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挂着三星旅游城市的旗号,店铺仍是萧索。
街上没什么人。
油腻的早餐店里,周语买了两个馒头,抬头问:“老板,怎么没看到摩的?”
老板很年轻,二十出头,有城乡结合部的时髦。瞥她一眼:“你哪个朝代的人哦?我们是星级旅游城市,哪有啥子摩的!你去哪儿嘛?”
“九曲水库。”
“坐大巴,”手一扬,“那边买票上车。”
大巴行驶在柏油马路上,路面干净,两排洋槐遮天。
黄历倒退,她看见当年的岁月。
尘土飞扬,摩托驰骋。
九曲水库依旧,蜿蜒在群山环绕下,波光潋滟。
水面已不见了乌蓬船,几只画廊观光船,几艘油漆发亮的快艇。导游举着小红旗,对身后一小分队游客进行深情并茂的讲解。
岸边设有水上设施,小孩钻在充气的滚筒里,翻滚闹腾。
周语对船老板说:“包船。”
船老板一句好咧,将烟咬在嘴里,便去牵缰。抄一口当地口音,普通话半生不熟,信口报价:“快艇游湖100,画廊船看风景一小时80,一人一票,不讲价哈。”
周语说:“去雀儿沟。”
老板微讶,抬头警惕的打量她。半晌后,吐一口烟,“雀儿沟50,”冲周语抬抬下巴,“上船。”
周语压制着心情,坐在船舷,看高山深涧,看白云蓝天。眼前的一切和初次相见的画面并无出入。
初夏,烈日,青山,绿水。
还有,泛着水腥味的浸骨的涧风。
船老板问:“你去雀儿沟做啥子哦?”
周语递上烟:“走亲戚。”
船老板将烟夹在耳后,郎笑:“以前没见过,你怕是很久没来了。”
周语笑:“是啊,很久了……”她将手放进湖里,水温柔的包裹着手指,清凉爽心,“十多年了。”
船老板热心:“你亲戚姓什么嘛,我可能认得。”
周语也不隐瞒,说:“姓顾。”
船老板稍作思虑,说:“顾?雀儿沟好像就一家人姓顾哟,”他拎着眉,“叫个啥子……一下想不起来!”
周语替他:“顾来。”
船老板一拍大腿:“对头!顾二娃嘛!”
周语心里一荡,热切的看着他:“老板你认识?”
“怎么不认识?九曲水库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船老板忘形的摇头晃脑,“顾二娃现在阔气得很!”看周语一眼,洋洋自得,仿佛阔气的是自己,“那几年不是流行去挖矿吗,他娃儿走狗屎运,进的是国企。矿山垮了,光赔偿每人都是上百万!”
周语大骇:“人受伤了?”
“受点伤算什么嘛,因祸得福嘛,得了那么多钱,这辈子都花不完!成了暴发户,村里头好多人眼红,哪个不去巴结他!”
周语只是重复:“人受伤了?”
船老板看她一眼:“肯定会受点伤嘛,开玩笑哦!井底下嘛!不过没什么大碍,两年前人家还结婚了,盖了新房子,现在小两口洋气得很哦!”
周语突然问:“他右腿还跛不跛?”
“他以前跛的,没注意啊。现在倒是不跛了,”船老板疑道,“你是他哪门子亲戚哦?”
周语回过神来,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良久,“哦”一声,这才反应起对方的问话,随口道:“远房的,表亲。”
船老板:“哦,这样啊。”
乡下人话多,吱吱喳喳。
到岸,周语付钱。
码头堡坎仍在,青苔面上,当年的油漆大字已随着国.家政策,换了新的口号。
大山莽莽,小路被人高的荒草淹没,十分难走。她凭着模糊的记忆,艰难前行。
狗吠起伏,青麦如浪,艳阳下,她汗湿双鬓。
周语时不时停下来擦汗,望着眼前似成相识的山水田间,往事浮现,她因激动而产生失重感,不能自持。
三座旧屋,排列出一个品字。门上挂一把生锈的铁锁。木窗腐朽,苔藓斑斑。院落细缝里,杂草丛生。
人去楼空已多年罢。整座屋,像被时间上了一层怀旧色的妆。
他已成家,老婆富足,举家搬迁是必然。倒谈不上失望,她原本没抱几分期翼。
牛棚上青瓦漏空,二楼阳台欲垮。
她像一个千年之前的幽魂,前来凭吊生前的故居。
闭上眼,仿佛那黑壮高大的男人,长着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依旧坐在院落里折纸,阳台上还挂着亮闪闪滴水的内衣。
周语走累了,在门前台阶上歇脚,点了支烟,不急不慢的抽。
心里想着待会晚了,怕赶不上回去的船。
牧人歌声悠扬,牵着水牛款款走来。将牛栓柱上,不住打量周语。
最后忍不出,腼腆问一句:“这里许久没人住了,你坐这里做什么?”
周语冲他笑:“歇脚。”
小少年十多岁,已懂得羞赧,面上一红。见周语满头大汗,又问:“你是不是渴了,我带着水,你喝不喝?”
周语说:“谢谢你,我不渴。”
老头在前面喊:“白小坤,去把你哑巴妈找回来!”
牧人道:“好!”
跑远了。
周语恍惚一阵,仿佛当年那个眉目清秀的腼腆少年没有死,就在刚才,他轻快的从自己眼前跑去了。
女人的声音:“你找哪个?”
周语“啊”一声,掐了烟站起来:“走亲戚的,走渴了,想找口水喝。”
那村妇三十来岁,丑陋粗蛮,眯缝眼,满脸横肉,吨位大,个头却矮。
周语站起来,她不到周语肩。
挽着个菜篮子,秉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声如洪钟:“噢,我还以为是哪个明星来了!”
周语笑。
村妇诚心的赞美:“其实你比那些电视明星还好看!”
乡下人好客,村妇也不例外,热情的相邀:“我家离这儿不远,你要是不嫌弃,去我家里喝嘛,”她不好意思的挠头,“就是没得好茶叶咯!”
周语走上去:“那谢谢你了。”
村妇的家不远,步行十来分钟。两人有句没句,很快便到了。
房是新起的,两层小楼,和这里大多数房屋构造并无二致,正面贴着白色瓷砖。
只是阳台更宽大,阳台上摆了把躺椅。
平整干净的院落,一个黑壮的男人坐那儿编竹篾。村妇老远便开始吆喝:“全儿老汉,来客人了!”
那男人穿黑背心,打赤膀,手臂肌肉贲张。对妻子的叫唤充耳不闻,只一心编着手上的草帽。
手指粗粝,却是巧妙,老茧之下,竹篾翻飞。
周语远远看着,忘了移步,身子泛空。
村妇欢天喜地的忙进忙出,一手提凳子,一手端茶盅。
“大热天的赶路,肯定渴惨了,快来坐着喝口茶,薄荷茶咯,不晓得你喝得惯不,”将茶盅放下,见周语望着自家男人出神,笑眯眯的黑脸在阳光下闪光,“我男人能干得很,屋里哪样都是他做的,板凳,帽子,笆篓……哪样都是!”
骄傲难以掩饰。
后诧异道:“过来坐撒!莫讲理!”
周语抖着颌,干巴巴挤出一声:“好。”
声音不大,编竹篾的男人手一抖,转身看过来。
两人遥向凝视,天地无色,一眼万年,隔了阴阳两界。
男人那双干涸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并在霎那永垂不朽。
她努力回想着,通常故人久别重逢,要说些什么。
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也是。诸如此类。
但她于心不忍。
她不能为了墨守陈规而问这样显而易见且残忍的事情。
重逢于此情此景,强弩之末,毕竟是刺心的。
多少年了,往事细数,黄历都要翻上好一阵。
村妇在旁叫妈:“我的妈,流这么多血!我的妈,划这么大条口!”她跳起来,冲进屋里,“全儿老汉,你莫动,我去拿布条来!”
惶惶进去了。
阳光洁净的午后,知了在田间。
时间慢下来。
周语心里翻着巨浪,指着他:“你怎么……你……”
男人变化大,面目沧悴,她几乎认不出。
曾经的那双漂亮深邃的大双眼皮,似储着一个春季的毛毛细雨,明净的,温柔的,已不复存在。统统流逝在无情历史的洪流里。苟存着性命。
他低着头,仍是不爱言语。半晌后,下巴点一下村妇放在绿荫下的板凳,言简意赅。
“坐。”
周语抖了半晌,找不到话。
村妇捧着棉花粗布奔出来,蹲地上替丈夫止血。
周语坐在边上,不去看他们。
尽管不看他们,也咋出些前朝旧人的委屈感。
敛目方寸地,回头万重山。
头顶是一片滕蔓植物,碧嫩碧嫩的叶子,知了呱噪,没完没了。
忽闻男人对村妇说:“你摘几串葡萄,给客人吃。”
村妇脸上横肉一挤:“葡萄还没熟,涩口!摘了可惜了!”
男人说:“去摘!”
村妇不便违抗,嘀咕着,进屋拿剪子去。
周语这才注意到头顶嫩绿的叶缝里,藏着一串串葡萄,还未熟透,半青半紫的,看着已经喜人。
村妇踩在凳子上剪葡萄,男人在底下不住的叮嘱:“多摘点……再摘几串。”
村妇抱怨都摊在脸上,将满满一盆葡萄往周语脚边一撂,嘴里骂一句,“男人都他妈一个贱样!”
恨恨的进屋了。
小夫妻因自己闹口角,周语尴尬,找话说:“紫葡萄啊?”
男人嗯一声:“从老屋移植过来的。”摸着面前一条嫩藤,青筋贲张的粗手,极尽所能的温柔。
像拂着仅存的一点生气。
当年的葡萄并没随着人老去。相反,它以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长出铺天盖日的架势。
当它还是一根绿藤时,周语便对着它垂涎三尺。
什么时候能吃呀,明天就能吃就好啦。
那时顾来说,明年就能吃了。
多年过去,它枝繁叶茂,遍布满个庭院,已亭亭如盖。
见她不动,男人催促:“你吃。”
周语这才伸手,拈了一颗。
葡萄未熟,比心上的血还涩口。但好歹是等到了。
她不去看他的人,不去看双形如枯槁的眼睛。
眼睛没去处,吃了几颗便不吃了。
摸出烟来。手抖得厉害,点了几次,点不着。
男人说:“女人不要抽烟吧。”
周语难得这么听话,啊一声,又哦一声。她将烟收回包就好的,她却一把丢旁边垃圾桶里,仿佛不这样就不够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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