃然地冲上前。 “哦,这就是宝气轩的赵老板吧!怎么,还想打我不成?”桃儿毫无惧意,把明艳的香腮冲小赵一扬,“你个吃软饭的,倒打我一个试试?哼,谁不知道啊,这姓段的是个鸨儿,你老婆就是她手里的粉头,当年早就一块出脱给了王爷,你不过是个活王八、绿毛龟,若不是攀着你老婆的裤腰带得着王爷的提携,你一个乡下来的店伙计能做成京城首富?你也不出去抬头瞧瞧,现当今照的是什么日头?哪个才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你有种动我一下,我就叫你的宝气轩从宝库金山变成废铜烂铁。” 小赵强抑着,把双拳紧握,“你给我滚出去!” “不用你说,我也不想在这晦气地方多待。”桃儿转过脸,重新盯住了青田,“话我已经给你带到了,搬不搬随便你。你也不想想看,你侍候了王爷十年,也没捞着半点儿名分,我只陪了王爷一夜,就被封为王嫔,怎么你以为你有本钱和我斗吗?凭什么,凭你老?呵,你要不服老,那就试试吧。反正你们槐花胡同出来的天生脸皮厚,从小姐到丫头,个个就知道缠男人。只是强把男人留在身边,可也要有那个福气消受,千万别像这棺材里的,以为奔着生,结果奔着死!” 小赵陡一下睚眦尽裂,抡起了斗大的拳头,“你他妈的——” 青田手臂一横捺住了他的腕子,小赵喘着恶气,“青姐儿你让开!”无奈青田将整个身体都挡来了前头,令他只能干在半空中抻着手,脸红脖子粗地死瞪住桃儿。 桃儿咯咯地连笑几声,“我也是多余,瞧你们俩一口一个哥哥姐姐,上手上脚的恩爱相,怕用不了几天,就又在床上被王爷双双拿奸呢——咦,为什么有个‘又’字?”她双珠笑盈盈、冷冰冰地最后向青田一瞟,“我就洗眼看着你这淫妇的下场。——走!” 她扭转腰肢,领着一众仪从姗姗而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七 七 桃儿才离开,就有亲朋前来上纸吊孝。青田退避后室,小赵应付了一番,随后也跟进来。 “方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饱揍那小母狗一顿?!”胡须竖直如铁铸,铮铮地震颤着。 青田的眼光萧条凝重,投于一角,“你没听见她的话吗?眼前她正得宠,你若唐突于她,王爷必定降罪。暮云走了,你是她的夫君,别的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替她护你周全罢了。” “娘娘,您在笑话我吗?让暮云走得风风光光是我仅剩的心愿,偏有人跑过来,把这心愿搁在脚底下踏了个稀巴烂!倘若这种时候,我还只顾自个的周全而不顾亡妻的体面,任人在她的灵前亵渎撒野,岂非枉为人夫?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可想好,你若执意报复,恐怕惹来滔天罪过。” “我这条命早随着暮云去了,等她入土为安,我就把家业散个干净,削发云游去,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我今儿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会把一条乱咬乱叫的小母狗放在眼里?” “你说真的?” “若有半字虚假,五雷轰顶!”孝冠素衣雪亮一振,嗓音如巨雷。 无端端的,青田忆起与暮云的最后一次相会,她塞给她的那对偶人与道符。她向小赵看了半晌,欲说什么,却又掉开脸,沉下了双眼,“暮云不单是你的妻子,也是我段青田这一生至亲至爱的姐妹,我绝不会容许她尸骨未寒,蒙此羞辱。我是决意要替她雪耻的,既然你也正有此心,那就更好办了。”她的眼睑跳一跳,一寸寸抬高,“喜欢满嘴喷粪的人,就该尝尝掉进粪堆里的感觉。干净脱身?想也甭想。小、母、狗!” 小赵有些讶异地瞧过来,瞧见青田直瞪双目望着堂外挂纸钱的黑漆木杆与白铜如意钩。但他知道她其实在望着别处,别处,定然有一张新荔容颜,巧笑多姿。 视线微一晃,这幻影中的脸蛋就生出丰莹的肌肤来,对镜一盼,娇态横生。桃儿拿指尖点了点自己在妆镜里的倒影,露出欣然的笑容。 镜中罗列着成群的青衣小婢,当中一名挨在桃儿的身后簇簇细语着:“小主今儿可把那段青田气得够呛,只是王爷并没有发话要赶她出北府啊,小主怎么就敢骗她?” 桃儿从镜边取过一只如意六角胭脂盒,一边斜斜向小婢一乜,“这老女人城府太深,你看王爷回京这么久了,她还能坐得住,又借着死了个丫头,装出那副惹人怜惜的憔悴样子来。王爷究竟和她有多年情分,最易纠缠不清的,我天天在耳边吹风王爷都狠不下心打发了她,万一哪天兴起回了趟北府,瞧见她心一软,让她复了宠,她根基稳固、人多路广,哪里还有我的活路?这叫先下手为强。我也没指望她能乖乖拍屁股走人,就是要故意气气她。她早就被王爷娇惯坏了,既然敢在王爷生辰的当日和王爷对吵,怎么可能咽得下叫一个新宠指骂的气?回头就算再见着王爷,也定要大闹一场。但凡她一闹,王爷必然更嫌着她,赶她走也是迟早的事。我不过提前知会她一声,算不上骗她。” 小婢满面崇敬道:“小主真是聪明绝顶。等赶走了她,那北府王爷自是要赐给小主的。” “我日盼夜盼,可不就盼着这一天?在这摄政王府里,我不过是个王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王爷特加青目叫我住在他寝殿里,可每日照样要去风月双清阁伺候继妃尚食,和容、婉两位世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有其他那几位王嫔也都是世家出身,处处压我一头,多讨厌!” “可她们都对小主十分亲热,尤其两位世妃很是欢喜小主呢,还送了小主那么些东西。” 桃儿“嗛”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段青田把王爷从她们手里给勾走,独霸了这些年,她们个个恨那姓段的入骨。今儿见我踩着她爬上来,自是欢喜我,又盼着王爷既被我留在了府中,借着笼络我,迟早也能分一杯羹。”再一次“嗛”一声,挑着眉、低着头,把胭脂在掌心慢慢地匀开着,“那帮老女人也不想想,她们都多大年纪了?王爷十年前就腻味了她们,肉放了十年,今儿倒又能新鲜起来?再说,我好容易才得着王爷的眷顾,凭什么与他人共享?用不了多久,等她们发现王爷照旧对她们不理不睬,发现我比那个段青田更会吃独食儿,就该反过来恨我了。到时候,难保她们不仗着名分上的高低来联手作践我,我不趁着王爷爱我的时候早早离了这是非地,还耗着做什么?” 桃儿摊开染满了胭脂的两手,往面颊盖两盖,“我又不像段青田,没有什么名分,我可是正正经经受过册封的王嫔,若再能搬去什刹海自立门户,那 该有多风光。更何况,什刹海的精致铺张又岂是这里比得了的?你不知道,就拿这胭脂说,咱们所用顶好的也不过是宫里头的茉莉花粉,什刹海的胭脂却是有专人特制的。据说要拿同色的新鲜玫瑰花瓣安放在玉臼、玉碾里臼成浆,再拿细纱滤出,用当年缫就的蚕丝和着珍珠粉一起压成一方方小饼浸在这汁子里,放在春分的太阳下拿百花的花瓣熨着晒上一整天,等干透了才收进胭脂缸中。用时取一张在温水里润一润,涂在脸上红香晶莹,皮肤就像会发光一般。” “哎哟,不过是一缸胭脂,活活把人琐碎死。” “这还不算什么呢。那段青田得宠了十多年,休说王爷赏的,就那些内外大臣为了巴结她也不知上献了多少奇珍异宝。京里的命妇都知道,她心爱之物中有一对祖母绿耳坠,入水后,绿光就如蜻蜓闪翅,耀得人眼都睁不开。还有一串项链是外洋的国王进贡的,几十颗粉油粉油的金刚钻,坠子上那颗足有银杏那么大,是无价之宝。这摄政王府里有名有姓的妃嫔,连管家的继妃詹娘娘也算上,统共加起来也赛不过‘段娘娘’一人的身家。你别瞧那女人今儿一副可怜相儿,这么些年可也享够福了。”桃儿撷起一支伏牛望月的金钗,在指间微微一转,“北府,和府里的一切,是时候换个主子了。” 小婢接过钗子,替桃儿别去脑后,“那还有什么说的,还不是全凭王爷一句话?如今王爷夜夜只要小主一人服侍,这样独一份儿的宠爱,十年前是段青田,十年后可是您。宠爱都移了,恩赏哪有不移的呢?王爷虽对旧情有些割舍不下,可小主这样足智多谋,只要放出本事来,怕有什么不成的?自古就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北府易主是迟早的事儿。” 正在谈论之际,便听见“王爷驾到”之声。 十多个太监都留在了门帘外,只有周敦和小信子两人随同而入。齐奢走在他们中间,身上是泥金大团龙的亲王朝服,两肩稍向内扣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侍婢们忙拥上来升冠卸褂,桃儿也盈盈几步,屈膝行礼。齐奢打了个呵欠,“起来。” 桃儿直起了身子,适才的满面春风好似乍然间吹尽,吹来了秋意浓,不言不语地交叠着两手,萧索而忧悒。 “怎么,不高兴?”齐奢睃了她一眼,举手摒开左右。腰间的挂件、佩刀、马鞭还未及卸掉,就把手向桃儿递出,掌心向上。 桃儿将手搁进去,被稍稍一拽就伏来他胸膛前,狄青色的软纱寝衣半开半掩,露出她白得触目的一痕雪脯。齐奢的眼神自上轻擦过,显出一点笑意来,“受什么委屈了?” 桃儿拂了拂耳鬓,先举目向上一睇,才开口轻声说:“桃儿没什么委屈,桃儿只是替王爷委屈。” 笑意蔓上了齐奢的嘴角,“从何说起?” 桃儿把两手扣着他领下,手指抚着金彩的丝与线,“王爷大概也晓得,北府的段氏上个月有一名旧婢难产而死,段氏全不顾主仆之别,竟以姐妹的名义来替这婢女治丧。这倒也罢了,只听说她居然还搬到了人家夫家住下,亲自料理丧事,和那鳏夫日日在一处,借着守灵的名儿,甚至连睡觉也在灵堂里一起,不雅到了极点,外头的议论已难听得不堪入耳了。桃儿寻思着,这件事实在是有伤王爷的尊严,所以今儿就自作主张想去劝一劝段氏,叫她收敛些。没想到她见了我就破口大骂,说王爷不理她全是我害的,还叫我给王爷带话,扬言说什么‘别以为这世上就只女人多,两条腿儿的男人也满地走’,‘东边没的吃,西边也饿不死人’……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一时间气坏了,就和她吵了两句,哪里料到那姓赵的鳏夫冲上来就要打我!要不是旁边人劝住了,桃儿能不能活着见到王爷还不晓得呢!我回来以后,气得一个人怔怔地掉泪。我就再不值什么,好歹也是王爷您的人,就说段氏不也是王爷的人吗?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外头随随便便一个下等商人动手来殴打王府里的王嫔,她就是不顾我,也该顾着王爷的脸面啊。亏王爷这些年待她跟皇后娘娘似的,她竟全不念一点儿旧情,桃儿怎么不替王爷委屈哪?” 一点一闪的泪光涌出,柔媚而蛊惑,是海上勾引迷失航船的虚幻的渔火,周围飘满了浮尸与沉船。 于是,就有什么在齐奢的脸上浮起,又有什么沉下。他有一刻完全的缄默,就在此刻,周敦咳嗽了一声,声音非常之响,响得非常不自然。 桃儿向一旁拧过脸,糅着泪的喉音陡然清厉:“周敦,你要说什么?” 周敦低着脸面,既不看齐奢也不看桃儿,因此旁人只看得到他的帽顶与帽珠。“奴才所闻 ,与小主颇多不同。据奴才听说,段娘娘每日卯时至赵府独自哭丧,随后即入后堂理事,时时谨言慎行,非但与赵家老爷恪守礼仪,更不见任何祭客,烧过黄昏纸就动身回什刹海,从无一日例外。今五七已过,偌大的排场从没出过一丝差错。来往祭客不仅叹服娘娘治事有方,且盛赞娘娘知礼自守。至于主子为奴婢治丧一节,不过见仁见智,有多少人嘲笑娘娘自贬身价,就有多少人钦佩娘娘宅心仁厚。” “哟,周敦,”桃儿的语气满溢着挑衅嘲讽,“我若不知道你是伺候王爷的,还以为你是段青田的奴才呢。也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换得你帮她说好话瞎驴推磨似的卖力。” 周敦仍旧是深深地垂着头,“王爷在上,奴才不敢有一分欺哄,不过实话实说。” “你说的是实话,那就是说我欺哄王爷喽?”桃儿重新仰脸对住了齐奢,明澈的眉目被戾气充斥,“王爷,您可别听这奴才的。太监原就是去了势的没根儿东西,他们嘴里能有什么靠得住的?王爷只看看这奴才,我这里正同您说话,他倒多嘴多舌地插进来,谁给他的胆子?怪不得向着那段青田,可不是和她一路货色?仗着王爷的势,反来拆王爷的台。” 周敦很慢很慢地把脸抬高,“奴才不敢。” 桃儿立即把声音抬得更高,“你瞧,还说不敢?主子话还没说完,他就忙着顶起嘴来了!” 除非与周敦熟识多年的人才能看得出他眼下有多光火,两边腮帮子的箭痕往里缩紧,脖颈与四肢都紧绷得不作稍动,只有一对灵活的眼珠猛一横,凝住了齐奢,“王爷——” “周敦出去。”齐奢恼火的程度却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 周敦即刻收住话尾,把手在胸前一划,小信子及一干婢女都和他一同退去了殿外。 桃儿见其被斥退,愈添得色,音色也就愈增娇嗔:“王爷,休听那奴才糊弄您。我今儿可亲眼看见的,段氏同那鳏夫出双入对,男的孝衣还在身上呢,两个人就肩挨肩手碰手的,哦,那姓赵的还管段氏叫‘青姐儿’,啧啧,当着满府的下人也不知道个忌讳。早听见说他们俩也是打小相识的老交情了,我只劝王爷,也管束管束那段氏,别把她在什刹海放野了,再整出当年和那乔——乔什么来着?就那状——” “闭嘴。”还没听对方说完一半,齐奢业已向一旁踱开了几步,背转身。听到此处时,他终于打断了她。 桃儿对自己男主人的了解显然很不够,她仍旧向他的背影空支着手,将脚上的卷云嵌珍珠绣鞋巍巍一跺,“桃儿知道提起段青田就惹王爷生气,可——” 她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是一条马鞭,鞭风掠在桃儿的耳际,力道大得直接就将她卷翻在地。她跌坐去屋角的大炕边,满目惊惧。 那黄铜把的皮鞭就在齐奢的手里攥着,人已回过身来,把鞭梢缠两缠。他脸庞上的所有表情都潜入其漆黑而茂密的髭须,仿如最后一线日光潜入了黑森林。 “你既然知道提起段青田就惹我生气,那就不要提她。有一个段青田惹我生气已经够了,其余所有女人都是用来叫我高兴的,叫我高兴的头一桩,就是听话。我的话,嘴巴只讲一遍,第二遍就用鞭子讲,相信我,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绝不会想听到第三遍的。所以当我叫你闭嘴,你就闭嘴,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绕过她,岔开了两腿在炕沿坐下,将整束皮鞭都倒扣进左手手掌内,以鞭子的铜柄斜扳起桃儿的脸。桃儿明显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就好像一个懵懂幼童第一次知道火会烧痛人、刀锋会割破手,她的神情极其深刻地表明了她已牢牢记住什么是不该碰的。先是有串串的泪珠滚落,次而是肿胀、渗血,晕开在她近似于透明的皮肤上。 齐奢自上睨着她,忽然就把盘踞着团团巨龙的长衫撩起,伸进了空出的另一手。一番衣料摩擦的响动后,他把双腿往两边分得更开,分出了一个人的空间来,“现在,把嘴张开。” 鞭子铜柄上镶嵌的牛角把手仍冰冰凉凉地抵在桃儿的下巴上,她怔了一瞬,但她那与容貌一样出众的智慧立即就令她跪直了身子,张开嘴。嘴唇的色泽迷人,不断地呼出温热的、微甜的气息,似一床红线细绣、熨暖熏香的好被,足以包容世间至大的欲望,与至深至重的疲惫。 齐奢始终握着他的皮鞭,一眨不眨地俯望着少女以及少女的一切动作,神色如同一个应有尽有的中年男人在镜前审视自己老态初显的裸体,衡量着与死亡的距离。 若干时间后,他向后仰起头,闭上了眼。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八 八 这一夜,那种青春女子特有的、极香沉的睡眠并没有降临在桃儿头上。漆黑的深夜里,她受伤的耳鼓一直响着嗡嗡的杂音,如沙场上的战鼓;头枕着粟玉芯缕金线的软枕,是一位士兵在枕戈待旦。桃儿意识到,这一场战争远比她想象的更为艰苦卓绝。 她抚着颊边被一个中年男人抽出的鞭痕,发誓要一个中年女人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其后的数日内,在齐奢面前桃儿都表现得分外乖巧,然而一旦独处,她便紧锁了两道乌翠的弯眉,唯一的执念就是如何除掉段青田。就在她苦苦思索而一无所获时,机会却自动送上了门来。 这日来了一名太监,自称是什刹海北府的人,说段娘娘与宝气轩的赵老板那日一时糊涂开罪了王嫔,二人甚感不安,段娘娘想将自己珍藏的一串西洋金刚粉钻项链献上,赵老板也有极品珍宝敬献,希望当面向王嫔致歉。 桃儿略一作想,爽快地一口应承,不想身边的心腹小婢却急态流露,叫唤了一声:“小主!” 桃儿并不加理睬,只对着来人大点其头,“回去告诉你们娘娘,说我同意了,明儿一定准时。” 太监复命而去,桃儿这才转过脸,斜瞅那小婢一眼,“你要说什么?” “小主,”小婢一副急愁交加的情形,“前两天王爷才为了小主私自去见段氏和那赵老板发了好大的脾气,小主还不学乖,和他们远着些才好?瞧瞧,这脸上的疤还没褪呢,倒忘了疼了?” 桃儿将指尖沿着颊上一道盖有着重重脂粉的鞭痕划过,几似狰狞地笑了声,“就是忘不了,才要加倍奉还。” “奴婢不懂。” “你才没听那奴才说,段氏和姓赵的预备献宝于我?” “那便怎样?” “人人都晓得,段氏的首饰称得上是京中贵妇之最,而那条金刚钻项链又是她最宝贝的;姓赵的则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又是做珠宝生意起家,他口中的‘极品’有多贵重可想而知。这样两件稀世之珍突然一起跑到我手里,却是为什么?” “赔礼告罪。” “多重的罪,才需要这样重的礼?” “小主是说——?” “王爷那天动怒,无非是不信段氏和姓赵的勾搭在一起,迁怒于我,我又苦于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能忍了这口气。可要是我把段氏的这条项链和姓赵的献宝一起摆在王爷的眼前,就说我当日亲眼目睹了二人的丑态,他们心中有鬼,这才企图以巨珍贿赂于我。段氏的项链王爷自是认得的,而但凡出色的珠宝,珠市口的行家都能把来历去向说得源源本本,姓赵的赖也赖不掉,实证确凿,由不得王爷不信,那时王爷的怒气可不定冲着谁了。” 小婢茅塞顿开地一声:“原来如此!” 桃儿面上的伤痕因兴奋而发红,手指一路拂向了自己空空的颈项,“何况我久闻段氏那件珍宝的盛名,一般王公贵官家的女眷能有几枚西洋白钻的戒指、几只手串也就了不起了,段氏的这条项链却是几十颗粉红大钻,颗颗分量十足,又是名工切割琢磨的,翻头极佳,据说她在一年的生日上戴过一回,所到之处无不耀眼生花,没有一个贵妇在她面前不黯然失色的。这样的奇珍异宝,我若能据为己有,也戴出来在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跟前显摆显摆,人生在世,那才不白活哪!”自己说着,也不禁自鸣得意地笑出来,“段氏也算聪明,眼看斗不过我就来请和,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下血本就有活路?我偏叫你血本无归!” 于是昏惨惨只见三更灯油尽,五鼓月衔山。月落,便是又一天了。 服侍继妃詹氏尚食过后,桃儿便换过衣裳坐了一抬小轿往前门一带来,约见的地方就在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宝气轩的一间店面里。 店堂早已闭门歇业,门口立等着两个人。一名老仆在后,前头就是赵老板本人,脱掉了丧服,却也穿着麻布素衣,一见桃儿的轿落,连忙躬身以迎。 “那日承王嫔赐吊,小人却礼仪欠恭,回想起当真不胜惶恐。小人从事珠宝买卖几十年,虽不敢夸口有段娘娘那般的珍品,却也有一件罕物,万望王嫔鉴纳,聊表小人悔罪之心。请王嫔下轿,容小人屋里伺候。” 桃儿拿鼻孔对着小赵,“段青田呢?怎么没来?” 小赵更是将腰杆弓得虾子一般,“段娘娘就在楼上,王嫔请吧。” 上了楼,又蓦地手一隔,把跟着桃儿的一群婢子拦下,低声向桃儿道:“王嫔见谅,段娘娘一会子要向王嫔亲口认罪,有下人在面子上不好看,可否请王嫔让几位姐姐留在外头?再说,那两件珍宝也不好轻易示于旁人的。” 桃儿急着要看金刚钻项链,便只嘟囔一句:“这阵子倒知道怕丑了。”就向众婢摇摇手,自己跨进了屋门。 小赵随之在后,不声不响地推上了门锁。 这主屋甚大,穿过一座抱厦,又向里拐过一道小廊,才来到一间静室内。室中仅有一窗,窗外有一片柏林遮列如屏,尽管在白日间光线也暗沉沉的,只有窗框上各色宝石镶嵌的工细山水人物一闪一闪,如瑶楹玉栋。 小赵的神情也有阴暗的闪熠,神秘莫测,“段娘娘马上就到,在这之前,小人先有宝物奉上,抛砖引玉。王嫔您瞧——” 桃儿举目望去,见屋角摆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大箱,洋漆描金,极普通的样式。小赵几步走过去揭开箱盖,箱内是白绸衬底的格子,摆放着数件珊瑚头面,虽贵重,倒也寻常,桃儿不由得大感失望。正当此际,忽看小赵伸手下去在箱壁上抠了两抠,竟把整个格子全部抬出,原来箱底还有一 层隔板,板子是乌黑的金属,敲击作响。小赵接着自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插去到大箱侧面的哪里一转,“叮当”一声后,隔板上立即有两块簧片缩起,凭空出现了不大的一对圆孔,孔内有宝光散射,晕冷如月。 “王嫔请看,这也是一件外洋宝物,我宝气轩在京中两间分号,加上这一间总号,零零总总上千件头面首饰,最值钱的就是这一件。之前被盗过一次,后来好容易寻回,请西方的匠人按照他们的法儿做成了这个防盗箱。这箱子是精铁所铸,箱底和地板钉在一起,无法搬动,箱中有隔层,隔层上平时放置些普通珠宝,掩人耳目。去了隔层,就露出这块钢板来,钢板下有一个横档儿连着铜锁门,拿钥匙打开锁,就会分出这两个圆孔来,孔眼甚小,每孔单容一手,然后还要再将这锁门下头的铁舌扳起,否则一旦贸然伸手,或以挠钩进去掏摸就会触发箱底的机括,摇铃大振把看守引来。如此步步为营,叫那些江洋匪盗们就算忙活了半天也是一场空,故此这防盗箱有个美名儿叫‘海底捞月’,这心思甚是机巧,说出来博王嫔一哂。平日间拿取这件珍宝都是由小人亲自动手,今日既然王嫔在此,就请王嫔亲劳玉手,才知这里头是怎样一件举世无二之珍。” 桃儿单看这机关之繁复已被吊起了胃口,又被小赵天花乱坠地一说,愈发心痒难搔。仪态也顾不得,就将一条五色锦裙一撩跪去到大箱边,先把右手往隔板的孔中摸进去,没摸到什么,就把左手套入了另一只孔中。 此际,乍然又“叮当”一响,桃儿随之惊呼出声。但见小赵迅速把钥匙反拧了一圈,两孔内的簧片一齐弹出,竟把桃儿的两腕紧紧钳进箱内的隔板,进不能退不得。桃儿情知不妙,大喊了起来:“你、你快给我打开!你玩什么花样?来人!来人哪!” 小赵拔出了钥匙,掸衣而起,“王嫔小主,您的人都被请去后厅看戏了,大锣大鼓的,什么也听不见,您白白叫破了这副好嗓子。” 桃儿使劲把手往外拔,却反被越箍越紧。她伏腰跪在那儿,气喘吁吁,“你、你打算干什么?” 小赵一扫之前的殷勤备至,把头高高地昂起,又鄙薄、又阴狠地干笑了两声,“我生于农家,早年以学徒之身寄人篱下,受尽冷眼,只有我内人不欺少年穷。婚后与我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原该享福寿到百年,谁想天不从愿,竟与我相隔幽冥。我恨不能散尽了手中的万贯钱财,只求金碟樽俎、香花银烛,体体面面地发送她,就连段娘娘也出面料理、事必躬亲,偏你这小母狗跑来在灵堂之内淫词秽语!我内人一生宽裕温良、克全妇道,岂能叫你白白诽谤了去?今日这份大礼,就是我代亡妻段暮云送给您的,敬请王嫔笑纳。” 小赵言毕,将两手一拂,即退出了屋外。 桃儿的两臂被困在箱中,两膝着地,后拧着脖颈高声嘶叫着:“你到哪儿去?你给我回来!你这混蛋想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来人!来人!来——” “来人在此,悉听吩咐。” 桃儿听见这个声音,便将自己的声音猛一下收起,她朝后撇过了眼珠,无比水嫩的两颊仿佛在一霎间被抽干,“段青田?” 不知从哪里,也许只是自一室的阴暗中,青田一步步走出。她两鬓虚笼笼的,乌发在脑后绾做平髻,横贯一支玉龙簪,垂一弯缠丝碎水晶滴珠,蚕白色立领长褙,戗银线云褶缎裙,清肃端穆。她的眼神透冷透冷的,人却微笑着,只不过这抹吊在她唇角的笑,仿佛是母狼嘴里叼着的一只带血的白貂。 桃儿的脸开始发红、发涨,她又挣扎了两下,“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主使的!你这老女人疯了!这是什么野窑子的下三滥手段?” 青田的瞳孔明灭不定,但一直在微笑,“王嫔此言谬矣,这手段可大有来头。当今东太后先父、前内阁元辅王却钊老先生,在世时颇有男风之好,却又不喜一般的龙阳,独爱唱戏的小旦。只要他老人家中意,管你是红上天的角儿,也得伏地伺候。可也有几个不爱银钱、不畏权势的名伶,死活不肯相从,元辅就把人叫去私邸唱堂会,唱完后,借着赏赐的名义请人看这口箱子,说箱底有西洋的宝贝。等人一时好奇伸下手去,元辅就在一边拿钥匙往锁门里一拨,锁住了那人的手,叫他鞠着身子跪在箱子前头,扒了裤子就从后边硬上。据说有一回,把一个才刚十六的贴旦就这么像狗一样整整锁了半个来月,百般凌辱,等放出来,人也疯了,没几天就自杀了,这口箱子也就此出了名儿。后来查抄王家,竟果真抄了出来,我一时新奇就叫人搬到北府来瞧了瞧,瞧过就忘了,一放好些年,没想到还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青田的笑容全部绽开,将两手一摊,“瞧,‘老’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假如我不是个‘老女人’,眼下就不能笑着自夸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而假如王嫔再老上一点儿,没准也就听说过这件老古董,不会吃这个亏。不过不要紧,等一会儿您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我担保您一下就老了十岁。” 出于紧张、惊骇,或纯粹是肢体长时间被迫保持同一姿势的僵硬,桃儿的两臂出现了微颤,“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紧跟着她就“嘶”地吸了一口气,“他——他是谁?” 一个庞然大物从青田的背后闪现,是个又肥又壮的男人,却长着瘦长的刀条脸,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表情,并不是没有人的表情,而是连野兽或家畜的表情都没有,完全不像是一个活物。他迈着刻板的步伐向这边走来,挥出钉耙一般的手掌抓向了桃儿。 桃儿狂乱而无用地反抗着,“你什么人?你找死!我是王嫔,我是摄政王爷的人,你不想活命了你碰我 ?你给我放手!放手啊你!你敢!” 她绝望的样子活像一只被五花大绑即将下蒸锅的蟹,只不过不是被绑起,而是被脱掉。那男人毫无表情,三下两把就将桃儿的裙子推上去,扯掉了纱裤、小衣。桃儿的浑身都成了熟蟹的赤红,羞愤的泪水滚滚而下,满口谩骂个不停。 之后她突然尖叫了起来。 男人手里多出来个鸡蛋大小的什么,黏糊糊、软塌塌,硬往桃儿的肛门里塞入。桃儿一阵撕痛,扭动起身子,却觉那物事往她肠道里进得更深,烧得她整个腹部都一片灼烫。桃儿惊恐到了极点,放声乱叫:“什么东西?!你给我放了什么鬼东西?!” “桃、源、散。”青田在一边迅速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回答,随即她把手指轻轻慢慢地冲那男人扬了一下。 男人从桃儿的下体抽出了手掌,转个身,马上不见了。庞大、安静、肮脏、出乎意料,而令人全然无从抵抗……活生生就是命运本身来过了一趟。 桃儿已彻底崩溃,哇哇大哭了起来。青田则咯咯地笑着,“嘘——”她像逗弄婴儿一样,“嘘——,别哭,先别忙着哭,放心,您有的是时间哭,先听我说,听我说完。才那‘海底捞月’的箱子您说是窑子里的手段,可说错了,这味‘桃源散’才是。凡混过帘子胡同的人都晓得这味秘药,说起来也不过就是阿胶、糯米之类的常物,只不知是怎么熬制出的,一入后庭就化,化了就紧紧地粘在里头。哟,您瞧我,这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最紧要的倒忘了讲,药里头还掺着男子剃下来的短胡楂、碎头发,半刻钟就在肠子里生根,不管吃多少荞麦面、多少泻药,再清不出的。只因帘子胡同里都是靠谷道吃饭的小龙阳,有时新买来了清俊的男孩儿不愿干这卖屁股的行当,师父就往他后庭里塞上这个药,种下病根,行话叫‘红毛风’。病一发,里头奇痒难耐,再好的角先生都不顶用,只有找活人来医这痒病,一天不弄个两三回就过不去。即便等年纪渐大做不得生意了,无奈里头长了毛,倒贴钱也求着人玩他。这药在帘子胡同里有的是,便宜的不过一二两银子,贵的十好几两的也有,我管他们要的这一副是整整五十两纹银的顶级烈药。上次和王嫔相会匆匆,也没备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就当是请您‘屁股吃人参——后补’吧!这药性也猛、量也大,就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光景,已经在王嫔的贵臀生根种下了。” 桃儿圆圆白白的臀部无助地抖着、晃着,人已快瘫软在箱上,“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王嫔怎么还要问?您就是用屁股想,也该想到。您带着这个暗病,随时随地都会发作,且不说王爷早就不好龙阳之事,就是他愿意走后门,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不比年轻的时候一日数次不倦。哪怕他在王嫔这里分外青春勃发,也有无数的公务缠身,不能够日夜陪伴。王嫔病发时,王爷又不在,那可怎么好?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好和王府那些护卫啊、守军啊暗度陈仓,或者有从前相熟的乐师、乐手,也不妨叫来暗通款曲。这样日日行藏不检,总有一日要被揭破,‘我就洗眼看着你这淫妇的下场。’——这话是王嫔送给我的,不敢拜领,原样奉还。” “你、你胆敢陷害王嫔?你等着,我去告诉王爷,看他怎么发落你!” “哧!王嫔,要不要我去外头借个脑袋给您用用?今儿在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您对谁也不能说,说了,您这一张漂漂亮亮的小脸可就丢尽了,一辈子做不了人。那些坏心眼儿的,管保会在背后把您叫作‘毛嫱’、‘后庭花’什么的,多让人脸红啊!就算不被王爷逐出王府,也会被视如敝履、恩宠尽失。要叫我替您出主意,您回去后,顶好抓紧一切时间享受王爷的宠爱和王嫔的尊荣,横行霸道、挥霍无度,怎么舒坦怎么来,因为总有一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您就会和奸夫被双双捉拿,然后被活生生剜掉子宫,丢去一把废柴里烧成灰,死无葬身之地。等您的死讯传来,我就会叫人开一坛御酒房十年陈窖的太白液,再传两个昆腔班子摆一整夜的大戏,乐得眼泪都流出来。” 桃儿仰起头往上望来,脸上仿佛蒙着一吊吊的灰絮子,“你胡说……” “不,是你胡说。我暮云妹子虽生在烟花地,可守身自爱、出尘不染,一世的清白,最后竟躺在棺材里叫人大泼脏水?”青田一点点弓下身,把脸直抵到桃儿的脸跟前,而后“呼”一声扬起手,重重给了她一巴掌,“你这烂嘴的小母狗!”她死瞪住对方一刻,又笑了,笑得甜蜜而烂漫,“而我,我一个字也没胡说。王嫔,你会死,死得很难看。” 桃儿的头像断掉一般向一边倒过去,眼泪鼻涕唰唰地往下掉,把她的美貌和骄傲冲洗得一分不剩。 青田就俯着腰倨在那儿,手摸上了自己的咽喉——喉下的白玉套水钻菊花纹小纽扣,慢慢地拧开。无数道彩光喷薄而出,一条项链滑出她领口,颗颗硕大的粉红钻石在昏暗里流溢着光彩,又灿烂又冰冷地坠在桃儿的脸前。 “在你死前,让你开开眼。”青田眼对眼地看进桃儿的双目,满蓄着讥诮与恶意,“呵,和我段青田抢东西,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儿呢?!”青田将一手捧在胸前,捧着那足以刺瞎人的一团巨光,在桃儿的两眼前一寸一寸地抬起腰,姿态优雅得似一位谢幕完毕的名角。 之后她调转身体,把疯癫的号叫和咒骂都抛在了原地。 莺枝等在楼下的一间小账房内,已研好了浓浓一池墨等待着。青田提笔,在一张花笺上写就寥寥数语,稍作沉吟,末尾添上一句“阅讫付火”。折起,封好,递过去。 “送给周敦。”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九 九 事情发生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不到三五日,周敦那边就传来了回信。 桃儿回王府后,派人从帘子胡同里偷偷寻来一个专治红毛风的,那人自称有一把金匙,可将毛发从肠子里尽数刮出,许多年老上岸的娈童全拜他妙手回春。于是堂堂王嫔,就在这江湖郎中的面前脱掉了裤子。不迟不早,恰好这时来了一个小太监给王嫔传话,说王爷有十万火急的吩咐,也不顾几个守门丫头的阻拦,戆头戆脑就直接推门进去了,正瞧见王嫔白花花的屁股被一个面貌猥琐的男人捧在手里。小太监吓得掉头就跑了出去,将王嫔秘约奸夫在王殿内私会这一极恶重罪上报了周公公。周公公上报了王爷,王爷当时正在崇定院批折,听后把朱笔往水丞内一掼,“秽不可闻。你去看着办吧。”仅仅一个时辰后,王嫔桃儿和那郎中就被一起丢入了近郊的一处粪池里,桃儿数次挣扎着浮出粪水,求饶、喊冤、恳请面见王爷,她最后清楚的言辞是诅咒段青田那老女人不得好死。而这时,行刑之人举起了捞粪的竹耙摁住了桃儿的头顶,将那一度如明珠鲜露般的美丽脸蛋捅入了深深的粪便里。 桃儿再也没浮起来。 青田听完了整个故事后,只说了一个字:“哦。” 前来回事的小太监油光光一张红脸膛,很灵巧能干的样子。“关系王府的颜面,对外只称王嫔在夜里失足跌入了荷池中溺毙,这件事儿就算了了。” “代我多谢周公公吧。” “周公公说多谢娘娘,要不是娘娘叫他日夜派人监视着,不至于这么快就能捉住现行。” 青田嘴角一动,浮现出一点黯淡的笑意,“莺枝——” 赏银是早就备好的,莺枝捧上前,“公公留着喝茶。” 小太监连牙花子都笑出来,“多谢娘娘厚赏。” 青田又是茫然无所顾的一笑,那种笑容足以让一个信使认为自己方才所带来的并不是喜讯,而是大丧的噩耗。 暮云的殡期就在数天后。 辰正响板一敲,起棺,六十四人抬的棺椁在香烛亭、百花亭、引魂轿、功布招……的簇拥下,银山压地一般而去。至西直门外的坟地,冥器纸扎消逝在涨天的烟焰中,一把黄土,掩埋了逝者。 一路上,小赵表情麻木、目光迟滞,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该夜,赵宅突然起火,烈火烧了整整大半夜。就在一片焦土瓦砾的火场中,宅子的主人赵老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了庞大的家产任人争夺,与半生的故事由人传说。 再后来,就到了下雪的时候。 天降瑞雪预兆丰盈,那雪花有些忽大忽小的,飘飘不定,降落在尘世间。 天色初暮,青田正坐在廊下望雪,把手伸进暗色的寂静的虚空,蓦见侍婢琴素自廊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娘娘、娘娘!王、王爷来了……” 青田见到齐奢的第一个感想,是觉得他老了。其实不过隔了短短的三个月,但他一向笔挺的双肩已沉陷内扣,两鬓也已见星星点点的灰白——又或是未化的浮雪?青田来不及看清,就已深深地跪倒,“贱妾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曾有的岁岁年年里,每当他归来,她给他的都只是个粲然的笑,特别开心时干脆跑上来拿两臂圈住他,不开心了,就把眼皮子一撩、嘴一撇,“我都睡醒了一觉了,你才进门。”当然偶尔她也会装模作样地大礼叩参,他总是笑着一手就将她拽起,更有甚者,直接把她一抄双脚离地地抱进屋。但眼下,他只是从她低微的身体旁行若无事地走开去,扔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起来。” 青田起来,转过身,周身都是不自在。 “王爷来了。” “不欢迎吗?” “受宠若惊罢了。”她甚至做不到好好地和他对视一眼,但却不能不听着他,他语气中的每一分权力与威严: “我有话问你,其他人都给我退下,到廊外伺候。” 仆婢们自两边流水一般退开,青田偷眼瞧过去,其中并没有周敦,或者叫做:同谋;而判官业已高坐堂上。青田开始捏手、揪衣带,把身上密纽小袄的纽扣一颗颗整理着,仿佛只为了找些什么能暂时把她和那男人隔开。在整座房间终于变得空荡无人的同时,她在自己的舌尖上找到了一句托辞:“那我自己去给王爷沏茶,王爷少坐。”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留给对方,她抬脚就逃入了里间。青田在厚厚的夹帘后怔立了一刻,才回想起往常齐奢爱喝的那种茶叶放在哪里。她开了柜子翻,却只来回地翻找不到,愈发方寸大乱,只在那方寸间乱拨乱捞。之后,从一堆存装着各色名茶的锡罐、玉罐里,“咣当”一声,掉下来一只小木盒。 令青田感到讶异的是,她早就忘掉了这件东西的存在,却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仿佛那一幕往事也是直接“咣当”一下子从她心里头掉出来:暮云捧着这只盒,赤忱的面孔 与赤忱的声音,“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青田的手开始冒汗,如同这双手突然自己有了生命,冲上前替她打开了这只盒。盒子里,一对红丝线捆绑着的柳木人偶,与一张黄色道符。 青田猛一下又关上盒盖,做贼一样撇起眼望了望,倒瞧见苦寻不获的那一罐茶叶就摆在她眼皮子前,鬼使神差一样。 她就这么横下了心。 接下来,她动作很麻利地拣了茶叶、倒上滚水、引了烛火将那道符烧成灰、把灰烬混入了新茶。随后她两手攥着那对木偶来到床边,怔望着床上蜀绣鸳鸯戏水的枕与被,她记不清暮云说过是该放在哪儿,正当犹豫不定时,外间已传来了不耐烦的喊声:“人呢?” “来啦!”青田慌慌张张地把木偶往床里随手一塞,扯平被褥,捧起茶盘回到了堂屋。 屋里头数盏明角宫灯映着齐奢的脸庞,那种惨白的清晰已几近于残酷。青田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望进他的眼,好似在与太阳对峙,自己的眼睛便需细细地眯起,眼角多出了几丝微痕,是撩动人心的媚气,“三爷先吃口茶,要问什么话,有一晚上供你慢慢问个够。” 齐奢的眉头打了结,在他疑忌的目光下,青田窘迫得涨红了脸,羞色直染到眼晕上,就更增楚楚可怜之色,“三爷,自你走后,我一人盖着那床旧被只嫌太冷、却又太大,可我还是舍不得换掉。那上头,有你的味道。”她将嗓音拿捏得如一把烧槽琵琶,如泣如诉,就是石头听了也要为之点头。 果然,齐奢愣了愣,苛刻的神色明显地有所软化。青田将那白瓷茶盅自漆盘中双手托出,似卑微地托起一个崇高的、易碎的心愿,托在自己的眉前。 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还爱我。 血液里兀一阵翻江倒海,她心慌手颤,几滴茶水溅出,泼在了齐奢的裘衣上,一滴滴悬于他袖口狐毛的尖端,摇摇欲坠,无处容身。 齐奢用指尖一拂,就将几点水珠拂落,恢复了冷峭,“人蠢万事难。” 无论如何青田也想不到,终于把她压垮的,就是这五个字。太久了,久到了足有几生几世那么长,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牲口,他丢下的每一抹侮慢的眼神、每一句轻视的言辞、每一个冷漠的动作……这些琐琐碎碎的沉重,一样又一样,全都要由她来背负。她是每走一步都四蹄打抖的母牛,是瘦骨嶙峋连头都抬不起的老马,在暴风中跋涉,背上的负担一日重似一日。这五个字,就是她能够承载的最后的重量。青田知道,只要再多一个字——半个,她的脊梁骨就会被永永远远地压断。 周围的所有遽然间远去,又好似空前未有地明晰。她看清了,齐奢的鬓角确已早生华发。她看到他端起了茶盅,往嘴边送去。青田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劈手就夺回茶盅,把她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奢望亲手摔去了地下。 “茶水不干净。”她说得非常轻描淡写,但她明白,他不会听不明白。 齐奢的面部变化很小,两眼瞪大了一些,嘴角下垂,但这已是他所能有的最为震惊的表情了。“你向我投毒?” 青田嗅吸了一下鼻尖前的那口气,摇摇头,“暖情药之类的玩意儿。”说完她即刻竖起手挡在脸前,“不劳你开口嘲笑我,即便你再怎么嘲笑,也敌不过我在心里头对自个的嘲笑。”她又缓慢地放下手,一点一滴地、水滴石穿地,看入了齐奢双眼的深处,“够了,王爷,够了。” 齐奢也吸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石子大小的一口气,“什么够了?” “全、都、够、了。”青田素颜似雪,冰天雪地的,直透进她眼神里,“王爷,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 齐奢盯住了她,死盯着,“你再说一遍。” 青田仰首直直地迎向他,一对瞳眸神光四射,“我要走,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你。” 寂静来得是这样突兀,简直活像是有第三个人直走了进来,听得到“嗵嗵”的脚步声。他和她一起聆听着这悍然的寂静,随后他一个人笑起来。 齐奢笑得止不住,边笑边说:“笑话!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把我当什么人?许你说走就走?” 青田跟着笑了,笑得清凉而淡漠,“我要走,不需要得到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允许,只有我自己能做我自己的主。明天我就走,不,现在。” “好啊,你走,”他逐渐收敛了笑容,只余下一脸的轻蔑冷酷,“现在就走,身无分文,我看你能走出多远。” “我有私蓄、有文玩、有字画、有珠宝……怎会身无分文?” “别做梦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什么都没有。想走,那就连身上的这身衣裳也扒下来还我,赤条条地出这个门儿。” 青田对着齐奢望了一会儿,叹一声:“君子相绝不出恶语,何必非弄到如此难堪?”她的叹息中满是惋惜,而后调子就一转,变得 又尖、又冷,满藏着讥嘲,“王爷,您今儿准备来问我什么,我知道,我这就回答您:是,是我做的,是我一手策划王嫔之死,为什么死、怎么死,我全都清清楚楚。不过想来外头的人就一定好奇得紧,正红得发紫的摄政王新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溺死在荷花池?要是这时候,王爷的旧爱现身说法,就学那些个女先生,一张弦子一台鼓,往大茶园里的说书台上一坐,细细地与大伙说明,王嫔并非死在荷花池,而是粪窖,以辟谣诼,重正视听,会不会听者如潮?弄不好一炮而红,我就且不妨将所知的内闱秘闻全编成三十六回大书,一天讲一回,一年讲十轮,把我呀、顺妃呀,统统都编排进去,名儿我都想好了,就叫作《三足龟》,取典于《尔雅》‘龟有三足’,好好讲讲当今举国至尊的叔父摄政王是怎么前前后后三次被绿云盖顶,当了个绝世大乌龟!” 语气中的挑衅活活似一根拨火棍,把齐奢的怒火拨起来有丈高。火从他眼睛里、他声音里扑出,使之双目猩红、嗓音嘶沙,“你、你……” 青田就直对着眼前这张令人棱棱可畏的面孔,笑得咯咯有声,“瞧您,还真生气了,同您开玩笑呢。买卖不成仁义在,毕竟也恩恩爱爱这么多年,我哪儿能这么丢您的丑?实在没活路,我只好重操旧业罢了。虽说我年纪大了些,可来头不小,但凡打出‘娘娘下嫁’的招牌,还愁没有瘟生捧场?怕不一呼百诺、要一奉十?我就只管精挑细选,到时候一概丑的、老的全不要,专拣那十八九岁、虎犊子一样的英俊贵公子,洞里迷香、眠花醉月,到底比在这寒窑里坐冷板凳强多了。春心所许之际,便在小伙子耳边将当年王爷您帷薄间的累累战绩一一道来助兴,好替您歌功颂德、传扬威名!” 齐奢气息激荡,嘴唇发白,一侧鼻翼的肌肉不住地上下抽动着,手指直指住青田,却已说不出半个字。 青田轻抬起一手,把他的手从脸前软软地拨开,两眼斜睨过来,眼波流转,“王爷,您要把我扒光了赶出门,您这一身体面尊贵的黄袍可也就穿不住了,我担保在全天下人面前把您扒得个里外精光,连一片破布头都不会给您剩下。” 她面带险恶的笑,咀嚼着这不可一世的男人被狂怒扭曲的面孔,又忽地笑色一凛,声音冷冷地直坠而下:“我今儿晚上会暂住在棋盘街苏州会馆,明天日落之前,你顶好差人把我的那只小钱箱,还有首饰匣、衣裳,连同书房里的金石古董、书画碑帖全给我送来。您若肉痛,念在多年的情分,折现也成,拿八百万两的银票来,少半个子儿都免谈。”青田重新笑起来,似在湖海中扬起一尾风帆饱满、即将远航的船儿,她把脸儿迎着当头照下的明灯对齐奢扬起,“王爷,那么妾身就此告辞,您也多多保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连最后一眼都不曾再望他一望,就回转了身去,纤丽的身影不沾一尘。 “段青田——” 有人在唤她,青田于是定住脚,自她身后传来的声音是一个临终之人才会有的声音,嘶哑、绝望,夹杂着吁吁的挣气声,“你不准走,听见没有?我不准你走——” 青田回过头,她和他之间仅隔着数步,隔着一道浊浪滔天的怒江。她向他笑了,“王爷,唯一能让我留下的,就是您腰间的蒙古刀。” 齐奢往后跌了小半步,一手拄定了身后的寿山石桌面,他用另一手捂住心口,嘴角狰狞,呼吸浊重,“你、你给我站住!段青田,你给我,你敢——”狂乱的视野中,他看见门被打开,那女人头也不回地往门外纷飞的雪中去了,似一只展翅的白鹄。 青田决绝地向前走着,仿佛是整整的一生都被留在了身后,她的爱、恨,她鲜红乱跳的一颗心全都在身后了。然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轻快。 一只脚已迈过了门槛,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仿佛是屋里的一切都一件接一件地响起来,唯独那个人不再有任何声响。 她迟疑了一瞬,再一次回目而顾。 那张石桌上的茶盘、桌后条案上的花瓶、香炉、座钟……全被扫落一地,紫檀雕椅也半翻在一边。齐奢硕大的身躯重重地向后倒过去,躺在了地板上,折戟沉沙。 青田愣住了,倒抽了一口气,“王爷?”微凉的雪刺入她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凉。她将已踏出门的那只脚收回,往里探了一步。“王爷?”她又叫了他一声,然后就向他奔过来。 在乌黑髭须的衬托下,齐奢的脸容惨白得就像刚从雪地里被刨出来,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一手还横在胸口上,五指的指端是阴阴的青色。青田去推他,使劲地想要将他唤醒,“三爷?三爷?——奢!”可他只是横躺在这里,没有半点儿反应,活像个死人。 被她留在身后的心现在回来了,狠狠地直向她撞过来,青田觉得胸口像是被自个的心脏撞出个血窟窿。她跪在那儿,用两手一起死死拽住了齐奢的手,哭喊了起来:“太医!来人!太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 十 太医先到了,不多久,周敦也到了,十月的冬雪里赶得汗流浃背。一进卧房,就瞧见段娘娘容色凄凉地守在床边,床里头王爷阖目僵卧,额前、喉底插着些细针,一位太医正跪在下头捻转提插,另一位则在地平上跪着凝神切脉,右手三指有些微微的抖动。两个人周敦都认得,针灸的是太医院左院判,姓方;诊脉的是院使,姓刘。屋里头静得似一座古墓,太监、侍婢统统瑟缩在屋角,忐忑不安。 良久,才见方太医收起了针包,刘太医徐徐撤回了右手。 周敦马上前进了两大步,青田也一下绷直脊背,“如何?” 两位太医低低交换了几句意见后,刘太医膝行上前来,吞落了一口唾沫,“王爷的病由于思虑伤心,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由来已非一日——” 床头立着张描金矮几,青田提手往几上一拍,满面怒容地立起了身来,“王爷的身子一直是你们两个人照看着,既然由来已非一日,为什么不早加疗治?” 刘太医立即伏低了身体,蜷缩成一团,“娘娘有所不知,春末之际,王爷已见心脾亏虚、功用失调,卑职亦曾拟方调治,王爷却只一味力疾从公,不肯用药,后来以至日常请脉亦不准许。卑职深感忧虑,屡次进言陈明厉害,怎奈王爷拒不召见,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卑职未得瞻视王爷金面。周公公了解内情!” “没错,”周敦灵活的一对眼睛顿生黯然,一丝一丝地红起来,自言自语似的,“四月里的时候,刘太医就说王爷有隐疾,药都煎好了送上来,王爷却给倒了,又嫌太医院成天到晚小题大做,连请平安脉都免了。奴才也劝过好几回,全被骂回来,却只看王爷每日里角抵弓马一如平常,精神头也算好,奴才就想着王爷的身体向来比常人健壮,十年来连一次伤风都没有过,就算有些小毛病,怕自己也就好了,或者这病当真犯起来一回,王爷亲身试得了厉害,也就肯吃药了。谁料……”他直盯着床里的人,又极力将眉头一挑转过了脸来,整张脸扯得紧绷绷的,仿佛随时会破碎一地,“两位只管实说,不必忌讳。” 刘太医和方太医一起除去了官帽,连连磕起头来。 青田在一边攥紧了两拳,护甲直嵌入皮肤中,“说吧。” 还是刘太医将花白的修髯理了一理,稍微直起腰来,“脏痹日久不愈,寒凝气滞,血瘀痰阻,痹竭胸阳,阻滞心脉。当务之急则在扶正固本,滋阴益肾,气血双补,阳阴并调。只是王爷元阳不足,心肾不交,本源已亏,大是险象,滥补则恐阳亢,凉攻又怕伤气。卑职老朽,实无把握,不妨降谕征医,或请臣工举贤,再与太医院一同详加察看, 这样更加稳妥。” 青田和周敦对看了一眼,心已凉了半截,咬了一回牙道:“王爷既是急症,哪来的时间征医举贤?况且两位都是太医院几十年的耄旧、杏林圣手,尚称不能,外头随随便便的大夫叫人如何敢用?你这样说,无非好给自己留下卸责的余地。你们放心,尽管放开手来治,不要顾虑别的,等王爷大安了,自会重重地恩赏你们。” 刘太医也和方太医互换了一个眼色,低首伏俯,“娘娘言已至此,卑职不敢推脱,必定尽心一试。王爷的病,证属重险,若能熬过七天不见逆证,方无大碍。” “若是有逆证呢?” “这——,卑职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恕你无罪。” 仿似挣尽了全身气力,刘太医才吐出颤颤悠悠的一句:“实实虚虚,恐有猝变。” 太医陈述贵人的病情历来都有所保留,此时竟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可见是病入膏肓。满屋子人都大失颜色,青田只觉猛一阵气涌心促,重新跌坐回椅上,大恸无语。 却是周敦显得异常地冷静,他弯腰对住了两名太医,脸上是一种兵逢绝路的破釜沉舟,“这七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见逆证,从现在起,二位日夜在这里值宿,片刻不能放松,随时听传请脉,眼前先斟酌着合定出一张方子来。莺枝,你领两位大人去前头,叫厨房开一桌饭来,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其他人也都下去,封锁整个就花居,王爷发病之事不许走漏出一个字。” 窗外的雪势猛烈起来,已成了雹子,噼噼啪啪击打着檐窗。青田的眼神只定在齐奢身上,他就那样躺着,不言不动,庞然而支离,如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她茫茫然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把这遍地的断壁残垣一一地重新砌垒,还以昔日的气象雄浑。手还在半空,被谁接住了。周敦扶住她,半跪去地下,定目凛凛地瞧上来,“娘娘,国不可一日无主,王爷卧病的消息一旦传出,必然朝局动荡、银价波动,回头等王爷苏醒,若再为国事烦心,而不能摒绝忧烦、静心颐养,于病势又是大为不利。娘娘看呢?” 青田只游目瞟了周敦一瞟,“一切拜托公公安排。”目光就又回到了齐奢身上,再无转移。 夜入三更时,就有两个人分别从热被窝里被拽了起来——“摄政王爷有急事召见,叫大人即刻去北府退轩。”门子这般传话道。于是内阁首辅祝一庆与吏部尚书孟仲先便睡眼朦胧、顶风冒雪地赶往什刹海来,不敢有一丝异议。莫说王爷有急事召见,就是召他们去作画绣花,也没有任何人会有任何异议的。 两位重臣到了退轩,睡意已全消,却不见摄政王,只看太监周敦衣冠整肃地等在书房之内,搓着手招呼了一句: “二位大人好。”作出请安的样子来。 孟仲先连忙上前摁住了,拍了拍周敦的手,“公公可别多礼。不知王爷突然急召,有何要情?” “唉。”周敦摇首叹息,愁绪见于面上,“孟大人、祝大人,事情很糟糕,段娘娘病危。” “什么?”这是祝、孟二人再想不到的,莫不吃惊。定了定神,接着听周敦下头的话—— “是急病,上半夜突然发作,王爷闻讯马上就赶来了,太医说病势危重,能不能够见起色就是这几天的事。二位都知道,多年来王爷对段娘娘可谓是宠萃一身,就是头先略冷落了些,到底旧情仍在,不免多加垂怜。这几天,王爷说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娘娘,国事是暂无心理会了,一切政务就交予二位,非遇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用再当面请示,请二位协商着全权处置。那么,这些天就辛苦二位大人了。” 生死难舍自乃人之常情,祝一庆和孟仲先没有起一点疑心,皆郑重应承:“遵王爷的谕,卑职必刻刻用心。”“请王爷不必太过忧心,娘娘吉人神佑,必能安然无事。” 周敦这头消除了前朝的隐忧,又向就花居里里外外诸人三令五申,对外面只准说太医留守是给段娘娘医病。一番安排完毕,才又进得卧房来。 只见外头套间的炕上,莺枝和琴盟一起蜷身睡着,段娘娘一人守在里头的病榻旁。听到他进房,向这边望过来,“公公回来了。” 周敦也走去床边探头瞧了瞧,目光转回到青田的面上,长叹了一声,“娘娘歇着去吧,奴才看着王爷。” 青田鬓发蓬乱,散散地垂在两颊,阴影中的脸容更显得瘦怯,“公公忙了一整夜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坐更之事哪能劳动娘娘?娘娘快去歇着,有事儿奴才叫您就是。”周敦说着就来动手搀扶。怎知青田一把挡开了他的手,霎时间容色已变,一颗接一颗的泪珠涔涔滚落。 “公公,王爷这副样子全是我害的!他生日当天,我竟咒他横死,方才也是我,是我故意对他说了好些个刻毒无比的话,他是被我给气倒的。我不知道他身子不好,我真的不知道……”青田拿手蒙住了脸,自十指的缝隙间不断地迸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咽。 但只短短的片刻后她就收住了饮泣,把两颊的余泪一蹭,深吸了一口气,“这几天我来伺候王爷,王爷若好了,是大家的造化,若不好,我也是不能活了。”语气中的平静淡定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家常不过的琐事。随后她就拧回身,继续枯守在这一张寂寂的床边。 周敦无语地望一望,就退去到床脚,盘腿坐下,把头斜靠住床帮。耳朵里听见了罡风四起,从窗外,一直吹进人心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一 十一 接下来几日,两位太医尽展平生所学,开方调治。齐奢却只是昏昏沉沉,偶然睁开眼,目光从眼前的人与物上不着力地滑过,又闭起——那样子就像是个困倦已极之人,除了睡眠,深不见底的睡眠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而青田则正好相反,仿佛在这世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睡眠。她成日成夜地睁着眼,替齐奢喂药、喂饭、擦脸、按摩、翻身、剃须……或仅仅是一眨不眨地守着他。吃饭的时间,她也就在床边草草地拨两筷子白饭、喝一口参汤,几乎是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不管谁劝她好好地歇一歇,她一概不应声,最多转过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眼神直接看到人背后去,“哪儿歇不一样?我就在这儿。”抱臂在病床边趴一会儿,随病人最微小的一个动作或稍重一些的呼吸即时惊醒。 第三天的凌晨,青田忽一下从迷迷蒙蒙中坐直,把上身倾进床里去,“三爷,三爷你怎么了?三爷!” 周敦也立即从床尾惊跳起,展眼一张,见齐奢依旧人事不知,头却在枕上使劲地向后仰去,嘴大张,喉咙里发出极滞重的吁吁的喘声,浑身抽动。周敦一看,由不得心惊胆战,“爷,爷您这是怎么了?太医!太医!” 晚上轮值的是方太医,就在外间待命,一听到呼叫就推门赶入。见到这景象也是大为惊骇,忙跪去地下,扯住了齐奢的一手切起脉来。 “王爷的脉象,关脉尚有后力,但是寸脉尺脉不实——” “这关口你吊什么医书!”周敦大怒,连连地跺脚,“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命门之火不能发散,痰壅气塞上涌咽喉,王爷重病之际体气过弱,吐之不出、咽之不入。”方太医加快了语速,手也跟着抽开了医箱,“卑职马上为王爷施针,刺天突、内关,豁痰开窍。” 一番施救之后却不见好转,反见齐奢抬起了双臂,软弱无力地在胸前又抓又挠,似乎想把胸口扯开。青田与周敦在一边愣眼瞅着,心急如焚,眼看随时间的流逝,齐奢的呼吸越来越浅促,脸色由潮红变成了一种发青的深白色。青田再也忍不住,扑倒在他身前痛哭出声:“三爷!三爷!” 齐奢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人竟一下子打开了双眼,眼底是茫茫的震怖与黑暗,直勾勾地正对着青田,一瞬不瞬。青田一把紧握住他的手,双唇乱颤,“奢……” 下人们全听见动静疾趋而入,许多杂乱的脚步里,仍可以清楚地捕捉到齐奢嗓子里的喘声,就似是一条湍急非常的河流被挡在一扇门背后。外间的自鸣钟“叮当叮当”地敲起来,每一下都漫长无比。齐奢的动作开始渐趋停止,喉间的那条激流缓下去、沉下去,青田眼睁睁地看着淤泥填塞住他的眼。太医阵脚大乱,哭叫从四面断断续续地升起,青田死攥着齐奢的手,陡 地打了个冷战,调目睇住了还在捏着毫针乱插乱转的方太医,“是不是痰吐出了就没事了?” 方太医一脸的蜡黄,“嗯?” “是不是?!”青田的声音似乎是从丈高的地方直接砸落在地,震得人脚底都发颤。 “是!是——” 第二个“是”字还未收尾,便见青田扎猛子一样俯过去,两手捧住了齐奢的脸与他双唇相贴,极力地嘬吸。恰在此际,刘太医也冠帽不整地冲了进来,一把就将齐奢抽推着坐直,在他背后拍打推拿。 很快,就有“咔”的一声。青田的头向后倒了一下,拧过了脸来,一手扣着咽喉连连地咳嗽,咳出了一口浊痰。那扇门被撞开,河水流动了起来。齐奢的呼吸声畅通了,脸上也涌起了血色,他重重地长吸了几口气,瞳仁昏蒙地左右晃动几下,就又失去了知觉。刘太医轻扶着他重新躺下,方太医已是汗湿重衣。周敦一手扶着床柱,一手摁在腹部,像挨了一记老拳似的半弓着腰,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莺枝含泪在目,捧上了茶杯和漱盂。青田吐掉漱口水,一手掩嘴望向床上的齐奢。 她的神情并不像刚刚救了他的命,反而像一个即将在风浪中殒命的人抓着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草。她就这么用眼神死死地抓着他,一刻也不放。 经过这一次,大家更是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都有好几双眼睛监视着齐奢的一举一动。平平顺顺到了第五天中午,青田又是只在床边喝了一小碗米粥就算午饭,却叫周敦、莺枝和琴盟几个下去吃饭,“你们不要急,慢慢吃,吃过了眯上一会子,叫琴语她们进来换你们守着就是。” 琴语、琴素、琴画三个进得屋来,新往炉中添了些香料,便各自默坐。暖香混杂着药气,沁得人眼目酸热。青田把发红发肿的双眼用力地眨两眨,又伸手在两颊拍一拍,探身将齐奢胸前的被子掖紧,随后,她的手就定在了团福密绣的锦被上。大雪是前夜里才停的,仍没有化尽,伴着檐头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她听见齐奢在说话——梦话,这是整整几天几夜里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低低地呢喃着两个字,反反复复。婢女们皆紧张得微微发颤,青田的心也怦怦狂跳着,她闭住了呼吸贴近耳去,全神贯注地聆听。最后她听清了,齐奢唤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永媛”。他在唤永媛——他已故二十年的妻。 生死一线,魂牵梦萦,原来是这个人,居然是这个人!青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每年例行的祭奠外,她从没听过齐奢在任何时间提起过这个人。眼下,她听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她甚至能看到他那青春早逝的、永远美丽动人的爱妻怀抱他们夭折的幼子立在他梦境的出口,恬然微笑着向他招手。与此同时,有一股疯狂的恐惧攫住了青田,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 ,她已一把狠拽住齐奢的手,仿佛要把他从其他人手里夺回来、抢回来。 他并没有醒,但浑身都震动了一下,手掌开始一分分蜷曲,带着些潮热的力气也握紧了她,下一刻,眼泪就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汩汩流出,似绵延的思念无尽无绝。“对不起,”他的声音有多微弱,其间所饱含的情感就有多么汹涌澎湃,“对不起,永媛,对不起。” 青田就这样任他攥着自个的手、叫别人的名,她明白,其实连她的手也只是别人的。他掌心火烫,她心底却涌起了寒凉的刺痛。青田熟悉这感觉,那些日子,每当她想起那个桃儿时就是这种感觉,每当她想起自己十年的朝朝暮暮敌不过另一个女人的二八年华时,而今,又败给了另一个女人的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么她这心血凝结的十年,究竟去哪儿了呢? 她咬住牙,等待心底的剧痛一点点散去,那大概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等她能够再一次正视齐奢时,他已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但攥住她的手仍紧得筋络偾张,刚硬的面容上两道若隐若现的泪光,是幽魂来过的足迹。青田细细地望住他,在这闪熠着微妙光芒的一刻,不再是一个女人与她的疯狂、嫉妒、偏执、伤痛一起凝视着这男人,凝视着他的,是医者、是父母。当她看到他这样无助而衰弱地静躺在这里,当他壮健如不朽的身躯竟会如腐尸一般凋败,多么崇高的荣誉与权力也无法挽救一分时,他曾爱过谁、他将爱上谁、他身边是谁、心底有谁,统统无所谓。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青田的嘴角向上卷动了一下,把手从齐奢的掌心里徐徐抽开——就是他活着,以最冷酷而强悍的生命力,来好好地折磨她、侮辱她、伤害她,好好地,活下去。 她将手放去他满是凉汗的额头上轻轻爱抚过,转回了身。 琴语她们因离着稍远些,什么也没听清,正待相询,却见周敦推了门进来。琴语忙搬过一张小杌,“公公怎么就吃完了?” “随便吃两口,垫垫就得了。”周敦径直往里走过来,朝床里张看,“王爷怎么样?” “王爷方才发呓语了,”青田从胁下抽出手帕在鼻尖摁了摁,“叫太医进来吧,看一看要不要紧。” 守在外头的是刘太医,进来拿了一回脉,激动得胡须都高高翘起,“自今日,王爷就可以大为进补了。” 青田听过,一下将手帕咬在了齿间。周敦则立时间红光焕发,“岐黄一道素有‘虚不受补’一说,能够大补,是不是好征兆?” 刘太医响亮地往地下叩了一个头,“诸症皆去,不出三天必能‘报大安’!” 周敦把两肩往后仰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来,却听得丫鬟们在身后同时尖叫了起来:“娘娘——!” 如同一根折断的琴弦,青田委地,晕倒了过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二 十二 而第二天午后,齐奢就醒来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清醒。两位太医合诊后,吃了一小碗煮得烂烂的鸭肉粥,又服过一帖药,倚在床里养神。 周敦陪在一边,一会儿替主子拉拉靠枕,一会儿替主子理理衣边,乐得不知怎么才好。齐奢把手抵在嘴前嗽了两声,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是问出口,带着些许迟疑:“呃,就是你吗?我病中恍惚,只觉得好像,她、她也在。” 周敦怔怔地盯过来,又低下头去,到一旁摸了茶壶,边冲茶边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这几天几夜,娘娘就没离开过爷半步。头两天爷的牙关紧,娘娘就把那些豆腐、蛋羹叫人碾得碎碎的,一小勺一小勺地拿温水送着喂,一顿饭就得喂小半个时辰。爷吃了药发过汗,娘娘说汗水要洇着皮肤,替您蒙着被子拿烧得滚热的水一点点擦身,擦得自己回回一身大汗。每隔小半个时辰就替您翻一回身,夜里头也一样。又怕您头上痒,篦头就篦了两回。那天爷被痰壅了,差点儿上不来气,是娘娘口对口替您把痰给吸出来的。就连伺候大小解都不假他人之手,和奴才一起,屎尿亲涤。”他朝盖盅里吹了吹,把茶捧来床边,“药苦,爷吃盅茶过过口。” 齐奢的两眉间隆起了一座跨不过的山丘,他举起手将茶盅搪开在一边,“她人呢?” 周敦把手往回收了一寸,“爷好了,娘娘倒病倒了。太医看过,说是积郁构疾,再加上几天没合眼,也没好好吃东西,又为了爷的病焦忧难安,致使气血两亏且心神悸怯,得细加医药调养才是,现就在后头抱素阁里养病呢。” 抱素阁是就花居后殿中的一间小耳房,紧挨着书斋,平日里供午间小憩之用。小小结构,布置得极精致,几毯门幕皆用素色捻银线的纱绸,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两架博古橱,一边挂着仇十洲的美人,东首一张檀雕小床,床帏半掩。床下的踏凳上莺枝抱膝蜷坐,低声和谁说着话,余光扫在这边,遽然惊起,“王爷!您、您下床啦?” 齐奢向她点点头,又将手肘向身后一掠,“你出去吧,周敦也出去。” 莺枝掉头向床上瞧去,青田靠着丝棉靠垫半歪在床头,长发拿一支犀玉簪绾起在颈后,身上披了件蜜色小褂,清瘦而单薄。她眼里带着些饧倦,向莺枝点点头,而后就回目望向了齐奢。 他该是刻意打理过衣容,整个人干净利落,连一副胡须都剃得四六不错,只到底经历了九死一生,依旧是病骨难支,右手里拄着根龙头杖,跛行的姿态比先前愈加明显。青田望着他吃力地一步一顿地向她走近,从死亡向她走回来,走到了床前拂衣浅坐,每一步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神恩,叫她感激得泪水盈眶。 她别开了双眼,自一片酸热的水光里垂望他搁在床边的手杖。 “跛了半辈子也没用过这劳什子,回头等痊愈了,马上一把火烧了它。”齐奢并不向那手杖一顾,深陷在眼窝中的两眼始终深凝着青田,专注得似扎在清泉里的一头鹿。 青田的眼目再一次泛红湿润——仅仅是听到他声音里一如既往的低沉与淡然。须臾,她卷眸相望,眸子里恢闪着清光点点,“三爷的精神极好,真叫人开心。” 齐奢猛地低下头,仿佛是在躲闪凭空而来的一击。随即他抬起脸直面她,“辛苦你了。” “照顾你是我应当应分,何谈‘辛苦’?”青田拽了拽塌在腿上的绣被,微微笑起来,“突然间都这么客客气气的,倒还有些不惯。” 积雪已化尽,透过窗,许多的鸟儿在群噪弄晴。晴光扑在齐奢的脸上,他整张脸都变得瘦削而虚弱,但那种大权独揽的自若神气一分也没有变,这种神气让人看得越久、琢磨得越多,也就了解得越少。 “青田,我有话和你说。” 好似就等着他这句话一般,青田即刻接道:“我也有话和你说,我先说吧。”她旁视一刻,目光重回到齐奢脸上时,他以为她要流泪了,但自她眼中溢出的只是一点静秀的笑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是我有意气你的,全是瞎说,你不要介怀。我从前去香山的白玉寺烧过几回香,认识那儿的老师太,我会投奔她,只求三顿素斋、一张禅床。她若怕沾惹是非不肯收留,我就去东直门附近找一所房子,那儿杂人少,地段也算干净,有一间小院,再买上一个侍婢、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女的做些灶下杂事,男的看守中门、传递买办,我自在房中针黹营生、清静修行,也与在佛寺无异了。这些年我也攒下了几个体己,粗茶淡饭,一辈子足够,只打算带些四时衣裳,还有几件首饰,都是些过时的老样子,还是从前在怀雅堂的时候你亲手送我的,我留着做个纪念。等我病一好就从这里搬走了,回头你在,自和你另行告别,不在,今儿也就算打了招呼,大家彼此保重。” 有很长时间,齐奢一言不发,而后他自索自解地点点头,“你要走——还是要走,这么说来,你对我是彻底死了心了?” 青田迟疑了一下,把腿面上的两手一起翻开,带着笑,盯着一无所有的手心,“如果不是你,我的心多年前早已入土,你于我有重生之恩、再造之德,如今这颗心为你而死,乃是应有之理,甘之如饴。”她用一手覆住另一手,轻轻地收紧,自己握住了自己,“从八月暮云去世,我便深觉了无生趣,就像肝肠深处总有凄怆辘辘而鸣,一刻不休。直到做五七的那一天,那个——,你那个桃儿,她跑到灵堂来大闹了一场。我同小赵说,没人能这么对待我段青田的姐妹。自那以后我又有了活下去的意念,活着,就为了要那女人死。后来听到她被处死的消息,我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忽然间明白,我恨她,不是为了暮云,而是为我自个,我恨她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可其实我知道根本与她无关。只是,没有她的时候,我还有一线希望,那也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整个白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下去,看不进去书、写不了字,只待在镜子前把眉描一遍又一遍、衣裳换一套又一套,就等你晚上回来。今夜装扮得清丽素雅,明夜艳浪无俦,缠着你陪我谈天说地、听我鼓琴唱曲……你该也记得那一段。” 青田笑起来,眼里含满了碎光,这光一点点地黯淡,仿佛有人用脚在上头碾似的,“为了留住你,我可以出尽百宝,变成十个女人、一百个女人,可从看见那个桃儿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永远再不可能变得像她那么年轻,而你需要的也许只是年轻,在那女孩子身上,除了年轻,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其实早在那一夜,当你伏在我身上——待在我身子里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什么都结束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世间的新鲜佳人任你予取予求,何必苦守着芳华渐逝、红颜凋落?我也听见过有人说,你将登基称帝,嫌我的出身不登大雅之堂,又或者你另有千百条理由不为我所知,但我知道,每一条,都会令我在每一天醒来自怨自艾、自惭形秽。三爷,我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倾尽全力,我、我杀了人。年轻时,我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亲手促成一桩谋杀……那桃儿是又蠢又恶没错,但再蠢再恶,也只是个无知的孩子,我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没有一点儿仁慈。” 青田低低地垂首,双垂素袖,“有很久了,我晚上一定要灌自己半瓶烈酒才睡得着,而现在,即使我睡着,也只会一个劲儿地做噩梦,我总梦见那个小女孩从粪水里爬出来,要把我也拉下去。但这个梦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怕。就花居四处是奇花异草,芳香醉人,可眼下对我和一个粪池没什么区别,多少次你远远地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难闻的臭味儿,而我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鬼地方像一堆垃圾一样往下沉。哪怕我绞尽脑汁,接着除掉你身边的下一个女人,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我没办法杀光天底下所有的年轻女人。打一丁点儿小,妈妈就教我,只有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才能留得住男人,可我如今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那么丑,每一件为了留住你所做下的事,都让我变得更丑一点儿。三爷,我真的尽力了,只是我力有不逮,天意如此,我也不留什么遗憾。人生漫漫,聚散无常,你曾许过我一生一世,可奈何缘起而聚、缘尽即散,其中的道理并非当事者能够参透,也并无什么是非可言。我从不怨恨你,你也千万不要自责。你发病前我给你冲的那杯茶——我摔掉的那杯茶 ,是下了蛊的,据说能叫你对我至死不渝。天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希求,但用这种手段,不管所求是否成真,我这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我出身低贱,早已习惯了被人瞧不起,但来世上走一遭,至少该自己瞧得起自己。很久前,乔运则和我分手时对我说,我注定只是一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抛弃,我一生听过无数恶毒的言语,这是最恶毒的一句。三爷,感谢你这些年从未以玩物待我一日,也请你善始善终,不要让我耗尽最后一天等待被你抛弃,请你让我自己离开。” 透幕的霁色把一切都打得亮堂堂的,齐奢凝视着青田强撑不愿掉落的泪在她眼眶间冲撞无忌、星星凛冽,仿似兵器库内他一件件名贵甲衣所发出的冷光。眼泪,是她最后的铠甲。 可当他将她揽上肩头时,青田的盔甲就片片剥落,露出其下手无寸铁的一颗心。她哭得五内俱碎,声气几绝;假若哭泣管用,她会哭瞎双眼,哭出一片海来渡他回家,可青田明白不是这样的。她自己就生活在一座花海里,她推开窗,就会看到所有这些最为珍稀、最为殊艳的花朵是怎样一天一天地积蕴盛放,然后在有一天,遽然枯萎。但她总记得,竹篱边几株扶桑的樱花,永不会凋谢,只在晴好的天空下择一阵风,飘散如彩雨。 青田自己拭去了雨一般纷纷的泪,推开齐奢的怀抱,用布满了啼痕的容颜对着他涩然一笑。而他,则岿然坐在这永别的时刻前,如金刚不坏身,一衣红尘而满目寂然,“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一刻深长的静默后,他说:“青田,你有几个自己?” 这是全然难以意料的一问,令青田不期然地张动了两下嘴唇,吐出的却是完全的缄默。 齐奢也并不需要她任何的答案,已然两目一敛,沉声自语了起来:“我来数数,你身子里有一个纯真烂漫的小姑娘、有一个淡泊坚忍的妇人、有个赤子之心的傻子、有个口蜜腹剑的骗子、一个精明得发指的老鸨子、一个市侩得可爱的奸商、学富五车的女学究、半吊子的女僧、有一个刚强的烈妇、有一个柔弱的贞女……当然,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尤物,令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你方才怎么说?要变成一百个女人?你本来就是一百个女人,你就是我的窑子、我的后宫。” 他抬起了双眸,直迎她目光里所有的愕然、惊惑与一丝隐隐的期盼,“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有多少种样子?温柔的丈夫?蛮横的孩子?内敛自持的苦行僧?纵欲放荡的下流坯?……他们中的每一个你几乎都见过、都熟悉,但我身上仍然有几个人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其中有一个,叫他‘哨兵’好了。哨兵从来不睡觉,哪怕在夜里,所有的我都睡得像死过去一样沉,哨兵也睁着眼替我放哨,有时候他会在半夜生生把我摇醒,警告我:白天的时候,哪个大臣一看见我就把眼光避开,或者哪个细作总是无缘无故地说错一个词。哨兵能留意到其他的我自己视而不见的蛛丝马迹、细枝末节,他能看见还藏在鞘里的刀、三千里以外刚刚点着的狼烟,而且事后证明,他总是对的。他比佩刀站在我卧房外头的何无为他们,比一整支守在王府里里外外的护军还要顶用。我前半生都像是睡在悬崖边上,迷糊着一翻身就会掉进万丈深渊,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有运气,是因为有哨兵。” 齐奢停顿了一段,上身微向前佝偻,如同头上的屋顶一直锲进他肩膀里,“另一个我自己,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在我记忆中,他只出现过三次。我十七岁那年,当我的父亲和兄长合起伙来谋算我,当我干瞪着眼看着我亲生儿子死于恶疾、结发妻子悬梁自缢后,我悲痛欲狂,就在我哭得气都上不来的时候,那个我自己出来了,他趴在我耳边跟我说:‘软骨头,你伤心死了,你伤心成这样,不是因为你父兄背叛你,不是因为你妻儿被你自个害死,只是因为你晓得,你再也无缘穿起那袭龙袍。’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十年后,就是你我相遇的那一天。那天黄昏我绞死了我四弟,他是我幼年最亲密的玩伴,也是后来皇兄软禁我时奉旨抄家的特使,我私藏了一件王妃的遗物,是我们新婚之夜她贴身而系的一条红绸汗巾,老四从我怀里搜出来,指着我的脸狂笑,然后他把汗巾勒在我脖子上,勒得我连舌头也伸出来。几年后我出来,就把他关进去,关得够够的,我就找个碴杀了他。我杀过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在战场上,但我不喜欢杀人,我只喜欢胜利。可那天,当我用一根弓弦绞断我弟弟脖子的时候,那个古怪至极的我自己又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每个字都令我浑身作寒作沸。他说:‘这才是好样的。前一刻这个人还活蹦乱跳,你来了,打个响指的工夫,他就在你手里头没了。你简直是神,你是个能把自个亲弟弟的脖子折成两半的神!这世上,再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那又鬼祟又专横的声音,我永远都记得。 “我第三次听到这声音,就是乾清宫魇镇之变前。当我最终横下心陈宫兵变时,哨兵先说话了,哨兵说:‘等一等,再想想,这件事不对劲,从西太后派人劫掳刑讯你女人,到小皇帝密谋陷害你,整件事都不对劲,哪里有个漏洞,漏洞大得简直四面透风。’但紧接着另外那个声音就蹦出来对我说:‘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狡辩!你为这对母子在前头冲锋陷阵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在背后算计你!你要是连这个都能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龟孙子。你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就用你这双瘸腿把那小子踢得远远的,好好地教他一课:他那把龙椅是你给的,你一天不叫他坐上去,他一天就得靠边站。不是诬陷你谋反吗?你就反给他们看。这是自保,这是被迫,就连你自个的良心也没法说你一个不字。你也不想这样,但这样也不错,不,是棒极了!真他妈的棒!极!了!’——你猜他们俩,我听了谁的?” 齐奢笑起来,他转开目光,将其转向了满室的寂然,与岁月呼啸的洪风之中,“我幽闭了两宫太后,把皇上私囚于南台。在那不久后,就开始有人进献白鹿、白猿,每年总有几个县报称‘麦秀两歧’。去年,连治河的也说发现古碑奇文,上头刻有我的名字,钦天监也动不动就专折奏报,不是‘日月合璧’,就是‘五星联珠’……说穿了,我篡位自立如今乃‘众望所归’,只消以祥瑞美名为‘天命攸归’。我知道外头有人传,说我给皇上下了慢性毒药,哪里用得着?软禁的日子就是最慢最狠的毒药,我胡打海摔过来的当初都差点儿扛不住,甭说那金枝玉叶娇养大的孩子。周敦同我说,皇上常叫身边的太监克扣得衣食不敷,我也没过问,要是我开口怪责,受罚的人一定会拿更阴损的招数来治那孩子。我总忘不了那还是个孩子,一个我诚心相待多年的孩子,却又被我亲手扔去了一座孤岛上。这样的天气,窗纸也不能换一换,甚至连一口像样的热饭也吃不上,一天天等着活活被熬死。而我,则每一天都朝着本属于他的皇位,一步步走近。 “这条路我一直走得心安理得,直到今年二月底——二月二十六日。镇抚司报知,当年燕郊一案的主使不是西太后,而是东太后,更准确来说,东宫做局栽赃西宫,促使我和西边的翻脸。我当时在西边面前的表现,‘跋扈不臣’四个字当之无愧。依西边的个性,自然会鼓动皇上除掉我,皇上也自然会相信自己的母亲,而非一个手掌大政、拥兵百万的叔父。瞧,我说什么来着?哨兵总是对的。如果说在二月的这一天之前,我还一直相信是皇上负我在先,我问心无愧,这一天让我看清,是我一手迫使他有负于我,好让我堂堂正正地有一个借口能够免于归政、长操大权。魇镇之变,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没有听信哨兵的,我听了那个鬼一样的声音。当年我看到皇上为我草拟的罪状时,我是那么地伤心欲绝,可那个声音,那个就从我自个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欣、喜、若、狂。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突然明白、终于明白,那声音是谁。” 齐奢又笑了一声,笑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那是我父皇。亲情、人伦、荣耀、良知……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手中的权柄。我有数也数不清的自己,许多都令我引以为豪:高贵的皇室、驯良的臣仆、睿智的统帅、恩慈的长者……还有我最诚实的哨兵,他们中的每一个,他们所有人也没能拦住我听从了我父亲的亡灵。我恨我父亲,上苍见证,他给我的这条瘸腿就是我对他 的恨,不再疼,但却永远是我的残缺,永远也不会好。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千锤百炼、吹毛求疵地造就我自己,一心要成为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就在我以为我成功的时候,父亲从地狱里给了我一个拥抱,告诉我,不光我这条瘸腿是他给的,我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是他的造物,流淌在我身上的,是他的血脉。” 说这些话的时候,齐奢始终正视着青田,眼神黑得像坟土,甚至能听到墓铲翻动的声响,“曾经我预备归政前,你夸赞我,说我勇敢,说我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你大错特错,我是最最卑劣的懦夫,我没种面对真正的自己,没种指着自个的鼻子说:‘齐奢,承认吧,老头子永远年轻,你永远也长不大,一辈子都只是个任他拨弄的孩子。你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所以我躲到了你的裙子后。当你对着我一无所知地微笑时,我在心里想:全是这女人害的,要不是为了她,我不会激怒西边,我不激怒西边,她就不会挑拨皇上,皇上不受人挑拨,我就不会发动政变,以至于今日骑虎难下。青田,我对你的种种挑剔、事事折磨,没有千百条理由,只有一条:我把你,当成了我自个的替罪羊。” 似有狂潮自地底涌起,一波一波在周身激荡。青田低声掩泣着,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像是一直困守在泪河的彼端,空自遥望着河对岸的他如一座战城般铁桶森严,城头随时会飞落箭矢与流石,击溃她企图靠近的每一点努力。而眼前,她看到吊索一根根放低、吊桥一点点沉下,沉重的铁门发出锈噬的巨响,一无所掩地向她敞开。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青田,我全心全意,在此向你忏悔过去这些日子我对你犯下的过错。然而不是所有的过错都有机会更改,比如,我该如何踏上南台那座孤岛,向皇上——向那个被我陷之以罪的孩子忏悔?我这个人,早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乱臣贼子,要么败寇,要么成王,没别的出路。我不可能把皇上就这么软禁一辈子,放他,我就得伏法认罪;不放,我迟早得杀而代之。估计是老天爷看我哪里不顺眼,用这促狭手段来整治我:‘跛子三,听好:一、蹲圈院儿,做回那个任由父兄摆布的输家;二、坐龙椅,当一个和你父兄一样的赢家。你选哪个?’” 齐奢重重地干笑了一声,神情就如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打了死结。足足过了半日,他才继续往下说道:“我想不出该怎么办,这几个月,我日夜苦思却终无善策,只能够拖一天算一天。我平生经历过无数的惊涛骇浪,可天地再怎么摇晃,我也觉得总有一个我自己不动不摇地站在那儿。现在,我这个自己被打碎了,碎得连粉末都不剩。不用太医院说,我也知道情形不好,外人还看不出,但我自个心里头有数。从前我一天安排五十件事,没有一件我会忘掉,半年前哪天对哪个人讲过什么话,我也全记得清清楚楚,但那时候不行了,我常常健忘、犯糊涂。到六月,我晚上几乎已经没法入睡。你说的那天——我在你身上睡着的那天,我之前有整整三天没合过眼了。我把这一切全怪到你头上,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没事找事地到处挑刺儿,好借此发上一通火,完了我自己又后悔,只有尽量避开你,你却拼命试着把我拉出来,千方百计地让我对着你。我努力想克制住自己,可怎么也不管用。有几次我瞅着你眼泪汪汪的样子,突然间就像是当年我父皇瞅着我母后,他对她的眼泪向来嗤之以鼻,而我能感觉到和他一模一样的卑鄙怒火就在我自个肚子里升起。就这样,我成了暴君,你成了怨妇。我生日当天,你和我大吵,你骂我是魔鬼,骂得对极了。我把你拖下了炼狱,而我自己的每一天,也都在炼狱之门进进出出。” 窗外扑着簌落落的风,风住,便有寂静生出。唯余冬日的阳光透过明纸,绵密无声地落于地面。齐奢沉着而清冷的声线就自这些寂静与这些光之中,徐徐地徜徉而过。 “那时候,我恨不得你是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平庸妇人,男人打了你左脸,你再双膝跪地把右脸献给他。可你根本不吃这一套,你狠狠地打回来,只有你能这么狠,我哪儿疼,你就往哪儿打。我没法子再面对你,我赶走了你,但即便你不在,我还是能一遍遍看见你最后望着我的眼神,你看起来对我那么失望、那么蔑视,活生生就是我自个站在两步之外看着我自个。我一想起这个眼神,仅有的念头就是要和你比一比——谁更残忍。因此,就有了那个小女孩。我故意拿她的年幼浅薄来羞辱你,况且在她面前,我是个十足十的大人物,她没见过我失魂落魄的倒霉样子,没摸过我在夜半噩梦时的一身冷汗,也从没试过让我把头藏在她怀里掉眼泪,她不会像你一样,一眼就看穿我是个可鄙的堕落之人,我尽可以在她面前装腔作势。我对她就像对一条狗——她对我,就是一条狗,一条长着女人的脸蛋和身体的狗。而你——” 齐奢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仿似深入骨髓,“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信命,我就是我自个的神祇,我造出了我自个。但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懂得了什么叫作‘命中注定’。也许我恨过你、诅咒过你,因为只有你能毁灭我,就像我知道如何把你搞砸一样,但你和我,永不可分离。一个人同他的宿命,怎么分离?是你,让我欣然接受宿命的存在,让我愿意同它和解。‘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天底下有的是缤纷绝色的面孔,但我只在你这张柔弱的脸上,认出了宰制我的天意。” 迷蒙的烈光在青田的眼前颠倒耀目,她只觉自己的双手被他摸索进手中,他托着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进去,有滚烫的什么啄在她掌心里,青田分不出是他的嘴唇还是眼泪。过了许久,她才能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齐奢从她两手中抬起头,满目赤红如血涌的深情,“我昏迷这几天里不知做了多少乱梦,都记不得了,可有一个梦,我记得真真切切。在梦中,我走在一条隧道里,隧道又深又长,长得好像我一辈子都孤身走在里头似的。终于,我看到了出口,一束光从前面透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了永媛,我看到我妻子抱着我们的孩子,就站在光亮里向我招手,她还是少年时的样子,所有事情发生以前的样子。”遏然间,有哽咽自他几乎不流露一分感情的声音中升起,似被逝年滚沸的急流,汹然涌动,“二十多年了,我等了足足二十多年,她终于肯来见我。她含笑望着我,向我伸出手。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条隧道是通向哪里,但我不觉得害怕,只觉归心似箭,恍如游子重归故里。我的腿一点儿也不瘸了,我向她跑过去,跑得那么快,生怕她会在我眼前消失不见。我马上就要够到她的手,这时有谁猛地从身后拉了我一把,我回过头,看见了你,你紧紧攥着我的手,把我往回拉。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你,随之我就记起了一切。我看着永媛的眼睛,和她说对不起,她的脸一分分变黑、变模糊,她的手就在我指尖融化,她怀中的婴儿啼声如诉,我痛彻心扉,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你的手。我舍不下你,青田,这婆娑世界,我舍不下的,唯有你。” 床边熏笼中的炭块一星一闪地燃烧着,青田终于懂得自己为何如此地善于忍受苦难,因为生命最大的奖赏永远藏在苦难中,如明艳的火藏在枯死的木头里。火焰就是他的目光,他不再说一个字,只以这样灼热、明亮、摧枯拉朽的目光裹挟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青田回望着他,他要她答什么呢?世界上一切美丽的、神秘的言辞,已全被他说尽了呀!她什么也给不了他,只除了这满眼的、满脸的、满身满心的热泪。她整个人一软,哭倒在齐奢的胸怀。 齐奢拥紧了她,听凭她潸潸的泪把他打湿、把他浸没。有如眼睛被泪水洗刷,与悲伤永别。他就这样抱持着青田,与她交颈擦鬓,“我想你,”他低哑地呢喃着,“青田,我想你。” 青田用以回应他的拥抱与情话的,是拳头,她简直是咬牙切齿,重重地抡起一拳砸进他胸窝。齐奢被捶击得咳嗽了起来,但他笑了,一边咳一边低声唆使着:“打,使劲打。” 青田当真是狠打,一拳又一拳,咚咚有声。她打到自己的手臂都酸疼,打到不剩下一丝力气,才勾着头瘫倒,哭得死去活来。齐奢揽她在臂中,许久许久,久到那些曾将二人隔开的所有漫销魂、形影怜、相思累万千的夜晚,通通随风远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三 十三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齐奢显然不在其列。自醒转,他康复的速度就几如追风逐电,不到两天便扔掉了手杖,四天后就已行动自如,到第七天开始照常视朝。反倒是青田结结实实地一病不起,长时间埋下的病根一下全发作了起来,先是咳,又转成高热、呕吐,下有崩漏的症状,竟至于不能下床。除刘、方两位太医外,北府又自太医院传来一位荣太医,这位荣太医专擅妇科,长年出入北府请平安脉的,青田的脉案、药方、起居他统统了然于胸。三位名医的一起调护之下,青田虽病得不轻,但却并不算危殆,过了十来天也就日见起色。 由于之前周敦早就散布过消息,称突发重疾的是段娘娘,这时也只报说段娘娘转危为安,是以对请脉的医士论功行赏,特赐三位太医重金并紫蟒袍等珍物,刘、方二位还有格外的恩典,赏加四品京堂衔,原本太医院做到顶也不过五品,这一下就已跻身小九卿,仕途腾踔。这自是为着二人将摄政王自阎王殿前抢回的奇功,但外界一概不知,只当是为着医好了段娘娘才有这样极厚的封赏;又看期间摄政王不仅辍朝了整整半月之久,且复朝后其形貌之消损简直令人震骇,必然是为段氏的病忧劳过甚,那么她在王爷心中的分量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样一来,先忙坏了各位亲贵大臣的内眷们,你追我赶地跑来北府探段娘娘的病,说起来一个个好生懊悔:“眼瞅段氏就差被扫地下堂了,谁猜得到怎么竟又凭空复宠?早知道热灶上一把,冷灶也该上一把!失宠的时候没搭理她,这会子还得重新巴上去,倒白费了先前多少年的工夫。”唯一意气扬扬的就是大理寺少卿左大人的夫人,那日遭青田的戏弄被迫叩认为母女,让贵族家的亲戚朋友们笑话得好久都不敢出门。这下可抖擞了起来,一口一个“我干娘”如何如何,“我干娘早就私下里同我说了,她自有法子重夺恩宠,不过是故意拿出一副气数将尽的样子,要看看平日间那么多围着她的人谁是真心、谁是贪图她的风光。”这样的瞎话也居然有不少人信以为真,托请左夫人在她“干娘”面前多多美言。 一时间,送成药的、送药材的、送补品的、送食料的……数不胜数,像是鹿茸、党参、阿胶等贵物,北府里堆得能当柴禾烧。青田惯来是荣辱不惊,只当笑料讲与齐奢听: “托您老的洪福,这阵子我这里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不像前些时候,连想搓个雀儿牌都找不齐牌搭子。” 她仍是清瘦的、无血色的,但眼中已有了神光,身上披着件遍挑紫葳花的缎面白狐袄斜在床里,衣脚上垂有一圈豆珠,一笑,沥沥细响。 齐奢的气色也好得多,身上单只半厚不薄的一件黑色掺金外国呢子夹袍,佝着肩凑在床角的炭盆前,“我也听琴画她们说了,那些个宫眷命妇前阵子见我待你淡了些,全躲着不出头了,这阵又三天两日往门上跑,满口子‘加意珍摄、早复康强’,真亏你还能够笑面相迎。” 青田不以为意地笑一笑,“跟红顶白,人之常情。我若为这个生气,哪里气得过来?再者说,也是我那时候自己不愿见人,有好几回人家结伴来瞧我都吃了个闭门羹,就此方才不再上门。” 正说话间,就见莺枝端着只托盘盈然直入,垂髻上一朵茜色绢花,妍生瑶阶,“娘娘有雅量,不把那些前倨后恭的嘴脸放在心上罢了。” “我来。”齐奢端过托盘上的药碗,打开床角结花几上的一只小蜜罐,往碗里添了两勺蜜,就笑睨着指间的小瓷匙,很洒脱地一笑,“莺枝,这儿现也有一张前倨后恭的嘴脸,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静寄庄那天我吃醉酒,把你给吓狠了。”他将药碗递给青田,笑着一努嘴,“你主子让我和你赔个不是,你就担待爷酒后无德吧。” 他说的是那夜里莺枝摔了玉如意,要将她杖毙的事故。莺枝一下傻在那儿,两片涂着香浸胭脂的小小嘴唇掀动了好几回,脸憋得赤红,深蹲了一 个万福,“这可生生折煞奴婢了,敢劳王爷同我赔不是。” “非但得赔不是,”青田笑瞅着莺枝,将小匙在碗沿上轻轻一磕,“还要赔你一个好女婿呢。” 莺枝更是窘得头也抬不起,“娘娘别取笑,奴婢不嫁人。” “二十多的老姑娘了,再不出阁,让人家笑话。王爷已叫人帮你留意细选,要在朝中挑一个人才、前途都拔尖的娶你过门当太太,后半世也就是朝廷诰命了。以后我若再失了宠,别的官太太不来瞧我,你是一定要来的。” “奴婢不嫁!说了多少遍,奴婢这辈子都不嫁人!死也不嫁!”她一下子气恼起来,发丝都跟着颤动,几如烈驹的浓鬃。一扭身,鼻端生火地去了。 莺枝惯来沉稳,鲜少有这样的失态,故而齐奢颇有些讶异,望着她去后的空地笑起来,“好丫头,我只说她成天慢悠悠的不爱吭声,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想不到还有这番泼辣劲头。” 青田在旁不疾不徐,一口一口地啜着药,“若中爷的意,也就不必在外头替她找婆家了。现放着眼前的好姻缘,翻翻黄历选个日子,给爷收在房里,岂不四角俱全?虽比不了十四五岁少女的含苞吐萼,好歹也算是桃李年华,比我这样的可强多了。” 齐奢放声大笑,笑颜里又有几分惭愧,“行啦,前前后后我都说了几大车好话了,就差给你跪地谢罪,还动不动就含沙射影。唉,我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就为了一时赌气,现在在你跟前弄得简直是没法子做人。青田,你看我天天忙完了公务,还亲自来病床边伺候你,不就巴望着你能快些好起来吗?莺枝说你晚上总睡不好,多思多梦,你还老想着这些给自己添堵,病怎么能好呢?” 青田把只喝了一小半的药撂去一边,直向着齐奢瞪起眼来,秋波含酸,“我的病没什么要紧,倒是爷要保重身体,太医院脉案的底子现还在那里放着,‘气血不充,心肾交亏’,若不是放纵过度、酒色斫丧,怎么会闹出这样的病症来?” 齐奢的脸色霍然间一振,语调肃然:“你这叫什么话?别的事儿都可以由着你说,独独这事儿咱可得弄清楚。” 青田难免有几分惴惴,只把缀在袖口上的碎珠捏弄着,溜一溜眼角,“什么事儿?” “就是爷的肾到底是为了谁亏的!”他一个鹞子翻身就矫捷地纵上来。 青田憋不住又是气又是笑,把他推搡着,“快起开,瞎闹什么?” “啧,怎么是瞎闹?灯火通明看得真真的。” “别看我,我又老又病,没的玷污了爷的眼。” “这才是瞎说呢,多大一个美人儿,爷可忍了好久了。” “去,你的病还没好呢,我的病也没好,回你屋子里睡去,各自将养。” “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爷的病早好了,你的病爷今儿晚上给你细细治一治,明儿也就好了。” “别,不要,说了不要,松开!” 对一个病人而言,青田的力气大得过了头。她把齐奢已摸进她亵衣的手生生地摔开,两腮透红,眼轮也红起来,脸往一边别开,急促地喘息。 齐奢怔在那儿,整个躯体一动不动,唯独两眼频频地眨动着,仿佛不能够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的确难以相信,他一生中从未遭受过此般冷遇,仿佛他和他的欲望都令人作呕。他看着青田的样子,往后退开去。 青田始终不看他,她将一手的指节抵在唇上,嘴唇有些微微地发白,“对不起。” 心脏仿似自一丛荆棘上滚过,齐奢咬住牙关,握紧了两拳又松开,“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错,你该生我的气。” “我、我不是生气。”一滴滴泪在她深垂的浓睫上凝聚,将落未落,“你每次回王府里去,宿在继妃那里也好,与其他妃子王嫔们夜宴也罢,甚或去外头和僚属们入席酬酢,我半点儿都不心慌,我笃定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可自从冒出这么个小女 孩,我老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满心不安。就连刚才,当你看着我、抚着我的时候,我也会突然忍不住想,你会不会想念她的皮肤,那么年轻、那么紧致,像熨过的绸缎,没有一点儿瑕疵——” 齐奢把几根手指摁过来,封住了青田未完的话,那丛荆棘依旧包围着他的心,他默坐一晌,从中寻觅着出路,从这刺入肺腑的痛楚中找一句肺腑之言:“青田,我同你说过,那小丫头对我根本就一钱不值。不错,年轻的时候,我的确像个守财奴,从王府的姬妾到帘子胡同的小龙阳,从最美丽高贵的处子到最卑贱秽亵的娈童,凡是能搁在床上的,我样样都要。可但凡一下床——其实在床上也一样,不管他们拿什么姿势同我纠缠,我们间照旧泾渭分明,他们的身体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说到底这就是身体的事儿,我这身体里只有我,跟蹲圈院儿似的,别个进不来,我也出不去,占有的人越多,我越觉出自个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然而,当你脱掉我的衣服,就像是,你把我的皮肤也一起脱掉,我这个人,我全副的心力魂魄都和你融在了一起,那是、是——” 齐奢有些游移,仿佛在搜索一个精准的词语。词语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使者,经由谁的口,翩然而来: “合而为一。” 他和她同时说出了这句话,青田的声音是哽咽的,慵抬泪眼。齐奢凝住她,“你瞧,你完全懂我在说什么。”他压低了两眉,声音沉抑而空旷,“青春和肉体,我要多少有多少,但无论多鲜嫩的青春如何取悦我,我也只是一个人。唯有和你彼此取悦的时刻,我才在这只能自己赤条条来、孤零零走的世上,真正地,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拿十五岁的皮肤同我交换你,是拿一张羊皮,同我交换神迹。” 长长的沉寂间,他们对望,沉寂如岁月增长。几曾忘,那些被他们连通的身体所摇撼的床,以及每一张床最后是如何崩裂,露出那扇门。门的另一边,人们死掉又复生、消解又重聚,无谓你我、无有分别,那里充满了道与轮回,他们用彼此的身体,用最为露骨的下流,打开通往最高处的门。 齐奢托起青田的双手,把它们深深合入了掌心,“青田,在我心里,你胜过这世上的所有。一直以来,我对自己有多好,对你只有更好,如果我伤害你、报复你,那么我对自己也一个样儿。你要不明白我对待我自己残忍到什么地步,就想一想半个月前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病了,病得差点儿死掉!那时候的我是个病人、是个疯子,但现在我已经好起来了,我希望你也能好起来。过口的药就在外间药锅上炖着,你还需要什么心药,告诉我。宽慰、忏悔、誓言?还有什么?我可以就在你床边说上个三天三夜,说尽所有我能想到的三生重誓来使你安心,然而说得再漂亮,也无非只是一场华词。罢了,有一个法子可略表我的诚心——”他靠近她,靠得极近极近,在她耳底说了两句话。 青田的两颊又一次泛出红色来,沾染着点点淡泪,仿若凌波而起的一株粉荷,“要死了,什么没廉耻的都说出来。” 齐奢将两手往她脸上一温,恰是采撷的姿态,“说真的,爷豁出去了,过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了。”再不容对方多辩一句,他已俯过了上身。 青田还空自在男人的嘴里抢白着什么,但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的身体向他、也向她自己,诉说着这世界上仅有的真实:晕眩、昏聩、狂热、饥渴、水,许多许多的水;她的泪涌出来,从眼睛里,从腿根深处。他深情而激烈地游走在她荒芜已久的每一处,肌肤、睫毛、耳蜗、脚趾……周遭的万物轰然消解,什么也不剩,只剩她身上的这一樽身躯,她亡命之徒一样紧攀着他,悬空在一片红尘碧海、痴云腻雨里。他把她升起在三十六重的大罗天,而后让她在一方动荡的胸膛上,合身坠落。 青田晕倒在齐奢的怀抱,就像一个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的幸存者被海水冲上岛屿,一头栽倒在温热的沙石中。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四 十四 翌日,青田就由抱素阁搬回了卧室养病,二人与昔年一般同床共枕,夜夜温热旖旎。到得十一月中,青田大病痊愈,白日里也谈笑有加,唯独心悸之症迟迟不见好。一剂剂的安神药吃下去,尽管不再失眠,且借着药力睡得极沉,但却总有噩梦萦回不去,三五不时地齐奢就迷迷怔怔听见枕畔的惊哭,叫也叫不醒,只好揽在怀中慢慢地拍哄:“小囡不怕,做梦呢,没事儿,我在。”有好几回,他起床时发现熟睡中的青田紧揪着他寝衣的衣角不放,那么紧,以至于他得把她的十指一根根掰开才能脱身。他情知青田是前一段伤感太过而落下了心病,由不得满怀的疼惜歉疚,连公务都疏怠了许多,只加意相伴,以期替她早纾心结。 朔风日紧,一交腊月就是青田的生日,虽然她一再以“未免物议”为由请求蠲免了庆典,齐奢却很坚决,一定要“大大地热闹热闹”。北府的管家有了这一声吩咐,分外卖力,更不惜物料,甚至将府中的杏、柳等春花夏树都以通草、绸绫等做了花叶粘于枝头,一片喜气洋洋。初二那日,更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戏台上轮番搬演戏文。大厅的轩廊外又设下了一座绳戏场,两端有高高的三叉木架,中间连一条长绳,一班自粤西进贡的苗女在绳上走挪腾跃,一边还巧笑放歌,那种精彩绝伦比之名角迭出的堂会又更加新鲜,直看得人赞叹连连。此般繁华荣宠,哪个不捧场?为段娘娘献礼叩祝的命妇比旧年只见多、不见少。青田含笑应对,不在话下。 酒至半酣,忽见数十中官身着补服,每人手中或盘或盒、或捧或抱,自厅外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人正是周敦,眼含喜笑,端身扬声道: “叔父摄政王特有颁赐,以贺娘娘芳辰之喜。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但见贺礼自衣裙首饰到文玩翰墨无所不包:一袭玄狐,一袭白狐,一袭染貂,一袭倭刀,一袭水獭,各色时新宫缎、苏绣新样衣料,两支迦南香镶宝珠凤,两支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一对金福寿面簪,一对金蝠佛手面簪,一对金蝠磬双喜面簪,另有龙凤花钗、白珠花树、小簪、戒指、玉镯等,又有三柄金玉如意、三柄鎏金嵌珊瑚双桃如意、三幅名家手卷、三卷高丽纸……逶迤华丽,不可胜数。最后由四人抬入一株红木底座的珊瑚树,通体赤色,枝桠流光,而且足足有十尺多高,可谓稀世罕见。 列席的官眷们一片哗然,各摆出笑脸来称羡道贺,“娘娘大喜”“娘娘好福气”“娘娘福慧无疆”等美言不绝于耳,待背过了脸去,却是另一番窃窃的交头接耳: “这可闹得愈发好看了。” “不管散生日、整生日,年年都这么大操大办,咱们倒也见怪不怪。只以往摄政王爷向来不出面的,如今竟连这最后一点儿体面也不顾了。” “段氏侍奉王爷多年,路人皆知,只到底没名没分的,哪里好就这么明目昭彰地赏寿?” “哼,为了她,王爷出格出典的事儿也不知做下了多少。就说这些年,回回为自个庆寿都不放在京中,而放在怀柔静寄庄,不就是为了能叫段氏一道出席?” “那叫什么出席,不过是她独个缩在戏台边的阁楼里,面也不敢露,还不就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就算是老鼠,也是只硕鼠!你们瞧瞧这些赏赐,真叫人眼珠子都掉出来。光那株珊瑚,现拿着金银都没地儿买去。” “我暗地里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三样赐物,正合段氏三十三岁的寿数,端的是心思别致。” “把一房外室捧成这样,可把王府里的正经娘娘们往哪里搁?” “快快休提王府里的,我瞧也就是继妃詹娘娘还能隔三差五地和王爷说上几句话,其他人哪,王爷早都当她们死绝了似的。” “啧啧,也不知段氏究竟有何等秘术,两次失宠、两次复宠,天下间多少妙龄美女,王爷竟被这么一个半老徐娘收服得死心塌地。” “嗐,千年耗子精,自然魑魅通天。” “嘻嘻,偏你拿这些怪诞不经的唬人,也不过就是窑子里的媚功,咱们良家妇女哪里能略窥端倪?” “你们也 收敛着些,虽有这锣鼓喧天,究竟隔墙有耳,仔细被段娘娘的人听见。” “什么娘娘?不过白叫她一声,她还真成了娘娘了?谁封的?册宝在哪儿?我只不相信,若王爷登基称帝,还真能抬举这位当贵妃?” “嘘——” …… 青田安坐上席,头梳高华精致的牡丹髻,环额一串飞星逐月的八宝抹额,一滴无暇明珠正垂在眉心,通透如天眼。她望向席间一张张精心雕琢的面孔,透过层层的浓重脂粉窥到了未经粉饰的另一面。一丝讥嘲的笑攀上她嘴角,她端起面前的金镶红玛瑙双结如意盅,为人世真貌,满饮一大杯。 夜色微阑之际,人亦已微醺。卸去了华妆,两颊依然余留着两片胭脂,是浓烈的娇艳,神绽彩光。 齐奢笑睨过来,“开心?” 青田言涩意缱,有无边的春情流溢,“开心,只是未免太过分了。” 齐奢将身上荔枝色的寿山福海长袍一掠,斜倚去榻上,“哪里过分?” 房内飘散着浓而暖的苏合香,墙上新悬着《麻姑骑鹿》,高足花架上一只青白釉美人觚里供着一把白梅,鲜莹可意。青田折下了一枝,在手内把玩着,“我晓得你特特要在那些个贵妇面前为我长脸,可这样招摇地大肆恩赏,不但又叫人非议你行逾不检,而且恐怕落下个侈靡之名。” 齐奢笑着将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一擦,挥了挥手,“不过十来年前,国家财政业已濒临崩溃,一年只区区六百万两银子,三年之收入只够半年之支出,太仓里银钱匮乏,连官俸、军饷、治河保漕这样的正常开销也常常拖欠。自我施行财政改革以来,如今一年进项已多达五千多万两,翻了近十番,一年之收入可抵三年之费用。上半年,已是第二次给全国官员提高俸银,百姓亦无不衣锦食肉、家殷人足。我又不是搜刮民间以供自个侈靡无度,如今自上而下,人人都比从前过得侈靡百倍,我怎么不行?莫说赏你三十三样珍物,就是三百三,也没人有资格说我一句。爷挣来的,爷爱怎么造就怎么造。凡事不过都该量入为出,国力凋敝自然要崇尚节俭,物阜民丰就该膏粱文绣、一掷千金。《管子》早有言:‘不侈,本事不得立。’为相者,当如管仲。” “为相者?”青田将那束白梅停于鼻前,斜剔起眼角,仿佛嗅到了比梅香更幽细的什么。 齐奢恍有所悟地笑了一笑,“你个鬼灵精想说什么?” 青田抛开了手里的花枝,向着他注目细睇,“三哥,外头流言四起,你且给我一句真话,抛开种种的君臣伦常、错杂恩怨,你心中是否仍存帝王之想?” 外间的自鸣钟“咔哒咔哒”地走着,齐奢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举起手抹了抹口面,“我不知道,”随即他嘴角一提,“你呢?你可愿我君临天下?” 青田“哧”一声笑了,转过了半身,娇捧两靥,“我吃醉了,你别问我。” 他走过来分开她的两手,逼住她眼睛,“你也欠我一句实话。” 青田的两耳挂着对蔷薇晶坠子,她熠熠生辉的瞳仁也随着这坠子左左右右地摆动着。继而,她眼底的明光就被低沉的睑皮所遮蔽,犹如浮云遮蔽了月亮。 “近来,我常做同一个梦。我梦见在夜里,可是天好亮,是许多的宫灯,就像那一年你迎娶王妃那样,比那还要多,有几千个身着红缎褂子的校尉拿着灯,照得天都是红的。那是皇帝大婚,迎皇后的凤舆入宫。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我也在人群里挤着,然后——然后我就突然看见你,你骑着马,身上是龙袍、朝冠,我才知道,原来大婚的皇帝就是你。我拼命地喊你,但你理也不理,我冲出去拉你的马,你骑着白蛟,连它都认出了我,可你还是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我在下面拽着你的龙袍不肯放,你就拿手把我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全掰断——”一瞬,似有无限的哀念涌起,可到最后,却无可怨怅地一笑,“在梦里,是真的疼呢。” 她付之自嘲地吐了吐舌尖,齐奢从旁看来,却无端一阵心痛如绞。他想起那些暗色的凌晨,他把她拽住他衣袍的手一根根掰开时,她总在沉梦中转侧难安,紧闭 的双眼中泪水四溢,而后就自己捏紧了自己的手,眉头深锁、牙关狠咬、指甲深陷于掌心——就是一个人在啸然而至的、命运的巨轮前的样子。 齐奢托起了青田的两手,手上的护甲已摘去,十指纤柔,指端有轻微的畸形,是在扬州佛寺的苦役与燕郊地窖的酷刑所留下的印记。他把她的手捧在唇边,一下下亲吻着。青田有些害羞似的拔出手,依旧是笑吟吟的,“你知道吗?今儿宴会上有一群走绳的苗女,在一条架得高高的细绳上载歌载舞,演出百种把戏。我忽然间觉得,我就像她们一样,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边赞叹着不可思议,一边暗暗地揣测,她什么时候会重重地摔下来。”她眼圈红了,抑或原就是红通通的,醉色缠绵的一派娇甜,又咯咯地笑出声。 齐奢的心一点一点沉落在谷底,他递出手,去抚青田潮热的酒面。工整的指尖绊在她颊边的几绺发丝间,跌撞数番、蹒跚半世,来到她细软的喉颈前,“青田,你再也无法全心全意相信我了,是吗?” 她笑着摆摆头,“我相信你,我只是——呵,三哥,多年来你待我一片深情,我也从不忍说那等扫兴之言来拂你的意,只是‘齐大非偶’这句古话并非等闲。我今年已经三十三了,还会变成四十三、五十三……这张脸、这个人,会一天比一天不能入眼。你教我如何设想,一名年长色衰的娼妓,能够同一位亲王——一位帝王,携手白头?这两种人真的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她重新用两手掩住了脸面,在自个的手里头发笑,“我就说我吃醉酒了,你偏让我说。” 齐奢无力地后退了半步,一霎间,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 疏落的梅影在窗纸上拂动,青田甜笑着踉跄了一步,伸出两臂把齐奢环腰围拢住,目光迷蒙地仰起脸,“对不起,你这样耗费心思地为我办生日,我却专说惹你不舒心的话。对不起,我错了,我这就给你赔礼。” 她将一手往高搭住他肩头,齐奢推搪着别开了脸,青田却只管扭股糖似的黏在他身上,拿手来拧他唇上的胡子尖,“做什么这么撅着胡子?生气啦,啊?别生人家的气嘛,人家好好地给你赔礼,爷爷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爷爷,哥哥,亲亲的好哥哥,你气我才那句‘齐大非偶’是不是?那你就来教训我嘛!”她嬉笑着,两手就来扯他棕眼的乌犀系腰,“你快让我领教领教,什么叫做‘齐大佳偶’,齐三爷越大,才越欢喜成双……” 齐奢见青田半醉半娇,吐出来的话益发不像个样子,不觉又无奈又好笑。她使劲勾住他颈子,把舌尖往他耳鬓处舐动,一只白白软软的小手已径直滑到他胯间,兜住了揉揉捏捏。齐奢闷哼一声,终究低下头,吃进她滚烫的、泛着酒香的舌尖,他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臂缓慢地举起,包拢住青田的肩,把她的全部都护在怀里。他的手越来越紧,也越来越狂乱。彼刻便有了光阴,似飞鸟,雍容地由爱人们的身体边经过、消失。 而后,就只有沉而甜的呼吸,声声慢。青田睡得很熟,熟得完全感觉不到齐奢何时离开了她的怀抱,一个人坐起在床边。他就在暗迴的灯影下那么呆坐了一刻,接着从枕边的香茶盒里就手拈了根乌银挑牙,挑了挑床头的碧玉大银灯。灯芯猛地往上一腾,乍然间亮起。借着这摇摇不定的光亮,他回过头,凝望沉睡中的青田:她半边脸压在丝缎软枕里,把眼尾压出了两痕很深的皱纹,从前丰鼓的脸蛋已看得出隐隐的凹陷,鼻翼两侧的笑纹仍然很轻,但细看之下,确是看得出的,嘴唇半开,颜色被烈酒烧得火红,就令一道道皲裂般的唇纹无所遁形,还有淡淡的碎斑,东一点西一点撒在那直欺皓雪之光的白皙肌肤上。 她依旧是美丽的,但比起他记忆中简直惊心动魄的明艳,眼前的美丽多了一份惴惴的仓皇,就仿佛在这张脸周围,有成群的豺狼环伺。 这些豺狼,齐奢明白,叫时间。 他从青田脸上转开了目光,久久地望着灯光照不到的阴处。仿佛试图捕捉日与夜相连的秘密——一如年轻与衰老、欢笑与眼泪、天与地、他与她的相连。齐奢与这横亘万世的哑谜对峙着,不着一缕,默无一言。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一 一 年关又至。 深阔宏伟的紫禁城内各处焕然一新,雕栏飞檐扎满了各色绸带,广场上竖起了黄缎大伞,大殿内摆上了古雅的铜鼓编钟,庭院里陈设出全套的青铜礼器。除夕一早,在西苑隐居已久的少帝齐宏于皇极殿露面,身着玄底六色章衣,日月在肩,星山于后,龙华两袖,玉带横腰;头上冕冠前后垂下七彩玉旒,又有六色玉珩导以朱缨,两枚玉石充耳直挂耳际。叔父摄政王也同样头戴罗绢黑漆、金圈金边的旒冕,繁饰隆重,宝玉堆砌,在团拜队伍的最前列领头为皇帝朝贺。其身后的亲贵百官们随之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磕下头去,一边升起了一个共同的预感:用不了多久,金台上那病恹恹的青年就会被身上沉重的服裳压成一捧一吹就散的齑粉,而其下那健硕高大的中年男子将步步动地地登上金台,毕竟他们二人间最多只差着十步远。十步,哪怕对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来说,也轻松得易如反掌。 可谁知过了新一年的一月、二月,直来到三月的季春繁华,也不见有一丝更天换日之声,只有软苏苏的风,蛱蝶双、云烟袅。与皇城根隔南海相望的南台岛亦一派红蓼白蘋的安闲美景,可美景后的殿宇内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家具堆满了尘灰,地上有落叶,桌上茶碗里是一泡发馊的黑汤,炕上的,是一模一样发出馊味的齐宏。他双眼眍,两颊塌陷,咳嗽了两声撑手坐起。窗角下一个晒太阳的小太监白眼一翻,任皇帝自己拖沓着步子蹭向屋外。一路上又有两个太监闲坐叽喳,均视若无睹。齐宏一个人蹒跚着,一件素绒袍的袍尾被杂草石块刮得褴褛破落。他一直走到了岛的尽头,随后就呆望着被吊起的通向西苑门的木板桥、桥下海子的绿水,与水那头永远层层叠叠的守兵们,一分分地蹲下地抱住了头。空阔的水边,是一副一耸一耸的、脆瘦的背。 为这春色洒下穷途之泪的,并非只齐宏一人。 深院沉沉独闭门的慈宁宫中,齐宏的生母西太后喜荷攥着一条落花流水花样的手绢,筋络满布的一只手没有戒指、没有护甲,唯有的一串细手链是泪珠子串的。自乾清宫一别已足足七年,她再也没见过儿子一面,相见只有在梦中,在梦中,他一次比一次更加消瘦。念及此,一些痛就似刀裁肺腑,一些恨就如火烙肝肠。这一条手绢全哭透了,就要另一条。递手绢的是一只皮肤紧绷、骨节凌厉的手,手尽头却是一张线条柔和而俊俏的脸庞——乔运则把脸俯向前,喋喋向喜荷说起了什么。 隔着层圆光罩,太监全福正趴在炕底掏灰。一张尖尖的狐狸脸已见松弛,肿肿的眼泡更加鼓突了些,两颗眼珠子骨碌一转,偷着朝里间窥去。他见太后娘娘在那宠奴的劝解下面色逐步好转,最后竟“噗”地破颜一笑。全福膈应地别过脸,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师傅赵胜死后,他取代了师傅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成了这尊贵而孤独的女人在漫长的软禁岁月中最为倚重而信任的“男人”——假如你看到过那些春风秋雨的夜,全福俯在西太后的脸边替她拔去一根忧伤的白发、默默聆听她哀苦的叹息,你绝不会说这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夜。但从去年的春天“乔公公”从天而降后,一切就都变了,和一个才过子建的状元、貌赛潘安的美男比起来,全福只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傻小子。自此,太后再也不会和全福多说一句话,她只会说“全福出去,没有传召不许入内”,然后和那个乔公公在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这总使全福忆起多年前女主人和摄政王幽会时的场景。全福对乔运则充满了难解的怨恨,好比一个失宠的宫妃对夺去帝王恩宠的对头的怨恨。而这恨——不管全福如何挥舞着手中的棕帚——也只挥不掉。他愤愤地走出殿外,唾弃不已:“呸,去你的狗状元!” 东边的慈庆宫是一般的幽深冷寂,珠帘不卷。帘后,东太后王氏披着件软银轻罗长衣独倚在槛边,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背后,如担着两肩幽恨。如果她灰蒙蒙的瞳仁里偶尔闪动起一点光,也并非因着园中的春色,而是掠过她眼前的往事: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们、她曾拥有的权力与荣光、她辉煌的家族……一如掠过王谢堂前的燕。那燕儿早已落入了寻常百姓家,王氏的目光却不知该落在这孤冷深宫的何处,任何一处,都是朱栏、影壁、墙,连时间都被禁锢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中,一动也不能动。她猛地长吸了一口气,“吴染,装烟!”接着她就想起来,吴染去年就死了,死于镇抚司的惨酷刑讯,族友尽灭,只有其养子吴义人间蒸发。一名宫女蹑步而来,捧上了水烟袋。王氏狠嘬一口,木木盯着消弭于无形的烟气。她只希望,假如自己活着时不能像那吴义一般人间蒸发,至少死了后能化作一缕青烟,自由自在而无影无踪。 然而,并非所有人的春天都是死水一潭。 眼前的一双明眸中就有着深千尺的桃花潭,香动渊然地望着自己,也望着他。 “回来啦。”青田在镜中凝眸一笑,香艳艳一把腮,光彩神飞。 齐奢甫入妆房就怔住,他见青田身着缠丝掐花袄,牙色细锦裙,外罩一件梳头用的宁绸长背心,发如玄缎般披散着,正坐在镜台前卸除晚妆。不过是家常旧景,其中却散发出夺魄的娇艳,就好似有个灯芯子在人腑脏内烧着,照彻了一整副皮骨,由内而外地,只是光,只是耀目。 不单是青田,连围在她身后的莺枝、琴画、琴盟和琴素四婢也笑吟吟地潮染双靥。她们见了他,分别放下了手内的错金头油盒、阔齿牙梳、小宝匣和白玉罐,互望一眼,一同屈膝为礼,“王爷大喜。” 齐奢大为错愕,手抚着腰间的减金绞丝带,倒也蹙着眉笑起来,“我有什么喜?” 侍女们相视一笑,宛如几只百灵的合鸣,余韵婉转:“娘娘有喜!” “不是,究竟我喜还是她喜啊?”话毕,齐奢就恍然大悟,脸色有重重的震动,“你、你们说什么?”他问着莺枝她们,却把脸转向了青田本人。 她依坐在青鸾宝云雕漆妆台边,笑笑的,睃了他一眼,又垂低了眼目。 有生以来,齐奢头一遭觉出喜悦是种有形之物,庞然而幻丽,伴 着金钟与法鼓向他走来。他不能自持地向青田走去,弓腰扶住她,“真的?” 她依旧是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踩着这云英铺就的绮道,在这丰硕的春华秋实前,齐奢几不能成言,“你、你不是,不是……” “是,”青田婉婉地低笑着,“我早喝过那东西,喝了许多年,照理一辈子都不可能生养。太医说,许是因为我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再加上前几个月很是进补调养了一段,故而使得气血健旺,得孕结胎,说是胎象稳固,有一个多月了。” 齐奢定定地、定定地看着青田,突然间就笑出来,直接将她一把搂过,抱起来双脚离地地团团转。青田大笑着尖叫,丫鬟们也笑做了一团,边乐边急得直嚷:“爷您可轻着点儿!” “哦,对对对,轻点儿,轻点儿。”齐奢忙把青田搁落,乐不可支地捧她的脸、摸她的发,真不知怎么才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失态,脸都窘红了,冲几个丫鬟手一摆,“你们四个一人赏一袋金瓜子,都去吧,领赏去。” 莺枝与三琴含着笑叩喜退出,门扇开阖、衣袂轻扬间,一股温风带起了廊下的薄玉铃,轻扑着桃花纹的绡丝透帐。帐后,青田笑着遮起了妆镜上的锦袱,五指滑过其上湘绣的喜鹊登梅,颜面蕴秀而生光,“瞧你,高兴成这样。” “当然高兴了,我真是想不到,从来没想过——小囡,我,我真是太高兴了!”齐奢只觉满腔子都是欲炸出来的惊喜,按捺不住,又将青田圈住了托起半空,仰着面狠吻她一回。 青田满目的烁烁笑意,将齐奢上唇的髭须揪一揪,身子稍一拧,“放我下来,我有事儿同你说。” “唉。”他小心翼翼,简直往神龛里摆一台女菩萨一样把她摆去了软榻上,倾耳细听。 青田先将一匹长发拢了一拢,心思万万,丝缕入微,“今天来的还是荣保之荣太医,所带的药倌姓卫,叫卫帏,我已经吩咐过他们,我怀孕的事情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连同莺枝她们四个我也吩咐过了,所以加上你和我,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八个人。我的胎日后就由荣太医一个人料理,等孩子生下来,你把他抱走,交给王府里的继妃。詹娘娘知书达理、贤良宽厚,她会好好抚养这孩子的。” 一语方落,齐奢脸上的喜色便已成一副空悬的硬壳,随时会风干剥落,“你、你这是为何?” 青田笑一笑,仿佛因夺走了对方的欢乐似的,笑容里满是歉意,“人哪,什么都可以变,唯一变不了的就是自己是从什么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知道你从不嫌弃我不光彩的过去,也不会嫌弃我生的孩子,你还会好好地疼爱他,你会给这孩子最精细的食物、最昂贵的玩具、最博学的老师……你会给他一切。可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让那些个贵族玩伴们指着他的鼻子笑,说他不过是个婊子的贱种。” “嘿!”齐奢喝断她,脖颈上滚起了青筋。 青田见他情急,婉然一笑,递出了两手理着他刀裁一般的两鬓,“三哥,你是皇子,就算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就算在草原上睡马厩,你一样是皇子,腰杆能挺得直直的。我呢?自小我就知道,就算穿得再华贵再体面,浑身挂满了金玉珠翠,可只要一转身,那些个当面笑脸相迎的人就会恶语相向,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我早就除去了贱籍,可不管用的,在别人眼里,我一辈子都只是个下九流的贱民,哪怕我已经站在像你这样高贵的人身旁——尤其当我站在你身旁,你的高贵只会让我显得更低贱。这几年,你为了寿诞当日能让我相伴在侧,总带着我去静寄庄避暑,可摆戏的时候,所有王公贵戚都光明正大地同你坐在戏台子前,我却只能一个人躲在远处的小楼里,甚至不敢把身子往外探一探。即便这样,回头也有人向我道喜,说恩宠浩荡。每年我过生日,都孤身坐在热闹得不得了的人群里,听着那些个王侯诰命们言不由衷的祝福,只有这一回你出面赏寿,叫周敦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了一句‘年年今日、岁岁今朝’,一句话而已,可下面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红了。前一段失宠,所受的白眼冷遇自不必多言,复宠后,有不止一人当面向我‘讨教’,究竟有什么房帷秘术能拴住男人的心?她们把这个当成对我的奉承。比当一个贱民更可悲的,就是当一个贵族堆里的贱民,承受超乎寻常的爱宠,亦承受超乎寻常的中伤和轻辱。我还在槐花胡同的时候就早已习惯了这些,这些并不能把我怎么样。可一个孩子,生于王庭贵地,娇生惯养,怎么面对这些?” 她温柔的掌心滑过他的颈项、肩头、臂膀,停留在他手背上抚搓着,“说起来,康王他们也有在外头纳了外室的,也生下过几个儿女,可差了一个名分,终是不能收归府邸。这些个流落在外的宗室子弟虽也都是亲骨血,却不能正大光明地姓齐,见了生在王府公府里的兄弟姊妹,也得绕着道儿走。但他们的生母就是再上不了台面,左不过就是些下等丫头、家人媳妇或贫家的女儿……饶这样,还叫人笑掉了大牙呢。总有一天,咱们的孩子会哭着跑回来问我说:‘娘,大家都说你是个妓女,说我是父王在外头的野种。’我该如何和孩子解释?身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处处是高你一等的眼光,你必须站得比所有人都高,时时刻刻自危自警,不可以跌下来,一下来就全完了。而就算你爬到了最高处,让每个人都不敢不跪倒在你脚边,你和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没有谁打心底里尊敬你,只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就足以让你分明像天堂一样的生活变成地狱。其中的滋味我太了解了,一个懵懂无辜的孩子不该经受这一切,尤其这一切是我身为母亲的错,是我令他蒙羞。我不想这么对我的孩子,我不能这么对他。” 此时齐奢的神色已大不若前,空茫茫的一片,“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抬籍吗?当年寿妃抬籍入王家,以闺阁之礼重嫁入你府中,大家不还是一样叫她‘瘦马王妃’?你尽可以把我抬入冯家、戴家、詹家……任一高门华族,可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纵使你再偏心,想方设法让咱们的孩子入册归籍,让他做龙子龙孙, 难道大家伙就忘了他身上另一半贱民的血统吗?若是个男孩,便有拔山超海的气力、雕龙绣凤的文采,建下了伟业丰绩,功标青史,但只要让人从旁说一句‘他是个窑姐儿生的’,照旧一生抬不起头来。若是个女孩,自己更不能有分毫的作为,终身幸福只系于夫家。当今世风,便是名门之女,只要是庶出,也多有不肯聘她做正房正妻的,何况一个生母声名狼藉的私生女?是,有你在,你护着孩子,他吃亏不到哪里,可你能护着孩子一辈子?这世上人情似纸、事势如棋,纵你是华盖金身,也要枉受多少的三灾八难,何况一落地就带着这么大一个疮疤,难道炎凉世态里能觅得一份好出路?这个孩子不知是上辈子修了多少功德,才修得到你这样一位好父亲,既有了这样的父亲,就不该被我这样的母亲拖累,他应该有——另一个母亲。” “这怎么行?这行不通。” “行得通。我问过荣太医了,他说我本就腰纤一握,只需以生绢束腹,再以宽松衣裳掩饰,身形绝不至暴露,临盆前两个月择地隐居,避人耳目。府中的詹娘娘则需服用停经之药使庚信不行,入冬后,腹系棉胎做假孕之状,直至我生产。这么多年,历年的正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凡这些重大节庆你全是在王府里过的,且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也都会回府看望继妃娘娘,说曾有过房帷之事亦不为不可信。而凡人皆知,小班倌人只要一破身,均会长年服食阴寒绝育之药,谁也不会疑心我竟能暗结珠胎。这一桩偷龙转凤绝无破绽,只要继妃娘娘肯——她一定肯,她素来奉你为天,你说什么她都会照办。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他的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后、父亲是嫡出皇子、母亲是世族千金,他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和一把风尘贱骨的外室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挺直了脊梁过日子,永不会为了自己的血统、为这世上唯一不能改变的事情而愧恨终身。” 榻边的一只金兽八珍炉中烟屑姗姗,不知是什么香,熏得人眼睛都发涩。齐奢木瞪瞪地凝视着青田,“你——怎么舍得?” 青田把两颊的散碎发丝轻拂于耳后,一张明净的脸容上,笑意无盈无缺,“刚被卖进槐花胡同那阵子,我常会怨恨我娘,那时候我还傻,自己总想着,等我以后有了孩子,就是穷到抱着他挨家挨户去要饭,也绝不会舍得抛弃他。而我实在不敢相信,上天竟如此厚待我,会赐给我一个孩子,一个你的孩子。今天荣太医说我有了喜信儿的时候,我一下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当然是喜极而泣,也是那一刻就已然明白,我必须抛弃这孩子。三哥,说句心底话,我情愿不要现在的高处不胜寒,我巴不得你只是个平凡男子,能和你心安理得地白首到老,一起抚养孩子们长大,谢繁华、乐淡泊,细水长流过完一生。只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倘若我不是怀有身孕,一辈子也不会和你说起这些来。你要知道,我绝无一点儿不知足的意思,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能给的、不能给的,你统统都给了我了,只是横在你我之间的原就是天堑,非人力可为,哪怕是你这样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人。还是那句话,人,唯一变不了的,就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我们的孩子认不认识我、能不能叫我一声母亲,都不重要,反正什么也没法子改变我就是他的母亲。” 几乎不可思议地,齐奢傻看着眼前这神龛里的菩萨像用神才有的巨力,一直轻盈地在微笑。她甚至用两手来拉他的脸,把他僵冷的腮颊往上拽、往上提,“你呀,做什么吊着一张脸?笑一笑,就像刚才那样笑。这可是姑奶奶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她顽劣地直将他的脸扯至变形,又咯咯笑着揉搓两下。慢慢地,慢慢地,有一个笑,仿如天上的雨水在地下的池水里打出的一个个水圈似的,在齐奢的脸上飘忽扩散,“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他说。 他没撒谎。多年来他始终存有个固执的顽念:这个无法生育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替他繁衍后代的女人。今天,他的梦想终于成真。这确确实实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同时,亦是他最为悲哀的一天。 齐奢前倾了身体,把他孩子的母亲抱拥进怀中。 他最终没能拗过青田,她也从未如此地执拗,从微笑着请求到哭泣着哀恳,直至他妥协。次日,带着这一荒唐的决定,齐奢回到了王府,与继妃詹氏会面。 年月消磨,詹氏却依然是那副模样。美艳的女子是插在水晶樽中的花,残败时分外怵目;而那些原就不起眼的则是窗外的一株冬青,也照旧日日地生长、老去,但昨天和今天、去年和今年看起来似乎毫无分别。詹氏是永久的庄重素淡,身穿一袭御罗料子的迎霜褐褙子,葱白裙,头上正戴着一件烧蓝坠大珍珠卷草,斜插一支盘珠卧凤,一根珠母抹额横贯在眉前。眉下的一对眼眸宁静颐和,注视着丈夫,听他讲完所有的话。 齐奢却一眼也不望妻子,只紧盯着不远处的一盏小书灯,灯把他面上映得隐隐地发烧,“当然,我绝不会勉强于你,如果你不乐意——” “我乐意。”詹氏应承得很快,快而轻柔,仿佛对方请求她的只是把桌上的茶递一递。 这般的不假思索,连齐奢都感到诧异,他扭过脸郑重地端详了詹氏两眼,“委屈你了。” 詹氏宽然一笑,“我有何委屈?无非就是人前做戏,何况假戏过后,是真真正正王爷的骨血交到我手上,叫我做亲娘,这是天大的喜事。反倒是段氏——唉,照道理,有了这样的天作机缘,她本可以向王爷讨个名分的。王爷一直以来未有子息,又一向专宠她,即使她出身有亏,倘若生有男裔,把她抬籍接进府里来封一个王嫔,未必也就不可行。十月怀胎该是一个女人最得意、最张扬的时候,她却要这样偷偷摸摸地不见天日,挨足了月份,还要把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送予他人,不愿母凭子贵,只愿子凭母贵,当母亲的心可真是不易。” 一缕悯然浮现在詹氏圆润平淡的脸盘上,其意态间的温情足以令人动心,但齐奢并没有看见。他已又一次调转了目光睨着那盏灯,仿佛他所有的需索与失落皆在那星微的光亮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二 二 如是,青田怀孕的真相被彻底掩埋,公之于众的,则是摄政王府的继妃怀有了身孕。消息放出后,为詹氏道贺送礼之人比肩继踵。往年间,若不遇节庆,一个月中齐奢回王府的次数绝超不过三次,此时为顾忌舆论,整整一个月他倒有半个月都留宿于詹氏的风月双清阁。詹氏善解人意,倒反过来劝他回什刹海。 “王爷也该多体谅段氏的心思,这么些年她没离过你几天的,这又是个双身子,正在娇气的时候,王爷倒撇下她,就是对肚子里的孩子怕也不好,还是回去吧,啊。”詹氏一行说,一行往一碗奶子粳米粥中加入一小匙糖粉,搅化了递来。 似乎是避忌什么极苦之物,齐奢推开碗,神色枯淡,“我一回去,她就不住劝我来你这儿,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詹氏见状也不再多言,出声叫两个贴身丫鬟服侍齐奢盥漱。她自己亲手替他换上了院绸寝衣,扶去床边,“我再做些针黹,王爷先睡吧。” 及至听到有鼾声传出,詹氏才放下手内的针线,走到隔断这头的宫床前,静观了入睡的齐奢一刻,就放落了垂帘,吹灭灯,自往另一头的另一张床上睡了。她把手放在小腹上抚着,一如每一位孕育着丈夫的精血的女子。青白的手掌伏于丝被上,是一陌轻云,曳尽了春深似海。 云山幻海之间,有成片成叠的云纱帐,随风起又随风止。北府的幽寝内,青田几乎半裸着立于帐后,莺枝弓着腰俯在她身前,把捆束着她腹部的绢布一卷卷打开。青田的腰身果然平坦如初,完全看不出三个月的身孕。她笑着抚了抚肚腹上还留有着一大片红色压痕之处,又抚了抚两眼也红迹斑斓的莺枝,“又瞎想什么呢?小呆子。” 她换上了睡衫,自己系起鸾带,“你先睡吧,我再做会子针黹。” 朗月明星,窗纱上有浅薄的篱影。守着盏清灯,青田在绣着一只手心儿大的虎头鞋,将透窗而入的星月与花香针纫分分、结线寸寸,甚而把自个眸内的笑意也一针一线地缝入这鞋里去。 夜,无痕无迹。 翌日正午刚过,齐奢就进了门。 “今儿事儿不多,看看你。” 就花居正值芳菲无涯,青田的柔鬘间却单横着一支白鸢尾,两带压裙的坠玉罗缨轻舞飞扬,衬着一串轻扬的脚步和笑声,“我没什么看头,好看的在后头呢,我带你去。” 她扯住齐奢的手往琴房去,门一推,但见正打眼的一面白粉墙壁已变得百彩光滟,绘满了风骨遒峻、色泽繁复的花树烟霞,尽得湍濑潺湲、缥渺难写之状,似是直从这墙壁就可穿入山石林泉间。齐奢不由得惊叹连连,走过去面壁细观,却骤瞧得画内一蓬松枝中的鹦鹉居然破画欲飞,边抖着玉白色的尾羽边高叫起来:“王爷驾到!王爷驾到!” “这不是——”齐奢才认出这是鹦鹉飞卿,定目一瞧,发现原来壁画上钻了两个小孔,单留着鹦鹉架立脚和水食的管子插于枝叶间。不细看,当真叫人做神笔之疑。 鹦鹉又扑棱着两翅、直着脖子喊道:“王爷英明!王爷仁厚!王爷威武!王爷——” “呔!”青田把两掌猛一击打断了飞卿的滔滔不绝,满面得色地笑睐着齐奢,“我画的,这机关也是我想的,好不好?” “你可愈发古灵精怪了。”齐奢哈哈大笑,伸手去拨弄飞卿的羽毛,“敢情这些天你就忙这些来着?好是好,可画这一面墙要费多少精力,又得爬高上低的,万一跌下来可怎么办?你也太不叫我省心了。以后可不许,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你不知道。”青田笑着腰一旋反身靠住墙,便嵌入了画里头,是野林的巫山神女,姽婳盛丽,“看书抚琴,来来去去尽是些痛古伤今之词、闲愁胡恨之调,反惹得人伤春悲秋。反而在这里画上几笔,酣畅淋漓,什么都忘了。去年飞卿害病,到今年也没好透,就这两天伴着我在这里忙活,你瞧它现在多精神,连肚子里这个也跟着我一道开心呢。” 齐奢将手搁去青田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几层叠纱一下就触及她衣下的束腹,好似是有捆子绢布直勒来他心头,压抑不堪。却看青田 一副粲然的笑脸,不知是怎样地欢天喜地,他也就一笑,“小傻瓜。” 青田向着冰绡纱屉子望了望日头,就把双手来赶他,“难得你有闲空,回那边去陪继妃娘娘吧。” “我今儿特地早早回来陪你的。” “回那边去吧。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一想起继妃娘娘就觉得羞愧难当,这许多年不单霸着她丈夫,到头来还得她替我抚育孩儿。说真的,我该当自己去给她谢恩,不过——”青田思忖了一刻,只将那回容婉二妃打上门来、而詹氏替自个解围的旧事一言以蔽之,“有一回机缘巧合,我当面碰见过继妃娘娘的轿子,娘娘不肯下轿受我的礼。她身份尊贵,定不愿和我这样的人照面,我也就不去惹人厌烦了,只多替她诵经祈福,也就是我的一份心。如今叫外头人看着,詹娘娘才是孕中之身,于情于理你都该多多陪她才是,你在我这儿我反而不安心,求求你,回去吧。” “这么说,难道直到你生产前,我都不兴回来了?” “我生产后,你才不兴回来呢。”青田飘开了眼神,向着鹦鹉说话,“继妃是孩子的亲娘,以后孩子大了,别让他觉着是外头的耗子精勾走了父王,方才冷落了母妃,我可不想孩子恨我。你忘了?你也说过,要全心全意待一个孩子,就得全心全意待他的母亲。” 也不知为何,一股子怒气陡然在齐奢的胸臆间升起。正当他就准备和青田大吵一架的时候,周敦在门外叫了声:“王爷,继妃娘娘说府里有事,请王爷有空回去一趟。” 这头青田一听,更从旁劝说道:“继妃娘娘从不催请你回府,一定是出了大事,你这就快回去吧,晚上也不用过来了,我都好,放心。”她睁圆了两眼,神情中简直带上了一点孩子气。 齐奢望着她,胸中的怒火便一点点止熄,熄成了一把灰:整颗心都灰扑扑的。他从鼻子里一叹,把手放去到她一双薄肩上捏了捏,“那我走了,你吃好、休息好。” 他转身离开,手底下始终带着青田身上那雕绣纱料的质感,千疮百孔的。 到王府的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未初。一进风月双清阁,正殿里的西洋自鸣钟就“哐”一声,钟表顶部精金的小天窗后跳出两只起舞的蝴蝶。 詹氏早等在堂前,匆匆地行了礼。齐奢也知道必不是好事,却怎么样也没有料到,竟然是—— “容妃殁了。” “什么?”齐奢的心头猛一跳,语气却还算镇定,“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殁了?” “吞金自杀,昨儿夜里的事儿,今儿早上丫头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自杀?”齐奢惊悚不已,“为什么?” 詹氏掏出随身的手绢,抹一抹残泪荧然,“说来话长。去年八月里,容妃和婉妃两个人曾结伴去过北府一趟,段氏和王爷提起过这话吗?” 齐奢摇摇头,隐隐然已有些明白了。 “唉……”詹氏也摇了摇头,似乎是很不值的样子,“就是段氏从静寄庄回京后不久,容妃和婉妃两个人上门滋事,对段氏大打出手,好在下人禀告我时还算及时,我赶了过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后来段氏因病复宠,自打那以后,容妃和婉妃就不对劲了,一天到晚说些四六不着的话,说段氏是妖精,专拿妖法迷惑王爷,以前王爷身边的萃意、寿妃都是她害死的,那个桃儿也是她用妖法害死的,得罪了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劝过好几回,容妃和婉妃却说段氏就是要一点儿一点儿折磨死她们,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不是算命就是上香,自己吓自己。尤其是婉妃,情形恶化得非常快,连请了几个御医也是白搭,上个月我看实在是不中用了,就叫人把她和顺妃关到了一处。结果前两天有个不长心的丫头竟偷偷领着容妃去瞧她,容妃一见之后大受刺激,非说是段氏施法害的,说段氏也要来害她。我还专叫容妃屋子里的人提防着些,怎知她不声不响地就寻了这样的短见。王爷倒也不用替她们惋惜,一对糊涂人。” 听到此间,齐奢的心反突突跳得更厉害,“你说把婉妃和顺妃‘关’到一处,她——?” 詹氏又一次一叹,“为 怕王爷烦心,我一直也没有说,要不王爷自个去看看吧。” 当下就传了轿,詹氏亲自随齐奢到了春和景明轩。春和景明轩还是顺妃为侧妃时的居所,规制仅次于詹氏的风月双清阁,宽宏富丽。但顺妃因与戏子査定奎私通而被废为庶人,多年来禁足于此,庭院荒修已久,处处是藤蔓杂草。 “王爷,我就不进去了。晚晚,你带王爷进去。” 詹氏挥手唤来了婢女,由她和周敦伴着齐奢进了大门。守门的两个粗婢先将几人领到正殿前东庑下的一间抱厦内,屋里头只一床一炕。床上平躺着一个女人,乱发覆身,脸色黄黝黝的,除去两弯柳叶眉还略透着些秀气外,整张脸都已被严重地扭曲,毛孔暴露,细纹堆叠,两只眼半开半闭,嘴巴却不停地喃喃张动着,有白沫从嘴角流下。一对小鬟跪在床前,抽抽嗒嗒地等待着问话。 而齐奢唯一想问的就是:这是谁?他知道这是婉妃,但他根本认她不出。正待注目细看时,床上的女人猝然间诈尸一般伸直了两手,尖叫出声:“她来了,她来了,那妖精来取我的命了!救命!救命!” 丫鬟们马上驾轻就熟地扑过去摁住她,婉妃被她们架在手里,整个的上身用力前抻,一壁瞪圆眼瞅住了齐奢,莫名其妙地咯咯笑,“王爷,吓死我了,原来是王爷!王爷你快来,你快来搂着婉儿,你搂着婉儿,那妖精就不敢来了。” 齐奢有些犹疑地朝前跨了半步,谁知婉妃倒别过头向后一挣,浑身发抖,“你快走,你离我远点儿!我忘了,你和那妖精是一伙儿的,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全都是一伙儿的,你们都要害我,所有人都要害我!走,给我走!呸,妖精!我不怕,你来呀,我不怕!……” 她转过头向他吐口水,面目狰狞,状如恶鬼。詹氏的侍婢晚晚忙拉了齐奢一把,“王爷,走吧,婉主子认不得人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走吧。” 齐奢像做梦一样被送出门外,里面还在大哭大喊,声音极其凄厉而刺耳,但他依旧听到了从正殿传出的一缕轻歌。他没叫人领路,径自走去,这条路他近十年没走过了,但仍走得很熟。那时,他常常沿着这条路去往顺妃的香闺,蜡炬双摇、鸳杯对酌,听她唱一首又一首两情相悦的歌。 歌声就在他眼前了,齐奢停下了脚步。 顺妃的寝殿叫做峭茜堂,匾额还在门楣上挂着,但门已不见了,代之以一道栅栏,整间房与监牢无异。隔着栅栏望进去,里头的墙漆剥落得只剩砖影灰泥,四壁皆空,连一件桌椅床具也无,只在墙角里放着一只恭桶,另一头铺着块旧得不成样的毡毯,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便在这毡毯上蜷缩着一条人影,那人背对着这边,把脸仰在穿过破烂窗纸的阳光中。 “小顺……” 连齐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这个名字叫出口的,始终低低回旋在这殿中的歌声就仿如一只飞鸟般降落,那人向他转过了头来。 日照有一种昏昏的分明,齐奢倒抽了一口冷气,后退了一步。 晚晚从后头搀住他,低声解释:“疯了有好几年了,有一年自个把自个的脸拿蜡烛给烧了,伤好了也就成了这个样儿。” 顺妃重新把那张脸扭了回去,像谁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继续唱起了歌来。曾经如黄鹂的甜美嗓音现在已变得活似一只老鸹,不,秃鹫,秃鹫就在她自个的头顶盘旋着、盘旋着,像盘旋在一具腐尸上。 齐奢只在春和景明轩待了不到一刻钟,但步出大门时,他觉得已过去了一世之久。他试着回想曾与那些女子的花好月圆,却只什么也想不起。回首望,孟春四月的大好晴光里,身后的宏殿却显出鬼影幢幢的阴森来,仿若是夜里同谁银环金枕、缠绵熨帖,天一光,怀中只剩下艳鬼的一捧白骨。齐奢打了个冷战,一身衣衫浸透了冷汗。 当他看见小信子快步从前方跑来时,完全是如逢大赦。他太需要发生些什么事了,任何事,人间的事。 “王爷万安。”小信子行了一个礼,就来在他耳边急促地说起来。 齐奢听毕,踟蹰了一刻后,道:“传他去和道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三 三 和道堂外的翠竹凤尾森森,风来,即有龙吟细细。 穿越这竹径的,是一双安静如猫、矫捷如狼的脚步。步子最终停下来时,距离齐奢只有不到一丈远。 “奴才乔运则,给叔父摄政王请安。” 没有错,就是乔运则,来到了齐奢的面前。他在他面前刻意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抑扬顿挫、一咏三叹,仿佛那是诗、那是歌,但那其实是另一个故事,曲折而跌宕—— 自晨起,西太后喜荷就烦躁不安,头也不梳,粉也不擦,秃着一张脸走过来走过去,而后嘶叫一声:“玉茗!全福!去,去告诉外头那些人,打开宫门,我要出去!” 玉茗和全福为难地对视了一眼,玉茗上前来,半是伤怀半是胆怯,“主子,自打魇镇一变后,咱们与慈庆宫内外就都布上了守兵,与宫外隔绝多年,出去谈何容易?” 全福跟着抹了抹眼里的两泡泪,“主子想是憋气得糊涂了。好在他们还不敢苛虐主子,一应月例供给都不曾缺的,主子想要什么,奴才去传话。” “我要出去!”喜荷一把掀翻了桌上的一只螭兽香炉,香灰“轰”一下扑出,仿如恨与悲,掸不净扫不完。她在一地的灰烬中跺着脚,向仆婢们咆哮着:“去,你们马上给我去!叫他们把门打开,让我出去!我要出去!去呀!去!” 玉茗与全福不敢违命,只得相将至宫门口。一番求告后,门前的守卫非但无一人有让路之意,反而个个都立眉怒目。玉茗和全福正欲知难而退,却见喜荷自个居然就蓬着头走了出来,黄瘦黄瘦的脸上像是有成群的蝗虫压过,遮天蔽日的疯狂,“统统给我让开,我是当朝皇太后,我要出去!你们胆敢违抗懿旨?滚开!给我滚开!” 守卫们起初有一些骚乱,但随即就面目肃然地各自立定,随喜荷又叫又骂、又捶又抓,只分毫不让。 喜荷无望而无力地软倒,大声哭号:“放我出去,我要见他!和老三说我要见他!” 玉茗也挥泪不已,索性直通通地跪倒在地,“列位大哥,我们娘娘想见摄政王爷,就算你们不能开宫放行,好歹捎个口信出去,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其中一个生着长隆鼻的年轻人是这一队的头目,他双目平视前方,毫不旁瞬地铿锵道:“太后短少东西,或凤体有恙,奴才等可代为传信给内廷供用与太医院,除此外,一字不能进门,一字不能出门。” 玉茗摇晃着他的腰腿,苦苦哀求:“守卫大哥,这话你们这些年说了百十遍了,我们全明白,可娘娘都亲自出来了,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守卫大哥,您就破例一回,只要给摄政王爷捎个信儿,成不成?” 守卫后退一步,头顶朝阳,威严如看守南天门的二郎神,“一、字、不、能、进、门!一、字、不、能、出、门!” 被全福搀在手内的喜荷猛地尖叫一声,把自己向前扔过去。守卫们挽臂列成了人墙,警跸肃森,那头目抽出刀。 全福颤抖着指住他,“你你你、你敢犯驾?!” 头目依旧是目不斜视,“请太后回宫!” “请太后回宫!!”守卫们齐声大喊,喊声是削铁如泥的刀,把天空也劈砍成一块一块。 玉茗和全福抖抖索索地把喜荷搀回了殿内,喜荷一身瘫软地抽泣着,肮脏的涕泪满面纵横。玉茗揾着泪,自做恨声:“唉,头几年咱们虽不能出入,那些杂役宫人也还能进出自如。可自从去年慈庆宫的吴染被镇抚司锁走,这合宫上下连一只老鼠也钻不出去,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全福把一双鱼泡眼向殿内一角瞟一瞟,“哼,吴公公的案子,还不是因为有那小人告密?” 就由这敌视的眼光尽处走来了一人,身披着朝晖,似利利刀芒,直走到西太后喜荷的座下,“太后,奴才有法子能见到摄政王,但摄政王肯不肯来见您,就要看您有没有法子。” 喜荷自满捧的眼泪中抬起脸,盯住了乔运则。 乔运则深凝着双目,日影西移,时光闪过,在面前回望着他的已然是齐奢。 这两个男人,不,一名阉奴与一名亲王,他们上一次面对面,还是若干年前,在他们共同的女人的床边。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瞬,就仿若鱼鹰俯冲进河中猎捕鱼虾一般,猎捕到对方脸上一切岁月的变迁。齐奢率先移开眼,他耷拉着眼皮、揉捏着眼角,声音里透出淡淡的懒散与浓浓的降尊纡贵;总之最上等的人对最下等的人该是什么态度,他就是什么态度。 “守卫慈宁宫的护军报告,说有内侍揭发西太后秘密交通外臣,你就是告密者?” 乔运则双膝着地,肩背微曲似待发弓弦,“一年前,镇抚司所办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养子吴义一案,便是经由奴才揭发,奴才的话,护军不会、亦不敢轻视,故此将奴才押送出宫,向王爷当面秘陈。” “那么,西太后私自交通的外臣是谁?” “就是王爷您!” 齐奢现在抬起了眼皮,他看到乔运则整洁细白的牙齿,自其间滚出的每个字都经过了切割,斩钉截铁:“圣母皇太后召请王爷,宫门下钥之前务必入觐,否则,明日便请为皇太后预备国丧。”他又看到他自袖管中取出了一只错金豆蔻盒,高举过顶,膝行送上前,“盒中些微旧物,以充逝者遗念。” 耳边有万万个声音提醒着齐奢,不要打开这只盒,所有的祸患、灾殃、劫难……所有的不幸全在这盒子里,只要一打开,就再也关不回去。但那只盒早已自个偷偷溜进他手中,自个翻开了金色的背脊,把铺着层血红细绸的肚腹剖心剖肝地向他敞开。 乔运则偷眼观察着齐奢的反应,“王爷,奴才该如何复命?” 齐奢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盯着盒子里头,双目眨动着,“你退下吧。” 乔运则飞快地向他一扫就默然起身,退行至门前时,却忽然止步。他微微地仰起脸,这大雅不群的神姿浑然间令他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摄政王,在你眼中,我乔运则是否只是一名奴才?” 远远的檀雕大座上,齐奢叹了口气,那股子神气就仿如和他说话的是他刚从鞋底上刮下来的什么脏东西,“我眼中,根本就没有你。” 这一尊琉璃雕像在一刹那被粉碎,乔运则的脸、全身,都灰败、坍塌、烟逝。在见到齐奢之前,乔运则以为自己会不得不拼命压制宰掉对方的冲动,但当齐奢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刻,乔运则发现他并不想宰了他,他想吻他,真的,那男人身上的气味实在是太强烈了。隔着中衣、贴里、褡护、圆领……隔着一身粗野的汗气与雄性的臭味,乔运则依然闻得到那一抹令人魂消骨荡的甜香——那是,青田的味道。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冷宵苍凉,多少次,在低矮残破的宫房内、无休无止的苦役间,他猛然追想起她的气息,而后面无表情地忍受那突如其来、无人察觉的阉割的剧痛。那把切掉他阴茎、剔除他睾丸的刀,每天都阉割他一次,八年,他被阉割了三千次。但三千次他们也阉不掉他,他永远是个男人,他想念自己的女人。 他的女人就是她,一生一世是她。但她,这活该被雷劈的背叛者,她有了另一位爱人。他们间最后那一次四目对望,她的眼睛灿烂得活像天上的太阳,就是那个随便你把眼睛睁到泪水乱淌,也没法子与之对视一眼的,太阳。 这对狗男女!他爱她,她看不见他;他恨他,他也看不见他。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天,他们呼风、他们引雷、他们要晴就晴要雨就雨,他们根本不在乎地上的人们该如何在曝晒骤雨里艰难地讨生活,根本听不见来自地面的、低微而愤怒的吼声。和他们讲道理,就像蚂蚁和头顶淹下来的那泡尿讲道理,就像人站在倾盆大雨里紧攥着两拳仰首问天一样,幼稚而可笑。 乔运则死死地逼视着齐奢,一步、一步,退出了和道堂。 从头到尾,齐奢也没向乔运则投去过一眼,他一直垂目于金盒中的物事:一条龙凤双喜的明黄丝帕。 帕子有一些褪色,很旧很老,而且还很脏,散落着些斑驳的污渍,但齐奢明白,这不是污渍,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少有的纯净时光。在一条刀剑林立的末路上,一位年轻、狠毅而热烈的女子,把她染着血的泪、沾着泪的血一起揉进这帕子里,亲手把帕子系在他手腕上。 齐奢猛烈地关上了金盒,但他分明已看见,一团异光四射的厄运以无法挽回的凶猛訇然腾出,熊熊地扑向整个天与地。 黄昏的晚霞在慈宁宫的飞檐鸱吻上恋恋不去,偌大的空 庭琪树繁花,烟迷丛荫。蓦地里,重朦的绣幕后有谁闯入,“来了,太后,王爷当真来了!” 玉茗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齐奢已从外头走进来,孤身一人,霞光就沾在他衣边上。深深的殿堂内烛火已点起,他盯着脚下自己的影,一跛一跛的,有说不出的仓皇。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因为他不来,她就死给他看,而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个言出必行的女人,那就是喜荷。但齐奢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乎喜荷的死活,说到底,她是他什么人呢?长嫂?姻妹?情妇?仇敌? 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喜荷,因此只能沉沉地低着脸,掩饰无措,“臣齐奢给圣母皇太后请——” 齐奢陡然间怔住,他看到一道身影自帘后走出,笔直地跪倒在他面前,令他赶忙也屈膝伏身,“太后您这是做什么?臣当不起。” 视角的余光中,他只可模糊地扫见喜荷,却清晰地听到她喑哑的调门,恰如一扇太久不曾开过的门发出滞涩的吱嘎声,“三爷,这里只有你和我,装腔作势大可不必,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是‘臣子’,我也不再有太后的权威可对你发号施令。我现在是求你,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救救宏儿。” 齐奢游目下顾,回避着前方刺人的目光,“皇上好好地在南台静养,怎谈得上一个‘救’字?” “不,皇上不行了,母子连心,我知道,宏儿要不行了,除非你发话,这天底下没人敢救他。三爷,你还在记恨乾清宫的事吗?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拿自个的性命要挟宏儿。今天,我也一样拿自个的性命要挟你——你!你是谁?四十年大风大浪,一个人被上百支矛枪指着心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我又是你的谁呢?我恐怕连你的一名弃妇也算不上!可你向我妥协了,来这里见我了,不是吗?那一年,宏儿只是个十几岁的无知少年,我是他亲生母亲,我把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抵着喉咙口逼迫他对付你,他怎么张嘴拒绝我?三爷,一切都怪我糊涂,和宏儿没关系,你要如何报复,全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就算五马分尸,只要能让你解气。可求求你高抬贵手,留我的宏儿一条命,求你了,救救宏儿。”喜荷呜咽着,艰难地吐出了下面几个字,“就当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这几个字似一缕自门缝中漏出的光,齐奢提目直视,也就看清了被这束光所打亮的喜荷,他一下被击中。在他印象中,喜荷的脸蛋是迷媚的、有煽动性的,嘴边的两盏梨涡盛满了令人心痒难搔的风情,但此刻他所见到的却是一个嶙峋的中年妇人,连挂满了她嶙峋面孔的泪都是颗颗嶙峋的。诚如她所言,他还是不清楚她是他的谁。她害死他妻儿,但她血雨腥风里救过他的命,她用最阴险的手段暗地里算计他,但也当面锣对面鼓地向他表白过最真炽的热情,她给过他她的身体,也双手献上过一颗心——被他挥手扫落在地。她被他恨过、念过、迷恋过、仰仗过、感激过、佩服过、心疼过、厌烦过、惧怕过、同情过……千百样感情,除了爱,他每一样都给过喜荷。 这一切也只有使齐奢更为迷惑,她到底是谁?他只知道,他生命中每一次重大的转折都与她息息相关,她是竖在他人生路上的界碑,他永远也别想避开她,就像谁也别想避开路口的选择:前行或后退、朝东或往西、成魔还是成佛。 喜荷就在眼前咄咄地逼视着,殿前蜡台的烛火扑了两扑,烨烨地照亮了风挡上的珐琅画,是一对龙凤。 龙翔天,凤栖地。 齐奢起身离开后,喜荷仍久久地跪地不动,一身旧却的盘梗绣服上明钉的珠片碎光闪动,仿佛她全身上下都缀满了眼泪。遂有一抹身影,如拭泪的手掌浑厚妥帖,由幕后踅出搀起了她。 温柔而慰藉地,乔运则把这可怜的女人搂入到怀中,一双眼却死盯住方才那男人消失的小路,发出冷冷的寒光。 几千几百道游舞的寒光,就成了一座浪摇冰影的大湖。湖的对岸,月馆云轩、门闼勾连,便是南台岛。 天色已很晚了,岛上只有一间殿内灯火辉煌。二十多个太监正围坐一堆痛饮恶赌,忽听见有同伴在外头怪叫一声:“咦,那桥怎么放下啦?快些出来看,桥放下啦!” 太监们冲出来几个搭手瞭望,果然见南台岛东面的木板桥被徐徐放下,宛如一道天路,连接了一衣带水的两岸。一盏盏灯笼的接引中,抬来了一乘大藤轿,有兵士夹护两旁,随者甚众。 有个脑子最快的小太监扶了扶下巴,“妈呀!是摄政王爷驾到!快去禀告郑公公,摄政王爷上岛来啦!” 直到这时,太监们才缓过神来,呼啦而散,收拾赌局的收拾赌局,整理衣冠的整理衣冠,个个急得快上吊。就在大轿停在禁园外的前一刻,方才处置妥当,伏跪在道路的两侧迎接。 齐奢下了轿,直趋内殿,心下不由就对女人的直觉暗暗称奇。慈宁宫关防严密,南台岛一径难通,此二地简直与天南地北、海程迢隔可有一比,绝无法互通信息。但事实就在那里明摆着:横卧在床的是个仿佛每吸入一口气,都需花费极大力量的垂危病人——那就是齐宏,喜荷的儿子,当今天子。 这个季节的夜晚已是暖意融融,齐宏身上却套着件过冬的夹袍,又塌在一条大被中,纵如此,人仍显得瑟缩而羸弱,在整幔整床的明黄中,活像是埋在一捧黄叶子里的枯枝,一不留神踩上去——咔吧!——就会断掉。 似被屋中的骚乱吵醒,齐宏抖动着眼皮张开眼,搜寻了好一阵,才看清床边的人。 “皇叔来了。”他居然毫不惊,也不怕,还很宽慰地笑了一笑,“朕还怕等不到你了。”这一笑,便现出其眼角唇沟的皱褶。算起来齐宏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五的年纪,居然连鬓发也白了几根,唯独嘴角两边的小笑涡恒如旧年,秀朗且恬静。 齐奢俯望着他,离上一次新年匆匆一见已又过去了一季,这一季,将一副沉沉病骨彻底熬作了油尽灯枯。齐奢不由得转开了眼目,胸中百味杂陈,“皇上哪里话?” 齐宏却毫不旁瞬地凝视着叔父,嗓音中都掺着笑,除了笑,还有胸喉吽吽的喘息,“朕自己有数,不过就是这两天了,趁现在还有力气,朕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其实朕要说的很简单:皇叔,对不起。朕不是为所受到的惩罚而追悔,是真心觉得自个做错了,朕从登上这个皇位,就是皇叔守在朕身边,不知替朕挡去了多少危难、解决了多少难题。于公,皇叔除外戚、行新政,把一个烂摊子打理得焕然一新交到朕手上。于私,皇叔诚心实意、不辞辛劳地爱护朕、教导朕,甚至在生死关头不惜自己的性命挽救朕于万一。平头百姓尚且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论有什么借口,朕也不该以怨报德,以那种下作手段陷皇叔于不义。不过有一件事朕希望皇叔知道,即便在当日,朕也从未想过要置皇叔于绝地,朕只打算控制了局面后,就反指王正廷诬陷亲贵,从而彻底铲除东党余孽,再替皇叔平反,给皇叔分封最富饶的三省作采邑,让你风风光光享后半辈子的福。朕说这个,不是为自个辩解,而是朕知道,朕那天那么做,一定伤透了皇叔的心,知道这一点,皇叔也许会好受些。皇叔,这些话,朕一直想对你说,可一直忍到了今天,因为今天,朕就要被上天收去了,已经没必要为活命而讨饶,为求全而说谎。皇叔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只要看看朕的眼睛就知道,朕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齐宏的两只眼烁闪着晶莹的光,是滴滴朝露,随时会被新一天的太阳蒸发。 齐奢不忍看、不敢看齐宏的眼,只一个劲地眨动着自己的。齐宏由被衾内探出瘦骨成节的手,似幼年那样牵住了叔父的衣袖,“皇叔,你曾经手把手地教朕如何做一个天子,朕自问学得不算差,可惜命数所定,只能枉费皇叔的一番心血了。朕会手书上谕,禅位于皇叔,只请皇叔容朕的母后一席之地,切莫赶尽杀绝,另外替朕跟她道个歉,就说宏儿不孝,不能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有寒意隔着层层的衣料自齐宏的指尖透骨袭来,齐奢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知晓,历史的一刻已来到,他即将成为这庞大帝国的堂堂正正的新主人。令世人顶礼膜拜的权力女神已解脱了最后一层内衣,露出她比一切后宫女眷都更为慷慨诱人的曲线,赤裸裸地横在他面前,向他保证一场他从未体验过的高潮,这是他应得的。早在他的父亲、他的兄弟曾为了这女人而把他当作祭品牺牲时,他就发誓要得到她。为了追求她,他也照样敬献过不计其数的血淋淋的人命。像父兄、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享受与权力的媾和,但这并 不代表他也愿意像他们一样任由这蛇蝎美妇恣意拨弄,尤其当她嘶嘶地吹着枕边风,伸出鲜红的凤仙指甲指住一个同样作为祭品的孩子说:杀了他,我就将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齐奢懂得,这就是权力朝他索取的最后一笔血酬,摆在面前这座陈旧腌臜的龙床上的不是他的子侄,而是他自个的良心,悬悬万言,奄奄一息。 它死,他就将得到一切。他的选择就这么简单。 一弹指六十刹,齐奢犹豫了一刹,生死相隔的那一刹,而后他便转动了手腕,握住了齐宏冰冷的手掌,“皇上春秋鼎盛,不过是偶染微恙,药到自会病除,不过先要皇上自己屏绝忧烦,不可作此无谓之想。周敦!” 守在一边的周敦搓一搓眼睛上前来,“奴才在。” “马上传太医,然后叫茶房熬一碗浓浓的参汤来,快。” “奴才这就去办。” 床上的齐宏张大了嘴,像是需要更费力地呼吸,也像是多年前当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可耻的叛徒时,降临在他面上的表情。 而那曾被他背叛的人,早已经抽身远去。 齐奢退出了寝殿,移坐配殿,稳一稳心神,便吩咐把一干人等召集在侧,赫赫然发问:“谁是管事儿的?” 一排太监中滚了一个出列,“奴才郑平叩见王爷。” “皇上病成这样,你不知道请太医?不知道叫人给我通禀一声?” 这话问得郑平无所适从,心说皇上越早死,您摄政王不越早登基称帝,我们这不都是揣摩上意,为了助您一臂之力吗?可这话也不好明说,只好憋憋屈屈磕个头,“回王爷的话,皇上一直这么病恹恹的,三日好两日坏,谁也看不出是严重还是不严重,不敢惊动王爷。” 齐奢不阴不阳地啜了一口茶,随即就把手中的戗金茶碗直接照郑平的脑壳上狠摔了过来,“你当的什么差!皇上龙体康泰关系天下万民之福,就是打声喷嚏,你也得把脑袋提溜在手里当心侍候着。你记住喽,哪怕反了天,也轮不到你这种下流奴才糟践皇上。打今儿起,给我派人三班轮流守在病床跟前,但凡皇上有一点儿不好,我第一个就要你们这些个没王法的陪葬。” 茶碗滚开在地,郑平的额前已是鲜血淋漓,余人均皆顶门走七魄、脊上溜三魂,连刚进门的小火者手内的汤碗也被唬得哆哆嗦嗦。周敦忙接过,亲手端去里头。不多久,太医也赶来岛上。其实齐奢早有耳闻,齐宏有大半年都厌饮不食,亲眼一见之下,就知不是什么病。他少年时在鞑靼碰到过这样的饿症,人看起来虽已濒死,只一碗鲜羊汤灌下去马上就能缓过来,再好吃好喝地养一段,多半都能康复。果不其然,太医诊治后也说皇帝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过于虚弱,需服药静摄。齐奢命其值宿照料,又亲自盯着药上锅,才起驾离开了南台。 藤轿抬过吊桥时,他呆望着四面黑而静的湖水,试图将心湖中的滚滚波涛一一平息。 轿子本该抬回摄政王府的,半道上齐奢却改变了主意,掉头往什刹海。他也不叫门子往里通报,一径就进了就花居。 几名侍女正在熄灯,齐奢忙向她们做个手势,悄悄问上两句。莺枝服侍他更衣,说娘娘早就歇下了。齐奢推开套房的门,先见坐更的琴画在地铺上蒙头沉酣,睡得死死的,他一笑,待要往里走,却就在卧房的帘外屏息驻足。 许久了,他都没心思静下来好好听青田唱一曲。她在里面独自哼唱着一支从未给他唱过的歌,不是昆曲,不是小调,没有任何的曲折与花腔,只是一段极其简单的旋律,她就以嗓音中最本真的温暖和干净把这歌谣轮回地低唱。齐奢在门前闭起双目,听了足足有半刻钟,只觉满心的缭乱动荡全在这歌声的拍抚下得到了安宁。他明白这是什么歌儿了。 他带笑将百子图的门帘掀开一角,见青田坐在灯下,双目绵绵地垂注着,噙着笑,在一针脚一针脚地缝制一件稚童的小衣裳。可无端端地,她的摇篮曲却忽然哽咽,针停了,手贴着下腹抚几抚,抽抖着上身哭了。在第一颗泪珠坠落前,她偏过了脸,没叫泪水弄脏手间的绣衣。 齐奢怔怔地偷窥着这一幕,他已算不清这是一天中的第几次,他被毫无准备地抛在赤裸且残酷的事实前。青田在他面前一直都欢天喜地,他就当她真的是欢天喜地——她何来欢喜?一个母亲经历地狱一般的生产之痛,是为了那之后在心口怀抱一座幸福的天堂,可青田,她什么也不会有。她肿痛的乳房永不会有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吸吮,她温柔的手臂将是一环落满了尘灰的摇篮,那撕裂身体、扯脱骨肉的分娩的剧痛将伴随她永生永世。齐奢甚至能想象,五年、八年、十年后,如果他出于好意,把那个在继妃詹氏膝下长成的小世子强行押至此地给青田看上一眼,那自恃身份的孩子会连问声好也不情愿。青田则会表现得活像一个自卑的暗恋者,凝泪出神地盯视着对方,恨不得一把揉进怀里,却一根小指也不敢轻动,唯恐惹对方嫌弃。而那一张初具眉目的精秀小脸上也一定会挂满了明目张胆的嫌弃和鄙夷,小王子高贵的双眸认不出,他眼中这个出身卑下的外室,这笨手笨脚把捧给他的糕点都乱撒一地的老巫婆,是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 青田仍在无声而剧烈地痛哭着,由门帘的缝隙中,齐奢看见珠罩琉璃灯的光线自她头顶倒扣而下,似一座金塔,把她端端正正地镇压在塔底。千年修行,情深似海,终是敌不过人妖悬殊的世道。她白白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她配不上她的丈夫,配不上她的孩儿,这个女人生来就不配拥有一个家。可不是?她总是口口声声地感激他给了她一个家,但齐奢所能记起的,是每一个合家团聚的节日他都会丢下她,回到一座仪制所系的府邸中;他神圣家族的祭祀也从轮不到她奠酒奉饭,经她手的东西,天上的祖宗们是不会吃的;假如他撒手人寰,她连他的棺材边都休想碰,她会立即被驱逐出北府,给他送殡的资格也没有。而齐奢不相信,青田这样一个聪颖的女子会看不到前路的渺茫一息,但她什么也不要求,连这样无助凄惶的时刻,她也不肯用眼泪交换他哪怕一丝丝最为廉价的愧疚。当下,齐奢自觉就同一个奸诈的小商小贩没两样,过手的全是些镀了金的假币。他给不了青田一个妻子的尊严,却坐享身为她丈夫的乐趣;他枉自是她孩子的父亲,却无法让她抬头挺胸地做一个母亲。 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沮丧的一天,仿如所欠下的半生情债全部一本本、一笔笔地摊开来清算:容妃、婉妃、顺妃、喜荷、齐宏……所有曾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不是在痛苦中死去,就是在痛苦中活着,甚至唯一一个能够抚平他的痛苦、一个他拼尽了全力使之免于痛苦的人,也如此痛苦地就在他眼前。齐奢想不通为什么,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却沦为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放下门帘,后退了两步,原地站一刻,然后故意弄出了响动,很大声地笑,“琴画这蹄子,爷回来了还挺尸呢。” 琴画云里雾里地抹眼翻身,刚打着呵欠爬起来,那头帘幕一动,青田已由卧室里赶出,噬心的悲苦遁去无踪,一张脸盘又明净又悦人,“你晚上不是回继妃那儿吗?怎么倒又回来了?”仿佛门帘是戏台的上场门,戏子在台下的卑微辛酸皆掩在幕后,一亮相就是个满堂彩,谈笑风生颊。 对了,齐奢险些忘记,这是一位昔年的当红名妓,炉火纯青的演技原为其傍身之艺。是而,他也动用了政客拿手的演技,晏晏言笑:“我的好人,且容我一晚吧,没你我睡不踏实,好几个晚上没睡过个囫囵觉了。” “琴画,去给爷打水。”青田半亸蝤蛴,钮扣微松,边扣起抹胸上的葵花珍珠扣儿,边笑着点亮了帘前的双宿夜莺折花灯。灯芯爆了一爆,结出朵大大的灯花来。她“哟”一声,斜溜着乌眸启齿嫣然,“都说‘灯花儿爆,喜事儿到’,当真灵验。” 明灯合照的室内,金玉满堂,璧人伉俪,一切都显得如此美满,似由冗长哀凉的整个人生中精选的一出折子戏。齐奢往软榻上歪了,笑睨着青田亲替他张罗着沏茶烧汤、抹脸擦牙,体贴入微地直至服侍他上床。 落寞的夜色是下场门的幕遮,把人和人都隔离得模糊,谁也看不真谁。齐奢的笑容已一丝不剩,很晚了,他仍不能入睡。他想知道,怀中的女子还有多少次这样的避人饮泣、强作欢颜?多少次需要重操旧业,在最亲爱的丈夫面前,像一个妓女对着一个嫖客,拿满脸的笑容来盖掩心碎? 黑暗中,他沉默地大开着双眼,以此来工整对仗,爱人不展的愁眉。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四 四 一晃间,又至五月端午。这样一年一度的重大节庆,齐奢惯来是在王府里度过,何况今年继妃詹氏“喜怀六甲”,虽有容妃的丧事,也不妨碍府中大摆筵席。青田一个人在什刹海也挂菖蒲、悬艾叶,又兴致勃勃地和丫鬟们亲自动手包粽子,晚宴上酒兴一动,还少饮了两杯雄黄酒,到上床,便觉得小腹发起痒来。 莺枝忙替她解了束腹的绢布,盛了甘石水来擦洗,“前两天就说肚子上痒,太医还特特叮嘱了饮食要清淡,今儿偏就贪杯,瞧瞧,这可都出疹子了。” “天热焐的,同我喝酒什么相干?”青田在只瓷凉墩上斜欹着身子,手里捏着柄凤衔花枝的团扇,满面的酒意可掬。 莺枝往上睃了她一眼,“相不相干奴婢也不懂,只等王爷回来照实禀告就是。” “你敢!”青田把扇子一翻,“回头他又忉咄我半天。” 莺枝瞥着眼儿笑她,又与她换过了寝衣,正待端水出去,青田却拿扇子往她肩上叩一叩,“小呆子别忙走,我有事儿和你说。你坐下,坐下,这儿又没别人,拘这虚礼做什么?坐下。” 她硬揿着莺枝也在另一只墩子上坐了,先把她笑嘻嘻地左看右看,“你可得请我喝冬瓜汤了。”这“冬瓜汤”是北京土话,就是替人做媒的意思。 莺枝一听,脸腾地就红了,“奴婢知道娘娘要说什么,趁早别开这个口。” 青田把扇柄往手上一敲,“就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同你说,王爷已给你挑好了两个人,一个是宫里头的御前侍卫,一个是太医院的同知,都还没有定亲,家世、相貌、人品都没得说。作侍卫的若是肯上进,十年八年也就干起来了,到时候放个外任,能做到督抚也未可知。作太医呢,那就是雅流官儿,长留在京中,胜在优渥安稳。各有各的好,你喜欢哪个,自己说吧。” 莺枝垂着脸儿,把一双手左搓右搓,皮也不曾搓烂,“叫奴婢说,还是那句话,奴婢不嫁。” “你是不喜欢当官的?那就像你从前暮云姐姐那样,找个富商家的子弟倒也使得,只要你不嫌人家俗气。你心里究竟怎么想,得给我一句准话儿才是。” “娘娘,奴婢不嫁,就是问上一千遍一万遍,奴婢也就这一句话。” “女孩子大了,还能在我身边赖一世不成?总归是要跟了人去的。趁着我说话还顶用,你把心底的想法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寻一个称心的人家。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要不然稀里糊涂地随便指了人,到时候不中你的意,遭罪的可是你自个。” 莺枝在对面忽地猛一抬身站了起来,接着又“嗵”一声跪倒,“娘娘,奴婢不嫁人,奴婢只要服侍娘娘一辈子,娘娘真不要奴婢,奴婢碰死在这里也不上那顶花轿子!”言毕,真就朝地下一个个重重地碰起了响头来。 “好好的,这是做什么?”青田大惊,忙下座拦住,细细打量了莺枝一回,正色道,“莺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话可都不是白来的。你这个样子必不是因为害羞,你真拿定了主意不嫁人,好歹要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否则我今日由着你,来日你若后悔,我岂不是误了你终身?” 莺枝把两手空捏了一阵,似经历了无穷的心潮翻涌,才向这边投目相望,眼中有棱角生出,折射着无数碎碎冷冷的光点,“娘娘,你记不记得有回你问过奴婢小时候的事儿,奴婢说忘了?其实,奴婢巴不得忘了,可却总记得那么牢、那么清楚,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那时候,奴婢还叫永莺……” 永莺的父亲是地方上一家大户,母亲是他的五房小妾。永莺四岁的时候父亲病亡,她和母亲就被正室太太一起赶出了家门。母亲带着她改嫁过两回,先后两次被骗走了全部钱财,第三次嫁人,嫁了一个杀猪的屠户,那年永莺已经六岁半了。有回母亲去镇上赶集,永莺自个在家看家,中午的时候继父突然回来了,说要和她玩一个游戏,就把永莺抱到了卸整扇猪肉用的大案板上。那木案板长年被猪血浸泡,人的血滴在上头也是红不红、黑不黑的一点两点,转眼就洇干。永莺爬起来,哭着叫疼,继父甩了她两巴掌,叫她不许说出去,“要不然就拿刀子宰了你老娘!”那以后,只要娘不在,永莺就必须陪继父玩这个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游戏。这一日,娘又要出门去,她哭着抱住娘的腿,“娘,中午回来好不好,我不想陪爹爹玩游戏了。”娘的脸“唰”一下白了,问了永莺几句话,然后就揪住了永莺的头发往地下、往墙上撞,一面撞一面骂女儿“烂货”“小婊子”,还有很多永莺听不明白的话,甚至整件事,永莺也一丁点儿都想不明白。当晚上娘和继父大打了一架,又过了几天,就有个唱戏的师父来家里相看永莺,看中了,叫娘在一张白纸上按了手印,就把永莺带走了。师父给永莺改了名叫秀官,说她扮相好,教她演一些生旦风情戏。有天正和小生排着戏,秀官打了个冷颤,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就在那一霎间,她终于明白曾发生在她身上的是怎么一回事儿。师父在一旁喝了又喝,最后用板子打醒了秀官。 莺枝声音干涩地讲完了永莺和秀官的故事,青田不做一声地聆听着,她怎么样也不敢想,上天给了面前这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只为让她早早就看见世上最丑恶的事。几颗大泪珠自青田的双颊直坠而下,她打开了双手,“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莺枝撞进她怀中,闷声哭了好一阵,自己抹干了眼泪,嘴里仿佛含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娘娘,奴婢不嫁。那少女怀春,多有的是看到戏台上的花前月下、笙歌醉眠,才被引动了心,可奴婢知道但凡脱去一身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戏服,男和女就是肉案板上的事儿!奴婢宁愿一辈子在台底下看戏,也不想再一次被人脱得光溜溜的放到那案板上。” 青田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思索了半日,揩了揩泪,“好孩子,你所受的苦我不敢说全明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明白,我也曾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只是,不总是这样儿的。总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是肉案板上的事 儿,你在那案板上挨了多少刀,你以为那些伤疤永远都好不了了,他会帮你一一抚平。你会知道,什么是骨肉恩爱。男和女,固然是世上最丑陋的事儿,可也是最美好的事儿。” “奴婢知道,就像你和王爷。”莺枝眨巴着泪光闪闪的双眼,率直地轻声说,“打小到大,奴婢夜里头坐更也不是一回两回,里头的美满旖旎总听得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可天下间似娘娘和王爷这样的天作佳偶又数得出几对来呢?就算奴婢借着王爷的指婚得配一个如意郎君,像娘娘才说的,家世、人才样样出众,这样的男子娶亲,不说怎样地出色,起码也要是白璧之身,摊上奴婢这么一个,就算碍着王爷的情面不敢说什么,可心里拴着个疙瘩,见了奴婢还能有好心气儿吗?就算人家不嫌弃,奴婢自己也会觉得高攀了这门亲,哪有一时一刻的舒心日子好过?哪怕奴婢真就撞了大运,盖头一揭开就两情相投,那便太平无事了吗?就说娘娘你,和王爷的这一份姻缘算得上是举世难寻了吧,难道娘娘就没有委屈吗?”莺枝伸出手,往青田的小腹上轻轻一摁,“再说府中的继妃娘娘,仪制尊贵无匹,难道也就快活逍遥了吗?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来来去去的那些贵妇谁没有几篓子苦水?正室有正室的苦,妾室有妾室的苦,这女人哪,只一嫁了人,就没有不苦的。娘娘,奴婢不嫁。自从奴婢的身子叫那畜生也不如的继父给玷污了,奴婢就对男女之事早没有一丁点儿渴慕。这许多年在娘娘身边,奴婢也见尽了情海翻波的事,对夫妇之情也看得很淡。说句大实话,在娘娘身边,除了为娘娘的事烦心,奴婢自己是从没有一点儿烦心事的,日子就像在天上一般,到底奴婢做错了什么,非要被贬下凡呢?娘娘,奴婢真的不嫁。奴婢小时候是娘娘的抱猫丫头,如今奴婢给娘娘捧瓶儿,娘娘是观音大士,奴婢一辈子给你捧净瓶儿,谁也不跟,哪儿也不去!” 说着,莺枝便又向地下不住地叩起头来。青田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再说。她不是观音,手中没有能洗涤苦难的净瓶甘露,她的那些话只是一滴一滴的蜜,往苦海中撒上几千几万滴,也无法使之稍稍有一点甜。 青田嘴里满是眼泪的涩味,她扶起了莺枝,再一次把她抱进了怀里。 那么这一桩亲事也只得就此作罢,后来背过了莺枝,青田把个中因由简单和齐奢说了两句,“麻烦爷空忙一场,我这个小呆子是死活不肯嫁了。” 齐奢听后默默了半晌,不觉恻然,“我只说你是个薄命的,谁想这小丫头更甚。” 天正下着雨,二人闲坐在花园里一座叠石小山上的绮阁内。阁外有芭蕉翠竹、老梅虬曲,皆半隐半现在一缕缕细雾后,雾气就从山石里涌出,又隔着道道的雨帘,托着阁楼如悬系半空。阁前楼窗大开,窗下摆着张洋漆小圆桌,桌上一碗冰湃莲子,青田就把莲子一粒粒地剥出了莲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好在莺枝自个还想得开,她倒喜欢现在这样子,说一辈子自己一个挺好的,女人嫁了人只有吃不完的苦。” 齐奢也偶尔拣一粒,却是囫囵吃下,齿间就不免余下淡淡的苦香,“你呢?” “什么?” “女人嫁了人都苦,你苦不苦?” “我?”青田抬起脸,她头绾慵妆髻,只戴一支全绿的翡翠押发,两颊和眼皮上擦了些胭脂,一对黑眸子里水汪汪地含着笑,“自打跟了三爷爷,我是醒着也笑,做梦也笑,日子啊,就跟这一样——”她用指甲将嫩绿的莲心一挑,把莲子往嘴里一扔,“压根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儿。” 齐奢笑起来,似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目,他手中握着柄乌骨金箔折扇,将手指自扇骨上一节节拂过,“你那回说,巴不得我只是个普通人。青田,若我真只是个普通人,打渔卖菜的,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些?” 青田立即把两眼圆睁,“打渔卖菜的?你打的是鲸鱼、卖的是金菜,养得起姑奶奶我?” 这一回齐奢哈哈大笑,扇子一收就往青田的头顶敲一下,“你千万就住在钱眼儿里,一辈子甭出来。” 青田嘻嘻一笑,“要我说,小富即安,现在这份天下无二的排场是大可不必,你只做个清闲乡绅,家资也不必如何豪阔,能宽宽裕裕地过生活,不用受奔波劳碌的辛苦,就顶好。” 齐奢也笑着将下颌一扬,“哟,还挺会给爷分派,‘清闲乡绅’?看来你早发过这白日梦,细说来我听听。” “既是白日梦,有什么说的,说了也白说。” “说了也白说,才要说,若不然还说什么,直接去做不就完了?” 她抿嘴一乐,“我不说,日子已经够好的了,再多说什么都是人心不足,就叫你听着也寒心。” 齐奢把手里的扇子一抛,上身向前一俯,夹着肩,满面笑容,“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呢,当了神仙还‘嫦娥应悔偷灵药’呢,这人心原就是一山望着一山高,你一样,我也一样。再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向来不是那等指东说西的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又何曾是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过听你说说,我也跟着你发发梦,图个乐呵。说吧,忸怩个什么?说吧,快说,小囡说嘛,你瞧爷都和你发嗲了,你就说吧!” 青田“扑哧”一下笑得趴去了桌上,“罢罢,你这满脸黑胡子的和我发嗲,我可禁不起。” “那你就说嘛。” “我说啊,”她把头一歪,索性就枕住了自个的手臂,压得眼角斜斜上飞,不知飞到了几重白云外,“我说,你没有这些身份的羁绊,就是个富贵闲人,能大大方方地和我做一对世俗夫妻,两个人套一辆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遍游五岳四海,选一处江南的水乡安度晚年。等老掉了牙,天天为你要把秦淮河上最红的倌人买回家当妾打得个鸡飞狗跳,那才是人生无上的际遇呢!” 齐奢攥拳抵住了鼻尖,笑,“玩话且放一边,你认真想回江南去?” “是啊,我虽记不得家在苏州哪里,可我总记得家门前那一条小河、那几座桥。那时候爹爹常领着我打这座桥过到对岸,再打那座桥穿回来,我一嚷累,爹爹马上就把我抱起来, 我坐在他手臂上,把自个的手伸得长长的去抹桥栏杆,上头刻着的一排小人儿我现在还能梦得到呢,在梦里,连爹爹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只一醒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可我想,若能够再亲眼看见那地方,我多半认得出的。我想回去找一找,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你得陪着我,等我一掉泪,转身就能靠在你怀里。” “还有呢?” “还有,我希望肚子里的娃娃白白胖胖,吃起奶来像个小强盗。我才不要奶妈子,我自个喂他,就是成年到头睡不上个整觉也不叫他吃别人的奶水。咱们好好地疼爱他,教导他长大成人,若是个男孩儿,就给他留一份像样的家业,若是个女孩儿,就给她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嫁娶的那天,我要同你一道并坐在堂上受新人的礼,哦,还得穿一条大红色的百褶裙。”青田吃吃地笑了,把脸合进了两手的手心,“哎呀,真这么老着脸皮说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羞没臊。” 齐奢不明白青田有什么可没羞没臊的,诚然,大红色,那是新嫁娘的颜色,是正妻的颜色,是卑贱之人永不可僭越的颜色,但他从没见过第二个女子能把大红色穿得比青田还要明媚喜人。他的心肺间像是有锐器戳入,但他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没心没肺,“啧,小脸皮真薄,爷还见天儿念叨着你有俩孪生妹子呢,你看爷脸红过吗?” “去!”青田飞过手来朝他肩头一拍,另一手掩着腮,腮上旧红未腿、又添新妍,层层地晕染着,令她的人仿佛只是水中的倒影、镜里的飞花。 齐奢睇着她,将手递过来牵住她的手,渐渐敛去了笑意,“青田,你再好好地往窗外看看,云蒸霞蔚、仙气缭绕,仿似令人身在九天。但这儿并不是九天,这儿是北府的合契阁,阁楼下的假山里埋的有炉甘石,遇雨生烟。透过这烟雾,你还能隐隐望见那头的水晶暖厅、三层戏楼。而我相信即使你闭上眼,也一样能看见咱们就花居外的千本名株、百种珍禽,还有你每日里餐桌上的龙肝凤髓、妆台上的奇珍异宝……所有你习以为常的一切,可都不是一个‘小富即安’能办到的。你真心愿意舍弃现在你身上和黄金一样贵重的衣料,去换一身平淡无奇的大红裙?” 青田撩起了眼皮向阁外的雨滴与淡雾静凝片刻,又回视于齐奢,意自凿凿,“‘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丈夜眠七尺。’我才已说了,我对生活所求就是不必为吃穿行住犯难,手里头有几个闲钱,同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处。最凡俗的烟火红尘便是我的神仙日子,何须这万金堆砌的空中楼阁?”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我认真问你,你千万不要诓骗我。” “你认真问我,我也是老实同你答。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没什么比心中的宁静还珍贵。你别瞧着我平日里爱好华靡,就以为我舍不下这些个身外之物。这样说吧,那冬夜里头两个人挤在一小床棉被里,可比一个人的八尺大床、锦衾绣被来得暖和。去年您老人家另结新欢,把我独自抛在这儿,我每天一个人照样吃几十道大菜,睡在上百间房里,戴着一身一头的珠宝,你当我是什么感受?——满桌子珍馐只让我想吐,一进又一进的大院子,可我只需要一个最小的角落躲起来,而那些珠宝,呵,每次摸到它们,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快饿死的人,但手边只有金子,成堆成堆啃不动、咽不下的金子。王庭贵地固然好,可在我,只应了那句‘齐大非偶’。”她斜睇一眼,眼中撕旧怨作千金一笑,“倘若脱下这一身华服,就得以和你夫妇相称,携手去过生养儿女、平安恩爱的小日子,你会看到我脱衣服脱得比爷在那十五岁少女的床前还要快呢!” 隔在他们间的那只冰碗轻轻一震,冰块是清脆的,莲子是清香的,而齐奢的开怀大笑是动心而悦耳的,“得,算我嘴欠,非引得你又把这笔陈账翻出来。” 青田鼓起腮像含着口水似的,微微忍着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生在帝王家,注定是不能有凡夫俗子的尘缘的,只多谢你肯花这一场工夫,来听我这些想入非非的话。” 齐奢抖一抖画扇轻衫,扬眉而笑,“别别,你别谢我,我谢谢你,‘那件事’咱以后能不能不提了?你摸摸,爷这老脸都滚烫滚烫的。” “干吗不能提?你自己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人提?不提也成,拿三千两现银的封口来,我今年就不提。” “你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一年就三千,那一辈子得多少钱啊?” “舍不得掏钱,那就只有赌债肉偿。”青田一头说着,一头就将一对波光飞舞的眼睛顺着对方贴身的漏地皱纱直裰、驼黄京绢的衬衣一路往下,定定地停在了某处,努着嘴儿笑。齐奢再一次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向着她摆摆手。她长长地在桌面上滑出双臂,像一只猫那样拱着背,眼睛又深又湿地睨着他,“已经三个月了。” 齐奢仍只是不住地摇手,“不行不行。” “医书上头说行。” “哪本医书会说这种鬼事?” “真的行的,来嘛。” “你怀着身子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关系的,你轻点儿就好。” “就在这儿?” “嗯,里间不就有床吗?” “那也——,下人都在外头,半山上,窗子还大敞着……” “这阵子你学会怕羞了?年年静寄庄逼着我躺在荼?架下、芍药圃间、淇水之畔的可不知是谁?” “你那阵不也不愿意吗?” “那我最后不都从了你吗?你也从我一次,奢三爷,行行好。”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少跟这儿歪缠。” 青田把整个身子向后一撤,抱臂靠住了椅背,下巴直抵住胸口,垂目不快。 齐奢瞅着她这样子暗笑不已,终于倾过了身去,贴着她耳鬓说了几个字,然后问:“好吗?” 青田没答话,只是满眼里笑意蔓延,咬着下嘴唇一个劲儿点头。齐奢将手背一撩,“里头床上去吧——你慢着点儿!” 凌云画阁外烟雨仍蒙蒙不断,阁内珍簟新铺,锦帏不卷;帷幕之后,蝙蝠已在它的洞穴中,青鸟已在它的蓝天上。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五 五 日难留,时易损。六月一到,就似一个大火球从天上直砸进北京城,烧焦了赤地。今年简直热得反常,就连水波环绕、重阴密树的南台岛亦是燠热难挨,偶有一星儿风,带来的不过是灼人的滚烫。道边的树叶被晒得蔫蔫巴巴,蝉嘶枯燥而干涩,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唤醒这一场瞌睡的,是黄绫帐外悄而又悄的一声: “启禀皇上,叔父摄政王求见。” 齐宏一下由龙床上弹起,他打个了寒噤,揭开床帏。垂立在外的太监甚至能看到一粒粒霜花结起在皇帝的发角眉边,看到皇帝的嘴唇变得青紫僵硬,数次尝试后,才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请。” 齐奢是一个人进来的,他一进殿,殿内的太监就都退出了。他面对倚床而坐的齐宏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抬起头望过来。面前的年轻人又重新是一个年轻人的样子了: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整齐的黑发束在金冠里,九龙纱袍下的身体清瘦但结实,全身上下仅剩的病态与虚弱就是其眼神,活像被逼到死角的动物,满屋子乱窜地寻找着藏身之地。 “皇、皇叔不必如此,起来,快起来。”齐宏始终缺乏正视齐奢的勇气,他勾着头,空伸着两手,三番两次想把叔父从地上拉起来,却连其衣角也不敢碰一碰。 地下的齐奢只顾向侄儿凝神而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太医报说圣恙大有起色,虽时序入夏阳气上升,略有些妨碍,不过只要皇上纳食不减、忧烦不增,一到秋凉必能够康复如初,真乃天下臣民之喜。” 口吻真挚而且温和,但齐宏眼中的惊惶却有增无减,几粒汗珠沿着他额角滴答直下,人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似的,“皇叔等朕一下,朕有东西给你。” 片刻,就见齐宏手捧着一卷黄纸疾步而回,小心翼翼地将它递到双膝跪地的齐奢手中,“皇叔……” 齐奢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展开。他只略扫了一眼,眼神就改变,同一刻,少帝齐宏已面向他屈膝跪倒。 “皇叔,这禅位诏书是朕亲笔撰写,还请皇叔代为转交给内阁立即明发,自此而后,皇叔无须跪拜侄儿,该是侄儿向您三跪九叩,该是侄儿称您一声皇——” “皇上!”齐奢抢在齐宏之前将这一声“皇上”唤出了口,千百种表情一齐涌现,但只短短一霎,这些表情就像是一群鸟似的飞了个精光,他的脸只恍如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什么也不剩地摊开着。 “《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阙元子。’天子受命于天,除却皇天后土,无人能够改易国主。”齐奢平举着那封诏书,长久地等待着,直到对方颤抖着将其收回,方才徐徐将双臂垂放于身侧,姿态无比地驯顺,却更叫人心中惊动,“臣明白,皇上对臣依旧心存惧意,臣今日就是特来向皇上陈明,皇上没有任何理由畏惧臣,相反,臣畏您惧您,就像任何一名凛于天威、诚惶诚恐的子民匍匐在其君主的脚下。臣的话要说很久,请皇上上座,您坐着听,臣跪着说。” 只这一会儿工夫,被齐宏攥在手内的诏书已吃饱了汗,变得又塌又软,齐宏觉得自个的舌头也一样,他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扶着膝盖抖索着起立。命令他站起来的是一个跪着的人,但他绝无胆量违拗这个人半个字。 齐奢的话的确说了很久,久到天地失色、变幻人间,久到他跪在砖地上的双腿已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在他能够强撑着重新站起身之前,座上的齐宏已扑下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把头埋在他肩头,号啕大哭着:“皇叔!皇叔……” 齐奢的泪水业已泫然在眶,他死咬着牙关,在齐宏精瘦的脊梁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四十一岁,他二十五岁,终于,他们不再是成人与少年,他们是男人和男人。像男人那样为权力而搏杀,像男人那样赢,像男人那样输,像男人那样惩罚,像男人那样接受惩罚,现在他们像男人那样地抱拥,仇敌抱拥着 仇敌,血亲抱拥着血亲,如同折断的长矛抱拥破败的铠甲,坍塌的高墙抱拥干涸的孤岛。假若你对此仍有疑问,不妨去看看,镜子,如何抱拥镜子里你自己的脸。 十二个时辰后,一道上谕昭告天下,申明皇帝经过数年的静心调摄已圣躬大安,不日将迁回乾清宫,而被一拖再拖的大婚与亲政也将被重新提上日程。二十四个时辰后,钦天监的官员报说西北出彗星,自古星变皆出于政失,燮理阴阳咎不容辞,遇有灾异,照例该罢免宰辅,紧接着就有科道官以数款大罪参论阁臣祝一庆与孟仲先,二人连向摄政王见面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贬去了外省。 凭空里连生巨变,朝野上下无不晕头转向、臆测杂生,只有一家人欢欣鼓舞不已,这家人就是通州闵家。女儿闵氏于十年前被选立为齐宏的皇后,虽仍住在娘家,却已废绝家人之礼,连祖父母见到孙女亦要跪拜,每日三餐由母亲、嫂子们照命妇服侍皇后的礼仪侍立奉菜。同时,家中又布派了宫中的禁卫专责严查门禁,亲属也不许上门,几乎已是六亲皆断。闵老爷闵夫人每每回顾当选时的争荣夸耀之心,再看看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怕是女儿顶着个皇后的名衔,宫门也未入过,就要做一辈子的活死人,常日老泪纵横。今见否极泰来,抱着头与皇后娘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就再一次架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备嫁妆。 自来天波易谢、寸暑难留,跌跌扑扑的工夫便至七月中。紫禁城慈宁宫,积攒数载的阴霾之气一荡而尽,牡丹亭畔,白鹤双栖,木香棚下,仙禽对舞。长松高柳的夹道内,西太后喜荷守一台小席,深坐花阴。她身上只着简居常衣,一袭鸦青色撒金纹藏青滚边袄,配藏青中衣、黑长裙,头梳高耸的双刀髻,髻上伏金蟾顶簪一对,髻边螺钿华胜,脑后银帘满冠,疏疏落落。一张脸枯槁而清消,一切曾有过的多情俏媚都被岁月的积垢层层掩埋,即使她笑起来——尤其她笑起来,两颊那甜美的梨涡已变成了干瘪的凹陷,令人望之生畏。但她的双眼却是满而又满的,满是喜悦、感动、泪,满是一个人—— 齐宏。她的儿、她的命。 齐宏朝母亲投去一瞥,放低了手内的酒杯,“母后,儿臣已迁回宫中,每天都来向你问安,已连着一个多月了,如何还动不动就这般?” 喜荷狠吸了一口气,由玉茗的手中接过条鲛纱帕,往鼻翅下揉两揉,“母后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后总怕——” “不用怕,”齐宏拍了拍母亲的手,“儿臣今天能跟母后坐在这里雅酌观花,就说明皇叔业已彻底原谅儿臣了。” “荒谬!三纲之内君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何需谁来‘原谅’?”喜荷警惕地扫了扫立在花丛外的宫人们,压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绝对令人无法原谅。你若当真能亲政,一旦时机——” “好了母后,你又来了,当年就是因为——”齐宏略显厌烦地头一摆,金缨展翅冠上两根金尾羽颤动不已,亦做难以苟同之态,“算了,儿臣不和母后拌嘴,但儿臣真的不愿意再听到母后对皇叔有丁点儿的诋毁。有些事儿臣本不该说,可不说,母后就难以了解皇叔待儿臣的一片苦心。母后可知道祝一庆与孟仲先为何突然被连贬数级外放?皇叔说,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儿臣日后必有所仰赖,如今由他出面贬斥,待儿臣亲政后再加恩起复,好使二人念儿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许诺,最迟不过明年,只待儿臣对政务略为熟悉后,他便彻彻底底地下野隐退,彻、彻、底、底。” 喜荷重重地冷笑,“哼,我看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连点儿记性也没长,居然相信那大逆之人的鬼话。” 齐宏两眉一提,轩然变色,“朕就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全因为当初朕不相信皇叔!这个教训,朕永世不敢忘。” 一下子母子俩都虎着脸,闹僵在那里。 这时节,只见桌前一位身套飞鱼补服的太监走上两步,脸一 抬,苍白如月华魅人。乔运则眉畔生情,低声地劝解:“太后,小心惹动肝气旧疾。” 这话正是个台阶,齐宏就势也放缓了语气,“母后别动气。” “我怎么能不动气?眼看唯一的儿子和我离心离德,这样糊涂得离谱。”口中虽骂着,喜荷的面色也松动了许多,换做了一种哀哀的神气,“你一个孩子家懂得些什么?我告诉你,你皇叔他简直不是人,他——” “母后!”齐宏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容情地说,“朕早就不是个孩子家了,用不着母后时时刻刻地垂帘训诲,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帘外倒比母后在帘内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时此地起,倘若母后再在朕面前污蔑皇叔半个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宁宫半步。君无戏言!” 口气生硬非常,已形同顶撞,叫喜荷哑口无言,反倒连生气也忘了。依然是乔运则,不紧不慢地唤一句:“全福,还不快把香炉移近些?太后您切莫激动,深吸几口这宁远香,平平气。太医说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气翻腾、引发肝疾。” 齐宏身上的缇色龙袍上有套针所绣的密密金线,正迎着阳光一晃,如满池碎金。他叹口气,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后,惹您生气是儿臣不孝,请您不要再逼儿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吗?” 就在这一刻,喜荷觉出自己老了,她自觉像一粒被岁月风干的谷壳,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轻飘飘地点点头,向一旁别开了视线。 齐宏这才和颜一笑,笑出了两颊的酒窝,云动影来,“母后,皇叔说今年九月的重阳大典要由朕一个人主持,这是朕病愈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面前,务必要精精神神的。趁这最后两个月,朕想把自己再养得胖一点儿,母后叫小厨房给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扑哧”笑出来,将手帕一挥,赶开了落上玉石酒壶的一只小蜂儿,“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运则,皇上的话都听见了?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爱吃的灵芝野鸭煲、菊花炖乳鸽、孔雀开屏蒸鲈鱼、海参烩猪筋快快备上,哦,还有石斑鱼肝、淡菜虾子汤,再做个燕窝鸡丝汤。” 一直守在一隅的乔运则听一句、应一声,带笑向喜荷暗睃了一眼,转脚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么。喜荷连叫了两声,他才急奔来欺身添酒,谁知缩手缩脚的,倒把酒弄洒了一大片。喜荷抬手就照他脸给了一下,带着满溢的嫌弃,“我瞧你越来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猫儿似的。” 全福捂着脸满口“该死”,喜荷扔开了手里的帕,帕角的掺金珠线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风拨弄。 “行了,起来吧。” 全福磕了个头爬起,满额灰颓。前方,乔运则阔步而回,修长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惭地耷拉下眼帘,恨不得连耳朵也闭住。乔运则说了句什么笑话,把太后和皇上都给逗乐了。喜荷笑指着他的鼻子,把脸偏向齐宏,“这两年,也就是这奴才还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说这么样一个人,只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母后!”齐宏即刻改换了嘴脸,冷冷打断她。 老了,喜荷终于肯接受,在儿子面前,她的确老了。于是她就像个健忘的老人般慈爱地一笑,“哎呀,说说就顺嘴了,以后不说了。来,宏儿,再不提那些败兴的话,咱娘俩干了这一杯。” 喜荷笑着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饮而尽。仰首间,被艳阳晃花了眼,似一锋匕首出鞘的厉光。她的恨意竟有这样大,大到失而复得的骨肉、失而复得的自由都不能抚平;就似这一脸的老去红颜,无论用什么再不可抚平。但总会有什么,犹若一把被宫廷旧妇攥在手中的珠宝,能够给她的仇恨——这面目凄怖的仇恨——带来些冰冷的、华丽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头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阴而凉地笑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六 六 冥然无息,夜色荼?。冥然无息,晓霞初凝。 朝阳穿过帘栊直晒上眼睛,仿佛是给睫毛缀上了一层华丽的流苏。青田将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声。 莺枝在床外微微地俯着,甜声细唤:“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周敦惯来出入内帷,青田并不消避忌,因此只穿着烟水藕丝中衣、玉青纱裙,一面梳妆,一面就在妆房里传见。问过几句话,不禁深感诧异,“这么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爷说,娘娘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掩饰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何况北府来往的人口太杂,万一被谁窥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着这阵子行动还方便悄悄搬出去。爷在东单的井儿胡同给娘娘找了所宅院,闹中取静,娘娘委屈这几个月,避开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产。今儿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这就接您过去,一概穿用那边都有现成的,少什么再叫人回来替娘娘取便是。回头只放出话来,说这些年娘娘总随着王爷去静寄庄避暑,今年却因为继妃詹娘娘‘有喜’,王爷滞留京中且常常夜宿于王府,所以娘娘一赌气就自个跑去乡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爷闹别扭也不是头一遭,外头的人不至于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摇在发髻上比着,皓腕如玉,“哟,他还替我编排得蛮好,他怎么不说他又新纳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胡卢而笑,“王爷早说了,这事儿娘娘准能叨叨他一辈子。” 青田自己也发笑,扔开了步摇,从花盘中拣一朵木槿簪入鬓边,“王爷都安排好了,我听他的就是。莺枝,你瞧着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养胎的,也不见人,不必多带什么,日常惯用的就行。哦,书房的笔帖颜色叫她们给我装上。” 待一切准备齐全,青田也吃过饭、服了安胎药,就坐上一停软轿,缓缓地从什刹海往东单去。那宅邸在井儿胡同的最里头,门口禁绝行人,格局虽比不上北府,却也楼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轿子进了门,并不在轿厅落轿,反一径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原来这花园内有一处很宽阔的水塘,柳影画桥,鱼跃小莲东,池边泊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画船。青田此际已纳闷地笑起来,“到这里做什么?”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随奴才来就是。” 这时间正逢斜阳低垂,水天间落霞绚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浔浔地走了一程水,绕过一片苇子地,停在了水边的一座小殿前。十数级石台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参天,萝薜倒垂,只小小三间房舍,正门一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方红地绣金匾上写着“见心坞”。 周敦将青田搀上石阶,掀起了门帘,推开门,“娘娘请进。”他眼蕴笑意,替她在身后把门扉温柔地合拢。 青田站了站,才适应殿内的光线。曲室中,深垂着道道的纱罗红帘,被竹影波动不定的日照将帘角上细银丝所勾出的合欢花乍隐又乍现。青田游游疑疑,分帘而入,当最后一道纱幕滑过她指尖时,她望见了一所房间——一所大红色的房间。 红的毡红的毯、红色的桌围和椅披、红帐红幔、红枕红衾,龙墀凤幄皆一片赤诚的大红色,四面梁上、壁上,悬着盏盏的镂雕水晶灯,灯身贴满了红喜字。离幻流艳的灯影中,齐奢轩然正立。这四十一岁的男子,一如当年初遇时英俊——比其时更英俊:唇颌上下的几勾短须乌黑似上好徽墨,萧眉朗目力透纸背,头戴紫金冠,腰横白玉带,带下金八宝缀角,一套真红缂丝蟠龙蟒衣,领袖金缘,披红拦肩,是新郎的装扮。 青田一下子就掩口笑出来,“你搞什么鬼?” 齐奢只是在前头望着她,就好像他一辈子都守在这儿等她,等她走来他面前,听他说出她即将听到的每句话:“青田,齐奢真心爱你敬你,天地为证,矢志不渝 ,唯愿与你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相离。”他身边是一张大理石案,案头点着儿臂粗的红烛,烛下并放着三只朱漆大盘,盘内是一身新娘礼服、一套凤冠霞帔云肩围带,与一件文王百子的红盖头。齐奢将最后一只盘向前稍推了一寸,“你可愿为我覆上这红盖头,再为我,把它揭开?” 有一时,青田完全神魂失守、心无所知,仿似一辈子全涌起在心头。她永远也忘不了,她被亲生母亲卖了五十两银子,十年后她的身价翻了整整千万倍,洛阳纸贵,但再贵,也无非是薄如纸的一条命,任人泼墨涂鸦。只有眼前人,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人,肯把这样半打子凌乱污浊的命运篇章,以天子的朱砂笔,一笔一心,收写出如斯美好的结局。 这结局,就是一个女人立在她愿意为之忍辱、为之战斗、为之牺牲一切的挚爱的男子面前,所需做的所有,只是矜持地点点头。故而青田就前行了数步,似被一束神光所引领,被他明澄的眼光一直引来他身前,投上了自己彩光恢耀的双眸,点了点头。 齐奢微微地一笑,“先别忙着答应,听清楚了,我请求你成为齐奢的妻子,而不是亲王的王妃。” 青田一样笑起来,拂在她鬓边的木槿花粉白而芬芳,“若不能做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就一文不值;若身为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也一文不值。在众人所在的地方,握紧你手中的权柄,做你的王。在只有你和我的地方,松开你的手来抱我,做我的丈夫。” 齐奢向青田注目一刻,渐渐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圆满、光辉而静默的笑容,“若我手中的权柄,不能使我娶你做妻子,那就一文不值;若我有幸娶你为妻,我手中的权柄对我也一文不值。什么劳什子摄政王?爷不当了!九月初九,宫中庆典将由皇帝出面主持,而摄政王则会在古北口行在山的别墅中,与其外室段青田登高赏菊、闲度重阳。谁知,乐极生悲,时至夜半忽起火灾,因之前饮酒过甚,二人皆不及逃生而葬身火场。自此后,世上就再无摄政王与段氏,只有一对凡俗夫妇,在关外牧马放羊、生儿育女。等过上几年,连那场大火的最后一点儿余烬也散去,我陪你,带着孩子们,从草原一路到江南,逍遥江山、泛舟五湖。等老到逛不动,就写写字、种种花,带带孙子、重孙子、曾孙子、滴答孙子……万一不小心养出个傻孙子是个官迷,一门心思当大官光宗耀祖,咱俩就偷偷把门一关,咧开满嘴的豁牙笑死他!” 齐奢停下来,将指端抚过青田的额,经过她眉勒下一排青金石水滴,仿若有整片的蓝天蕴在他掌中,“我说姑娘,您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啊?爷这是在邀请你——夜、奔。” 青田根本觉不出自个的泪在成片成片地往下冲,她木着眼,口齿顿涩,“你在开我玩笑。” 齐奢含着笑用两手合起她的脸,举眸望向了隐在重帘深处的一道夕阳,“我思前想后,再这么下去,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除掉皇上,登基自立。似我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君主,终其一生都必须证明自己的合法和道义,被舆论所左右。到那时,我能给你的比现在还要少。哪怕跟言官们吵翻天,我最多为你争取到一个最低等的嫔妃封号,你会得到一处偏僻的宫院,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皇后的坤宁宫晨昏定省——要坐稳这个皇帝,我一定会有一位皇后,甚至于每次召幸你,我都需要她的钤印。除去皇后,我还会有很多的嫔妃,跟她们生很多的孩子,以此巩固帝祚。如果你命好,会先我而死,反正后宫的女人从不用活得太长久,规矩是一过三十八岁,除皇后之外的任何宫妃都不得再侍寝。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即使已经诞下皇子,也多半会被强逼生殉,所有地位低微、生前饱受妒忌的宠妃,就我所知,几乎无一例外是这个下场。好一些,也不过是在仁寿宫那种养老院里跟一群白头宫女闲坐谈天,一辈子就在走不出的东西六宫中,消磨至死。至于你的孩子,从第一天 起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标靶,陷于嗣君之争的漩涡,而他囿于出身,能赢得这场战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后宫终老——我把它叫做‘圈禁’;而我们的孩子,在我死后,多半也逃不过这两个字。皇位之于我,不过就是让我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被投进监狱——琉璃黄金做的监狱,照样是监狱。当然,我也可以退一步,交兵交权,还位与皇上,做回一个礼绝百僚的尊贵亲王。但我实在不敢保证,皇上,或者说他那位母后,不会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迹斑斑的过去,秋后算账。我这半辈子,最艰苦的地方、最辉煌的时刻,世间百态全都经历过了,唯一让我觉得不能失去的东西就是自由,除了我自个的这颗心,什么也休想摆布我。权和势,在我已成了累赘羁绊,而作为皇子,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我也都做了,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我只想为你——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齐奢把抛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投向了青田,眼中满是烁闪的光华,似漫天的金沙兜头撒下,“青田,你是个弃儿,我也是,我了解一个弃儿最害怕、最痛恨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抛弃你的孩子,不会让你下半辈子都活在遭受抛弃的恐惧中。我承诺过你一个家,你会有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头,你的孩子不是私生子,你也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外室,你是堂堂正正的妻,有爱你的丈夫、敬你的孩儿,每日里一茶一饭琐碎度日,恩爱白头,平安偕老。” 青田的周身在颤抖,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点声音所擂动,仿佛她的身体是他的一面鼓,她的鼓皮也被他擂破,沉入了穆然的寂静与虚空。由这虚空里,万物发出了乐音,繁星在夜空里旋转个不停,她伸手就能捉住故事的每一根线头,闭上眼也看得见命运每一丝透明的脉理。她是被擂破的鼓,是一只被砸碎的水罐,甘甜的源泉由她自身源源不绝地迸出。这不是眼泪,这只是心的狂欢。 齐奢凝视着他面前的妇人,凝视着所有生命的幻象如她脸上的脂粉般被冲刷个一干二净,露出其下真正的、喜悦的、发着光的容颜。他低声笑起来,“开心,爷能理解,毕竟谁家闺女嫁给爷都开心,但开心成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有点儿过了?” 青田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她只会哭,攥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又哭又笑。最终,她满身倾倒在他怀里,他笑着用嘴唇擦过她的发、她的额头、她的眉,用手为她揩拭掉泪水,“不哭了,不哭了,好媳妇儿不哭了。” 青田停止了啼泣,把泪容向着齐奢仰起,“你叫我什么?” 他含笑深望着她,深得仿佛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媳妇儿。”以王的庄严,他把最尘俗的昵称就这样授予她。 青田再一次大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童被带回了家。齐奢拥着她,又一次笑出声,只为了吻她,才将高贵的头颅低下。 当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夜色,当这夜色中仿似就只剩下两个人,齐奢凝睇着青田用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解去了身上的衣和裙,将盛放在喜盘中的翟衣凤冠一一穿戴停当,对镜理妆,即使已微显臃肿的腰腹,亦不能将其难描难画的万种风情稍损一分。她淹然百媚,走去到喜床边坐下,冲他倾国一笑,自己给自己覆起了红盖头。 盖头下,青田垂着眼,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这是她的婚礼,真正的婚礼,并非一个权倾天下的中年男人对一个相伴多年的女人的交代,而是一个在星海下高唱着野情歌的小伙子为他看中的好女孩所献上的、最为饕餮的爱情的盛宴。她瞧着金喜秤挑入了红穗子,徐徐揭起她脸前的红帕。青田一分分地抬高眼,在挑牌所垂下的一束束薄金片子的流苏后望见她终身的新郎。有一只小拳头,像敲一扇门一样,在她腹中轻敲了两下。 从这一时一刻起,不复存在风靡万千、令柄国之主也成为裙下之臣的香艳花魁。她,段青田,只是这一个平凡好男子的,平凡而圣洁的妻。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七 七 沉沉锦帐之云,幽幽银珰之焰。三生之梦,两情缱绻,一夜既终,齐奢把青田坐拥在喜榻内,将细枝末节一一说与她知晓。 “我上月去信给苏赫巴鲁谙达,他已在关外秘密安排好一切,连你的收生婆都预备下了。最后这一个月,你其他都不消管,只把咱们的行李精拣出来就是,我预先派人悄悄地运出国境。” “既要收拾行李,我还得回什刹海去。” “你老实待在这儿吧,只把心上实在舍不下的东西开列出单子来,省得一回什刹海看见有的没的,越看越什么都想带走。咱们这回是诈死,你就当真死得了,单把那些头等的古物文玩、字画珠宝挑几样陪葬,剩下的什么都甭带。” 青田一听立时紧张起来,“那头一样,你赶紧让他们把我那几串金刚钻项链送来。” 齐奢把手竖起在眉前摇一摇,“哦,正好你说起,你那些西洋的珍宝一件都不能带,太惹眼,又不能戴出来,又不能变卖,带上了也纯粹是个累赘,就全扔在什刹海吧。” 这一下,青田的脸容倏然作变,“你意思,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们啦?我都还没来得及同它们告个别呢!” 齐奢只一派早有预料的闲适微笑,“我之所以让周敦直接把你哄到这儿来,就为了不叫你在北府多加流连,快刀斩乱麻。” 青田瞧起来已快要哭了,半天也没挤出半个字来,好半晌,满脸凄色地当胸一捧,“爷爷,小囡喘不上气,小囡心口好疼……” 齐奢不觉好笑,伸手往她背上抚两下,“行啦,爷连这花花江山都抛下了,你那些什么金刚钻银刚钻的也不过就是几块破石头,不值当这样儿,啊。” 青田依旧哀哀地呻吟不住,旋即,横波一转,澄澄地睨过来,极凝重地向他道:“三哥,小囡想了想,其实当个外室也挺好的。要不私奔这事儿,咱再商量商量?” 齐奢纵声大笑,伸手就往青田的腋下呵痒,她只笑得往喜被里头藏,“哎哎,死鬼你也慢着点儿,娃儿还要不要了?肚子,肚子!” 二人笑了好一阵,渐渐地,有一抹暗影掠过了青田的眼。她的笑声低下来,一手仍护着小腹,另一手则攥住了齐奢的腕子,手心里生出微微的凉汗,“三哥,咱们这样一走了之,继妃娘娘怎么办?大家都以为她怀着身子呢。” 就在某一刹,天际忽来了一场飘风疾雨,新凉了枕簟。夏季,结束了。 这一场溟濛秋雨直下了一夜一天,下到了第二天的夜深还不休,雨水带着花叶的气味潲入了窗纱,一树凤凰花被雨水打落,发出“扑扑”的动静,仿似谁声声入耳的凌乱心跳。 詹氏不虞丈夫竟夜半冒雨前来,有些手忙脚乱的,一面亲替齐奢解去他肩头的雨蓑,一面唤人为王爷烫酒暖身。齐奢道了声不必,摆摆手挥退下人,掩蔽了幽门。 “我有事同你说。” 他用很平静的声调告诉詹氏,段氏小产,故此得辛苦她再做一出流产的假戏来收场。 詹氏坐听,不防间已凄恻失色,盘桓在其鬓边的一串黑珍珠索索地摆荡,坠坠而惴惴,“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掉了?我今儿还说瞒五不瞒六,该是显怀的时候了,明儿就把棉垫系去腰上,谁知……” 并坐在另一端的齐奢扯了扯衣领,领上细滚着连理纹。他对詹氏充满了负罪感,背着她,他已与另一位女子秘密缔结了婚姻,而今又和这女子联手来欺骗她。他看得出詹氏是衷心难过,她甚至不自觉地抚摸着腹部,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消逝的小生命。他实不忍再目睹她伤情,真心假意地叹一声:“这是天道好还,想我年轻时轻狂不知事,强逼着多少侍妾坠 过胎,如今命中无子亦是天数,你也不必白难受。” “不不,”詹氏连番地摇头,头上的珠串就愈发随之打着转,似风中的雨线,“王爷别说这种话,段氏还年轻,休养上一阵必能再次怀有子嗣。倘若王爷当真有心求子,府中也不乏年纪尚轻的姬妾,或于民间征选一些才貌双全的未婚少女入府也不是不可,只要王爷肯广施雨露,一定有肚子争气的。” 齐奢无神无彩地一笑,端起了桌上的一只五彩小盖盅浅啜一口,“你倒真真说中了,我今儿来也正为了这件事,征选民女入府是绝不可为,恰恰相反,府中的这些个姬妾,赶明儿你把她们全召集起来,按等各自赏赐一些薄产银钱,一个也不留,放归民间任从嫁遣。” 就是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也不会使詹氏更骇异一分,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滞滞地咬着舌头,“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 齐奢放回了茶盅,手指将杯沿转动着,眼望薄瓷上锦鸡唱晓的图案,“上个月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偶遇了两个姬人,周敦告诉我说,其中的一个我宠过她整整一夏天,可漫说她的名字,连她的脸我也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回想起这十来年我一直在外别居,委实冷落了府里这些人。前一段容妃自尽、婉妃发疯,其实大半的责任都在我。还有顺妃,看见她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记起当年她出事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她对我已然是恨之入骨。现今府中剩下的这些姬妾,我想,多有与她一般深含怨意的,与其叫这班人日夜咒骂我,不如趁早放她们改醮,得享人伦之乐。” “王爷,此事万不可为。若是民间男子把小妾或送或卖,倒属平常,可咱们这儿是王府,自古只有进人的,哪儿有出人的道理?不要提是王爷宠过的人,就是王爷连面儿也没照过的,进了这府门就得替王爷守这个节操,这原是女子本分,岂敢有怨骂之举?” “想昔日魏武帝遗命,教六宫嫔御分香卖履,好使得她们免生杂念,替他守贞终身,结果又如何?晏驾之后,那些个妇人不过咒他两句呆子,全做了别人的姬妾。如今我又何苦在生前就讨这骂名?说句不中听的,我原就在女子守贞一节上看得并不重,就是我今儿死了,连你这一位正室我也愿你再找个人过活,何况是这一班女子?我既无心于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苦熬着?还是打发了去,各人干各人的。设若还有在这里吃惯了安乐茶饭不愿再挪动的,那就当个闲人养下来吧,也算是替我自个积一番阴骘。” “王爷,你、你今日是怎么了?净说这些丧气话……” 齐奢依旧是悠悠地一笑,“话虽这样说,无奈你顶着这个继妃的头衔,限于身份怕是逃不出命去,却不如那些为妾的了。我与你夫妇近二十载,亏负你良多,自问实算不得一个像样的夫君,到头来却要累你为我枯守一世。”他对着詹氏叹了声,是月光落入一口古井的微响,“如果说我齐奢这辈子最对不住谁,就是你。” “王爷说哪里话?”詹氏已哀婉欲泣,不绝地抽吸着鼻翼,“王爷始终以王妃的仪制厚待于我,将治家之权全权交予我手,不管何时另有嬖爱,也从不曾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将夫妻之情挂在心上。王爷自言‘亏负’,无非是指北府那一位。王爷既钟情于段氏便一心待她,倾爱知音,不拘小节,这原是至情至性之举,我之所以不许府中的诸人议论,无非是体面所关,也是怕横生枝节。直到去年,容婉二妃终于不顾我的叮咛私自跑去北府,我也才借机第一次亲眼见到段氏,她在阶前向我行礼,我不曾下轿受她的礼,段氏多半认为我是自重身份,故不愿与她相见。事实上,那天段氏刚刚受过掌掴,面带伤痕 ,狼狈不堪,可即便如此,却依然丰姿慑人,我见犹怜。我躲在轿帘后,实不能与之面面相对,不是自高自大,而是自惭形秽。若天意见许,本该让这样一位绝色丽人降生于公府侯门,与王爷作一对佳偶,怎知造化弄人,反是我这样一个人凭借出身之贵和王爷结为伉俪。我早就深知自己的资貌平庸,毫无过人之处,远不是王爷这般男子的良配,能够得奉巾栉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福气,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求。” 仿似是叫一场前尘迎面扑来,詹氏的脸骤被吹得烈烈地红了,连声音也给这飓风攫走,微弱不能闻,“说句不怕臊的话,我嫁进门十七年,拢共只跟王爷好过九回,我私心里总想着,这就是‘长长久久’了。可不是吗?就是王爷才说的,曾得宠过整整一夏的姬妾,到头来你连她的模样也想不起,可多少年之后,你却仍坐在我身边,和我倾吐衷肠,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二人间隔有一副螺旋小烛台,一圈又一圈微微的光照。在这样的晕轮中,詹氏略显刻板的平常姿容亦显出别致的清妩,似一树碧枝,在繁花落尽后方得入目。齐奢几乎算得上是震惊了,他是偏爱女子甜艳活泼的,自知待沉肃寡欢的詹氏素来平平,却也料不到竟凉薄至此。追想起十数年来,王府的一切全靠着詹氏替他约束打理,他只管接连地闹出风流韵事,到最后每每回府一坐,不过是听她报一报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如同长官对着一位僚属,这位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却始终如一地温顺相待,就连替他的情妇演一出假孕闹剧她也毫无怨言。对齐奢而言,她简直是个万能的神,有求必应、无所不可,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只不过是个人,一个有着情思与渴慕的、热血之躯的凡俗女人。 齐奢握住了詹氏搭在桌边的手,低唤她的小名:“若芬,若芬……” 詹若芬的睫毛抖动如枯叶、如鸦翅,落叶聚散,寒鸦栖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王、王爷,王爷该回那边去了,段氏痛失腹中胎儿,王爷还该多加陪——”她嘤咛一声,骤不成言。齐奢俯首吻在她手背上,烂熳烛光披上她睫翼,是昭阳殿的日影。 齐奢的另一手往她一袭醉枣色的褙子中探入,抚进了软纱中衣,“今晚我在这里陪你‘十、全、十、美’。” 他将詹氏抱起到她房中那张从来只有她一个人的双人大床上,用最为细腻的方式与她欢好。这一切,和他对青田的爱全无关系。他只是做了人家十几年的丈夫,不久后,这女子会惊痛欲绝地收到他的死讯,再接着替他守几十年的寡。齐奢自问,他给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朝夕之欢们留下的尚且是贵重万分的自由,作为这帝国中的顶级显贵,给唯一正式的未亡人遗留的不该只是滥竽充数的“长长久久”。他要送她一份体面的遗产:在熏软的烛光下,用心爱抚这胴体每一寸松弛衰老的肌肤,亲吻着成串的眼泪,用最坚硬的某处做些最温柔的举动。在这女子萧瑟孤老的余生里,这些闪亮的时刻,每当她守着窗儿、咀嚼黄昏时,都会一刻一刻、一颗一颗地流过指尖,直到被思念的金线穿做数珠。垂暮的年纪,她会如任何一位贵族老妇,终日只知道昏闭着双眼喃喃数念,但她所念的不会是空与苦,而是在空苦的人生的夹缝中,有一回,她曾被所爱,好好地爱过。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映出了萧疏黯影。 床头,齐奢全裸着身体,半坐着。他一手轻抚枕上鼻息沉沉的詹氏,眼睛在昏黑的房间内扫视。这是一双垂死者的眼,眼目所及的一切,所有曾属于他的女人、财产、权力,不日间,即将永别。 千重的感慨于心头蔓延,耳边是漫天的雨水与满窗的湘妃竹,瑟瑟沙沙,如幽如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八 八 待竹叶上的残雨消散,早秋的初寒便带来了两则关于摄政王府的新闻:一是继妃詹氏夜间赏雨,不慎在石阶上滑倒致使坠胎;二是詹氏强撑病体,遣散了府内的一干侍妾。 于是贵妇们穿梭登门,道恼问情。尽管詹氏极力维护青田,说当初自个有孕时段氏就在北府祈福,如今更向菩萨发愿,说情愿减寿,只求继妃娘娘身体康健,再得怀胎;至于发归姬妾则是王爷本人的意愿,她们或有高高兴兴出门的,或有哭哭啼啼不愿走的,也都酌情或放或留了。但人言可畏,谁也不肯听信詹氏的一面之词,三三两两间就聚出了另一种谣言来,说一切全是段青田那千年耗子精搞的鬼,因其自身无法生养,嫉妒继妃怀孕,又深恨王爷常回府走动,就把继妃咒得掉了胎,又用魇术操纵着王爷遣散了诸姬。这一段她之所以突然从北府不告而别,并不为在乡间躲暑,而是为闭关作法。 这话有鼻子有眼,几乎传遍了皇城左近,就连在东单隐居的青田本人亦有听闻,与莺枝好笑了一回便抛过一边,只管专心地挑拣细软、收拾箱笼。齐奢日日都要来相陪,为隐秘起见,特使一概仪仗照常在王府出入,他则微服简从而来。青田总劝他多回府里去,“你同继妃娘娘见一趟就少一趟,咱们还有一辈子呢,你这会子只顾着同我缠什么?”齐奢捧着她已隆起不小的腹部,光是笑,“也不知怎么,老觉得同你才是见一趟就少一趟,一时见不着都别扭。”青田笑起来,有蜜滴落在心头。 她太幸福,幸福得早已遗忘了年少时苦读过的每一部经卷;在那些天花乱坠的佛喻里,人生是一口枯井,人们攀附在一条被黑白二鼠不停咬啮的老树根上,当树上蜂窝里的五滴蜂蜜堕入人口中、令人深觉其甜时,根之已将断,顶有螫蛇,底有毒龙,且将有野火,烧燃此树。 就在这对夫妇憧憬着即将为他们扫去一切世俗藩篱的大火时,堪堪已金风起、玉露零,节近中秋。 一树仙桂香生玉,树下是两个才总角的小僮,一左一右守在一扇虚掩的门前,一眺见四名轿班抬着一顶小轿,轿后又跟着数十肩挑礼盒的挑夫, 二僮忙迎上前,先请出轿中之人。这人衫裳倜傥,总有三十五六岁了,但脸面上不见一星须影,一望即知是禁宫中官。 两位僮儿齐行一个参见之礼,“我们师父久候多时,乔公公请。” 乔运则微微地环顾,迈向堂前。 一时肃客上座,两位门僮便又重新回到了大门前,开始了小声的交谈:“这就是那位状元太监?百闻不如一见。” “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当年被摄政王下令受宫刑的时候是四品员外郎,现在是三品慈宁宫管事牌子,倒还升了一级。” “据说西太后被解除软禁的第二天就下懿旨把这乔公公封做宫中管事,你再瞧瞧方才他的排场,可见受宠的程度。等来日皇上大婚亲政,他身为皇上生母身边的头号心腹,怕不就是内宫掌印呢。” “说得有理。既这样,师父还不索性把东西送给他,就算送个顺水人情,反还要他钱礼来赎?” “你跟着师父也好几年了,如何还说出这样的蠢话?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这就是咱们净身师这行的行规。凡替人净身,就要把割下来的宝贝拿石灰埋了放去一只升里,再用红布包紧了升口放去房梁上,预祝那人进宫后红步(布)高升。有朝一日若那人发迹,就要来咱们这里赎回自己的身上物,好在入土时带进棺材里,留一个全尸。乔公公又与别人不同,首先净身时他已年纪老大,要不是咱们师父技艺精湛,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况且他当初是罪人,那玩意儿原该扔掉的,是咱们师父说再大的罪也不至于把人的根儿丢了,让人没脸到地下见祖宗!这才把乔公公的宝贝留下来。现如今他混出了头儿,正该额外地好好感谢咱们师父‘包一刀’才是。” 净身师包一刀是黑不溜秋的面皮,一腮短桩胡子,两只眼紧眯着高坐堂皇。乔运则坐在另一端,身后立着名手持大红礼单的小火者,正在口清牙白地读那单子:“纹银二百两,海龙皮一张,狐腿一张,水獭一张,染貂一张,汉锦十匹,火浣布十匹,西洋布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三十匹,白米一石,胭脂米一石,白糯米一石,杂色粱谷共三十斛,龙猪两只, 青羊两只,鲜鸡、鲜鸭、鲜鹅各五只,鲟鳇鱼十斤,对虾二十斤,干虾二十斤,丁香十担,冰片十斤,官烛二十斤,银霜炭二十斤,柴炭五十斤。” 包一刀的眼角终是舒展开,他把一只苍劲干瘦的手高高地举起。但见一根绳自梁上缓缓坠下,绳上系着一只米升。有仆人解下这升送上前,包一刀往包扎住升口的一块满是落灰的红布上吹了口气,掸了掸,“乔公公,两个丸一个势,全在里头。” 乔运则用双手捧过,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出去。一副身影肩展腰薄,笔挺修长。随侍的小火者挡住了在后追赶的仆从与轿夫,“公公说不用人跟着,他要自个走一走。” 从日照当头到日落西山,乔运则就抱着这只升游走在北京的坊隅巷陌。在他的回忆中,曾有一个年轻人也这样游走在这座城,每当经过朱门与红墙,年轻人都仰首翘望,深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朱门与红墙与其后的一切:金钱、权力、女人、光耀门楣、子孙满堂。乔运则敢打赌,年轻人一定难以料想多年之后的心境苍凉,恰如他眼下,也早已无力回想当年的豪情万丈。像是一场梦,可梦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他们从他一百来斤的身子上夺走了几两重,就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塞进了一只填满生石灰的米升搁去到最高的房梁上,即便他终于和这只升久别重逢,把原封不动装在里头的几两干肉与千斤万斤重的朱门红墙、子孙满堂,把他血淋淋沉甸甸的野心与梦想就紧抱在胸前时,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这一切。 泪水从乔运则惨白的脸上疯狂地淌落,他知道路人们在偷窥他,他也知道从背影看起来,自己仍旧是气概昂藏,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但只要一转过脸,露出光洁得简直可怖的唇腮与下颌,他就像被脱了裤子放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九 九 晴好的日子匆匆飞逝,八月下旬,朝廷下旨颁定了明年皇帝大婚与亲政的日期,并宣布今年重阳节之日,久病终愈的皇帝齐宏将正式露面,亲自主持大典。而内宫则有传闻说,自皇帝迁回乾清宫后,摄政王就日日探望,叔侄俩经常连续数时辰长谈不辍,其情融洽。原本,魇镇一变实为摄政王篡位之举一说已盛传多年,如今天子竟复辟在望,于局外人看来实在是扑朔迷离,一时便有不少自诩洞悉内幕之人纷纷跳出来,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从稗官野史到怪力乱神,甚至还有用五行、八卦来分析利害、解译时政的。而只有最为缄默的两位当局者才明白,世事之多变,唯因人性;世事之恒常,唯因人性。 时至深秋,一片梧叶飘堕、枫吐火光之中,乾清宫终日在为九月九那倍受瞩目的登极亮相而耗尽思虑;东单的井儿胡同中,却有人酝酿着就在同一天的、永久的隐退。 夜来,芙蓉塘外几声惊雷,一场秋霖骤降。雨水轻打芭蕉,乱扫着秋窗。窗边,青田看着片片的叶影儿飘落进雨中,默默回身,凝眸清望,“后天就出发去古北口了,这一去再无回头路,你可真都想好了?” 半壁销金嵌宝连环槅前,齐奢倚靠着软榻,一袭罗袍上衍满了富丽生辉的凤尾纹。“你怕我反悔?” “怕你反悔,更怕你后悔。” “后悔什么?” 青田微喟,声薄而衣单,“世人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是什么?就是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举凡天下男子,无论以文略、以武功,求的不过是离着那张椅子越近越好,近一寸,权就大一分。你今日已然与龙椅近在咫尺,只差坐下去,何况这是你自个拼着命争到的。你抛下到手的这一切,回头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说句大白话,‘老婆孩子热炕头’。芸芸众生谁不是这么生活,谁又稀罕这种生活?三爷,你千万想清楚,你的决定是扔掉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去换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来日,当你在梦中重历昔年俯瞰众生的绝顶风光,醒来后眼前将只有我和孩子们,我怕我们这几张或是太老、或太稚嫩的脸,实在担不起你的南柯一梦。” 听毕,齐奢先是默想了片刻,而后沉目浅笑,“你这一席话头儿起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需要权力,但我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因为我没得选。我就生在一个以权力为生的家族,有权就如日中天、称贤称圣,无权就日薄西山、猪狗不如。想我蹲圈院儿那几年,一个三等奴才都敢对我呼来喝去,一朝大权在手,就连天子本人在我面前也不敢高声说一句话。不是我拼着命争权,而是没有权,我就没有命。我不得不踩着死路绝地,连滚带爬地来到金銮殿的龙椅前,你说我‘就差坐下去’,说得真客气,我其实早就坐了下去,个中的滋味一清二楚。称孤,道寡,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人,然后盯紧身边的其他人,必要时,杀掉他们每一个,管他什么亲血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父挡杀父、佛挡杀佛,就像我父亲做的那样——就像我自个做的那样。” 齐奢自嘲地笑了声,笑声中不乏淡淡的怆然,“去年那场大病后,我始终在省察一件事,就是我对我父亲的恨,到头来是怎么把我变成他。我口口声声与他开战,可事实上,我完成了他未完成的战争,替他削平母族,替他开疆辟土,我的野心、我的权欲、我的所作所为全都在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或者说,全都在告诉他——都只为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我效忠于他。天知道,我到现在还会梦见他,站在我床头,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刀。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四个月前,就在自梦中惊醒的一瞬,我陡然间彻悟,我与父亲的相像、我对他的忠心,不为别的,只为恐惧。就像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父亲,假如我不变成他,操持权柄、定夺生杀,就会变成我自己——曾经的我自己,那个被父亲肆意迫害而坐以待毙的孩子。听起来荒唐吗?我自个简直都无法相信,老头子早就在他的七层棺椁里烂成了灰,我居然还在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权力的游戏:父与子、强和弱、阴谋、鲜血、杀戮,然后下一轮,永无休止。这游戏从我落地就开始,到今天,我玩得够够的了。我厌恶再扮演其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方都只不过是个满心恐惧的可怜虫,可怜到只有让全天下都对着他顶礼膜拜,才能觉出一丝丝起码的安全。 “我说明白了吗?对权力的热望,是我父亲、我这个家族赋予当初那孩子的,而他还弱小得既无法分辨,也无力抵抗,那时候对他而言,权力就意味着活下去。但眼下,这个已历经了重重考验、年过不惑的男人,所需要的早不仅仅是‘活下去’,他足够有资格活出自己的样子来。毕竟,若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就等于没活过。我可不管我这心愿是特立独行,还是泯然众人 ,只要是发自我自个这颗心的,我就要一五一十地做到底。” 青田一分分绽开了笑颜,她走来齐奢的身边,坐进他怀内,向他仰起一对星光迷醉的明眸,“那是——?” 齐奢挺了挺胸膛,“我一直想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 青田怔了下,紧接着就笑得连连地揩抹着泪花,几不曾背过气儿去。齐奢则板着脸瞪住她,深以为恨,“段青田我发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然而毕竟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递出手自背后揽住了她。少了繁衣叠盖,青田的孕态已十分明显,月青色的中衣尖尖鼓起。齐奢在其上抚动着手掌,似爱抚一盘皎皎的月光,连同他深沉的音色亦被辉照得清明澄澈,“我的心愿你才不已说了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尽管笑话我没出息好了,可我最想要的,却从没得到过的,就是家。青田,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我们可以做自己不曾有过的父母,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我们不曾成为的孩子:无须为生存苦苦挣扎,在每夜的梦中下到无人的深渊,花半生的时间拼一身的碎片,他们永不会梦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张孤零零的金椅子,他们只愿和所爱之人一起亲亲热热、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日,当我南柯梦醒,从梦中的金銮殿跌回到我们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看着眼前逐日老去的你和竿头日进的孩子们,我只会感激,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明白:人不是为了屁股而活着,这大千世界原有万万种美好,都比坐上一张摆在最高处的椅子更重要。一路想来,我齐奢竟有何悔憾?前半世手攥乾坤、言易河山,后半世尽享天伦、浪荡浮世,此乃千载之下,第一快意人生!” 齐奢笑容飞扬,用满颌乌黑的髭须轻擦着青田的嵯峨云鬓,“我心既决,无怨无悔。你呢?你也不后悔吗?” 青田把领下的一小串水钻穗子拿指尖轻绕着,“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我一直是万人之上,皇亲贵戚、巨宦大僚,无人不对我奉若神祇。可一旦成隐匿于市井的一介白丁,升斗小民也不会待我略有殊敬,我将镇日里庸碌从事、寄情山水,拿这一双曾笔裁天下事的手帮你给小娃娃换尿片子,一身的神光褪得个一干二净,和路边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你总说你高攀了我,可真等我权势尽消的这一天,咱俩一道并肩走在大路上,路人在后头悄悄地议论:‘也不知那如花似玉的媳妇怎么就嫁了个跛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到那时,你不后悔?” 青田扭转过上半身,把两手搭住齐奢的两肩,正正地向他瞧过来,“齐奢,你也忒把我段青田瞧得小了。我在槐花胡同做了十来年生意,又跟着摄政王他老人家十来年,自来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一样儿不是好上加好、尖上拔尖的?不是我说大话,就那能叫公主、贵妃们都直了眼的金刚钻,我也只当破烂似的,说扔就扔了。我这么一个见尽了凡间罕见的人,你说说,得什么物事才能让我觉得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我告诉你,就是这个。” 青田头两句一出口,齐奢已展露出笑脸来,此时竟见她将一手顺着自己的肩一径就滑到了大腿,手心往他腿根里一扣,更引得他忍俊不已。青田故作顽皮地吐一吐舌头,“哟,错了,是这个!” 她笑着把手从他的两腿间移向他胸前,带着一目的柔光摁住他心口,“不识货的肉眼凡胎只看见你的腿跛,我却看见你这心上生着翅膀呢。那人生的大路上,所有人迈着他们好好的两条腿都跨不过去的坎儿、一摔到底的坑,只有你,会被你的心高高地举起。三爷爷,您在我眼里就是天神下降。我说我高攀,说的是这个,哪里说的是什么权、什么势?没错儿,那是倾天的权势,可也只不过是你这个人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呢!” 华灯香雾,对影闻声。齐奢纵情地大笑起来,又连连地摇首,“好家伙!这世上各式各样的马屁,爷也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就没见识过的,可我媳妇这个马屁大王一开口,每每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拍得爷是浑身酣畅、满心受用。” 青田情眸眷恋,含着三分笑、七分娇,“谁拍你马屁?我才说的有一个字的谎,天打五雷轰。莫说你失掉了权势,你就什么都没了,流落到街边讨饭吃,我能一辈子跟着你当个丐婆子,也是我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齐奢龇了龇牙,“你瞧你,说得多难听。爷的家底好歹也放在这儿,就是失了身份上的尊贵,也不至于就穷到让咱两口子讨饭去。” 青田滴溜溜两眼一转,“你家底很厚吗?” 齐奢跟着变了脸,乜着她又机警、又轻视地嘿嘿一笑,“段小囡,这么多年了,你最后到底还是没憋住。你是想知道哥哥有多少钱吗?哥哥不告诉你。” 青田也“吃吃”地笑着,却把两手插来他腋下,抵着他颈窝子 蹭来蹭去,口里不住地腻腻地求恳:“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诉小囡吧,你有多少钱啊?求求你了三哥哥,你就行行好告诉小囡吧,你悄悄的,和小囡的耳朵说……” 齐奢笑着把嘴唇贴近来,和她耳语了几个字。青田登时瞪圆了两眼,一直一直往嘴里吸着气,又长长地吁出来一口,“哥哥,我就说我配不上你嘛,你可不是一般的跛子,您老是这世上最最有钱的跛子!”她“嗵”地往他怀里一扑,把脸儿紧紧地偎着他,“我段青田这辈子是跟定哥哥你了,我若服侍得好,随哥哥高兴赏上一点儿,若不好,哥哥就只管拿钱砸死我。” 齐奢早笑得不可自抑,“你赶紧给我好好的吧,仔细这一身的流里流气全被肚子里的学了去。” 青田只伏在他怀内笑,一时抬起眼,二人目光交缠,眉目间留情,心坎里供奉。九陌红尘纷移心志,唯有凤毛麟角,才看得透这一场闹哄哄乱萧萧的你方唱罢我登台。是用了月老万丈长的千巧红绳,才绊得住一对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一片梦乡天地间,满穹的星月之光扑窗而入,青田同齐奢对抵着鼻尖,又轻又娇一声:“三哥……” 不等她完辞,齐奢已陡有所悟,怫然变色,“没门儿,不唱。” 青田把手心在肚皮上打两个转,秋波送媚,“不是我要听,是宝宝要听,你给宝宝唱一支,就唱一支,你就疼疼宝宝嘛,哥哥,爹爹,爷爷……” “成成成,停,啊,媳妇,唱!爷从了,这就唱。”齐奢自个先闷笑了两声,就把双手一起环住了青田腹部的隆起,将一段天籁,悠婉深沉地寻常道来。 青田听得如痴如醉,闭目神飞。是坐在一尾翠郁的筏上,看两带青山粼粼地滑过,单留下一割燕尾的波纹。她任由这筏儿荡着她、飘着她,直到骤一下倾翻—— “哎哟!” 她低呼一声,觉出腹中的胎儿端正一脚,恰踹进齐奢的两掌间。他的歌声亦戛然而止,惊叹不已:“嘿!嘿!你肚子里是个小子!”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说啊,爷唱了半天花花草草这小崽子都没一点儿动静,这才一唱‘白马和弓箭’,他立马就给了我一脚。” 青田笑睰他一眼,“乱讲。” “啧,你还不信。来,我再试试。”说完就更紧地拢住了两手,再一次熨声而唱。唱过了两三个转折,果真又来了重重一下,这回是拳,小拳头把青田的衣衫都顶得高突出一块来。齐奢哈哈地笑着,拍案叫绝,“邪了门了,又是一唱到‘弓和马’他就来劲儿,铁定是个小子!好好,虎父无犬子,像我。” 青田也不禁乐出声,望着齐奢几近失态的欢颜,满目温煦,“傻样子,就值得笑成这般。” 齐奢仍是笑着,俄顷,凝目向她望过来,眼下有皱褶,一道道成熟而深沉的、时光的犁痕。“小囡,我有过孩子,也有过几个怀有我孩子的女人,可这是头一次,我觉得自己是个当爹的。” 青田含笑抚过他,由鬓发直到胡须,笑眼千千,“当爹的,给你娃儿想个名吧,都七个月了呢。” “现在想?” “现在想。” 齐奢横眉苦思,倏然直身而起,在屋中绕两圈,负手沉吟道:“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爷样样都不差,只差‘齐家’,就叫‘齐家’吧。” 青田的目光抽搐了一下,垂在眉心的红宝石樱桃坠仿若娇唇两点,不语自伤,“这、这是什么鬼名字?又不通,又不雅……”但一等她留意到齐奢的神情,立即就要笑不笑地频频点头,“通得很,雅得很,好名字,好名字。爷这样吐属不凡,必能做一位流芳万世的大诗人。只是,若是个女娃娃呢,总不成也叫这个吧?” 齐奢一边笑,一边只竖起一根手指轻慢地摆一摆,“不、可、能!就冲这匪样儿,准是个小子。” 青田意起轻愁,“那我要真生个闺女呢?你不会不开心吧?” 齐奢“哈”一声,走过来半跪下,直接抱住她腰腹狠亲上一口,“我的好媳妇,甭说是个小美人,你就生出条小羊羔来,也一样是爷的心肝宝贝。” “呸呸呸,什么小羊羔?”青田笑着啐一声,又笑着叹口气,“这孩子命可真好,还在娘胎中,就有这样疼他爱他的爹爹妈妈。” 齐奢的心思有一动,远忆蒙尘,“青田,明儿我想进趟宫。这一辈子再回不去那座紫禁城了,我要再最后一次看看我小时候的家,看看我母后当年的宫房,跟她告个别。你陪我一起。”他微哑的调子中有惘然,但更多的是释然。 青田的目光凝聚着这男人,看年复一年的世事起伏、悲喜苍茫在他优雅的黑眸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却永远蒙昧不了一抹永恒的童真的湛然,恢闪如星。 她倾过身去亲吻齐奢,色授,而魂予。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 十 晓卷珠帘时,雨已歇。细细的卷云在明蓝里弯着,如撒了满天的青花瓷片。 一停素轿早候在檐下,但齐奢与青田在井儿胡同里另筑爱巢原就是秘密,偕同入宫更不可堂而皇之,便由周敦先清空了庭中的杂人,才将二人请上轿。轿子又先一路抬回到摄政王府,在轿厅中另换过金黄轿衣的仪轿。这八抬大轿极宽敞,即使并坐也毫不显逼仄,轿夫们倒是觉出轿子比平日间沉了些,却怎敢问上一句,只管掉身向禁宫抬去。 一名清道太监走在最前头,嘴里发出“吃——吃——”的叫声,警告杂人回避,轿子左右有扶轿杠的,轿后也照例有举黄罗伞的,还有捧雨伞旱伞的、捧衣捧药的、捧食盒捧点心的、捧水壶捧茶具的等一众随侍。等迤逦进了东华门,齐奢就下令叫这几十号人不必跟随,自入轿就不发一声的青田这才敢悄悄问一句:“这紫禁城里头是个什么样儿啊?” 齐奢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小声说:“早明白你好奇,我这不替你把尾巴都遣开了吗?你揭开窗帘来瞧一瞧。” “我不敢哪。” “不妨事的,谁活腻了胆敢窥视摄政王?就是不小心朝这儿看上一眼,离着大老远哪儿就看得真了?” 青田听他这么说,方才大了胆子,把轿窗的挂帘挑出了一条缝,偷眼往外看。她后指上佩着一对方壶集瑞多宝护甲,不偏不倚地正映在一轮红日下,发出一粒粒闪耀的宝光。 假如万物有灵,这一刻,宝光会自动熄灭,红日会隐去云端,赤金与宝石的护甲会化作石头与锈铁。假如青田和齐奢能够预知未来,她会戳瞎自己的双眼,他会拔掉自己的舌。 但没有人知道将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未来,已经到来。 一粒粒的反光如一只只离开蜂房的小蜂,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然后就被卷入了扑杀的捕网。 十丈开外,乔运则眨了眨眼,确定自个不曾看错。他原是奉西太后之命,赏赐过节的点心给几位椒房贵亲,正走在路上就远远望见了一乘大轿。尽管少了平日里盛大的仪从,但宫里头无人不认得摄政王的轿座,统统闪避行礼。乔运则随人群跪倒,一双毒眼却狠狠地瞪视着轿子,继而,他就看见了从窗帘缝隙中漏出的这几点转瞬即逝的光。 乔运则多次见过齐奢,很记得对方的手上常年只一枚白玉扳指,而这显然不是柔和的玉光,这只可能是妇人的首饰所发出的华光。他的目光紧跟着就移向了轿夫的腿脚,脚步略显得滞重。乔运则现在可以推断,轿子里还藏着一个女人,凭直觉,他也猜得到那女人是青田。出神的一刻,大轿早已扬长而去,乔运则扭头痴望着,大半生的爱河沉沦、浮华若梦,全在这已成行尸的男人身上热梭梭地复活;是个散落前世的鬼魂见到了招魂幡,他着魔地、不可抗拒地调转了方向。 “乔公公!” 一条尖细的嗓音唤醒了他,乔运则方才记起身后还跟有两名挑担的小火者。他定了定心神,动了动指尖,若在空中勾脱一根命运之网的经纬,“别做声,跟我来。” 外臣本不得擅入大内,但齐奢又另当别论,宫中上万的侍卫护军太监宫女又有哪一个敢跳出来挡这位“太上皇”的路?大轿径直就抬入了东一长街,至坤宁宫。宫门外尺高的门槛也早有人挪开,任轿子长趋内廷。坤宁宫为中宫处所,自上一位皇后王氏被尊为皇太后移居慈庆宫,空废已久,只有几位守宫的老太监,怅落寂寥。 还是周敦先命这些人连同轿夫一律退出,待人影鱼贯消失,齐奢才与青田相携下轿。周敦留在庭院中望风,二人自往内殿中去。进了暖阁,青田长出了一口大气,终于放眼打量起这金碧楼台的九重禁闼,望向哪里都是新奇,欲向齐奢问一句什么,却见他神色殊然,连素来稳如磐石的双手居然也起了簌簌的微颤。青田知道自十岁离国为质,他再不曾踏入母亲的故居,因此定有许多的回忆——早已被忘却、却一直蹲守在此的回忆——全会如忠实的老狗,从各个角落成群结队地扑出来,撕扯、舔舐它们多年不见的小主人……齐奢被激荡得几不能立足,青田忙伸手将其挽住,但看他真情流露地潮着眼,呢呢喃喃:“变样了,变样了,三十年了……” 此时别有一个深陷往事的男人,正来到宫门外。一开始尾随齐奢的仪轿,乔运则纯粹只是出于骤见青田而不能自已,但当发现所至之地竟是无人居住的坤宁宫,且守宫太监尽被驱逐在二门外,他便知内中必大有蹊跷。一沉眉,计上心头。先向随行的两名小火者叮咛几句,就笑吟吟 上前,将牙牌一亮,“奉圣母皇太后旨意,赏赐叔父摄政王花糕八盒。” 坤宁宫的主事老监头一抬,只见眼前是慈宁宫的管事牌子,大红大紫的乔运则公公,一张瘦瘦的雷公脸上就堆起了为难的笑意,“这个,乔公公,皇太后的命令咱是没胆子说个‘不’的,可摄政王爷也说了,任何人不准入内。您没瞧见我们这些个当差的全在这儿?真格是连端茶倒水的也不让进。” “啧,你怎么犯起傻来了?”乔运则掩嘴凑近老监耳边,压低了声音,神态亦做得很严重,“摄政王这前脚才到,太后哪儿能这么快就得着信,派好了点心,打发我过来?这是太后和王爷事先约好的。王爷说‘不准入内打扰’,就是在等太后的这几盒花糕呢。你别还听不懂,说是送‘花糕’,实际是叫我口宣事关重大的密旨,怕人偷听,所以才叫不相干的人都退出。”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老监即时也跟着神秘而紧张地扭搓着拂尘,“那好,我这就进去通传。” “慢着,跟王爷的周公公可是在里头守着?” “是。” “我直接进去请他通传就是,万一机密有一点儿泄露,你别枉担了干系。” 一席话破绽百出,却足以唬住一个循规蹈矩几十年的老太监。于是,乔运则和他的两名跟班,还有他那一颗充满了仇恨的心,就一起被畅通无阻地放行。 进入宫院后,乔运则鬼祟一瞭,冲后面歪歪头,两名小火者会意,担着食盒疾趋而入。把守在殿前廊上的周敦一见,惊怒交加地跨下来拦阻,“哎,你们俩干什么的?站住,说你们呢!抬的这是什么?” 两名小火者刹住脚,异常坦荡,“禀周公公,咱们俩是奉旨而来。” “什么旨?谁的旨?” “圣母皇太后的旨意,派我们给摄政王爷送糕来的。” 周敦两腮一瘪,淡却的陈年伤疤似埋于皮下的两簇箭头,蓄势待发,“打开我瞧瞧。” 两人装出很受了辱没的样子,不情不愿地将担子卸掉,磨蹭着打开食盒。周敦弯下腰来检审,果见是应节的糕点:夹馅并印双羊的、雕狮子蛮王的、插五色小旗的、撒木犀花的……一块块、一层层,由他明察秋毫的两眼下溜过。如果他背后也长了同样的两只眼,即会在同时看到:一条影,一如花样百出的重阳糕,由二门前的插屏溜过了庭院、溜上穿廊、溜入殿侧—— “盖上吧。”周敦直起了腰背;背后的影消失了。 对面的小火者们敏捷地扯回了目光,其中一个貌似憨厚地笑一笑,“嘿嘿,偏生这么巧,太后让奴才们出宫给摄政王爷送糕,谁想走到半道就看见王爷的轿子往坤宁宫这边来,奴才们就抄了个近路直接送到这儿。周公公行行好,千万别同太后说起,要不她老人家又要骂我们懒骨头。” 周敦哼一声,摸出两锭碎银扔过,“说王爷谢太后的恩典,东西放这儿就成了。这是给你们的,买几双新鞋去吧。” 两个小火者千欢万喜地谢过,绕过了插屏离去。沥粉贴金的屏面上彩画年久剥落,被风霜啃噬得面目全非,唯有细细地辨才辨得出,画上原是无比吉祥美满的龙凤和玺。 周敦重新站回殿前时,殿后已多出了一个人,自然,是乔运则。 而当乔运则蹑脚紧贴住墙根,所听到的第一束声音就是齐奢——打死他也忘不了那男人冷傲的声音,这时却放得谦卑而低微,一字一句在那里幽诉着: “下月初九,古北口行在山,将有一场大火、五具尸身。死去的,是摄政王齐奢、其外室段青田,与他们的近侍;留下的,将是一对俗世夫妻……” 不过听到这里,乔运则已凛身一抖。他仿佛看到自个体内重重交错的血管与悬挂于其间的一颗心,这心脏猛地勃振了一下,宛若一只挂在血网中的蜘蛛等来了自投罗网的猎物。 他把一耳更紧地压向窗纸,为防影子投现,缓缓地弓下了双膝。 一墙之隔,则是全然着地的一副膝。男儿膝下有黄金,令齐奢此等男儿屈身一跪的,是一张陈旧的凤榻,榻头有他亲手安放的金香炉与神主牌。香烟弥蒙了灵牌上漫长的谥号,齐奢定目痴望,虔诚致词:“母后,儿臣此去,飘蓬浪迹,四海为家,永无归来之日,实在有愧于祖宗社稷。但儿臣知道,母后定然懂得儿臣,不会责怪儿臣。今后无论儿臣身在何方,照旧会为母后安设神主,日夜祭拜。”他离魂萧然了一刻,向身旁递出手,“来,青田。”扶着青田也在拜垫上跪了,略显赧然地对神位一笑 ,“母后,这是您儿妃,儿臣特带来给您瞧瞧。只是她现在这样子不能够给您行大礼了,您别见怪。” 青田抚了抚挺出的小腹,细细地唤一声:“皇后娘娘。”又在齐奢含义昭彰的目视下,羞涩地改了口,“母、母后,媳妇是市井俚俗之人,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会说话,就谢谢母后给媳妇生了这样好的一个丈夫,媳妇无以为报,只能回头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母后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这孩子。”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哪里却有些触动心弦之处,齐奢开颜微笑了起来。随心境的平复,他很快就变得多言,拢起了青田,扯住她的手在殿中一会儿绕去这里,一会儿指向那边,眼神时而幽沉,时而朦胧,“我记得有一回,我贪玩跑去到废园里,结果被蚊子叮了一脑袋包,半夜里痒得睡不着,又哭又闹。奶妈哄我不住,母后就让人把我抱来她这里,就在这床上亲自哄我入睡。我要她像奶妈那样给我唱歌听,母后说她是皇后,她可不能唱歌的,这是违制。我不管,只和她撒娇。她最后说只能唱一首,然后就一直唱到我睡着…… “上书房以后,我在这儿的时间就少多了,可也常常一下学就跑来,给母后看今天做的功课。我们当时那位先生是山东人,口音很重,我背后总学他说话,母后一面责骂我不尊师长,一面却笑着把我搂去到怀里…… “后来我的腿被砸断,好几个月都干躺着不能动,母后就时时地守在这儿,事必躬亲地照料我。以前她和父皇拌嘴,我总撞见她偷偷掉眼泪,可那回她从头到尾都没哭过,她就让我反反复复地背诵《孟子》里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每背完一次,她就吻我一下。到今天,我还能感到她在我脸上留下的千万个吻,我好想她……” 追随着每一句、每一字,青田亦于眼前的寂寂数椽中看到了齐奢所看到的:一位依恋亲恩的小皇子,一位美丽而哀婉的皇后。在这些幻影间,她分享着丈夫最珍贵的儿时回忆,一心的幸福和感伤。情不自禁处,将双唇摁于齐奢的大臂,隔着他衣衫轻轻一吻,温柔似水。 花格窗外,却有如火的妒忌,在越来越疯狂地燃烧着一个孤独的、被阉割的偷听者。 天色渐变,有些半阴不晴的,日晷的指针逐格东移。齐奢与青田终由坤宁宫正殿步出时,周敦指着院中的两抬点心一五一十地汇报一遍。齐奢再三问过,确认那两名火者并不曾靠近殿前一分,便不再深究,乘轿而去。 被遣出的宫人们这才各归各位,管事老监进院时碰上了独步外行的乔运则,后者仍摆出密使的架子,说摄政王专有吩咐,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半分,否则性命难保。老监惶恐而应,惴惴遥望着乔公公的背影飘飘洒洒,消失在一带赤墙后。 不出一刻,乔运则已有如天庭信使,足底生风地回到了慈宁宫,郑重一个大礼,“奴才给主子道喜。” 西太后喜荷早由先前折返的两个小火者嘴里听了个大概,正自心焦如焚。一见乔运则这般,立即摒绝余人,顿足发急,“别卖关子,快说。” 乔运则白苍苍的脸容泛起一个笑,露出一口细米牙,将一个个字嚼碎了,细密而湿濡地口哺给喜荷的耳朵。 喜荷所戴的明金额冠面珠低垂,一似满头的风雨,淅沥有声,“你可听得真切?” “真真切切。”乔运则脸微低,两眼直直地挑视前方,“虽然是只言片语,但摄政王与段氏确凿无疑是打算在重阳节当日于古北口行宫佯死逃匿。” 喜荷向后靠住了麒麟雕椅,沉思了似有整整一个鸿蒙之久。而后,她露出了一种深怀戒备却又跃跃欲试的神情,“我倒要看看老三这次耍什么花招。运则——” “在。” “你去乾清宫跟皇帝说,为保这次他主持的重阳庆典顺利进行,我要去大隆福寺斋戒祈福,做整六天的法事,其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是,奴才这就去。”乔运则急切的脚步行出一截又停驻,他的人好似是一段泛黄的往事,在惨淡日照下森森回首,“主子,您该不会真是去大隆福寺吧?” 在得到了对方嘴角一对冷汪汪的笑涡后,乔运则也就斜挑起嘴角笑了,“哦,还有件事儿,今儿让给康王和王妃送去的花糕,太后还得重备一份。”他轻拂衣裾,旋踵出殿。 喜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枯瘦的面颊似掠过了哀蝉的凄奏,又似岿立着,一树碧无情的晚秋。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一 十一 九月九,古北口。 共有三支队伍,向着这六字进发。而其间每一个人物的夙命均会如一段零落的唱腔,最终于这一天、这一地,完整拼凑成一首悠远的古谣。 第一队人马,属于齐奢。九月八日清晨来到了距古北口长城仅十几里的一座山,山上有当年为阅兵所建的行宫,故称“行在山”。齐奢命人就在山中搭棚扎彩,以备次日的赏菊会。 第二队人马,是喜荷。以隆重招摇的排场,她在九月六日直趋大隆福寺,但自入住禅房后就闭关修行,日常居食只由几名宫女传递照料。毋庸赘言,真正的西太后早已乔装隐匿快马出城,在九月八日正午抵达了与行在山呈犄角之势的一处私驿。当晚,其心腹乔运则只身驱马至二十二里外。本该是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此际却竖起了顶顶营帐,帐外点燃着数十支烨烨火炬,一片红光中,乔运则驻马。就在这里,他见到了第三队人马。 自两行雁翅排开的人群中,走出了他们的头目。身穿青布衣裤,横腰系着大板带,看起来就是个走江湖的汉子,只一条衣袖却空落落地束起,却是个独臂人。他将仅有的一条手臂往地上直拄下去,参行了一个大礼,“老师。” 乔运则滚落马背,将其搀起,“义少爷。” 独臂人抬头,露出了吴义的脸庞来,深望乔运则。两对眼眸的交汇处,倒映出一幕幕已逝的隐情。 一年前,吴府为新生儿举办周岁宴,宴毕,吴义留乔运则相谈。这时,一位名叫张华的仆役送上了醒酒汤。 “少爷喝多了,坐下来歇一歇。”乔运则把吴义搀扶去桌边坐下,一面把脸转向了门前,“张华,来喂少爷喝汤。” 吴义却别过头,又将手臂一抡,“我好好的,清醒着呢,张华你出去!” 吴义有功夫在身,力气过人,随意一推就把张华推得一屁股仰跌去地上。 就在这瞬间,乔运则的目光无意间从哪里掠过,猛然一亮。他回身递出手,把张华从地下拉起。张华苦笑着拍了拍屁股,去地下收拾打翻的汤碗。 吴义又伸脚朝他肩上一蹬,“听见没有?叫你滚出去!” 张华歪了歪,赶紧把几块碎瓷片捡去了托盘里,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乔运则盯着房门合起,便扭回脸来转盯住吴义,细长的睫垂罩于他的瞳仁前,犬牙交错。“少爷,我有话和你说。” 乔运则预备说的是,他刚才瞟见张华的腰间系着块铜牌,他怀疑他是镇抚司安插在吴家的细作。但可惜的是,吴义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我有话和你说!” 之后,吴义就把自己钦犯之子的身世、自己曾奉东宫之命嫁祸西宫的秘密统统对乔运则说了个干净痛快。 乔运则目不交睫地听着,一脸莫测。 吴义自始至终耷拉着脖颈,两腮、两眼全被酒焚得火红,“不该这样的,我这辈子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的口齿越来越黏,把一句话说了又说,头和眼皮也沉了又沉,“老师,你这辈子也不该这样的,是吗?我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在行所无事的外表下,乔运则的心重重地打了个冷战。他明白那个张华根本就没走开过,而是一直躲藏在窗外,听到了一切。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他灵活的手指拂过对方的腰,将衣襟上下地撩动着,就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窥看到了那块鱼形的铜牌。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吴义和乔运则两个人晓得。乔运则把冷水倾盆浇在了吴义的头顶,还没等后者的惊跳落地,他就又接着给了他重重的两耳光,然后对着那双被打醒的、带着惊骇与残酒的眼睛,又冷静又残酷地说:“义少爷,我说的每个字你都给我认认真真地听好,不要发问,只要按我说的做。你们的家仆张华是坐探,他已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我猜他现在就在告密的路上,最迟不过两个时辰,镇抚司的番役就会上门,你必须立刻出逃。” 吴义脸色煞白,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淌着,使得他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人,冰冷而瘫 软,“张华是镇抚司的人?” “我说了,不要发问。带上家里所有你能找到的银票,骑上最快的马往南跑,除非马一头跑死在大路上,别停下,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我头好疼。” “就在你废话的这时候,镇抚司已经开始替你挑选逼供的刑具了。你不马上走,就永远也走不了。” 吴义的两手向上托住了自个的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要给它重新找个地方安放,“不,我不走,镇抚司抓不到我,一定会逮捕我的父母妻儿!我会害死他们!” “别说蠢话,你的父母妻儿已经是死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多耽搁片刻,你就会和他们同一下场。” “那就一起死!既然他们是受我所累,我又怎么能独自逃生?我做不到!” 吴义浑身都在抖,抖得仿佛会犯癫痫。乔运则抓住了他的手,把它们握进自己的双手中。这双手又冷又潮,但极其坚毅,极其稳定。“你做得到。你才自己说的,你姓邱,叫邱志诚,你父亲当年差一点儿手刃摄政王,以至三族被夷,你是他儿子,你也是个大英雄,你什么都做得到。” 吴义的头低垂了半晌,又仿佛是毅然下了决心的样子,猛烈地朝高一抬,“好,留得此身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那老师和我一起走,你在这里一样是个死。” “不,我不会死,我自有办法。”乔运则抽回了两手,面孔上闪现过一丝欣慰,“脱掉你的外衣,赶紧。” “什么?” 乔运则摇摇头,直接抽出吴义拴在腰里的一把小匕首,卷高袖筒,一刀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滴滴答答地落上地板。“外衣!”他再一次喊道。 “啊?哦!”吴义手足无措地解下了外衣。 乔运则一把夺过,用它堵住了暗红色的新鲜伤口,而后用燧石色的双眸盯住了吴义,“在你逃难的路上,除了时时地回头看一看追兵,记着时时地回头想一想,你被同一个人灭门了两次,就是这个人,让你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不剩。那你就把这条命,好好地给他留着。老师教你的那首诗没忘吧?‘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和我二人这一身通天抱负、这一身血海深仇,绝不会白白浪费,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派得上大用场。走吧义少爷,后会有期。” 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随之,就是吴家的连坐惨案,许多人死掉,许多人被遗忘。但乔运则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吴义。 一年后,乔运则终于自净身师手中赎回自己被阉割掉的性器的那一天,他捧着一只久别重逢的米升,漫无目的地满城游走。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吴义——黑了,瘦了,还少了一条胳膊,但这个人就是吴义。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是夜,二人在曲室中剪烛密谈,谈起到前尘旧事,乔运则的两眼发出磷火一般的阴光,“和你告别后,我直接去了镇抚司,向他们揭发你。你猜负责讯问我的人是谁?——张华。他果然已先我一步到了那儿,都预备着带人回去拘拿你了。我看见他装作大吃一惊、万分后怕的样子,我对他说,我一听说你是邱若谷之子,深知事关重大,绝不敢隐瞒不报,我本来想趁着你醉酒先将你捆绑起来,谁想被你发觉,意欲逃走,我和你厮斗中刺伤了你的胸口,眼看你往北逃去。你还记得你那件外衣吗?我用自己的血染了它,又撒了两把辣椒面在里头,丢在了去镇抚司的路上。猎犬找到那件衣服就用了个把时辰,嗅到辣椒面鼻子又废了,有这半晚上,你早已远离了是非之地。而我,也因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行的优容,从而得以免遭牵连,调入慈宁宫。你呢义少爷?看你这样子,似乎逃难之途波折重重?” 吴义的身体又恢复了少年时的精壮,脸上的皮肤与神情一样粗犷,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了十岁还不止。他那晚穿着件油栗色的丝绒长衫襟褂,褂子左边的袖口扎了两道细带。他抽开细带,把里外两层袖口一捥到底,露出了一段光秃秃的截肢来,“看起来可怕吗?跟我后来的经历相比,断掉一只手简直像挠痒痒。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总之,我越过了层层关卡,最终在湘西扎下了根,我现在可以说是‘落草为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十来年前,为剪除外戚王家势力,摄政王曾大幅裁撤湘鲁二军,有些世袭军户,虽遣散时分得有几亩薄田,却习惯了吃军粮,不愿做那稼穑的营生,又个个持械好斗,就一拍即合,占山为王。他们原就对摄政王刻骨仇视,听我坦白了身世后,就收留了我。不久后,我想法子干掉了他们的头目,成了新大王。” 吴义笑了笑,但在那笑容中找不出一丝喜悦,如同在苦瓜里榨不出一点甜,“恰好前一段京中局势巨变,突然间传出皇帝亲政在即的消息,我一听说,索性就直接进京打探虚实,如今看起来,十停有九停传言竟能成真。可又有谁不晓得,摄政王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 众口,让少年天子做一个傀儡罢了,皇帝与两宫太后孤儿寡妇、根基薄弱,哪里斗得过他的手眼通天?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摄政王自己放出了亲政的话,又解除了宫中软禁,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他出现任何不测,皇帝就能够顺水推舟地当家作主。老师你眼前是西宫太后最宠信的人,就请你转告太后娘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乔运则的手抚了抚腰间的马上封侯白玉带扣,玉越细腻,他就越觉出自己手指的粗糙,“义少爷,你当真愿意搏命一试?” 吴义依旧是一笑,“不是我,是我们。摄政王素有微行之好,但自从当年与我父亲狭路相逢后,再不敢大意,即便不用仪仗清道时,周身也都跟满了便装番役。我一个人想穿过重重的警戒接近他,简直是自取灭亡,但几十个、上百个人对付一队护军,也未必就没有胜算。这一回,我把弟兄们都带出来了,他们早就对绿林生涯心生倦意,不是被逼上绝路,谁甘心在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缩头乌龟,一辈子靠打家劫舍来度日?” “他们虽视摄政王为敌,却未必视死如归。万一有人怯而泄密,后果堪虞。” “我只告诉他们,京里有一位贵人想除掉他的对头,替他干成了,下半辈子金盆洗手。我会专挑摄政王便服时行动,真正动手前,我的兄弟们都不会知晓目标是谁,而一旦动手,就来不及后悔。成功后,我会自己解决剩下的活口。毕竟,他们并不是我的兄弟,而暗杀总归是暗杀,法不传六耳。” “那么这位贵人该当如何酬谢?” “倘若事成,望太后下令撤掉对我的通缉,赏我个前程。倘若事败,我只当为先父的遗志赴难,绝不怨天尤人。” 乔运则终于缓之又缓地点点头,“我会转告太后。得到答复以后,如何联系到你?” 吴义嘁嘁喳喳地说了几个字,后道:“捎信去那里就成,不用署名,我认得老师的字。” 九月初的某一天,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默默放在了某个地址。几天后,乔运则与吴义就一同站立在荒原上一顶顶火光明灭的营帐间。 吴义将乔运则延入了帐中,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帐幕上,声音则被帐外的野风淹没。直到很久很久后,一阵突然爆发的笑声打破了风的寂静。 帐内,一只小泥炉,一壶烈酒。 吴义用仅有的右手端着粗瓷大酒碗,深深地眯着眼,“西太后怕风声外泄,定然不能动用官军,但她为什么肯相信我们这一支乌合之众?” 乔运则舌尖一卷,似一位爱郎舔舐情人的柔唇般,细舔去自己唇上的一层浮酒,“因为她相信我,而我相信你。” 吴义哈哈大笑,放下了碗,把颈子往前一探,“老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摄政王这次带了多少人?” 乔运则也一笑,竖起了一只手掌,“五个,其中三个男人——不,两个半。” “当真?” “当真。” “老师,你知道我有多少人?” “你有多少?” 吴义伸出了两根指头,“整整两百个,全是响当当的兵勇出身,现在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二人衔杯而望,望着望着,手中的酒就全泼出来。他们笑啊笑啊,笑到一直淌下了眼泪。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包括他们自身,都受到过同一个仇敌不公正的戕害,现在,是公正降临的时刻。 栖息在帐顶的风为逃避这凄厉的笑声,一个筋斗,就回到了无止境的流浪中。 一里地一里地的黑暗与荒凉后,有一扇大开的窗,风便直接吻上了迎窗而立的女人的脸。许多又冰又刺的风的吻,令喜荷冷静了下来,她就着风,让所说出的每个字再度被吹回到自己的耳畔。 “十多年前,我自隆福寺孤身离京犯险,为的是救他。十多年后我故技重施,为的,却是除掉他。当真是世事难料。” 肩后有一声叹息,玉茗探过了身来,关上窗,“主子别站在风口里,仔细着凉。” 被拒之窗外的风只好又徘徊着、凄鸣着,在残垣断壁的古长城下,寻觅另一扇摇烛烨烨的窗。 窗底烛边,青田紧拥着齐奢,把自己埋在他胸膛里揉擦,“不知怎么了,心慌得厉害。” “别担心,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齐奢擦净了青田被发丝打乱的颜容,呢抱轻躯。 他张弛有度地展开着她的身体,再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去。青田横在他身前,递过了舌尖与他交吻,齐奢把兜住她小腹的右手接着下移,指尖摁住了一朵花的芯子,一个女人外露的心。青田渐变得放松而投入,继而是主动且饥渴,狂野地、急迫地索要着。齐奢一次又一次、一环扣一环地,把她,也把自己,一层层向终局的高潮推进着。高潮来临时,是极致的酷烈,是痉挛之美。 露明星黯,隐隐潜潜。一动不动交叠僵硬的两具躯体却又一丝一丝地复活。新续了明灯,像之前那死去不曾发生过一般,抱搂着取暖,晏晏笑谈。回旋在窗外的流风终不耐凡俗男女的床头絮语,起舞归去。 风,吹落了空枝上的末一只秋蝶。这一夜的月,在所有人的上空升起了,恩怨无端,婵娟与共。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二 十二 夜尽云开,红日东升,向着九州四海,浓艳地倾下万斛秋。 这一日是重阳节,天气却出奇地好,无风无雨。北京城中的紫禁城,庆典拉开序幕。王爵大臣、翰詹科道摩肩擦踵入东华门,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鸣赞之下三跪九叩。与往年不同的是,叔父摄政王并未出现在贺节的队列前,而久未露面的皇帝齐宏则端坐在金台上。青年天子瞧起来格外地意气风发,不知是因病体痊愈,或只因少了那魁梧如神的叔父在一旁的比照。接下来的赐茶、赐午膳、赐酒、赐文绮珍玩、赐入座听戏等一系列仪注,齐宏开始还稍显生疏紧张,但不多久即捭阖自如,举手投足皆不失一位君王的尊严。他在进上来的戏单子上亲笔圈点了戏码,于是,喜庆大戏、轴子杂戏、热闹武戏、唱功清戏、生旦情戏、小丑谑戏……载歌载舞直演到申初。随即,又是晚宴。齐宏独据金龙大桌,健啖而健谈,不断地大笑,不断地给戏子们放赏。 座下的王侯臣工们,心却全不在戏台,而是各品着台下的一本大戏:监国近二十载的摄政王未出席、曾一度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未出席,齐宏的这台独角戏,是否说明他已摆脱了桎梏,而将真正地登上政治舞台?那么,就意味着权力场的又一轮福祸荣宠、生死浮沉。越琢磨,诸人越觉得天厨珍味味同嚼蜡,只坐立难安地,看一轮庞然的血色斜阳在红墙顶收起它最后的光芒。 时届黄昏后、入夜前,天空呈现出一种暗调的青蓝色,笼罩着城中城,也环抱着百里之外的山外山。望之不尽的山峦间,行在山一峰独秀,画阑风清。摄政王也于一早就开始在行辕张宴作乐,松涛叠翠的亭中,戏子们唱了又唱,水袖乱抛,抛不断的一折折红尘万丈。 乐声飘入了行宫深处,深及地底的御酒窖。许多贴着黄签的酒坛被一一破开了封口,周敦立在它们间,把一大包白色的粉末挨个撒入每一只坛中。等他走出来,已是山风透骨,灯昏音稀。亭中一个十来岁的小戏在唱着套苍凉的大曲,对面殿内的一桁珠帘后,齐奢与青田相偎而坐。齐奢身穿鹔鹴裘,头戴紫貂冠,青田以一件高腰襦裙盖掩着身形,胸前垂下缕缕的玫瑰晶璎珞。周敦走去 他们身边说了寥寥的几个字,齐奢听过,一手就放肆地把青田揽入了怀中,在她耳畔嘀咕着,乐得穷相极态,不知为什么,或许只为了这山上离宫宫上楼,宋玉无愁亦自愁。他带笑骂了句脏话,拍着桌子下令,将御酿的菊花酒分赏众人,从侍卫到仆役、从厨子到马夫,每个人。 交子时,北京皇城的大宴收场,与宴者们带着倦容揖让话别。行在山也已戏终席散,却是一片肃静无哗,只有此一起、彼一落的鼾声,连戏子也身着杨贵妃的行头,醉酒百花亭。齐奢眼光澈亮,缓缓地起立,携青田离开了这狼藉的酒场。 周敦与何无为开始检视每一座殿堂、每一所房间:有人趴在案上,有人窝在床下,有人头枕着杯箸斜倚桌旁,有人手握着长矛蜷缩墙角……人人都昏睡不醒。他们里里外外全看过,就打开了一间放置杂物的房间,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同样深眠的五个人,三男两女。周敦与何无为将这几人一一抬出,运送到正殿东庑门外的一所小殿内,殿名“兰泽”,正建在行在山的温泉眼上,是洗浴的汤池。 当最后一个人被摆放进浴池边软帷包罗的绣床里,齐奢便走近来,将一支松油大炬向一截短烛上燎去。火焰“轰”一下腾起,扑亮了他深重的容颜。 青田在一旁和莺枝紧紧地握着手,声音有一丝微颤,“三哥,他们要替咱们活活被烧死在这里?” 齐奢将火把交予何无为,表情就隐没在昏暗中,“这些人本都是死囚,该当弃市,如今以咱们的身份死在皇家行宫中,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福气。灌了许多酒,又有蒙汗药,醒不过来的,不会有一点儿感觉就过去了。对他们来说,是仁慈。” 话音方毕,已听见了毕剥之响。只见何无为手举火把,将精美的垂帘丝幕一一点燃,又顺手撩翻了数盏宫灯,边焚烧、边咳嗽着往外退。烟气却已先一步冲出,一胀一胀地放着光。 齐奢护着青田远远地走开,抚一抚她身上的软絮斗篷,“车子备好了,你们先走。” 青田回首一望,就见周敦守在一辆马车旁。她重新转回头,眼底竟有莫名的泪意迸出,“我等你一起。” “我要亲眼看着火烧完,不能出 一点儿差错,否则后患无穷。火场里气味难闻、残骸可怖,你怀着身子,别见这些东西。去吧,我晚些就来,明儿一早出关。” 青田明知只是分离一会儿的时间,可蹿起了满天的火舌却仿佛在嘶念着什么邪恶的诅咒,照亮了一些什么不可见却巨大而可怕之物。她的心惊惶得不得了,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万分不舍地两手一块扯住了齐奢,把他一手直捧来唇边,哭着吻,拿额头吻、拿眼皮吻。齐奢另一手把她拢过,轻轻地拍打着,“好好的,别这样。” 青田却哭得更凶,她突然圈上了手臂箍住他,直接把舌尖抵入他齿关,在里面翻江倒海地翻腾着,像在寻找一个保证。良久良久,她才肯松开手。齐奢依旧俯着些身子,一壁抹去了唇上的胭脂痕,禁不住发笑,“怎么?难道怕我诓走了你,自个打道回府?”他咬着她耳朵,把一个信封快而隐秘地塞进她怀内,“小姑奶奶,你听仔细,这是爷的全部身家,押给你作保。你千万收好,若丢了,咱夫妻俩可就真只能一辈子关外牧羊了。” 青田在扑来的烟雾中大嗽不止,哽咽不能言。 齐奢拢着她避开两步,向不远处的莺枝手一招,又笑着往青田的泪颜上抹一把,“小傻瓜,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便将她往前一送,送入了莺枝的手中。 青田被莺枝搀扶着,一步三回头。上车前,周敦替她掀开了车帘,她回眸凝望而来:齐奢背向着起火的宫殿,轮廓被火光打得一深一浅、一明一暗地闪耀着,似一尊悬在忉利天上的金星。她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看见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向她简短地挥一下,是一个短暂的、轻易的离别。 车子滚动了。青田靠在莺枝怀内,呆呆地盯着车帘子一扑一扑。她忽记起多年前,她和他在草原上一次猝不及防的分别,青田有些明白了:他们重聚的时刻,会比她预想得晚一些、多一些波折,但总会来临的。她不停地想着齐奢最后那句“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逐渐觉出了心安。空旷无边的古道上,车子走得平稳有节。车辕上,周敦跷脚而坐,把两手浅捅在袖内,低低吹起了口哨。 凄楚悱恻的荒夜尽头,火光在一分分地微弱、一分分地黯淡。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三 十三 齐奢与何无为望着火一路烧上浴池的白玉台基,烧进满池的温泉里,滚沸着熄灭。 他们扑灭了余火,检视了那些已永远熟睡的焦尸,以及即将苏醒的见证者们,就在满地的灰烬中跨上了马背。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意料。他们催马下山,快到了山脚下,何无为率先发现了异常,随之齐奢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起勒紧了马嚼子,抽出腰刀。一阵如同惊蛰般的骚动后,百种毒物从土地里钻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越来越多的人与马匹从四面包抄而来,众小幺手持火把,照亮了领头者—— 吴义挂着丝狞笑,咬着牙说道:“兄弟们,那个骑白马的,要活的。” 齐奢从来没见过吴义,所以他认不出这个独臂人的脸,但他认出了他脸上的仇恨。冷汗瞬间湿透他全身,他和何无为对望了一眼,他们并肩打过许多仗,但却从未打过,两个人对两百人的战争。 没有奇迹。他们一败涂地。在料理了对方近五六十人后,齐奢坠了马。何无为下马来护主,两个人背靠背地又应付了十来个,何无为就倒下了,被刺成了刺猬,临死前挣扎着用全身覆住了齐奢。齐奢在他托付生死的侍卫的血尸下,束手就擒。 战争的失败者叫作战俘,而战俘的处境,也就是齐奢眼下这般。浑身的血、伤、脏,手脚全上了铁镣,脚上的铁镣扣进地上的一根拴马桩,桩子就直接打实在帐内的地面。帐子不算大,但再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前面的是喜荷,后面的是乔运则。 齐奢的反应激怒了他们,他举起带有划伤的眼皮朝他们一瞥的样子,绝不是个俘虏该有的样子,反而像位帝王,很惊异地在自个的皇宫中见到两个招摇过市的小丑。这一瞥,令喜荷和乔运则更加同仇敌忾。就是这个自大的男人和他下贱的女人,让他们俩双双成为被抛弃者,让嫉妒的毒牙在他们心肺间日夜刺咬,把仇恨的毒液注入了血管,把人变得不疯魔、不成活。 但如同所有最疯狂的疯子,表面上看起来,无论喜荷或乔运则均是这样地聪慧而理智。她在他所搬过的一只矮凳上曼身落座,向地下的齐奢居高一睐,“三爷,没想到吧?” “没有。”齐奢半靠着马桩,伤痕累累,说话时有血丝自他的齿根渗出;但他的声音却很稳定,带有着近乎于冷漠的平静,“如果我现在在想什么,就是曾有一个人,在他死前告诫我要小心太后您。” “哦?”喜荷开心地笑起来,巍峨耸立的高椎髻上珍翠曼摇,她轻巧地将手指于耳下的錾花飞鱼坠绕一绕,“不过在我看来,三爷该小心的却是自己。如果不是你自己先杀死了自己,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动你分毫。” “诚如太后所言,我已自己杀死了自己,再把一个死人杀死一遍,有必要吗?” 喜荷干笑一声,抱住了两膝,“三爷,你是犯有谋逆大罪之人,万死难辞其咎。死两次,并不过分。” 齐奢沉重地抬动了一下擦痕密布的手腕,铁链子发出“哗啦”一响,似有一件什么巨大的器皿当空破裂。“假如我当真是谋逆之人,皇上今日就不会有单独秉政的机会,甚至在很久前,他就没了命。” 喜荷不置可否,只把两根又长又尖的金箔护甲高高地翘起在眼皮下,“除了公仇,三爷应该很清楚,你我还有私怨。这个人——”她头也不回,单把手腕轻慢地一翻,意指其背后的乔运则,“他恨你,因为你把他给阉了,叫他当不成 男人。我恨你,因为我本可以成为最好的女人——我已经是了,但这女人却又被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杀死,一场长达数年的凌迟,刽子手,就是你。” 齐奢“呸”地往地下吐出口血沫,嘴角偏去肩头上一蹭,压根不屑向乔运则一顾,“不用我阉他,他也不是个男人,从来就不是。至于太后,我只能说,对您,齐奢问心无愧。” “这么说,三爷并不打算道歉?” “如果道歉对太后有用的话,太后和我眼下就不会坐在这里。” “三爷错了,如果你愿意道歉的话,我很乐意原谅你。” “太后!”乔运则磨牙霍霍,却慑于女主人一个严厉的眼神,凝立当地。 喜荷又转脸向齐奢扫量了半晌,直到确定他确实燃起了一缕希望时,才气定神闲地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我之间的罪魁,相信三爷很清楚是谁。只要你点头,我会立刻派身后这个人前去拜访,这个人已向我再三地请求,他说,他会亲手剜出那颗‘朝三暮四的、婊子的心’——你是这么说的吧?”喜荷向乔运则斜斜地瞄上一眼,饱含着嘲讽的笑眼就又投回到齐奢面上,“等那女人血淋淋热乎乎的心脏被送进这帐子的一刻,三爷就可以不用死了,一次也不用。你会跟我回京,还政于皇上。我保证,绝无送交宗人府或圈禁之事,相反,除了权力,三爷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你会以有史以来最为尊贵的亲王之礼,荣耀贵盛过完下半辈子。” 齐奢不置一词地听完,咳嗽两声,又朝地下啐了一口血,“或者?” “或者——”喜荷把脸变了一变,阴狠尽露,“明天天明等行在山的那班人醒来,你酒醉被烧死在兰泽殿的消息就会传开,而早在那之前,三爷就已毙命于这帐中。叱咤一世、号令天下的摄政亲王,会被一群见钱眼开、连你是谁都不清楚的小人物大卸八块、弃尸荒野,再被土狗从地里刨出来,吃得连骨渣子都不剩。而我,保证有生之年绝不碰你的女人,”她又朝身后一瞥,补充道,“也不会容许其他任何人碰她,她可以安享天年,做你的寡妇。就是说,你们俩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但你可以选择,死别的那个,是她,还是你。”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我怎么知道,太后会遵守承诺?” 喜荷由凳上起立,齐奢这才注意到,她居然穿着一身九龙四凤的五彩礼服,像来参加一起大祭礼。她对天,竖起了中间三指,语调铿锵:“我,当今圣母皇太后詹氏喜荷向皇天后土和列祖列宗起誓,方才对叔父摄政王所许之诺言,我必定谨遵谨行,若有一丝违誓之举,则天地不容,祖宗不佑。”一顿后,她增添了一句话,“我儿齐宏,社稷不保,身死国灭。” 空气中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古怪的异响,如砝码令一架天平平衡的声音;如渡桥,笔直地伸向彼岸。 喜荷盯进了齐奢的眼,一手扶膝,单腿跪倒在他面前。绮丽的裙面在地面铺展,绽放出巨花。 “现在,该你选了。” 静默。 极其漫长的静默。 宛如入定老僧,齐奢血痕交错的面颊无一丝多余表情,仅只轻轻地,阖起了双目。 通往现实的大门被关闭了,他不用再面对这帐中的人和物,他可以面对任何他想面对的:无垠无涯的仲夏草原,身体倒下去,下头有软的、蓬的、一浪接一浪的草把你接住,你把头一偏,就看到了并卧在身畔的爱人,你们的眸子同样被阳光晒得金亮金亮 ,亮到好似从没在这世界上见到过任何的丑陋和伤害。她渐渐学会了怎么把鞭子甩得又响又漂亮,一面有板有眼地唱着无比感伤的牧歌,一面老远就拿洁白的牙给你个没心没肺的笑。你的大孩子已经长到你膝盖了,你蹲在他背后,把他一对幼小的手掌攥在手中,对准天空上最彪悍的一只雄鹰,助他拉开第一张男孩子的弓。女孩子,咿咿呀呀地坐在妈妈怀中,艳羡地一根根摸过妈妈秀长的眉和睫,丝毫不知道一个青春的工夫,她就会长出一模一样的、叫所有经过她家门前的小伙子全颠倒得睡不着觉的好眉目。再过上几年,你们会在江南的一处富贵门庭,就着窗外的梅雨和桌上半残的酒菜,品藻英华,顺便笑谈起那一年秋牧走失的一只小羔羊。你们走过了东西南北、春夏秋冬,踏遍了名山和大川、重镇和小村。有天你们累了,就拼凑着记忆,选一片最美的水乡做故乡。安定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和琐碎。你们大早起就开始看对方不顺眼,没事找事地摔锅打碗,你们斗嘴、斗气,气得活像两只发疯的猫,你们面目可憎地打架,然后在晚上和好,在床尾和好。你年纪越来越大,年轻时的旧伤一到阴天就发作得厉害,她好心送你一根手杖,却被你赌气给扔得远远的。然而你真的连门槛子都跨不过了,她就倚在那儿嗑瓜子,一面看你的笑话,一面重讲着她给你讲的第一个笑话,趁你怄得咬着牙笑时,她再次把那该死的手杖递了过来。这一次,你老老实实地接了。但不平等的是,当她为了再难遮掩的白发而闹脾气时,你就不能挖苦一个字,你得拿出最庄严的态度来跟她起誓,她比家里头刚买来的十二岁的小丫头看起来还要年轻和水灵,真的,嫩得能掐出水。再经过几年,你们就再也不愿换地方了,在陌生人眼中,你会是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小镇的老乡绅,总在晚饭后同样的时间顺着同样的路遛弯。一边,是磨白了的拐杖,一边,是磨白了青丝的她。而对于她在耳边的絮聒,你完全不用当真理会,只用隔一阵“嗯”一下就行了。好多好多年过去了,你的子子孙孙们一大家子为你庆贺大寿,你老得正吃着酒就打起了盹。梦里,你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雄姿英发,坐在紫禁城皇极台的最高处,离边上那空空的龙椅只有半步。接着你下巴一点,醒过来。你看见了每一个孩子也已成熟而沧桑的脸,记起他们每一个在你和你妻子手中跚跚学步的样子,你看见了你的妻子,一个被岁月遗留的老太太,正笑微微地盯着你,你也就笑了。你心里涌起了一句话要同她讲,但可不能为老不尊地当着孩子们,所以你拼命地记,你现在的记性坏得可以。不过这句话,你一定会记得告诉她,这是句好甜蜜的话。她会笑,笑得仿佛一颗皱巴巴的小核桃。可她的瞳眸里不会生出一丝的皱纹,它们仍是二十岁一样的光滑和光华,一生的没落与荣耀、哀伤与喜乐从那里慢慢地溢出,宛如一位绝色女子向等在窗下的情郎,放落她丰盛的长发。 齐奢盯着青田的笑靥,微微地牵动了嘴角。他离她、离这所有的一切是这样近,近到只需迈一步、伸出手就够得到,但——他睁开了眼——他脚上有镣铐、手上有镣铐。齐奢觉得不公平,不公平极了;就差这么一丁点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显露出面前的喜荷与她越来越刺亮的目光,这目光中涌动着万般的情仇,如狂风似怒海。齐奢直视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你答应我的,我知道你会做到。但我答应我妻子的,我再也做不到了。就请你替我,捎样东西给她。” 接下来,他比了个手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四 十四 夜浓无尽,如一壶老酿,饮下去,便有一剑苦辣直穿过腑脏。似乎只醉一场的辰光,晨光已至。欲曙未曙的长天上,经过南飞的大雁,飞越了苍山莽被,在山间的一栋孤屋上萦绕几匝、长鸣数声而去。 雁叫过后,接着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轻,轻而短,但门几乎是应声大开。出现在门后的是周敦,身后相隔丈把则是满面狂喜的青田,她手扶莺枝撑身而起,未及移步,已迟疑地收住脚。她瞧见周敦的背影朝后踉跄着,忽地跪下去,“奴、奴才、奴才参见——,奴才参见圣母皇太后……” 再往后的话青田听不到了,她耳朵里开始有尖促的血鸣,眼目所及处,是门外的一株红枫,红得刺人盲目。 等她再次能够听、能够看的时候,她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他不会来了。”她看见一只金匣子,一只铺满了缠枝莲花的金匣子,摆在面前的乌木桌上。青田知道桌子尽头那覆着一幅轻纱的女人就是周敦口中的皇太后,但她对她半分也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就是眼皮底下的这只金匣。她直勾勾地盯着它,一夜未眠的两只眼布满了血红的蛛丝。 深黑的面纱的经纬后,喜荷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田。她从未见过这女人,可她和她却如此之亲密,有多少个昼夜,如一名对爱郎相思成疾的怨女,她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地想着青田:想象着她的唇、她的眼、她双颊的颜色、笑起来的声音、她清晨吻起来的味道、深夜里两腿间的湿热……就是这些,将他从自己的手中夺走。这名叫青田的女子,是一尊被她詹喜荷高高供奉在仇恨的祭台上的神,神像的容颜永不落实,若隐若现在信仰后——直至此刻。同时受到膜拜与诅咒的偶像走下了神坛,就坐在这一张长桌的另一端,每一根线条透彻入微。然而正如一切偶像之坍塌,喜荷大失所望。 这就是段青田? 不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连明显的憔悴与累赘的腰腹也无法掩盖其天生的眉目如画、清丽娟秀。可她应该远不止这样,她应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异光,是在那光幻氤氲的花国中生有着三首六臂、五色璎珞下露出一对大乳房的妖冶淫神,而非面前这像个显宦小姐,像个豪门主妇,甚至像个最庄严的寡妇,唯独不像个妓女的少妇。 喜荷简直不能忍受这失望了,连语气也变得异常生硬,“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之后,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女人伸出发抖的手,空悬一刻,揭开了匣盖。她看到那女人先是往匣中怔望着,手就揿住了胸窝,上不来气似的哮喘着,浑身抽搐;别在她发间的一枚凤簪徒劳地空振着金丝软翅,终不得逃出生天。 喜荷冷眼旁观着青田,像旁观昨夜的自己—— 就在他对她做出那手势后。 她血热的双目欲哭无泪,“你是真的……?真的……?你……,我、我知道段氏有了身孕,假如她不是怀着你的骨血,你会不会……” 她这句话还没问完,齐奢就笑了,他笑着低下头左右摇了摇,而后微扬起下颌,举目直迎她,“你还是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 并不是他的言辞,而是他的笑,那说不出是什么含义的笑,彻彻底底夺走了喜荷心底的最后一丝软弱。她的脸变了,拄在膝头的手收缩成一团。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了“嚓”的一声刺响。 乔运则自靴筒里拔出了短刀,在手背上擦了两擦,“太后,那就成全了摄政王吧。” “喜荷!!” 她浑身一震——齐奢突然大声唤她的闺名。为了他这样唤她,她曾怎样地恳求乞讨,换来的永远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声“太后”,何以在最后的时刻,在她亲手将他送上覆亡的时刻,他会这样本能地、亲昵地唤她,仿佛她还是那个一心依恋而信赖着他,也随时准备让他信赖的好女子。她瞅见齐奢的脸都急变了样,后牙明显地一鼓,“别叫这脏东西碰我,答应我,即使我死后,也不许他碰我一下。”他的眼皮上下颤了颤,似一支将熄未熄的风中之烛,“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乔运则清隽的脸庞全然变形,一手擎刀直逼而上,“死到临头你还——” “住手!”喜荷断喝。她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好女子,原来只消他一唤就香魂渺渺地复现,对他,这女子从不忍说个“不”的。喜荷向上翻开了手掌,接过乔运则无奈放入的刀。她先站起身退两步,将刀握住一时,就朝前抛落在齐奢脚边。 他用扣着锁链的手抓过刀,似乎在品味最后的生命一般,安安静静地、专心致志地呼吸了一刻,就把刀尖对准了仍在呼和吸的自己。喜荷不知齐奢在想些什么,她只听到他低低地哼起了什么曲调。调子中,有风、有河流、有星光和雪山、有谁的一对手,还有深情相视的眼——这就是她能听出的所有了。 曲子到一半时,徐徐地停下来。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齐奢将嘴角往上抬了抬,插落了刀。 喜荷一下子别过头去,甚至需要躲藏进乔运则的怀中,死命地抓住他,仿如在剧痛的洪流中抓住一根浮木。她听见血流的声响,闻见了浓郁的血的气息,她觉得淌血的是她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股股淌尽,只剩下一个庞然的空洞,拿世上的所有也无法填补。喜荷终于回过头时,景象已惨不忍睹。齐奢并未完全断气,还在当地痉挛着,就躺在红河般的血泊中,双目半开,经历着难堪的、没完没了的痉挛。 喜荷不忍再多看,一转头,结果就撞见了乔运则的眼神。她从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眼神,是一只食腐动物,阴森而又狂热地盯着濒死的猎物,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餐。喜荷被一股子喷薄而出的狂怒攫住,她想到乔运则曾给她的,他的那些手、那些舌头,那肉欲的所有此际都让她无比地恶心,她有过的最美好,全是地下这胸前有个血窟窿的人给她的。这个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把他傲慢的双目在她这里停一停,她就会跪下来吻他的脚。 这是爱,这从来都是爱。喜荷神智迷乱,欲癫欲狂,她想扑上去抱住齐奢,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一颗心挖出来塞给他,可是她的心呀,她的心也救不回他了,她的心在跟着他一起抽搐着垂死,像一 块砧板上的红肉。她绵长的凌迟,从未结束,终告结束。被杀害的痛苦令喜荷满头满身滚沸着仇恨的铁浆,充血的红瞳四面乱扫,寻找着凶手。她声竭力尽地喊起来:“全福!全福!” 守在帐外的全福应声撞入,因主人嘶喊的惨烈,早已在手中持握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喜荷退开了半步,白皙的手腕与手指细长欲折,蔻丹猩红,如一颈剧毒的丹顶鹤,对准了乔运则。 “杀了他,全福,给我杀了他——!!!” 乔运则刚刚骇异地瞪大了双眼,就已被全福猱身而上,扎中了后心。全福的动作是这样流畅而熟练,因在他白日与黑夜的梦中,他已把这个动作习练过千百遍。这是机不可失的、你死我活的夺宠之争,一个女主人身边,只能有一个好阉奴。 乔运则倒下了,一个贱民,一个王子,一个一生都在用自毁尊严的方式追寻着尊严,在试图躲避命运的路上撞见了命运的疯子,就在最痛快的复仇后,被复仇。他躺在了宿敌齐奢的五步外,甚至比齐奢更快地停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 无穷的泪瀑后,喜荷望向地下齐奢仍半开半闭的、涣散的两眼,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这一幕。她愿他看到了。她替他报了仇,他不用再担心那脏东西,会是她,一会儿亲手为他合拢眼皮、洗净污血,亲手把他的信物交给他的妻子。 现在,她的使命完成了。 喜荷最后看了一眼青田,就面无表情地提起了沉重的裙摆,起身离去。她走出很远,才隐约有声音自背后传来,无法形容的,活似一头母兽的低吼。然而这并不曾打乱喜荷的脚步,她优雅地、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着。这不是她选择的路,她的路,本该是执手相伴、鸟语花香,而非这样一条金茫茫、孤荒荒的逼仄天梯,她形影相吊地攀爬着,既没有爱人,也没有敌手——也许,这正是她自己所选择的路。喜荷的心中非悲非喜,空无一物;是一座广阔浩渺、千门万户,却只独守着一位空盼杳杳离人的、女子的孤城。 喜荷的身影去远了,一天风色间,晴曦散晓烟。 寂寂的空房,青田扭曲着、颤抖着,呻吟,嘶吼。她感到腹内出现了地震般的胎动,随之,泪水终究倾出。有一整片的汪洋由离恨天漏下,冲向他和她亲手筑建的、朝朝暮暮的一切。如城池之坍塌,似国度之覆灭,前盟未了,残缘分崩,过去与未来瞬息间被现在冲垮,什么也不剩,除了——青田向桌上的金匣伸出手,手在抖,抖得快将她自己震碎——纵使在现实的废墟、在死亡的彻底抹煞与空白里,他还是骄傲地,给她留下了什么。一份空无一字、却万语千言的遗嘱,一件曾与她日夜厮磨、须臾不离,她却从未亲眼一见的遗物。 一束光柱摇梦成烟,穿窗而入,正投在匣上,匣中是一颗新鲜而血红的、男人的心。由心脏的大小,可以清楚地推断若那男子握起拳,拳头的大小,也就知道那拳头展开会是怎样一副宽大有力的手掌,掌中的纹路百转千回,是一个故事绵延的伏线。 这故事,就在这已全副敞开的金匣里,如在一部打开的情书中,无声而低回地,自己,将自己叙述。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 匣心记4_煞尾 永团圆 海棠、山茶、杜鹃、菊、梅、夹竹桃……四季之花,全在二月二这一日云集于北京城东四的大隆福寺花市。满摆着花卉的棚架栉比鳞臻,熙熙攘攘的莳花贩、川流不息的买花人,间中又夹杂有卖糖葫芦的、卖蒸糕的、卖烧酒的、卖茶汤的……肩摩毂击,笑语喧天。偌大的广场,是一幅绵绵展开的、太平盛世的大画卷,至于画上留白处一些密密的题字,因久远,也就模糊淡却了。 如同十七年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执掌国柄的摄政王齐奢,在九月九重阳夜因一场意外火灾而丧生于古北口,其子侄齐宏临朝亲政,重操大权。当全天下均拭目以待这位曾被囚禁于南台数载之久的傀儡帝王对叔父进行彻底的清算,掀起一场抄家黜籍、开棺鞭尸的大风暴时,叫人大跌下巴的事情出现了。一道圣旨谕告全国,追尊叔父摄政王齐奢为帝,庙号“世祖”,谥号“仁”,而世祖仁皇帝生前所定制的各种新法新政亦尽数颁行。倒行逆施之举引起了万般的流言蜚语,深知当中内情者,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人,而现在由人群中渐行渐近的,就是其中之一。 看起来,这只是位韶华逝去但风韵犹存的年长贵妇,身边跟着几名女婢家丁,正在悠闲地观花。经过她身边的行人谁也不知道,这就是天子的生母、当朝皇太后——詹喜荷。喜荷面带惬意的浅笑,将这些或红或紫、或蓝或青的花朵,一束束、一朵朵、一瓣瓣地细赏着—— 只出于寂寞。 儿子齐宏早已是成熟的中年人,朝堂上宸纲独断、后宫中佳丽满盈,除了满溢的孝心,并不再于什么地方需要这位母亲。喜荷对儿子的最后一点用处,就是古北口——她替他铲除了他永远也无法狠心铲除的心腹大患。回宫后,她接着处死了一路护送她归来的吴义及其野军,真正的历史就此被泯灭。而当齐奢死于火场的噩耗传入齐宏的耳朵时——与之后民间所流传的大相径庭——齐宏并没有高兴得直蹦到龙床上,反之,他久久地发怔,而后他哭了,就在喜荷眼皮子底下大把大把地掉眼泪。他说在临行前,叔父曾特来觐见,对他讲了很多话,很多很奇怪的话。齐宏坚信齐奢是自焚,喜荷并未多口一个字。 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再不问世事,每一天就在礼佛奉咒、敲鱼诵经中消耗着,簇拥在身边的是当年的自己、王皇后,和淑妃们——一群口是心非、蜗角勾斗的妃嫔。喜荷厌倦这些很久了,她所愿的,只是安安静静的一个午后,和几个老朋友谈谈天。但她一个朋友也没有。玉茗早就出了宫,没多久,一场伤寒要了全福的命,而东太后王氏也在四年前的冬天过世了。连喜荷自己也不能够相信,她和王氏竟会在后来成为那么好的朋友,可以直谈到宫门下钥还舍不得离开,可以执手而握相对饮泣。大起大落的是非悲欢全部似大梦一场,醒来,就不太能记得清了。仅有的午夜梦回,就是他:他一手握着划破自个胸腔的短刀,眼半开,在一地的血海中痉挛。哪一个坐更的宫女也不晓得,就在慈宁宫那密闭的寝帐后,每一夜都会升起一片月光下的咸水湖。但喜荷从不后悔那么做,她从不后悔任何事,她只是寂寞。即便在这样拥挤的庙会中,来往之人擦身而过,谁也擦不着她,她周身满围着故人的幽灵,注视着她的也仅仅是永恒沉寂的、来自于彼岸的眼眸们,其中有一双—— 喜荷猛一怔。 她两耳里震动着雷鸣的巨响,口苦而喉涩,稳了稳心神眺望去,却只见那眸子的主人已回过头,高高的背影一瞬就消失在人潮中。喜荷呆立了一刻,便跌跌撞撞地朝那方向追去。她隐约感到了谁在拉扯她,听到有人不停地叫:“太——,夫人,夫人您去哪儿?”她理也不理,单是走了再走、寻了又寻。曲折长路上,数不清的面孔如开放在一条枝子上拥拥攘攘的花骨朵,扑面而来掠耳而去,枝条尽处,却指向了一片空灵的、清湛的蓝天。 喜荷慢下来、停下来,凝立在转角。东风拂过,直接穿透她消瘦的躯壳。她自嘲地笑了,摇摇头,拧回身,却被股巨力狠一带,错脚向后倒去——是个鲁莽的路人,走得急,不小心撞在她肩上。宫女们忙扶稳她,隐藏在人群中的便衣禁军纷纷现身,领头的几个吆喝一声,刀拔出的同时,手已扣下。谁知那路人左一闪右一晃,极轻捷地躲开了,继而也“嗖”一下就亮出柄又短又弯的刀来,另一手还稳稳当当地举着一盆花。而自四面八方也骤地冒出来另一批人,拔出一式的弯刀护卫在那人周身。大内侍卫们纵身而上,眼看已展开一场白热巷战,却听得一声——“慢!” 喜荷将手臂支在身前,止住了一整支护军,却止不住自己手掌的颤抖。隔着有数步远,她定目端详着那险些撞自己一跤的少年人:充其量十七八岁,剑眉直鼻,气度卓然,只脸膛黑黑的,肩宽而背厚,手中一把满镶着金玉宝石的蒙古刀,比起世家子弟,倒更像个来自塞外的漠北贵族。他肆无忌惮地回望她,一根眉斜斜地高挑起,星朗的双目中含着丝俏皮的笑。笑意越来越明显,他将已架在一名护军脖子上的刀收回了腰间,喊了句叽里咕噜的话,他身边那些一脸凶蛮狠恶的汉子便也各自一点点撤后。少年在原地站了站,托在他掌中的花盆里盛放着几朵名本牡丹,他将手一扬就掐下一朵来,向喜荷这边抛过。接着他对她笑笑地点个头,撮尖了嘴唇一声呼哨。广场边瞬即聚集了十来匹骏马,少年登鞍扣缰,手里始终稳托着那盆花,漂亮的骑术引来了围观之人的阵阵叫好。其手下诸人仍警戒地冲官兵举着刀,先退行了一段才腾身上马。一眨眼,骑队已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喜荷的泪才淌落。她知道这不是幻觉,他真的回来了,血肉之躯地,用十七岁的眉和眼,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年纪。可那时,他那一对优美的眼睛中填满了冰冷和仇恨,盯向杀害自己妻儿的凶手。今天,这同一对眼,却朝她粲然地微笑,仿佛他们俩只是素未谋面的、友好的陌生人。喜荷久久地空望着那少年已消逝的踪影,望向心目中消逝的一个人。 这个人哪,她曾爱煞了他、恨毒了他。 手间一朵仍带有着余温的红牡丹,解释春风无限恨。喜荷把它轻举在鼻前嗅着,缓缓地,笑了。 数十只马蹄上下翻飞,橐橐飞扬起缕缕红尘,为首的一匹通体无一根杂毛,雪白彪亮。马驰至离皇城不远的棋盘街,停在了苏州会馆前。才那托花的少年纵身下马,对左右又说了几句蒙古话,便独自穿过庭院,上了会馆的二楼。楼口也把守着四名壮健汉子,见了他,恭恭敬敬地扶胸请安。少年对他们点点头,疾步绕过回廊,推开正中一间客房的门。 合面迎上的,是——经历年岁的变形,让人认着要慢些,可总能认出的,尤其两腮上隐隐的伤疤,错不了,这是——周敦。身手一样地麻利,眼中却不再是亮油油的闪光,而已沉淀下重重牵挂。 “哎哟,我的小爷,您这大半天都跑哪儿去了,可把老奴给急死了。”边说,边爱怜地替少年掸衣。 少年“嘿嘿”两声,似一片吹透了牧野的山风又自闹市间拂过,以一般浑厚动人的嗓音,他亮出了一口漂亮的京腔:“没去哪儿,急什么?这么大人又丢不了!哎、哎,莺枝姑姑——” 捧着只茶盘踅进房的正是莺枝,年轻时一般的水杏大眼,眼下却结出了累累的眼袋,袋内装满了慈爱。她向少年还捧在手中不肯放的鲜花一瞥,莞尔称赞:“呵,好俊的牡丹!大清早就没了人,原来弄这个去了。” 少年得意地将花在手中掂弄一番,“我娘起了吗?” “起 了。”里间的锦绣帘幕一掀,青田走了出来,一袭冷青色镶边的素缎长衫,白绫裙,髻鬟紧致,单戴几件素白银器,是缟净的孀妇衣容;眉眼处已沾染了风霜,芳华刹那老,美人迟暮。但古怪的是,她的美人迟暮却并不会激起人们辛酸的感叹,反会教人惊艳地揣测,当这女子青春时该是如何倾国的绝色、有怎样倾国的传说? 传说散落于尘世间,青田在案头盈然落座,唤一声:“齐家——” “唉。”少年应了自个的名字,忙把花盆放去桌上,抬眼偷觑着母亲。 青田双眸内的光影温柔交织,面色却拿捏得刚正不阿,“我问你,进京前,你亲口应承过你大汗伯伯什么?” 齐家颇费思量,挠挠头,“听母亲的话?” “那我叫你不许私自乱闯,你早上却偷偷溜出门去,该受什么责罚?” “哎呀,”齐家将两道浓眉一拧,上前牵住了青田的袖,密滚着佛家八吉祥的袖口在那一副修长手掌中,如一缕清幽莲香,“这地方又不能开弓,又不能跑马,你想把亲儿子活活闷死啊。再说了我也没乱闯,不过就是到花市上逛逛,瞧,跑遍了整个广场才挑到这一钵,卖家要十两,叫我给杀价杀到了八两半。怎么样?漂亮吧。”煞有介事地抚颌观花,半日,举手拈起了一朵来,“嗯,这朵好,这朵最好,来,我给娘戴上啊。” “去,”青田连笑带推,一手就拨开齐家,“老太婆了,戴什么花?” “啧,这话小爷可不爱听,什么老太婆,我娘那叫‘韶华正盛’。”说话间齐家已手一翻,将花簪入了青田的发髻间,一壁扳住她肩膀朝前来问,“敦叔、莺枝姑姑,你们说美不美?” 周敦笑开了一脸褶,大拇指一翘,“美,花美人更美。” “哎,可别摘,”莺枝拿两手齐拦着青田,向着她左瞧右瞧,“多久身上没一点儿亮堂颜色了?这么稍加妆饰,还是当年的第一美人呢。” 青田挽一挽腕上的一环迦南香佛珠,有些忸怩得不自在了,“你们还跟着起哄。” 齐家也把脸凑来她跟前,郑重其事道:“都说爹当年为娘起了一整座大花园子,可我自小到大从没见娘簪过一回花。这次来北京,我瞧中原女子个个都戴花的,我心想若是娘也肯戴,定比她们都好看。这一瞧,竟比我想得还要好看出一万倍。只这么妆扮着,一会子下楼可别跟我走一处,万一叫住在西头的那什么总督千金撞上,见娘这样年轻貌美,自惭形秽之下,可就再不跟你儿子我暗送秋波了。” 青田闻言又笑又啐,直往齐家的眉心一戳,“也没人教,天生就这么口甜舌滑的,真就跟你老子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就是这个词。 刚开始,青田并未觉得除了“齐家”这名字外,这孩子与他父亲有着一丝半毫的联系。他是在齐奢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生的,那两天她一直昏昏沉沉,隐约知道是被周敦抱上了马车,颠腾了几个时辰,就见到了早等在边界的苏赫巴鲁。他用拙劣的汉语不断说着些安慰之辞,她只枯干地瞪着眼,怀抱那金匣。之后她裙子就红了。 齐家是早产儿,刚出生时简直像只皱巴巴的小老鼠。青田没有奶水可喂,因为她几乎不吃饭。齐家只能喝牛奶、羊奶,到了国都后,他就有了自己的奶妈——三个,全都壮得像牛。齐家也很快就壮得像只小牛犊了,见风就长。苏赫巴鲁把他跟自己的几位小王子们放在一道养育,有时黄昏会亲自抱着给青田送回帐里来,一直坐到月亮升起,不知他哪来那么多话。苏赫巴鲁的汉语越来越流利,青田也会说两句蒙古话了,可她说话的时候很少,她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大概一直这么躺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 快六岁的齐家失踪了。所有人找遍了所有地方,毫无音信。青田依旧在床上,可坐了起来,直挺挺坐着,把枕边的匣子抱在手内,盯着里头她亲手拿石灰粉腌过、拿丝绸抹净、拿香油与药草浸泡过的一颗不腐的心脏,念念有词。而等人们簇拥着把小齐家送进门时,她“嘭”地合上了匣盖冲下床,抄起根马鞭就抡过来。没人劝得住她,她恶鬼附体一样把儿子朝死里打。周敦、莺枝全跪倒在地下扯住她的腿大哭,齐家自己却笑起来。那笑声吓得青田住了手,她傻瞪着这小脸蛋上又是血又是肿的孩子,他笑得欣喜若狂,“是真的,他们没骗我!娘,他们告诉我只要赤脚走到山上的神庙,每一步念一句心愿,进庙里磕十四个头,再一样走回来,心愿就会实现。他们没骗我,娘你打我打得疼死了,你手上有劲儿了,你的病好了——我向神祈求娘的病好。”他说得磕磕绊绊,汉语掺杂着蒙古语,小脚上一双纯色的红靴子——青田这才看清——那不是靴子,是干在皮肤上的血。鞭子掉落了,她拿两手蒙住了脸。一直以来,是“母亲”的身份把她强留在这已无可留恋的世上,但她的自私和冷血根本就不配“母亲”两个字。青田开始哭,放声痛哭,把儿子抱进了怀里一遍遍地吻一场场地哭,丈夫死后——她给活活地剜了心后,那是她第一次哭得这样痛快。第二天,她早早就起了床,给齐家穿衣、给他梳头、给他熬奶粥、对他笑、跟他讲故事、教他认字、说汉语,作为交换,小家伙教她蒙古语,他说得比她好一百倍。 生活似乎又一次徐徐地向她敞开了,她开始会发自内心地笑,会觉得东西好吃,会感受到今天的阳光真暖和。但有一件事叫青田害怕,自打她从那张床上起来后,齐奢就慢慢远离她了。诚然,他仍出现在梦中,像生前一般与她细语、和她欢爱,有时候,还会陪她一道坐在小齐家的床边看护他们的孩子入睡。可在白天,当她还想血肉饱满地触及他时,已一次比一次费力。他眉毛和胡须的数量、十指上涡旋的走向、胸口那道伤疤的长度,还有掩在下腹毛发中那颗米粒大的痣到底是靠左还是靠右……所有这些个微小的细节,尽管青田拼命地想要攥住它们,还是似一粒粒齑粉,通过时间的筛孔漏入了遗忘的大黑洞。压迫在她肩上的罪恶感,随时都比上一刻更沉。 解救她的,依然是齐家。 那是他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晚饭前,抹着鼻涕恶狠狠地进了门,头一句话就是:“娘,今天我被莽古斯摔倒了足足有一百遍,可每一遍我都爬起来,第一百零一遍的时候,我终于站住了。”青田从奶锅上抬起头,目光穿过升腾的甜美白雾,看到了时光深处的什么,她欣慰地笑了。 齐家从不曾见过他父亲,但他吃饭时跟他父亲的德行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隔一阵就得替他擦一擦嘴角,“慢点儿,嚼碎了再咽,没人跟你抢。”如同许多年前,她一壁替齐奢梳下髭须里的食物残屑一壁笑话他,他也讪笑着解释:“战场上吃饭都快,容不得跟皇子一样细嚼慢咽的,习惯了,改不过来。”齐家生气时,那么小一张脸也会咣当一下子一沉,再气得狠了,脸色就变得煞白煞白的,到处摔东摔西。这是青田报复的时刻,因为以前他父亲这么干时,她只能气得干哭,现在她却能揪起那小耳朵就骂,还不行,就照屁股来两下。有时候齐家犯坏,就会挑高一边的眉,嘴角也一歪那样笑,活脱脱一个小齐奢。 十三岁,齐家第一次随军上战场。尽管苏赫巴鲁再三再四地向她保证,青田还是一刻也不能合眼。但两天后,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齐家的家书,每一封的内容都差不多,吃得好、睡得好、想家。等两个半月后大军归来,青田才得知那些信是早就写好的,托人隔几天就送给她一封。齐家十五岁,她第一次告诉他——万分艰难地告诉他:他的母亲 曾是位妓女。她知道,齐家很清楚什么是“妓女”。她不敢抬眼,怕一抬就要落泪,“家儿,你会不会瞧不起娘?”隔了一小会儿回应她的,是一个又宽大又温暖的怀抱——儿子原来已比她高出那么多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懂。有一天中午娘俩正吃着饭,他忽然冒出来一句:“娘,大汗伯伯心里喜欢你。”然后就又把头埋进了饭碗。青田一下被呛到,大声咳嗽了起来。 多少年,多少事,苏赫巴鲁对他们母子出格地照拂,他有时望她的眼神……青田当然明白,虽然她不明白,她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她一年到头只穿那三五件素色衣裳,从不插金戴银,从不描眉画眼,她再也不像年轻的时候清歌艳舞、博尽风头,她沉默得像一只母羊,用温情而多泪的大眼睛照看着自己的小羊羔。时光的利剪,把她曾有的灿然丰盛如羊毛一层层剪除,与鞑靼后宫中那群花枝招展的艳姬相比,她不过是一丛不起眼的蒲苇,一个乏善可陈的寡妇。但苏赫巴鲁却总愿在她的帐中流连,怀搂小齐家,为她长篇累牍地追忆着齐奢的少年时光,听得她笑起来,他就出神凝望她的笑脸,又迅速闪躲了目光。唯独一回,苏赫巴鲁在酒后闲聊时提起知院的长子新近战亡,其幼弟就迎娶了寡嫂,“我们蒙古人自来兄亡则妻兄嫂、弟没则纳弟妇,故而国无鳏寡,族类繁炽。”青田听后,默默了一晌,答:“各地各族风俗相异,本不为奇,只我们汉人向来视报嫂收继之婚为洪水猛兽,律例便明言禁止:‘叔接嫂、弟妇就伯者,各绞。’”这之后,苏赫巴鲁就再没有提过类似的话。直到这一年,他亲自送她和齐家回中原,第一次向她张开了双臂,“一路顺风。记得你和小鬼都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看我。”青田迟疑一下,笑着接受了拥抱。他们同时觉出另一个人的在场,他们在对方的怀抱中,真实地触及了齐奢热血的身躯、看见他含笑的黑眼睛。他们随着这眼睛一同望向了帐门,门外,一身汉装的齐家走了进来。周敦先怔住,又不停地扭过头抹起了眼泪,“这、这分明就是我的王爷啊!” 青田在一旁只是笑,这叫作血缘的东西,无比普通却又无比的美妙神秘。她看着早已沉入了死亡的爱人,在另一个从她身体里掉出来的、最开始像只小老鼠似的生命上复活:这是莫大的神恩,是无尚的神迹。他不仅活在她的梦、她的记忆、她的幻觉、她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心跳中,他就活生生地活在这孩子身上——他和她一起,在这孩子身上一刻不停地交欢,血浓于水,骨肉相系。 上天把你赐给了我,死亡并不能将你带走。 十七年后,在同样的一座北京城里,青田仍带着同样的幸福、以同样深沉的爱注视着他们的孩子。这以家为名的孩子,并不是个无父的孤儿,父亲给了他一切。父亲生前的义兄代为尽到了每一份父亲的责任,在小齐家被自己的王子们欺负时,会打头站出来,“你们觉得自个的父亲是英雄,我告诉你们,同他的父亲比起来,你们的父亲只配给他的父亲牵马。”就是这男人,将所有属于男人们的刀和枪、马和弓、酒和战争、情谊和热血,统统用无私的心力和爱授给了一个遗腹子,令他成为他父亲当年一样的“萨哈达”。父亲的奴仆们,向这孩子献上了有增无减的忠诚和爱护。齐家发热卧床时,周敦和莺枝可以几天几夜地不吃不睡,看管、照顾、祷告,又在娃儿从床上活蹦乱跳地爬起来后,接着边笑边流着泪祷告。而在他不称职的母亲从她那床上爬起来后,有天,他们给了她一个信封——是齐奢临别时塞进她怀中的,之后的悲痛和抑郁让青田把一切忘得光光的。这信封里所装的银票足够买下连阡陌跨州府的田圃、池塘、山林、川薮……但这一仆一婢,把这份足以让他们变成天底下最大的奴隶主的财产分文未动地保管了数年,依旧做着他们的奴隶,在主人神智恢复的第一天就交还给了她。青田拿着厚厚的信封,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齐家拥有了一笔庞大的遗产,还不算他寡母手中数十箱当初以最挑剔的眼光从最顶级的收藏中甄选而出的古玩、珍宝和字画,全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但这些,这些连城倾世的金钱财宝,统统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体魄和灵魂,是他胸腔里,这一颗装在金匣中的不腐的心脏,一颗真正好男儿的心。即使有一天,这孩子被命运剥夺得一无所有,这颗心也会教给他,如何从卑微中骄傲地挺直脊梁,如何打开空空的两手迎接一个未来,如何在光天化日下坦露最黑暗的秘密,如何艰苦地、咬紧牙根地、浴血与自我作战,如何让所爱之人成为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如何有勇气站去全世界的另一边,如何去追求绚烂的假象只为拥有说出“我不稀罕”的资格,如何在向神灵祈祷时,不做任何卑俗的请求,而只真正地聆听上面的答案。 她的孩子已有的太多了,除了感激,青田别无他言。他仅有的缺乏,也许就是—— 故事。 对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这孩子是永无餍足的。连这北京城在他看来,比之一座新鲜的都市,也更像是片古老的遗迹。说着说着,便又不厌其烦、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对了娘,才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槐花胡同,原来你们‘怀雅堂’的地方现在成了所废宅,重门深锁,我还特地下马瞧了瞧,隔着门一股子灰气,一点儿脂粉香也不剩了。真可惜,我还总想看看你和爹爹头一回碰面的地方。” 青田笑起来,再一次抬高手,欲摘掉头上那朵和年龄不符的大红牡丹,“那儿可不是我和你爹爹头一回碰面的地方。” 齐家马上将母亲的手轻捕住,合握进掌心,微笑着屈身半跪,“说起来,娘你当真还从没和我讲过你是怎么遇见爹爹的。” 莺枝正滗着茶,也睁圆了清灵灵的一双眼,“可不,竟连我也从不晓得呢。” 周敦则在一角莫逆于心地笑,揣着手看过来。 青田挣脱了双手,却也不再去碰那花,任它若一段好华年,缀在已见霜色的鬓边。她在齐家的面庞上轻抚一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妩然一笑,“那一天……” 那一天,她是一位名满京师的艳妓,她身后跟着暮云,抱着她的琵琶,当天琵琶弦无端端地断了,临换了一套,来晚了。她们在雅间的门前快活地开着玩笑,对之后的宿命一无知晓。随即,门打开了。 门后,有寥寥的几名仆役,有礼部尚书祝一庆,有她最看不顺眼的老对手惜珠,有她一心所托的负心人乔运则,还有两个小优伶。坐在他们间的,是席首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当青田的目光和他的相触时,他们就同时认出了彼此,在青田的回忆中,这二人已相逢了亿万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相爱得不能再相爱。因此,青田并未朝桌边的乔运则看半眼,齐奢也并未倨傲地只向她点了个眼皮,他们深深地对望着,周围的所有人和物、时间和地点,暂时都已如轻烟消散,只剩下她和他,缠绵万千地望了又望。由这对望中,有铺天漫海、一望无涯的幸福,在他们年轻干净的面容上,盛大开放。 那以后,历史才会恢复原状,布景和道具才会重新各就各位。青田会心不在焉地给乔运则一瞥,齐奢会装腔作势地无视于她。她会滚瓜烂熟地,讲一个他早已在对白里读过的笑话,他会站起身,暴露出让她佯装如雷轰顶的残疾。但他们心中只充满了笃定,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因为他们牢牢地知道,在故事的结尾,他们会在一起。 在一个关于心的故事里,他们总是会,永远地在一起。 (全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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